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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匪事

_3 贺绪林(现代)
“多谢老伯!”
散宴后,王怀礼匆匆赶回队部,几个团丁正在给他拾掇新房。他嘴角叼着烟,双手插在裤兜审视了一番,觉得还满意。
王怀礼丧妻已有两年之久。以他的身份地位以及长相再婚是件很容易的事。别说娶寡妇,就是找黄花闺女也易如反掌。前来登门提亲说媒的也的确很多,可那些女人他没有一个看上眼的。他的亡妻长相丑陋不堪。那时他的家境十分贫寒,没有谁家的闺女肯进他家的门。他的父母怕断了王家的香火,咬牙借贷了二十块银洋,总算把这个丑媳妇娶进了门。洞房花烛夜当他揭开新娘子的红盖头时,吓了一大跳,新娘子是个麻子脸,而且鼻梁塌鼻孔翻。他转身出了屋睡在老娘的炕上。他娘看出他的心思,教训他说:“丑媳妇是家中的瑰宝,俏媳妇是惹事的祸根。”强把他撵进了洞房。他和衣躺在炕上,却无法入睡,自思,身边躺着的女人再丑也是女人,而且花了二十块光洋。如果用光洋去砸水,还能听点儿响声。可这么躺着不是把二十块光洋白扔了么?想到这里,他便奋然起身,一口气吹灭了灯,摸着黑去享用那“二十块光洋”……
第二天,王怀礼去投罗玉璋当了团丁,很少回家去。两年后他的丑媳妇难产死了,他虽然也有点悲伤,可心里却感到一种不可告人的轻松。把丑媳妇送进黄土,他在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娶个可心漂亮的女人。
王怀礼的中队驻扎在永平镇公所,地处镇街中央繁华地段。镇公所门前有个卖香烟的老妇人,夫家姓赵,人皆呼“赵三婶”。
这赵三婶秉性饶舌多话,好揽闲事,主业卖香烟,业余喜说媒,闲着没事就爱跟人谝闲传套近乎。王怀礼嗜好抽烟,每天都要去赵三婶那里买香烟。赵三婶自然很快就跟他熟识了,熟识了便拉闲话,一拉闲话也就知道了他丧妻未娶。这一重大发现,当即引发了赵三婶的业余爱好,立时就要给他说亲保媒。可他一听女方是个寡妇,心头顿时就起了火,想骂赵三婶一个狗血喷头,又觉得她一把年纪了,跟他老娘一般老,便强息心头之火把气吞回肚里,可脸上的颜色很不好看。赵三婶是何等乖觉之人!见他变颜失色,心里明白他嫌是寡妇,笑了一笑,说道:“王队长,别嫌我老婆子嘴臭。要是换个人,我还不说这话呢。那个女人虽是个寡妇,可不是一般的寡妇能比的。她那长相,说了你也许不信,比画上的人儿都要俊三分哩。”
王怀礼抽烟不语。
赵三婶又说:“你不妨先见见她的人,看不上人就当我老婆子放了个屁。咋样?”
王怀礼见赵三婶如此这般说,有点儿动心了,可还是抽烟不语。赵三婶见油盐不入,不觉有点儿灰心丧气,把目光转向别处。
忽然,赵三婶猛地一拍大腿,眉开眼笑起来:“真格是陕西地方邪,说谁谁来。王队长,你快看,她来了!”随即扬手喊道:“秀娟,过来!三婶给你说个话。”
王怀礼转过脸,只觉得眼前忽地一亮。迎面娉娉婷婷走来一个少妇,二十二三岁的年龄,修长的身段,细楚楚的腰,秀溜的一双小脚,走路如同踩着云,又似风摆杨柳枝。她身穿月白洋布衫子绿绸裤,裁剪得十分可体,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起一个高高的发髻,发髻插着一根银簪,面如桃花,柳眉下一双凤眼含羞带笑,红润的双颊嵌着一对浅浅的酒窝,令人销魂。
少妇倏忽飘至近前,浅浅一笑:“三婶,叫我来有啥话要说?”声音柔柔的脆脆的,用眼角瞟了王怀礼一下。
赵三婶是个没话能找话说的角色,笑道:“你爹你妈身子骨可好?”
“好。三婶也精神?”
“精神。”赵三婶笑看王怀礼一眼,随口介绍道:“秀娟,你来认认,这是我的表侄,叫王怀礼,在保安团当中队长。”
耿秀娟看王怀礼一眼,含羞一笑:“我见过他,只是不知道是三婶的表侄。三婶,你好福气。”
赵三婶笑道:“你真格是会说话。以后有啥难肠事就跟他说。他是保安团罗团长的大红人,永平镇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王怀礼满脸堆笑,殷勤地说:“有啥事就言传一声,我一定尽力帮忙。”
耿秀娟抿嘴一笑,说:“往后少不了要给王队长添麻烦。”
赵三婶在一旁说:“看你说的,啥麻烦不麻烦的,有事就找他。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不能不办。”
王怀礼便顺着竿子爬:“还是我表婶说得对,跟我你就不要讲客套。”
耿秀娟又抿嘴一笑,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走了。王怀礼的一双眼睛紧追着那娉娉婷婷的倩影,不忍离去。赵三婶拽了一下他的后衣襟,笑问道:“咋样?”
王怀礼自知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衣兜里掏出几块银洋,拍在赵三婶的面前:“三婶,这事就拜托你了。我还有点公务。”转身进了镇公所。
赵三婶风快地抓起银洋,撩起大衣襟,装进贴身衣袋,冲着王怀礼的后背大声说道:“王队长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赵三婶原以为做这个媒如同卖包香烟一样的容易,没想到遇上了麻烦。麻烦出在了秀娟的父亲耿老二身上。耿老二一生务农,为人敦厚诚实。敦厚诚实的人也难免有狡黠之处,在给女儿秀娟找婆家时他动了一点儿心眼。他想自己一生把日头从东背到西,力没少出汗没少流,却光景过得不如人。他不愿女儿再受苦受难,便把女儿许配给了南街开染坊的沈老五的儿子。沈家的日子倒也红火,可沈家的儿子却是个病身子。女儿过门不到半载,沈家的儿子就一命呜呼了。他仰天长叹,说是女儿命中注定没福,强求不得。因此,他一心想给女儿找个门当户对的庄稼汉过日子,不愿再攀高枝。赵三婶上门提亲,说是王怀礼看中了女儿秀娟,倒把他吓了一跳。他连连摇头。年初,保安团的吴清水威逼东街绸布店的杜老板,抢走了他的女儿做小老婆。娶亲那天,杜家人嚎天悲地如同发丧一般。如今回想起来令人不寒而栗。在他眼里,兵和匪没啥两样。
赵三婶摇舌鼓唇,说得口干舌燥莲花现。耿老二圪蹴在脚地闷头抽烟,一声不吭。好在赵三婶人老脸皮厚,又不甘心失败。她见说不转耿老二,便去劝说耿秀娟。
“秀娟,那王怀礼你已经见过面,长相没啥弹嫌的吧。再说他的身份吧,既是保安团的中队长,又是罗玉璋的大红人,有权有势,谁人不高看他一眼!谁人不巴结谄媚他!跟你说实话吧,想嫁他的黄花闺女多得很。如今这世道嫁汉就要嫁王怀礼那样的汉子,手中有枪,兜里有钱,谁都巴结,谁也不敢惹。”赵三婶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察观耿秀娟的神色,“你就算是出嫁一天,人总说你是寡妇。要不是你长得心疼(漂亮)讨人喜爱,这门亲你想攀怕也难得攀上。”
耿秀娟手里抚弄着花手绢,低头不语。她自知赵三婶的话句句是实情,字字都在理。那天见到王怀礼,她便有了爱慕之心。现在赵三婶上门来提亲,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好事。可父亲竟拒绝了,真是老糊涂了!她在心里直埋怨父亲。
赵三婶最善于察言观色,看出耿秀娟动了心,便趁势发挥舌头的功能:“秀娟,老天把你杀到了半路上,三婶都替你伤心难过。你已经走错了一步路,可不敢再走错路了。王怀礼是个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好女婿,你可不能错过了。过了这个村可不一定有那个店。我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娃,明事理。这事说啥大主意都要你自个拿,你爹那人太老实太憨厚了。”
耿秀娟沉吟片刻,抬起头,抿了一把额头上的散发,说道:“三婶,我去给我爹说。”说罢起身到父亲屋里去。
耿老二圪蹴在脚地抽闷烟。耿秀娟进屋迟疑一下,叫了声:“爹!”耿老二抬起头,看着女儿。
耿秀娟沉吟一下,说:“我三婶把那话给你说了?”
