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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鸢-葛亮著

_7 葛亮(现代)
李老师皱一下眉头,可没忘对女子拱一拱手,说,范先生,从此这一科的教务,就拜托给您了。
女子微笑点头,当作回礼。
这瞬间,仁桢已是精神百倍。她仔细地看这女子的眉目,觉得她真是美。可是她的美,却和她见过的女人的美,都不一样。和娘,和她的姐姐们,和那个叫言秋凰的名旦,都不一样。既不柔美,也无关风情,这是让她很吃惊的。
她回到家,吃饭的时候,将这事说了。慧容听了,放下筷子,说,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合适,女人家穿裤子到学堂上去。这新式教育的先进,还不至于不顾男女纲常。
仁桢就说,娘,你那时候和大姨跟师傅练咏春,不是也要穿裤子。
慧容说,那怎么能一样,习武自有习武的做派。
说完了,心觉不妥,口气就更严厉了些,说,你这个孩子,读了几天洋书,越发没大没小了。
仁桢就吐吐舌头,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
第二日,仁桢就很盼着上那国文课。
到了钟点,范老师进来,依旧是昨天的装束,可肩膀上却扛着一口箱子。孩子们都好奇的很。
范老师望一望大家,微笑一下,竟然将那箱子缓缓拉开了。再阖上,便有魔一样的声音流泻出来。这旋律与音色,都不是他们熟悉的。
范老师坐下来,说,同学们,这是手风琴
,是一种西洋乐器。我看咱们学校各科都有,就是没有音乐课。文同曲理,文字和音乐都是表达内心的方式。今天我们就来好好感受一下。
她的手指,很灵巧地在手风琴上按下了几个音,然后问,同学们都学过什么歌。
小孩子们先是不说话,看出她眼睛中的鼓励。有胆子大的就说,“两只老虎!”“一担谷!”“车轱辘!”
范老师朗声笑起来,然后说,这些都是小时候的童谣。现在你们长大了,要学些不一样的歌。
她想一想,便拉起了一段旋律。旋律高亢,欢快,很亮敞。这时候,孩子们听到同样高亢的女声,由范老师唱了出来。他们真的有些吃惊,一个女子会发出这样中气十足的声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是一个人,看到了想要的东西,对未来有希望的声音吧。
唱完了。孩子们似乎还屏着呼吸,好像一张口,就要放走了这些希望。
范老师浅浅地笑,说,这是美国的海军军歌,叫《起锚歌》,说的是毕了业的年轻人参军的心情。来,老师教给你们。我唱一句,你们唱一句。
“伙伴们起锚了,起上大铁锚, 学校的生活已过, 启航在破晓,在破晓, 昨夜晚在岸上,快乐又逍遥, 再会吧,伙伴祝你, 早日归来快乐又逍遥。”
以后的日子,范老师总在课堂上,先教给他们一支歌。这些歌琅琅上口,加上仁桢又
聪明,几乎下了学,就哼得出整首的旋律。
慧容便有些奇怪,说,你爹曲不离口,你这倒天天唱的是哪出戏文。好了,爷俩儿嘴巴可都不闲着。不过,还真是怪好听的。
仁桢得意得很,说是范老师教的。
慧容愣一愣,说,这范老师,还真和以往那些先生不一样。
是不一样。仁桢想。以往的老师,在堂上都是提问学生。唯独范老师,要学生和她互相提问。她说,学问学问,边学边问,才称得上学问。
这一天的课文,题目叫〈御侮〉,却是讲了一则成语,叫“鸠占鹊巢”。“鸠乘鹊出,占居巢中,鹊归不得入,招其群至,共逐鸠去。”
到了快下课的时候,仁桢就举手,说要问个问题。
仁桢问,老师,若是这斑鸠不强占,想找喜鹊借窝住?这喜鹊是借给牠呢,还是不借给牠呢?
范老师想一想,正色道:那要看斑鸠是诚求襄助,还是另有所图。聪明的喜鹊是看得出来的。
“答得好。”外面响起一个声音。同学们正茫然,仁桢却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她倒也顾不上课堂的纪律,大声唤道:二姐!
