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发现了人物性情的矛盾之处。总认为飞扬有着一种圆熟的内心和性情,应该在各个方面都灵巧而透彻,但事实并非如此。似乎每一个人的内心都存在着一个特定的症结,在这一症结面前,再成熟的人有时也会变得张皇失措。
当我在日记本上写下上面那段新感受的时候,忍不住自己对自己微笑起来了。真不知道以后读大学我会不会去报考心理学系――这倒真是一个充满着神奇和玄机的专业呢。
七
星期五,邓晓永不失约的白信封给我带来了一场小小的惊吓和一份大大的惊喜。
信里面夹着一张照片,一张很小很小的一寸黑白照。照片上的男孩眉清目秀,嘴角含着一丝隐隐的笑意。
从来没有仔细地注意过邓晓的五官,就像对自己的五官也从来没有仔细关注过一样。现在,这样的一副眉眼突然清晰地呈现在眼前,除了最初的惊吓,随后而来的那份惊喜也是我根本不想否认的。
邓晓在信中说,与同学在街上散步,经过一家照相馆时突然心血来潮,走进去一人拍了一张小照片。“拍照片时的感觉很不好,有点像在受刑,希望你不要见笑。”邓晓最后这样交待。
像在受刑吗?我却一点也看不出呢.
在快要上晚自习的时候,我忍不住将照片拿给飞扬看。
飞扬认认真真地审视了足足有两分钟,才抬起头,用一种形容不出的语调对我说:“是你的那位学友吗?没想到这么有气质。”
“气质”一词令我很高兴,它显然比“眉清目秀”更有价值。我满意地接过照片,仔仔细细重新装入信封中。
“你也准备送他一张吗?”
飞扬的问话吓了我一跳,这一点我可从来没想过。我想一想,有些迟疑地说:“好像没这个必要吧?”
飞扬说:“怎么没有?礼尚往来呀!”
我再想一想,仍是摇头:“我不喜欢这种过于明显的方式。”
飞扬一脸的笑:“那你喜欢怎样的方式?”
我警惕地看着飞扬,骂她:“我以前说你心有杂念,可真是一点都没有冤枉你。”
飞扬正要开口,班主任随着上晚自习的铃声一起进来了,我们只好意犹未尽地闭嘴。
刚刚翻开书本才两分钟,飞扬用手肘捅捅我,递过来一张稿纸,上面有一行大大的字:
你很喜欢他吗?我的意思是――你爱他吗?希望能很严肃地回答我。
我的眼睛被“爱”这一个触目惊心的字眼刺得有些发痛。飞扬真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女孩!
面对飞扬的问题,我想了又想。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承认和否认都不是我心里所愿意的。许久,我在稿纸上写: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喜欢与他通信,聊一些简单或深奥的问题。这样做一直带给我一份美好的心情,我相信于他也是一样。
飞扬咬着笔杆看我的回答,然后唰唰唰几笔,稿纸又被扔回来了―――
那么,你以后会不会爱上他,甚至嫁给他?
我知道我心里是喜欢邓晓的,但“爱”和“嫁”这些字眼是多么遥远而神秘啊,它们所蕴含的丰富多彩远远不是现在的我所能把握甚至能触摸的。这一点我清楚地知道。我在飞扬的问题后面写:很抱歉,我仍是无法回答你。我想,未来的事情未来自会回答。
不知道飞扬是不是对我的回答很失望。许久,她坐在那儿毫无反应。我正准备再写张纸条去道歉,飞扬又拧着眉写起来了。这回的问题是:
现在问一个比较抽象的问题:你对爱情的看法和憧憬?
这一次,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一直坚信爱情是一种最美丽而纯洁的情感,它会使任何一颗心灵(即使是最最黑暗的)都积极向上,并积极向善。
在我写着的时候,飞扬已经趴过来看了。我一写完,她就将纸夺过去,在一边写着大大的字:你是个十足的理想主义者!
我刚要反问她的看法,突然听到讲台上传来移动椅子的声音,是一直坐在讲台上批改作业的班主任正站起身来,准备绕教室巡视了。飞扬闪电般正过身去,我则敏捷地将写满字迹的稿纸一把夹进手边的课本里。要是这样的纸条被班主任看见,天啊,她不吓昏过去才怪!
