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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上的传说-史铁生_

_4 史铁生(近代)
“那你就更让人瞧不起!”老头也抬高了声音。
“我用不着他们瞧得起!”
“那你还嚷嚷什么?!你不就是怕人家瞧不起你吗?”
惶惶的夕阳,又在墙上颤抖。
“点子”吓呆了,看着这一老一少,不知跳到谁一边好。
“你要是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倒好了。”老头放低声音。
“甭在乎,有些恶言恶语的你倒真不用在乎。”老头的声音柔和多了,带着歉意:“有些你一下儿弄不好的事,你也甭在乎。可你自个儿心里得想得明白,你刚才那样不叫能耐。”
他搂着“点子”,不说话。
“我没儿子。我把你当儿子看。你妈在世时托付过我。”
他不敢看老头。他怕哭出来。
第11节
“我问你一件事,你得说真话。”老头又说:“她有好些日子没来信了吧?”
他点点头。
“这些日子,你又想死?”
他不回答。
“你是想,死给她看!”
他心里又忽悠一下子。他本来没有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层。老头这么一说,他才发现,是,又让老头说着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长久的沉默。直到天黑了,星星出来了。老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眼睛偶尔在黑暗中闪一下。月亮也升起来了,照着两个人。
“我都懂。”老头说。
“可你不懂,其实她心里比你还难受。”老头对他说。
“她比你难。她的心两下里扯着,你呢?你不用。她怎么办也还是心里不好受……”
“可你还说她软弱!”
“她也是有点儿。可她也真够不容易的了。你们俩这些年,你心里有多少苦,她心里也有多少。她比你还多。你是因为这病闹的。她因为什么?她是因为对你好!照这么说,她得恨什么?”
“可你还想用寻死去折磨她。你可真想得出来!”
他搂着他的鸽子,一声不吭,脑袋“嗡嗡”的。
“你这不算能耐,”老头还在说:“光会折磨别人。有能耐自个儿跟自个儿横着点!干出事来甭让人家瞧不起。那才算回事……”
就是说,那才算个男子汉,算反抗、抗争。
他在城边的空地上坐了很久。月亮贴近了城墙。
反抗歧视和偏见的办法,没别的,保持你人的尊严。
人的尊严不是西红柿,又大又红的就涨价,有点伤残的就降价。伤残人的创作不需要宽容。伤残人的爱情也没有价格。虽然这两条腿的样子很丑陋。
他想念她,直到现在也还是没有一天不想念她的。别人爱怎么样是别人的事。他心里只有她。爱情不要求等量交换,他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但他相信她不会忘了他,他总认为她早晚还要回到他身边来。
正像那灵歌中唱的:但我的心仍向往着天堂……
他一次又一次抛着那枚硬币,有“国徽”也有“麦穗”。他不再把这当回事。是“国徽”又怎么样呢?“麦穗”又怎么样呢?他想:我反正还得往前走,得去找我的鸽子。老头的话:你心里想往东,你就别往西。
他掏出那个馒头来,吃着。他知道,还要走很远的路。
“小鸽子错了……”其实,何所谓错,何所谓不错呢?一个伤残人来到世界上也许就错了,但已经来了,就不用再说错不错。来了就得迈开这伤残的双腿,去走。按着心的指引去走,就不错。“它把星星当作露珠……它弄错了……”也许小鸽子找的就是星星,而是你们总想让它找露珠。总有人对他说:“你何苦这样?何苦这样嘛?!”有时是说他在写作上太固执,有时是指他对爱情太较真儿。何苦?要是苦他就不这样了。他只有这样“固执”,“较真儿”,才觉得有些欢乐。“把你的裙子当上衣,把你的心儿当作它的家,小鸽子错了,它弄错了……”其实它没错。你把什么当成家,什么就是你的家,只要你的心是真的……
他拍拍身上的馒头渣,站起来。城墙的黑影变宽了,向他靠过来。他走出那古老的拱形城门。
城边一带的居民又听见他在呼唤他的鸽子了。
正像那灵歌中唱的:我的心仍向往着天堂……
8月光把路面照得发白,弯弯曲曲,起起伏伏,伸向远方。
小城被甩在了身后,前面的路仍然没有尽头。没有终点,也没有目标。只有路,只有走。
靠了两条伤残的腿,蹒跚而艰难地走。为了一只鸽子。那鸽子他可以找不到,但却不能不去找。找不到他也没办法,但是不找他心里就不安宁。
他“嘞儿——嘞儿——”地呼喊。人们忘不了那声音。
近处是一大片树林,远处是那座山,脚下是一条小路,头顶上是无边无际的天。风一点都没有了,到处都静极了,只有星星、月亮和小路有些光亮。小路像是通到宇宙中去的。再往身后看看,也是一样,小路像是从宇宙中伸出来的。你就是在这茫茫无边际的空间中走着。
人到这个世界上来是干吗呢?
