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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圈套

_7 柯云路(现代)
于是,丘云鹏又面临着一个新的信用危机,他依然要证明他是诚实的。
他叹了口气,对桑大明夫妇说:怎么讲呢,你们太善良,什么都容易相信,可是你们就不愿意相信我,因为我对你们是真正的诚实。
他做出一副受到极大伤害的样子:我现在有些话不愿意说,只要说出来,一下子就能使得你们完全相信我而否定他们,可是我实在不愿意说!他挥着拳头,两眼发红,好像受了天大的屈辱:我跟你们合作到这种程度,还要为自己起码的人格作辩护,我活得还有什么意思?这种合作还有什么意思?如果解释,我随时都可以解除你们的怀疑,但是我觉得,我需要解释,这本身对我就是个屈辱!
他显得很激动:我早就跟你们说过,我已经不在乎挣不挣钱了,我也不在乎在这个世界上干什么了,我看中的是你们的文化,看中的是你们的人格,帮助你们做这个事业,是我今生今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都这样了,你们还怀疑我的人格,我做得还有什么劲儿?
如果今天必须让我证明,我过去跟你们讲的都是真的,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们,他们这一家人是怎么对待我的。这一家人的吃喝居住、房屋财产,从里到外都是我供养的。你们不会了解,一些表面看来很善良的人在金钱面前是怎么扭曲的,他们觉得我就应该供着他们,就应该把我所有的财产分光。
我本不愿说,杨茹一家一直反对我来京城帮助你们做事,因为帮你们做,我就必然全方位投入,就必然要把钱都拿到这里来,就必然不可能更好地供养他们,很多难听的话一定要我学吗?我不愿意伤害你们的自尊心。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理解我现在的心愿啊!
他拉开房门就要走,临走的时候说:我随时可以辞职,我不能在一个得不到信任的环境中工作。没有老桑的信任,这个事业对我来讲没有任何做的可能性,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注意到对方已被这个说法所击中,于是他又升了一级:我明天就把辞职书拿过来,我现在正式宣布辞职!他拉开门走了。
当然,他要被挽留。当然,不可能辞职。当然,杨茹的父母还会回到老家去。当然,由于和丘云鹏关系的疏远,杨茹很快也离开京城了。
他就是这样,善于瞬息万变、随心所欲地用一种新的说法来补充和解决旧说法破产的信任危机。
在和桑大明夫妇合作这个阶段,丘云鹏的精彩表演真是接连不断。
在一般情况下,人们并不容易发现丘云鹏在说假话,然而,毕竟他和桑大明夫妇离得太近,相互透视的角度太多,相互认证的机会也太多,所以,当接二连三的假话被桑大明夫妇发现的时候,他们看到了这些假话背后的丘云鹏有着令人怜悯的被命运安排的一面。
他想做一件很大的事情,来到的是一个并不完全熟悉的环境,当他的实力与他想做的事情产生差距时,必然捉襟见肘,必然有很多圆不到的地方。说点假话可能是不得已吧。
桑大明夫妇逐渐用这种矛盾的又有些习以为常的心理接受着这一切。
私下里,桑大明夫妇这样探讨着:丘云鹏应该说是一个很典型的人物,多年商海中的操作大概已经很习惯说假话了。但至少他的某些基本倾向不应该是假的。比如他对文化操作的巨大热情,相信这是他的真实想法。
当然,对丘云鹏继续信任的同时也还要做一点防范。
对此,丘云鹏几乎都有觉察,这使他在整体操作的牵引活动中,在维持和桑大明的关系中更加机警,更加乖觉。他还是有把握的,这很快通过一个小小的事件得到证明。
从海南飞来了他过去公司里的一个女秘书凌秀,这曾经是他和妻子杨茹发生冲突的直接原因之一。
那天,在他的办公室里,丘云鹏把凌秀介绍给桑大明夫妇,很坦诚地说:这就是杨茹给你们说到的那个人。
桑大明和迪华一下就想起杨茹的描述:这曾经是丘云鹏搞的女人之一,也是关系最密切的女人之一。这是一个看着还年轻但实际上是个一脸小太太气的少妇。
丘云鹏笑着对凌秀说:杨茹真是把我的谣造到家了。
凌秀非常适当地说了一句话,显出对丘云鹏特别的同情和理解:太过分了,她太过分了!