在班主任一圈又一圈的脚步声中,我和飞扬都慢慢地进入了书本中。
晚自习以后,回到寝室,我从床头摸出日记本,郑重地将我和飞扬的笔谈夹入其中。不知在什么时候,纸条上的问题会一个接一个地向我们走来。而我,一定会像我一直向往和憧憬的那样,怀着最纯洁和最美好的情感,迎接它们。
第9章 窗外,秋风吹面
1、
我没想到我会被一碗方便面伤害,而且伤得这么深。
本来这是一个开开心心的日子,阳光明媚,秋风送爽,我们初二年级集体到海边秋游。
说是海边,其实只是一大片烂泥滩,和烂泥滩尽头的一大片灰色的水域。不过,比起那些抽疯一样的老师以及他们抽疯一样朝我们扔过来的一叠叠试卷来说,我们当然宁愿选择这一大片烂泥滩了!
何况,这一大片烂泥滩里面还有螃蟹在爬呢!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螃蟹!虽然很小很小,但你不能否定它确实是螃蟹!当党辉拽着那小东西的一条细腿,高声叫唤“螃蟹啊螃蟹啊这里有螃蟹啊”的时候,我们全体沸腾了!
“给我!”吴紫瑛激动地尖叫。
“给我!”林叶红激动地尖叫。
“给我!”我也激动地尖叫。
我的尖叫声引来了一片奇异的眼光,我也被自己吓了一大跳。我这是怎么啦?怎么会昏头昏脑地跟在吴紫瑛她们后面出风头?
可党辉一点也没觉出不正常,他一转身,将螃蟹放在了我手里:“給你吧。”
党辉转到我们班级才两天,除了认识我这个同桌,其他人他一概搞不清楚状况。
“神经啊!凭什么给她不给我们?”吴紫瑛双手叉在腰里,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咄咄逼人地瞪着党辉。
党辉显然吓了一跳,什么女生啊,这么嚣张!他不客气地说:“我高兴!你管得着吗?”
好在我现在已经清醒过来了,我朝党辉抱歉地笑一笑,在吴紫瑛正要进一步发作之际,赶紧拎起那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小东西,一直送到她眼皮子底下:“诺,给你吧。”
吴紫瑛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满意地接过去,鼻孔朝天地朝党辉哼了一声。
党辉不满地瞪了我一眼。
唉,党辉,对不起啊!你知不知道吴紫瑛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挖到的螃蟹当然是应当送给她,而不是送给我的。
我脸上挂着怯怯的笑容,在心里对党辉这样说。
我不知道我脸上的什么表情触动了他,党辉看看我,竟然挥了挥手,用一种大哥哥宠爱小妹妹的口吻说:“算了,你高兴送人就送人吧。一会我再挖到再给你好了。”
党辉他这是在对我说话吗?一个从来都只穿着妈妈十年以前的旧衣服,从来都低眉顺眼,从来都只会在心里滔滔不绝、却从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发出半点声音的丑小鸭?
我蹲下身去,低头用手指在烂泥地里乱挖起来。没有人看到我突然间汹涌至眼角的泪水。
在这以后的一段时间,一直到方便面事件发生以前,我都自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生。这种幸福感就来源于党辉的那一句话。
这一点也不夸张。有的人天生是公主,所有的好话堆到她面前她也毫不在意,比如吴紫瑛。有的人天生是弃儿,有时只要一句话,就能够让她泪流满面。比如我。
2、
不,我并不是孤儿。我有爸有妈。
爸虽然是后爸,妈可是我货真价实的亲妈,这一点有我的外婆作证。如果仔细地看,藏在我眉眼间的那一点点清秀也是得自我妈的遗传。小时候,我跟外婆一起生活,外婆干完了一天的活,锤着自己酸痛的腰背的时候,经常会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话:“你妈念中学的时候可漂亮着呢,精灵着呢。不像你,半天闷着没有一句话。”可有时她又会长长地叹一口气,说这样的话:“女孩子太精灵也不好啊,还是你这样老实点好。你给我记着,别到外头去跟那些流里流气的男生疯!”外婆说这样的话的时候眼光突然变得凶凶的,每次都要吓我一大跳。
在我还没有任何记忆的时候,我的亲爸就死了,大人告诉我是发生了车祸。我念六年级时,妈妈重新结婚了,然后将我接到了她身边。
后爸人并不坏,奇怪的是我的亲妈。我到她身边已经三年了,在这长长的三年时间里,我一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我的亲妈她为什么要将我接到她身边来虐待我?
