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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鸢-葛亮著

_6 葛亮(现代)
这样一程子下来,竟也花去了一个时辰。
三老爷看得出也有些乏,给人搀了坐到鸡翅木的太师椅上。他阖一阖眼睛,突然一声喝,我叫你站起来了吗?
人们一抬脸,就看见穿了鼠灰袄的女孩子,直直地立在祠堂门口。
三大,实在是跪得酸,我站起来喘口气。仁珏揉揉膝盖。慧容拉一拉她的衣角,她倒站得更直。
三老爷有些吃惊地看她,似乎在辨认,忽然冷笑一声,我说是谁这么没规矩,原来是老四家的。学到的一点规矩,也都给洋学堂毁掉了。
三大,我确是在洋学堂久了,不惯跪着做人。
大胆,这冯家还没轮到一个女子弟站着说话。
我是个女人,不配站着,
只好跪在祠堂外头。倒是旁观者清,看我的哥哥侄儿,一个个三叩六拜,拜祭完了祖先,还要拜您这个活人。
仁珏。明焕实在是听不下去,也是一声喝。
三大爷倒是笑了,说,老四,我看这冯家,倒真出了个人物。侄女儿,你哥哥们学的是孔孟之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就是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是我华夏的立国之本。你学了点子洋文,祖宗的规矩倒是不要了。
仁珏看了他的眼睛,说,孔孟是几千年前的规矩。如今的规矩也是两个先生,一个姓德,一个姓赛,要不要也祭一祭。与其在这祭祖宗,不如先祭快丢了一半的国家。
仁珏转了身,当了一大家子冯姓上下,疾步走了出去。
三大爷半撑着太师椅的扶手,看着她的背影,被灯火拉得很长。他叹一口气,终于又坐下去,竟有些颓然,对明焕说,老四,我们冯家出钱,教出了一个妖女。我看,夜长梦多,早些将她嫁了吧。
年初三的时候,忽然喧嚣起来,连底下的管家仆妇都兴高采烈。
仁桢飞似地进了门,一把牵住仁珏的手,就要往外拉。仁珏手上是一本海涅的诗集。其中一句是,“叶落忆花凋。明春卿何在。”口中喃喃,正有些伤感。
仁珏就装着有些恼,刚说你长大了,怎么还是孩子脾气。是什么客来,要冲锋打仗吗?
仁桢便急急说,是大姐回来了,要见你
呢。一大家子人围着,说是分不开身,不然就过来看你了。
仁珏愣一愣,说,我有什么好看的呢,叶家的少奶奶,要看老姑娘的热闹么?
仁桢不说话,半晌才来一句,她手里可扣着许给我的一只香柚抖瓮。你要是不去,就不给我了。
仁珏噗哧笑了,说,倒是这么容易就给买通了,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仁桢茫然地看她。她捏捏妹妹的脸,说,好了,我去。
两个人到了厅里,看一大家子人尽数到齐。似乎气氛亮敞的很,底下人脸上竟然也看得出喜色。
仁涓偎着慧容坐着说话。仁珏与她几年未见,竟是现出了一些富态了。周身的鲜亮颜色,也是超过了这堂上所有的人。织锦缎的短袄,镶了紫貂的滚边,上面是金丝的游龙戏凤。下身着一条凡立丁的长裙,是静中夺人。身边的孩子,也是一团锦簇。看见仁珏,仁涓先让孩子叫二姨。自己也起了身,走到跟前,拉了仁珏的手,说,这举家还是二妹的派头最大。可我这当姐姐的,还是要去请,谁叫我心里想得不行呢。
仁珏淡淡一笑,说,是我失礼,该我给姐姐请安。
仁涓手里便使了使劲,唉,快别说这些。没出阁前,我最佩服的就是妹妹。大哥三哥,你们都是知道的。当年在私学里跟骆先生,偏我是榆木脑袋,连《千字文》、《百家姓》都记不齐全。二妹总是过目不忘。合该
妹妹做女秀才,还得是洋的。将来就是个女状元,要给我们冯家光耀门庭的。我这没出息的只好嫁个人,养养孩子,打打麻将。
大嫂便插了一句话去,说大妹这一嫁,倒是冯家上下都有了光。这一回来,好比是元春归宁。整条文亭街谁不晓得轻重。大妹在我们冯家是金枝,到了叶家自然就是玉叶。
慧容脸上笑得越发的开,好了好了,说来说去倒是全家都客套了起来。涓儿这一回来,更多是叶家的礼数。我姐姐那里,我们也要还足了情才好。
又对管家说,阿岳,将这封银开了,大家辛苦了一年,每人两块大洋,是大小姐的心意。我的到十五另算。
阿岳谢过,接了去。底下人便欢天喜地地散了。
仁珏挽着仁桢,也便跟着出去了。
没走上几步,却见仁涓急急赶了过来,手里是一个锦匣,说,刚才说话说得高兴,我倒胡涂忘了。年前青岛一个买办来家里,送了块徽墨,说是五石漆烟的上品。我背着若鹤藏了起来,只因为我有个妹妹写得一手好字。
仁珏并没有接,只是说,姐姐的好意我心领。只是现在学堂里都用自来水笔了,怕是辜负了这块好墨。
仁涓叹一口气,说,多少年,我都不过意。蛮蛮,你的脾气我知道,可这么小的东西都不收,你让我……
仁珏停一停,就说,好,我收着,难为你念想。
仁涓的眉头就舒展了一些,又说
,其实,我是有些事想和二妹商量。这几年,我总觉得自己能做点什么,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人笨心拙。
