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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毁灭 作者:玉阶

_10 玉阶(现代)
  太阳落山,天还没全黑,街上的行人一点也不见少。一大队禁军走在街上,提不起人们的注意。太平盛世,又不犯国法,谁在意走过一队禁军呢,更何况街上还溜达着许多达官贵人。这些管理着天下的人们在服了寒食散后,到外面发散来了。
  禁军行到玄清酒肆旁边停下来。禁军军官将禁军分成两队,绕过玄清酒肆,向酒肆旁的大市场包抄过去。
  大市场收市了,仄仄的街面空旷肮脏。两队禁军包抄合围,围住的是一家猪肉铺。猪肉铺已关门,透过门缝,里面有点点灯火。禁军军官把手一挥,一个兵士上前敲门。门里没有反应,兵士用更大的力,才听里面说:“谁呀?都这么晚了,有事不可以明天再来吗?”兵士说:“老板,买肉的,有急用!”门“吱呀”打开,探出一个捂着嘴巴的秃头,秃头光溜溜放亮。没等秃头看出什么,禁军一涌而进,将他绊倒在旁边。他爬起来,吓得要奔出去,又被门外的禁军堵回屋内。
  猪肉铺老板马一刀十分惊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哆哆嗦嗦地着好黑白鞋,衣服也没穿周正,立在旁边,对禁军们笑,但笑比哭还难看。禁军军官大声说:“点火把。”五支火把滋滋地烧起来,屋内通红一片。军官接过一支火把,在肉铺老板马一刀目前一晃:“杀猪的,听说你这里窝藏了一个年轻人,可否属实?”马一刀一听,放下心来,哆嗦就不那么厉害,继续笑:“回军爷,小人在此经营多年,从没收留一个陌生人。”“放屁!”军官脸一沉,刷地拔出短剑。马一刀吓得跪在地上:“军爷息怒,这铺子也就巴掌大一块地方,军爷可以随便搜的。小人如有不实之词,再杀也不迟。”军官对禁军看了看,禁军手持兵器,四下散开。
  其实猪肉铺很小,结构也简单,不需仔细搜,一看就知道里面什么也没有。马一刀讨好地挨到军官面前:“军爷,里面确实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帮忙的伙计,就是刚才给军爷开门的那个。”
  军官搜不出什么名堂,原地转了几圈,指着马一刀:“走,把这老家伙给我带走。”
  马一刀吓得缩在地上,死活不愿起来:“军爷,搜也搜了,问也问了,怎么能......,军爷,草民可是没有见过世面的,经不住吓啊!”
  “谁吓你?”军官恶狠狠地说,“不说出把人藏在什么地方,实话告诉你,你就回不来了。”禁军架起马一刀就往外拖。
  天已经全黑,地上的雪泥都冻成了硬块。
  马一刀一边挣扎一边高叫:“冤枉,天大的冤枉!我不去,不去,救命啦!”恐惧的喊声淹没在茫茫黑暗之中。
  “清平盛世,怎能如此不讲理?”秃头的肉铺伙计在里面气愤不已,一个箭步冲到门口,伸手拦住了挟着马一刀的禁军。
  禁军停下来,看着他们的头。
  军官突然拔出佩剑,举过头顶:“放肆,敢在前面找死!不让开,死无全尸。”
  秃头伙计非常镇静,踅到禁军军官旁边,出其不意从身旁兵士中夺过一把大刀,迅速抵住军官的脖子:“我要你放了老板!怎么样?”
  军官突然向后暴退,避开刀锋,大叫:“把他给我杀了!”
  禁军一涌而上。马一刀挣脱出来,飞一样地护住伙计:“不能这样,草民愿意跟你们走。”
  “把两人都拖出去剁了。”军官捂着流血的脖子,又一次大叫。
  “瞎了你的狗眼,本殿下就是你们要找的太子,还不都给我跪下。”秃头伙计边说边把嘴上的布巾拽下来,露出一张愤怒而年轻的脸。
  火光中,禁军仔细一看,秃头伙计果然是太子,慌忙丢下兵器跪在地上。
  军官见状,知道不好,跪着爬到太子身边,一边叩头一边说:“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太子殿下,望太子殿下原谅!”
  太子冷冷地说:“都起来吧,跟本殿下回宫交差。不过你们给本殿下听好了,这肉铺老板是善良人家,对本殿下有恩,谁也不准伤害他们。”
  “是,殿下!”禁军齐声答应。
  肉铺老板马一刀许久才回过神来,“扑通”跪地上看着太子一行远去,泪水涟涟:“我的伙计怎么会是太子殿下呢,怎么能是太子殿下呢?看来一定是太子殿下落难了。上天保佑啊,上天!”满脸泪水黑暗中也能见到闪光。
第四十九节 出洛阳
  王戎王衍一同奉旨进宫,明白定是为了太子。路上,王戎说:“太子殿下出事,人所不愿,身为太子妃之父,要沉住气。”
  王衍害怕,心砰砰跳:“阿兄,小弟怎么做才叫沉得住气?”
  “现在形势不明,我也不知怎么做。有一点不变,自己不说,看别人如何说,有意思和赵王保持一致,如果皇后和赵王不一致,就什么也别说。”
  “那可是我的女婿啊!”
  “太子难保,不能把自己也搭进去。”
  式乾殿里,御座上的皇上没有睡着,他看大殿肥的、瘦的、高的、矮的男人,个个头上缀着貂尾,一摆一摆,整齐有序,咯咯笑。百官没心思乐,他们不知会如何处置太子殿下,更不知太子殿下的事是否会牵扯到自己。都不轻易言笑,都有一种感觉,感觉到有双看不见的眼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还记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壮武郡公张华出现在式乾殿,他刚刚求见了皇后娘娘。他很迷惑,因为皇后娘娘关于太子的问题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只是一个劲地抚摩着皇子慰祖发笑。直到张华跪得久了,才说:“起来吧,郡公,大晋朝有大晋朝的律法,但太子还年轻,不醒事,又饮酒了。这酒啊药啊,真不是好东西。”张华不敢再问皇后该如何处理太子,无精打采地来到式乾殿。
  进式乾殿,张华发现所有的官员都在望自己,明白今天说话要特别小心,也就迟迟不开口。皇上坐得累了,呼一句:“朕又要尿尿!”两个太监忙将皇上扶起,走出大殿。张华看着空空的御座,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他知道再不说不行了,于是他说:“太子殿下回东宫,多亏车骑将军赵王殿下。今天,诸位大人齐聚式乾殿,就是奉皇上旨意议如何处理太子殿下之事。望诸位大人各抒己见,最后由皇上定夺。”
  张华的话犹如一片雪花落入水中。式乾殿更静。一会皇上又上来,肥胖的身子在御座前站稳后说:“尿得舒服!”殿里的气氛才稍稍缓和。
  张华觉得这样冷下去不是办法,想到这天下是司马氏的,将眼光落在赵王司马伦身上。张华这一眼神,把百官都点醒了,也不约而同把眼光投向赵王。
  赵王司马伦其实也想说说了,他上前一步,靠近皇上:“陛下,先帝在世,立当今太子殿下为皇太孙,其意甚明。现如今太子殿下虽有小眚,但不能因此而掩大德!看天下臣民之中,太子殿下令誉不减。所以愚臣以为,应宽宥太子殿下,但要令其今后加强训习。”
  “那怎么可以,太子殿下虽为先帝册封,但今所犯绝非小眚,实乃谋逆之大不敬罪。按大晋律令,此罪为死罪,如何能随便宽宥。再说,一旦宽宥,那大晋律令岂不成了一纸空文,今后如有犯上作乱者,又该如何处置?微臣以为,太子殿下今日之罪,应交付刑部,量罪而定。只有如此,才能树我大晋之威严。”贾谧站出,边说边晃动圆圆的脑袋,眼睛不时瞟着张华和司马伦。
  司马伦听完贾谧的一番话,皮笑肉不笑:“贾大人真不愧刑律大家之后!遥想当年,贾老大人为我大晋秉烛熬夜而定的大晋律令,今日竟套住了我们的太子殿下,真是可喜可忧啊!”