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进入初中,我的身高一下子蹿到跟妈妈一样高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我穿的全部是我妈妈在箱底翻出来的她十年以前的旧衣服!妈妈说:“这些衣服都好好的,一点也没有坏,怎么不能穿了?你少给我在外头沾花惹草的!”
我气得哭起来。妈妈这是什么鬼话!她不知道我进入中学以后,几乎连说话的朋友都没有几个吗?
今天秋游,我穿的就是她以前的一件旧夹克,两片小小的可笑的尖领翻开在脖子那里,下面的一圈松紧早就没有了弹性,松松垮垮地在我的臀部晃荡。这一点还不是令我最难堪的,令我最难堪的是,我的身上没有一分零花钱!
不光是今天,在往常,我的身上也从来没有一分零花钱。每次要买本子、圆珠笔、尺子等等小文具,我都得跟妈妈艰难地讨要那一点点小零钱。妈妈像盘问一个狡猾的惯偷一样仔细地盘问我钱的用途,晚上回到家里,她也决不会忽略检查一下我用她的钱买回来的物品。
我知道家里不算富裕,但也决不是赤贫阶层。不然,我怎么可能进到这样一所每个学期要交5000元学费的民办学校就读?所以我想破了脑袋,也无法理解我的亲妈为什么对我要比一个后妈更吝啬、更过分,何况家里就我一个孩子。
在往常,我的身上没有零花钱也没什么大关系,我不用钱就是了。今天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反正吃的也带了,喝的也带了——说句公平话,我妈给我准备的野餐食品还是很丰富的,在吃喝上她倒是从不亏待我——我就想没有零花钱同样没关系,我不用钱就是了。可是,谁也没想到会出现意外。
事情是这样的,下车的时候因为嫌拎着不方便,我将我的装着午餐食品的马甲袋留在了车上,只是带上了喝的水。可是,到中午老师通知吃饭的时候,我和几个同样将食品留在车上的同学站在车门外傻眼了——车门被锁上了,那个旅游公司的司机不见了踪影!
“别着急,可能到附近什么地方转悠去了,大家稍微等等吧。”老师安慰我们。
“搞什么啊!饿死人了!”吴紫瑛和林叶红气得跺脚。她们的食品包也留在了车子上。
我也强烈地感觉到了来自腹部的饥饿。本来知道走过来几步就可以吃到东西,肚子还不觉得饿,可现在肚子发现上当了,就加倍强烈地发出了饥饿的信号。
“那边有个小卖部哎,我们先去买点东西填填肚子吧!”
吴紫瑛的提议得到了围在车门前的几个同学的一致响应,大家一窝蜂地朝不远处的小卖部涌去。
我也不自觉地跟在他们后面。快到小卖部门口的时候,我命令自己停住了脚步。我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问同学借的话,向妈妈讨钱来还是一件比饥饿更让人烦心的事情。
我转身朝小卖部边上的一棵香樟树走去,这里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树下有一块平坦的大石头。如果我的午餐现在在手里的话,我就可以把这里当作饭桌,好好地享用了。一想到被锁在车上的那一大包吃食,我的肚子里好像有一只动物的爪子在抓,饿得更厉害了。
吴紫瑛和林叶红朝这边走过来了,吴紫瑛的手里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方便面。肯定是小卖部帮她们倒好开水泡上了。
“咦,钱小从你怎么一个人呆在这里?没到小卖部买东西吃吗?”吴紫瑛一边将方便面放在大石头上,一边扭过头来问靠在树后的我。
我摇摇头:“我再等等吧,我还不太饿。我带了好多吃的呢。司机肯定马上就要过来了。”
一股方便面特有的香味直冲我的脑门,我尽量小心地咽了一口唾沫。
吴紫瑛不再理我,她看了看手里抓着的钱,突然叫起来了:“唉呀不好,小卖部的人好像少找我钱了!”
“是吗?”林叶红抓过她手里揉成一把的钱,一张一张摊开来数,“啊!真的少了啊!赶快回去问他们讨!”