千万年来,人类就这么走着,要走向哪儿呢?走弯了腰,走驼了背,走得青筋布满了双手,走得灯油熬瞎了两眼……还是走,走死了一辈,又出生了一辈,走老了一辈,又有一辈年轻的继续走。到底为了什么呢?发明了这个,创造了那个,又为了什么呢?一切还不都是为了摆脱痛苦,走向幸福么?可是,指南针发明了,眼前的路并没有缩短;人上了月亮了,人类面临的未知世界也没有缩小。总还是有那么多你预料不到的灾难来伤害你,总还是有你消灭不了的病痛、歧视、偏见……来折磨你、压迫你。永远不会没有痛苦,永远不会有无忧无虑的日子。痛苦会轻一点么?欢乐会大一点么?其实,欢乐和痛苦都不过是一种感觉。现代人得到一座别墅的幸福,不见得比原始人得到一块兽皮的幸福大;现代人失去一次晋升机会的痛苦,也不见得比原始人失去一根兽骨的痛苦小。唉,人类奋力地向前走,却几乎是原地未动。痛苦还是那么多,欢乐还是那么少,你何苦还费那么大劲往前走呢?欢乐不过总是在前面引诱你,而痛苦却在左右扎扎实实地陪伴着你,你为什么还非要走不可呢?
他的腿一阵阵发软。实在是太累了。你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你不知道你做了好些事都是为什么,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够歇一会,你就会立刻觉得累极了。
他又在路旁坐下来,看着天。
那儿是天堂。在这静寂的夜里死去,多好!
心上的姑娘走了,走了好几年了。小说总是发表不了;他写了多少年了呵!写满了字的稿纸够糊个结实的棺材。再说,发表了又怎么样呢?痛苦就会少一些了吗?哦,母亲不会知道了。妹妹也长大了。连“点子”也飞走了。真可谓一无所有、无牵无挂了。在这静悄悄的深夜,死去,是一件多么轻松、多么惬意的事!他不是保尔,从来就不是。那篇唯一发表的小说引来过几封读者来信,信中都三番五次地提到保尔,都是凭想当然,或者都是为了鼓励。他不是。他自己清楚。保尔只和死神聊过一回天儿,只狠狠地骂过自己一次“懦夫”,便与死神结了仇。所以是保尔。所以保尔是英雄。他可不是,他常和死神聊天儿。他害怕得罪了死神,害怕一旦需要死神的时候,死神会给他小鞋穿。过去他只是无数次地对死神说:“别着急,老兄,我再试试……”现在呢?似乎一切都试过了。看不出还有什么必要这么费劲儿地走下去。
他仰面朝天地躺在路旁,双手垫在脑后。他又想到了死。不是为了给谁看。不打扰任何人。他累了,太累了。当太阳出来的时候,好心的人们把他的躯壳拿去烧掉。他变成一缕青烟,到处去飘……
他翻了个身,趴在土地上,轻轻地呻吟着。“啊——,真累呀——”浑身都疼。伸了几个懒腰,浑身都松快。有些草已经发绿了。他把脸贴在上面,似乎觉出地球在转,满天的星斗都在转。大约那就是西绪福斯滚动着的石头,他想,那是个伟大的神话,无尽无休地去滚动。死了呢?死了会是什么样?小时候妈妈总是对他说:“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什么都没有啦?”孩子的有些想法说不清楚。长大了他才知道,没有绝对的静止。假如真有一个天堂,那儿的事也少不了,一样累。从这儿跑到那儿去干吗呢?不过别这么残酷吧,至少留一个可以安息的地方吧,留一个静静的天堂,太累了!唔——,假设有那样一个天堂,一个用不着想,用不着盼、用不着走,也用不着喊的地方,永远安安静静,灵魂可以在那儿安歇……他设想着那样一个地方,竟忽然觉得轻松了,似乎得到了一个保障:静静的天堂!早晚是可以去的,而且是非去不可的。死神是个讲信用的家伙,放心,它谁也忘不了,在你实在没了力气的时候,它就会来帮你一把。“命运不会把你忍受不了的痛苦给你”,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还怕什么呢?急什么呢?死神老兄还没来,就说明你老弟还有力气。何不用用你的力气呢?闲着也是闲着,闲着等于忍受,闲着就更痛苦。你因为痛苦而想死,何必因为想死而闲着,又因为闲着而更痛苦呢?你因为倒霉而想死,可闲着能让你走运吗?死了的都是因为力气用完了。活着的宁肯把力气白白废掉,也不肯去试试让人间变得走运一点吗?人间所以有背运,也许就是因为人们不肯出力气。徒劳?但你至少可以在沉重的桨端上感到抗争的欢乐,比随意受人摆布舒服,比闲着、忍着多一些骄傲。骄傲就够好的了!还有自由。自由,不是说你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你想找到“点子”,可你没找到。但是你可以去找,可以再去找,这就是自由!
