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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匪事

_2 贺绪林(现代)
罗玉璋出身富家。襁褓中的他虎头虎脑,很讨人喜爱。他父母给他起了个别致的乳名——蛮蛮(关中方言:乖、机灵、漂亮之意)。蛮蛮的父亲治家严谨,信奉这样的理:“穷不离猪,富不离书。”蛮蛮长到七岁,父亲就送他进了学堂。可他看着机灵透顶,却念不进去书。一本《百家姓》、一本《三字经》念了两年,却背不全,为此挨了先生的板子还要挨父亲的巴掌。一次教私塾的吴老先生命他背诵《三字经》,他结结巴巴地背道:“人之初,性本善。狗不叫,鸡不 ……”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吴老先生在他头上打了一戒尺,说道:“罗蛮蛮,你将来要能有出息,就把屎往我的街门上抹!”
几年后罗家突遭变故。夏日的一个晚上,一伙土匪突然闯入了罗家,拿住了蛮蛮的父亲。他父亲视财如命,被土匪活活烧死。父亲死后,没有巴掌管教他,母亲生性心软,为人良善,管他不住。他便不再去学堂念劳什子书,跟上一帮哥儿们弟兄整天价习枪弄棒。长到十七岁便投了县上的保安队,当了一名团丁。
保安队的主要任务是维护地方治安。扰乱地方治安的除了土匪也没别的因素。一次,一股土匪到县城来抢钱庄,被保安队围住了。双方打得十分激烈,子弹像飞蝗似的满天乱飞。是时,罗蛮蛮二十啷当岁,年少气盛,血气方刚,冲到最前头。那一仗保安队胜了,打死了土匪头子杨大头。后来论功行赏,罗蛮蛮当上了小队长。大小是个官儿,罗蛮蛮觉得“蛮蛮”这个名字太土太俗,便起了官名叫罗玉璋。
又过几年,罗玉璋当上了中队长,老婆也娶了两房。后来罗玉璋的中队围住了威震一方的土匪头子杨豹子,并击毙了杨豹子。他威名大震,深得上峰的赏识,升任西秦县保安大队长。此后不久,保安大队改为保安团,罗玉璋便是团长了。
罗玉璋生性刁钻,脾气十分暴烈乖戾,官一大脾气也越发地见长。时逢乱世,枪杆子治世,保安团长的话比县长的话还管用。加之当时西秦的县长是个老儒,胆小怕事,凡巨细之事都交罗玉璋处置。这样一来,罗玉璋便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西秦人不知中国有个蒋委员长,却都知道罗团总的威名。
保安团团长不能说不是个人物,不能说没有出息。罗玉璋任保安团长的当天下午就骑马带着卫队去找教私塾的吴老先生。来到吴老先生门前,他并不下马,令卫兵喊出老先生,用马鞭指着老先生喝问:“你可认得我么?”
吴老先生眯着眼说:“你不就是那个狗不叫鸡不 的罗蛮蛮么。”
老先生话刚落音,众人哈哈大笑。罗玉璋恼羞成怒:“你认得不错。我今儿个当了保安团长算不算有了出息?”
“算吧。”
罗玉璋冷笑一声:“你还记得当年说的话么?”
老先生闭目不语。罗玉璋一挥手,几个团丁提着屎尿桶,把满桶的粪便泼到了老先生的街门上。罗玉璋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世无英雄,竖子成名……”老先生言罢,吐出一口热血,一头栽倒在地……
当了官就有了权势,罗玉璋的嗜好便也广泛起来。玩女人抽大烟赌银钱是每天都有的事,有时心血来潮,就去玩玩过堂审案的把戏。他审过好多桩案子,但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一个偷鸡案和一个偷牛案。
那两个案子是同时审的。四个原被告被带到罗玉璋面前,罗先审偷鸡贼。
罗拍桌问案:“你平日都用啥法子偷鸡?”
偷鸡贼答:“小民把缝衣针用炭火烧红弯成钩,再把诱饵扎在钩上,用细麻绳系牢。鸡吞吃诱饵进了肚里,就可像抓鱼一样抓住,叫也叫不出声来。”
罗骂道:“你狗日的比梁山的鼓上蚤时迁本事还大!西秦的民众都如你一样狡猾刁钻,那还了得!”说着,一挥手。
这是杀人的信号,偷鸡贼当即被拉出去枪毙了。
接着又审偷牛一案,问的却是丢牛者。
罗问:“你的牛在哪达丢的?”
丢牛者答:“家里。”
“牛拴在自个儿家里你都看不住,你是咋球弄的?看你这球相就是个熊管娃(马大哈)!拉下去打二十棍,看你下回还操心不操心!”
丢牛者挨了二十棍。罗随后问偷牛贼。
问:“你是土匪么?”
答:“不是。”
问:“我看你也不像是土匪。你能偷出牛来,想来有些手段。愿意吃我的粮么?”
答:“愿意。”
偷牛贼当下成了一名团丁。
罗玉璋还审过一个花案。
吴家堡一个女人与人通奸,杀害了亲夫。夫家人告到了县里。三天后罗玉璋审理此案。
审案那天,堂口拥了许多人看热闹。罗玉璋一身戎装,端坐公堂,满脸杀气。堂前他的卫队站立两旁,荷枪实弹,威武森煞,颇为吓人。
罗大喝一声:“把奸夫淫妇押上堂来!”
便有人把二犯押了上来。罗喝喊一声:“痛打奸夫二十大板!”
手下人照办。只听打得噼啪有声,却打的是出头板子,受刑人伤得并不重。
刑罢,罗手指奸夫痛斥:“你这个混账东西,害死人家丈夫,叫人家女人守寡受罪,实在可恶。本团长让你求死不得,活罪难饶,把你断给人家,当堂领回!”
听到这个判决,拥在堂口的众人一阵哗然,夫家的人齐声喊冤。罗玉璋忽地站起身,拔出手枪,对着堂口喝喊:“谁敢不服,老子就地正法!”一串子弹射向屋顶,震得堂口没了呼冤喊叫声……
事后,人们才知道那奸夫是罗玉璋的表弟,名叫吴清水。后来吴清水去保安团吃粮,不久就官升中队长。再后来,吴清水嫌一房老婆不过瘾,又讨一房作妾。谁知他没桃花运,洞房花烛夜被土匪抢走了新娘子。他去跟表哥讨救兵,反被罗玉璋一巴掌打掉了两颗门牙。
天高皇帝远。如今罗玉璋就是西秦县的土皇上,他的话就是王法。他来到永平镇本不打算久停,可打见到喜凤后却不想走了。他对漂亮女人有着特殊的爱好,非搞到手不可。徐家的女人他本不想下手,却一来那日多吃了壮阳的食物,二来喜凤长得太钻人眼了,他也就顾不了许多了。他也想到干这事难免会被徐家的人发现,可就是发现了,徐家能把他罗玉璋怎么样?他没想到的是喜凤屋里会藏着一个刀客!那刀客身手不凡,竟然砍了他一斧头。若那刀客手中有枪,他的伙食账今儿个晚上也就结清了。他更没有料到跟他同床共枕了几个夜晚的女人竟帮着刀客逃脱了性命。他一挥胳膊把喜凤打翻在地。依着他的脾气,一枪就把喜凤毙了。但他把枪口垂下了。他向来怜香惜玉,再者喜凤是徐家的儿媳,一介女流,打死她师出无名啊。
“罗团长,出了啥事?”徐云卿一脸惊慌地跑了过来,一双鞋也穿颠倒了。
“土匪入了家。”罗玉璋捂着伤口,痛得脸上的五官变了形。
“罗团长,你受了伤?”徐云卿惊慌得有点夸张,“狗日的土匪也太胆大了,老虎嘴里都敢拔牙!”
罗玉璋冷眼看徐云卿。徐云卿避开他的目光。罗玉璋蓦然有所悟,今晚的事不一定是土匪所为,这个徐会长不是等闲之辈。
几个卫兵扶罗玉璋回到客房,给他包扎好伤口。这时郭栓子进来了。他的右手腕还滴着血,伤得也不轻。有人过来给他包扎伤口。
“栓子,抓住了没有?”罗玉璋问。
“没有。那刀客是个高手。”
罗玉璋在桌子上擂了一拳,牙咬得咯嘣响。郭栓子凑前一步,轻声问:“那女人……”
罗玉璋摇了一下头。他已经冷静下来,今晚的事还是装糊涂的好。说是土匪所为,于双方脸面都好看。若要计较明白,脸上最无颜面的将是他罗玉璋罗团长。
第二天清晨,罗玉璋不辞而别。他不给徐云卿打招呼,是要徐云卿明白他罗玉璋不是个瓜(傻)熊,任谁都能糊弄。
打墩子溜进闲屋那一刻起,徐云卿的目光就贴在窗格上一直注视着那边的动静。墩子蹿出闲屋溜进喜凤的卧室也没逃出徐云卿的目光。起初,他吃了一惊,不知墩子要干啥。随后明白过来,心里说道:“这步棋高,姓罗的必死无疑!”