可不正是仁珏,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她。
仁珏一边笑着,一边又抱歉,说,老师,打扰您上课了。
范老师摆摆手,说,没关系,也该放学了。就阖上课本,宣布下课。
仁桢便牵了二姐的手,跟老师道别。
范逸美笑说,你这个妹妹,鬼精
灵的,将来很可造就。
仁珏便说,人小鬼大。听老师口音,不是本地人。
范逸美便说,嗯,我是山东青岛人。
仁桢就抢着说,我们老家也在山东。
仁珏也笑了,说,既然是老乡,得空老师到家里来坐坐。
两人坐了人力车。仁桢依在仁珏怀里,说,二姐,你说走就走,没言语声,你都不知我心里多难过。
仁珏就抚了下她的头发,要说家里,我放心不下的也就是你了。二姐这回不走了。
仁桢猛然抬起头,说,说话要算数,我们拉个勾。
仁珏就笑着伸出了小指头。说,不走了。小顺给三大打发去了均县收帐,往后姐天天都来接你。
仁桢欢呼一声,姐俩儿就乐得抱成一团。
一会儿,仁珏轻轻说,这个范老师,倒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仁桢使劲地点头,说,可不,我们全班都稀罕她呢。
对于仁珏这次回来,慧容其实有她的担心。日本人占了华北,全国的大学都在罢课罢学,也不知道几时能复课。蛮蛮又不是个肯讲心事的孩子,她便不知道如何为这女儿铺排未来。与若鹤的事,她这做娘的,心里已有了半个不肯。闺女不愿,她自也有一番说法应她姐姐。慧月比她精明她是知道的,可自己的两个闺女都要受摆布,即使是亲姐姐的摆布,心里也还是有些膈应。
仁珏这次回来,倒是很安静。自己一个人,猫在书房里练欧阳询。自小练书法,
她便与人不同。其他子弟写颜柳,一为清俊,一为停匀。她练欧阳询,则取其险绝,却险归平正。《九成宫醴泉铭》、《化度寺塔铭》渐写的熟透,十三岁临欧阳公八旬所书《虞恭公碑》,风姿虬然,几可乱真。欧体本非女子所擅,冯家上下便都有些惊异。然十五岁,仁珏却改弦易张,练起了赵孟俯。赵书与欧体大相径庭。且自明起,赵书便多被批评其“妍媚纤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先生劝她放弃,说其字“骨气乃弱”。仁珏便说,字如其人不假,但因人废字未免小气。赵书《胆巴碑》,并不见其学右军飘逸而流于甜熟之气,姿媚婀娜为其表,用笔之刚劲,在乎其中。正合当世女子应有的性情。
这次回来,重新临欧阳询,怕是心性又有所改变。
每天,她倒是照例去学校接仁桢下学。遇到了范逸美,就聊上几句。仁桢在旁边看着,听着,二人彷佛十分投契。内容不过是大学里的过往,又或者是最近在读的一两本新书,只是没有女儿家常见的话题。
快入夏的时候,仁桢突然受了风寒。第二天烧得厉害,上不了学。仁珏就写了张假条,让小顺送到学校去。
到了黄昏的时候,烧已经退下来,嚷着要吃东西。这时候有人敲门,应门的报,是桢小姐的老师。
冯家是一贯的尊师重道。慧容一听,忙亲自迎了出去。一个模样爽利的
女子正在厅里等着。她一看就知道是仁桢常挂在嘴边的范老师。这女孩与仁珏看上去年龄彷佛,毫无闺阁气。一条花呢的长裤越发衬得她体态英朗,却并无造次之感。若不是还有双含笑的杏核眼,几乎是个惹人爱的小伙子。
慧容想,这倒真像我们左家教养出的孩子,是走大气一脉的。这样想着,虽还未言语,竟已经有些喜欢了。
逸美先行了礼,开口叫她冯太太。说今天收到假条,知道仁桢病了。想自己这么长时间还未来府上家访过,就在学籍卡上抄了地址,冒昧自己寻了来。
慧容笑说,范老师真是客气,说什么冒昧的话。只是太劳动,让人过意不去。
逸美便说,不劳动,我住得也不远。冯太太,您刚才说,您知我姓范?
慧容便又笑,说,桢儿三不五时念叨你,说你是学校最好的老师。虽未见过面,倒好像已经是半个自家人。也别叫我太太了,生分得很。我看你和我二闺女年纪也差不离,就叫姨吧。
逸美爽爽快快地叫声姨。
慧容便执了她的手,说,带你看看桢儿,她已经好了大半了。要是见了你,还不知能乐成什么样。
仁桢看到逸美,自然是喜出望外。只是刚刚闹腾了一阵,才又吃了一剂中药,嘴里还含着颗蜜枣,见到逸美,“噗”地一声将枣核吐了出来。脸上却还挂着苦相。
仁珏从床沿儿上坐起来,说,你看,成日说
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范老师来了,原形毕露。
这时候徐婶进来,手里端着一只碗,嘴里急急地说,小祖宗,紧赶慢赶,打了这一碗。快趁热吃了,肚里一天没食儿,可饿惨了。
逸美嗅一下鼻子,说,真香。是面疙瘩汤吧。
徐婶呵呵乐了。可不是哪,我们桢儿就好这个。打小就要吃我打的疙瘩汤。这是我们乡野的吃食,老师一个文化人,也知道?
逸美说,山东人,谁没吃过疙瘩汤呢。只是离了家,吃不上了,这才念得慌。
慧容说,那敢情好。今天范老师就留下吃饭,徐婶做几个地道的家乡菜,再多打些疙瘩汤。
逸美没客气,高兴地应允了。
慧容就说,好了,我们老的先去忙,不妨着年轻人说话。饭做好了叫你们。
慧容和奶妈走了后,屋里的人倒沉默起来,只听见仁桢小声地啜着疙瘩汤。她怕烫,就用勺先舀碗里的蛋花吃。
这时候,仁珏听见逸美说,那假条,是你写的吧。
仁珏抬头看她一眼,“嗯”了一声。
逸美便说,练欧体的女子,不多见,看得出是童子功。
仁珏说,一个假条看出这么多,也是明眼人。
逸美便笑说,我小时候,也曾冬悬腕,夏转笔。我爹身上虽都是些文人的旧杂碎,但传给我的几本帖子,还是很好的。
两个人又突然没了话。
逸美便问,你不问我爹是做什么的?