他猛地翻身,坐起来,像是忽然有了什么新发现,心里一阵亮,一阵跳:所有的“徒劳”也许都是功劳!
其实,他这发现一点都不新。譬如说:你走了一条绝路,你的功劳就是证明了这是一条绝路。当人们不知道宇宙是无限的时候,人们指望走到天涯去找来幸福。人上了月亮,发现嫦娥也是徒劳,这才相信了幸福不在天涯,而在自己的心中。当人们以为有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人们打算走到海角去找到那个地方,逃开痛苦。当人们知道了未知世界永远会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痛苦,人们反而不再惊慌失措。知道痛苦是逃不掉的,倒镇静了。知道与挫折和苦难抗争本是人生之常,倒得到了解脱。不发愁,也不忍受,倒少了些痛苦。从抗争中去得些欢乐,欢乐不是挺多吗?真的,除去与困苦抗争,除去从抗争中得些欢乐,活着还有什么别的事吗?人最终能得到什么呢?只能得到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谁专门会唉声叹气,谁的痛苦就更多些;谁最卖力气,谁就最自由、最骄傲、最多欢乐。
他慢悠悠地抽着烟,摆弄着那枚硬币。他不再抛它。抛也没用。谁都是只相信自己的心。
他就那么坐着。
传说,他听到了一种声音。不是风,而是在寂静之中有—种非常均匀的声音,流动着。传说,冥冥之中,那声音在对他说。他听着。
还传说,他在城外那条小路边的土地上写了几句话,用石头写在黄土上。风沙把那些话掩埋得残缺不全:着什么急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没有早晚别浪费诅咒和惊慌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走吧,怀着骄傲用蹒跚的脚印写下欢笑每一回心跳都是一座路标和一丛结籽的野草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片海洋和一根折断的桅樯每一阵痉颤都是一重山峦和失落在山谷里的呼喊……
走吧因为活着走吧走吧说着自己的悄悄话再开几个玩笑走吧唱着心中的歌闭上两眼……
他上了路。
那条路是通到山上去的。
那已经是接近黎明的时候了。住在山脚下的几户人家都说,听到过他的笑声,都说还以为他找到了“点子”呢。
他独自“嗤嗤”地笑,觉得急着去死真是有点滑稽。又不是买豆腐,去晚了就买不上了。又不是不要购货本的鲜黄花鱼,去早了可以多买点。死,是按人供应的,不多不少每人一个,一模一样的一个。小时候,幼儿园的阿姨分苹果,他总是留到最后吃,馋他们。想到这儿,他就想笑,忍不住。把死神和鲜黄花鱼并排放在一起。他不停地笑。
笑声很响,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住在山脚下的人说。
不过也别对死神太刻薄了,他想,它已经起了誓,在你的力气用光了的时候来解救你,死神也是个有用的家伙。
相反,活着可是得着急,他想。生命是有限的,不能耽误,他想。否则,什么欢乐也没得到,什么事也没做好,多不开心!关系是没有,不过窝囊,心里别扭,真跟一条死黄花鱼似的。他又笑起来。
山脚下有个火车站。火车站旁边有个通宵营业的小饭馆。值夜班的是个老太太。老太太说,那天夜里,大约三点半了,反正不到四点,那个瘸腿的小伙子到过她的店里,买了一个五分钱的小烧饼,小伙子说他出来得匆忙,只带了一个钢傰儿。
估计就是那枚硬币。命运反正是算不出来的,算出来你也不信,不如用那枚硬币买个烧饼吃吃,还能添些力气。
老太太说,那个瘸腿的小伙子还和她说了一会活,总是问起那只鸽子。
“鸽子?”老太太摇摇头:“什么样儿的?”
