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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上的传说-史铁生_

_2 史铁生(近代)
“十”是个吉利的数目,但如果第十次不行,他就相信第十二次,“十二”有更完美的意思。“十二”还不行,还有“二十”——“十”的加倍。“二十”再不行,就“三十”——取“三十而立”的意思,也吉利。还有“六十”,六六顺。“一百”当然更好……硬币落在他腿上,还没容得他再考虑一下,就已经看见了:麦穗。他又抛。又抛。又抛……
那天真是有了鬼了。
烟蒂在空中划了一道闪亮的弧线,落在了远处。他靠在墙角里,呆呆地看着那点火光慢慢地熄灭。
要是先说国徽那面儿就好了。
“后说‘麦穗’就好了。”他说出了声。
他费劲儿地站起来,离开了那个角落。
4都说,大约在十点半左右,又听见他呼喊起来。也有人说,是在电视台的节目结束之后好一阵子,十点半肯定过了。
“嘞儿嘞儿”
“嘞儿——嘞儿——嘞儿——”
还是有的说在城西,有的说在城东。
什么“国徽”呀,“麦穗”呀,就那么回事!他可真有辙,刚才抛硬币的时候还那么提心吊胆的,这会儿又说“就那么回事”。扫街的老头说得对:“你心里想往东,你就别往西。”他有什么事想问问老头该怎么办的时候,老头就这么说,不说别的。
他得去找他的鸽子。不找心里更难受,回去也睡不着。
要是找不到“点子”,可不是好兆头。就等于是说,他盼望的事到底还是得落空。那不行。
母亲在世的时候说过,说他从小就是这么个牛脾气。有人说他死心眼、太老实,说话时的神态流露出另一种意思:笨。“太老实”常常是“笨”的尊称。也有人说,搞创作就是该这样严肃、认真,有自己的主见。他当然是爱听这后一种说法。其实呢?他自己知道,不那么简单。固执也好,认真也好,都太简单了。固执不是天生的性格,认真也不是。他想发表自己写的东西,比谁想得都厉害。如果不是感到过一次沉重的屈辱,他大概早已经不固执了,早已经忘却了认真……
姑娘走后的第二年。秋天。下着雨。
他把一篇稿子送给那个作家去看。一大早就去了。雨天是他的星期日,不用扫街。
“你还是没有照我说的那么去改。”作家看完了他的稿子说。
“我还是觉得这么写真实,”他说,“生活里有这样的事。”
“真实?就因为真实?”
“我觉着,”他吭吭嗤嗤地说,“这里面有值得深思的……”
“真实!那也要看什么样的真实,怎么个写法。”
“这我知道……这篇东西艺术水平很差……”
“对你来说,重要的是发表!”作家有点急了,“是尽快得到社会的承认,而不是……”
而不是什么呢?他没来得及细想。
作家,还有作家的妻子,那么认真地看他的小说,那么焦急地希望他快些成功,就像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他心里很感动。窗外的冷雨越下越密。作家的小屋里很暖和,从心里觉得温暖。墙上挂着普罗米修斯受难的油画。书架上摆满了书,有几个残破的陶罐,有一只陶瓷的小骆驼。作家弓着背坐在沙发上,再把他的稿子看一遍,把稿纸翻得很响,用红笔在上面圈点着。作家的妻子问他,腿疼不疼,累不累,把一个小枕头垫在他腰后,递给他一支烟。他慌乱中把烟拿倒了,过滤嘴儿烧焦了……
“总之,我不能说主人公的这些想法不真实,或者不对,”作家抬起头,“可是我还是坚持我的意见,把关于生和死的这几段尽量压缩,尤其是写到死的地方,干脆删掉。”
“可是,他不可能没想到过自杀。”
“你的小说,要靠贯穿乐观的精神去取胜。”
“可这并不矛盾……”
“听我的。别太较真儿,太较真儿什么事也干不成。其实凭你这种情况,只要写得差不多就行了。”
凭什么情况呢?为什么只要差不多就行了呢?他当时也没有细想。
“照咱们商量过的那样去改,我保证你能发!”作家说,“你放心,没问题!”作家说得很肯定。
作家送他到汽车站的时候又说:“我有一个朋友,报社的记者,听了你的情况很感兴趣,想给你写篇报道。所以你得。快些,快些发表几篇。不必要求太高。”
他被成功的前景搞晕了。
回来,一宿都没有睡安稳。秋雨下个不停。闪亮的雨丝一直在窗外的路灯下跳动,像一根根弹动的琴弦。他想象着自己的名字印在刊物上会是什么样;想象着认识他的人看到那份刊物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想象着那个记者来了,自己怎么说……报纸上有一篇关于他的报道——“哟!这不是扫街的那个瘸子吗?!”不错,正是!……人们看他时的眼神再不会只是怜悯了,更不会是歧视了,而是惊讶、佩服……她呢?第一件事当然是给她寄一本去。如果能在她所在的那个省发表就更好了,先不告诉她,让她自己买到时吃一惊……她的父母、亲友,还有什么理由说她对他只是出于怜悯呢……
……“你别急,你能写出好东西来的。写出来让他们看看。”她仰着脸,后脑勺顶在树干上。
一群白色的鸽子在荒岗上空飞着。她坐在他身旁。春天的天空中还飘着几只风筝,很高。
“让谁们?”