仁珏应道,我不问,你要想说,自然会说。
除非你是等着我问,我问出来,那又没趣了。
逸美就哈哈大笑,对仁桢说,你这个姐姐,是一等的聪明。
仁桢一片茫然,心里想着这两个人,在家里却好像打起了哑谜。
晚饭果然是一桌子的山东菜。徐婶还特地做了些家常的吃食,除了疙瘩汤,还有韭菜盒子,豆腐卷和油炝饼。
逸美竟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说隔了这么久,都忘了这些东西是什么味儿了。
慧容说,那就要多吃。徐婶也是难得做,我们是沾了你的光,今儿个一起来回回味儿。
逸美就夹起了一只韭菜盒子,咬得脆响。嚼了几下,不住地点头,说徐婶的手艺地道。
徐婶就有些自得,说,我做饭这么久,还没有被学堂里的先生夸过,还是个女先生。
仁珏就笑说,徐婶,现在新式学堂里都叫老师。
徐婶就说,对,老师老师,老师比先生好。那些先生,只会手里拿着戒尺摇头晃脑,哪里有我们这个老师爽气。我们桢儿只说老师好,从没说在学堂里挨过打。
一桌子人,便都笑了。
逸美说,我娘做这油炝饼,是最拿手的。她有一只小鏊,也是从娘家带来的嫁妆,专门用来烙饼。小时候,我就守在她身边儿。她烙一张,我就吃一张。
徐婶就说,女人要会做饭,才能嫁个好人家。就算是大户的小姐,也得做得几道拿得出手的菜。逢年过节,不好输给妯娌们。
慧容就说,看来你
娘也是个持家过日子的人。你一个人出来,她该不放心了。儿行千里母担忧。
逸美沉默了一下,说,我娘不在了。
慧容放下筷子,心里倏地有些疼。她突然觉得眼前这女子,其实还是个孩子。她看着逸美木呆呆的眼神,问道:家里还有谁?
逸美的眼神还散着,这会儿收回来,答说,还有一个爹。
她埋下头,喝了一口疙瘩汤,闷声说,我既出来了,就再也不想见他了。
过了半晌,逸美说,我娘死,是让这个人累的。
逸美说,时势变了没什么,但人要甘心。
几个人就听她讲她家里。她说,他爹是个读书人,读得不错,中过前清的举人。光绪二十八年废了科举,这般人便没了用处。时势变了没什么,但人要甘心。可她这个爹是这样的人,治世乱世,总想着要成就一番事业。范老先生最佩服的一个人,是直隶总督李鸿章。洋务派自甲午战争后一蹶不振,是前车之鉴,也毕竟离他遥远,生不逢时。后来,竟打算跻身行伍。先是听说了冯玉祥在滦州成立“武学研究会”;民国翌年,又知道了袁世凯命陆建章在北京组建左路备补军,要用冯玉祥,他便觉得机会来了。可逢到这时,恰值冯邀集旧部,阴错阳差,他竟投到韩复榘的麾下。本来倒也算顺遂。韩因北京政变算是立下一功,天津一役,又被提升为第一师师长,并兼任天津警备司
令。范先生也由当初一个幕僚位至团级。然而四年之后,韩复榘却叛冯投蒋,次年即任讨逆军第一军总指挥,在山东倒戈于晋军。这样几番下来,范先生便觉得这人其实很投机,并不似他外表这么粗疏。离开自己的抱负似更远了,心里直有明珠暗投之感,就有了去意。然而,韩察觉到了,就先下了手,将其软禁。一为不忿其似有贰心,一也是怕他重归冯部,将军事机要泄露。其实范先生想的是要归隐,已是入世的人,再想要出世,恐怕就不由得自己了。范家的人,突然就没了他的消息。久了,人心也灰了。范太太积郁成疾,终于殁了。待他两年后终于回来,家里已是空荡荡的一片。
逸美说,凡事争不得,我爹拐了一大圈,还是绕了回来。我长这么大,就没怎么见过他。后来一个人在北京读书,他来看过我一次,人老得让我也不忍看。可我想起我娘,心又硬下来。
他那次来,倒是给我讲了个笑话,说的是韩复榘的附庸风雅。韩到齐鲁大学演讲,站在台上说,今天弟只和大家训一训。你们有文化,都是大学生、中学生、留洋生,你们这些乌合之众是科学科的、化学化的,都懂七八国英文,兄弟我大老粗,连中国英文也不懂。你们是从笔筒里爬出来的,兄弟我是从炮筒里钻出来的,因此对你们讲话就像对牛弹琴……接着,韩
复榘又说,今天先讲两个纲目,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兄弟我双手赞成,就是一条,行人靠右,实在不妥,大家想一想,行人都靠右,那左边留给谁呢?第二个纲目:刚才看到学校的篮球赛事,十来个人穿着裤衩抢一个球,多难看。叫总务长明天到我公馆再领一些钱,多买几个球,每人发一个,省得再你争我抢。第三个纲目……完了。
大家听了,都笑岔了气。慧容说,他倒是乐善好施得很。可堂堂一个政府主席,怎么也没个秘书帮他写上几句。
说完这个笑话,逸美哭了。哭哭又笑笑。
慧容叹一口气,说,也真是个疼人的闺女。赶明儿要常来,你只身在外,这也算是个家。
以后,逸美便常来了。因为性情的爽利大方,很快便与冯家的老小都熟识了。渐渐的,也不将自己当成了客。有些活儿竟也会搭把手干,下人一开始十分惶恐,说范老师,您这样,老爷太太都要骂我们。她便挽起袖子,说,我小时候,这些活儿也干得不少。冯姨若是骂你们,我倒要和她说说道理,都是一样人,活儿还真的分谁干谁不干了?