“黑尾巴,黑脑瓜顶。”他比划着。
“‘点子’?就是那只‘点子’?!”
“嗯。”
“那只鸽子就是你的?”
“丢了。飞走十天了。”
“没回来?”
他摇摇头,抱着一点希望问:“您没看见?”
“没有。”老太太说。
老太太给他倒了一碗热水。他就着热水把烧饼吃了。
第12节
没有到站的火车。小饭馆里很清静。
一只大花猫跳到了椅子上,冲老太太叫。
“我养了只猫,”老太太说。
她抱孩子似的把猫抱起来,摩挲着它的脑门儿:“它总跟着我,走到哪儿它跟到你哪儿。它自个儿跑来的,来的时候还小呢,瘦得皮包骨;下着雨,它躲在我那房檐下避雨。小可怜儿,这么大了……”
“您说,会飞到山上去吗?”
“什么?”老太太一愣。
“也许您看见‘点子’飞上山了吧?”
“没有。不知道。也没准儿吧……”
“谢谢您啦,”瘸腿的小伙子对老太太说,把喝水的碗放在柜台上。“我还得去找‘点子’。”
“上山?”
“上山。”
“行吗?”
“兴许行。”
他离开了那个小饭馆。
老太太从窗户里看见他一摇一晃地上了山。
9他开始还是走,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后来干脆就是爬。身旁是黑色的山谷,头上是兀傲的山峰。山谷里,仍然有风在那儿呼啸、山峰很高,越是走近它,越是觉得它高得可怕。
不要往山谷里看,否则你总会想到要掉下去。也不要总看那山顶,要不你会胆怯,觉得太高了,爬不上去。就只看着你脚下的路吧。
他慢慢地走,爬,不着急。
神不告诉你鸽子在哪儿,也不担保你努力就会找到。
神不给你指路。
神知道,不给人指路,人也还是会去找。
不停地去找,就是神指给你的路。
什么是神?其实,就是人自己的精神!
都说,当他往那山顶上爬的时候,半山腰上又传来了他的歌声。
你若能先一步回到那地方,把我带回我的家乡,请告诉朋友们我也就要来到,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山路坎坷,有的地方很陡峭,又很滑,又很长。他想着鸽子,羽毛那么轻柔,洁白。他爬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却是平和的。他记着扫街老头的话,他不恨什么,什么好东西都不是恨出来的,路得靠走。
他当然又想起了他的姑娘。她的路比他还要难。他想,等找到“点子”,回去要给她写封信了,告诉她不要担心。“我不能使她幸福,倒要她为我心神不安吗?”他想。“放心吧,我什么都能对付!”他想。“我至少不让你担心!”他想。前两天听别人说过一个专治她父母那种病的大夫,他想,等回去打听打听那个大夫的地址,给两位老人寄去。善有善报吗?这么多年了,还求什么报呢?心里好受些,就是善报。
……我的罪恶洗净,把我带回我的家乡,那也就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他想,以后除了扫街,还是要写些东西,按照自己的心去写。为伤残的人们去写。为自己制造深渊才是伤残,是罪恶。要走出深渊,不能光咒骂歧视和偏见。要让人们懂得伤残人的尊严是怎么一回事,伤残人自己更得懂。
他的心在走出深渊。
他艰难地爬着,爬向山顶。
他的腿在抽疼,簌簌地发抖。他“嘞儿—嘞儿——”地喊着。那声音在山谷里飘荡,又随着山风传得很远很远……
传说,那声音好响啊,惊醒了小城里不少的人。人们互相询问着,朝那座山上望着。扫街的老头告诉大伙:“是那孩子上了山,准是那孩子上了山。”
传说,他在山上也望见了老头。老头的话只有一句他不信,就是:什么事儿都别往心里去,别那么认真。这句话他不信。活着,就认认真真地活着。
……我的灵魂仍向往着天堂……
有时候,他坐在树林边歇一会。
再过些天,树就都绿了,那些树枝上有不少叫得挺好听的鸟,不再像现在这么寂寞了。夏天呢?山上的生命都活跃起来,树丛里有星星似的蘑菇。他想,这世界被弄得挺不错,说不上什么荒唐。秋天有五彩斑斓的叶子和果实。冬天有白皑皑的雪和冒着炊烟的屋顶。他自然也想起了母亲,他相信她在天堂,他想让她知道,他已经走出了深渊。生活是活着的人的事,一步一步去走吧,爱你的亲人才会安心。
他又往前走,往前爬。这不荒唐。只有自寻烦恼是荒唐。走着而又觉得走着是荒唐的,那才真叫荒唐。