“你知道。”
是。他知道。
“他们只是不了解你。”
是。这他也知道。她的两个姐夫,一个是副教授,一个是年轻有为的画家……
第05节
他不睡了,坐起来;拉开灯。从别人的眼神里感觉出自己存在的价值,感觉出自己对别人很有用,是一件来劲儿的事。他穿好衣服,坐在小桌前,铺开作家送给他的那沓稿纸,激动得手都发抖。他想抽那盒好烟,从抽屉深处找了出来。“点子”被吵醒了,在“小木屋”里叫。他把“点子”放出来,让它在床上走。他不断把稿纸展平,吹去落在上面的烟灰。按照商量好的写。总想着那个记者和“身残志不残”这句话。“点子”、纳闷儿地在床上走了一会,又飞进了“小木屋”,它认得黑夜。
他用了五个晚上,写了一篇万把字的小说。拿给那个作家看,作家捏着下巴,好一会没言语,最后说:“行,包在我身上。”后来,那篇东西发表了。他现在都不愿意管它叫小说。这么多年来他只发表过那一篇,但那却是最大的失败,或者说是最大的屈辱。
“是个人都想赚点稿费了!”有人说。
他没太在意,认为是一种正常的妒嫉。
“行呵哥们儿!多少钱?”有人问。
他回答了,还请了客。
“听说你上报纸了?”“听说要给你上电视?”
传走了样儿。他解释了,不过却总想着报纸、电视。那个记者还没来,他不好意思向那个作家去打听。
“真够能瞎编的!”有些人说。
他心里一颤,知道很多地方是瞎编的,不真实。
“就他妈这玩意儿还发表哪?假里咕唧的,挂块骨头狗全会!”也有人这么说。
他心里发虚,不敢争辩,很别扭。
“嘘——,瞎嚷嚷什么你!你知道作者是……”“哟,我不知道,是吗?!”
他像是突然掉进了冰窟窿,有些清醒了。
“我最看不起为了发表胡编滥造的人了,艺术水平差点倒还可以原谅。”“算啦,有能耐你跟那些名家嚷嚷去!一个残废人,你还要他怎么着?”
他原来是在走向深渊,而他却还以为是在爬向山顶呢!
……
他头一次清晰地感到,所有的人,所有的好人,在心底都对伤残人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或鄙视。不能像要求一个正常人一样地要求一个伤残人。如果是赛跑倒还有道理,可这是写作!似乎残废的肢体必然配备着残废的灵魂。你跟一个伤残人较什么真儿呢?他们已经够难的了。好像连发表伤残人的作品也不过是对他们的救济。就像街头卖唱的残艺人,唱得不好没关系、人们原本也不指望能得到艺术享受,只是为了救济不得不耐着性子好歹听一听。他猛地想起了那个作家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应该看到有利条件,我已经和编辑们谈了你的情况……”
天!难道我是要以我的伤残作为什么“有利条件”吗?这时他才明白,所谓“他的情况”是指什么了。好胳膊好腿的人胡编滥造要遭到谴责和轻蔑,而肢体伤残的人胡编滥造为什么就能得到宽容呢?遭到谴责和轻蔑的之所以遭到谴责和轻蔑,是因为人们用人的标准来要求他;得到宽容的之所以得到宽容,是因为……哈!妙透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本来是想让那些歧视伤残人的心理遭到打击,让那些轻蔑伤残人的断言遭到失败,没想到结果却更为这些歧视和轻蔑提供了根据!晤,是了,我正在走向深渊。不知道她读了那篇东西怎么想。那篇东西一发表,他就寄给了她。这下她的父母和亲友更有理由看不起他了。深渊,更深的深渊!而且、是他自己费了好大劲儿走来的……
他也许是想对了,也许是误解了不少好人,但他却实在是感到了侮辱,而且侮辱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这是最难受的。这是最震动了他的。归根结蒂怨不得别人。你落了残疾,人们同情你,对你更宽厚些,这本来是多么好的事阿。可你却把这当成了“有利条件”!胡编滥造也就能发表!别人看不起你,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用拳头打自己的脸,打得眼睛直冒金花。夜里,他抽着烟,哭了。没人看得见,他哭了很久。