喜凤道罢晚安回屋后,徐云卿瞧见东厢房的灯光一直亮着。他不禁心里捏了一把汗,真怕喜凤发现了墩子坏了大事。后来窗帘拉上了,灯光暗淡得很模糊,加之有树影遮掩,什么也看不清楚。他便支棱着耳朵细听,似乎有说话声,不由一惊,再听却啥也听不见。他暗暗责备自己太多疑了,心里却还是胡乱猜想,总觉得今晚的谋划中有不周之处。
他把目光移向客厅房,那里黑糊糊一片。显然,罗玉璋还没有回来。莫非他今晚住在王怀礼那里不回来了?不可能吧,他跟那个贱货打得正火热,能猫儿不吃腥?但愿姓罗的早点回来送命!
他吸着水烟,稳了稳神,又把今晚的谋划思想了一遍,猛一拍大腿,失声叫道:“瞎了!”
徐王氏吃了一惊,忙问:“咋瞎了?”
“我忘了那贱货的娘家跟墩子在一个村!”
徐王氏不明白:“那又怕啥?”
“咋能不怕!常言说,亲不亲,故乡人。墩子是个讲义气讲情分的人,他能对那贱货下手?”
徐王氏不以为然地说:“只要他能把姓罗的除了,喜凤好歹也是咱徐家的媳妇……”
“你懂个屁!”徐云卿骂了老伴儿一句,“只除姓罗的不除那个贱货,人家还不怀疑是我日的鬼?”
徐王氏哑巴了。
自从徐云卿知道罗玉璋跟喜凤睡过觉后,就十分厌恶愤恨喜凤。他厌恶这个女人没血气,愤恨这个女人没跟罗玉璋拼命。如果这个女人真的拼了命,他一定会把丧事办得十分隆重。想当初媒人给望龙提这门亲时,他就有点不美气。女方娘家是个小户人家,跟他家不门当户对。但他看中了喜凤的长相,鼻是鼻眼是眼的,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徐家的儿媳就该是这般模样。俗话说:心疼(漂亮)的媳妇传三辈后人。他认为这话十分在理。酸面蒸不下好馍,瞎马怎能下出好马驹?因此,尽管心里有点不美气,可他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媳妇过门三天,儿子望龙去东洋留学。这是喜事,也是忧事。喜的是徐家出了个千里驹,自古到今永平镇出国留学的有几个?徐望龙是第一人!忧的是望龙一走,不知几时才能回来,留下青春年少的媳妇如何是好?倘若她水性杨花耐不住寂寞,做下不轨之事,徐家的脸面岂不丢尽!如今果然出了故事,而那肇事者是保安团团长罗玉璋,他惹不起。这怎能不使他愤恨交加,忧心如焚?幸好他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唆使墩子去刺杀罗玉璋,顺便把喜凤也除了,一箭双雕,不留痕迹。可妙算却有失误,他忘了喜凤的娘家和墩子同住一村,而且住对门。他更没料到的是,墩子失手了,罗玉璋只是受了点伤而已。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坐针毡,惶惶不知所措。第二天罗玉璋不辞而别,他仿佛一下掉进了冰窖,心里明白罗玉璋怀疑是他日的鬼。
徐云卿一筹莫展,惶惶不可终日。徐王氏在一旁也长吁短叹陪老汉着急发熬煎。许久,徐王氏小心翼翼地说:“把玉坤叫来商量商量?”当下提醒了徐云卿,亲自去找杨玉坤。
徐云卿与杨玉坤是莫逆之交,无话不谈。可这一回徐云卿没有说实话,把罪责全推到了墩子身上。
徐云卿愁眉不展地说:“老弟,你知道我这人重情义。墩子是世厚的后人,我不能不收留。可我就没想到那娃就能弄下这么大的麻搭!他脚板搽油,溜了,留下黑锅让我背。罗团长不辞而别分明是怀疑我在日鬼。你说,这让我咋办呀?”
杨玉坤安慰道:“老哥,你甭熬煎。麻搭已经弄下了,愁也没用。咱们想想办法。”
“你有啥办法﹖”徐云卿迫不及待地问。
杨玉坤沉吟半晌,说:“肚子没冷病,不怕吃西瓜。明儿个我陪你去一趟县城,咱跟罗团长当面把话说清楚。他那人虽说凶蛮,可也不敢把你老兄咋样。”
徐云卿沉思片刻,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只好点头答应。
第二天清晨,徐云卿备了一份厚礼,和杨玉坤坐着他的双套轿车去县城。郑二刘四两个保镖相随。郑二坐在车辕执鞭赶车,刘四腰插盒子枪坐在车后码头。
日头斜过头顶,轿车进了县城。郑二径直把车赶到徐家开的一家客栈。店伙计见是掌柜的来了,急迎出来,把徐杨二人接进一间雅座,送上热水洗面,随后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送来。吃喝间徐云卿问掌管客栈的伙计,可知罗玉璋回到县城的情况。伙计回答,只知罗玉璋打土匪受了伤,再无其他消息。
饭罢,徐杨二人要去保安团部见罗玉璋。郑二刘四起身相随。徐云卿摆了一下手:“你俩歇着。”
郑二说:“万一掌柜的要有个啥事,跟前也没个使唤的人。”
徐云卿苦笑一声:“要真的出了啥事,你俩也是白给。”
徐杨二人来到保安团部。门口有两个持枪团丁站立两旁。他二人上前讲明是罗团长的朋友,专程来看望罗团长。团丁见他俩都是有年纪的人,便挥手放他们进去。
杨玉坤多次来过这地方。他在前边走,徐云卿紧随其后。大老远他俩看见郭栓子坐在椅子上擦枪。他俩走过去笑脸问候郭栓子。郭栓子一改在徐家的谦恭态度,斜了他们一眼,冷着脸问:“你俩来干啥?”
徐云卿答道:“来看望罗团长,烦请郭队长通报一声。”他看见郭栓子的右手腕还缠着纱布,不禁肉颤了一下。
郭栓子慢慢吞吞地装好枪,起身进了屋,片刻工夫出来,说道:“罗团长有请。”
徐杨二人走上二楼,来到罗的住处。罗玉璋穿着宽大的白绸衫子,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床前坐着一个俊俏丰腴的年轻女人,攥着肉乎乎的小拳头轻轻地给罗玉璋捶腿。
徐云卿把手中沉甸甸的礼品放在了八仙桌上,弯着腰笑着脸问候:“罗团长,伤势是否好转了些?”一脸的关切之色。
半晌,罗玉璋睁开眼睛,斜觑着他们:“哦,是徐会长和杨镇长。你们找罗某有何公干?”并不让座给他们。
徐杨二人答道:“我俩是专程前来看望罗团长的。”
罗玉璋冷冷一笑:“罗某担当不起。”
杨玉坤有点尴尬。徐云卿硬着头皮,装作听不出罗玉璋的话外之音,关切地问:“罗团长感觉好点了么?”
“一时半时还死不了。”罗玉璋又阴冷冷地说了一句。
徐云卿一时语塞。杨玉坤这时回过神来,笑着脸说:“罗团长真会说笑话。你遭此大难,我和云卿兄深感不安。今儿前来一是探视贵恙,二来是登门致歉。还望罗团长多多海涵。”
罗玉璋这才摆了一下手,示意徐杨二人坐下说话。他左肩的伤势不轻,那天不是躲得快,这条胳膊可能就废了。此时一动,伤口还钻心地痛。
“唉,实在没料到会出这样的事。”徐云卿落座后,神色黯然地说,“这事出在徐某家里,实在让徐某愧见罗团长。”
罗玉璋脸色和悦了一些。徐云卿接着说道:“我已经弄清白了,刺杀罗团长的刀客不是土匪,他是李世厚的后人李墩子。”
“李世厚?”罗玉璋猛地坐起身,伤口痛得他皱了一下眉。
徐云卿忙说:“就是杨豹子的表哥。那年你在他家打了杨豹子一伙。”
罗玉璋咬着牙说:“这么说是遭了仇家的暗算?”他想问墩子怎么藏到了徐家儿媳的屋里,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问这话不是把他那事也露了?