徐婶就笑说,范老师和我们二小姐好得像一个人,倒真是两般性情。理儿是这样,可你那教书的活儿,我们还真干不了。
逸美便说,只恨我是个女子,若来世做了男人,能干的事还多着呢。
可她这般,还是有人不待见
,便是三大爷明耀。一个受了新式教育的侄女,已经让他头疼,又加上这么个假小子。他想冯家的闺秀规矩,迟早要出些乱子。
青衣
仁桢第一次见到言秋凰,是民国二十五年。她记得清楚,因为同一年,范逸美在冯家失了踪。
她是在十条巷的巷口看到言秋凰的。她先看到的是父亲冯明焕。父亲清臞瘦高的背影,还有颜色有些发旧的墨蓝绸长衫,都很易辨认。
按理,她下学很少走过这条巷子。这一天,是因为突然很想吃“永禄记”的糖耳糕,便缠着二姐拐到了这里。这时候,她觉出仁珏的手心里,渗出了细密的汗。几步之遥,她本能一样,唤了一声,“爹”。
仁珏原本僵在原地,听到这声却手里一紧,牵着她就要转身。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也是本能一样,明焕听到熟悉的声音,回过头。
仁桢看到父亲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无内容。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竟然挪动不开。却见对面的陌生女人,迟疑了一下,脸上泛起柔和的笑。女人款款地走过来,躬下了身子,对她说,我没猜错,这就是桢儿。老听你爹说起你。
仁桢闻到一阵不知名的香气,从这女人身上弥漫过来。这香味十分丰熟温暖,竟让她不觉间嗅了一下鼻子。
没有等她回答,女人直起身,轻轻说,这位是二小姐吧。仁桢看见姐姐却昂一下头,将眼光偏到一边去。
仁桢觉得二姐的神情,未免有些不太礼貌。她便和事佬一般地开了口说,请问,你是谁?
女人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牙很美,细密
如同白色的贝壳。她执过仁桢的手,打开,在她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下一个字。仁桢也笑了,因为手心很痒。
她说,这是我的姓。
你姓“言”啊。仁桢辨认出了这个字,很兴奋,原来这还是个姓。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们都叫我言小姐。
言小姐。仁桢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声音的绵糯,是很符合她对“小姐”这个词的想象的。这称呼应该是有些柔和娇,带有着被呵护的成分。她觉得自己和一众姐妹,性格里都有些铿锵,便似乎当不起。这女人,其实穿戴是很朴素的,甚至脸上并没有妆。但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却有跌宕。一层层的,最里面一层,是种懒懒的困意,却有要讨好的意思。当仁桢看出了这层意思,就突然在心底生出好感来。
她就从身边的袋里,取出一块糖耳糕,放在言小姐还摊开着的手心里,说,请你吃。
女人说,是“永禄记”的吧,我最爱吃,就不客气了。说完又笑了。这一回,仁桢因看得仔细,发现这自称小姐的人,眼角已有了浅浅的纹路。
女人回过身,仁桢看见她松绿色的旗袍,簌簌响了一下,随着身体的扭动泛起波澜。女人说,冯先生好福气。令爱年幼,已是知书达理。
又说,不知道我后天的大戏,桢小姐赏不赏面来呢?