仁珏抬头,凛凛看着她的眼睛,笑一笑说,若是大姐还称得上笨,这冯家简直就无望了。
这时候,小顺疾步走了来,说太太要仁涓回去有话。仁涓便牵一牵仁珏的手,说,也罢。二妹,我们迟些说话。
仁桢在灯底下摆弄那块墨,一面说,大姐好像变了。
看仁珏没应,就自顾自说,以前大姐可真泼辣。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做娘了,脾气好像好了些。
仁珏说,近朱者赤。
仁桢看看她,这我懂,你是说大姨全家都是好人。只是大表哥现在也不常来了,也没有酥糖和麻果儿吃了。
仁珏走着神,眼前映出一张脸。
这脸也是陌生的了。她摇一摇头,这张脸似乎也在顷刻间便碎了。三年,毕竟已经三年了。如若没有这三年,会怎么样,谁知道呢。
这整一个襄城,谁都说仁涓嫁得好。怎么个好法,自然是各有一说。论家世,叶七爷是修县第一大的财主,自嘉庆年家里就挂着御赐的千顷牌。出过两个翰林编修,一任从三品的道台,算是簪缨世家。门前的旗杆夹子、上马石 , 就有数十座。论亲缘,叶家的大太太,就是慧容的亲姐姐。所以说是“姨作婆”,是亲上加亲的事。
和慧容不同,左慧月是个在叶家说得上话、拿得了主意的人。
且人人服气,称得上是不怒而威。众人也都看出来,仁涓收敛了气性,多少和这个婆婆有关。她的这番做派,是天生,也是家传。左家长房没儿子,就两个女儿。慧月从小的教养,便走向了飒爽一脉。整个鲁地有门第的家族,女子会骑射的,恐怕只有这左家。于是也有人不以为然,说左姓,可称得上是旁门左道的“左”。
关于微山左家的发迹,大面上,都知道是靠渔业的垄断。但是对现时的风光,自然会有三不五时拆台的人。好在左家人自己倒不讳言,甚至经常说,数典不可忘祖。
说起来,都是前清的事儿。左家的祖上,曾是微山湖上有名的湖匪。却不是普通的匪类,据说是太平天国的残部,随着天朝大将英王远征天津时候被清军打散了,便流落到了微山县境,占湖为匪。当时的势力相当强大,人数有上千之众。他们的首领,叫佐逸轩,是天朝中的一位王爷。虽则这时,太平天国封爵成冗,王爷已不算得地位如何尊崇。可沦落为寇后,威信是服众顶重要的一条。
这位王爷是个熟知兵法的人,从军之前,还是个秀才功名,只因为被“发逆”裹胁,才入了伙。兵败之后,便选在竹节岛落草,以军法治理,建设水寨,极有章法,势力蒸蒸日上。因长年隐匿湖中,偶尔劫舍,终日以捕鱼种田为生,便谈不上有什么恶行。
地方上的官员,时有耳闻,也不想背上地方不靖的考评,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饶是如此,后来平定了太平天国,进入同光中兴,全国各地算得上是欣欣向荣,从贼的人也少了。没有了新鲜血液的输入,这座水寨便渐渐地没落了下去。后来王爷也病死了,于是水寨便是云流雾散,属下纷纷隐姓埋名,重新干起了正当营生。
这王爷的后代,便是这微山的左家。王爷自觉气数将尽,便将幼子托孤给老仆。说这半生倥偬,只败给了人而无信。自己这姓氏,就砍了“人”字边去,也图个身后安静。
老仆连夜带着少主离开水寨,暗中集结了旧部,在县城落脚,将王爷积蓄金赀,尽数投入,和当地一个水产大户合了伙,做起了渔业的买卖。
谁知这少主人天生聪颖,对生意是触类旁通,又见得气魄。十八岁,已经将这鲁南四湖的渔产过往,握于掌股。又自己作了主张,娶了知县的妹妹。这左家,便一跃成为微山有名的“官商”,算是从此洗了底。只是奇的是,左家的男丁一直都不兴旺,往往一代一支香火。就有好事的说,这“人”字旁去掉是大大不智,砍得如今人丁单薄。但这左家,从来思想剑走偏锋。既然命中弄瓦,就在这女儿的教养上下足了功夫。甚至比寻常人家对男孩还要用上心力。文治且不说,熟读经史,女儿便已脱了
一半的闺阁气。却还要武功,左家的女子弟从小习武,不是花拳绣腿,亦不是男儿粗鲁劲猛的拳法。专从佛山请了一个女师傅,教授咏春,讲的是刚中带柔,以柔克刚。这竟就是男女间的辩证了。左姓女儿出来,便都有几分英气。不厚道的人,就说是祖宗的匪气未脱。左家也不计较,眼光是要看长远的计量。这些女儿出阁,教养便有了潜移默化之势。本来微山的水色养人,相貌已十分出众。但在夫家的钗鬟之辈中脱颖而出,看的是她们的性情。左家的闺女风度先赢了人三分,讲礼数,识大体,懂度势。拿得起,放得下。腹有诗书,遇到大事,见解独具,竟比男子还另有一份担当。加之女人的心思缜密,在家族的明潮暗涌中游刃,时至力挽狂澜之境。久了,竟形成了口碑,远近媒妁,络绎而来。等不及的,男未弱冠,女未及笄,便先与左家定下了娃娃亲。渐渐的,这左家的姻亲,就遍及了鲁苏浙的达官显贵。左老爷子便说,一两个儿子算什么。我这半子半孙加起来,也算势可敌国了。终于,为了让家中的男人昌盛些,就又招赘了些女婿。家世可能差些,但都是品貌一流的年轻人。说起来,竟又成了广纳贤才的手段。到了左慧月这一代,终于进入鼎盛的时日。
左慧月嫁到了叶家,很快便得人敬重。叶府也是世家,家道还更
殷实些。上下不免都有几分傲气,可两年之内,竟全都被左慧月给收伏了。后来竟然凡事都有些离不开她。左慧月也叫不负重望,家中的大小事端,收拾得井井有条。她常说的一句话,家里太平了,才好让男人修齐治平,天下才得太平。