耿老二点头。
“你不愿意?”
耿老二喷了一口烟,说:“秀娟,爹不想再攀高枝,想给你寻个门当户对的实诚女婿好好过日子……”
“爹,按说这话不该我来说。我知道你老人家是为我好。可人的命天造定。头一回给我寻婆家,是你老人家的主意,这回就让我做主吧。我看那王怀礼长得不难看,身体很壮实,没啥病疾,有男人的威猛劲儿。再说他吃官粮,二十七八岁就当了保安团的中队长,往后保不准还要往上升。跟了她女儿一不会受人欺负,二不愁吃穿,爹妈也好放心。退一步讲,就是以后真格发生了啥不顺心的事,我只怨命不怨爹。”耿秀娟一字一句,削铁咬钢。
耿老二怔怔地望着女儿,旱烟锅在手中熄灭了。女儿的秉性他知底,这番话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就是有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好半晌,他叹了口气,说了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随你去吧。”
谁也没料到,刘十三突出奇兵击毙了王怀礼。
刘十三本想在王怀礼的洞房花烛夜结果他,让他的脧子享不成那艳福。他把人马隐藏在距永平镇只有三里地的王家崖。王家崖地处永平镇西边一条大沟的边缘,只有二十来户人家。刘十三的人马控制了整个村子,严密封锁消息,伺机出动。他派出几个探子去永平镇打探消息,一旦有可乘之机火速回报。
刚过一天,就有探子来报,说是王怀礼两天后举行婚礼。刘十三大喜,认为时机到了。他立刻传令下来,士卒饱餐一顿,好好睡觉,晚上准备行动。他计划在洞房花烛夜杀王怀礼一个措手不及。可在中午时分,几个探子接连来报,说是永平镇情况异常,王怀礼全中队人马一齐出动,人不离枪,弹不下膛,防守十分森严,别说一个生人,就是一头野牲口也难闯进镇里。王怀礼果然不同一般,不是吴清水之辈可比。他吸取吴清水的教训,胜兵不骄,在他的新婚大喜之日反而加强了警戒,以防不测。气得刘十三破口大骂:“妈拉个屁!叫那熊的脧子先享上两天福!”
刘十三毕竟不是一般的土匪头子。他虽是草莽,却也粗中有细。他见王怀礼早有戒备,也并不莽撞行动,按兵不动,不许村里一个人走动,把消息封锁得严严实实。他就不信王怀礼没有个猴打盹的时候。
果然等来了时机!
第三天早晨,一个探子来报,今儿王怀礼和媳妇回门拜丈人爸丈母娘,恰好镇上逢集,街前街后撤了防守的岗哨。刘十三手捏下巴在屋里踱了几圈,心生一计,挑了七八个精明强干的喽啰,亲自带队,乔装打扮成赶集的老百姓进了镇。
这天早晨,王怀礼起得晚。昨晚他与新媳妇缠绵得太久,精力不支,迟迟不想起床。新媳妇耿秀娟却早早起了床。今天是他们回门的喜日,她要精心打扮一番。她梳洗打扮完,回头见王怀礼还睡着,便起身叫他赶快起来。王怀礼睁开眼睛,看见耿秀娟打扮得花枝招展,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心头不禁又潮起一股欲望。耿秀娟抿嘴一笑,在他额头戳了一指头:“看我做啥,没见过。”
王怀礼一把把她拉到怀里,亲吻着她的眼睛、鼻子、嘴唇。耿秀娟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缠绕在王怀礼的脖子上,仰起脸迎合着他。王怀礼狂热地吻着,手探进她的胸脯,捏揣了一阵,感到还不满足,开始往下移去解裤带。耿秀娟从沉迷中惊醒,拦住对方的手,娇喘地说:“你还有够没够……”
王怀礼搂着她不放手:“再来一回吧……”
耿秀娟在他额头吻了一下,哄小孩似的说:“今晚吧……太阳都一竿子高了,咱要去迟了会让人笑话的。”
王怀礼这才松了手,起床穿衣服。他很快穿好了衣服。今儿他穿了一身崭新的军装,腰扎武装带,斜挎盒子枪,显得十分干练威武。耿秀娟给他正了正军帽,看见他腰间的盒子枪,皱着眉说:“别挎枪了,怪吓人的。”
王怀礼也觉得挎盒子枪去拜见丈人爸丈母娘有点儿不合适,便摘了枪。耿秀娟又上下左右打量新女婿一番,觉着缺了枪王怀礼的英武之气减了一大半,人也显得不耐看了,便拿过盒子枪给王怀礼:“挎上吧,挎上人显得精神。”
王怀礼笑了:“你不怕吓着了我丈人爸丈母娘。”
耿秀娟也笑了:“要叫爹叫妈。”
“这个用不着你教我。”王怀礼说罢,大声唤进几个心腹卫兵,要他们准备一下,跟他去丈人家。他始终心存戒备,带上几个卫兵,一来扎势炫耀,二来以防不测。
就在要出门之际,一个卫兵进来报告,说是外边有个中年汉子要见王队长。王怀礼不高兴地说:“有啥事让他明天再来。”
卫兵出去,工夫不大又回来报告,来人说他是徐云卿徐会长的家人,有要紧话要跟王队长说。王怀礼略一沉吟,说:“让他进来吧。”
来人是个中年汉子,进门冲王怀礼一拱手,说道:“王队长,我家掌柜的请你过府,有要事相商。”
王怀礼用阴鸷的目光打量着中年汉子,好半晌,问道:“你是徐家的啥人,怎么面生得很。”
中年汉子并不回避王怀礼打量的目光,从容不迫地回答:“我是徐家的护院郑二。王队长到徐家做过客,我见过王队长。王队长是贵人,见过的人多眼就杂,不会认得我的。”
王怀礼知道徐家有两个护院,一个叫郑二,一个叫刘四。他虽然去过徐家几次,但并不认得郑二与刘四。现在中年汉子自报家门,他便看他有点儿眼熟,又见他镇定自若回答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便释然了,说道:“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
中年汉子略一迟疑,开口想说啥,却欲言又止,转身走人。
中年汉子刚走,耿秀娟从新房出来,催促王怀礼:“咱们走吧。”
王怀礼说:“徐会长差人来叫我去他家一趟,说是有要紧的事,我不能不去。我让两个弟兄陪你先去。我到徐家去去就来。”
耿秀娟撅起了小嘴:“这个徐云卿真是不识时务,尽扫人的兴!”
仅仅两天两夜的时间,王怀里已经被眼前这个女人的秀色和柔情把硬脾气融化了。与先前的媳妇相比,他觉得这个女人简直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一颦一笑都风情万种,就是撒娇生气也别有一番风韵,惹人爱怜。他禁不住又把新娘子拥进怀中,在她光洁的额头亲吻一下,哄劝道:“小乖乖,听话,你先走一步,我不会耽搁太久的。”
耿秀娟娇声说:“你不能不去嘛。”
“徐家对我有恩惠,这次咱俩办婚事的所有费用都是徐云卿出的。现在徐云卿差人来叫我,你说我能不去吗?”
“那你快去快回。我叫我妈把汤烧滚,等着你来吃臊子面。”
“叫咱妈把汤烧得煎煎的,油泼得汪汪的,面捞得稀稀的,等着我。”王怀礼笑着说,又在耿秀娟的额头亲了一口。
打发新娘子出门上了路,王怀礼回到屋从抽屉取出一把小手枪,压满子弹,装进裤兜,带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卫兵去徐家。
王怀礼的中队部在正街中间,去徐家要往东走五十米左右,再往北拐,穿过一条小巷,就到了后街徐宅。
此时日头已挂上了树梢,安睡一夜的永平镇早已苏醒,街上的各家店铺正在开门营业。街上还没有人流,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王怀礼带着两名护兵穿街而过,马靴敲击着石子铺的街面,响着一串威武的气势和权贵。几乎所有店铺的老板和伙计都笑着脸跟王怀礼打招呼,那个亲热劲儿仿佛王怀礼是他们的亲娘舅。王怀礼双手插在裤兜,脚步不停,脸上挂着几丝笑纹,只是向跟他打招呼的人点点头,并不回言一声。
拐进小巷,王怀礼加快了脚步。这条小巷比较背僻,由于是清晨,几乎还没有行人。王怀礼一行三人走在巷道上显得十分醒目。他们快要走到小巷尽头,四五条汉子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出现在他们面前,为首的壮汉穿一身黑衣,腰扎宽板牛皮带,戴一副墨镜,手提盒子枪,大张着机头。
王怀礼大惊失色,手在裤兜里刚要动作,壮汉手中的枪响了,他的胳膊冒出汩汩血液。他身后的两个卫兵刚想抽枪,壮汉身边的几条汉子的枪一齐响了,两个卫兵一齐倒在了血泊中。王怀礼的另一只手去拔腰间的枪,壮汉的枪又响了,打中了他的手腕。壮汉走到他跟前摘下眼镜,冷笑道:“王怀礼,你不是要抓你十三爷吗?今儿个你十三爷亲自给你送上门来,你怎么不抓!”