  贾谧没听懂司马伦的话,不解地问:“不知赵王殿下所言之喜为何,之忧又为何?”
  “喜的是贾大人能秉律直言,忧的是我们可怜的太子殿下。”
  王衍忍不住了,他觉得不保太子就是毁灭自己。他说:“赵王殿下何忧之有!先贤有云:刑不上大夫。何况太子殿下还不是大夫所能比。微臣以为,身为太子,国之储君,担心将来有负先王之望,想登大宝历练历练,其理可通,如何能说成谋逆之大不敬呢?微臣敢说,定太子殿下大不敬者,首先是对太子不敬了。”
  张华明白,朝议之事,走走过场而已。百官议出的子丑寅卯,其实都管不了用,最后还是要皇后定夺的,主要是皇后还没有定夺。他说:“皇太子之事,实难评判,求吾皇圣明裁决。”
  皇上笑而不答。
  赵王出列问:“陛下,太子殿下有错,当如何处置?”
  皇上听见赵王对他问话,知道上朝之事要结束了。以前总这样,先有大臣你一言我一语吵上半天,累了,问他该如何如何,他不管什么地说上一句,百官就对他撅着肥屁股叩拜一阵后,散了。
  他要说什么呢?他也不知道,问了一声:“爱卿是在说遹儿吗?”
  “是的,陛下!微臣是在问该如何处置太子殿下。”
  “遹儿可是朕的心肝宝贝。”
  贾谧上前说:“陛下,太子殿下犯了谋逆之大罪。”
  “谁也不能动朕的遹儿!”皇上说。
  贾谧接着说:“陛下,太子殿下是不想让陛下做这皇上了啊!”
  “不做就不做,遹儿要做朕就让给他,朕看遹儿做皇上,高兴。”
  赵王舒一口气,退到后面看张华。张华无话可说,皇上金口玉言!但他还是觉得国有国法,有法不依,何以立国。正要说话,高声响起太监的声音:“皇后娘娘驾到!”挤在一起的大臣机器般跪下,齐呼:“叩见皇后娘娘!”皇上也吓得规矩地坐在御座上。
  式乾殿空气凝固了。谁也不知道皇后娘娘到底在哪里。
  贾南风从后门进来,进来时,董猛一行也没有声音。皇后坐到皇上旁边,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跪下的大臣头叩着地,没有皇后娘娘许可,不敢动弹。皇后故意不说话,看一个个撅着大腚的男人,没让他们免礼,而是直接把懿旨命董猛交给有司宣读:
  懿旨很长,有司读了半天。
  最后,百官听明白,太子殿下贬为庶民,幽禁金墉城。
  太子没死,好多大臣都舒了一口气。
  赵王在临园阁被皇后贾南风接见。赵王不敢正视贾南风,两脸憋得通红,眉心上的肉瘤涨得红中带紫,里面的血就要破瘤而出。
  贾南风很轻松:“赵王不愧皇家长者,皇太子之事,如果没有赵王前前后后努力奔波,很难收场。现在好了,事情总算有一个叫人高兴的结果了。”
  “多谢皇后娘娘夸奖,这些都是微臣应该做的。”
  “本宫此次召你,不为嘉奖,是还有另外的事。”
  “请皇后娘娘吩咐。”
  “太子之事,表面上看,完了,其实远远没有解决!赵王殿下,你的看法呢?”
  赵王暗自吃惊,心想,这妇人真是急不可耐,太子还没进金墉城呢,就要立新太子了。但他没表露,而是顺着贾南风的意思说:“回娘娘,这太子之事已不成为事了。”
  “为什么?”贾南风有些吃惊。
  “娘娘,微臣看小皇子生得天圆地方,有人君之貌。”
  “放肆!”贾南风突然严喝一声,吓得赵王跪在地上发抖。但很快,贾南风收起了怒容,“赵王,你误会本宫了。本宫想要你告诉本宫,这废太子以后又该如何处理。废太子乃先皇所立,不能永远废下去的。”
  “哼哼......”赵王索性不起来,心里暗自冷笑,这女人心怀鬼胎,还怕别人发现,太子都废了,还要怎样?于是他哼唧一阵以示回答。其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在哼唧什么。
  “赵王,本宫知道你是在哼哼哈哈应付。因为你不明白本宫的心。本宫告诉你,本宫是想在过一年半载之后,太子醒事明理了,如何恢复太子之位。”
  咿,这就奇怪了,这女人到底卖的什么药?赵王两眼看着地板,晕晕地,有点犯迷糊。但他不能再哼唧,抬起头继续跪着说:“娘娘,这事到不难。一年半载之后,皇上办上一件喜事,来个大赦天下,然后颁一道诏书,一切事情都好办了。”
  “恩,有理。”贾南风说,“起来吧,赵王殿下,别跪坏身子!”