这迎娶冯仁涓的事,自然是她拿的主意。但待到过了门,多少有些后悔。这两个外甥女,她其实不是没思量过。这大的是钝和拙些,但也未必是坏事。笨人是不易调教,但一旦调教出来,便分外上心使力。这好有一比,年前家里来了个洋买办,带来一只美国产的铁皮鸭子。这上足了发条,它便不管不顾地走个不停,劳碌得喜人。但仁涓不是如此,在慧月看来,她还占了一个“懒”字。
大婚头天清早,竟忘了给公婆请安。失敬还在其次,女子耽于床笫,在慧月看来是大的罪过。便私下与她说了几句,仁涓喏喏称是,慧月也有些心安。但她终于发现,这孩子嘴上答应着,其实并没有上心。来了半年,对叶家的事情,无半点关心,不过问,也不想学。身为长房媳妇,并无要为她分担的意思。倒是很快和家中的姨太太打成了一片,学会了打麻将,在西厢房里昏天黑地地打。到了后来,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她多少有些居功,月子里,竟又要起身熬着夜上牌桌。夜里头饿了,说要食补。便
开了个方子,要伙计熬些当归、党参和淮山来吃。这本没什么,可这方子上写了,要用十八吊的老母鸡汤来熬。工序极为复杂,六只老母鸡,先在笼屉里蒸熟蒸透,然后再放到高锅里煮。开了撇沫,要撇上七次,撇一次便用纱布滤一次渣,直到鸡汤纯净如水,才下了药包进去。再用小火慢炖,五个时辰下来,炖到最后,六只鸡只有一盅汤。鸡架鸡肉则分给下人去吃。下人们并不领情,因为给折腾得够呛,但多少有些敢怒不敢言。毕竟这新过门的大奶奶为叶家新诞了少爷,又是大太太嫡亲的外甥女,谁人不忌惮几分。
但到底给慧月知道了,她这回实在有些恼。但细想想,这孩子的做法,实在不像是出自慧容的教养,便将仁涓叫到房里查问。问了才明白,这方子,是冯家的姨奶奶给的,嘱咐她在月子里不得含糊。姨奶奶是冯家老太爷娶的小姨太太。原是城东丰裕里王家裁缝的老闺女,有一次到冯府送订好的衣服,竟给老太爷看上了,强娶了过来。过了门才四年,老太爷就殁了。她的身份就有些上不是下,人是要强的,也不过是秋后的苇子,一阵风就折断了的。冯家念她少寡孤苦,也有些怜恤,便想在小辈里挑个人时常陪她。她却点名要初生的四房大小姐。没成想,四爷竟然就也答应了。仁涓就跟着姨奶奶长到了六岁。平心
而论,这女人对她是很疼的,当亲闺女一般。可究竟是小户出身,做人处的不讲究和计较,也是有目共睹。仁涓大了些,慧容就不太乐意让她多到姨奶奶那去了。慧月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但还是正色问,姨奶奶是怎么跟你说的。
仁涓犹豫了一下,终于开了口,姨奶奶说,这方子就是个排场。《红楼梦》里的茄鲞原也没那么好吃,只是排场足。有了排场,叶家就不敢看轻了咱们。
慧月听了,有些哭笑不得,说,姨奶奶倒有些学问,将叶家当了刘姥姥。这样说着,嘴角就冒出一丝冷意,心里也有些凉了。
这时候,慧月终于觉出了自己对儿子的辜负。她总觉得若鹤是通情理的,虽然受的是新式教育,但婚姻大事,还是惟父母之命。但这结了婚,生了孩子,竟然不怎么回家了。去年在中央大学毕业,就在南京谋了个中学老师的差事。趁着去办货的当儿,慧月让管家去看了看他。回来管家说,大少爷什么都好。住得寒素些倒没什么,只是身边没个人,到底不知冷热。再过了些日子,南京传了话过来,说不得了,大少爷和一个女教师同居了。慧月才知道麻烦了,连夜赶到了南京去,带了钱,要打发了那女的。那女的倒不要钱,说是和若鹤真心相爱。慧月便对若鹤说,你身边缺个人,等孩子长大些,我就让仁涓过来陪你。家里的事
,倒有你二弟撑着。
若鹤便冷冷地说,她来?我还得另外找齐三个人陪她打麻将。
慧月便知道,儿子厌弃这媳妇不是一两天了。
她没有说话,因为心里其实是理亏的。可当着儿子的面,自然是不认。然而却已有了另一番寻思,她又想起了仁珏。
这个小外甥女,她一向不怎么看好。人是聪颖的,但脾气不算柔和,待人接物上总有些生硬,像极她的小名“蛮蛮”。但奇的是,她和若鹤自打见了一面,便很投契。若鹤也并不是八面玲珑的性子,与他好的,他也就一味地好,将旁人晾在了一边。打圆场的就说,这表兄妹,真就叫做青梅竹马。连慧容都说,这将来省得换庚帖了。可慧月却另有一番盘算。她发觉这女孩儿和儿子待得久了,儿子就和众人更不同些。两个小孩子,倒像是有一个小世界。说的话,做的事,她这做大人的都彷佛有些不明白。长大了些,串门少了,可是若鹤却学会了自己坐火车去二姨家,只是为见一见珏表妹。待他去了南京读书,放了假回来,就将自己关在屋里抄抄写写。有一日,慧月便趁空去看了。抄的是一个叫做苏曼殊的人写的诗歌,“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又看到桌上有封信,展开看,是仁珏的。这信中,除了头一段,两个人并无太多卿卿我我的