杨玉坤在一旁笑着脸说:“李世厚原在云卿兄家干过活。云卿兄为人心地良善,重义气讲交情。前些日子李世厚的后人墩子突然来到徐家,说是想在永平镇落脚寻个活干。云卿兄看在和他爹旧日交情的分上收留了他。谁知他心怀叵测,弄出这样的事来……”
“那狗日的把我害扎咧!”徐云卿咬牙切齿地骂,“他把我弄得一脸黑墨。罗团长若是糊涂人,还以为是我日的鬼哩。”
罗玉璋看了徐云卿半天,口气缓和了许多:“徐会长多心了。这事我心里有数。你俩远道而来,还没吃饭吧?”
徐杨二人齐声说:“吃过了吃过了。”
又聊了一阵闲话,两人起身告辞。郭栓子代罗玉璋把他们送出团部大门。
第四章
这地方叫兔儿岭。
相传周文王姬昌遭谗臣陷害,被纣王羁囚羑里。文王长子伯邑考上朝歌进贡宝物,为父赎罪。妖狐妲己见伯邑考风姿都雅,目秀眉清,唇红齿白,十分俊美,淫心顿生,便要伯邑考传授琴技。伯邑考替父赎罪,不敢越雷池一步。妲己见伯邑考不动心,又出异常之举,坐在伯邑考怀中要其手把手传艺。伯邑考却心似铁石,视美色如粪土,坐怀不乱。妲己恼羞成怒,反诬伯邑考对她心存不轨,怂恿纣王将伯邑考剁为肉酱,做成肉饼,进食姬昌。姬昌演周易,算出肉饼乃是亡子之肉所做,但不得不食。后归西岐,姬昌思子心切,吐出肉饼,化为白兔。兔子奔走到这里化为土岭,后世人便呼此岭为兔儿岭。
传说毕竟是传说,但地名却真是叫兔儿岭。
兔儿岭不很高,却塬大沟深,沟壑纵横,大沟套着小壑,小壑连着大沟,大同小异。地貌相似,生人难辨,进易出难。兔儿岭方圆数十里,有数十个村庄,村庄一律都在向阳坡坎。大的村庄百十户人家,小的只有二三十户人家。大部分人顺着沟壑向阳坡坎削崖为院,在崖面挖窑洞为家。
这地方最难的是吃水,井深三十余丈,每逢夏季干旱,便要断水。因此,水比油还要珍贵。这里的住户每家都在门前或院中打几眼地窖,暴雨季节贮满水,干旱季节供人畜饮用。若遇旱年就遭大罪了,吃水要到十几里外的 河去用毛驴驮水。兔儿岭坡底村有个田姓富户,掌柜的过日子十分吝啬节俭,每日的清晨让一家十几口站成一排,亲自端一碗水,用口噙上一点逐个往家人脸上喷,算是洗了脸。此事是否属实,尚待考证。
兔儿岭一带的田地倒很宽广,但都是坡坎地,屎到地里滚了,尿到地里淌了,十分贫瘠。遇到好年景,每亩能收百八十斤粮食,逢上灾年,颗粒不收。
贫瘠的土地也有特产,那就是土匪。这一带人家的男人几乎都干过土匪的勾当,但却是小打小闹。他们农忙时节种田收获,冬寒春困之日便纷纷依附占山为王的职业土匪当一回业余土匪,抢劫周围的大家富户,甚至到外县和百里之外去打家劫舍发洋财。当地官员提起兔儿岭,便含蓄地说:“那一带民风剽悍,多出草莽。”清末时,朝廷一位大员来此地巡查,说了八个字:“穷山恶水,匪患猖獗。”
从西秦去岐凤,兔儿岭是必经之地。
农历三月中旬,已是仲春。坡坎的麦田开始返青,光秃秃了一个冬天的兔儿岭呈现出了生机。弯弯曲曲的土道上走着一个年轻人,他的右肩上搭着一条沉甸甸鼓囊囊的褡裢。褡裢四角包着红布,吊着红丝穗。年轻人大步走着,那红丝穗便来回摆动,犹如几团火苗在跳跃。
入春以来少雪雨,土道上积着半尺厚的浮土。年轻人风尘仆仆,走得热了,敞开着胸怀,只见腰间扎着一根宽板牛皮带,颇显得潇洒精干。
来到一个三岔路口,年轻人停住脚,抹了一把脑门的细汗,举目四望。远处山梁上有一群羊,恰似白云在悠然飘动。揽羊汉扯着嗓门吼秦腔:
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后
不小心把肚子搁在前头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金疙瘩银疙瘩还嫌不够
天在上地在下你娃甭牛
……
年轻人笑了笑,沿着往西的土道迈开了脚步,边走边小声哼唱:
大也黑来妈也黑
生下儿子茄子色
叫来他舅比颜色
他舅还比锅底黑
……
翻过一道梁,拐进一条大沟,太阳斜过山梁背后,天光暗淡了许多。年轻汉子加快了脚步,他怕天黑翻不过前边那道梁。路两边是半人高的荒坎,荒坎上长满着一人多高的蒿草。蒿草刚刚走过寒冬,干枯没有生机,在春风中飒飒抖着。忽然,蒿草中钻出十几条汉子来,拦住了年轻人的去路。他们手中都拿着家伙,有的拿刀,有的弄棒,有的使谷杈。他们的武器虽经磨砺,后部仍然留有锈斑。磨砺的部分显得尖刃明利,在斜阳的辉映下闪着耀眼的银光。为首的是个块头很大的壮汉。他使的是一把不知哪个朝代留下的大砍刀,刃口也是刚刚磨砺过的,在斜阳下闪光刺目。但刀背附近仍然长满着黑黄相杂的铁锈,而且刀口上还有几处蚕豆大小的豁口,并不怎么吓人。
为首的壮汉大喊一声:“站住!留下买路钱,饶你狗命一条!”
年轻汉子知道遇上了土匪,脸上并无惧色,口气平和地说:“好汉,我是过路的穷汉,放我一马吧。”
壮汉逼近一步,冷笑一声:“放你一马?我跟谁要钱去?快拿钱来,饶你不死!”
“好汉真格不肯放我?”
“你打听打听去,十三爷的地盘空手放过哪个!”
年轻汉子冷冷一笑:“我只有这条褡裢,只怕你没本事拿走它。”
壮汉哈哈大笑:“你 上怕还没长毛哩,竟敢跟爷爷我说这样的大话!”手提大刀过来,伸手就抓年轻汉子肩上的褡裢。
年轻汉子是会家不忙,就在壮汉的手将要抓住褡裢的那一瞬,他疾手擒住壮汉的手腕往怀里猛地一拽,壮汉扑倒在地,手中的大刀也飞出了老远。年轻汉子笑道:“就你这熊本事也来劫道,都不怕饿断了肠子!”
