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过,我们是在去食堂的路上进行这番对话的。这条两边种满垂柳的狭窄的水泥路上人来人往,我们只顾自己说,根本没注意前后左右走着的是些什么人。
这天中午,我在宿舍楼前的一排水管边洗碗时碰到陈香兰,我有点尴尬(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点尴尬)。
陈香兰见左右没人,问我:“你有没有听到我们班女生说我什么?”
我更尴尬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说:“你别信她们胡说,我们班一窝子全是流氓!”
我觉得“流氓”这个词确实有点刺耳,但早上他们班那样的闹法,也太过分了。我说“你管人家呢,别理就是。”
陈香兰激愤地说:“不是我理不理,是我一进教室他们就拍桌子,向晓锋也拍,拍得比谁都响!”
陈香兰说到这儿声音有点颤抖。我吓了一跳,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在一边陪着,等她洗好碗,一齐踩着呀呀乱叫的木楼梯回到二楼的寝室。
这天晚自习,轮到教我们班化学的(2)班班主任顾永秀老师下班辅导。他是个小个子,有着一张白净的脸和一双白白净净的手。他在我们班教室里转了没了两圈,就停在我的身边,轻轻敲着我桌面说:“夏莲,你出来一下。”
我的心不知如何一下子怦怦跳了起来,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低眉顺眼地随顾老师走到外面长长的有着绿色铁栏杆的公用走廊里。
顾永秀老师靠近我,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说:“我们班有些同学在到处传播陈香兰和向晓锋的谣言,你听到什么没有?能不能告诉我?”
我浑身一激灵,靠着栏杆的身子一下子挺直了。半分钟?一分钟?我不知道自己犹豫了多长时间。我不太习惯于撒谎,可直觉告诉我,这次不应当说实话,顾老师的神态让我警惕,并隐隐地感到害怕。也许有人要倒霉了,是我,是尹依,还是陈香兰?
还没想妥当,我听见自己已脱口而出:“没人对我说什么呀!陈香兰和向晓锋怎么了?”话刚出口,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顾老师不说话,只沉默地盯着我。
我更慌了,赶紧加上一句:“不过,在寝室里好像听你们班女生提起过一些。”
顾老师立刻抓住我话头说:“是谁?有没有领头的?都说了些什么?”
顾教师审讯似的语气令我一下子很恼火,我也不觉得害怕了,脖子一扬,说:“大家都说了,乱七八糟的,谁爱管这些闲事呢,真是!”
顾老师大概没料到我会这样,愣愣地看了我一会。我低下头,心情一下子变得很糟糕。
静默了一会儿,顾老师说:“夏莲呀,不要这个样子。你先回教室吧,以后想起什么就告诉我,听到谁说什么也告诉我,好不好?”
我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怀着一种被强迫收买的心情沮丧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为什么就我这么倒霉,整个高一年级都在沸沸扬扬传着这件事,我又没说什么,为什么就揪住了我?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尹依眼睛一闪一闪看着我,说:“昨晚顾老师找你谈话了?”
我本来正准备给尹依讲这件事情,可她先问出来了,迫不及待似的,我便有些不高兴,心里又有些吃惊,怎么话传得这么快的呢?
我定了定神,还是好声好气地回答她:“是啊,就是问陈香兰和向晓锋的事,神秘兮兮的,弄得我紧张死了,有什么必要!”
尹依眼睛盯着碗,漫不经心地说:“那你说了些什么?”
尹依真是一个拙劣的演员,她的漫不经心里透露出一种明显的诱骗的味道。她在怀疑我告密吗?我一下子变得冲动起来,语气很冲地说:“我还能说什么?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以为我会说什么?”
三
过了两天,是星期六。这两天好像很平静,至少没人再找我。我怀着一种放松的心情趿着拖鞋去澡堂,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一路梳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寝室,正听到侯玲尖尖的嗓音在叫:“什么呀!还叫顾老师一个个查,审贼似的,她想怎么着!”