言语,余下却在说一些慧月看不懂的话。说的是一本书,叫《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信里夹了一张画片,背面是些蝌蚪文,画片上是个大胡子的外国男人。不知怎么,慧月看了又看,心里就有些不安。对于不懂的东西,她是怕的,总是有很多的疑虑。而这些不懂,竟是来自自己的儿子和外甥女。这让她的怕,又增加了几成。
也是这件事,让她早早将儿子的婚事定了下来。若鹤自然是反对的。她便用了一些手段,心里倒并不愧疚,想长远看,她还是为了儿子好。
而今面对南京这丬难收拾的事,她叹一口气,又想起了这个外甥女。想起造化弄人这个词,自己是人意弄天,就实在是不得好。一时间,突然有了个想弥补的心思。修县这边,婚结了,孩子也生下了。这老叶家的香火,算是没有辜负。可若鹤那边,身边真要有个人,哪里还有比仁珏更合适的。
她就将这一层,和仁涓说了,说若鹤还年轻,若是没有个自己人看管着他,由他去胡闹,她真不放心。
仁涓听了,并没有多言,半晌说,我那妹妹心气这样高,能愿意做小?
慧月便说,旁人也就罢了。可是若鹤自小和她好,也真说不定。只是你娘那儿,指不定要费了许多口舌去。
又过了许久,仁涓说,当初生生拆散了这两人,我虽未做什么,倒也好像亏欠了他们一辈子。我知
道若鹤不待见我。既然婆婆开了口,就算我成全了他们。我在修县教子,让仁珏在南京相夫,总比讨个不知底细的小老婆强。
慧月听了有些吃惊,一边称好,一边想着仁涓其实心里是清明的很。
两个人就想借着新年,将这事办了。
年初四,母女三人坐在灯下,各有心事。
到底还是慧容先开了口,蛮蛮,过了夏天,学堂那边,也该毕业了?
仁珏“嗯”了一下。
慧容说,杭州那边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谁一辈子没个行差走错,何况这新式的教育,都要个自由恋爱。
仁珏低了头,然后说,是女儿不孝,娘何苦说这些。
慧容沉吟一下,终于说,女人一辈子,就是要跟对个男人。你的事,这襄城里多少知道一些。闺女,你也要想好将来的打算。
仁珏没说话,忽然间站了起来,娘是担心我坏了门楣,再也嫁不出去了?
慧容垂目良久,低声道,按说这大年下,不该戳了痛处。娘知道你当年是为了和若鹤的事情赌气。今天也正是想和你说说这事。
仁珏听了原委后,冷笑道,大姨精明,是要借我赶走别人,然后再将我赶走么。
仁涓指间绞着丝帕,听到这里手下一紧,便道,二妹,姨这次是的确为了你着想。我终日在修县。你到了南京,那若鹤还不就是你一个人的。再说,我与你亲姊热妹,就好比娥皇和女英,也便无须分什么大小彼此。
仁珏心口一阵发堵,她将手搁在椅背上,看看母亲,又看看姐姐,缓缓地说,娥皇女英?他叶若鹤以为自己是谁,前朝的虞舜么。
两个人走了后,仁珏眼眶一热,泪终于止不住地流。她知道自己后来跟了同学端木康,是有些自暴自弃。可她忍不住,只为这男人除去眉眼间的纨绔气,很有几分像那和自己一块长大的人。久了,她也看得出,也听得出所谓舶来的言语,于端木的生活只是时髦的点缀。骨子里并非如此,可她,就是对自己禁而不止。被这公子哥儿抛弃,是意料中事,迟早的。她本不觉有什么追悔之处,如今却成了自己的罪过。
她擦一擦眼睛,从橱里掏出一只匣子。一沓信迭得整整齐齐。拆开一封,看到“珏妹”两个个字,她便不想再看下去。揣进怀里,出了门去。
外面黑黢黢的天,干冷。雪化得成了泥泞。地上还满是鞭炮的碎屑,被雪水融了颜色,有些发紫,像是肮脏的血。
仁珏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将那迭信垒成了小小的纸塔,点燃了火柴。看那纸塔燃起来,火光骤然亮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竟然有那么一丝欢乐的意思。
但那火也忽然黯淡了下去,她来不及看明白,便成了些灰色的碎片。她呆呆地蹲在原处,想用手将那些还有余温的碎片聚拢。可这时候有了一点风吹过来,纸碎又滚动着散开了。
她站起来,
掸一掸裙子,往屋里走。
听到隐隐地从书房里传来了胡琴的声音。她跟上了自己的步子,走了过去。见父亲坐在门口,闭着眼睛,喃喃有声。
她听出这是一段四平调,唱到“孤忙将木马一声震,唤出提壶送酒的人”。是沉郁的老生唱腔。突然来了一句娇俏的“来了。”简直石破天惊。
仁珏便听明白,父亲一人分饰两角,在摆一出《梅龙镇》。
原是十足的喜剧,插科打诨。正德皇帝和李凤姐,勾心斗角得好不热闹。父亲脸上却无表情,嘴唇开阖,调全都在琴音上。可似乎又全不在,竟唱出清冷来了。
故事里的皇帝,被耍得团团转。是真痴,也是装傻。仁珏站着看了许久。父亲穿得单薄,她本想叫他一声。可这戏文太长,全是念白。她一开口,竟好像是要打断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她又听了半晌,终于走了。
第二天清早,四房的二小姐冯仁珏,没和人言语,离开了冯家。
侨民
仁桢发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街面上的东洋人多了起来。