壮汉爬起身,恼羞成怒,打一声唿哨。十几条汉子舞刀弄棒朝年轻汉子扑来。年轻汉子并不畏惧,左躲右闪,从腰间抽出一条九节鞭挥舞得虎虎生风。那十几条汉子看来都是业余土匪,虽然势众,却从没遇到过如此强劲之敌,畏头缩脑不敢上前。年轻汉子却越战越勇,有几条汉子倒在了他的九节鞭下。
就在这时,一声枪响,子弹从年轻汉子头顶飞过。他吃了一惊,收住九节鞭,环目四顾,只见荒坎上站着一个约摸二十五六岁的精瘦汉子,手提盒子枪,枪口还冒着一缕蓝烟。显然,那一枪是他打的。
“小伙子,功夫不错嘛!”精瘦汉子冷笑道。他一身绸布衣衫,收拾得很利索,身后站着七八个年轻汉子,人人手中都有盒子枪。看来他是这伙人真正的头。
“看看我这功夫胜不胜你!”精瘦汉子说着,扬手一枪,年轻汉子手中的九节鞭断成了两节。
先前那个壮汉捂着胳膊走过来,朝精瘦汉子说:“四爷,把这狗日的撕了!他伤了咱们许多弟兄。”壮汉的胳膊挨了一九节鞭,此刻疼得钻心。
精瘦汉子没理壮汉,走下荒坎,来到年轻汉子跟前,说道:“跟四爷上山一趟吧。”
年轻汉子没动窝,两眼瞪着精瘦汉子。
“咋的,你还想尥蹶子!”精瘦汉子晃了晃手中的枪。
年轻汉子怒而不语。
“带走!”精瘦汉子喝令一声。
便有几条汉子拥了过来。年轻汉子没有反抗。他明白拳头再厉害也对付不了枪子。他束手就缚,任凭土匪给眼睛蒙上黑布。
刘十三原本不是职业土匪,他是个杀猪的。这个职业不管是否能挣钱,却有一个最大实惠就是嘴不受穷,天天有肉吃。有肉吃自然是美事,却把嘴惯馋了。一旦没了肉吃,不光嘴受不了,肚子也受不了。
民国十八年(1929年),关中遭了大年馑,春旱连着伏旱,伏旱接着秋旱,两茬庄稼颗粒未收。第二年落下了一场透雨,人们呼儿唤女把从牙齿上刮下来的粮食种到了地里,盼着能有个好收成,好度过荒年。谁知快到收获之际,闹了蝗灾,铺天盖地的蝗虫一夜之间把地里的庄稼吃光了,只剩下了光秆秆。这才真是雪上加了霜!村里不见了炊烟,刘十三别说杀猪,想杀个老鼠也寻不见,只好拿上杀猪刀去剥树皮煮着吃。他的父母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怎能咽得下树皮,不几天就相继而亡。他也是吃惯肉的嘴,现在去吃树皮,实在难咽下喉咙眼。
就在这危困之时,村里几个常出没赌场的红五锤六饿得皮包骨头来找刘十三,请他出山,带着他们去抢大户吃香的喝辣的。刘十三干的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营生,有的是胆量,可一听去抢人,头摇得似拨浪鼓儿:“那不成了土匪﹖干不得干不得!”
红五锤六们说:“这会儿命都难保,还管他啥土匪洋匪,能有啥吃就他妈的肚肥!”
平日里红五锤六们在牌桌上捞钱,常去照顾刘十三的生意。日子久了,他们跟刘十三成了铁哥儿们。这阵刘十三饿得头晕眼花,晕晕乎乎的,经不住红五锤六们再三鼓动怂恿,便提上杀猪刀,领着红五锤六们去抢大户。初战告捷,果然是皇上过的日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巧取豪夺,天天过年,顿顿吃肉喝酒,闹腾得方圆数十里的富家大户,听见刘十三的名字就亡魂丧胆。刘十三虽恶,却从不骚扰招惹穷家小户,也不在家乡附近几个村子作案。土匪的行话叫:“兔子不吃窝边草。”远处的各路土匪因有刘十三在此,也不敢来此打家劫舍。因此,刘十三在家乡一带还落下了好名声。
度过年馑,农人们的日子日渐好转。刘十三自思当土匪终不是长久之计,便想金盆洗手,回家重操旧业。一日他在聚义堂召集众人,说道:“各位弟兄,当初咱们上山落草为寇全因肚中无食。现在年馑已过,日子好过起来。山寨中还有些银洋烟土,分给大家,回去好好过日子,也免遭世人唾骂。”
这时红五锤六们都做了大小头目,一听此话,纷纷嚷道:“大哥,你回家重操旧业自然天天有的是肉吃。我们回家去面朝黄土背朝天,依旧受苦受累受穷,不回去不回去!”
刘十三见说服不了众人,犯了牛脾气,独自一个下了山。回到家,他却傻了眼,先人留下的几间瓦房变成了瓦渣滩。原来他落草为寇后,官府多次派人捉拿他。捉拿他不着,便抄了他的家,本要一把火烧个精光,却碍着左邻右舍,就把几间瓦房砸成了瓦渣滩。他对着瓦渣滩发了半天呆,却没颓唐,决意重建家园。没料到联保上的头目把他归家的消息报告给了县保安团。第二天他刚刚动手搬砖弄瓦要重修房屋,开来了一队官兵。幸亏族里的一位叔父给他通风报信,他慌忙逃命。官兵紧追不舍,犹如狗撵兔。追命的最终没撵上逃命的,可他肩膀却挨了官兵一枪。
官兵绝了刘十三的退路,又打了他一枪,使他别无选择,铁下心去当职业土匪。他在山中养好伤,发誓与官家势不两立。几年间,他的人马日渐强盛,成为这一带最大的一股杆子。他专和官府作对,经常袭击官家的钱庄粮店仓库。官府无计可施,想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便悬赏五百块大洋买刘十三的人头。银洋虽是好东西,可刘十三的人头也是珍贵之物。几年过去,五百块银洋好端端地在官府的银行存放着,刘十三的人头也好端端地在他的肩膀上扛着,并不曾易手。
刘十三的窝巢在兔儿岭的老爷台。这地方是个台塬,三面环坡,南边有条弯弯曲曲的小道连着塬下的东西大道。老爷台有四五十户人家,壮男壮女几乎都是业余土匪。刘十三把窝巢选在这里得了地利和人和。
老爷台的村南有座大庙,供奉着骑胭脂赤兔马、挥舞青龙偃月刀的关云长关老爷。老爷庙是一组建筑群体,修建在高台上,居高临下,很有一番气势。老爷庙门前有石狮一对,雄视前方。庙殿为重檐歇山顶,檐牙高翘,重重叠叠,有别于一般同类建筑。两侧各有五间陪殿,后边是寝殿,都是单檐歇山顶,外檐有斗拱。这座庙宇远近闻名,老爷台也因此而得名。庙里原有十多名道士,刘十三来此后,占庙为栖息地,他对道士倒也尊重,井水不犯河水。可道士们却不愿与他们为伍,作鸟兽散去了别处。这一来也倒好,整个庙殿,乃至整个老爷台全住上了刘十三的人马。
两月前的一天,探子报上山来,说是驻扎在永平镇的保安团的头目吴清水要娶小老婆,女方是永平镇一家大户人家的闺女。刘十三闻讯后顿时怒从心头起。他自思已到而立之年,占山为王也有好几年,手下也有上百喽啰几十条枪,论名声方圆数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他如今不曾有个老婆,还是光棍一条。吴清水这个采花贼只不过是罗玉璋手下的一条走狗,搂着一个女人还不知足,还要再娶一个,真是岂有此理!
刘十三猛一拍桌子,咬牙骂道:“叫这驴日的朘子享不成这艳福!”拔出手枪要带人马下山去搅和吴清水的娶亲之喜。
二头目冯四走上前说道:“大哥,杀鸡不用牛刀。小弟愿代大哥下山走一趟。”
“也好。”刘十三顿了一下,叮咛道:“甭伤那女人,要活的。”
冯四乃明白人,拍着胸脯说:“大哥放心,保管少不了她一根头发!”
吴清水娶亲的那天黄昏,冯四带着一队人马下山,袭击了永平镇。翌日清晨,四条壮汉抬着一顶花轿上了老爷台。刘十三撩开轿帘,惊喜得目瞪口呆。
女人年方二九,穿一袭红缎旗袍,头插红花,薄施粉黛,面容娇丽,一双忽闪闪的大眼噙满了泪水,却似梨花带雨。刘十三看得呆了,一时不知所措。冯四上前,半搀半拖把女人“请”出了轿。女人的身段更是优美,该凸的地方凸得惊目,该凹的地方凹得迷人。旗袍的衩子开在膝盖上处,凝脂似的肌肤显现醒目。当下周围的喽啰都被眼前的美色惊呆了,个个如痴如醉。
冯四凑到刘十三身边笑嘻嘻地说:“吴清水那狗日的还没挨她的身哩。”
刘十三有点不相信。冯四说:“我让几个弟兄扮成闹洞房的,用酒灌吴清水,等灌醉了他好下手。可那狗日的心在这女人身上,不肯多喝。我看不行,就下手硬抢。那狗日的命大,钻窗子溜了。”
刘十三哈哈大笑:“真有你的,给山寨立了一大功。回头大哥有赏。”说罢,挥挥手,让周围的喽啰走开。
刘十三看着女人,笑着脸问女人愿不愿意做他的压寨夫人。女人哪里肯!刘十三脸一沉:“你能嫁给吴清水,就不能嫁给我?你嫁那驴日的是二房,嫁了我是原配夫人。咋的,你嫌我是土匪?吴清水能比我强到哪达去?他驴日的还不胜我,比土匪还土匪!”