  赵王战战兢兢爬了起来。
  皇宫宽敞的大门口,停着几辆素色的牛车,两行侍从肃穆地立在牛车两边。时候是早上,太阳又红又大,和悦而温暖,立着的人们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寒意。宫门打开,废太子司马遹麻衣粗服,缩着头,慢慢走出皇宫,后面跟着废太子妃王惠风,再后面,一队禁军威风凛凛护卫着废太子和废太子妃。整个皇宫内外,寂静而沉闷。
  司马遹和王惠风终于走出大门,就要登上牛车时,司马遹回头看金光涂饰的巍峨皇宫,自言自语:“这是为什么?”然后依依不舍上了牛车。
  牛车在洛阳城行驶得很慢,让司马遹有充裕时间最后看洛阳的风景。他想起不久,也是这街市,文武大臣簇拥着,整个洛阳都瞪大眼睛;他还想起肉铺老板马一刀,想去看他是不成了,也不知现在如何。想着想着,心头一悸,眼里噙满泪水。
  穿过洛阳城,车出南门,缓缓爬上旅人桥。桥上,车停下来。司马遹从车上走下,单薄地立在桥沿,看城内城外,一股酸楚涌上心头。晨风吹撩他的麻衣,麻衣斜舞,遮住他的脸。最后他把眼光落在了遥远的竹林,听得见隐约传来的竹涛声声,但已绝了人响。
  “我的太子太傅呢?”废太子司马遹满以为此时定会有一白须老者骑小马从竹林里从容向他走来,为他送行,为他鸣不平。但什么也没有。
  “我的阿祖公呢?”
  他失望了,明白没有太子这个光环,他是多么可怜,多么的狗屎不如,明白不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只是满世界的孤单和冷清。他不想再看下去,实际是不想再等下去,他登上了南去的牛车。
  牛车离洛阳城越来越远,渐渐地一个曲折,整个洛阳城完全消失在司马遹的视野中。司马遹闭上眼睛,远处有歌声传来,似催眠的摇篮曲: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摇摇晃晃,废太子司马遹睡了。
  玄清酒肆专为太子太傅准备的小雅间里,全裸着雪白胴体的胡姬轻揉王戎王衍兄弟俩。
  王戎平伏胡床,脑袋尽力向上翘,看着窗外。窗外是洛阳城的南门,穿过南门看得见南门外的旅人桥。胡姬骑在他的屁股上,双手拿捏着他干瘦的腰部,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因为他看见废太子立在旅人桥上,风吹麻衣,孤孤单单。离废太子不远处,废太子妃也单薄地立着,不时用手绢抹着眼泪。王戎就这么看着,一直看到他们登上牛车,消失在驿道尽头。
  王衍也看见了,他将头从窗边移开,悲从中来。
  王戎狠狠瞪了王衍一眼,骂:“真没出息!”
  王衍不服:“怎么就没出息了?走的是我女儿,也是阿兄的侄女啊!”
  “这难道阿兄会不知道?做大事的男人,须拿得起,放得下。刘邦父亲就要被项羽烹了,刘邦说什么,你若烹了,别忘了分我一杯羹。这才是大丈夫所为,如何能为一点小情就如此悲悲戚戚。”
  王衍不辩解,他习惯了王戎的教训。实际上,他也从王戎身上学到了许多沽名钓誉的本领。他问:“阿兄,事已至此,怎么办?”
  “对了!这才是你要关心的。现在看来,废太子是翻不起浪来了,你是废太子妃的父亲,这一层关系,定会影响你今后的为官之路,你必须最大限度地消除这个影响。”
  “如何是好?”王衍着急。
  王戎沉默了一会,说:“废太子既然靠不住,就必须果断摆脱和废太子的一切关系,另起炉灶。”
  “阿兄,这怎么可能,我是废太子妃的父亲啊!”
  “现在是皇后的天下,你必须顺着皇后的心思走。”
  “怎么走?”
  “依阿兄看,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向皇上表请侄女和废太子离婚。只有这样才可以救惠风,还可以保自己。”
  “这......”王衍有些犹豫。
  “这什么?没头脑。你知不知道,废太子深究起来是死罪。你说,这废太子一死,惠风还活得了吗?现在表请离婚,不等于救惠风于水火吗?”
  “小弟担心那样做,会遭到朝野上下耻笑。到时衍弟无地置容。”
  “呸呸呸,这个世界,只要你飞黄腾达,谁会笑你,谁敢笑你?阿兄比谁都明白,谁的屁股上不是一屁股屎,可还是封侯的封侯,封王的封王,有人敢说吗?小弟,最重要的是在朝堂上站对地方,站稳脚跟。做好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说现在不表请离婚,皇后能放心你吗?怎么说你也是废太子的人啦!”
  王衍听得心服口服,在床上翻了个身,看王戎正在轻轻地吸吮骑在身上的胡姬的乳头,笑着说:“阿兄,小弟要学的东西多着呢!”
  王戎放开胡姬的乳头,看笨手笨脚的王衍,得意地说:“你还要慢慢练啊!”
第五十节 霜天晓
  早晨,天特别奇怪,望上去找不到一丝云儿,只有一种无法比拟的瓦蓝瓦蓝,让人联想到一个心碎女人赤裸着踟躇在旷野里,孤独清寒。地上结冰了,冰给大地套上了一顶突兀坚硬的头盔。路上,行人稀少,有大大小小的野狗来往,也如娃娃一般不稳,走着走着,翻在地上,打几个滚,挣扎一会艰难爬起,跌跌撞撞继续前行。
  怎么会如此地清冷?贾南风心想,这样下去,又会有人冻死的。想到这点,心情便不好,身上一缩一紧,自己也冷了。
  “哇――”临园阁外,海东青突然叫出一声。贾南风觉得声音好奇怪,想去看看。
  陈舞说:“娘娘,海东青病了。”
  贾南风走出临园阁,见海东青被铜环扯着,爪子朝上,悬在半空。海东青看见贾南风,又叫出一声,两只宽大的翅膀拼命扑腾,但已没有了昔日雄风。双翅的毛不再光滑,乱蓬蓬地往下掉。
  “怎么会这样呢?这样的话会吊死的。”贾南风捡起一支鹰毛,心疼不已。
  “它站不稳了,几次把它放到铜棒上,几次它都掉下来。”陈舞说。
  “那也不能就这么悬着啊!多好的一只鹰啊!”贾南风充满感叹,“本宫还想天暖了去放鹰呢!唉,看来是不行了。”贾南风把脸垂下来,这时她感到一片巨大的阴影从地面上划过,猛抬起头,发现高空中,一只如黑色精灵的雄鹰在缓缓盘旋,不肯离去。
  贾南风悲哀地说:“把它放了吧!”
  陈舞将海东青爪上的铜环打开,小心地将鹰捧起,向前走出几步,用力把海东青往天空中一送,海东青猛地向上冲去,它想和天空的雄鹰一同翱翔,但没有飞出十丈远,就从空中直栽下来。
  “啊!”贾南风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陈舞飞快地跑去,将摔在地上的鹰抱起,走回来:“禀娘娘,海东青死了。”
  “死了?”贾南风一愣,“真的死了吗?”