侯玲是(2)班的文娱委员,厂矿女孩的代表人物。她时常穿一件鲜艳的红格子风衣,在教室和寝室狭窄的过道里一阵风似的跑来跑去,两根辫子总是松松地编着,有意无意地搭在微微隆起的胸前。侯玲的成绩不太好,但她很活泼,很会说话,老师们都很喜欢她的。那时候我们跟男生不说话,但据说男生也很喜欢她。
侯玲听见门响,回头望了一下,见是我,说:“听说顾老师还找你调查了?”
侯玲话语中流露出的一种俯就的语气令我很不高兴。她跟我们说话总是这样。我没好气地回答她:“是啊,这种胡编乱造的东西有什么好调查的!”
侯玲冷笑一声:“胡编乱造!谁胡编乱造了?她可是真心喜欢向晓锋的!你没看到她看他时的眼神!”
王玉琴说:“就她,配吗?什么眼神不眼神啊,真是好玩!”王玉琴说话时照例不看我。
王玉琴是我们(1)班的厂矿女孩,就坐在我后面。在教室里她跟我比较好,因她老爱问我题目,什么题目都喜欢问,会做的还非要对对答案不可。她是那种很勤奋但信心又不太足的女孩。不过一出教室门,她就像立刻变了一个人似的,跟侯玲她们聊起天来眼睛都不朝我瞄一下。
我注意到她们又一次提到陈香兰的眼神――到底是什么眼神?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它真的泄露了陈香兰的心声?或者仅仅是他们(2)班人瞎起哄、瞎开心?我心里充满着好奇和疑问,可我不愿问侯玲她们,我也不相信她们。
我用橡皮筋将湿漉漉的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不再理会她们,自顾端着脸盆出去洗衣服。下楼时正碰着陈香兰上楼 ,我们相互笑了一下 。陈香兰的笑在楼道里昏黄的灯光下看上去有点僵,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心情突然有些不好起来。
站在湿漉漉的水池边,我一边就着路灯往衣服上擦肥皂,一边竖着耳朵静听二楼我们寝室里的动静。似乎有争吵声传来,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周末的女生宿舍乱哄哄的,到处都有乱七八糟的声音在四处响着 。
洗完衣服回到寝室,侯玲她们已经不在了,陈香兰一个人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
她在哭吗?我端着脸盆呆呆地站在她的床前,听着平日里她柔软的乡村的嗓音被挤压成一种尖锐的.满含痛楚的奇怪的音响从枕头的隙缝里断断续续传来。那么一种年轻和痛楚交织的陌生的声音让当时年仅十五岁的我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我呆了半天,才慌慌张张放下脸盆,坐到她身边轻声呼喊着她的名字,“不要哭,别理她们,不要哭,别理她们。”我傻瓜似的颠三倒四地说着这么两句劝慰的话。
许久许久,陈香兰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她翻身坐了起来。
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非常想看看她的眼睛,她低垂的眼皮底下藏着的“眼神”。
我迅速地溜了她一眼,但除了红肿,什么也没看见。
静默了一会,陈香兰沙哑着嗓音说:“我再也不愿进教室了!我一走进教室,每一个人都嘲笑我!”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因为我觉得这当中并不存在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为什么所有的人,侯玲她们,老师们,甚至陈香兰自己,都非要抓住这事不放?这当中究竟有些什么东西令人们这么着迷?
见我不响,陈香兰有些急躁地说:“你不知道我们班女生!还有男生,还有他!”
“谁呀?”我问,突然明白过来,但已经迟了。
陈香兰迅速地瞥了我一眼,快得不能再快,但我还是鲜明地感觉到了。我心里猛地一惊,那是怎样的一种阴冷的、满怀疑惧的眼神啊!温婉沉静的陈香兰怎么会有这样的一种眼神?她什么时候具有了这样的一种眼神?
此时寝室空荡荡的,坐在她身边,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有点害怕起来了。我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你别理她们,真的,你为什么要在意她们呢?不理就好了,什么事都没有了。你为什么还要叫顾老师调查?是你叫他调查的吗?”