王怀礼明白眼前的壮汉就是刘十三,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可他还是钢口铁牙:“刘十三,算你娃厉害。这辈子我栽在你手中,下辈子定要你拿命来还!”
刘十三冷冷一笑:“你狗日的还算是条硬汉,十三爷就赏你一个全尸!”话音一落,手中的枪就爆响了……
刘十三击毙了王怀礼没有立即撤出永平镇,他趁整个镇子混乱之机,径直奔赵七家寻找赵七。
赵七家在后街西头。刘十三在两个熟知赵七家的喽啰的带领下,推门进了赵七家。院里杂七乱八似乎没有住人,一群麻雀在院中觅食,听见脚步声,忽地飞上树梢。
屋里传出一个老妇人的问声:“是谁呀?”刘十三示意两个喽啰守住街门,推门进了屋。
屋里空空如也,家徒四壁,土炕上躺着一个老妇人,六十开外年纪,头发灰白,脸色蜡黄,见刘十三进来,挣扎着要坐起身。刘十三环目四顾,问道:“赵七呢?”
老妇喘息着说:“他出门都好多天了,连个人影都不见……你是谁?找他做啥?”
刘十三说:“我是他的朋友,找他做点生意。”
老妇说:“他那个逛鬼能做啥生意。你另找人去吧,跟他做生意就把钱撂到沟里去了,连个响声都听不见。你看看这个家,都让他抽大烟抽了个精光……”老人大声咳嗽起来。
刘十三的目光又在屋里搜寻了两遍,屋里只有一炕一柜一条破长凳,实在没个藏身之处。他转身要走,老人喊住了他,说道:“你见了那个崽娃子,让他赶紧回来……就说我病死了,叫他回来收尸……你给我舀碗水来……”
刘十三略一迟疑,进了套间的灶房。灶房冰锅冷灶的,他揭开锅盖看了看,到水瓮前用碗舀了半碗凉水端给老人。老人干渴已极,端着水碗大口喝着。刘十三轻叹一声,从衣兜掏出几块银元放在炕边,转身出了屋……
找不着赵七,刘十三心有不甘。一个喽啰说,赵七好抽贪色,不在烟馆就在妓院。刘十三手一挥,铁青着脸说:“分头去找,一定要找着!”
两个喽啰分别去了两家烟馆,刘十三径直奔永平镇最大的妓院秦淮楼。
赵七果然在这家妓院。王怀礼本来说好给赵七那份密报一个好价钱,但事成之后只给赵七一百块银洋。赵七很不满意。王怀礼说,五百大洋买的是刘十三的人头,冯四的头值不了那个价,一百块已经是多给了,下回送个准信,银洋我先替你保存着。赵七这才拿着银洋欢天喜地地走了。他本是个逛鬼,好抽贪色,祖上留下的一份家业让他踢腾光了,投到刘十三手下当了个小喽啰。后来,刘十三知道他是永平镇人,就安排他回徐家粮店当坐探。谁知他有奶便是娘,见了王怀礼白花花的银洋就把刘十三给出卖了。
赵七拿着银洋先进烟馆过足了瘾,再后到秦淮楼包了个姐儿。这段时间他抽了嫖,嫖了抽,把生病在家的老母忘得一干二净。刘十三找到他时,他正光着屁股在窑姐的被窝钻着。刘十三一把撩开被子,拽住他的脚脖子一下就把他拖下了床。窑姐吓得一声惊叫,裹住被子打哆嗦。
最初赵七有些发懵,当他看清来人时,裆下挺立的那玩意儿立时乌龟似的缩进了肚皮,浑身筛糠般地抖着。
“赵七,你可认得我!”刘十三怒喝一声,双目喷火。
“十三爷,饶命!……”赵七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裆下那不争气的东西竟淋出一泡尿水来。
“你这猪狗都不如的东西,留你何用!”
“我不是人,是狗,是猪……十三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一条生路吧……”
刘十三把枪插回腰间,从绑带上掣出一把短刀,逼近赵七。赵七霎时面如灰土,杀猪似的嚎叫起来:“十三爷,我家里有七十老母……饶了我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立时点燃了刘十三一腔怒火。他把一口黏稠的唾沫砸在赵七的脸上,骂道:“你这个畜牲,还有脸说这话!今儿个我不为冯四报仇,专为赵家除掉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一脚把赵七踢翻在地,伸手抓住赵七的头发,使出杀猪练就的好手段,一刀过去放了赵七的血。随后又旋下赵七的脑袋,一把拽下床单,包住那颗血淋淋的人头,越窗而走……
王怀礼死的当日下午罗玉璋带着他的骑兵队赶到了永平镇,看到自己的心腹爱将被枪打成了马蜂窝,他心中顿生兔死狐悲之感,禁不住鼻子一酸,落下恓惶之泪。
耿秀娟早已哭成了泪人。仅仅半天工夫,一个俏丽佳人换了个面容似的,面色灰青,乌发散乱半掩着面目,一双丹凤眼红肿木然无神,鼻涕泪水糊了一脸,哭嚎一声,半晌缓不过气来。她的母亲陪着她哭泣,两个姐姐在一旁劝慰,可泪水也流了一脸。耿老二圪蹴在一旁,手里捏着不冒烟的烟锅,霜打了一般,嘴里不住地喃喃自语:“这是天意,这是天意啊!”
耿秀娟做梦也没想到,早晨王怀礼威威武武地出了门,此时却成了一具死尸!她只想着这一回选准了男人,能舒舒心心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好日子。可万万没有料到,她仅仅只跟这个男人做了两天两夜的夫妻。早晨回到娘家,街坊邻居都十分羡慕她跟了个好女婿,回家身后都跟着两个背枪的护兵,县长的太太恐怕也没有这么牛气吧。进了娘家门,前来贺喜的亲戚朋友都高看她一眼,未开言先七分笑。她和母亲把煮面的汤锅烧了一滚又一滚,却迟迟不见王怀礼上门来,急得她在肚里把徐云卿骂了几十遍“老混蛋”!后来她听见后街方向响了一枪,却并不在意。再后来,她的父母等不及了,让小儿子去徐家催姑爷。工夫不大,她的兄弟慌慌张张跑了回来,说是姐夫被人打死了。一家人惊得目瞪口呆。她先是一怔,随后扔了手中的茶具,疯了似的往外跑去……
当耿秀娟看到倒在一汪血水中的丈夫时,嚎叫一声,就扑了过去。临出门时一番缠绵恩爱还历历在目,顷刻便成了南柯梦中人。她悲痛欲绝,放声大哭。她不怨天尤人,只哭自己命不好。
王怀礼和两个卫兵的尸体被搬回到镇公所,停尸在三张床板上。杨玉坤和徐云卿等一干乡绅名流陪着罗玉璋站在死尸前,面色凄然。杨玉坤看着嚎天悲地的耿秀娟,叹息一声:“唉!这女人真是可怜啊!”