传说,他爬到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坐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仍然朝地上张望,朝小城里张望,朝遥远的南方的海边张望。姑娘在以前的信中总是说到海,海的声音,水和天的颜色,沙滩上傻乎乎的小螃蟹和漂亮的海星……他没有见过海,想象不出。在海边野餐时她把饭烧焦了。在海上划船,海鸟在船前船后“嘎嘎”地叫?飞。在海里游泳,她说她有一次差点见了龙王,“准是因为你在为我祈祷,一个浪头又把我捧上了沙滩。”……火红的木棉花,高高的椰子树,清新的海风吹得人透体松爽,“真想拥抱全世界!”……她应该是那个世界的。她应该幸福。“放心吧,我还在为你祈祷。”他在心里说。他在那块凸出的岩石上坐了好一阵子。
每个人都只能在自己的世界上走。他的世界在这儿!抬起头来,世界是天、月亮和星星;低下头,世界是地、树丛和小草;闭上眼睛,世界是嗵嗵的心跳声;睁开眼睛,世界是崎岖的山路。他站起来,又走,又往前爬。
……告诉朋友们,我也就要到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他一点一点地走呀,爬呀,心里平静极了。
他身后拖着两行歪歪扭扭的脚印,或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身体的印记。这起码是一个证明,证明他有胆量,敢往这山顶上爬。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路,上帝本来不公平。上帝给了你一条艰难的路,是因为觉得你行。他自己也这么觉得。他一边爬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注定要有人倒运,那么还是让我来吧,没有谁能比我应付得更好了。
他感到了骄傲,甚至是狂妄。
他放开嗓子大喊了一阵。
将近黎明的时候,人们听见那喊声已经接近了山顶。
还有笑声,喘气声,和歌声。
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传说,他爬上了山顶。他站在山顶上,接近了天上数不清的星星,望着地上数不清的灯火。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他的鸽子。鸽子看他看见了它,就又飞起来,向更远更高的山峰上飞去了……
天还是灰蒙蒙的时候,那鸽群又在山顶上空飞舞起来了,几十只,上百只,也许更多,像是无数白色的纸花,像是一群欢乐的天使。鸽哨声轻柔、活泼、悠扬,在黎明时分的山顶上、山谷里、小城的每一条街道上空飘,飘,飘……
扫街的老头和几个孩子坐在楼房前的台阶上。
“知道了吗?”老头说,声音不高。他太老了。
孩子们不说话,望着山顶。
凡属传说,都是由数不清的人,你说一句,他说一句,凑成的。说法不一。
关于山顶上这群鸽子的来历,至少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山顶上住着一个瘸腿的老人,养了一大群鸽子。他时常下山来,寄出的稿件和他养的鸽子一般多。他总是把稿件寄到遥远的南方去,希望那些稿子发表了,他青年时代的朋友能够看到。
另一种说法是,山顶上住着的并不是一个瘸腿的老人,而是一个姑娘。她从南方回来。她还是那么年轻。为了让和平布满人间,她养了很多鸽子,一到天快亮的时候,就让鸽子都飞起来。鸽群中有一只“点子”一只黑尾巴、黑脑瓜顶的鸽子……
一九八四年
人鱼
是在两年前靠近新年的一个冬日里,×君来到我家的餐桌边上坐定,我们依靠啤酒、香烟、沉默、哀叹来打发这夜阑人静的时光。不久之后,在我的记忆或是想象里,×君说起了下面的事。
他是在今天午后接到一个姑且称作朋友的人的电话,大意是说,新认识一姑娘,闲得很。长得嘛,普通人,但是年轻。我觉得还算凑合吧,你有兴趣请人家吃个饭吗?×君心领神会地嗯了一声,说名字电话发过来,便挂了电话。之后他便在家里闲逛,女儿只有一岁大,多半是由老婆抱着,也是在家里闲逛,岳母则始终在厨房与饭厅之间挪进挪出,在他看来,也是闲逛。
四点钟他准时坐到小区门口的咖啡馆里,不假思索就把电话拨了出去。她的声音中性、态度平淡、亲疏难以分辨,总之一切均谈不上甜美,他便也懒得再客套。
你在什么位置?