“是的,为什么不该调查?就要查出是哪个说的!我饶不了她!”陈香兰的压抑着的坚定的语调使我再一次打了一个冷颤,我觉得她变得非常陌生。
我开始暗自庆幸没在任何人面前泄露那天早上在去吃早饭的路上尹依跟我说过的话。
四
一周以后,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我总分在班上排第三,跟上回摸底考试一样。
吃过中饭,我怀着喜悦的心情回到寝室,见侯玲床边围了一群人,(1)班(2)班的都有,她们在吃瓜子,吐得满地都是壳。
我没去凑热闹,径自走向自己的床边。
突听侯玲道:“跟得真紧啊,一个第一,一个第二,真是妙极了!”
我们(1)班一个厂矿女孩问:“什么一个第一,一个第二?”
侯玲道:“这个都不知道啊?真是!王玉琴,你知道吗?”
王玉琴说:“我才听说的。哼,跟也是白跟!”
我听得云里雾里的。突然,坐在自己床上看书的陈香兰一下子跳起来,脸色煞白,大叫:“你们到底想说什么?有种的就明说出来!说呀!你们这一群流氓!”
侯玲很惊奇地说:“咦,干什么呀!我们这儿有流氓啊?是你吗?王玉琴?还是我?要不,是尹依?”
我这才注意到尹依也混在那一堆人里,正一个接一个吃瓜子呢。
“我不是流氓――我们这还不知谁是流氓呢。” 尹依吐了一个瓜子壳,说。
一群人全笑起来。
陈香兰把书使劲往床上一扔 ,捂着脸冲出了寝室。
事后我才知道,(2)班期中考试成绩向晓锋第一,陈香兰第二,总分仅比向晓锋少1.5分。
这天晚上,我又一次被顾永秀老师叫出教室,他语气有点严厉地对我说:“夏莲,我们班的事越闹越大,希望你能协助我找出传播谣言的人。”
我真的不明白顾老师为什么就是看中了我,我既没参与,更没传播,怎么就偏偏爱找我调查?我心里真是恼火透了,他话音刚落便一句话堵过去:“您还是去问侯玲她们吧。你们班的事,她最清楚。”
顾老师说:“不见得吧。你跟我们班女生人缘不是挺好的吗? 好像有谁向你通过信息的吧?”
顾老师暧昧的语调吓了我一跳。通信息?是不是指尹依?可他怎么会知道的呢?
别看我长得瘦瘦小小,有时固执起来是很令人头痛的。面对顾永秀老师的无理逼供,我决定固执一回。
满天夜色中,我倚着栏杆,垂下眼帘,顽固地沉默不语。
顾老师似乎要从我嘴里逼出一位替罪羊来,而对象就是尹依。尹依那天早上在去食堂的路上对我说的话是不是传到顾老师耳朵里去了呢?其实尹依也没怎么样,要找替罪羊的话,首要人选应该是尖嘴刻薄的侯玲!
刚刚闯过顾老师这一关(我一定给他留下了非常恶劣的印象),没想到的是,陈香兰居然也来逼我了。在去晚自习的路上,陈香兰将我拦下,说想和我说一会话。
我这才感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跟她已经比以前疏远多了。我不愿意去想是什么原因,只是有点畏缩又有点无奈地跟着她来到了空无一人的操场。
陈香兰单刀直入地问:“你为什么不愿说出尹依?就是她跟你说我谈恋爱的,对不对?”
虽有预感,我还是吃了一惊,我反问她:“你怎么知道?”
陈香兰说:“有人告诉我――你以为我现在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吗?”
陈香兰这是在责备我。我顾不上理会这个,急忙问:“是谁,是谁告诉你的?”
“这个你别管,我只问你是不是真的?”
我说:“你既然不愿意说出别人,为什么要逼我?”
“这么说是真的了?”
“我不知道!”我气得叫起来。
寒冷的夜空下,陈香兰的目光冰冷而尖锐:“我以为至少你是会帮我的,连你也这样。”低低的丝毫没有热气的声音一字一字划破夜空,直撞进我的心里。
陈香兰不再看我,转身就走。
我急忙跟上她。我真是想把她摇醒,想把她从这场莫名其妙的恶梦般的玩笑中摇醒。像她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明白呢?这一切是多么不值,多么荒唐可笑!只需一笑置之,真的只需一笑置之!