两人撒腿就往回跑,吴紫瑛跑了几步,回过头对我喊:“钱小从,帮我们看着方便面啊!”
“好的。”我嘴里答应着,走过去坐在了石头上。
好像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吴紫瑛她们一直没有回来。天哪,再等下去,方便面都要被泡烂了!我最不喜欢吃泡烂了的方便面!
我的手自作主张地将插在碗沿上的塑料叉子拿下来,掀开了纸盖子。方便面铺天盖地的香味无可阻挡地弥漫在周围的每一寸空气里。
“哈,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吃方便面啊?”侧面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我吓得一哆嗦,塑料叉子掉在了石头上。
“唉呀对不起,我帮你擦一下吧。我正好还剩一袋消毒棉球。”说话的人转到了我前面,是党辉!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袋,撕开口子,拿出一个湿漉漉的棉球,将叉子用劲擦了两擦,递给我:“快吃吧。方便面泡烂了不好吃。”
“是。我也不喜欢吃方便面泡烂了的。”我接过叉子,深深地插进碗里,搅起一大把方便面,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嘴里。
几个小时以后,我一个人在黑夜笼罩的街头游荡,我使劲地回忆自己的手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我那猪脑子到底在想什么。可是,无论我怎样回忆,我也回忆不起来。我那猪脑子那时整个就是缺席的,它不在现场!
可是没有人会这样想。他们好像不知道脑子和手有的时候是会分离的。当气喘吁吁的吴紫瑛和林叶红站在我的眼前,看着我叉起又一把方便面正送进嘴里的时候,她们一起尖叫起来:“钱小从你居然偷吃我们的方便面!”
“什么啊?”党辉莫名其妙地看看她们,再看看我,“二位小姐搞错了吧?明明是她的方便面啊!”
“哈!”吴紫瑛气得笑起来。
“钱小从你想吃就说一声,不就一碗方便面吗?干吗要这么偷偷摸摸的?”林叶红难以置信地瞪着我。
我那猪脑子终于回来了。我的第一感觉是有一罐煤气在我脸上爆炸了,第二感觉是必须赶快逃离现场。我扔下叉子,含含糊糊地说一声“对不起”,站起来飞快地跑走了。
我身上那件旧夹克的那一圈已经松掉的松紧带可笑地拍打着我的屁股。
这天剩下来的时间,我不知道是怎么过掉的。不过我知道党辉又挖到了一只小螃蟹,他送给了林叶红。我听到了他们高声说笑的声音。
3、
我不想回家。我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憎恨过我的亲妈。
我将那件该死的旧夹克脱下来,塞进了马甲袋里。就让秋天的晚风狠狠地吹在我的脸上吧!反正我已经什么脸面也没有了!
我在风中晃荡,穿过一条又一条亮着灯光的小街。
马甲袋里鼓鼓攘攘的全是吃的东西。可我已经没有了饥饿感,我的嘴里和胃里一直充斥着那种令人恶心的方便面的怪味道。我拼命喝水,拼命喝水,可是,我喝再多的水也冲洗不掉。
“咦,小从你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过来看外婆?”对面一个人影突然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抬起双眼,迷迷糊糊认出是住外婆家对门的邻居。我朝她笑笑,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绕过她,走了。
我抬起头来看看周围的景色,这才发现自己来到了外婆家居住的那条街道。也是自己小时候一直居住的街道。
不,我也不要到外婆家去。外婆对我很好,但她从来不会帮我说话。她对她的女儿,也就是我那亲妈,从来不会说半个不字。有时候我跟她嘀咕我妈虐待我,她就骂我胡说八道,说你妈在心里爱着你呢,她这样做是为你好,怕你出事情。
真是奇怪,妈这样做是为我好,是爱着我!我想不明白,我想得头都晕掉了!
头晕。风好像越来越大了,周围的东西都被它吹得转起了圈圈……
突然,我的胳膊被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
“小从,小从,你真在这里!你要急死我们了!”
我模模糊糊地辨认出这是外婆。我倒在了她的怀里。
4、
我的体质很好,从不轻易生病。但一生起病来,就是波涛汹涌的那种。
这一次,我高烧了三天三夜,在睡梦里,我拼命哭泣,骂人。有一个声音试图安慰我,可是,只要一听到那个声音,我的胃就一阵痉挛,那种可怕的方便面的味道就布满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我拼命地朝那个声音蹬脚,扔东西,大喊大叫,我不要那个声音靠近我!