罗玉璋今儿一身戎装,双手抱在胸前,一张脸灰青可怕。王怀礼结婚时一连给他下了三次请柬,可他没有来,只是送了一份丰厚的礼品。不是他不给王怀礼面子,实在是他不愿意再来永平镇。自从上次在徐家遇刺后,他便对永平镇这地方心存疑惧,认为这地方不吉利,是他的克星。今儿清晨王怀礼遭枪杀,中午便有快报报知他。他顿时大吃一惊,问快报是何人所为?快报说,十有八九是刘十三下的手。他思之再三,永平镇再险也得闯一回。不然的话,西秦人会骂他是缩头乌龟;再者,手下的人也会寒心。他当即带着骑兵队飞驰永平镇。
来到永平镇,看到王怀礼和两个卫兵的惨状,罗玉璋不寒而栗,直骂刘十三太残了,心里发誓:“有朝一日擒住刘十三,定要碎尸万段。”随后,他看到了耿秀娟,就明白王怀礼为啥要娶一个寡妇。可王怀礼只享受了这个美艳女人两个晚上。他在心里为王怀礼感到惋惜。
罗玉璋用眼角觑着新婚未几又做寡的耿秀娟,手捏着宽大结实的下巴,腮帮上鼓起了咬肌。他决定做件出乎人们意料的事,一来祭奠心腹爱将的亡魂,二来敲山震虎,三来也不枉此次永平之行。
翌日,罗玉璋亲自主持,为王怀礼大办丧事。
镇公所门前高搭灵棚,灵棚里停放着三口黑漆棺材。两班乐鼓手鼓着腮帮“呜呜哇哇”吹着唢呐,几十个僧人在灵前做着道场,磬敲钟鸣,诵经念佛,焚香礼拜,超度亡魂。铭旌、贯钱纸、金银斗等祭物挂满了灵棚,沿着大街左右续挂而去,挽联上面的署名都是永平镇的乡绅名流。耿秀娟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右侧的蒲团上为王怀礼守灵。突然的变故使这个俏丽的女人花容尽失,骤然间衰老了十多岁。灵棚左右分站两个持枪的团丁,给悲伤的气氛平添了许多杀气。
对面的广场上搭起了戏台,请来县上有名的“黑牡丹”戏班唱三天三夜连台戏闹丧。永平镇在这一带虽为大镇,却很少有热闹的场面。凡有婚丧嫁娶之类的红白事,镇里的民众都去瞧热闹,人人欢喜得像过大年。王怀礼的丧事如此大操大办,可谓盛况空前,附近十里三乡的民众都赶来瞧热闹。一时间永平镇沸腾得似乎到了年关。
罗玉璋怕刘十三又来突袭,调来两中队团丁,加上骑兵队以及王怀礼的中队,兵力有四百余人,撒在永平镇四周严加防范。
三天后,是王怀礼等人尸骨入土的日子。
这天早晨,永平镇各家店铺破例没有开门营业。街上几乎没有人走动,只有几条游狗在街上东嗅嗅西闻闻搜寻着什么。
太阳如同一个血红的火球挂上了树梢,突然三声枪响,随即钟响磬敲、唢呐齐鸣。少顷,众声齐喑,牛皮鼓急敲起来,有人高声呼喊:“起丧了!”各样法器又一齐奏响。
又是三声枪响,只见从镇公所走出一队身着紧身黑衣黑裤的壮汉。他们走进灵棚,抬棺装上灵车,随后抬起灵车缓缓前行。灵车前幡旗铭旌高扬,几个头戴孝帽的汉子大把撒着纸钱,纸钱纷纷扬扬犹如雪花飞舞。紧随其后是数十名汉子挑着贯钱纸、纸的金山、纸的银海以及五光十色的祭品。灵车后是穿白戴孝的亲戚朋友及门族中人等;次后是罗玉璋及永平镇的乡绅名流;再后是一队全副武装的团丁。罗玉璋的骑兵队行走在灵车的两侧,马蹄哒哒,踢起一股冲天黄尘。
众人拥在大街两旁瞧热闹,都被肃杀的阵势震慑住了,没人大呼小叫胡拥乱挤,只是默默地观看。一只大公鸡在一堵土墙上单腿独立,突然“喔喔”地叫了一声,倒把众人吓了一跳。一头老母猪带着一窝猪娃从一条小巷蹒跚而来,被灵车拦住了去路。老母猪抬起头望着游龙似的送葬队伍深思着,忽然它好像明白了什么,转头带着孩子们撒腿就跑……
送葬队伍出了镇东门。在东门口的十字路口灵车停下了。这是乡俗,孝子及亲友在这地方对亡魂进行最后的祭奠。
在各种法器声中,充当司仪的汉子高声喊道:“孝子祭奠!”
两个卫兵都是外乡人,没人祭奠。王怀礼没有子嗣,耿秀娟被两个姐姐搀扶着代祭。镇民们远远聚在四周观看。耿秀娟换了一个人似的,昔日的花容荡然无存,面色青灰,头发蓬乱,形若饿鬼,木呆呆地在两个姐姐的搀扶下行了三叩九拜大礼。
司仪又喊:“亲友祭奠!”
罗玉璋率先带着一伙军官,肃立灵车前,行了三鞠躬礼。随后是杨玉坤、徐云卿及镇上的头面人物上前祭奠。再后是众亲戚烧纸钱祭奠。
罢了,司仪高喊:“起丧!”
灵车缓缓启动,两个壮汉代耿秀娟的两个姐姐半搀半架地把耿秀娟弄到了灵车前,一个壮汉把放在棺材盖上的孝盆塞到了她手中要她摔。耿秀娟完全成了木偶,任人操纵,糊里糊涂摔碎了孝盆。
围观的人群一片哗然,孝盆自古到今都是由孝子来摔,没有子女的由人从棺材上代推摔碎即可,还从没有让妻子来摔的。这事做得有点出格!众人隐约觉得今天要出点啥事。
灵车加快了行进速度,直往镇东二里外的公墓地。好奇爱热闹的镇民们尾随在灵车后,迤逦而行。远远看去,人流似一条游龙在黄烟中奔走,蔚为壮观。
到了墓地,灵车落地,又如在镇东门外十字路口一般,耿秀娟及亲戚友人行祭奠礼。礼罢,便抬棺下葬。
棺材下到墓穴,打墓拱黑堂的匠工下穴蹬棺材入黑堂。按习俗,这时应让孝子下墓穴拂拭棺盖上的尘土,盖上铭旌。王怀礼没有子嗣,这个礼仪本该免去。众人等匠工上了墓穴开始掩埋墓穴。却在这时,罗玉璋的卫队长郭栓子一声喝喊:“慢着!”
众人皆惊,停住了手,面面相觑,不知出了啥事。这时只见两个手持盒子枪的团丁跳出人群,奔过去喝令耿秀娟下墓穴行此礼仪。
唢呐声似乎突然低沉了许多。神情悲切的耿秀娟吃了一吓,停止哭泣,痴呆呆地望着喝令她的团丁,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搀扶她的两个姐姐也惊呆了,面面相觑。王怀礼死后,耿秀娟披麻戴孝为其守灵,今日在十字路口行晚辈祭奠大礼,而且扯幡摔孝盆,不仅完全尽到了一个为人之妻的职责,而且做出了超常之举。王怀礼九泉下有知也会瞑目的。现在竟要她下到墓穴为王怀礼拭棺盖铭旌,这是前无古人的事啊!
“快下去,不要误了埋丧的时辰!”持枪的团丁又厉声喝喊。
耿秀娟的大姐壮着胆子说:“世上没这个理呀!”
“快下去,少说废话!”
耿秀娟的大姐又说:“我妹子好歹也嫁给了王怀礼,有啥话让你们罗团长来说。”
大个子团丁说:“这就是罗团长的命令!”
小个子团丁说:“这又不是啥难事。孝盆都摔了,下去擦把棺材有啥难肠的。下去吧,快下快上,不要误了时辰。”
大姐还想说啥,被耿秀娟拦住了。她看出今儿的事,由不得她,下去也得下,不下去也得下。她慢慢站起了身,两个姐姐紧紧拽着她的胳膊。她回眸看了两个姐姐一眼,让姐姐松开手。此时,她倒不觉着悲伤。她面色平静,环视了一下周围,见众人都在看她,竟羞涩地笑了一下。她整整衣服,理了一下额前的乱发,径直走到墓穴跟前,突然一跃,跳了下去。
喝令她的两个团丁走到墓穴跟前,眼看着耿秀娟钻进了黑堂,退身一声喝喊:“埋丧!”
唢呐突然哑了。四周的人都惊呆了,停止了各样动作,空气似乎也凝固了,让人感到窒息。
郭栓子见此情景,雀跃出了人群,手提盒子枪,又厉声喝喊:“埋丧!”