这时候,仁桢突然惊觉,这女人便是活在家人口中的“戏子”言秋凰。这实
在是有些意外。跟着父亲,看过她演的一出《思凡》。台上那个人的光彩,身段与唱腔,美得不可方物。虽则长辈们提起这个名字,口吻都十分微妙。但在她心里,却好像是仙界下来的一个人。然而此时,立在眼前,却让她意外了。这意外是因为,这女人的家常与普通。仁桢甚至注意到,她手袋上的一粒水钻,已经剥落,拖拉下一个很长的线头。于是整个人,似乎也有些黯淡了。
也在这一剎那,她发现,在她与言秋凰对话的过程中,父亲与姐姐,保持了始终的沉默。
多年以后,仁桢想起她与这女人的初遇,仍然觉得是美好的。哪怕此后,她的记忆受到历史与他人的改写。但对这个场景的重现,她会在心底荡漾起一点暖。女人的面目日渐模糊,令她对曾发生的事情,有些不自信。她会寻找一些只字词组,让那个下午重又清晰与丰满起来。
她在一张发黄的报纸上,看到了女人的照片。报纸有些发脆,她将它小心地铺展开。因为老花,她不得不弯下腰,让自己与报纸保持了适当的距离。在那个时代,这张照片算是拍得十分好。言秋凰烫着波浪的卷发,顾盼生姿。虽然是一贯的明星的样态,几乎有些刻板,但并不见一丝造作。笑得也好,并且在这含笑的眼睛里,她又看见了当年的那一点“讨好”。这让她心里动了一下。
报纸
说的是言秋凰来到襄城前的一桩往事。大约在当时甚嚣尘上,仁桢也曾听家里的大人提及,可是总有些不自觉的夸张与游离。比如,说起言由北京一番辗转,至此地,总是用“流落”一词。这报上的文字,虽多少也有些小报口吻,但事情的脉络,总归还算是清楚的。
说起来,作为梨园中人,言秋凰早年算是颇为顺遂的。虽则当时女旦并不被看好,但言秋凰入行,却是个机遇。原是有些家世的孩子,祖上是镶蓝旗的汉籍旗人,听说和鄂尔泰一支还有过姻亲。早年失怙,但有一个叔父,官至三等轻车都尉,驻在御河西岸的淳亲王府。家境原是颇不错的。可洋人打了来,一场“义和拳”,家业毁了一个干净。叔父先是无罪失官,两年后郁郁而终,生活便难以支撑。她婶子就打通关节,将她送进亲王府做了女侍。
淳亲王府上的老福晋,原是个难伺候的人。但这孩子做事十分伶俐,因为家中变故,形于神色,眉目间又惹人哀怜,竟很得上下人的欢心。老福晋好戏,家中大小堂会,便是不断。这小女孩子也颇学会了几出。一次亲王在园中,见这丫头躲在僻静处,口中咿呀,听了竟是一折《坐宫》,正唱到:“我这里走向前再把礼见, 尊一声驸马爷细听咱言。”这一段西皮流水,唱得雍容自如。再听下去,念科都有式有样。亲王便
很感慨,这孩子平时安静讷言,此时却焕发出了十二万分的神采,或者真是祖师爷要赏饭吃。如此,便将她的婶婶找来,说是免了典价,送到戏班去好好栽培。
这戏班,便是当年京城称首的“和云社”。拜了师傅,是大名鼎鼎的刘老板刘颂英。刘老板本是抱定不收女徒弟的,因为淳王爷所荐,就见了一见。这丫头谦恭有礼,带些男儿气度。稳健中却有些哀艾,再一听声音,竟真是唱青衣的好材料。也是爽快人,当时就拍板收下了。原本那日桌上摆着本《苕溪渔隐丛话》。要听这孩子音色,便让她随意念了一段。书上录了苏轼的句“秋风摵摵鸣枯蓼”。大约也是紧张,这孩子竟将“风”念作“凰”。做师傅的心里一动,倒觉得这错是个吉兆,就干脆赐了个艺名“秋凰”。
做婶婶的,是个知恩承情的人。以后言秋凰红了,念着老太太的话,从未忘本,将淳王爷与老福晋的寿诞铭记心中。到了时候,就去王府里唱一个晚上的堂会。三不五时有新排未公演的戏,又在王府先演上一场。老福晋八十寿辰,压轴就是言秋凰新排的《五家坡》。如此,言秋凰是分文不收,说是孝敬。这样,王府上下,对她便愈发爱了。周边的人,也都力捧。到了十九岁上,已经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青衣。风头甚至盖过了师傅。
按说刘老板也是个很有心胸
的人。爱才也惜才,对这个女徒弟的培养不遗余力。言秋凰红了,他最初也是喜在心里。旁人多少有些闲话过耳,他也不当回事。
直至言秋凰有了自己的戏班“雨前社”。首演《碧玉簪》,那真个叫盛况空前。每晚的花篮几十个堆栈得拥拥簇簇。场场爆满,戏院门口,汽车一字排开二百多辆。茶会,堂会,言秋凰更无一丝之暇。相比之下,当师傅的这边,倒显出了寂寥来。
报纸上说的,是这年秋天的事情。也是梨园界著名的“刘言之争”。后来好事的人,说这“流言”不祥,注定是一语成谶。《钟业晚报》投票评选八大名伶。言秋凰与师傅排在了首十六位。说起来入围的都卯足了劲头。而唱青衣的,偏就是这师徒旗鼓相当,针尖麦芒。这年年底的游堂会,两大剧院,一个在“银兴”,一个在“玉蟾”,真格地摆起了擂台。捧刘与捧言的两派唇枪舌战,在各大报章上对上了火。一是久积薄发,一是锐气当前。势均力敌,难分伯仲。剧场夜夜高满,观众是听得如痴如醉。两人是越唱越勇。这夜里散了场,剧场的经理带了张字条来,说是刘老板托人捎来。言秋凰展开看了:“凰儿吾徒,明暂休一夜。念念。”恰言秋凰在“银兴”连唱六场新编的《法门寺》,广告早就贴了出去。想不能对观众食言,便又上了台。到下傍晚,“