陈香兰默默听我说了一大通,突然打断我说:“你不明白,你一切都不明白――我只需你告诉我尹依的事。”
我停下脚步。寂静无声中,迎着陈香兰古怪地渴望着的眼睛,我逼着自己说出同样的这么四个字:“我――不――知――道!”
我无法形容陈香兰再次听到这四个字时的神情。一刹那间,我只觉得自己的心停止了跳动。望着陈香兰快步如飞的背影,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过错。
许久许久,我才移动脚步,朝教室走去。
看来,确实是有人在旁边听到了那天早上我和尹依的对话,并且告诉了顾老师和陈香兰。他们需要证据,也就是说,需要我的亲口承认。我不明白他们怎么选择了尹依,我只知道自己为尹依避免了一场不小的麻烦,这是我在面对陈香兰深深内疚的同时唯一感到欣慰的事。
那时年仅十五岁却又常常自以为是的我其实根本没看到事情更大的危险性,我无法想象,更无法体会受到高一年级几乎所有女生和大半男生毫不留情嘲笑的陈香兰心里有着怎样的一份重压,特别是这其中还包括向晓锋。我不明白她的心理承受力其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急需抓住一点什么来替她分担压力,哪怕只分担小小的一部分,所以她拼命要求顾永秀老师追查出一个人来。她听别人说到尹依,便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她。
是我抽走了这根稻草吗?时至今日,我仍然不明白这个问题,我仍然不明白我究竟应当怎样做。替罪羊确实不应当是尹依,她在(2)班只是个小角色―――不过,也许正因为她是小角色,才最适合当替罪羊的吧?
五
谁也说不清楚陈香兰真正变得不正常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好像是离期中考试快一个月了吧,天气越发冷了,学习也越发紧张起来。
一天夜里,大家都上床了,有的在说话,有的在看书。突然,陈香兰床上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喊声,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寝室里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大家也许像我一样被吓住了,也许根本就漠不关心,拥挤热闹的寝室刹那间像一片杳无人烟的沙漠,只一味回响着陈香兰疯狂绝望的、不顾一切的呼喊。
过了好一会,我才打破沉寂怯生生地问了句:“陈香兰你怎么啦?”有几位同学跟着我的话头问了同样的话,但我们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近一个星期。陈香兰已拒绝跟任何人交往,她成天生活在沉默和发泄这两种状态之中,只要有人走近,她便低沉着嗓音吼一声:“走开!少假惺惺!”
我们只得站得远远地观望,观望陈香兰这种极不正常的状态,巴望着她自己能慢慢地好起来。而这种观望的机会其实也是不多的 ,我们是省立重点中学的高中生,我们的学习时间太紧张了。白天很容易就会忘记她,只有晚上回到寝室,看到她的可怕的沉默或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喊,我们才会记起一切。
那时的我们孤陋寡闻,没有报纸,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也很少走出校园。我们基本上不接触“神经病”、“精神障碍”、“心理异常”等等字眼,我们不知道陈香兰其实已经患上了这种疾病,我们只是因感觉到异常而心里害怕,我们所有的人,包括同情她的和厌恶她的,都一致希望她快点好起来,因为说句实话,她已经严重影响我们正常的生活和休息了。