终于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一只手轻轻地按住在我的额头。我知道那是外婆。
我睁开了眼睛。
“终于醒过来了!”外婆坐在我身边微笑,满脸倦容。“我去打电话告诉你妈妈。她刚离开一会。”
“不要!”我的声音大得把我自己和外婆都吓了一大跳。
外婆看着我,眼睛里半是责备,半是忧虑。
我垂下了眼皮。
“你发烧的时候一直在骂你妈你知不知道?你还朝她扔东西,打她!”
是吗?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个声音让我无法忍受,只要一听到那个声音,我就有一种要疯掉的感觉。
“外婆我饿了!”我抬起眼睛说。
我的话成功地转移了外婆的注意力,她欣喜地站起身来:“有吃的有吃的!早就做好了的!”边说边忙不迭地朝厨房间走去。
我坐在床上,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外婆端过来的一大碗皮蛋瘦肉粥。
吃完了,外婆将碗接过,却并不放进厨房,而是随手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坐在床沿看着我。
又来了!
我往下躺了躺,闭上了眼睛。
“以前,有一个跟你一样大的女孩子,非常活泼可爱,聪明机灵,每个人都喜欢她。”
我以为外婆要接着教训我,没想到她竟然讲起了故事!
“她的妈妈没有什么文化,不知道该怎么管她,一切就都由着她的性子。她要穿红的就穿红的,要着绿的就着绿的,要零花钱也尽量满足她。即使做错了什么事,她也有本事弄得妈妈没办法责怪她。”
我的眼皮跳了两跳。外婆是在讲她自己和我妈妈的故事?我妈妈以前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
“终于到要高考的那个学期,她赖在家里不肯去上学了。还三天两头躲在被子里哭。等她妈妈发现真相的时候,她已经怀孕6个多月了!”
我一下子坐起来,恐惧地睁大了眼睛。
外婆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朝我点点头:“是的,这就是你妈妈。她就这样稀里糊涂结束了自己的姑娘时代,成了一个脾气很坏的古怪的小妈妈。”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落山了,窗外已经是昏暗一片。外婆佝偻着身子坐在床沿,整个人突然缩小了一圈。
“别恨她吧,她后来吃了很多很多苦,她被自己的过去吓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外婆的声音已经变成了耳边轻微的叹息,带着窗外秋风扑面的寒意。
5、
我穿着水磨蓝的牛仔裤,淡蓝的带帽子和拉链的休闲上装,一个人站在镜子跟前。
啊,这样的一套衣服,我向往了有多久!在妈妈刚刚将我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就告诉了她我想要这样的牛仔裤和这样的休闲上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喜欢那样的一身穿着,感觉穿在身上一定会又清爽又干净。可是,本来笑盈盈的妈妈却突然变了脸,说你给我闭嘴!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打扮!以后你给我老实点,我不会给你买新衣服的!
妈妈说到做到,将近三年时间里,她就这样将我裹在各种与众不同、令人发笑的外衣下面,一直将我裹得没有了一点声音。
“哎呀,换上了?真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我们小从换上这样的衣服都要变成大美女了!”外婆从外面走进来,眉开眼笑地说。
外婆一下子将我心里正在想着的话嚷嚷出来了!我脸红心跳,转过身来追打外婆。
外婆抓住我的手,问我:“知道这是谁买的吗?”
我没哼声。
“你妈昨晚十点多钟的时候赶着送过来的,她刚加完夜班呢。那时你已经睡着了。”
我还是没哼声。
“你妈说了,要是你想在我这里住上一阵子也成,但明天一定要去上学。”
我的肩膀一下子垮下来。上学,上学,我怎么还能去上学啊?
我将衣服三把两把脱下来,扔还给外婆。
外婆的脸拉下来了:“这衣服你穿不穿我不管,这学你一定得去上!不就一碗方便面吗?就能将你吓成这样?”
我一下子全身冰凉。我惊恐地看着外婆。外婆她怎么会知道一碗方便面的事情?!
外婆张着她布满皱纹的嘴笑起来了:“你生病的时候一直在发疯,一直在对什么人说对不起,我没有偷吃方便面!谁赖你偷吃方便面了?你就这么老实,不会把事情跟人家说清楚?”