人群一阵骚乱,却没人动手埋土。只是紧握着手中的工具。
郭栓子手中的枪响了,枪口冲着天。紧接着四周是一排枪响声,如同晴天炸雷。众人大惊,回头张望。只见身后围着一圈荷枪实弹的团丁,一边朝天放枪一边朝他们逼近。
耿老二和王家的几个亲戚站在一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耿家的两个女儿喊叫着妹妹的名字,朝墓穴扑去,被几个团丁拖了回来。两个女儿扑向父亲,哭喊一声:“爹……”耿老二这才如梦初醒,踉踉跄跄地奔到罗玉璋面前,咕咚跪倒在地:“罗团长,求求你放了秀娟……”老泪如同雨下。
罗玉璋背转过身去,取出一支雪茄叼在嘴上。耿老二转身抱住了站在一旁的杨玉坤的腿,泣不成声:“杨镇长,求求你……”
杨玉坤也惊得变颜失色,拉了一把身边目瞪口呆的徐云卿。徐云卿醒过神来,明白了杨玉坤的意思。两人慌忙奔到罗玉璋面前,杨玉坤颤声说道:“罗团长,这样恐怕不妥吧……”
徐云卿也惶然地说:“罗团长,这样做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呀……”
罗玉璋喷了一口烟,冷冷地说:“你们不必多说。怀礼为国捐躯,堪称烈士。耿秀娟是他的爱妻,理应为他尽贞节之忠。我这样做是成全他们夫妻的恩爱之情,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杨徐二人惊愕不已。此时又听郭栓子喝喊一声:“埋丧!”耿老二顿足嚎啕大哭:“老天爷呀……”被两个团丁强行拖开。
杨徐二人又凄然说道:“罗团长,不可这么做呀……”
罗玉璋冷笑道:“我怎样做还要你们教我吗?”
二人惶然语塞,知道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罗玉璋手一招,一个团丁走过来,拿出两锭银洋。罗玉璋说道:“杨镇长,这一百块大洋交给耿老二,让他颐养天年。”
杨玉坤手抖抖地几乎拿不住银洋,四周又响起一阵枪声,惊得人心战肉跳。有人禁不住威逼开始动手埋土了。渐渐地,动手的人愈来愈多……
很快,苍凉的原野拱起了一座新坟。
此时,太阳升起了两竿子多高,如同血浸了似的赤红……
第六章

墩子在山寨呆了一日,不见刘十三回山,心急如焚。
第二天,他在窑洞实在呆不下去,便出来散闷。几个留守的喽啰都认得他,见他不是下山,也没有理会他。山寨不似以往,看不到几个人影。他估计刘十三的人马是倾巢出动了,暗自思忖: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此时不走,还待何时!便留心观察四周地形。
这地方是兔儿岭的最高处,有四五十户人家,一律住窑洞。刘十三夫妇和他的亲随卫兵住在关王庙内,其他人马住在庙外四周的窑洞。这里是台塬地貌,三面环坡,坡长且陡,近乎直立,生长着密密麻麻的洋槐和各种杂树。此时已到立夏,洋槐花盛开,槐花洁白如雪,芳香扑鼻。南边有条弯曲的小道通往山外,易守难攻。
墩子心里暗暗赞叹刘十三选了个好地方。他虽说没带过兵打过仗,却在镖局干过好几年,看得出如果在坡口设一班人马,百八十人也难攻上来。如果想从这地方出山,恐怕也不易。他放弃了从南边出山的想法,信步转悠,一双目光搜寻着其他路径。他隐约看见有条如蛇的小道隐没在杂草丛生的密林中,刚想过去仔细看看,两个持枪的喽啰突然不知从啥地方冒了出来,厉声喝道:“干啥去?”他情急生智,说撒泡尿,随手解开裤带掏出那家伙就尿。两个喽啰不再说啥,转身钻进一个十分隐蔽的窑洞。他松了口气,把这条隐蔽的小路记在心中,又去别处转悠。
吃罢晚饭,墩子没有点灯,躺在炕上假寐。他在头脑里谋划着逃走的方案,等夜静更深再行动,那引荐信和褡裢没法要回来了,只好作罢。许久,他爬起身,把浑身上下收拾得利利索索,轻轻拉开门出了窑洞。
虽已是初夏季节,山风却紧,颇有寒意。墩子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仰脸看天,一片乌蓝,星星满天闪烁,上弦月已挨住了山尖。四周一片寂静,山风从这个树梢呼啸到那个树梢,在静夜里显得格外肆虐。不知什么鸟不时地发出几声婴孩似的哭叫,令人毛骨悚然。
墩子估计已是夜半时分。他抖擞精神,准备从白天察看到的坡道摸下山去。他轻手轻脚朝北走去,没走多远,黑暗中闪出一个人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墩子大惊失色,使出一个马步蹲裆式,准备迎击对方。
“把我也带上吧。”是个女人的声音。
墩子悬起的心松了一松,借着昏黄的月光,他认出拦路的是刘十三俊美的压寨夫人。原来他这两天的行动一直没有逃出这个女人的一双眼睛。
墩子故作不解地问:“带你上哪儿去?”
女人说:“下山去。”
“你是压寨夫人,咋能下山!”
“你是山寨的贵客,为啥要下山?”女人反问一句。
“你是主我是客,客总是要走的。”
“刘十三不是要给你把交椅让你坐么?”
“我不稀罕。”
“我也不稀罕做压寨夫人。”
墩子有点儿不耐烦了。他不想跟这个女人多纠缠,可一时想不出啥法子来摆脱她。女人这时递过一样东西:“给,这是你的褡裢和书信。”
墩子很是惊奇。他没想到还能拿回自己的东西,接过褡裢,把书信藏在怀中。
“带我走吧。”女人哀求他,一双乌眸眼巴巴地看着他。
墩子沉吟不语。该不该带上这个女人?她虽是刘十三抢上山的,但毕竟是刘十三的老婆。刘十三虽是土匪,可却以朋友之礼待他。他不辞而别已经有点儿对不住朋友了,要是再带走朋友之妻,就太不够意思了。
“山上的日子再好也是土匪过的日子,带我走吧。”女人不住地哀求。
墩子还是沉默不语。
女人侧目看着方向,忽然说道:“这条路你走不出去。我知道哪条路能走。”
这句话打动了墩子的心。他一咬牙,心一横,决计带上这个女人出山。他看着两手空空如也的女人,说:“你快去拿你的东西吧。”
女人说:“我是这样上山的,也该这样下山。他的东西我一件也不要。”
墩子一怔,禁不住重新打量了女人一眼。夜色中的女人迎风而立,似一枝柳枝,柔弱却又坚韧。
“咱们走吧。”墩子说:“这地方久停不得。”
“往这边走。”女人头前带路。
月亮落下了山,天色昏暗了许多。女人带着墩子来到西南角。他俩伏在草丛中,看着两个喽啰持枪而过。女人拉一下他的衣角,示意他快走。
一条依稀可辨的山路如蛇,在树木草丛中蜿蜒。女人在前头走,墩子紧随其后,虽然不时地弄出声响来,却被山风刮得无影无踪。走着走着,女人忽然停住了脚,他便也收住了脚,心急如焚,忍不住问:“咋不走了?”
女人不吭声,只是低头搜寻什么。他的眼睛也追过去搜寻,草丛中分岔出两条小径,一左一右。女人仔细辨认半晌,踏上左边的小径。
“不会错吧?”墩子不无担心,手心捏着两把汗。
“错不了。”女人回答得很肯定,“那条路上有暗哨,出不去。”
走不多远,女人不知道被啥东西绊了一下,“哎哟”叫了一声,跌倒在地。墩子急忙上前扶起女人,问跌伤了没有。女人说没有,再走时却牙疼似的吸着气,速度也慢了许多。照这个走法,天亮前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山。女人却越走越慢,吸气声愈来愈重。他心急如焚,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禁不住抬头看天,东方隐隐出现一抹白色。他心一急,疾走两步,搀扶起女人的胳膊。女人一怔,抬眼看他。他说:“得走快点,要不然天亮前就出不了山。”
女人点了一下头,便由他搀着。他先是觉着女人的身子很轻,似一团绵软的云。渐渐地,女人的身子越来越重,似一堆无骨的肉坠在他的身上,以致使他的脚步不得不慢点。
“咱们歇歇吧。”女人呻吟似的说。
他松开女人,大口喘着气。
女人抽了筋似的,一摊稀泥样地坐在地上。
少顷,他催促说:“走吧。”
女人说:“走。”挣扎半天,却站不起身来。
他急忙俯身去看,原来女人崴了脚腕,已经肿起一个大包来。
“我走不了了……”女人带着哭腔。
他急得干搓手,不知如何是好。扔下女人一走了之,于心何忍!再说,若不是她,怎么能逃脱?带上女人走吧,她崴了脚腕走不了路是个累赘。若再延误时辰,赶天亮前下不了山,麻烦就大了。
“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女人泪流如雨,一脸的可怜相。
他仰脸望着东方,透过枝叶东方已经开始泛白。
“刘十三要是抓住我,我就没命了……”女人泣不成声。
他咬牙一跺脚,取下肩上的褡裢搭在女人的脖子上。女人止住悲声,呆呆看他,不明白他要干啥。他蹲下身子,说了声:“来,我背你!”