不管刘十三咋说,女人都不吭声,低头垂泪。刘十三很少说软话。他终于不耐烦了,发了山大王的脾气,说出的话很霸道:“你不愿给我做老婆也行,那就给我手下的弟兄们去做老婆。这两样你看着挑吧。”
女人惊得不知眼泪咋掉了,痴呆了许久,便乖乖依了刘十三。
刘十三自从有了压寨夫人,早晨便从中午开始,并吩咐下去,一应杂事去找几个副手,不要打扰他。
这天吃罢午饭,刘十三陪着夫人玩纸牌。夫人打上山以来,终日愁眉不展,不见笑脸。刘十三便想着法讨夫人欢心。玩纸牌他故意不赢,脸上贴满了许多纸条,模样颇为滑稽可笑。就在这时,有个喽啰撞门进来报告:“十三爷,有个钉子钻进了咱们口袋,被我们拿住了。”
刘十三很不高兴,喝斥道:“混蛋!这事还用跟我说,滚出去!”
喽啰没有滚,怯怯地说:“这钉子有点来头,抓他时还伤了我们好几个弟兄。”
刘十三不耐烦地一挥手:“让冯四把他砍球了!”
喽啰说:“四爷让我来跟十三爷报告一声,他押着那钉子随后就到。”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官府的通缉告示呈给刘十三。
刘十三手中拿着纸牌,没去接那告示。夫人却扔了手中的纸牌,接过告示细看起来。正看着,冯四大步走了进来,在刘十三耳边低语一阵。刘十三一把抹去脸上的纸条,喝喊一声:“带进来!”
几个喽啰推搡进一个蒙眼汉子。为首的喽啰上前取了蒙眼布,刘十三看了年轻汉子半天,恶狠狠地问:“你是啥人?敢闯我的山头!”
年轻汉子眯了眯眼睛,让眼睛适应了一下亮光。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出这是座庙殿。正殿上供奉着关云长关老爷,关老爷一手捋着长髯一手捧着书卷,左有关平右有周仓。由于年代久远,关老爷他们塑像的色彩斑驳残败。殿前有一张八仙桌,分设两把太师椅,一把坐着一个黄脸壮汉,另一把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女人生得出奇地俊俏,一身城里洋学生的打扮,刘海齐眉,短发齐耳,明眸皓齿。年轻汉子在心里惊讶,这地方如何有这样一个俊美人儿?有人在他屁股上狠踢了一脚,大声喝道:“十三爷问你话哩,还不快回答!”
年轻汉子醒过神来,答道:“我叫张根旺,是乾州人,去岐凤走亲戚迷了路。请好汉爷能给我指条道,放我回家。”
刘十三冷笑几声,忽然高声叫道:“墩子!”
年轻汉子吃了一惊,几乎脱口答应。他呆眼看着刘十三,做出一脸的傻相。刘十三起身走过来,在他头上摸了摸,又在他脖子上捏了捏,说道:“没想到你这头竟跟我的头一样值钱。”说罢,哈哈一阵大笑。
年轻汉子正是墩子。离开表叔家后,他想走大道奔岐凤。却又一想,他现在是官府通缉的杀人犯,走大道风险太大,多有不便。于是,他便走了山林小道。这一带他路径陌生,山山峁峁沟沟壑壑看似一样,三转两绕就迷了路经,闯进了刘十三盘踞的山窝,被冯四带的人马擒住了。
此刻,墩子已经清楚面前这个壮汉就是大名鼎鼎的土匪头子刘十三,自思今日是命尽了。他举目细看刘十三。刘十三长相威猛,但并不凶恶,黄净面,浓眉大眼,络腮胡,中等身材,身板壮实,猛看上去还有几分憨厚朴实。
精瘦的冯四把从墩子身上搜出的书信递给刘十三。刘十三看罢,笑道:“果然你是墩子。”
墩子默然不语。
刘十三双手抱在胸前,在墩子面前踱了一圈,问:“你要去投李信义?”
墩子自知瞒不住,点点头。
“为啥要投他?”
“报仇!”
“你跟啥人有仇?”
“罗玉璋。”
“这么说,前些时日砍了罗玉璋一斧头的刀客就是你?”
墩子点头。
“你跟他有啥仇?”
“他杀了我爹娘。”
刘十三正色道:“那你就该来投我。”
墩子沉吟了一下,说:“恕我直言,我不愿当土匪。”
刘十三哈哈笑道:“我是土匪不假,令尊大人当初不也是土匪么?”
“不,我爹不是土匪!”
“就算不是土匪,可却被罗玉璋当土匪用铡刀铡了。”
墩子咬牙说道:“我不杀了罗玉璋那贼熊,誓不为人!”
刘十三说:“你投李信义能杀了罗玉璋么?他们都是官府的人!”
“你说得不错,可李师长是国军的正规军,我好好干,干个营长团长的,还怕报不了仇!”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刘十三突然问道:“你要当不了官呢?”
墩子一怔,语塞了。半晌,他讷讷地说:“到那时我再来投你。”
刘十三笑了一下:“到那时我不会收你的。”
沉默片刻,墩子说:“十三爷,我知道你是条好汉,放我一马吧。”
刘十三沉吟片刻,说:“我刘十三是专和官府作对的,你去投官军,便是我的对头。再者,你打伤了我好几个弟兄,按规矩不留在山上就要砍你的头。我念你是条好汉,就破一回规矩,先把头留在你肩膀上。”
墩子深深一揖:“多谢十三爷不杀之恩。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说罢,抽身要走。
“慢着!”刘十三喝住墩子,“罗玉璋是我的仇家对头,你敢杀他就是我的朋友。朋友来到我的山寨理应以礼相待,咋能让你这么着就走哩。”说着,从衣袋掏出一把银洋,往空中一抛,一阵叮当响,伸手接住,走了过来,把银洋码成一摞,按在墩子的头顶上,说了声:“别动!”转身便走。
墩子肚里纳闷,不知刘十三玩什么把戏,站在那里呆眼看他。
只见刘十三走出二十步开外,抽出腰间盒子枪,瞄也不瞄,手一抬,“叭”的一响,墩子头上面的银洋当啷落地。
墩子浑身一战,直觉得头皮发麻,头发都竖了起来。以前他在镖局里干过,常和土匪打交道,可经这事还是头一遭,不由他不心惊。可他知道这会儿半点也不能动,壮起胆子木橛似的戳在那里纹丝不动。
连着九声枪响,九块银洋落地,在庙堂里乱滚。庙堂响起一片喝彩声。
刘十三走到墩子跟前,吹了一下还在冒烟的枪管,笑道:“墩子,你好大的胆量。”
墩子回过神来,一笑:“十三爷,你的好枪法。”
刘十三哈哈大笑:“这算个啥!听手下的弟兄们说,你的拳脚功夫不错。”
墩子说:“也没个啥。跟你玩枪一样,只不过是玩熟了罢了。”
刘十三面有愠色:“你是说我的枪法不精?”
墩子急忙说:“不,不,我是说不管啥功夫,练久了就能出高招。”
“你有啥高招,露一手我瞧瞧。”
“在十三爷面前不敢献丑。”
刘十三不高兴了:“叫你露一手就露一手,咋这么婆婆妈妈的,不像个立着尿尿的!”
见刘十三这么说,墩子便环顾四周。他看见殿堂一侧有一块磨刀石,一拃宽,半拃厚,尺半长。他走过去掂在手中。众人不知他要干啥,围过来观看。他伸出右掌,运足气功,挥掌猛砍下去,只见那磨刀石齐齐断成两截。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刘十三的压寨夫人竟伸出一双纤纤细手,捧起墩子的手左瞧右看,见那手掌皮肉无损,发出一声莺啼似的惊叹:“真是好功夫!”
面对刘十三的枪口,墩子面无惧色。此时被压寨夫人拉着手,他不禁面红耳赤,心惊肉战。刘十三也看了看墩子的手,笑道:“功夫果然不错。”随后又说:“今儿天色已晚,就不要下山了。”
墩子虽然极不情愿,但落在这伙人手里,只能客随主便。
身陷匪窝,墩子啥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刘十三能宴请他。宴席说不上很丰盛,却是山寨的高规格,大块子的红烧肉,大碗的自酿米酒。
宴席设在刘十三的卧室。刘十三是主,墩子是客,陪客只有刘十三掠来的压寨夫人。
夫人给客主各斟满一碗酒。刘十三端起,冲着墩子说了声“干!”一饮而尽。
墩子闯荡江湖多年,知道这样的场合讲的是豪爽侠气,而不是客套扭捏,便双手端起酒碗,也来了个碗底朝天。
“爽快!”刘十三很高兴,一摆手,示意夫人再斟。夫人又给他们斟满了酒。酒是山寨自酿的米酒,不冲,却味甘爽口,十分好喝。三碗过后,刘十三率先撕下一只鸡腿,冲墩子一扬,说了声:“吃!”便大口吃了起来。
墩子也就毫不客气,依样画葫芦。
鸡腿下肚,刘十三开言问道:“香不香?”