  “真的,娘娘,它的脖子断了。”
  “它是鹰啊,鸟中的英雄啊,怎么会就这么死呢?”贾南风没有看陈舞手中的海东青,而是抬眼看空灵的苍穹之中,盘旋的那只孤独的鹰渐渐远去,一直到看不见后才对陈舞说,“葬了它吧,把它葬到华林园北面的荷花潭边。”
  陈舞捧着海东青遵命而去。
  “死了!其实总会死的,其实都会死的!”贾南风边说边回到临园阁。
  “娘娘,”董猛说,“壮武郡公张大人在外等候。”
  贾南风没有停步,忧伤地说:“让他进来!”
  贾南风在一个对门的椅子上坐下,望见门外有些蹒跚的张华,萌生一个念头:张华老矣,也会死的。以后谁为司马家打理天下,能让本宫高枕无忧?
  张华进来行了礼,说:“皇后娘娘,微臣有两件要事禀报。”
  “什么要事,能让郡公如此匆匆?”
  “娘娘,宫里有报,昨晚,谢才人饮药自尽了。”
  “谢玖自尽了?”贾南风感到有些突然,“为什么?”
  “谢才人自尽前留下了一份遗嘱。”张华把遗嘱呈上。
  贾南风接过遗嘱,没看,说:“不管遗嘱上写了什么,谢才人终归是一个可怜可敬的女人,终归是吾皇的才人,终归为皇室留下了血脉。郡公啊,丧事要办得隆重些,最好按贵妃的规格办。”
  “娘娘,”张华小心地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就说吧,吞吞吐吐可不是你郡公的风格。”
  “娘娘,微臣想知道,谢才人的葬礼要不要让废太子进京?”
  “不行!不仅不行,连知也不能让废太子知道。”
  “是,微臣谨记。娘娘,还有一件事,太尉王衍大人上表,奏请陛下和娘娘批准废太子妃和废太子离婚。”
  “为什么呀?废太子之事,本宫没有把他牵扯进去啊?”
  “王太尉说,他要紧跟娘娘,为娘娘驱驰。不愿因为他女儿的事让娘娘心存芥蒂。”
  贾南风似笑非笑:“其心可嘉,其事可耻。他以为废太子会永远废下去的。不过,他的女儿他做主,他想惠风与废太子离婚,就成全他吧,只是忧伤了那一对小人儿!”
  “微臣明白。”
  张华恂恂退下。
  贾南风随手拿起谢玖的遗嘱,打开,上面写着一个血字“恨”。
  贾南风毫无表情地将纸片丢进火盆,毫无表情地看纸片化为灰烬,飘起来,飘起来。
  阁里阁外,死一般地寂静了。
  贾南风舒展一下身子说:“小猛子,来给本宫捶捶背。”
  春天里,金谷园四野的冰融了,草绿了,小鸟在山上的树丛中欢快地呼朋引伴,但园里却少了已往的生气。想孙登被杀之前,这里哪一天不是高朋满坐,哪一天不是歌舞升平啊!
  园中央的红亭下,宋伟形只影单,抚弄着一只绝美的玉笛,她没有吹,因为她没有吹的兴致,也没有听众。她只是在想,这里本该是绿珠姐姐抚琴的地方啊!可姐姐一走,把本来投奔姐姐的她一个人丢在了这里。突然感觉到自己灵魂深处的一种卑鄙和龌龊,于是想念起自己的姐姐来,觉得对不起自己的亲姐姐,就萌生出回长江边的想法。但很快又打消了,因为这地方实在太美,人生苦苦求索的不就是这些吗?
  石崇潘岳从外面走进金谷园。宋伟老远就看见了,起身离开红亭,隐身于她的梳妆楼里,不再出来。
  红亭里很快上了酒菜,石崇潘岳分宾主入坐。入坐后,两人不吃不喝,也不言语,各自静静地郁闷地对视。
  终于,潘岳欠欠身说:“真是人间仙地好景致啊!”
  “潘兄,小弟没有你这心思!宋伟来,绿珠走,走到我想起来都害怕的人身边去了。”石崇哭丧着脸。
  “老弟,你以为我潘岳就不怕这女人吗?没法,是男人又怎样,只得顺应,要不,没声没响的,荣华富贵,甚至连小命都没了。”
  “潘兄,此时不说这些,先来个一醉方休。醉后再听宋伟的玉笛,听后再想,如何对付这女人,直到想出个法子为止。”石崇说。
  “老弟你害怕吗?”
  “绿珠走后,小弟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害怕过,寝食难安,度日如年!”
  “是想绿珠吧?”潘岳调侃。
  “潘兄就别笑话我了,现在我是有情也不敢动!真后悔当初买了她。”
  “算了吧,天下名士谁不艳羡你。特别是现在,能左拥右抱绝代双娇,大小乔也不过如此啊!”
  石崇没有得意,更多的是担心:“潘兄,我现在是坐卧不宁,皇后宠着绿珠,总感觉头上悬着一块巨石,随时会掉下来将自己压成齑粉。”
  “别人看你,却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以为皇后一定会爱物及乌的。”
  “皇后是大树不假。宋伟一来,我可能就是大树底下不长草了。”
  潘岳点点头:“老弟担忧不无道理,我也总感觉皇后娘娘没用正眼瞧过我们。”
  “问题是这天下虽说是司马家的,但掌握天下的其实是皇后!我们得想办法从皇后娘娘那里求得富贵!”
  “谁说不是。有什么办法,现在大红大紫的是张华!我实在不明白,狗屎一堆的张华,到底是用什么法力,迷住皇后娘娘的!”
  “哎,潘兄,小弟有一个办法,也许能让皇后娘娘看重我们。”
  潘岳有了精神:“说说看?”
  “皇后娘娘是女人。投其所好,让她高兴,就一定会信任我们。到那时我们就会有大显身手的机会。”
  “皇后娘娘有什么喜好?”
  “是啊,皇后娘娘有什么喜好呢?不缺财富地位,更不缺权力。她到底缺什么呢?绿珠也没说她有什么喜好啊!”石崇紧锁眉头。
  “哎,有了。”潘岳一仰脖,喝下一大口酒,脸上又神气又兴奋,“老弟,如果没错,皇后娘娘一定需要一个健壮的男人。”
  “需要男人?”石崇有些疑惑。
  “老弟呀,皇后是女人,矮黑胖不假,但正当壮年,精力充沛。陛下身边美女如云,不会理她。而她身边聚集的尽是女人和一些不实用的太监。所以,我敢断言,皇后一定需要男人。陛下懦弱,皇后也一定不惧怕接受男人。我们如果能找到一个健硕如公牛般的男人,以一种理由留在她身边,只要过上一夜,我们就能大红大紫。到那时,我们不仅能居二十四友之首,也不要把张华和赵王放在眼里了。”
  石崇明白过来,觉得这是一件既有效又容易办的事情。但细一思忖,又皱起眉头:“潘兄,这男人可不好找。”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潘岳开心地说。
  石崇哈哈大笑:“潘兄真会开玩笑,我宁愿去死!不过,你到是天下第一美男,可以去试试的。”
  “就怕看见皇后,举不起来罗!”潘岳也大笑。
  “说正经的,能找着这样的男人吗?”