女人略一迟疑,便挣扎起身,趴在了他的背上。女人在他的背上似一捆有分量的棉花,他的两条胳膊不由自主地往紧箍了箍。下山的路很不好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摸,身子不时地东倒西歪。好在他身强体健,又有功夫,没有跌倒。女人的一条柔臂蛇似的紧缠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不时地为他撩开横挡的树枝。
走了一程,女人在他耳边轻声说:“歇歇再走吧。”拿出手绢替他拭擦额前的汗水。女人温热的鼻息在他脑后耳畔轻吹,秀发轻刷着他的后颈。他心头顿时涌起一股热浪,平添了不少气力。
“这时不是歇的时候。”他说了句,加快了脚步。
小径两旁的树木渐渐稀疏了,坡势也平缓了许多。墩子知道已快出山了,心里一喜,抖擞精神,步子放得更快。女人在他背上被颠得上下起伏,胸前的两团丰乳上下拥动,刺激得他浑身发胀,心有所想。他竭力抑制住心头潮起的欲望,快步前行。
黎明时分,他们终于下了山。道路宽阔平坦了,不再有树木杂草磕绊脚了。回首望去,兔儿岭黑黢黢耸立在他们身后。墩子长长出了口气,悬着的心放回了肚里。他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晨风一吹,颇有冷意,只有后背被女人温热的身体暖得热烘烘的,十分地惬意舒坦。此时他虽然十分疲惫不堪,却有点舍不得放下背上的女人……
往前走出一里多地,天色大亮。可以清楚地看见远处有农人扛着农具去田里劳作。墩子觉得再也不能背着女人往前走了。
“咱们歇歇吧。”墩子喘着粗气说。
“歇歇吧,把你累坏了……”女人不无心疼地说。
他放下女人。女人坐在路边的田埂上,他把自己放平在地上,放松了全身的筋骨,闭目养神。少顷,他睁开眼睛无意中看了女人一眼,女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痴痴地看他。他身上立时着了火似的,面孔一红,禁不住心头撞鹿,慌忙避开女人的目光,掉过脸去看东边。
浮在天边的几朵白云正在着色,由粉红变成橘红,由橘红变得血红,最后着了火似的化为烈焰,一轮红日在烈焰中冉冉升腾,大红灯笼似的挂上了树杈。
墩子忽然想到这里不是久停之地,收回目光,坐起身来问女人:“你还能走么?”
女人试着站起身,刚迈了一下步,疼得直“哎哟”。墩子皱了一下眉头说:“这地方久停不得。我到前面的村子给你雇辆车,送你去永平镇。”
女人连连摇头:“不不,我不去永平镇。你是把我往死处送哩。”
墩子一怔,不解地看着女人。
女人看着他说:“当初,我就不愿意嫁给吴清水。吴清水到我家去,拿着盒子枪指着我大的鼻子逼我大,说是不把我嫁给他,就要烧我家的店铺放我大的血。我大胆小怕事,跪在地上求我。我咋能看着我大给我下跪?就答应了……我要是回到家里,吴清水还不找上门去?再说刘十三能放过我?”
墩子呆住了,他没想到这些。
“你带我走吧。”女人一双企盼的目光望着他。
墩子一惊,醒过神来连连摇头:“这咋能行!”
“咋不行?”女人问。
墩子只是摇头。
沉默半晌,女人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柔声问道:“你有媳妇么?”
“没有。”
“那……我给你做媳妇吧。”
墩子一惊,抬眼看着女人。女人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他垂下目光,慌忙摇头。女人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你嫌我是个残花败柳的身子?”
“不不……”
“那是为啥?”
好半晌,墩子冷静下来,抬眼看着女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要为父母报仇!”
女人说:“这个我知道。”
墩子咬牙说:“你不知道!”
女人一怔,呆望着墩子。
“你知道么,罗玉璋是个残火手,不是我杀了他,就是他杀了我。大仇未报,我誓不成家。我不想让谁为我担惊受怕,也不愿牵连谁。”
女人明白了,泪光盈盈,不再说啥。墩子见此情景,心里也不是滋味,一时不知说啥才好。沉默半晌,女人开了口:“你送我到我姑家去吧。”
墩子问:“你姑家在哪达?”
女人说:“岐凤的青庙镇,你顺道送我去,误不了你的事。”
墩子点头答应,可心里在犯愁,此地距岐凤有七八十里地,女人又崴了脚,如何走得去?他抬头看天色,已日上树梢。这地面还在刘十三的活动范围内,白天行走,多有不便。不如先找个地方躲避躲避,也好养养精神,到夜晚再想法赶路。他把这个主意跟女人说了说,女人连说他想得周到,要他赶紧找个地方先躲起来。
墩子搀扶起女人,环目四顾。前面有个双岔路口,一条路向西,一条路向东。他多长了个心眼,南辕北辙,搀扶女人走上往东的路,女人疑惑地看他。他说:“山上的喽啰真要来追赶,他们肯定只会往西而不会往东。”女人钦佩地频频点头称是。
这是一条牛马车道。路两边是半人高的长满嵩草的荒坎,荒坎上边是麦田。青青的麦苗正在拔节,显得生机勃勃。荒坎下边的牛马车道印着两道深深的车辙,车辙两边长着稀疏的车前草和蒲公英。车前草那脉络分明的肥厚叶片顺地面展开,蒲公英的锯齿状叶片扶持着几枝盛开的黄花。他们在牛踩人踏中挣扎生存,依然显得生机盎然……
墩子搀扶着女人走了一程,说:“你先歇歇,我给咱找个地方去。”说罢,跳上了荒坎。
女人急忙喊住他:“你不会扔下我不管吧?”
墩子看着女人,说:“你把我看成啥人了!”转身走了。
时辰不久,墩子回来了,喜滋滋地对女人说:“地方找着了,咱们走吧。”他把女人搀扶着上了荒坎,不远处有个更高的崖面。走过一片嵩草地,来到崖面跟前,女人这才看清崖面上有只破窑洞。这窑洞很隐蔽,在路那边根本看不见。
两人钻进窑洞。窑洞不怎么大,里边很干爽,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干草,还有烧过火的痕迹。显然这窑洞曾住过人。
“你看嫽不嫽!”墩子猴子似的翻了个跟头,长长地躺在了干草上。
“嫽!”女人也面条似的软瘫在干草上。
两人谁也不再说话,静静地躺着。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女人呓语般地叫了一声:“冷!”
墩子从迷糊中惊醒,忙问:“咋了?”
女人又叫了一声:“冷!”
墩子翻身坐起,看见躺在身边的女人双手抱在胸前,蜷缩成一团。女人穿得的确单薄了一些,只是一袭结婚那天穿的红缎旗袍,在昏暗的窑洞里缺少温暖。他脱下上衣盖在女人身上。女人还是叫冷,他迟疑半晌,又脱下贴身衣衫给女人加上。女人依然喊冷。他不知所措,呆眼看着女人。女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痴迷地望着他,燃烧着一种火焰。
“抱着我……”女人的樱桃小口里吐出这几个字,面颊飞起两朵红霞。
墩子一直在心中为自己坚守着警戒标杆。可火大无湿柴,他被烈焰燃着了,身子不能自已地朝着女人靠近。女人已经迫不及待了,两条胳膊缠住了他的脖颈,一张俊脸贴住了他宽厚结实的胸膛。他再也按捺不住了,饿虎扑羊一般,箍住了那个柔软而滚热的身子。这女人不是那种羞羞答答只会被动接受抚爱的女人。她是一头小兽,在男人进攻的时候她也进攻,一只手不住地抚摸对方的肩膀、胸脯、脊背。她感到男人十分粗壮结实,而且带着一股英武的野性。她快活得发抖,又去热烈地吻他,将一个水津津的舌头伸进男人的嘴里。她如同小兽一般用牙齿咬他,用舌头舔他,一张娇嫩的脸盘与一张粗糙的脸盘相互摩挲,如牛蹭痒。他们在干草上翻滚了半天,终于联结成一体……
罢了,他们搂在一起,用各自的体温温暖对方。许久,女人呻吟起来,墩子惊问:“又咋了?”
“脚腕疼。”墩子坐起身,捧起女人的脚腕仔细看,踝骨处肿起一个大包。他是练武的人,自然懂得一些医跌打损伤之术。
“我给你捏捏。”墩子说着,便动手去捏拿按摩,这才发现女人是一双天足。“你没缠过脚?”
女人反问一句:“你嫌弃吗?”
“不嫌弃。我倒见不得小脚。我就想不明白,一双好好的脚为啥要受那么大的罪缠小哩。”
“你说的是真心话?”