工体。
哦,工体,你想吃什么?
我都行,你定吧。
×君接连建议了好几处地方,她却都不热烈,话回得死气沉沉。×君感到无趣。
可是你总得吃饭不是?
其实我可以不吃的。
这是什么话,×君一时语塞。她是在暗示见面的急切或是在营造某种直奔主题的气氛吗?
其实我最好不吃。
×君仍没有搭腔。
因为我脸上和背上长了很多包,怎么也不见好,我怀疑是吃了什么东西过敏。因为还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东西,所以最好就先什么东西也都不要吃了。
哦。
×君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不过你放心,不是传染性的。我下午才刚去了医院,医生说不会传染,说我只是需要休息。不过没有化验结果,我看的是中医,但是请你相信我,真的不会传染。
多半是出于无意,我想早在这时候,她已经用有关包的想象以及这看似紧凑的逻辑抑或是语汇的贫乏直白以及重复过多浇灭了×君的好奇心与性欲。化验结果,这样的说法让他感到尴尬。
不放心你可以去问给你打电话的朋友,他再清楚不过,不会传染。
她异常笃定,他则倒吸一口凉气。那么改天吧,再约吧。他原本一定想过就此顺势推辞不见算了,但话到嘴边,今晚该如何打发呢?这千篇一律的漫漫长夜。一念及此,瞬间就没了底气。他便对着电话说,那么喝点东西吧,晚饭后,找个地方坐一坐。她同意,但表示不能晚于七点钟见。他再次感到无趣,但并没有表现出来,之后又花了点时间才定好坐坐的地方,终于挂了电话。
七点怎么能是晚饭后呢?他开始感到后悔,不该约定的。×君再次环顾咖啡馆,仍然没能发现熟人。那么今晚只能这样了,既然已经约好了,还是去吧,无所谓的事。他大概只好先饿着肚子了,除非要在咖啡馆耗到六点钟,上楼回家,胡乱吃几口岳母下午不断在厨房与饭厅间闲逛搞出的所谓晚餐,然后再出门。
这多出的繁琐让他厌恶,他决定饿着。饥饿的猎食者,猎食者的饥饿。他想出这样的短句,随即又得意起来。我熟悉这得意里的悲哀,陶醉于只言片语,被只言片语蛊惑。虽然我自认诸多烦恼,时常压抑忧愁,此刻却感到优越,畅快地喝下一大口。
他开了十几分钟车,七点钟准时到了约定的地方。她却并不是普通人,以×君的标准,她比普通人要再丑一些,有没有那一脸包都是一样的,至于年轻,她无关这一选项了。
我并没有老到或是堕落到把年轻当作唯一选项的地步,谢谢。作为此情此景下唯一的安慰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热情地跟她打招呼,礼貌地问她喝什么。心里盘算着顶多坐上半小时,讲拜拜。七点半,到时候打上一圈电话,应该能从某个饭局的中间插入。哈哈,插入。有了这姑娘做铺垫,那一定是更让人期待的时光。
她反复浏览酒水单,终于要了西瓜汁。还用说,晚上七点,饿着肚子,来杯西瓜汁。像是要刻意嘲笑此刻诡异的现实或是惩处自己的愚蠢,×君要了一杯自己痛恨的从来不喝的奶昔。之后他微笑地看着桌面并在心里琢磨话题,直到饮料被端上来之前也没有想出来。
第一口奶昔粘到了嗓子眼儿里,他环顾四周,终于开了口。没有人,太早了,大家都还在吃饭呢,七点。她没有听出或是没有理会他话里的嘲讽,认真地对他说,因为我八点必须要走,不然赶不上八点半的末班车。
你要去哪里?