  “别担心,好找,太平盛世,这样的男人多的是。真正要考虑的是,这个男人最好无牵无挂,不会因为进宫而闹出什么动静来。如果这男人进宫后,闹了个沸沸扬扬,一传开,就会偷鸡不成倒蚀米了。”
  “是是是,还是潘兄想得周到。”
  “石老弟,给你一个任务,春天到了,皇后一定会挑一个好日子到郊外游春的,把皇后游春的时间提前一天告诉我就行了。剩下的事由我去办。”
  “就这么简单?”
  “你以为会很复杂吗?”
  “这就好!”石崇端起酒杯,十分释怀,“潘兄,爱听笛吗?”
  潘岳神秘一笑:“美人玉笛,潘某早有耳闻,只以为是石老弟独享,难道我也有如此厚福?”
  “潘兄,见外了,我的就是潘兄的。小弟还记得潘兄的一句话:‘白首同所归’啊!这话让小弟感动得要掉泪。”
  “谢石老弟抬爱,潘某翘首期待!”
  石崇得意地拍一下巴掌。宋伟捧着玉笛,款款而至。
  潘岳心醉神迷,心想:“女人之间为什么有如此大的区别呢,石老弟知道我这是望梅止渴吗?事成之后,该想到分我一杯羹吧!”
第五十一节 曲游春
  贾南风笑着说:“人这东西,春天一到,春心就萌动了。”说得绿珠她们心里痒丝丝的。    贾南风又说:“选个晴好日子,本宫带你们踏青去。一年四季闷在皇宫,不知天地万物之兴替,活得也没什么滋味。”
  绿珠说:“娘娘骑过马吗?”
  “怎么,珠儿想骑马?”贾南风故意反问。
  “不是的,绿珠骑过马,知道骑马行在春天一望无际的草甸上,风吹发舞,别有一种趣味的。”
  “真的?”绿珠的话让贾南风向往起来。
  连着的几个春日像一位慈祥母亲的手,一切都被料理得明明亮亮、舒舒服服。贾南风一行不声响出了皇宫。
  贾南风说:“以前总是出南门,今天本宫想出东门看看。”
  东门外,最引人注目的是王戎的李园。春天,李园花开了,高低起伏的小土丘上全是开满李花的翠绿小李树,微风里夹着李花的淡香、嫩草的幽甜、沃土的咸腥,养人的神。贾南风驻足东门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向前疾走,靠着小土丘上的一株李树得意地笑。一只小飞雀从她旁边“腾”地惊起,她兴奋地伸手一抓,抓了个空,人却顺着土丘滚了下来,把绿珠她们惊出一身冷汗,飞奔到贾南风跟前。贾南风自个儿爬了起来,嘴里衔着几根嫩草,笑盈盈地:“不这样舒活不了筋骨,不这样尝不到春草香。”
  绿珠把贾南风扶起,陈舞承福拍掉她身上的泥土。绿珠说:“娘娘,这样危险,还是走走看看吧!”
  贾南风说:“你说骑马过瘾,骑马不更危险吗?”
  绿珠噘起小嘴:“娘娘乃金玉之身,绿珠算什么,摔破摔坏无所谓的。”
  “谁说无所谓,本宫心疼着呢!”
  四个女人都笑起来,向前面走去。
  她们走出东门老远了,兴致还很高,不知不觉,穿过了李园,看到了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野上有犁田的农夫,甩着长长的牛鞭,哼着悠扬的哩曲。
  贾南风看呆了,说:“这天下真美呀!”
  这时,一个年轻农夫牵着牛,背着犁,从她不远处走过,后面紧跟着挎篮的妻子,妻子篮里装着空的陶壶陶碗。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一会儿,男人回过头来,说上几句,妻子也闲散地应答几声,然后一起笑。贾南风看走了神,也跟着笑,恍惚之中,她以为是阿能,以为是阿能在对他笑。
  “我的阿能!”贾南风说,谁也没听明白她说了什么。
  “我给你生了个女儿,你永远也不会知晓了。”贾南风这下没说出声来,只是在心里想。
  “你还好吗?”贾南风又咕咕嘟嘟地说。此时她有了一种渴望,一种想和阿能在一起的渴望。
  “回宫后,定要程據再找回阿能。”
  “可阿能也有家呀,也是背着犁牵着牛,后面跟着妻的幸福的人啊!我怎么忍心让他们一家再悲悲切切。”贾南风想到这儿,踏青的兴致少了好多。
  董猛从后面追上来:“娘娘,石崇大人和潘岳大人求见。”
  贾南风回过神来:“见吧!”
  石崇潘岳赶上来小心拜过贾南风。潘岳说:“娘娘,微臣得知娘娘今日春游,为了给娘娘助兴,特别在东门外一处空地备了一场赛马会。不知娘娘是否有兴趣观赏。”
  “赛马会?”贾南风看一眼绿珠,“好玩吗?”
  石崇不敢正眼看贾南风和绿珠,低着头说:“骑手都是从胡人中选出的,有上等的马上工夫,应该有看头的。”
  “既然如此,去看看吧。”
  王戎李园旁边,还有一片大草场。春天的嫩草顽强地长出了寸许,地毯似的,柔软而精神,更精神的是五匹不同颜色的骏马,悠闲地啃着嫩草,不安分地甩着头,打着响鼻,鬣毛整齐地两边摇摆,阳光下油光可鉴。突然,里面一匹马仰起脖子,对天空发出阵阵有气势的嘶鸣。
  贾南风兴奋地说:“这是胡马,在想他的草原呢!”话音刚落,一声哨响,五个精神抖擞,短衣短裳的彪形大汉飞跃上马。马上没鞍,他们却坐得稳稳当当。几乎同时,五条汉子的马鞭打在各自的马尾上,五匹骏马也几乎同时腾空前腿,齐声嘶鸣,狂野地向远方奔去。
  石崇挨到贾南风旁边,谄媚解说:“娘娘,这一场赛马,比快。他们跑出五里地,再折回,先到终点的拔头筹。”贾南风没听见,激动地喊:“快看快看,都不见马了。”石崇只好缩回到一边。
  一会,五匹骏马又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慢慢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最后一股不凡的气势压向贾南风她们。贾南风感觉这气势太逼人,想躲一下,但还是强忍住了。霎时,一匹纯白色的马呼啸而至,拔得终点的红旗,获得头筹。骑手继续骑在马上,在草地上来回转圈,自豪地向贾南风这边挥动着旗帜。贾南风被这男人震撼了,深目高鼻,白而健的身体散发出一种让女人深深渴望的气息。
  贾南风问:“这拔头筹的是什么人?”