“哄你干啥。”
女人笑了,笑得一脸灿烂。
“当初我妈也要给我缠脚,我嫌疼,又哭又闹。我妈心软也没硬逼我。后来我妈病故了,我大娶了后妈,后妈待我不好。我大惹不起后妈,把我送到了省城我大姨家。我大姨很疼我,送我进学堂念书,那里的女孩子都没有缠脚。”
“后来你咋回来了?”
“后来我姨夫做生意折了本,折得好惨,我在城里没法住了,就回来了。再后来就被吴清水抢逼了……”
墩子不再问啥,一双手灵巧地揉捏着。他问女人觉得咋样。女人说好多了。他知道淤血还没有散尽,手便使了点劲。女人叫一声,身子扭动起来,把盖在身上的衣服蹬腾光了,光洁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刚才那次交欢他被欲火的烈焰焚烧得无暇顾及其他风景。此时看到这道风景,他的目光一下变直了,贪婪而毫无忌惮地流连忘返。女人的裸体如同洁白无瑕的美玉,自上到下曲线优美流畅,两只奶子高高耸立,两颗乳头似两颗熟透了的草莓冲着他微笑;腹部柔滑平润,臀部丰满结实,两条玉腿圆润修长,就连那只受伤的脚也让人爱怜不已。他双膝跪倒在地,小心地把手掌贴在女人的裸体上,由上到下轻轻地抚摸着。最后,一只手停在了乳峰上,另一只手停在了令人心醉的三角地带。
女人的胴体来回扭动起来,不能自已地大声呻吟着,一双眼睛燃起了难耐的渴望,示意他快点给她。他便扑倒在女人的玉体上……
这一次持续了很久很久。终于他困倦了,翻身下马。他们并排躺着,谁也不说话。一番云雨交欢,他们都疲惫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忽然说她饿了。墩子也说肚子饥了。女人说能到啥地方找点吃的就嫽扎了。他说这有啥难的,翻身坐起找到褡裢,从里边拿出几块锅盔来,递给女人一块。女人坐起身,接住锅盔,笑道:“我还以为褡裢里装的是银元哩。”
墩子也笑道:“银元这阵能吃么?”
锅盔是表叔表婶给墩子带的干粮。表婶的手艺不错,锅盔烙得又厚又酥又脆,只是放了些时日,变得干硬难啃。好在他俩牙口正好,肚子又饿,一时三刻就吞下了几块锅盔。
渐渐地,窑里的光亮昏暗起来。墩子钻出窑洞,夕阳已挨住了山尖。他环眼四顾,四周几乎没有什么人影。他琢磨这正是上路的时候,刚想进窑洞喊女人,只见女人也钻出了窑洞。女人看看天色,问道:“走么?”
“走。”墩子回过头问,“你的脚能走么?”
女人来回走了几步:“好多了,不咋疼了。”
“你这是在盐店门口试担子哩。”墩子皱着眉说,“七八十里路,你能走下来?”
女人一想也是,脸上就显出忧愁来:“那咋办呀?”
墩子抬眼远眺,说:“到前边那个村子雇辆车子吧。”
女人问:“有钱么?”
墩子说:“雇车的钱还是有的。”
走出几步,女人回头看那口窑洞。墩子感到奇怪:“你看啥哩?”
女人喃喃地说:“不知往后还能不能再来这地方。”
墩子笑道:“你舍不得那口破窑?”
女人说:“我到死都会记住这个地方的……”
墩子一怔,明白了女人的心思,不再说啥,也回头看那口破窑……
两人来到前边的村子。一连打问几家,都是穷家小户,无车可雇,却家家都喂养着毛驴,帮人驮运东西。墩子和一个五十开外的陈姓老汉讲好,用毛驴送女人去岐凤清庙镇。
陈老汉不想赶夜路,让他俩暂在他家住一宿,明天早晨再上路。墩子撒谎说他们有急事,耽搁不得,要老汉千万辛苦一趟,脚力钱可以多出一点。
陈老汉同意了,牵出一头叫驴,备好鞍子。女人走到驴跟前,那驴突然昂头叫了起来,后胯刷地长出来一节黑黢黢的玩意儿。女人羞红了脸,目光慌忙移向别处,陈老汉看着女人,噙烟锅的嘴唇裂开了,无声地笑着。墩子有点恼怒,在叫驴的屁股上狠拍一巴掌。那一巴掌很重,驴不叫了,胯下那玩意儿也倏地收了回去。
女人接连几下上不去驴背。墩子走过去把女人抱上了驴背。陈老汉用鞭子打了一下驴屁股,那驴便撒开了四蹄。
陈老汉是个健谈的人,一上路,那嘴便不肯闲着。
“你们小两口上岐凤走亲戚?”
墩子只能将错就错,点头作答。
陈老汉看了一眼女人垂在驴肚皮上的大脚片:“你媳妇念过洋学堂?”
墩子又点了一下头。
“你小伙有艳福。”陈老汉赞叹道,“你媳妇长得真心疼(漂亮)。”
墩子这时恰好和女人的目光相遇。女人眼神里透出含羞得意的微笑。墩子心头禁不住一热,冲女人笑了笑。
陈老汉吧嗒着烟锅,唠唠叨叨地说:“你们找我算是找对了人。赶夜路要是找个愣头小伙子赶脚,你就招祸了。”
墩子问:“为啥?”
陈老汉看了一眼驴背上的女人:“这么心疼的媳妇,哪个小伙见了不动心。走在半道上,他能老老实实!我老汉老了,有贼心没贼胆,有贼胆也没那个贼劲儿了。”说罢,呵呵地笑了。
女人在驴背上捂嘴偷笑。墩子也忍不住笑了。他看出陈老汉是个有嘴无心的爽快人,便跟老汉谝了起来。老汉告诉他,他们那个村是个脚户村,十家有八家以赶脚为生。他赶了快四十年牲口,岐凤这条道走了个数不清,闭着眼也能摸着去。墩子问:“青庙镇离岐凤城有多远?”
老汉说:“五里多路。”
墩子又问:“天亮时分赶得到?”
老汉说:“抄近道能行。”
于是,抄近道赶路。果然依陈老汉所说,太阳冒花时分他们到了青庙镇。女人下了驴背,墩子付钱打发陈老汉返家。他看着老汉渐渐远去,转过脸来,女人正呆呆看他。他硬了硬心肠,说:“你姑家不远了吧,你自个儿去吧。”
“你就不去认认门?”
墩子摇头。他不愿陷得太深。
“你的心比石头还硬……”女人泪水盈盈。
墩子不敢看女人。他害怕女人那柔情似水的目光,他害怕那泪水溶化了他。
两人相对而立,垂着目光,谁也不看谁。
良久,墩子打破了沉默:“你多保重,我走啦。”说罢,转身便要走。
“墩子!”女人叫了一声。
墩子止住步,回眸看着女人。女人俊美的面庞上挂着两行泪水,拉住他的手说:“从今往后,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有一个叫杜雪艳的女人时刻都念着你,不论你是否在这个世上,她都是你的女人……”
“雪艳,你别这么想……”墩子鼻子发酸,眼睛发潮。
“你走吧……”雪艳松开了他的手,转身走开。没走几步,又回过身来,猛地叫了声:“墩子!”
“嗯,你还有啥事?”
“有个紧要事,往后你可不能再叫‘墩子’这个名字了。”
“为啥?”
“你想想,罗玉璋要追杀你,刘十三也饶不了你。你得改个名,再要叫‘墩子’,非倒霉不可。”
还是女人心细,墩子感激地看着雪艳,用手挠着后脑勺:“改个啥名哩?你念过书,干脆就给我改个名吧。”
雪艳说:“让我想想,得给你改个叫得响的名字。”
墩子说:“啥叫得响叫不响的,猫娃猪娃狗娃随便叫就成。”
雪艳沉思半晌,说:“文化,你改名‘李文化’吧。”
墩子大笑:“我两手画不来个‘八’字,还‘文化’哩,这个名字我叫不出去。”
“叫得出去,叫得出去。”雪艳笑着,叫了声:“李文化。”
墩子没有反应过来,呆看着雪艳。
“我叫你哩。”
墩子不好意思地笑了。雪艳又叫了一声:“李文化!”
墩子应了一声,随后说:“往后我就是‘李文化’了?”
雪艳点点头:“往后你就是李文化了。”
“多亏你提醒了我,谢你了。”
“你咋跟我说‘谢’字哩,要谢我得谢你。”雪艳又拉住了墩子的手,半晌才松开,“你多保重,我走咧。”
墩子愣怔半晌才醒过神来。他砸了自个儿一拳,狠着心肠扭头就走。走出老远老远,他回过头去张望,只见雪艳站在路边的高坎上,雕塑似的朝这边凝望。他再也禁不住了,热泪夺眶而出。在心里大声喊道:“雪艳,我的好妹子,哥对不住你!”