我们盼啊盼,盼来的不是陈香兰的好转,而是她的从偏远的乡下匆匆赶来的双亲。
那天中午,陈香兰伏在她母亲的怀里失声痛哭,一边哭一边用家乡话诉说着什么。她的母亲坐在床沿,用粗糙的双手紧紧地搂着她的成绩优异、曾令她无比骄傲的女儿,眼泪一滴一滴滳落在女儿蓬乱的头发上。陈香兰的两鬓已经微白的父亲,瞪着红红的眼睛坐在一边,一双骨节粗大的手紧张地搁置在膝盖上。
那天中午,我们所有的人都被一种紧张怪异的气氛压迫着,谁也不敢弄出一丁点声响,没有谁敢上前去跟陈香兰的父母打声招呼,更没有谁敢开口劝慰。寝室就这样又一次陷入一片怪异而陌生的沉寂之中。
后来顾永秀老师来了,他也是一言不发,只坐在一边默默陪着。
陈香兰的远道而来的父母就这样隐忍着愤怒枯坐了一个中午。他们找不出具体原因,找不到可供怪罪的具体的人。他们也拿不准该不该找校方吵架,他们只是一对老实巴交的、从未出过远门的农民。他们只能隐忍着愤怒,枯坐着,等待女儿哭诉完毕,平静下来。
不知道顾永秀老师是怎样对他们解释的,反正当天下午,陈香兰便被父母亲带离学校,回家乡去了。
陈香兰的床铺还原封未动地摆在那儿,白底淡蓝条纹的床单平平展展地铺着,大朵大朵的红花一如既往地开在叠得方方正正的被褥上,它们一直静性而耐心地等着,等着它的女主人一如既往地归来。
但终于有一天,我们回到寝室时发现陈香兰的条纹床单和红花被子都不见了,听说是她的一位家乡人给取走了,陈香兰将在家休学半年。
她的床铺空了没几天,便慢慢地被各种东西所占据:碗筷、咸菜瓶、塞得鼓鼓的帆布包……一直到我们高三毕业,陈香兰再也没有返回到蓝湖中学来。
是她的病一直没好,还是好了不愿再见到我们?她的那个村子在此后的两年里也没有一个人再考到蓝湖中学来念书。一直到我们上大学,关于陈香兰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
我,尹依,向晓锋,当然还有其他很多同学,我们都考取了全国名牌大学,连侯玲都考取了当地的一所大专。现在,我们都已年近四十,我想像不出此刻陈香兰的命运。这位曾经成绩优异、无疑能上全国最好的大学的乡村少女,现在成了一个普普通通实实在在的农妇吗?她有了丈夫吗?有了孩子吗?她怎么看待在她最辉煌的青春岁月发生的那么一场不堪的玩笑?或者,她一直生活在那种无可逃避的压抑和狂暴之中,永远也无法自拔?
――我想像不出,真的想像不出。
六
当我终于熬完高中三年的艰难岁月,梦幻般跨进大学校门不久,我收到了尹依的一封薄薄的来信。
尹依竟然在信中尖锐地指责我高一时曾可耻地诬陷过她,是一“险恶”之人。她根本就没对我说过什么陈香兰和向晓锋谈恋爱的话,我却在老师面前横加捏造。
尹依的信使我刚刚阳光灿烂的心一下子阴霾四布。我开始痛苦地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尹依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她从什么时候起将我当成了“险恶”之人?
陈香兰事件过去了将近三年,这期间我一直以她为自己的朋友,也一直以自己为她的朋友。
这样的思考总是令我不寒而栗,我鼓不起勇气给尹依回信,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和尹依就这样失去了联络,直到大学毕业分配,直到现在。
关于尹依的消息,关于陈香兰的消息,还有许许多多其他同学的消息,现在的我都一无所知。
但与他们相关的一些往事却像是永驻心头的擦痕,永远也不可能像烟雾一样随风逝去。有时夜深人静,回头细数往事,心里往往会涌上来一份惊惧。少年时代真是多事之秋啊,一个眼神,一句不经意的话语,一次小小的搬嘴,都有可能造成一些意想不到的后果。在充满未知数的遥遥人生之途上,谁知道会出现些什么呢?谁知道呢?