墩子答:“香!”
“酒美不美?”
“美!”
“你看这婆娘漂不漂?”
墩子不禁一怔,嘴也停了下来。刚才他没敢多看妇人一眼,刘十三这么一问,便转过目光去看妇人。妇人正起身给他碗里斟酒。她穿一袭红缎子紧身旗袍,胸脯醒目地高耸着;一双玉臂裸露出来,肌肤丰润而白嫩;一张俊俏的粉白脸在烛光的映照下泛着桃花色;齐眉的刘海下一双媚眼在偷看他,见他的目光射过来,含羞地一笑。墩子顿时心慌意乱,慌忙避开妇人的目光,说了声:“漂!”埋头去啃手中的鸡腿,却不知滋味。
刘十三哈哈笑道:“白天吃着香的喝着美的,晚上睡觉搂着漂的,你说这日子嫽不嫽?”
“嫽!”
“这嫽日子你想过不?”
“想过。”
“那你甭下山了,留下来。”
墩子又是一怔,举起的酒碗在半空停住了,呆眼看刘十三。刘十三干了一碗酒,抹了一把粘在络腮胡子上的酒珠,推心置腹地说:“山寨正在用人之际,我看你是个干才,你若肯留在山上,山寨的交椅有你一把。”
刘十三的山寨有百十号人马几十条枪,但能率队独当一面的干才并不多,除冯四外都是些莽汉武夫。他见墩子胆识武力过人,便想留墩子入伙。
刘十三见墩子不语,便笑问:“你娶媳妇了么?”
墩子摇头。
“想不想娶媳妇?”
墩子红了脸面。
刘十三哈哈大笑,压寨夫人也抿嘴娇笑,显得越发楚楚动人。刘十三收住笑,正色说道:“你若肯上山,我亲自出马给你弄一个漂亮女子做压寨夫人。咋样?”
墩子收住心猿意马,放下酒碗,双手一抱拳:“承蒙十三爷看重错爱,我感激不尽。可我大仇未报,不能从命。”
刘十三说:“你若留在山上,你的仇便是我的仇,我一定替你报仇雪恨。”
墩子沉吟片刻说:“十三爷知道我的表叔么?”
“你表叔是谁?”
“杨豹子。”
“就是绑了县长姨太太花票的那个杨豹子?”
墩子点头。
“当然知道。他是条汉子,可惜死在了罗玉璋手中。”
墩子说:“我爹在世时,表叔曾多次拉他入伙,他都没应允。我爹生前也曾多次给我说,好好做人,不可为匪。我虽不孝,但不敢违背先父的遗言。”
刘十三略一沉吟,在墩子肩头拍了一巴掌:“你有种,是个孝子!我不勉强你。来,喝酒!”端起酒碗跟墩子一碰,仰脸而饮。
喝酒,吃菜,再没人说话,气氛便有点沉闷。
良久,墩子打破了沉闷,端起酒碗说:“十三爷,你如此厚待我墩子,我感激不尽。我借花献佛,敬你一碗!”
“好,我喝!”刘十三豪爽地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墩子又倒满一碗酒,双手捧给妇人:“夫人,墩子敬你一碗!”
妇人没想到墩子能给她敬酒,急忙起身红着脸说:“我喝不了……”
刘十三在一旁笑道:“墩子敬你,你就喝嘛。”
妇人接过酒碗,看一眼墩子,仰脸喝了一口,可能喝得有点猛,咳嗽起来,墩子急忙说:“夫人不能喝就不要勉强。”
妇人涨红了脸,瞪了墩子一眼,把酒碗送到唇边,埋下脸吮吸而饮。待她抬起头来,面泛桃花色,那酒碗的底见了天。
墩子看得呆了,说了声:“夫人海量。”心里却想,这妇人不一般。
刘十三哈哈大笑。
墩子落座后,言道:“十三爷,有句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刘十三大手一挥:“今晚夕我请你来喝酒,你就是我的客人,是我的朋友。你有啥话尽管说,用不着婆婆妈妈讲客套。”
墩子说:“以十三爷的才干和胆魄,为何不另谋一条生路?”
刘十三猛干一碗酒,把酒碗往桌上一蹾,那碗竟成了两半。墩子和妇人都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刘十三。
“唉!”刘十三长叹一声,“你问的也是。我刘十三虽是个粗人,但自信不是个傻人。我当然知道啸聚山林终不是长久之计。想当年我因肚中无食,被迫拉起杆子吃大户。年馑一过,我便想金盆洗手改邪归正,回家重操旧业,过几天舒心日子。谁知官府竟不能容我,抄了我的家,打了我一枪,悬赏买我的人头。这叫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墩子说:“十三爷说得也是。官府这条路走不通,不知你想过其他路没有?”
刘十三一怔,问:“还有啥路可走?”
“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十三爷可以带上夫人远走高飞他乡,隐居山林,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刘十三连连摇头:“我离不开这一方黄土。再说,这些年我捉惯了枪把子,怕再也捉不惯锄把子了。”
墩子沉吟片刻,说:“十三爷既然尚武,还有一条路可走。”
“哪条路?”
“听说陕北的红军闹得很红火,专和官府作对,你可去投红军。干好了得个一官半职,也可光宗耀祖,封妻荫子。”
“红军我也听说过,跟我干的一样,杀富济贫,跟官家作对。可陕北那地方太苦焦,这些年我大鱼大肉的吃喝惯了,嘴受不得穷。再说,在这里除了天王老子就我大,说钉子就是铁,说庙就有人磕头,说灯就有人添油。我就是皇上,我的话就是圣旨。到了那边我就啥也不是了,说话谁还会听?还有,到了那边我就成了磨道的驴,听别人吆喝。我受不了这个。”刘十三喝干一碗酒,抹抹嘴,又说,“这一辈子我就这么过了,土匪就土匪吧!”墩子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山大王。刘十三的眼睛有点发红,舌头也有点大了,显然是喝过了量。墩子没想去劝他。
“你甭这么看我。你一定以为我刘十三是个糊涂人。给你说掏心窝的话,我不糊涂,是这个世道把我弄糊涂了。我干脆就糊涂庙住个糊涂神,糊里糊涂往下过。今日有酒今日醉,管他明日苦与愁。”刘十三又举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妇人见刘十三有了几分醉意,劝道:“别喝了。”
刘十三红着眼睛说:“别劝我,让我喝。一醉解千愁。来,你也喝一碗。我知道你心里也不痛快,你不想做我这个土匪头子的压寨夫人,是我逼你做的……喝,喝醉了就忘了不痛快。”他搂过夫人的肩膀,端起一碗酒,给她的嘴里灌。夫人呛得大咳起来。他却乐得哈哈大笑。
墩子默然地看着他们,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刘十三仰面又干一碗酒,抹了一下下巴,忽然说道:“墩子,我吼一段乱弹,你听么?”他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没等墩子开口,就扯开嗓子吼开了:
王彦章打马上北坡
新坟更比老坟多
新坟里躺的是唐高祖
老坟里睡的是汉萧何
青龙背上埋韩信
五丈塬上葬诸葛
人生一世莫空过
纵然一死怕什么
……
刘十三的嗓音宏亮,但唱得并不好,说“吼”也不确切,他是在“喊”。喊完后,他问道:“墩子,我吼得咋样?”
墩子笑了一下:“吼得好。”
刘十三也笑了一下:“你给我戴二尺五的高帽子哩。我知道我嗓子粗,吼不了乱弹。可这段乱弹就得这么吼。戏台上那些戏子太做作,嗓音太轻,吼不出这段乱弹的味来。你说是吗?”
墩子看过《苟家滩》这出戏,倒也没感觉出什么来,这时听刘十三这么一说,回想往日看的戏,还真如刘十三所说,没有人把这段乱弹的味吼出来。他点了点头。
刘十三端起酒碗,又一饮而尽。墩子呆眼看他,心里惊叹他的好酒量。
刘十三忽然又说:“墩子,你投了国军,往后若成了气候,可别忘了我刘十三今夜请你喝的酒。倘若我犯在你手里,你可要手下留情……”
墩子一惊,急忙说:“十三爷说醉话了。”
“我没醉,灵醒得很。好了,不说这些了。来,咱们喝酒,喝他个一醉方休!”