打小,她对日本人并不算陌生。瑞和街东边有个夏目医生,就是日本人。头疼脑热了,冯家都去他那里看。说在他那里看,好得快。说起来,夏目本来的生意并不好,因为襄城人,骨子里还是保守,笃信中医。用三大爷的话来说,到底几千年下来,打神农尝百草开始,什么毛病看不得?这西医是什么时候才有的,连给中医做孙子都不配。
可有一次,老太爷突然中了风。瞧了几个中医没法子,这才想起了夏目,央人去请。打了一针,开了几副药,竟然慢慢调理过来,嘴不歪,眼不斜了。冯家从此对西医的印象大为改观,逢人便夸这东洋医生。其他的大户本来将信将疑,可见这么着,也就跟了风似的去瞧了。夏目自然知道老冯家的底细,是很有些受宠若惊的。再给冯家的子弟瞧病,便格外尽心,大约就相当一个家庭医生。
仁桢其实有些喜欢这个老日本人。因为他跟家里那些男长辈不大一样,没有一张正经八百的脸,也没有长长的山羊胡。常年穿着白大褂,没有股子陈年的中药味。挺爽利的一个人,见了人,不分大小,先是九十度的一个躬。脸上成年都是笑,笑起来,灰白的眉毛跟着抖动。他一见了仁桢,就大呼小叫,说是“卡哇伊”。仁桢以为是骂她,就
使劲哭。他就忙不迭地拿出一个日本的绢人,穿着和服,美得不行的,说这就是“卡哇伊”。
仁桢是整个文亭街第一个种了牛痘疫苗的中国小姑娘。原本她是怕得要死。但是受不了那花花绿绿的奶糖的诱惑。一边打针,夏目医生居然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给她讲花木兰的故事。讲到一半,打完了。仁桢自己将袖子撸下来,说,你讲错了,我二姐说花木兰才不稀罕嫁人呢。
夏目医生就好脾气地笑一笑说,将来谁会有福气娶上桢小姐呢。
可是,年初的时候,小顺发了高烧。冯家请夏目医生给他瞧。夏目前脚来,看都没看一眼,居然后脚就走了。
三大爷很生气,说这个小日本,想怎么的。我一个指头,就能把他赶出文亭街去。他在襄城还想吃口饭?
慧容问起来,夏目又是个九十度的躬,说,冯夫人,真是对不住,最近接到帝国的示令。我现在已是在编的军医,只能给我国的军人和上等的支那人看病。我随时都愿意为您效劳,至于府上的仆从,恕难照顾了。
一大清早仁桢跟着小顺去上学。路过平四街口,看到一群孩子,冰天雪地的,就穿个小短裤,光脚踩着木屐,冻得哇哇直叫。然后排了队,一个牵着一个,去上学。一个顶小的男孩子脚下一滑,摔倒在了地上,竟然也没人管,自己慢慢地爬起来。一抬头,恰和仁桢的眼睛对上了
。孩子圆头圆脑的,脸上看得见新生的冻疮,已有些裂开了。不知道怎么的,仁桢心里有点疼。那孩子也仔细看了看她,眼神倒是冷得很,好像看到的是个对象。前头就有个大孩子转过头来,切切呀呀地对他嚷,声音很不耐烦。小男孩一步一拐,蹒蹒跚跚地跑着跟上去了。
小顺便说,这东洋人,自己的孩子不当孩子呀。
仁桢也想,日本的侨民,在这文亭街上住了十几年,甭管中国话说得多么利索,骨子里是不会变的。要说他们不爱孩子,倒也不是。每年农历五月五,过端午。中国人吃粽子,他们也吃。可是,他们还要在家里头竖起旗杆,挂上几只鲤鱼旗,说是为家里的男孩祈福。黑一只,红一只,白一只,热闹得很。仁桢就问夏目医生,女孩儿家有没有节日呀。夏目就说,一样有,在三月三,叫“桃花节”。仁桢就重复了一下,觉得这节日的名字实在是很美。夏目便说,上回送给桢小姐的偶人,就是女儿节父母的礼物呢。仁桢就遗憾地说,在中国没有女儿节。夏目就对她眨眨眼睛,桢小姐若嫁到日本,桢小姐的女儿就有女儿节过了。仁桢便说,我才不要嫁给你们日本人,日本男人打老婆打得凶。夏目听了就哈哈大笑。
这文亭街上的日本女人,也和男人们一样,见了认识不认识的,先鞠上一躬。寒暄几句,分开了,又鞠
一躬。然后站在原地,看着你走远了,才迈着小碎步离去。至于打老婆的事情,仁桢是听奶妈徐婶说的。徐婶在济南的时候,说是在一个日本商人家里帮过佣。那商人看着斯文,其实一喝醉了酒,就打老婆。做老婆的,跪在地板上给他踢打,边挨打还得边叫好。打的时候,木屐给踢得飞了出去。她还给捡回来,捡回来继续打。徐婶就说,那家工钱不错,可我真做不下去。我们泰安,男人也打老婆;可是,老婆也跟男人对着打。这就是洋学生说的“男女平等”嘛。
仁桢就有些佩服这个奶妈,觉得她是个有见识的人。二姐自然更有见识,可是二姐讲的那些道理,她听不大懂。但徐婶三言两语,她立时三刻就明白了。
这天徐婶上了街,回来便慌慌张张的,说不得了了。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连高丽棒子都神气起来,见人直嚷嚷。大脸盘,大嗓门,那叫一个横。昨儿个听任家的底下人说,他们家二姑爷,和棒子在“奇仙楼”为了一个姑娘杠上,给揍得只剩半条命。
慧容嘱咐伙计将大门关严实,边就说,老爷,这朝鲜不是亡了国了吗。
四爷便说,棒子不过是仗势欺人。打日本人进了山海关,国民政府就一个一个地和他们签协议。现在说什么华北自治,实在是欺人太甚。
徐婶便说,天杀的。那满洲国,不是又要大上一大圈。
四爷
便叹一口气,说,我们以往的皇帝,现在是他们的儿皇帝了。想想又说,徐婶,你只管看好小姐,不该说的别说,不该动的别动。在外面头一条,莫论国是。
仁桢就问,爹,什么是国是?