唉,外婆,外婆,如果这事情说得清楚,我还用得着您老人家来教导?
“没有什么事情是说不清楚的,就怕你自己不肯站出来说,不敢站出来说。”外婆好像听到了我心里的话,她不再笑了,一双小小的眼睛像一只知晓一切的老猫那样盯着我,盯得我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千万千万别学你妈当年的样子。躲起来肯定不是一个好主意。” 外婆将那件带帽子和拉链的上装轻轻披到我肩膀上,凑在我耳朵边,像真正的老猫那样呼噜呼噜喘着气,“没有什么可怕的,什么事情都会过去的。”
一直到外婆的脚步声在门口消失了很久,我才回过神来。
我重新将那套衣服穿在了身上。镜中的女孩披散着头发,眉眼淡淡的,鼻子有点往上翘,嘴巴很小,紧紧地抿着在那里。
我慢慢咧开嘴,给了自己一个试探性的微笑。
感觉好像还行。
明天去上学,我会把头发梳起来,梳得高高的,让它在脑后晃悠,就像班上其他女生一样。
第10章 往 事 非 烟
时隔二十年后的今天,当我独自守着一盏宁静的台灯,顶着冬夜袭人的寒气提笔写下这个关于高一女生陈香兰的故事的时候,我的心是那么沉甸甸地长久地静默着。
在这种静默中,我又一次仔细地追溯着二十年前刚刚成为高中生的那短短几个月的寄宿生活,就像我在直着眼睛的陈香兰被她流着泪的爹妈带离学校以后常做的那样,但像以前一样,我又一次失败了,我对发生的一切仍然莫名其妙,我不明白一个成绩优秀的省立重点中学的女学生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倒仆在那样一场近似闹剧的玩笑之中。
仅仅是因为这场玩笑的男主角太出众了吗,还是因为他们高一(2)班为数不多的几个女生太残忍?――那是因不谙世事、还没学会宽容某些必须宽容的事情而呈露出的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残忍。
而陈香兰自己呢?她究竟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究竟是什么使她那么轻易就失去了自控能力?
至于当时属于高一(1)班的我,是被稀里糊涂牵扯进这一事件中的不幸的旁观者。三年后刚刚跨进大学校门,我还因为这件事跟我高中时的邻床、当时是高一(2)班语文科代表的尹依完全彻底地断绝了来往。
——题记
一
我们的学校蓝湖中学是一所省立重点中学,它三面都被蔚蓝的湖水环绕着,只有一条小路通向繁华而陌生的城区。它面向全省招收中考成绩最优秀的学生,所有学生一律住校。
可以想见,当我们告别亲人,远离家乡,背着小小的铺盖卷儿跨进蓝湖中学那掩映在古桐之中的暗红色校门时,我们的心是怎样激动地跳荡着!
刚刚成为繁华陌生的省城高中生的头一个月是在一种相互熟悉、既而互成帮派的混乱中度过的。我们这些寄宿的为数不多的女生中很快就分出了这么三个层次:
最高层次是那些厂矿职工的子女。她们的父母都不是本地人,是六十年代因支援本地建设而由外省随厂迁入本地的,她们不会说任何一种本地方言,她们打小就说普通话。
最低层次是那些来自农村的女孩,她们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不太顺口的普通话中夹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陈香兰即属这一层次。向晓锋其实也属这一层次,可他却天生出类拔萃似的,浑身上下不带一丝泥土味,有一种春天白杨树一样的很清新的挺拔。他是我们高一年级的团支部书记和高一(2)班的班长,开学没几天很快就成为整个高一年级的风云人物之一。
至于像我和尹依这种来自小镇上的姑娘,说土不土说洋不洋的,自然只好居于中间层次。我们虽有自己的方言,普通话却也是张口就来,流利之极。这一点曾使那帮成天吃着零食的厂矿女孩非常气愤,好像普通话是她们爹妈从外省捎带进来的专利品似的。