第11章 一片湖
“我和你妈妈的意思是你第一志愿还是报中专。”早晨起来,夏雨清脸都没来得及洗就急急忙忙问爸爸,爸爸眼睛闪闪烁烁地给了这么一句带正规性质的回答。
夏雨清初三该毕业了。上星期六下午的班会课上,班主任让他们每人带了一张志愿表回家,说要征求好家长的意见后再填。夏雨清觉得读高中和读中专都是过于遥远的事,她根本就不想现在作出选择。就是抱着这种态度,当爸爸问她自己的志愿时,她回答说:“我随便”。
夏雨清听了爸爸的回答,她知道这是爸爸妈妈昨晚商量了一夜、多方权衡利弊后作出的决定。虽然她不知道这当中有什么值得考虑的,但她知道昨晚爸爸妈妈好晚好晚才睡。
中专就中专吧,反正还是很远的事,夏雨清这样对自己说。
但是慢慢地,她隐隐觉到了一点点失落感,另外,还莫名其妙地伴有一丝淡淡的委屈。她开始设想如果爸爸妈妈让她报考高中她会是怎样的心情。
在星期天下午整理东西准备返校时――夏雨清在离家八里的小镇上的一个初中部学校寄宿,她听里间爸爸对妈妈说:“小雨是不是不高兴了?要不还是让她读高中?她脑子不错,读中专怪可惜的。”
妈妈的声音:“你也不看看家里……还是让她早点出去吧。”
爸爸叹了一口气,妈妈也叹了一口气。
夏雨清心里突然非常别扭起来。她现在知道了爸爸妈妈昨晚商量的就是这个。而最终的决定还是让她读了中专。
开头感到的那一丝淡淡的委屈现在越来越沉重地压迫着她,她觉得自己就要哭出声来。
夏雨清到校后,同学们都在彼此询问对方报的是什么。当听到夏雨清很勉强的回答时,全场哗然。
老师知道了,很关心地找到她问:“你不想上高中读大学吗?”
夏雨清说:“我想早点出去工作。”
老师摇摇头走开了。
夏雨清咬着嘴唇。她觉得老师和同学都在看不起她。
表格马上就要上交了,夏雨清逐渐知道班上有三个同学报了省立重点中学。
星期三下午,吃过晚饭后,夏雨清和一群女孩子在学校右侧的小草坪上跳皮筋,省立重点中学突然以比任何东西都更清晰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她丢下伙伴,恍恍惚惚来到一棵老柳树下,眼睛盯着校园周围矮矮的一圈围墙。
在她眼前舒缓而灿烂地展现的,是一片碧绿碧绿的湖水,湖水中忧郁地在荷叶间伫立的荷花,以及湖岸草丛里半隐半现、充满浪漫情调的长条石凳。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如此亲切。她立刻觉得这些湖水、荷花、石凳都是属于她的,她应当拥有这一切。
夏雨清扔掉不自觉地抓在手中的柳树叶子,一口气跑回教室,从抽屉里翻出志愿表,拿起橡皮对着“中专”两字狠命地擦,直到擦出一个大洞。在破洞上方,她端端正正地写上了“x x市第一中学”几个字。
这星期剩下来的几天日子,夏雨清迷迷糊糊地过来了。她只觉得那片湖一直在神秘莫测地注视她。
还是在初二的暑假,一天,爸爸曾经对她说:“小雨,想考x x市一中吗?那可真是个好地方,三面都是湖水,湖里还有大片大片的荷花呢。”夏雨清认真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莫名其妙地羞红了脸。
那一天一过她就把这事忘了,爸爸也把这事忘了。谁也没想到那片湖一直藏在了她记忆的最深层。
这就是我遗失了的东西吧?想起填报中专时自己的那一丝隐隐的失落感,夏雨清这样地想道。
又是星期六了。
下午班会一完,夏雨清回到寝室,迅速将空了的米袋子、空了的菜瓶子和几件换洗衣服塞进书包,迈着轻快的步子踏上了回家的小路。
她的家在一座高高的山上,那儿是一所新建的仅次于县一中的中学,她爸爸是校长。
走着走着她突然想起家里人谁也不知道她改了志愿。也就是说,她在一刹那间把爸爸妈妈严肃认真商量了一夜的结果、把家人希望她能早点出去自己糊口的希望、把两个妹妹能早几年穿上漂亮衣服的可能性一橡皮全部擦去了,擦得不留一丝痕迹。
夏雨清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她惊呆了。
她慢慢地在小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太阳早已落山,布满天际的是红通通的夕阳。周围的一切都一动不动,没有一丝声息。
夏雨清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她突然觉得万分孤独。
晃晃悠悠爬完一个大山坡,老远就看到学校大门口站着爸爸和两个妹妹。夏雨清心里涌入一股温暖。只要爸爸没事,他总要带着两个妹妹在她回家的那天到路口来接,而妈妈呢,这时候一定在家里做饭。