明焕看她一眼,说,就是小孩子不该管的事。我前儿听小顺说,你下了学不肯回家,缠着他要去看学生游行。这个热闹,是你该去凑的吗?
仁桢就扁一扁嘴,说,这个热闹我是不该凑,赶明儿我还是跟爹去戏园子凑热闹去。
明焕听了,使劲皱一下眉头。慧容倒是深深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隔天的晌午,三大爷来了,说是有要紧的事商议。慧容连忙迎出来,说,三哥,明焕带了阿岳送涓儿去车站了。叶家那边的二舅爷亲自过来接,我们这边还是尽足了礼数好。
明耀脸沉了沉,说,也罢,家中的大小事,他也没怎么管过。叫老大老三出来。
待他说出来,几个人也才感到的确非同小可。日本人上门来了。
来的人一个穿着西装,叫和田润一。还有个是平常的和服打扮,是个布商,姓北羽。这两个人来,是要和冯家商量租借四民街临街的三间大屋,说是要开铺面做生意。
慧容便说,四民街的房子,是分租给谢家和袁家的。他们两家又做了二房东。里面住了有几十户,这一时间怎么收得回来。收回来了,让他们迁到哪里去。
明耀说,我也这么跟他们
说。可他们说,生意做起来了,就算是北羽和冯家的合作,背后是日本帝国,互惠共荣。时势动荡,谁是帝国的朋友,将来就是支那的光荣。
慧容想一想,说,三哥,我看这日本人,我们不能沾。我听我姐说,叶家就是来者不拒。当年土匪要粮食,他们给。中央军要军需,他们也捐。再大的家,也格不住这么个要法。再说了,日本人现在在中国,闹得很不象话,将来我看落不下好。
明耀捋一下胡子,说,他们是多行不义,我们是燃眉之急。我能怎么说,只有一拱手,说,先生是高看了我们冯家,也就是空有个虚名,做了几世的土财主,不擅实业。更没有和外国人做过生意,怕是辜负了和帝国的合作。
慧容连忙称是,说,到底是三哥,硬话还得软说。
明耀摆摆手,可那个叫北羽的,将咱们家的底细,了解得一清二楚。说没有外国人,哪来的冯家的今天。这“景盛公”现在是卖给别人改了名字。但凡是襄城人,这“大烈”的威名,怕是没人不知道。老先生的牌位摆在面前,他这日本的生意人都要鞠上一躬。
明耀这时候压低了声音,对慧容说,他连太老爷咸丰年间“通捻”的事,都知道。
屋里的人,都沉默了,没一个人再说话。仁桢在外头听见了“大烈”两个字,也敛声屏息,觉出家里怕是要出大事了。
祖先
关于冯家的发迹史,在襄城有许多版本。有虚有实,但总是脱不了传奇的轨迹。
往上数,要从仁桢的曾祖讲起。大名景武,表字大烈。听起来十分威风,当年却是个目不识丁的穷小子。早年就靠一架独轮车过活,在山东,安徽一带买卖小商品,大概也曾经到东海贩过盐。有关他的故事,便似乎总与这辆独轮车荣辱与共。最离奇的一桩,要说在襄城里流传很广的一则谚语“冯大烈推小车,绊倒拾个金娃娃”。这倒并非说不劳而获,而有天道酬勤的意思。是说他最难的时候,无所经营,只好去后山挖黏土,沿街叫卖。给城南的贫困人家打制简易的灶台,当时人称锅炝子。有天推着车,给一块土坷垃绊倒,一抬头,看到路上躺着个闪闪发亮的黄金娃娃。从此就有了本钱,买房置地,终于发达了。
这故事在民间算是颇为惊艳,但仁桢总觉得牵强得很。家中的老辈人就说,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人总是想在一朝一夕改了命数。她就听说了另一个故事,倒是日积月累的。
说这太爷爷,曾为城东的一个布庄跑脚。这布庄是个南洋的商人开的。那时候,“洋布”刚刚进了中国,行情一直不怎么好。甲午战争前,还没有倾销这回事,外商是想和本地的同行平等竞争的。中国人念旧,这土布又到底厚实了许多,也耐穿。外来货一直