我们两个班的女生加起来总共只二十多人,全住在由一个大教室改成的特大寝室里,上下两层铺位的木制床两张两张一组整整齐齐排满了一屋子。我的左边是来自和我邻县的乡镇女孩尹依,右边隔一个床位即是来自农村的十六岁女生陈香兰。
陈香兰是一个有着圆圆脸蛋的女孩,皮肤黑黑的,脸上有些许小小的雀斑。当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缝着,给人一种很甜很柔顺的感觉。
刚进校门时学校曾依惯例为我们举行过一次认认真真的摸底考试,我和陈香兰、尹依都位于各自班上的前十名之列,虽然属于劣等公民,我们在人前人后却也照旧粗声粗气的,从不理会厂矿女孩的零食和白眼。
我和尹依一开学就被指派为各自班上的语文课代表,我们的语文老师是同一个老师,这使得我们有了很多的共同话题。我和陈香兰也比较要好,我很喜欢她那种沉静的、不慌不忙的性情。不过高中毕竟不同于初中,初中生的那种勾肩搭背、形影不离之类在我们当中已不太多见。我们的学习总是很紧张,所谓要好也只是得空时在一起聊聊天、同同路而已。
二
陈香兰事件在正式爆发之前一定有过一些零零星星的小插曲,不过这一点我们外班人、至少是我不太清楚,只记得事情的正式发生是在期中考试刚刚考完的第二天早上。
已经是初冬天气,窗外的风很猛,时不时有一两片枯黄的落叶翻卷着掠过教室的窗前。
那天早自习的铃声一响,我们班主任照例端着一张脸跨进教室,丝毫也没有因为刚刚考完试而让我们喘上一口气的意思。我们只得噼里啪啦开抽屉,叹着气拿出语文书或英语书。
刚刚翻开课本,突然听到隔壁的高一(2)班教室里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还伴随着多双手一齐拍打桌子的狂热的声浪。随即,有一个变了调的带着哭腔的女声尖锐而急促地骂了一句什么,这句话换来了一阵更加猛烈的笑闹声和击桌声。
干什么?干什么?他们班集体发疯了吗?我们班同学面面相觑,一边交头接耳,一边伸长了脖子一个劲朝窗外张望。
班主任及时地敲响了讲台,用严历的目光一一击落了我们的好奇心。我们眼睛盯着书本,耳朵却像兔子一样竖着,倾听着来自墙那边的点点滴滴的声响。
高一(2)班如涨潮般汹涌而起的混乱一直持续了好几分钟,直到他们的班主任顾永秀老师箭一般擦过我们教室的窗口,直扑他们班教室门时才戛然而止。
一个小时的早读下来,我的头脑中塞满了长长短短各色组合形式的单词,拎着饭碗出教室门时正碰上尹依,我们便一齐朝位于校园西北角的食堂走去。一路上全是急匆匆赶向食堂吃早饭的男生女生,铁的铝的勺子碰撞着饭碗,前后左右响成一片。
走了没几步,尹依突然一脸神秘的笑。我问:“干什么呢?”尹依不答,依然一脸莫明其妙的笑。我突然想起早自习他们班发了疯一般的混乱,便问:“你们班早上吵什么呀?发神经一样!”
尹依笑得更加厉害,我皱着眉头等她笑完。我很不喜欢她的这种暧昧不清的笑容。好一会,尹依才凑近我耳朵说了句:“陈香兰和向晓锋谈恋爱呢!”
“什么?陈香兰和向晓锋?谈――怎么可能呢?”我及时缩住了“恋爱”这两个别扭的字眼,却仍是忍不住扯着喉咙叫了起来。这消息听起来不只是新鲜,它实在是有着一种莫名的怪异的色彩。二十年前的中学生远没有现在中学生这样早恋成风的气氛,我们跟男生之间一直界线分明,“恋爱”一词被长时期远远地阻隔在我们的生活之外,在我们的耳朵里它是一个非常陌生而刺耳的词汇。
“轻点!你叫什么叫?又不是我捏造的,我们班人都这么说!”尹依很不满地白了我一眼。
“那你们早上是在笑她?”
“是啊。她每次一进教室就朝向晓锋那儿瞧,那种眼神好笑得不得了。今天又是这样―――才刚刚考完试呀,也不知松口气。什么人不好找,找向晓锋,凭什么呀,真是!”
尹依的口气令我很不平。我说:“向晓锋怎么啦?假小白脸一个,有什么了不起。你们班就爱欺负老实人!”
尹依说:“谁欺负谁呀,她今天早上还骂我们全班人是‘流氓’呢。听听!‘流氓’!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