  “回娘娘话,是胡人。”石崇恭敬地回答。
  “胡人?胡人也了不起啊!”
  又一声哨响,第二轮比赛开始。这次比马上射箭。离贾南风不远的地方,安放了几个靶子,骑手须在骏马奔驰中,到指定的地方射向规定的靶的,成绩优秀者胜。
  前四个骑手英姿飒爽,在飞奔的马上拈弓搭箭,箭无虚发,引得阵阵喝彩。最后该第一轮拔头筹的胡人上场。只见他仍掉手中的旗帜,两条强健的大腿把马肚一夹,白马飞驰而去。飞驰中,胡人突然跃起,单膝跪在无鞍马背上,任凭骏马飞奔,兀自岿然不动。贾南风看得张开嘴,紧捏一把汗。马继续飞驰,胡人从身后抽出一支响箭射向靶的,哨音清脆,直中靶心,接着又连发两箭,箭箭中的。贾南风想,还剩最后一箭,射中又是第一了,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心有点牵挂骑白马的胡人。但胡人没有将最后一箭射向靶心,而是呼啸一声,将箭射向了天空。天空中一只大鸟在翱翔,突然在空中翻滚了几下,直栽下来,不偏不倚刚好落在贾南风面前。
  “大胆!”石崇大吼一声,“敢惊扰娘娘,来人!”
  贾南风伸手制止了石崇:“没什么。”弯腰提起被箭射中脖子的大鸟,走到胡人面前,由衷地赞许,“英雄,真是英雄,当之无愧的第一。”
  胡人下马简单地向贾南风行了个礼说:“让娘娘受惊了。”
  “不,你没有让本宫受惊,是让本宫开眼了。本宫要好生犒赏你。”
  “谢娘娘,草民不要犒赏,只要娘娘开心就行。”
  贾南风看着这个孔武英俊的年轻胡人,两眼迷离,声音越来越柔和:“还真是个男人,不要犒赏也好,但你能帮本宫一个小忙吗?”
  “草民只要能做到,但说无妨。”
  “请你用你的骏马带本宫在这草地上转上一转,也让本宫感受感受骑马的乐趣。”
  “草民那可不敢,惊吓了娘娘,要命的。”
  “不怕,本宫可不是吓大的。”贾南风边说边走到白马跟前,“壮士,助本宫上马。”
  胡人既不畏缩,也不含糊,自个儿先跃上马背,然后弯腰抱住贾南风,轻轻向上一提,贾南风稳稳地坐到了胡人前面。
  贾南风说:“不行,壮士,本宫要坐你后面。”
  “草民如何能让娘娘坐在后面?”
  贾南风一扭肥腰:“本宫偏要!”
  “好吧!”胡人说完,用一只健壮的手臂箍住贾南风的腰,轻轻一甩。贾南风利落平稳地坐在了胡人的身后,并紧紧抱住了胡人的身体。
  听得胡人说了一句:“娘娘,坐稳了。”白色的骏马一路小跑向远方而去。贾南风闭着眼,把头贴在胡人的肩膀上,由于剧烈地运动,胡人身体散发出一阵一阵诱人的汗香。贾南风有些迷醉,将胡人抱得更紧,心一阵快一阵地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贾南风睁开眼,轻柔地问:“壮士,叫什么名字?”
  胡人说:“草民是羯人,名字特别,叫鄁。有个汉人兄弟还给我取了另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石勒。”
  “怎么到洛阳来了?”
  “被汉人卖到洛阳来的,先与人为奴,到现在才自由。”
  “现在做何事?”
  “没事。”
  “今后怎么办?”
  “不知道,总不至于饿死吧。实在没出路,就投军,无牵无挂,混个肚儿圆就成。”
  贾南风想了一会:“既然如此,你哪儿也不用去,跟着本宫到皇宫,本宫替你安排出路?”
  石勒没有回答。
  又向前骑了好一会,贾南风说:“回转吧?”石勒应一声“好勒”,潇洒地掉转马头。贾南风两眼一亮,原来夕阳红玉盘似的,石勒的肌肉一瓣一瓣,夕阳下,镜子映着火苗一般。
  回到终点,贾南风兴奋地对绿珠说:“珠儿,骑马真的很过瘾。”又转身对石崇和潘岳,“难得你们的用心,本宫要好好赏你们。”
  潘岳石崇惊喜地谢恩。
  就在这时,王戎王衍匆匆赶来。但贾南风一行准备回宫了,跟在冷落他们的皇后后面,兄弟俩的心情特别沮丧。
  潘岳说:“王大人,下官都替大人把皇后娘娘服侍好了,不必在意。”
  彩霞漫天,皇后一行高兴地进了洛阳城。
  马上的石勒突然说:“娘娘,草民不进宫。”
  贾南风很奇怪:“为什么?”
  “听人说,宫里不是太监就是宫女,草民不愿做太监。”
  贾南风觉得开心:“谁要你做太监了?要你做太监,本宫还不愿呢!”
  石勒说:“不管如何,草民不进宫。草民喜欢自由,天地任驰骋,感觉天地都在脚下。”说完两腿一夹,不管不顾,打马而去。
  贾南风很想生气,但气又生不出来。看着远去的石勒,怅然不已。
  董猛说:“这还了得,蛮夷之地的胡人应该好好教化教化了。娘娘,奴才这就叫人将这胡人抓来。”
  贾南风说:“这不是没有教化。他本身就是一条龙,只不过搁在浅水里不能翻身而已,由他去吧。”
  不一会,石勒又转回来到贾南风面前,勒住马说:“多谢娘娘把石勒当人看,用得着草民时,唤一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我决不进皇宫的大门。”说完再次疾驰而去。
  贾南风痴痴地看,一直到看不见。
  回到临园阁,贾南风总觉得这阁楼做得不顺眼了,在阁楼里走了几个来回:“小猛子,你看这房子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董猛说:“娘娘,奴才一直以为这阁楼是娘娘最喜欢的。”
  “你怎么会这样以为?”
  “娘娘中宫住得少,这里住得多。小皇子都选这里诞生,所以奴才才有这体会。”
  “是啊,这临园阁在皇宫中又清静又雅致。本宫不愿拘束,所以喜欢这个好地方。”
  “娘娘的意思是?”董猛既奇怪又疑惑。
  贾南风坐了下来:“小猛子,找几个人,把临园阁背面靠华林园的墙面打开一个门,算是后门。愿意的时候,我们可以直接走后门经华林园出宫,免除了从正门出去的烦琐和招摇。”
  “这,娘娘!”董猛壮着胆子说,“恕奴才直言,这妥当吗?”