打不开局面。这商人便有些灰心,家里这时候又出了些事故,便对中国的这丬生意意兴阑珊,想回国去。一时又盘不出铺面,便物色了一个人,帮着打理。这个人,便是冯大烈。他看上的,是这年轻人的老实本分,能力又不错。便指望着,让他暂且保住家业,从长计议。
十年后,他回到襄城,却吃了一惊。原来,他的布庄,已多开了两家分号,生意是红红火火。他找到大烈,当年的年轻人,已然中年。拿出一部账本,明细清清楚楚。他便知道,没有托错了人。
毋庸置疑,冯大烈是打开本地洋布市场的第一人。要说方法,并未有什么取巧之处,但要的却是魄力。其实也简单,就是送布。他亲自带上伙计,去城里的富足人家,精挑了数种花色送上。可是英雄无出处,便被婉拒。他也不灰心,便又花了钱,找到本地有名的裁缝。问到了城中名媛女眷的喜好,送了花色相类的上好布料,叫裁缝按他们订做的衣物再做上一套,择日赠上。因了裁缝的推荐,对方则不便拒绝,便有些试穿的,也渐看出这洋布的好来。因是机织平纹,质地紧密,上身则轻薄如绸缎,十分舒适。女人之间的口耳相传,原本如此,好就是好上加好,坏是雪上加霜。一来二去,这布庄的声名竟就起来了。因为行内的规矩,降价不合适。大烈便叫伙计,给顾客
每尺都让出三寸。让出去的是布,得到的是口碑。
这商人便也十分叹服,说窝在襄城,是委屈了人才,问大烈要不要跟他去南洋。大烈说,这中国人,大概还是在中国的地界上,才知寒暖。商人便叹了口气,说,也对,安土重迁是本分。我这次回去,大概就不回来了。你若不走,我想你能将这店接下来。大烈说,那自然很好,但只怕我的本钱不够盘下来。商人便道,我是说,送给你。你这些年为我赚了不少钱,我将这些铺面都留给你,将来经营成怎样,就是本事和造化了。
又过了几年,西门路东开了一家“景盛公”。这是襄城第一家洋货行,冯大烈算是又开了一个先河。因为先前的经验和口碑,又讲诚信,这生意便如虎添翼。外商都愿意请他做商保,一来二去,和他的合作也渐成为赊销。他再转手鲁西南、豫东等地的商贩赊销,卖货点由江浙往南一路拓展到上海。因为经营有方,供求有致,获利颇丰。到了光绪二十六年,他将一部分资金投向金融业,开办数家钱庄。同时又在风化街、艺波巷、襄阳路、文亭街一带大置房产。
富了,他就将那独轮车用红缎子布封起来,悬在堂楼上,提醒自已莫忘微时。又经常周济穷困,因此在襄城八县威望日隆。
有关他的善行,确有兼济天下的意思。光绪二十四年,襄淮一带遭水灾,出
万金救济灾民。他出鉅资买米、豆饼、杂粮救济民众。修筑黄河大堤时,他又承担修建了最长的地段,且独资重修了鼓楼。
这在襄城里传得最多的,是关于金山桥的一段儿。襄城里原有条大河,临近荆山,不通黄淮,却极宽,有二里多路,过河便依赖船渡。这河上有个船把式,大名不详,人称“姚老黑”。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渐将这荆河的摆渡生意垄断。见人下菜碟。这黑是说心黑,行事无良,经常坐地起价。这一天,大烈到荆山北给闺女打听媒事,坐了姚老黑的船。船到河当中,船家问他要五十两纹银,说少了不行,不然就一篙把他打到河里喂老鼋。张大烈说,我给你五十两。不过今儿咱俩把话讲明,从今以后你就不要在这里摆渡了,你还要坑害多少人?我准备破十万两银在这里修个桥!”
姚老黑一听,心说这人真会吹牛,问道,你修个啥桥? 大烈回,“荆山桥。”
“多少孔?” 冯大烈伸出一个大拇指。
“一孔?现世。” 姚老黑讪笑。大烈又伸出大拇指和食指。
“咋?八孔?到头还差得远。” 姚老黑说完一撇嘴。
大烈笑笑说,“我修它一百单八孔,一孔一个好汉。”
姚老黑便说,今生今世能修起这个桥,我姚老黑洗手不干这行,把船翻个底朝天,一个人拉到荆山顶上晒太阳!