等她走近,爸爸高兴地说:“小雨,又给你借到一本好书,赶快回家看去。”
这也是惯例。每到星期六,爸爸必定给她借好了一部小说或一本杂志。中国三四十年代大部分优秀文学作品她就是在初中读完的。
她当即决定把原来打算一到家就说的改志愿的话移到晚上临睡前再说。一时间她真希望自己没干那件荒唐事,真希望交上去的志愿表填的还是中专。
一直到临上床了夏雨清还是不能决定该不该在当晚把改志愿的事告诉家里。最后她叹了一口气,决定还是明天下午离家返校时再说。
第二天下午,妈妈给她装好两瓶菜,她自己量好够一个星期吃的米。背上书包临出门的一刹那,夏雨清突然转过头来嘟囔了句:“我改志愿了。”随即又迅疾而坚决地加上一句:“是X X市第一中学。”说完就紧咬了嘴唇,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爸爸妈妈惊讶地看着她,又表情复杂地互相望了一眼,就一齐走近前来。
爸爸语调有点苦涩地说:“你想读高中我们不会反对,我们也想让你读高中的。我们这儿不好,但县一中还是不错的。对吗?”
不对,县一中没有湖水,没有荷花,没有石凳。
夏雨清仍然咬着嘴唇站在那里,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夏雨清是外婆带大的孩子,外婆的小屋里有孤独,有敏感,有神秘,还有很多童话。早已去世的外婆和她的小屋一定给夏雨清留下了很多看不见的东西。
妈妈扶着她的双肩说:“好了,小雨,先上学吧。这个以后再说,好吗?”
夏雨清点点头,缓缓转过身踏入了阳光中。她知道爸爸妈妈一定仍在看着她的后背。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雨清照常在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返校,爸爸和妹妹们照常到大路口来接她,爸爸照常给她借好书放在屋里给她回来看,妈妈照常在她返校前给她做好菜装在瓶子里。但是夏雨清仍然觉到了家里有一股怪怪的气氛,在这种气氛中,夏雨清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别扭,她又觉到了自己的万分孤独。
家里人谁都不提她升学的事,爸爸妈妈跟她说话也是用一种怪怪的样子,一种混合着怜悯、同情和责备的神情。
等到她开完了毕业晚会,和同学拍了照,留了言,和几个好朋友楼着痛哭了一场之后回到家里,日子过去了快一个月,那一股怪怪的氛围才逐渐消散。
夏雨清又恢复了以前的那种淡漠得近乎麻木的状态。她一天到晚只是看小说,或者是与妹妹及邻居小孩们跳皮筋,跳房子。上高中还是上中专,不,现在应该是上省立重点中学还是县立重点中学,这些问题一下子离她又非常遥远了,她根本懒得去想,她也无法具体去想象,她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突然有一天她在外面听说了她的分数,她的分数比省立重点中学的录取分数线高出40分。一刹那间,沉寂了许久的那片湖又在她心底剧烈荡漾起来,她又一次明确意识到自己必须拥有那一片天地。她不顾一切地往家跑,一头撞进爸爸妈妈的房间。
正在看书的爸爸和正在缝补的妈妈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问清她的分数后,爸爸满意地拍了拍她的头,妈妈满面笑容地说:“小雨真聪明,晚上给你煮鸡蛋吃。小雪要向姐姐学习。”
刚进初中的夏雪清朝姐姐做个怪相,轻声说:“考取了也去不了。”
夏雨清心里装满了欢乐,根本没听到妹妹的话。
省立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终于梦幻般到了她手里。夏雨清双手接过爸爸沉默地递给她的普通牛皮纸信封,庄重而急切地抽出里面两张印满了铅字的大纸,连看三遍后自豪地说:“我们学校还有五天就开学呢。”
当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用了“我们学校”几个字时,她很快就羞红了脸。
她抬起眼望望爸爸,突然呆住了。只见爸爸和不知何时也站在她身旁的妈妈脸色都非常难堪。
她蓦地忆起了一切,忆起了中专和高中的选择,忆起了那个黄昏小路上的孤寂,忆起了笼罩家里很长一段时间的怪怪的气氛和爸爸妈妈对她的怪模怪样的态度。
她慢慢低下了头。
爸爸艰难地开口道:“小雨,你听我说。不是我们不想送你读书,那地方实在太远了,你才十四岁,家里实在放心不下。我已替你联系好了,县一中同意接收你,还会将你编入重点班。你能不能就在县中就读!”