玉蟾”也上了广告,是刘老板的箱底剧目《玉堂春》。坊间便说,这一夜是有决战的意味了。这六场唱下来,叫好不绝。然而下了台,言秋凰便看出众人神色不对。追问之下,师父压大轴倒在了台上,咳出了一口血。
这张旧报纸的标题:“望鹃啼血花落去,新凰清音换新天”。这大约是言秋凰最后一次出现在新闻的头版。后来,据说是她自愿退出了“八大名伶”的选举。在众人的不解与期待中,半年未再登台。这年的年底,积郁成疾的师父殁了。她一身素裹,守了半年的丧。临了给师父的遗像磕了一个头,立下誓言,从此离开京津伶界。
后来,又有人说她在沪上停留。无奈一个女人,又少人扶持,竟分外艰难。洋场上的规矩,正邪难循,一来二去,得罪了黑道上的人。好不容易脱了身,辗转一番,才来到了襄城。
襄城这地方,比起京津,民风大约又淳朴容纳些,言秋凰便安置下来,栖身在一个叫“荣和祥”的戏班。这里的票友知道来了个女伶,叫“赛慧贞”,也觉得稀罕,口耳相传。开始的几场,挨在几个角儿当中唱上一段,便不觉得惹眼。后来一出《鸳鸯冢》,有段西皮慢板,是极难把握的,却被新来的女旦唱得行云流水。听者骤然发现了这青衣的不同凡响。没过多久,便有见过世面的票友辨认出,原来就是名震一
时的名伶言秋凰。
襄城原本不大,这事便很快在票友间传开了。关于这一层,对于言秋凰与父亲的相识,仁桢有许多的想象。直至长大以后,她仍然觉得,这想象的诸多版本,并未有一个是真正可说服自己的。
她每每想起八岁的自己,当初与父亲践约去听言秋凰的大戏,实际便是这想象的开始。
那是她第一次踏进重新整修后的“容声”大舞台。在襄城的地界上,出现这么一处地方,多少堂皇得有些不真实。门里悬着半人高的灯笼,一字排下来,上书“玉楼天半笙歌起 ,蓬岛闲班笑语和 ”。迎脸儿的花岗岩影壁, 镶满了各色脸谱,生旦净末丑,一应俱全。并不撩乱,仿若色系。因间中自有秩序,便顿然气势非凡起来。进了去,才知别有洞天。椭形的舞台已扩建到了十余尺宽。台前蒙了重重的迭帐,紫天鹅绒制,光影在灯底下熠熠地波动。座位排了两百来个。前排照老例儿自然是酸枝的太师椅、八仙桌,却依墙又摆了几张镶了软垫的贵妃短榻,布局一时之间中西合璧起来。仁桢看着新鲜,并不知道,这是为城中几位军界要人的姨太太特设的,只嚷着要去坐。父亲明焕没理会她,嘴里轻声说,这角儿还没几个,倒先把京城里的派头学来了。
说着便牵了她的手,上楼去。巴洛克式的转角楼梯,通往楼上的包厢。这包厢是
几个有名姓的大户留下的。多是为携了家眷,免得抛头露面,图个清净。冯家是长期包了一个。可是这一日,偌大的地方,却只有他们父女俩。仁桢便站到了椅子上,手扶着栏杆往下面张望,看着底下人头攒动。见过的没见过的人,来来往往,作揖打招呼,寒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倒也十分热闹。她正看得真切,明焕却将她抱下来,说,小心栽了跟头下去。你不是孙猴儿,到时爹可没有筋斗云来救你。
说着鼓点便响起来。开场的是一出武戏《挑滑车》。角儿刚上来,亮了一个相,便跟着有喝采的声音。这折戏用来热场,是极好的。说的虽是个鲁莽的英雄,倒也十分的有作为,观众便会投入。扮高宠的叶惠荃,据说是“金陵大武生”赵世麟的弟子。赵虽是长靠优于短打,行家云其拙于翻扑,但仍有许多看家功夫,像是大靠夹鞭,飞脚三越,都是旁人不会的。一一传给了这弟子,便十分的有看头。而这叶惠荃因为后生,英武逼人,眉宇间又有些富贵气。肩上四支蓝色令旗,上下翻飞,倒真将个少年气盛的王爷将军演得很像一回事。仁桢对这一折戏并不陌生。小时候听父亲讲《说岳全传》,内容是熟透了的。说起来,她总是对这高宠有些同情,怪岳武穆不近人情,将个少年人逼急了,终于有些头脑发热。可又真是有本事
的,替岳飞解了围,却不得善终。为了打外面的人,死自己人是可以,可这样死,终究有些无谓。所以,仁桢看这出就十分入戏,每次高宠一得意,仰天而大笑,她便心里捏一把汗,想着他离死期不远了。当挑了第十二辆滑车,见他直挺挺地倒下。仁桢就如释重负,然后又惆怅得很。她再惆怅,底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那角儿禁不住央求,又活生生地出来谢了一个幕。这下倒真显出了她自己的傻来。