  “开个门有什么不妥的,真不妥,又可以封上的。”
  “是!”
  “陈舞承福!”贾南风呼唤一声。
  “在!”两个女人在身旁齐齐答应。
  “你们在本宫身边久了,心也烦了。”
  “不敢!”两个女人有些惊慌,不知要发生什么。
  “别怕,本宫喜欢你们,信任你们。本宫想要你们做一件别的事。”
  两个女人静静地听着。
  “到洛阳大街寻找胡人石勒,暗中跟踪石勒,把石勒身上发生的事,哪怕是一点儿小事,晚上回来都如实向本宫禀报。”
  “遵命!”
第五十二节 西风烈
  天刚蒙蒙亮,赵王府大门大开,没有灯,从府里涌出百多号人,个个布衣装扮。眨眼工夫,人散尽,大门紧闭如初。
  天完全亮了,旭日初升,映照得洛阳亮堂亮堂,逼人的眼。赵王府一如往常地打开门,一如往常地吆喝,一天又开始了。
  孙秀从府里探出脑袋。
  今天他着了便装,现出以往华丽服饰下的本色――猥琐和丑陋。他站在府门口,脑袋没动,眼睛骨碌碌两边飞转,最后掸了掸新着的布衣,自满地汇入到繁华的洛阳城中。接着,府里鱼贯而出几条彪形大汉,遥遥跟在孙秀后面。这是赵王安排保护孙秀的。赵王心想,孙秀这家伙,可不能出什么事儿。
  孙秀行走在繁华的洛阳大街上,谁也不认识他了,但他感觉很好。心想,以前投潘岳石崇,多次游走于大街之上,同样的繁华,和今天的心情就完全不一样。他来到皇宫门前,向皇宫内望了望,望不够,踮了踮脚,还是望不够,便说:“呸,迟早有一天,我会前呼后拥进去的。”说完继续向前走,一辆马车从前面呼啸而来,吓得他赶忙躲闪,来不及了,车轼还是挂着了他的衣服,将他旋转了半圈,手狠狠打在车上,生生地痛。马车并没减速,听得见车上主人快乐的笑声。孙秀捂着青红的手,盯着远去的马车,咬牙切齿。但一会又放松了,极轻地自语了一句:“都等着吧!”
  孙秀继续前行。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不时有行人无意间撞上他的腰,还有人老远就与他打招呼,他极勉强地回应着,走近一看,却不认识,让他又奇怪又尴尬,对方也尴尬,边走开边说:“原来看走了眼,还以为是隔壁的王二麻子呢!”孙秀也觉得好笑。但他很快止住笑,屏住了呼吸,心跳突然加快许多,前面有一女子,竟然回头对他抛了一个媚眼,流光一闪后,扭腰缓缓前去。孙秀看得清楚,是绿珠,双腿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女人后面。绿珠是他梦系魂牵的女人,从金谷园之后,他就不再沾女人,甚至包括自己的老婆。他暗自发誓:我的一切都给绿珠留着,一定要让绿珠投到自己的怀抱。他无数次梦见绿珠,光鲜的人儿,裸着,依偎在他怀里,乖猫一样,醒来湿了一床。但他从不显露,没人知晓他这一份心思,因为他主子也疯狂的恋着这个女人。他怕主子,但他不甘心。
  女人闪进一条折折的小巷,孙秀紧紧跟进去。进小巷,却不见了女人。孙秀遗憾地四下张望,什么也看不见,惆怅不已。
  一个老女人悄悄来到他身边:“大爷,在找刚才进来的那个女人吗?”
  孙秀警觉地打量老女人:“你何以得知?”
  老女人一笑,充满沧桑:“那女人是老婢家的,叫齐儿。”
  “齐儿?还有别的名字吗?”
  “齐儿是乳名,还有一个花名,叫媚庄。”
  “她是做什么的?”
  “还能做什么,生得楚楚可人,天生就是服侍有钱有势的男人们的。”
  孙秀开心地扯了扯身上的布衣:“看清楚,我可是一无钱二无势噢。”
  老女人说:“大爷差矣,老婢一生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大爷非凡人。”
  孙秀认真地看了一下老女人,奇怪地问:“从何说起?”
  老女人边说边退:“大爷不必当真,老奴随便说说而已。”说完隐退到一间小屋里去了,关上门,没了声息。
  孙秀痴痴地站了很久,抬头看天,太阳快偏西,心想,该到玄清酒肆里去坐坐了。
  玄清酒肆今天的人可真多,连老板也感到又高兴又奇怪。孙秀进了酒肆,拣个僻静角落坐下,要了一点酒菜,边喝边欣赏酒肆的风景。其实他知道,也认识这许多的食客们,大都是天没亮从赵王府出来的家丁。他们都在讲着一件事,也好象是在表达别人的意思:我们的皇太子囚居金墉城太冤枉了,皇上应该把他从许昌接回来,国不能一日无君,国也不能一日没有皇太子。一些人还说,皇后娘娘千好万好,这一件事做得不好,皇上千好万好,就是不该般般事都听皇后娘娘的。
  马一刀也混在其中,听了别人的言谈,心里特别熨帖。他想废太子司马遹,更希望司马遹能复位。但他一介屠夫,不会说,只能坐在一边边喝边听。
  酒肆门外传来有节奏的马蹄声,一个高个深目,皮肤白皙的男子闯了进来。一进门,巨大的阴影压向酒肆的每一位食客,好多食客的心在那时都颤了一下,他就是石勒。石勒径直走到一张桌边坐定,喊:“上一桌饭菜。”
  “客官,不要酒吗?”
  “不要。”
  “好勒!”
  石勒四下看看,对面坐的孙秀,正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盯着他。石勒有些不自然,斜了斜身子,好让脸不直接对着孙秀。孙秀冷笑一声继续喝酒,故意将酒抿得吱吱响。孙秀大概看出了眼前这个胡人一定是没钱买酒喝。
  酒肆里依然在说废太子司马遹的事。
  一个虬髯客端着一杯酒站起来:“这皇太子乃先皇钦点,谁敢更改?可偏偏废了,我不服。”说完将酒一饮而尽。
  “对,我大晋朝应该迎皇太子回宫。”马一刀好不容易在众人面前说了一句完整的话,说完话,连自己都佩服自己。
  “皇后娘娘这件事做得实在不好。”一个人冒出一句后,很快躲入众人中,没人知道是谁在说。
  “如果废皇太子乃皇后娘娘亲出,又会怎样?”又有人冒出一句。
  “啊呀呀,我的大爷们,”老板着黑白鞋来到众人中间,作揖打拱,“小店满足酒食,不议朝事,还望大爷们多品品小店酒食。”
  “呸!”虬髯客一拍桌子,“不少你酒钱,还管我们说什么?”