涿州。
去涿州做什么?
回家,我是涿州人,我家在涿州。
去涿州还有公共汽车呢?
有啊,我每天都坐。
要多久?
到工体吗?快的话三个小时,慢的话就难说了,五个小时也不稀奇。
于是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仿佛这才是此次见面的真正重点。在×君的记忆或是想象里,她说起了下面的事。
我每天都会坐早晨四点半的首班车,车上只有司机、售票员和我。我和那个长得不怎么好看的售票员像约好了一样,一起睡觉,然后一起醒来。车过六环之后人就会多起来,想睡也睡不了了。其实司机也在睡觉,我有好几次醒得早了都看见他在睡觉,不过这没关系,他对道路很熟悉。我在东直门下车之后只需再步行三十分钟就可以在九点前赶到工体。不算远,只是路上车太多,土也很大,好像不太适合走路似的。
不过这没关系,你知道南门边上的海底世界吗?你进去玩儿过吗?对,一般都是带小孩去。是吗?你女儿多大了?一岁太小了,还不会看,等她大一点儿,你可以带她去。你提前告诉我,我可以带你们进去,门票太贵了,要好几百,我带你们从后面的门进去,这样你们就不用买门票,因为我是人鱼。
人鱼,就是我穿着美人鱼的衣服,在水里表演。每天三场,每场半小时,可以挣三十五块钱。少吗?好像是不多,但半小时三十五,一小时的话是七十,按八小时一天算,每天能挣五百六十块钱,一个月就是一万多,这么说的话工资还是挺高的。
是,我每天就一个半小时,当然这只是个算法。为什么?我还真没想过,不然我做什么呢?怎么想到的?我忘了,其实并不是我想到的,大概是凑巧吧,我正好找到了这个工作。
人鱼,嗯,只能说我没有不喜欢,我之前在路口,就是红灯的时候,往车里发广告,那个我就不喜欢,而且工资很低。跳进水里怎么也好过站在路口,比较放松,而且可以游泳,这么说来其实我还是喜欢的,每天坐在车里那么久其实都在等待入水的那一下。跟体温比,水其实很冷,你知道的,我说不清那个感觉,我只读过初中,不会总结。
现在的经理本来是不要我的,他觉得我条件不好,不适合,我求情,给他送礼,先前的女孩又跳槽了,他才勉强收下我。这也是个正经职业,当然就会有跳槽了,之前的女孩去了一个夜总会,那里有个很大的鱼缸,听说工资很高,但他们肯定不会要我,我条件不好。
你安慰我,我自己知道的。不过,我确实也觉得一切都挺好的,我挺满足的,唯一就是太远,每天坐车很麻烦,路上的时间很煎熬,有点浪费。所以,我才想出这个办法,我不知道你的朋友跟你说清楚没有,你觉得哪里方便都可以,你家,或者宾馆,只要离工体不太远就都没关系,你做什么也都可以,只要别太不正常的,不过你看上去挺正常的,现在,你怎么想呢?