“点子”在自己的“小木屋”里安静地睡着。它吃得饱睡得着,它灵魂干净,心里就安宁、平和。灵魂的残废是真正的残废。何必总去抱怨歧视呢?……
后来那个记者找了他,可他一听什么“身残志不残”一类的话就够够的了。人都不应该志残,和人都应该吃饭一样,与身残没有任何必然联系。干吗总要把“身残”和“志不残”相提并论呢?伤残人难哪,难就难在自己常常弄不清这个逻辑。有时候不愿意别人说到他们的残疾,掩饰,忌讳,似乎那样就可以让人们忘记他们的残疾了。走在街上,有人指指点点地说到他们的残疾,他们会难过,会冒火,会拼命。可有时候又愿意别人说到他们的残疾,“这是一个伤残人写的!”伤残人写的又怎么样呢?又不是跳高或跑步,又不是智力有缺陷,有什么新鲜的?!谁都会说,“我们不需要怜悯。”那么,最好是自己不要诉苦,不要总去提那些容易被人怜悯的事。我都干了些什么呀!他想。先把自己置于一个很低的位置上,爬上了平地,就以为是爬上了山项,不知道那块平地也是在深渊中。最糟的是,人们对伤残人的偏见就这样铸成了,加深了。
真实的东西才有价值。作一个平等的人,才有意思。
5唉,那篇倒霉的东西!瞎编的玩意儿!远方的那位姑娘看了,一定是又伤心又失望。他为这事后悔了好几年了。去找鸽子的这天夜里,他又后悔起来,虽然也知道后悔没用。假如她没看见就好了。假如她还没来得及看,就把那本刊物丢了就好了。当你需要“偶然”来帮帮忙的时候,你可指望不上它。已经发生了的事,你就别指望“假如不”。你后悔了,就别硬充好汉,说你“从来不后悔”。
他是真后悔。因为那姑娘真是在心里把他平等相看过。
……她噘起嘴,吻那只鸽子的眼睛,嘟嘟嚷嚷地对鸽子说话。她总爱和她的鸽子嘟嘟嚷嚷地说一阵子。
“你知道它叫什么吗?”刚把鸽子抱来的那天,她问他。
“我还没长到能够分辨什么是鸽子,什么是乌鸦的年龄。”
她被逗得“咯咯”地笑。
“凭这叫声判断,是鸡!”
她笑得更厉害了:“我是说、这只鸽子、叫什么名字。它叫‘点子’,逗不逗?简直像个人,像个瘸子!”
他慢慢收敛了笑容,用手指的关节敲着桌子。
她愣住了。鸽子从她怀里跳上窗台。
街上传来小贩的吆喝声。秋阳静静地照着,门前的落叶黄得耀眼。
“你生气了?”她嗫嚅地问,声音很轻。
他想着别的事。有一次走在街上,迎面碰上一群打打闹闹的姑娘,姑娘们走近他的时候都没了声音,偷偷地瞟了几眼他的腿。走过去之后她们大概会吐舌头……
“你真生气了?”她惶然地看着他。
他想起了好多事。有一次,忘记是为了什么事了,要登记,要填写一张表格,人很多,他挤不上去。“我替你填吧,”负责管那些表格的中年妇女对他说,“多少岁?”“二十六。”“职业?”“嗯……工人!”“没结婚吧?”那女人没等他回答已经在表格上填上了“未婚”二字。他摸摸自己的胡茬,真想让那女人的自信心遭一回打击,可是不行……
“你怎么啦?!”她有些着急了。
“没怎么。没事儿。”
“我忘了,真的,我忘了,我……”
他看着她。
“……我总是忘。”
噢——他沉重的心一下子变轻了,剧烈地跳着,仿佛在水底憋了很久,忽然冒出了水面。他感激地望着她。但愿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忘了。忘了吧,别总记着。只记得有那么个名称倒没关系……
他继续走。想着那只鸽子。忘记了腿疼,也许是腿已经麻木了。顶着风走,风太猛的时候,他就背过身去站一会儿。领口的扣子没了,早春的风很硬,夜里很冷。
那只鸽子叫“点子”,他总觉得这绝非偶然。像个人,像个瘸子。就是说,“点子”像他,似乎是命运的一个启示。每回“点子”从天空中飞下来,飞到他身旁的时候,他都觉得是一个启示,心中于是升起一种莫名的柔情和希望。他抬头望着黑色的苍穹。如果“点子”这时飞来,就像一驾白色的马车,接他回去,回到过去,回到她身旁,回到那个平等、温暖的港湾,他绝不再写那种胡编的东西了,绝不再让她伤心、失望……
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这歌是她教的。那时候她还没走……
“太慢,太慢啦!”