一觉醒来,日头斜到了西天。昨夜喝多了酒,竟然睡到了这个时辰,墩子直恨自己贪杯误事。他急忙起身去向刘十三辞行。他的褡裢和教书先生写给李信义的推荐信还在刘十三手中。
他住在关王庙后边的窑洞。出了窑洞他便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儿。刘十三的大部分人马住在庙后的几排窑洞,平日里喧闹声一片,今儿却静得有点异常。墩子没有在意,径直走进大庙,门口有两个喽啰站岗,认出是十三爷高看一眼的贵客,并不拦他。
来到刘十三的住处,墩子干咳了一声,叫了声:“十三爷!”
门帘一挑,出来的人是压寨夫人,见是墩子,笑盈盈地说:“是你呀,屋里坐吧。”
墩子便迈步进了屋,屋里空无一人,不禁一怔:“十三爷不在?”
压寨夫人说:“他下山去了,你坐吧。”
墩子犯了难,沉吟一下说:“夫人,请你把我的褡裢和书信给我,我要下山。”
压寨夫人说:“那两样东西不在我手中。”
墩子踌躇半晌,说:“请夫人转告十三爷,就说我墩子感谢他的不杀之恩和盛情款待,此情容当后报”
说罢便走。
“慢走!”压寨夫人喊了一声。
墩子收住了脚步,回过头来,不知压寨夫人有啥事。压寨夫人说:“没有他的话,你是下不了山的。”
墩子一怔,迟疑起来。
压寨夫人又说:“这地方上山容易下山难,你还是等他回来再走吧。”口气不无关切。
墩子目光射向压寨夫人,压寨夫人正好拿眼睛看他。他脸一红,慌忙躲开她的目光,抽身走人。他出了关王庙,自思压寨夫人的话不可全信,不妨先去闯一闯,径直奔下山的路。来到路口,几个持枪的喽啰不知从啥地方冒了出来,拦住他的去路,说是十三爷下山时有过吩咐,任何人不得下山,有事等他回山后再说。
至此,墩子才相信了压寨夫人的话。他明白就是跟这伙喽啰说干了嘴巴也是白费唾沫,只好回到住处,等候刘十三回山。
刘十三一大早就带着人马下了山。昨夜他喝得有八分醉,连衣服都没脱就躺倒在床上。黎明时分正在酣睡,却被身边的妇人摇醒了。酣睡被搅了,他十分恼火,正要发作,一个喽啰一头撞了进来,面如灰土,跪倒床前放声大哭。他一惊,睡意顿逝,酒也醒了大半,忙问怎么回事?
喽啰哭诉道:“十三爷,大事不好……冯四爷失手了,被保安团枪杀了……”
刘十三忽地坐起身,打了个寒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酒全醒了。冯四昨夜带着一队人马去永平镇给山寨搞粮饷。他办事向来机灵精明,从没失过手的,可这次却竟遭此毒手!
冯四在山寨坐第二把交椅,跟刘十三是结拜兄弟,是刘十三的左膀右臂,深得刘十三宠信。他与刘十三同住一村,原也是个本分的庄稼汉。民国十八年关中遭了前所未有的大年馑,冯四的老母和过门不到一年的新媳妇饿得奄奄一息。老母躺在土炕上闭着眼睛等死,冯四的媳妇也躺在自己屋里,全身浮肿,下不了炕。冯四外出寻食,迟迟不归。
黄昏时分,冯四拖着疲惫的身躯空手归来。他叫了一声:“妈!”不见老母应声。再叫一声,老母睁开眼睛看着儿子,半晌,又闭上了眼睛。冯四捶了自个儿一拳,回到自己屋中。媳妇睁开眼睛,眼巴巴地望着皮包骨头的男人,见男人提着两个空拳头,轻轻叹息一声,眼睛也闭上了。
冯四抱着脑袋圪蹴在脚地,许久,他看见屋角有把杀猪刀在闪着暗光。以前他经常去给刘十三当帮手,弄副下水什么的解解馋。这把杀猪刀还是刘十三的家伙。如今,刘十三连老鼠也没得杀,他就更别提了。
冯四把那把杀猪刀呆呆地看了半天,猛地抓在手中。回过头来,他看着躺在炕上的媳妇。媳妇过他冯家门也不过八个多月,没吃过几天饱肚子,如今跟他受罪受到了这个份上,真是可怜啊!
冯四突然双膝跪地,叫着媳妇的名字:“采娃,我对不住你……”叩一个头。
媳妇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冯四。冯四起身,抓刀在手,说道:“今生今世,我对不住你,来世变牛变马给你还。”
媳妇灵醒过来,惊叫一声:“你!”
冯四两眼放出凶光:“你活着受罪,还不如死了的好……”一刀捅过去。媳妇没叫出声,大睁着眼睛断了气。
卸块取肉冯四是行家里手,加之饥饿这个魔鬼迫不及待地催促,他异常利索地取肉入锅。他给锅底塞进几块劈柴,引着火种,拼力拉动几下风箱。当火焰熊熊燃烧之时,他疲惫不堪,气力不支,歪头靠着风箱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一阵肉香直钻鼻孔,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浑身一激灵,忽地起身,揭开锅盖,顾不得汤烧,伸手抓出一块肉往嘴里就塞……
一块肉下肚后,他猛地想起老母。急忙取过碗,舀了一碗肉汤,给老母端过去。
冯母已经被饥饿折磨得昏迷不醒,冯四连声呼唤,不见答应。冯四急忙用羹匙给老母的嘴里灌肉汤,老母干瘪的嘴唇神奇地蠕动起来。灌进半碗肉汤,冯母徐徐睁开眼睛,看清楚是儿子给她喂食,便不肯再吃,示意让儿子吃。冯四说:“妈,你吃吧,还有哩。”
冯母又吃几口,觉得肉香满口,惊问:“哪里来的肉?”
冯四支支吾吾,说是打了一条狗。冯母神志清醒过来,疑窦满腹。这年月树皮都剥光了,哪里有狗让儿子打?前些日子村东头的孙二饿得发疯,竟把七岁的儿子煮着吃了。村里一片哗然,人人自危。想到此她打了个寒战,挣扎起身,狐疑地看着儿子。冯四慌忙避开老母的目光。冯母忽然发现碗中飘浮一根长发,心中大疑,挣扎着要下炕。
“妈,你躺着吧。”冯四慌忙拦老母。
冯母推开儿子,颤颤巍巍往媳妇屋里走,边走边喊媳妇的名字。老人跷进媳妇的屋门槛,只见血水躺了一脚地,媳妇的头扔在屋角,一双眼睛吓人地睁着。
“天哪!”老人惊叫一声,一头栽在脚地,再没有醒过来……
葬了老母,吃光了媳妇的肉体,冯四成了名副其实的穷光蛋。后来他和几个经常出没赌场的红五锤六去鼓动怂恿刘十三拉杆子吃大户。拉起杆子首次出山,便旗开得胜。吃了香的喝辣的,冯四还分了几十块银洋。他活了二十五个春秋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银洋,而且这银洋跟他姓了冯。他拿银洋在手,左看看右摸摸,随后又敲敲,用嘴猛吹一口,放在耳边听声响,竟然高兴得发疯了。真是乐极生悲。
刘十三见冯四喜疯了,立时红了眼圈:“兄弟怎么这样福浅!”
一个略通医术的喽啰对刘十三说,冯四是高兴得太过了,被喜痰迷了心窍。刘十三问可有医治的法子。喽啰说,他看过一本闲书,有个法子可医治此症,不知灵验不灵验。刘十三忙问什么法子。喽啰说,让一个冯四平日最怕的人打冯四一个嘴巴,抢过他手中的银洋,猛喝这钱不是他的。冯四受了惊吓,吐出迷窍的痰液便就无事了。刘十三挠着脑袋寻思,这个法子倒不错,只是不知冯四平日最怕谁?喽啰说:“山寨里冯四爷最怕的人就是你十三爷。”刘十三骂了一声自己:“糊涂!”当下依着喽啰说的法子医治冯四,果然见效。
……
“冯四兄弟!”刘十三叫了一声,泪水涌出了眼眶。好半天,他止住悲声,问喽啰是怎么失手的。
喽啰泣声说道:“昨晚上冯四爷带着我们一伙下了山,由眼线(坐探)带路,摸进徐云卿开的粮店,谁知粮店里竟空无一人。冯四爷心里疑惑,急忙叫眼线,可眼线却不见了人影。冯四爷便知大势不妙,急忙带我们往外撤,可已经被人家围住了,枪响得像炒豆子。我们乱了阵,冯四爷先是腿上中了一枪,我要背他往外冲,他不让,要我快回山寨给十三爷报信。我钻到了茅房(厕所),从茅坑爬了出来……”
“冯四他们全完了?”