×君猛灌了一口奶昔,语句含混或是故作含混地说,今晚吗?今晚不行,我约了事,或者改天?我再打电话给你。她便迅速拿出手机来看时间,就要八点了。好啊,她爽朗地答道。你有空给我电话吧,今天我先走了,就快要八点了。说完她将整杯西瓜汁一饮而尽。
×君感到了她的失望与尴尬,为平衡心里那一点点内疚的感觉,他再三坚持,她终于同意坐他的车去东直门的公车站。从来没有人开车送过我,她在上车的时候说。他着车点火,差一点儿就做出索性送她回家的决定,反正他也没有其他事可做。
在她最终在东直门的公车站下车之前的几分钟,她说,大概是因为我长得不好看——他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热闹的街道——所以没有人开车送过我。我刚才没说实话,我喜欢做人鱼,喜欢表演,从小就想做演员,但是我长得不好看,做不了演员。做人鱼很不一样,你下次看过我表演就知道了,谁也看不清我的脸,所有人隔着水看我的整体,大家都会觉得我美。
我很享受,早上五点晚上八点的首末班车是值得的。但我最近出了问题,经理已经好几天不让我下水了,因为脸上和背上的包。人鱼的衣服都是露背的,经理担心客人反感,水族馆的人也担心我会污染水质,他们都不允许我下水。我看了好几次医生,大夫说我需要休息调养,这样才能痊愈,才能再下水。所以我不得不这样。
我可以不收钱,我不缺钱,只是缺一个睡觉的地方,这样我就可以少坐那六个小时的车。我觉得你挺不错的,不想错过你,不然我还得再找,找合适的人很麻烦。你如果可以的话,除了最近我可能需要多几天休息,等我治好之后,等一切恢复正常以后,都不用每天,甚至不用经常,只要偶尔就可以。我只要偶尔能休息一天,这个对你来说不难做到吧? 你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不用再找其他人,我以前碰到过坏人,你有空一定要给我电话。
×君表示完全明白,并打消了从中间插入某个饭局的想法,嗓子眼里粘满奶昔,飞快地将车开回了家,仿佛要逃脱身后并未跟随着的狼狈似的。
你有没有试过停好车后,伸手握住钥匙,却无论如何都不想熄火不想开车门不想下车不想上楼回家,就这么一直傻坐着?×君一坐下便问我。再正常不过,但太经常的话不太好。我亲昵地递给他啤酒,用这句能敷衍掉大多数局面的标准废话敷衍他和他的困惑同时往自己的嗓子里倒进一大口。下酒菜有没有?我快要饿死了。隔了两夜的鸡翅膀吃不吃?×君面露难色地望着我,我快活地起身,再次亲昵地拍他肩膀,去给他找吃的。
这看似一个开头其实已经是全部了。虽然×君在当晚确曾谈及他的计划:我想,我可以去小区北边那一片村子里帮她租一间小屋,租上半年也没几个钱,顶多六千块,根本无所谓的事。无所谓的事,善良而无害的×君总爱这么说,用这样一个短句和整个世界周旋。这么容易却能解决她的大问题,为什么不做呢?他抬眼使劲地望着我。我望着他瞪圆的有着漂亮双眼皮的大眼睛使劲点头,做吧做吧,明天就去,我陪你去,我掏三千。×君孩童般地笑了,他如释重负同时被情谊打动,几乎就要雀跃。
长着一张变态却充满了慈悲的脸的×君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时常雀跃的成年人。我看着他仰起脖子将啤酒一饮而尽,却想起刚才那杯同样被一饮而尽的西瓜汁——我从不雀跃总是忧愁实在没什么可奇怪的。冰凉的啤酒终于冲去了口腔里奶昔的残留,嘴里满塞隔夜的鸡翅膀,×君的心情终于开朗了起来。
冬去春来,我们照旧频密地见面,依靠啤酒、香烟、沉默、哀叹来打发无论哪个季节里夜阑人静的时光。我们再没有提到这件事,一次也没有。又一次,×君的计划没能跟随时光行进,选择了戛然而止。我许诺过的三千块也不再需要兑现。
×君没有说我帮她租了房子了,我也没有问你为她租了房子了吗?我想是没有。她是累赘,她只是谈资。她的故事给×君或我那所谓的善意带来的刺痛,短暂而无痕,除去在当时的一点点较她而言更像是娼妓式的我还善良的自我陶醉之外,什么也不会留下。
总体来说,我们根本更像是娼妓也难说。或许是嫌麻烦,大家终究为省却麻烦而活着,就像她想要省却每天六小时的车程。或许仅仅不过是忘了。×君当然再没打过她的电话,她没有通过审美这一关,他不会再见她了。而她呢,所谓的人鱼呢,不知道是否终于痊愈,是否如愿地再一次入水?
作为结尾我本想非常时髦地说,在某一次的匆匆入水之后,她豁然开朗,突然发现在这并无边界与止境的水里,如果不再上去而是就这样一直游下去一直跌落抑或一直往下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或许有人喜欢,但这真是让人生厌的写法。事实上,她仍是那样,并将一直那样,依靠贫乏的资源活下去,什么都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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