他的两条残腿使劲蹬着前面的座位,靠腰和腹的力量往后挺,水花溅了她一身。
“我看你也够笨的,还说你的胳膊有劲儿呢。”
小船在湖面上“之”字形前进。他气喘吁吁。
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她低声唱着,坐在船尾,摆弄着一块木板,说那是舵,说她是掌舵的。
从约旦河那边我望见什么,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船向前划。前面有一个小岛。
腿刚刚残废的时候,他常常向往着一个荒岛。一个鲁滨逊式的荒岛,他一个人住在那儿。用不着一个小木屋,有一个山洞也就行了。开一片田地,可以爬着去开,反正岛上没有别人。最重要的是没有别人。没有轻蔑和歧视,也没有那么多怜悯的目光总盯着他。并不需要一个卖烧饼的,如果自己能够独立生活就活下去,如果不行,就死。也并不需要一个姑娘,有风声、海声作伴,在风声和海声中静静地了此一生。他那时候奇怪鲁滨逊为什么一心一意要回到大陆去。
有一群天使下来迎接我,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第06节
如今看来,真是要有一个姑娘。这可笑吗?谁愿意笑就笑吧。重要的是有另一颗心。作你的心的港湾。每一颗心都像是一只小船,在风浪中漂泊。要有一个港湾,小船可以在那儿停靠。幸福,是心与心之间的一条小路,只有在另一颗心那儿,你的心才能找到欢乐。否则,你失败了,到哪儿去抱怨呢?你成功了,又和谁一起来庆贺呢?荒岛不是港湾,也没有那样一条小路。……“你合计到那么一个没人儿的岛上去,好?”扫街的老头这么问过他。“没人,也就没那么多烦心事,”他说。老头沉吟了一会,说:“可也就没什么高兴事了……什么事都没了还不跟死了一样?”“死就死呗!”“那敢情省事了,可你不是没死吗?”……可不是吗?还活着。活到了想和风声、海声说说话的份上,其实心里得多孤独!并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是高兴的事没有了,痛苦还在。
你若能先一步回到那地方,把我带回我的家乡,她还在轻缓地唱着:请告诉朋友们我也就要来到,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何如去追求!
他使劲地摇桨。太阳在山顶上飘,在水面上跳,一切景物都退得非常遥远,空间那么广大、深邃。他觉得有些昏眩,也许是因为累,也许是因为别的。闭上眼睛,世界上就只有她的歌声和自己手中的桨。天地间荡着一只自由自在的小船。他奋力地划桨,觉得能够永远这样划下去。人生仿佛就是这样,有个魂牵梦索的港湾,那么就划吧,有足够的力气!就愿意做很多事,有足够的力气!
那也就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他闭着眼睛,用力划。他想他会写出好作品来的,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五年、十年,反正永远不松劲儿还不行么?他想他会是个好丈夫,除了扫街、写作,别的事他也会做,炒菜也挺有意思,设计服装也挺有意思,还得改一改自己的脾气,不发愁,不冒火。他当然也会是一个好父亲。用积木搭成的房子,白的;用积木搭成的港湾,蓝的;用红积木搭成的红轮船,轮船上飘着一串小手绢,对孩子说,那是小彩旗,轮船要开到大海里去……老了,就作个好老头,别对年轻人那么凶,要是再也写不出东西来,就光去扫街,像那个扫街的老头那样,把街扫干净……两个老人——他和她,并排坐着,看鸽子在天上飞,听那鸽哨声,让鸽子的影子落在他们身上……
“你怎么啦?!”
用力太猛了,划得太久了,他的腿簌簌地抽,直挺挺地弯不回来。小船都跟着颤抖。
“我忘了,我忘了,疼吗?”她又是揉,又是搓。
“没事儿,歇会儿再划。”
“得啦。都是你吹牛,说你胳膊有劲。我忘了你的腿了。”
“记着胳膊就行了。”
他躺在小船里,任她揉,任她搓……幸福绝不在一个荒岛上。人可真是怪,当你被蔑视的时候,你疯了似的要求尊严,甚至仇恨怜悯和同情;当你感到了真正的平等,你有时候又愿意承认自己的弱小,承认离不开别人。他觉得再也离不开她了,生怕失去这个温暖的港湾……
但那港湾到底是被冲塌了,终是幻影,终归消逝了。
月亮在云层中流浪。月亮真像是一只船,还在那乌云的浪涛间漂泊。
夜深了,很少有亮着灯的窗口了。
他“嘞儿——嘞儿——”地呼唤着。晚睡的人们都听见过。
弯弯扭扭的树枝从路边的院墙里探出来。
腿又疼了。腿真疼。细细的小街,真长。他真希望他的鸽子就在此刻飞来、在这灰黑的云层中忽然出现它洁白的身影,像一道电光,像一缕柔情,像一驾白色的马车。