岐凤城是专署所在地,比西秦县城自然要气派一些。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店铺作坊一家挨着一家,生意兴隆红火。
新二师的师部设在较为清静的北街。师部门口两旁各站着两个持枪卫兵,那枪刺在阳光下闪着威严的亮光。行人和商贩走到这里都脚步匆匆,唯恐生出什么麻烦。
一个青年汉子,肩搭褡裢,风尘仆仆,穿过热闹非凡的东街,跟一个老汉打问一下,脚步移向北街。
青年汉子在新二师师部门前止住了脚步。他迟疑地朝里张望,看看守卫森严的大门欲进又止。
忽地一声厉喝:“干啥的?”随着喝喊声,大门口侧房里走出一个年轻剽悍、腰挎盒子枪的军官。
青年汉子一惊,环目四望。
“问你哩!”年轻军官走到青年汉子近前,猛喝一声。
青年汉子一怔,随即赔上笑脸说:“长官,这达是新二师的师部吗?”
年轻军官一双目光冷森森地盯着青年汉子:“你打听这个干吗?”
“找人。”
“找谁?”
“李师长。”
“找李师长?”军官的手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盒子枪。“李师长是你找的么?!”
青年汉子有点恼火了:“我咋就找不得李师长!”
青年军官一怔:“嗬,好大的口气!你是干啥的?”
青年汉子眼珠子一转,答道:“李师长是我舅,我是他外甥。”
军官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青年汉子,忽然问了一句:“李师长是哪里人?”
青年汉子开口就答:“李师长家住西秦县李家集,官名李信义,小名叫狗剩。”
年轻军官笑了,说:“你跟我来。”
穿过三道门,绕过一个花坛,军官把青年汉子带进一个颇有气势的两层小洋楼。走进客厅,军官对青年汉子说:“你先等等。”抽身上了楼梯。
青年汉子站在客厅,环顾四周,心里说这地方比刘十三的聚义厅阔多了。清一色的红木家具,几排铺着软垫的矮椅,摆设得井然有序。脚地铺着大块方砖,正中墙上挂着一幅猛虎图,配着一副对联:柳营春试马,虎帐夜谈兵。两侧墙上挂满着字画,最惹人注目的是挂在墙上的自鸣钟,一双猫眼骨碌骨碌地转动,十分有趣。
青年汉子正在细看那自鸣钟,楼梯响起了脚步声。他便抬眼去看,刚才上楼的年轻军官在前,身后是一位五十开外年纪的人,一身戎装,中等身材,有些发福,却不臃肿,留着八字胡,嘴角叼着雪茄烟,面无表情,没戴帽子,大背头梳理得纹丝不乱。青年汉子估计这就是他要找的人,诚惶诚恐地站直了身子。
李信义来到客厅,一双眼睛很威严地注视着青年汉子,半天,问道:“你是啥人?”一口地道的关中西府口音。
“我是西秦李家堡人,叫李文化。”
“你寻我干啥?”
“吃粮当兵。”墩子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年轻军官接过,呈给李信义。
李信义看罢书信,抬眼重新打量墩子,忽然问道:“刚才你咋冒充是我的外甥?”
墩子挠着头,憨笑着说:“我是怕守门的卫兵不让我见你,再说,从刘先生那里论辈分,我是叫你舅。”
“你的心眼还不少哩。”李信义笑了笑,问:“你为啥要当兵?”
“为父母报仇!”
“为父母报仇?”李信义脸上的笑纹不见了。
“土匪杀了我全家,此仇不报,枉为男人!”墩子瞒了实情,撒了个谎。他听教书的刘先生说过,李信义早年家里遭土匪抢过,而且爷爷死在土匪手里,他平生最恨土匪。
“师长,你一定要收下我!”墩子“咕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
李信义脸色一沉:“男儿膝下有黄金,咋说跪就跪。起来!”
墩子一怔,惶恐地站起身。李信义来回踱了几步,走到他跟前说:“当兵吃粮是很苦的。”
墩子挺直身板说道:“怕苦我就不来投你。”
李信义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说道:“肃清匪患,除暴安良也是军队义不容辞的职责。”
墩子茅塞顿开。他听人说过,有个小伙家里被一个恶绅欺辱不堪,小伙斗不过恶绅,一气之下投到李信义名下当兵吃粮。小伙卖命地干,深得李信义宠信。后来李信义让小伙带着一个排的人马去把那恶绅除了,为小伙报了仇。
墩子恳求道:“师长,我是慕你的大名来投你了,请你一定收下我!”
李信义不语,一双锐利的目光上下左右地打量墩子。好半天,问道:“你练过功夫?”
“练过,以前在镖局干过几年。”
李信义在墩子肩膀头拍了拍,脸上显出笑纹:“身胚子不错,使几下拳脚让我看看。”
墩子明白此时讲不得客气,卸下肩上的褡裢,把腰带往紧扎了扎,运气扎势,使出平生所学。一套拳下来,他脸不红气不喘。
李信义含笑点头:“使得不错。好,我收下你了。”又说:“刘先生引荐你来,我本该给你个好点的差事。可你心怀大志,应该先吃点苦。常言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嘛。你会打枪吗?”
墩子在镖局时大多都用刀剑,有时也用枪,但却是独撅子(打一发的手枪)和猎枪,从没用过快枪和盒子枪。他摇头说:“不会。”
李信义说:“现在已是火器时代,刀刃再残,脚拳功夫再好,也难敌住枪弹。”他从抽屉取出一把左轮手枪,笑着说:“凭你敢说是我外甥,这把枪送你了。”
墩子惊喜万分,双手接过枪,挺直身子朗声说:“谢谢师长!”
李信义一笑,转脸对身边的年轻军官说:“楞子,我把他交给你了。你要用心调教调教他。”
年轻军官打了个立正:“师长放心。”
李信义笑道:“把你那两手传给他,一点都不能藏着掖着。”
楞子笑着说:“这话不用师长吩咐。”
李信义又对墩子说:“楞子是手枪营营长。他的枪指着哪儿打到哪儿,你要跟他好好学。过些日子我要考考你。”
墩子学着楞子的样,打了个立正,朗声说道:“请师长放心!”
刘十三做梦也没想到他的压寨夫人竟然跟着墩子私奔了。
那天刘十三带着人马扑下山,原想打王怀礼一个措手不及,端了他的窝。他们出兵向来是出奇制胜,快进快退,从不耽搁。王怀礼却不是等闲之辈,防守森严,使他无机可趁,不得不耽搁些时日。最终,他胜王怀礼一筹,击毙了王怀礼,取回了赵七的首级。
他凯旋归来,后院却起了火!墩子不辞而别也就罢了,压寨夫人竟然不见了踪影!他心中狐疑,叫来守寨的小头目问话。小头目自知失职闯下大祸,吓得结结巴巴语不成句。好半天他才明白。他下山后,墩子去过他的住处见过夫人。后来墩子要下山,被留守的喽啰拦住了。再后来墩子在山寨各处转悠了一天,第二天早晨他们发现墩子不见了,急忙去向夫人禀报。夫人屋里没人,他们四处寻找都找不见。他们慌了,估计墩子对山寨情况不熟,十有八九是夫人带着墩子下了山。他们急忙去追,下山往岐凤方向追赶了二十里地,却没追上个人影。他们怕山寨有失,便撤了回来。
刘十三立时肚里填满了怒火,双目圆睁,抬手一枪揭了留守山寨的小头目的天灵盖。吓得留守的喽啰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哭喊求饶。
三头目赵拴狗和四头目杨万有急忙上前相劝:“大哥,息息火。”转脸呵斥留守的喽啰们:“都是一伙馍笼,还不快滚!”
众喽啰慌忙溜了。
“老子打了一辈子雁,今儿个却叫雁 了眼!”
刘十三怒气不息,以拳击桌,两个茶盅飞起,落在脚地摔得粉碎。他知道掠来的那个女人一直不安心在山上。他对她宠爱有加,百依百顺,想讨她的欢心,把她的心留住。可女人却一直心存别念,对他不冷不热。晚上干那事,女人跟个木头似的,没半点情趣。有时他真想把女人一枪崩了,却觉得秀色可餐,下不了手。他想,时间长了女人会屈服他的。就是没想到女人能跟着人私奔!他堂堂十三爷让人到窝里拐走了夫人,简直是奇耻大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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