夏雨清双手紧攥录取通知书,垂下眼帘顽固地沉默着。她能鲜明感觉到那片湖水在她心里跳跃动荡,她闻到了荷花的幽香,她看到自己正拿着一本书坐在了湖边草丛里那笼罩着浪漫情调的长条石凳上。
耳边又响起爸爸的声音:“实话告诉你吧,小雨,家里实在是没有能力供你上那种学校。你知道家里五口人全靠我一个人的工资维持生活。我又太要面子不肯让你妈到街头小摊上去抛头露面。你知不知道每个月你妈是在怎样计算着用钱?”
夏雨清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她心里其实早就知道这个,可她就是不愿去想。她在选择过程中总是会突然显得很冷漠,其实就是因为她什么也不愿想,她宁愿保持冷漠也不愿这么快就匍匐在现实面前。
现在,她再也不能够欺骗自己。她看到了爸爸粗硬的黑发中过早出现的白发在窗口阳光里闪烁闪烁,看到了妈妈的曾经美丽丰腴的脸上只剩下裹着骨头的苍白无力的皮肤,看到了静穆地围绕在周围的两个妹妹身上打满补丁的衣裤和床上满是补丁的被褥。心中湖水的喧哗声正在沉寂下去,沉寂下去,她再也没有勇气挽留它。
爸爸看着女儿的脸,心里针刺般难受。这个女儿性格有点特别,身上似乎有某种属于未来的东西。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对待她,尽量按照她的意思行事,尽量满足她的即使是偶然流露出来的各种要求,他希望能帮助女儿一直维持她心目中某种神圣的东西。
但这次他却无能为力了。在他权衡半宿终于作出让女儿考中专的决定时,他心里一直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后来女儿自己那么突然而又莫名其妙地改成了高中,他并没有想到要发火,而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以为女儿又做起了大学梦,他实在没料到自己一年前无意中在女儿心里开出了一片湖。
他声音有些沙哑地继续说:“小雨,你年龄还小,爸爸实在不想跟你提这些,可我没有办法。县一中的教学质量很好的,去年理科全省第二名还是那儿的一名女孩子呢。你姑姑家又在县城,她会很好地照顾你,这样我们也放心些。”
“知道了,爸爸妈妈,我就上县中吧。”夏雨清很快地说道。感觉到眼睛里又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她一转身冲出了屋子。
妈妈起身要追,被爸爸一把拉住了。
夏雨清拿着录取通知书来到山脚下她经常洗衣服的小河边,在一棵大树底下有一块很大的红红的岩石,河水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很深的但清澈见底的潭。夏雨清坐到岩石上,盯着那一潭碧绿的水出神。
我心里也是这样的一谭水吧!夏雨清一下一下慢慢将通知书撕成了很小的碎片,将碎片一片片轻轻放入谭水中。
小纸片在水里打几个旋,很快就流出了小潭,随着活泼的溪水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也许它们会到达那片湖呢,夏雨清这样想着,心里有点高兴了。考大学时我一定要考到一个有湖水的地方去,夏雨清对自己说,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天边夕阳很好,站在山腰上,还能看到远处小溪里闪着夕阳光的白白的小纸片――夏雨清相信那是她的小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