我有时欢乐也有时悲伤,把我带回我的家乡,但我的灵魂仍向往着天堂,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他仿佛又听见了那歌声。
可是“点子”还是没有飞来。歌声像一段清晰的梦。
他走上一条没有街灯的路。可能是什么地方的电线被风刮断了。在这漆黑的夜里,没有别人,不妨对自己诚实一点:双腿残废之后,他首先想到的是死;当那个港湾出现之前,他一直都盼望着死。哦,在这静寂的夜晚,自己对自己诚实一点,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那时他想死,绝不是如作家和记者们想象的那样——因为感到自己再不能为这个世界做什么贡献了。不是。也许有的人是,但他不是。他压根儿就不具备英雄的气质。他那时盼望着死,只是因为——恰恰相反——感到再也得不到什么了。得不到什么了呢?都是些什么呢?却模糊。至少是有这么一回事:二十岁。青春的大门刚刚向他敞开,却就要关闭;那神秘、美好的生活刚刚向他走近,展露了一下诱人的色彩,却立刻要离他远去,再也与他无缘了……假如不是人,假如人世间本没有那美好的生活,也就好办。不幸的是他是人,走到了青春的门前,又没有人的身份证。他的身份证上有一个“残”宇,像犯人头上烙下的印疤。这就够用的了。那门里有五光十色的生活,你就只能站在门外望一望,然后走开,走到你那孤独的屋顶下面去……还不如走到人间以外的地方去!还不如走出这非人非鬼的躯壳!——就这么回事,归根结蒂是这么回事。哦,没有别人,在这不吵不嚷的夜里,自己用不着对自己装蒜。贡献?谁也不会愿意为那种把自己排除于外的“美好生活”而努力地去做什么贡献的。至少他是这样。
……他像个虾米似的躺在手术台上,大夫们在他背后忙活。做腰穿检查,第八次了。也许是那种很容易剥离的脊髓瘤?大夫们总不愿意放弃这种怀疑,不如说是不愿意放弃这个希望。他看着那些药柜、药柜里的那些药瓶:针剂、片剂、水剂……看不清药名。不知有没有氰化物或者安眠药。假如不是那种容易剥离的脊髓瘤的话,能有一瓶安眠药就好了。大夫在他腰上涂碘酒,涂酒精,冰凉。他像个犯人那样等待着判决。他奇怪为什么很多人都更怕死刑;他可宁愿是死刑,也别是无期徒刑。最好是那种很容易剥离的肿瘤,要么干脆是癌!从药柜的玻璃门上,他看见了窗外的绿树和远山。淡蓝的、深绿的、灰的、黛色的远山。他在那些山上跑过。……雨后的山路很滑,母亲领着妹妹在后面小心地走,他在前面跑。“走这边,这边不滑!”“他在前面开路。他不怕滑,他的腿有劲儿,浑身都是劲儿,敏捷地跳,毫不吃力地攀登,像个真正的男子汉。”这儿!这儿有个大蘑菇!
“他喊。妹妹那时只有五岁,叫着:”让我采!让我采!“他把妹妹抱上山坡,去采那个大松蘑……他是母亲为之骄傲的儿子,是妹妹可以依赖的哥哥。以后呢?将来呢?他听见钢针刺透了软骨的声音,大夫的声音:”好了,别动!“他一动不动,浑身都抽紧了,求求上帝,是个容易剥离的肿瘤吧!他望着远山,望着那座兀傲的山峰,在心里祷告,许愿:如果腿能治好,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跑上那座山的山顶,搀着母亲,拉着妹妹,一同去……”如果是个肿瘤,又是长在脊髓表面,很容易剥离,那就什么残疾也落不下了。“他反复回忆着那个年轻女大夫的话和她说话时的表情。女大夫是想安慰他,或者也是想向他暗示:要有另一种准备。另一种准备?当然有:死!
“呼气……吸气……憋气……”压脖子。压肚子。“呼气……吸气……憋气……”压肚子。压脖子。“呼……吸……憋住……”
“髓腔是畅通的,没问题,”大夫说。
“可以肯定,不是肿瘤。”这可怕的声音终于响了。
“就是说,还是脊髓本身的病变。”宣判了。无期徒刑。上帝决心不保佑你……
……晚上很热,同屋的病友都到院子里去了。那个老大学生也坐着轮椅去找人下棋了。他一个人躺在病房里,听着街上乘凉的人们的吵闹声。有一支笛子,有一个孩子在唱:“蓝蓝的天上云和月,有只小白船儿,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他拉住床栏坐起来,朝窗外望。树影婆娑,月光皎皎,像是神话剧里的舞台布景。“……飘呀,飘呀,飘向天边……”像是幕后天使的歌声。他从来没有觉到人间是这样美过,这样平和、温柔、安逸……但又是这样遥远,可望不可及。他像一个鬼魂窥视着人间。不仅是羡慕,简直就是嫉妒。他使劲站起来,想走到院子里去。两腿不住地抖。扶着床栏,扶着墙,他拼命地难为那两条残腿,还想象过去那样走。摔倒在门旁。躺在地上喘气。他用目光在屋顶上发狠地写着“死”,写着“癌”,写“氰化钾”、“d.d.v”虔诚,上帝会派死神来帮个忙!