可终究是分了神,为了这个死而复生的英雄,下面就有些看不下去。不知为什么,演到中央,插了一折昆曲《风筝误》。明焕叹了口气,说,“花”“雅”合流,也真是没有规矩。昆曲的唱腔持重靡绮,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便是有些闷。所以,当一个面相很老的小生在台上咿咿呀呀,仁桢险些坐在椅子上瞌睡起来。好在他身边还有个书僮,倒是很活泼可喜。只看着他手执着一只风筝,在那里长篇累牍地对书生讲着大道理。可是仁桢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精神终于涣散了下去。
就在这时,她看见对面的包厢里,坐着几个人。因为光线昏暗,衣着形容,并看不清晰。大约很有些排场,只见得一团锦簇。锦簇中却坐了一个少年。这少年笔直地坐着,凝神屏气,是个端穆的表情。他身旁的女眷,交头接耳。他却似乎不为所动,只是远
远地望着舞台。眼神也是静止的,虽然和泰,却看不出喜乐。倏然间,他转动了一下颈子,解开了蓝绸夹袄上的一粒扣子。旁边便有个仆从躬下身,和他说了一句话。他便抬起手,只轻轻摆了一摆。再静下来,仍然是个端坐的姿态。仁桢便有了一些兴趣,觉得这人的做派,像是这戏外的另一出戏。虽然眉宇已见了些成人的轮廓,可以俊朗来形容。那微微垂挂的嘴角,分明还是稚嫩的。这份老成与克制,便有一些可笑。
接下来的一折《三岔口》,本是仁桢十分爱的。加之扮了任堂惠的小云昌,在当地也算是一个角儿,台下便很起了一些反应。明明是大亮的一片,戏中的两个人却要装着在乌漆抹黑间,不明就里,摸摸索索地打斗。却是摸也摸不到,碰也碰不得。每看这一出,仁桢就在心里恶作剧,盼着两个人,不由己地撞到一处去。只是她今天有些分心了。打到最紧张的时候,刘利华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在地上。她便又向对面望过去。少年人神情凝滞,眼里依然没什么内容。仁桢便想,真是一个木头人。这样想着,就打了一个很大的呵欠。
任堂惠与刘利华还未和解,仁桢却听到些骚动的声音。忽然却又静下来。她引了引脖子,朝底下看过去。什么也没瞧见。人们却一水儿地往后场望。再接着,望的人都陆续低了头。她就
看见,是一群人走了进来。打头的男人披着斗篷,个头儿不高,只看得见清瘦的背影。走路垮着一边的肩膀,也并不挺拔。他信步走到台前,台上台下,一时之间,都停止了动作,鸦雀无声。舞台的马老板赶了来,给这人鞠了一躬,表情很是惶恐,只连连说:和田君莅临,有失远迎。
男人站定,作揖回礼,只见他将手慢慢放下来,说道,老板,客气话就不用说了。上次在天津,到底错过了梅博士,深以为憾。今天言小姐的演出,是不得不来捧场了。
他的国语十分地道,北方腔儿,带着些喉音。然而字间仍有生硬,暴露出了他是个异族人。仁桢只觉得这声音耳熟。正恍惚,待他侧过脸,便立时间认出来,是几次三番到家里来的和田润一。甚至有次她下学回来,竟和他打上了一个照面。这男人的脸相,和她印象中的日本人,并不十分相符。青白脸色,眉目疏淡,却长了茂盛的卷发。那回他看见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糖,放在手心里,冲她笑一笑。这些花花绿绿的东洋糖块,让仁桢迟疑了一下。但是,慧容走过来,牵着她的手,把她带进房间去了。
这时候,和田将身上的斗篷缓缓解下来,里面却是一袭青布的长衫。斗篷落下的一剎那,简直像变戏法一般,迅速蜕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中国男人。
他冲马老板一拱手,马老板立即会
意。并不等有什么交代。坐在前排的几位当地的所谓贵人纷纷起身来,虚弱地笑一笑,被伙计引到后面一排坐去了。和田与他的手下,便要落座。贵妃榻自然也空了出来。女眷们看着男人们站起来,都有些紧张,亦步亦趋。然而有一个很年轻的,是联合准备银行秦行长新娶的续弦。大约是平日里给宠惯了,有些不知厉害,别扭着,就是不愿意走。男人作势不管他。眼见和田的手下走过来,她才慌乱着站起来。旗袍竟挂到了扶手,拉扯不开。那浪人模样的年轻人嬉笑着,将手按在女人不慎露出的大腿上。女人惊叫了一下,躲开去。这青年正嘟噜了一句什么。和田走过来,看了青年一眼,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十分响亮。青年被打懵了,捂着脸。这一巴掌太突然,倒好像打了在场所有人的脸,热辣辣的。
仁桢被这巴掌打得有些惊怕。他回头看一眼自己的父亲。明焕袖着手,低下头也正看着她。她再抬起头,却看见对面的包厢里,那少年的脸色。他仍是端坐着,眉头却微微地蹙着,眼睛里有波动。
场上寂静得怕人。和田却走到马老板跟前,短促有力地鞠了一躬,说,叨扰了。
他整了整长衫,慢慢坐下来。目光移向台上。台上的两个演员,正不知所措。手与脚,都摆得很不是地方。
和田重又站起身。他冲着演员的方向,缓缓地