“全完了……”
刘十三咬牙又问:“眼线是谁?”
“徐家粮店的伙计赵七……十三爷,你可要给冯四爷他们报仇呀!”
刘十三抓起盒子枪,双目圆睁,牙齿咬得咯嘣嘣响,又问:“围你们的可是王怀礼?”
“就是王怀礼那个狗日的!”
刘十三的眼珠子瞪得血红,冒着凶光,恨恨地说:“冯四兄弟,我要杀不了王怀礼和赵七就不是人养下的!”一拳下去,桌上的茶杯跳了起来,跌在脚地摔得粉碎……
第五章

王怀礼露了个大脸。
他出重金收买了刘十三安在徐云卿粮店的坐探赵七。从赵七嘴里得知,今儿刘十三要亲自来永平镇抢粮。每年春末夏初是麦子青黄不接的困苦季节,山寨的粮食紧缺,刘十三的人马都要下山搞粮。近则抢附近村镇的富家大户,远则去百里之外抢商埠码头。今年刘十三把目光对准了永平镇,永平镇有几家粮店,唯徐家开的粮店最大。王怀礼便在几家粮店里暗暗设下伏兵,只想着这一回一举能歼灭刘十三这股土匪,立下奇功。谁知刘十三没出窝,冯四替他赔上了性命。王怀礼虽然未能如愿以偿,可毕竟击毙了刘十三最得力的干将,砍了他的一条胳膊。比起吴清水洞房花烛夜丢了老婆,王怀礼实实在在算是露了一回大脸。
击毙冯四后的第二天,徐云卿在迎宾楼设宴为王怀礼庆功。从县城回来后徐云卿一直心有余悸。那天在保安团罗玉璋的住处,他看出罗玉璋怀疑他。最后虽说他把那堆事全都推到了墩子身上,似乎罗玉璋也相信了,可他却心虚胆不壮。他知道罗玉璋是个心黑手辣啥事都干得出来的混世魔头。万一姓罗的要算计他,那他徐云卿失去的不仅仅是万贯家产,一家人的性命也难保全。近来他睡不安稳食不甘味,常因此发熬煎。几经思考,他在王怀礼身上开始下赌注。王怀礼和儿子望龙同过学,这已经有了一层关系。如果再施小恩小惠,笼络笼络,王怀礼也肯俯首听他的话。常言说得好,小钱买动帝王心。尽管王怀礼是罗玉璋的部下,但也不一定听罗玉璋的。王怀礼的任务是负责永平镇一带的民防治安。有道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近一段时间,他多次给王怀礼的中队送酒送肉,至于送给王怀礼的东西更是可观。如今王怀礼见了他,一口一个老伯,那个亲热劲儿就像真是他的亲侄儿。走在大街,团丁们见了他都点头哈腰,不笑不搭话。这一次王怀礼击毙了冯四一伙,使徐家的粮店幸免于难。他大喜过望,大摆筵宴,邀来永平镇的乡绅名流为王怀礼庆功,以讨王怀礼的欢心。
在酒席宴上,徐云卿亲自为王怀礼把盏。他端起酒杯,双手递到王怀礼面前:“贤侄,我敬你一杯。”
王怀礼慌忙站起身:“徐老伯,折杀小侄了。”
徐云卿笑道:“说哪里话。你杀匪有功,又使我的粮店免遭被抢之灾,我理当敬你。”
“恭敬不如从命。好,我喝!”王怀礼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徐云卿叫声“好!”又斟满一杯酒,捧给王怀礼。王怀礼推辞道:“小侄量窄,老伯自便吧。”
徐云卿说:“那一杯是为贤侄贺功,这一杯是感谢贤侄救徐家粮店免遭被抢之灾,贤侄不能不喝。”
王怀礼只有喝了。他是个灵醒人,明白徐云卿千方百计地在讨好笼络他。徐家出事的那天,他是事后才赶到的。他问罗玉璋是怎么受的伤,罗玉璋说是被土匪砍了一斧头。他心里起疑,有郭栓子和一班卫兵在,土匪怎得入徐家客厅?再者罗玉璋力大过人,又精通拳脚功夫,加上手中有枪,一两个土匪怎能是他的敌手?退一步讲,那个土匪就算得了手,怎能逃脱罗玉璋和郭栓子的神枪?可事实是罗玉璋和郭栓子都挨了一斧头。后来,他私下问郭栓子,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郭栓子和他私交甚厚,可也只说了一句:“团长的老二惹下了麻搭。”他顿时明白了,为啥罗玉璋不和他住在一起,偏偏要住在徐家,在心里直埋怨罗玉璋也太那个了,谁家的花草都敢折。当时他心里很是不安,真怕罗玉璋让他去对徐家下毒手。他对徐云卿的印象很好,觉得这人疏财仗义,说话办事讲的是仁义礼智信,而且在永平镇民众中很有口碑。如果罗玉璋真的命令他去对徐云卿下毒手,他应该是执行命令还是不执行命令?幸好,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迄今,罗玉璋关于被刺这件事对他没有过什么命令,也没有什么暗示。而徐云卿却对他恩惠有加,倒让他感到受之有愧。
王怀礼刚放下酒杯,坐在身边的杨玉坤捧上一杯酒:“王队长,这杯酒我代表永平八千民众敬你!”
王怀礼慌忙说:“多谢杨镇长美意,我真的不能喝了。”
杨玉坤说:“王队长不要推辞。这次你击毙了冯四。砍了刘十三的左右手,立下奇功一件。喝了这杯酒,下次死的就是刘十三!”
坐在筵席桌上的都是永平镇的名流乡绅,纷纷说道:“镇长说得极是,这杯酒不能不喝!”
王怀礼不再矜持,接过酒杯,一仰脖子,杯子见了底。众人齐声喊:“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筵席上拉开了闲话。杨玉坤给王怀礼面前的小碟里夹了一块鱼翅,笑问道:“王队长,几时吃你的喜酒呀?”
王怀礼笑答:“日子还没定下来。到时候请你杨镇长一定赏脸。”
杨玉坤笑道:“你的喜酒我是一定要吃的。”
徐云卿呷了一口酒,问:“贤侄要娶亲?不知是谁家的闺女?”
杨玉坤咽下一口菜,说道:“云卿兄怎么也孤陋寡闻。怀礼要娶的新娘子是北街耿老二的三闺女,那可是咱永平镇第一大美人儿哩。”
有人附和道:“英雄配美人,真是天设良缘,地造一双。”
众人纷纷称是。徐云卿却皱了一下眉头。北街耿老二他是熟知的,耿家三闺女他也认得,美则美矣,可早已出嫁,罗敷有夫了。难道王怀礼仗势要抢夺有夫之妇?他心中顿生厌恶,话语也尖刻起来:“是你镇长大人做的媒吧?”
杨玉坤熟知徐云卿的脾性,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哈哈一笑:“云卿兄只忙着做生意,两耳竟不闻街头上的事。耿老二的三女婿病死一年半了,他的女儿现在娘家屋里住着。”
徐云卿心里释然了。他为人处事有自个儿独特的一套,对女色不怎么看中,崇尚的是好女不嫁二男。但寡妇再醮也是世间常有之事,并不为他的喜好厌恶有所改变,他也懒得去理会。只是王怀礼乃一表人才,加之又是保安团的中队长,为何相中了一个寡妇?看来王怀礼是被美色所迷,算不上个真汉子。他在心中虽然低看了王怀礼,但嘴里还是说了一大堆恭维话。
“贤侄,喜日若选定下来就给我打声招呼。我在迎宾楼摆宴给你操办婚礼。”
王怀礼正想把婚礼操办得隆隆重重,可手头缺钱。徐云卿此言一出,真是雪里送炭。他大喜过望,站起身冲徐云卿深深一揖:“老伯如此厚爱,让小侄如何感谢才好。”
徐云卿手捻胡须,盈盈笑道:“贤侄说这些话就是见外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啥难处尽管开口,别跟老伯讲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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