墙上有一个电源插座,他记得,不高,他够得到。他早就在褥子下面藏了一根电线。他往床边爬……他家住的那条胡同里有一个扫街的老头(他后来就是和这个老头一块扫街,结下了很深的交情),一条胳膊是残废的,腰也伸不直。老头过去摆过烟摊,不会抽烟的人走过他的烟摊也要买一盒。可是人们吓唬孩子的时候怎么说?“拽子来啦!”或者:“不听话就把你送给那个拽老头去!拽老头正想要个孩子呢!”……他往床边爬,奇怪那个老头为什么还能活着。窗外的笛声又响起来,孩子又在唱,唱着一个童话……上中学的时候,体育课上测验立定跳远,他自己也没料到能跳了那么远。“哟,真行!”女同学们嘁嘁嚓嚓地互相说,偷偷地望着他,男同学拍他的肩膀。一连几天,他都觉得似乎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他。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一直有,好多年,直到病之前还有……他往床边爬。水磨石地板上有一片迷蒙的月光,一堆圆圆的光斑交错跳动,树叶的影子,和他的模糊的影子。明天呢?明天这地上还会有一片月光,窗外也还会有歌声,只是没有了他的影子。他的尸体在另一个地方。影子总是会有的,烟也有影子。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灵魂。眼前爬过一只小蟑螂,他没有捻死它。他想,自己大约就是被上帝无意间捻了一下,这漫不经心的一捻会给一个性命造成什么呀!他爬到了床边,抽出那根电线,咬去两端的塑料皮。又想起了那个年轻女大夫的话:“有时候,死比活要简单、容易得多。”让她说对了。说对了又怎么样呢?他扶着床栏站起来,扶着墙慢慢走过去,用小螺丝刀拧开了电源插座的胶木盖……
偶然,偶然真是个古怪的东西!他想。
他走着,对着自己摇晃的影子吹了一声口哨。像一声苦笑。这影子居然还在晃,晃的幅度也不小,频率也不慢。别人还以为是那个女大夫的“激将法”起的作用呢,他想,其实呢?风马牛不相及。当然要感谢那位女大夫。不过那一次他没有死成,纯粹是偶然。他不小心把螺丝刀同时碰上了地线和火线,病房里立刻一片漆黑。护士们惊慌地叫喊。他赶紧拧上电源的胶木盖,爬回到病床上……那根电线丢在了门旁,第二天被卫生员缠巴缠巴拿走扔了。腿坏了,也上不成吊,也爬不上窗台,跳不成楼。这影子现在就还在晃,去找鸽子。
他还去找过一次死神。那是在出院之后。不,他先是去找工作。
……知青办简陋的办公室……劳动局那座陈旧、灰暗的小楼……区委,一座中国式的大宅院……知青办主任爱莫能助地叹息,总在捅那只奄奄一息的火炉子……劳动局的那个科长面前有一块大玻璃板,不知他总能在里面寻找到什么,其实只有一些阴冷的绿光……区委那个秃顶的常委没完没了地剪着指甲,可能他特喜欢那把指甲刀……
他不愿意回忆起这些事。即便是在很多年之后的这个黑夜里,一想起这些事,他也会立刻生出一种邪恶的念头:用拳头把每一张端正的脸打歪!
……母亲陪着笑脸,眼里却有泪光。他坐在区委办公室门前的台阶上。他爬不上那高高的台阶,只看得见母亲微驼的脊背和秃顶常委晃动着的皮鞋……秃顶常委走了出来,拍拍他的肩膀:“怎么,小伙子,这么不坚强?”他差点没冒出一句国骂来。母亲只说得出一句话:“他的腿坏了,可上肢还是好的,很多工作都还能做。”秃顶常委也只会说一句话:“再等等嘛。”“等到我也秃了顶?”他说。母亲慌忙给人家赔不是……母亲那时还在世。
用刀!或者用枪!看看是不是会说话的东西都会流血!