拍起了巴掌。这掌声,并没有人应和,在高阔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的寂寥。
马老板头上渗出了一层密密的虚汗。他对着幕后的锣鼓班子扬了扬手。半晌,先是稀稀落落的几个鼓点,试探似的。然后,频密起来。演员愣一愣神,跟着鼓点亮了一个相,接续上了情绪。台上台下,终于又热闹起来了。
和田满意地坐下来。
仁桢一抬头,看见对面的包厢,已空无一人。
一折《坐宫》,两个演员做念是中规中矩,全然无精采之处。到了铁镜公主的一段西皮流水,快得好像是要赶场子。不是杨延辉急着出关去,倒像公主要逐他走。杨四郎在快板又唱错了词,竟也没有人计较喝倒采。都知道,压轴的言秋凰,就要出场了。
戏单上写的是《宇宙锋》,恰是“修本装疯”一折。仁桢暗地里欢喜,因为这一折戏,是她最爱的。正旦行里头,她爱的并不多,却独喜欢这个赵艳容。依她一个小孩子的眼光,也看得出这青衣其实是美在了一个“苦”字。《武家坡》里王宝钏十八年的寒窑,苦得痴心;《望江亭》里的谭记儿先是孤寡,后情事辗转,又苦得无谓。前前后后,竟没一个人可自主命运的。独这个赵艳容,摊上一个机关算尽的奸相做爹,已然不幸。后夫家又几近灭门。她本也是悲戚的,但终究是给逼急了,到最后竟也破釜沉舟,装疯卖傻起
来。要上天,要入地,哪里有一个女人可有此等气魄,将一群男人,上到皇帝老倌,下至满朝的文武,给耍得团团转。然而仁桢终究是有些心疼她。她本也并没什么主意,先是说什么“先嫁由父母,再嫁自己身”,这样讨价还价,到底是有些苍白的。不知怎么的,仁桢就想起了二姐。二姐乳名“蛮蛮”,是个自由惯了的人,如今也没嫁上个好人家,仁桢竟比她自己还着急。这以后的事,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开场锣鼓响起,赵高踱着方步走出来。形态沉郁,倒是颇有气势。家丁念白:“二堂传话,有请小姐出堂。”众人屏息,望向台侧。哑奴速行立于台中。只见言秋凰一身黑帔,莲步轻移,慢慢进入视线。站定,垂首。待她抬起头来,幽幽念道:“杜鹃枝头泣,血泪暗背啼。”同时向台下张了一眼,仁桢心下遽然一惊。她并未意识到,瞬间,这一眼会影响了她之后数十年的审美。她只是惊奇,一个女人的哀戚,竟可以在眼神流转间,被表达得如此美丽,如此内容丰富。是哀而不伤,却也是穆然成习。
大约这个亮相,也击打了众人。先是顿然没有了声音,突然有人回过神来,禁不住叫上一声“好”。台下便纷纷鼓起掌来。突然间,前排有人用日本话嚷了一句什么,然后也劈哩啪啦地拍起了巴掌。其他人听了,倒噤住了声
,没言语了。
接着的情节,是赵艳容哀求父亲修书奏免匡家之罪。一段西皮原板。京胡绕梁,言秋凰便开了嗓,“老爹爹发恩德,将本修上……”声音凝腻和婉。然而唱到了“上”字的尾音上,声音却突然间断裂,劈了开来。几近刺耳,令人猝不及防。这时候,仁桢看见言秋凰捂住了自己的喉头,急促喘息,开始剧烈地咳。咳得掏心掏肺,身体都禁不住抖动起来。待她终于镇定,便向台下屈身行礼,向后台匆匆走去了。
这一幕实在是出人意表。
半晌,马老板才走上来,脸色紧张,一面赔不是,一面解释说,言小姐积劳成弊,今日的得罪,马某甘愿承担。演出票款,全数退还。人们哑然,继而窃窃私语。就有人冷笑,揭这马老板的老底,说原是山东青州的一个戏霸。这次跑到襄城来混,到底水土不服,是败走麦城了。然后就有人开始起哄,乱嚷嚷,说要砸场子。
在这声浪中,和田缓缓地站起来,从手下人腰间,抽出一把武士刀。并未多作犹豫,便走到台上,眼睛也没在马老板的身上停留。他环视众人,脸颊似乎抽动了一下,然后将刀高举,狠狠地插在了舞台中央。
在众人瞠目中,武士刀还在孤独地晃动。和田披上斗篷,施施然离开。马老板要跟上去,却被随行的几个浪人狠狠挡在了胸口上,险些就是一个趔趄。
仁桢张着
口。当她确信眼前的事情,已经停止,才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她看到明焕,在昏暗中,点起了一支巴西雪茄,同时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台下响起了更剧烈的声音,令仁桢来不及消化父亲的笑。甚至,来不及作任何惊异的反应。她只记得那雪茄的味道,浓烈而辛辣,挥之不去。
然而,半个世纪后,她再想起这不合时宜的笑容。总觉得其中有些安慰的成分。这或许是一种本能。仁桢并不知晓,因为前一天风闻日本人的到场,言秋凰曾经计划连夜离开襄城。父亲阻止了她,同时将随身的雪茄剥开,把碎末泡在一杯茶水里,让她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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