  老板害怕,又慌忙说:“大爷大爷息怒,算小的多嘴了多嘴了,您边说边用,边说边用。”说完赶快回到了柜台内面。
  孙秀酒喝了大半,脸紫红紫红的,兴致上来了,小声说:“这皇后娘娘也太不尽礼了,如此做事,怎么能让天下百姓平气。”说话声音虽小,却让石勒听了个真切。
  石勒微微正了一下身子,对着孙秀,满脸怒色:“你这东西,赶诋毁娘娘,不要命了。朝廷大事,你知道个啥,容你这般评说。这朗朗乾坤,太平盛世,不是皇后娘娘,你活得会有这般滋润,不知好歹的东西。”
  孙秀本来就没把胡人石勒放在眼里,他之所以在开始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着他,是觉得他不仅没酒钱,也根本不配坐在自己的对面。石勒骂完后,他对着石勒叫:“胡奴,赶快滚开,别脏了我的眼睛。”
  “啪!”石勒竟然没有预兆地将一个菜盘扑向孙秀的脑袋。孙秀没防备,菜盘正中他的额头,鲜血直流。
  “反了!”孙秀一吼,“来人,给我杀了这个胡奴!”
  食客中突然涌出几个人来,以虬髯客为首,扑向石勒。其余的食客都跑了,留下马一刀一人站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老板从柜台里冒出头来喊:“马一刀,出事了,还不快跑!”马一刀明白过来,向门外奔去。
  孙秀捂着流血的额头,指着石勒,狂喊:“杀了这个胡奴,我不要活的。”以虬髯客为首的几个大汉抄着家伙,压向石勒。石勒猛地一下跃过桌子,一把提起孙秀:“想杀我,你先死。”边说边向外面走去。虬髯客等人不敢上前,看着石勒把孙秀提到门外往地上一摔,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孙秀爬起来,满脸是血,牙齿也掉了一颗,望着远去的石勒大吼:“还不快追,给我把这胡人的脑袋拧下来。”虬髯客一伙骑马的骑马,驾车的驾车,迅速追去。
  石勒打了孙秀并没有出南门,而是向城里奔。城里人多,东回西避,跑起来不顺畅。虬髯客却不管行人,横冲直撞,赶了上来,眼看就要追上。石勒只得跳下马,侧身一闪,消失在行人之中。
  可石勒很显眼,深目高鼻白肤混迹于行人之中,一下就被虬髯客认了出来。虬髯客指挥手下将石勒团团围住。
  石勒抽出了腰刀。
  虬髯客说:“杀了这胡奴!”
  石勒直冲虬髯客。虬髯客闪到一边,手下潮水般涌上来,举起了刀剑。
  “住手!”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惊住了他们。他们看见两个美丽的女子站在石勒身边,怒目而视。
  两个女子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们示威,定不简单。虬髯客犯怵了:“你们是谁?”
  “奉皇后娘娘懿旨,请石勒勇士入宫委以重任。”
  虬髯客一听是皇后娘娘的人,跪在地上。
  孙秀满脸血污地赶上来,大声呵斥:“还愣着干什么,快杀了这个胡奴。”
  虬髯客说:“大人,杀不得的!”
  “为什么?”
  “有皇后娘娘懿旨。”
  孙秀噎住了,他看了看凝在手上的黑血,狠狠地踹了虬髯客一脚:“草包,饭桶!”
  此时的石勒已被两个女人车载而去。
  因为贾南风在临园阁背面墙上开了一扇连着华林园的门,石勒就从华林园而不是从皇宫大门走进了临园阁。在临园阁,看着虎虎生气的石勒站在面前,贾南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石勒站在贾南风前面,也不行礼,淡淡地说:“还是进皇宫了。”
  “你没有违背自己的许诺,不是从皇宫大门进来的。”
  “但我毕竟进来了,这地方不是个好地方。”
  “从何说起?”
  “我也说不上来,从小就有这种认为。”
  “但本宫可以让你感觉到这里是天堂般的地方!”
  “不会的,除非我是这里的主人。”
  “你豪气干云,是个很危险的人物。但我喜欢如你这般真正的男人。”
  石勒没有理睬贾南风这句话,而是问:“要我进来做什么?”
  “陪本宫。”
  “你每天前呼后拥,还缺少人陪吗?”
  “本宫身边是有不少人,却缺少真正的男人。”
  “你错了,我死心塌地陪你,也就不是真正的男人了。别强迫我,还是让我出去!”
  “说得不错!我不想你会永远陪着本宫,但要你这几天陪着本宫。”
  “这?”
  “嫌本宫不美吗?”
  “不是的,你美,有一般女人所没有的美!”
  “你以前睡过女人吗?”
  “没有。”
  “想过睡女人吗?”
  “想过,我是男人,但我不想随便就睡一个女人。假如一个女人给我睡了,我就要娶她。”
  “好,石勒,说得好,本宫要你对本宫负责。”
  “我没这个能力,至少现在。”
  “哈哈,开玩笑的。本宫从没想过你能具体地对本宫做些什么,如果本宫成了你的女人,本宫只希望,你心中别忘了本宫。”
  “这么说,你真的......?”
  “真的。”贾南风温情地说。
  ......
  第二天清晨,石勒走了,走的时候说:“贾南风,你让我更加明白什么是男人。”
  贾南风依偎在石勒怀里:“你也让我更明白什么是女人。”
  陈舞承福进来,贾南风一人沉沉地睡在床上,好半天才醒,说:“睡得真是舒服。也许好梦不再了。”
  陈舞说:“娘娘,奴婢昨日还听到一个消息。”
  贾南风清醒了,睁大眼睛:“说吧,还有什么消息?”
  “昨天,奴婢在洛阳大街,听到好多人都在议论废太子的事,说应该从许昌接回废太子到洛阳。还有人竟然公开指责娘娘,指责娘娘在处理废太子之事上做得不好。”
  贾南风似乎松了一口气:“哎呀,本宫还以为是什么呢,接废太子回宫,恢复太子身份是可以的。本宫也想过,这孩子顽皮,是有点过头,但本质并不坏。这件事本宫会和郡公谈一谈的。”
  “奴婢以为,要做当早,以堵悠悠之口。口舌长了会生是非,无论什么是是非非,最终不利的都是娘娘。”
  “哟,我们的小丫头也会用脑了,真难得啊!”贾南风开心地说。
  “都是跟娘娘学的,娘娘别笑话奴婢。”
  “还别说,你讲得有一定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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