唔,别去想这些,别这么想。这个世界不需要麻木,但需要镇静。“那些人本来也都是好人,人本来都愿意是个好人。”扫街的老头说。后来他常常跟老头提起这些事,老头就这么说。老头说的也许对,世界本来就是让刀和枪闹乱了的,就是让愚昧闹得疯狂,又让疯狂闹得愚昧了的。
他没有找到工作,有很长时间他没有工作。一个秋天的傍晚,他拄着拐杖溜出了家。好像是从地狱走进了人间,一副拐杖如同一面招牌,扭动着的双腿是一个注释。他觉得街上的人都在盯着他,都在窃窃而语。他又觉得街上的人都不屑于瞧他,人们照常有说有笑,男人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女人们认真地评价着苹果和萝卜,孩子拉着小木鸭“嘎嘎”地响……他希望能像一缕轻烟,立刻无声地飘散,就像从来没有出生过,一切都不存在。快了,他想。他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街。应该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可别被轧得乱七八糟的给那么多人看。他望着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沉重的车轮上有很精致的花纹。当路面上印下两条红色的图案时,他就不仅没有工作,什么烦心的事都没有了。可那红色的图案实在是难看。滚得浑身是土、是血,像个傻瓜。脸歪着,眼睛鼓出来。像个笨蛋。让人抬起来,扔到一边去,盖一块席子,让别人任意摆弄,像个窝囊废……不行,这么清醒是死不成的。死都要死了,却还怕失去尊严。他靠在路旁的邮筒上,尽力去想那些令人发狂的事。这么活着又有什么尊严呢?也许从文学角度看,那个扫街的拽子老头倒是个值得称赞的男人(这时候他还没有找到扫街的工作,跟老头还不熟),可有谁总从文学角度去看一个人呢?人们对生活的要求是:实际。他又去想一个三十多岁的瞎子,三十多岁还得靠父母供养的瞎子。他又去想那个秃顶的常委。还有那个四十多岁的老大学生。那个老大学生是因为医疗事故瘫痪的,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年,他那位已经和别人结了婚的恋人有时来看他,那女的走后。他就整个晚上都不言声,自己跟自己下棋……
人为什么一定要坚强地活着呢?是为了坚强还是为了活着?或是为了证明自己比任何人都耐受痛苦,都经折磨?是因为善于忍受痛苦是一种美德呢?还是因为活着就算高明?或是因为这个世界非常需要有人来证明痛苦,否则人间就显得不够全面?喔——!就算忍受就是坚强吧,就算这坚强是美德,但人们赞扬着这美德的同时却循着“实际”在生活!人们理所当然地追求着人的生活,却认为伤残人忍受着非人的生活乃是一只纯种儿的“美德”。天一样大的滑稽!
……他去寻找死神。小街很清静,夕阳照在破砖墙上,有几块砖红得刺眼。他在破墙边徘徊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声叫喊:“哥哥!”寻声望去,从一个矮窗里看见了一个和睦的家: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正骑在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肩上,喊着:“哥哥,快放下我!我都晕了!”男孩子在屋里转着:小姑娘紧紧抱住哥哥的头,又害怕,又笑。父亲笑眯眯地抽着烟斗,看报纸。母亲嗔斥着男孩子……他在那矮窗前站了很久,小姑娘的笑声撕着他的心。他觉得妹妹正用纤弱的小胳膊抱着他的头:“哥哥!别放下我!”母亲正央求般地望着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而过去她总愿意向别人夸耀她的儿子……他那些发狂的想法又都变得瘫软。妹妹还小。母亲快老了。不能再给母亲的心上添一道可怕的阴影,不能让妹妹幼小的感情受太重的磕碰……
那回他还是没有死成,不是因为“偶然”了。假如这世界上还有人需要你,你就会劝死神等待。说不清是因为理智,还是因为感情。大约死神最初的克星还是感情。世界上最牢固的东西是感情。当然不是指什么海誓山盟。
可是,那回他没有死,并不是不再想死,他只是劝自己等一等,等妹妹长大,母亲也再不会知道的时候……
直到那姑娘走进了他的生活。
直到她来了,他才慢慢冷落了死神。就这么回事。当你仅仅是为了别人的需要才活着的时候,你也许很高尚,你也许能因为高尚而得些安慰,你也许能作到表面的乐观、坚强,但你摆脱不了深埋于心中的痛苦、忧郁、怨愤——死神在蛀你的心。只有当你感到那美好的生活也是属于你的,你和别人是平等的,你心中才会真正升起希望。
“活比死更难,看你是懦夫还是好汉……”不不,这不是赌气的事。赌气造就不了坚强,就像忍受造就不了乐观一样。倘若心中只有沙漠和枯井,赌气和忍受只能造出几个麻木和自卑的灵魂。乐观的,是因为有乐观的基础;绝望的,是因为有绝望的处境。
他曾经很走运。他知道坚强和乐观是怎么一回事儿。死,不是被克服的,是被忘记的。爱神来了,顺便带来了乐观和坚强。就像那歌中唱的: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6……门把转动了一下,病房的门被推开一道缝。他先是看见了一束盛开的海棠花,然后看见了她,被风吹得发红的脸和那条淡蓝色的小围巾。
那是他又住进医院的时候。也是一个春天的晚上。
她蹑手蹑脚地钻进来,走到他的床前。
“你找谁?”
“就找你。”她笑了笑,举起那束枝枝丫丫的海棠花:“嘘—一偷来的,外面的花全开了。”
“可我……我好像没见过你……”
“我看过你写的诗,”她说:“我都快会背了。”
“在哪儿?”
“别人那儿。”
“谁?”