两个人又击掌为凭。
大烈修荆山桥的事嚷开了,八县的石匠、民夫都来到荆山采石干工,好不热闹。
有一日,便来了个一身褴褛的老石匠,要工头留下他挣碗饭。石工头看看老石匠的锤没有了棱,钻子没有了尖,便要打发他走。大烈经过,看到说,添双筷子的事,留下。
这位老石工从开工待了三年有余,见天用墨斗子弹线,拐尺比划。前前后后对着一块石头忙活。有了大烈的交代,也没人管他。其他石工对他连一眼也不睐。干累了,他就到卖茶老汉的棚底下去喝茶,没钱付。他对卖茶的说,我倒是不白喝你的。我雕的这块石头是你的,以后有人问你买,你要纹银五百两,少了不卖。卖茶的一听笑了,没吱声。
荆山桥快修好了,到了合龙门的时候,却差了一块石料。满工地都找遍了, 一块合适的也找不到。这卖茶的想起了老石匠的话。便跟包工头说他那里有一块石头,但要五百两银子。
石工头对这块石头转圈一看,心里暗暗吃惊。遂叫人抬去一试,不大不小,不高不矮,厚薄正好,连灰缝留的都极其合适。这些石匠仔细一瞧,看人家打的尺寸、棱角、钻花,是全工地上没有的手艺。再找这老石匠却不见了。这时全体石工一齐跪在地上磕头祷告,口称不知是祖师爷鲁班到此,弟子有眼不识泰山

荆山桥修好后,讨个好口彩,改叫了“金山桥”。姚老黑只好把船翻过来,一直拉到荆山顶上晒太阳,从此不摆渡了,据说现在荆山脚下到山顶,还有当时姚老黑拉的一道船印子,仍不长草。就是长草从山底到山顶顺着茬一边儿倒,一直到山顶。
这是仁桢最喜听的一个故事,有礼贤下士,有善报怨念。对这个不可谋面的曾祖父,她总有些莫名的亲近与忧伤。她一个人,偷偷去祠堂看悬在堂楼的独轮车,车上的缎子早就破败污秽了,黯淡地发着红。她就坐在门坎上,想那不知是多少年前的烟火气熏的。这个曾祖父,富甲半城,据说到老自奉俭约,独善其身。衣服还是补丁摞补丁。莫说是他自己卖过的洋烟,连土烟都稀罕。她就嗅一嗅鼻子,想他抽过的芝麻叶,该是什么样的味道。这老人的事迹,和她读过的四书五经,总有些壁垒分明。每每她不想读这些咿咿呀呀,先生便拿出戒尺,说,小姐,你莫说为了自己,可怎么对得起这冯家的祖宗。
先生便告诉她,这太爷爷是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只好随身揣着一枚印章。于是发狠要让后代读书考取功名,女子弟也要识文断字。他捐资两千金设义塾两所,当时两江总督刘坤一以大烈“乐施不倦”,专折上奏,被朝廷奖给一品封典。也是善有所偿,后来次子果然中了举人

她也知道,这举人儿子便是分家出去的二爷爷。本来是这佳话的主角,偏偏是最不成器的一个。吸大烟,一房接一房地娶姨太太。儿子自然是不少,但养不教,父之过。这过错若是应到了自己身上,便就成了现世报。这也是冯家一桩当年的丑闻。二爷爷作了古,几个儿子为了丧葬费,纠缠不清,居然就将这老爷子的遗体“丘”在了东郊的万年寺里。这“丘”原本不犯忌,是大户人家的老人去世,要等夫妇合葬,或是等远人归来的。可这二爷爷,一丘二十年。族里族外,明里暗里地笑话。到头来,还是他弟弟,仁桢的爷爷出钱给埋了。说起来也真是凄凉。
因为几次分家,冯家其实是有些伤筋动骨。家中的子弟又缺陶朱之才,无心将太老爷苦心经营的实业发扬。到了明耀明焕这一代,洋货行和钱庄竟都慢慢地盘出去了。换成了现钱,自然是大置房产,或是在襄城八县到处买地。由此得见,冯家家大业大,逐渐也转为守势。
但若论起外贸的生意,冯家的威信犹在。这襄城四街多少商铺,追溯起来,当初都是昔日冯氏的产业。日本人也是看上了这一点,在这襄城打开局面,要的是提纲挈领,纲举才能目张。对他们而言,冯家既是一面旗,又是一颗棋,是志在必得。
三大爷明耀,隐约觉出了日本人的企图。但他更担心的,倒是
日本人言而无信。到时这四民街上的三间大屋,怕是有去无回。再一则,谢家与袁家,都是有些黑道背景的。这一动迁,先切了他们的财路。虽说冯明耀并不怕这个,但明处树敌,暗箭难挡,总归不是好事。这一来,他倒是踌躇得很。
想来想去,他就使了一个缓兵之计,对和田说,他们还有个五弟在外国。老太爷生前有交代,家中产业大宗的买卖租赁,要兄弟几个合计了才能决定。他一个说的不算,他会去封信,等弟弟有个回音儿,也算是无违父命。和田倒是笑一笑,说冯老爷还真是孝子。没错,中国人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那我就静候佳音。
先生
转眼就是四月。仁桢坐在课堂里,黄昏的阳光照进来,叫树影子筛过,忽明忽暗。春困秋乏夏打盹,仁桢就有些瞌睡。她在心里数下课的时间,想着和小顺去东和巷买新出炉的油果儿。
按理这国文科是她喜欢的。可是教这科的李老师是个长髯的中年人,言行风度和她开蒙的私学先生并无分别。明明是新式的语文,他却有本事将“卷束两袖,勿令沾湿,栉发必使光整,勿令散乱”摇头晃脑地念成八股,也无怪乎让人昏昏欲睡。
这天快下课的时候,先生说,同学们,家遇变故,我明日即要暂别诸位。国文科授课一事,将由范先生代责。
大家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门外走进一个人。是个年轻女子。孩子们都有些惊诧,因为这女子的装束。头发剪成齐耳,穿着件线条简洁的鱼白棉布衬衫,可下身却着了条格子呢的男人裤子。在这襄城,青年女孩顶时髦的装束,还是女大学生的黑裙子衣久蓝,这一身却是没见过的。大家开始窃窃私语。李老师则是一脸非礼勿视的模样,说,请范先生作个自我介绍吧。
女子便先绽开一个笑容,露出两排雪白的牙,说,各位同学,我叫范逸美。将担任二年级国文科的教师。大家可以叫我范老师,也可直呼其名。师生之仪在心即可,不必拘礼。
“范逸美。”话音刚落,班上就有个调皮的男孩子喊了
出来。
女子微微笑,爽爽快快地答应一声。孩子们就都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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