“你认识,我也认识。你写得太忧伤了。有几首也不。”她不住地闻着那束花,“快,插在哪儿?”
同屋的病友都注意着他和她。打牌的还在打牌,看书的还在看书,但声音都变小,目光都往他和她这边瞟。他有些慌乱,不知所措,觉得这未免有点儿太那个……周围的人会怎么想?护士们会“嘁嘁嚓嚓”地撇着嘴笑。保尔都干过什么?那本书里有没有类似的事?好像没有。冬妮娅不怎么样。花花草草算什么?似乎跟某种东西——譬如坚强——大相径庭……一瞬间,他脑子里聚集起无数概念和标准,但都是别人的脑子早先想好的。
“有瓶子吗?茶杯也行。”她捧着那束花。
第07节
“不,我不要,”他吭吭嗤嗤地说。
“嗯?”她一愣。“就是给你摘的,外面的花都开啦!”她强调着另一回事。
“我……不喜欢花。再说,也没地方插……”
那还是把爱情和英雄对立起来的年代。那还是把英雄和坚强等同起来、同时又把坚强和禁欲等同起来的年代。把爱情惭愧地藏起来,只有英雄才能受到尊重。伤残人的模型就是保尔(虽然保尔很会谈恋爱),就是钢铁(又黑又冷就像个英雄了)。当人意识到自己的残疾,就更想作个英雄,一方面是为了弥补自尊,另一方面是为了寻到一面盾牌。这盾牌很有用,可以抵挡住很多东西,甚至抵挡你自己的心……
她把那束海棠花乱七八糟地塞进了书包。
那天她没有耽多久。
他呢?他的真心呢?他一直记得那束海棠花,枝枝丫丫的……他盼着她再来。但是你当时要问他,他会否认,而且他也确实没有骗你。他盼着她再来,一开始,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海棠花又要开了吧?
他艰难地走着,望着远近一些黑黝黝的树枝。
也别总觉得自己命运不好,他想。“对上帝也应该公平些。”他对自己叨咕了一句。谁也有走运的时候,人们就是常常忘了自己走运的时候。他想:我曾经真是挺走运!
他本来是掉进了一眼桔井,忽然听到井口上传来了人声。他差点儿给错过了,差点儿当了一位井底的英雄,为了一些概念,差点儿扼杀了自己的心。真是轮到了他走运:她过了几天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直到他发现他逐日怠慢了死神,他才承认了一个“英雄”按说是不该承认的事、后来有一次又说起了那束海棠花,她说她当时差点儿哭出来,“我好不容易偷来的,那个看园子的人老不走……”她说。他想,他那时真滑稽,明明一天到晚祈求死神援救,却又会演杂耍似地模仿“英雄”。唔,最好是谁也别模仿谁,大家都按着心愿去走。像她那样。
……她轻声地哼唱着那支歌,站在他那间小屋的窗前,背对着他。天上正飞过一群鸽子,鸽哨声像是一架电子琴。无论是“地”还是“的”,她都唱成重音。很好听。使人想起一些野花,一些矮树墩,青草地上的小牛犊,周围是夏天的桦树林,白色的树干上有眼睛一样的裂纹……
他躺在床上,望着她的背影,想象着她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希望她永远是欢快的。他写过一首诗,后两句是:轻拨小窗看春色,漏人人间斜阳。还是住在医院时写的。后来被她看见了。她看了许久不说话,用钢笔在手背上乱画着,写着:人间、人间、人间……“你干吗这么想呀?”她问。“瞎写着玩的,”他说。现在他望着她的背影,希望她永远不要真弄懂那样的诗。
他吃力地挪动身子,弄得床“嘎吱吱”乱响。
她转过身来:“要我帮忙吗?”
“不。你唱你的。”
“唱得行吗?”她的脸有点红。
他忽然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只是为了她的欢快,做点什么事情。鸽哨声时远时近。天象海,鸽子象白帆。小时候,他家附近有一所小学校,早晨,窗外的太阳晃他的眼睛的时候,总传来琴声和孩子们的歌声,他就一声不响地躺着,不吵也不闹,瞪着眼睛听……世界是那样晴朗、和平、美妙、神奇……他仿佛又在童年了。
他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心境,记得当时的感觉。那是和死神不相容的心境和感觉。
他走上了一条灯火辉煌的大路。明晃晃的路面像一条河,映出路两边的景物。洒水车刚过去。路两旁的店铺早都关了门。只有一家照相馆的橱窗没有上板,桔黄色的灯光下有一个披着长纱的新娘。他觉得这地方有点眼熟,看不出是到了哪儿。橱窗里的新郎太严肃了,一身黑西服,倒像是在参加葬礼。
……
“咱俩谁先死呢?”
“这要看怎么说了。”
“你尽是歪门邪道。用你的心说!”
“那最好是我先死。”
“嗬——!光剩下我是不是?!”
“所以得看怎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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