丘云鹏又说:其实在我的记忆中,我和小凌连手都没有握过,我是从来不和我的部下握手的。
他这样说着,同时用目光直视着桑大明夫妇,把他们的目光尽量吸引到自己这里,使得凌秀能够在没有审视的压力下很从容地跟了一句话:是的,丘总就是一心一意做生意,连卡拉OK都不去,听歌都不去,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三十二
天下有很多状态,在把它做出来之前是说不清楚的;在把它做出来后,也可能仍是一种不清楚的事实。
沈西妹在年初求了一卦,要来财运,吉利亨通。
所以,当她卷入到丘云鹏的操作中后,也确实产生了一点联想和感觉,莫非“运”就转在这里,“财”就发在和丘云鹏的关系上?
在渐渐看到丘云鹏的局面飞黄腾达地展开时,她边干边试探着,揣摩着,越来越投入。
她是能干的,工商税务,贸易金融,摆到哪里都能对付一下。曾经有人说她是沙家浜的阿庆嫂,她比阿庆嫂更会来事儿:该说的话她张口就说,该敲的门抬手就敲。到哪里去绝无任何心理障碍。只要觉得应该做,她就会去做。只要她认为值得做,她就毫不犹豫。
她在短距离内会直冲冲地往前走,走得快,说得快,问题处理得快。在一般人眼里有些棘手的工商税务,她蹚来蹚去,全跟蹚平地一样。该说好话就说好话,该赔笑脸就赔笑脸,上了酒席就喝酒划拳、打情骂俏。总之,只要值得,需要什么她都会做。
在酒席上她不让男人,曾经有两个市场管理所的黑黄脸调逗着她喝酒,以为喝倒了她就有便宜,结果是两个男人自己喝成一堆烂泥,吐了一地。倒是她叫来车,一一把他们安排回家。以至后来,这两个黑黄脸倒成了她的铁关系,被她骂着、训斥着就把事办了。
沈西妹开始了精力充沛的活动。她能充分领会丘云鹏的各种明示与暗示,现在是中华文化俱乐部筹委会初创阶段,新到位的人要做出业绩,要做出成效,这样,在未来的发展中才会有他的位置,才可能有他的股份。
她拼命干,尽可能侍候好丘云鹏。表面上她会顺着丘云鹏的意思,对桑大明夫妇毕恭毕敬,而在实际上,她又暗暗投合着丘云鹏的思路察言观色,把丘云鹏当做真正的老板,小心地出谋划策。
对丘云鹏不置可否的事情,她就试探着往前说。当丘云鹏稍微露出一点接受和欢喜,她会立刻沿着这个方向展开,直说到丘云鹏的心坎里,然后,领了指令就去干。如果丘云鹏稍稍露出一点否定的意思,或者有所保留,她会马上把话锋一转:但是我认为,其实这样并不好,我实际的思路是这样的……。她会灵活地把话锋一转,又不死转到一条路上,就好像探照灯均匀地扫描一样,她转一个方向感觉一下,再转一个方向感觉一下,徐徐地转,直到丘云鹏脸上出现最佳反应为止。
比如一个项目其中某一款开多少价:从二十万到七十万,都可以成为一个选择范围。她就会对丘云鹏这样讲:二十万呢,是最低的喽,能做到当然好,但是,估计不行。三十万呢,比二十万高一点,也还是离对方的条件差得太远,当然我们要争取尽量往低了压。四十万呢,咱们又高了一点,对方可能还嫌低一点,四十万这个数字好像……如果丘云鹏这时候还没什么表示,她就会接着说,其实五十万也可以干了,不过,五十万……也可能对方还不接受呢。丘云鹏如果还没什么表示,她接着说:对方要价是七十万,降一降就是六十万。
这时候,如果丘云鹏稍微露出一点意思:我看……似乎表示干脆开高一点,一次谈成,她马上就把话头抢过来说:我看也是,七十万、六十万这两个数字也差不多。如果丘云鹏眉头一皱,沈西妹马上就会说:对方要价太高了点,我看咱们顶多四十万,要不三十万、二十万,不行干脆算了。
她深深懂得,按照丘云鹏的意思办事是第一原则;在按丘云鹏意思办事的原则下把事办成是第二原则;办成以后,一定要把这个功劳归于丘云鹏指挥英明,这是第三原则;第四原则,一定不要说辛苦,但是一定要显出辛苦,不要说自己贴了什么,赔了什么,但一定要显示出自己贴了什么,赔了什么。一定不要急于张嘴要眼前的利益,但是一定要用各种说法绕着,使丘云鹏对她做出比较明确的利益安排。当下能兑现的马上兑现;当下不能兑现的,也要尽可能有实实在在的明确安排。
她一直在掂量着丘云鹏的分量。她看出来,丘云鹏出手不凡,是做过大局的,是有大眼力、大手段的。在整个局面的操作过程中,丘云鹏那种调配,那种安排,那种从容,绝对是玩过几个亿、几十个亿的人。从这点上讲,丘云鹏对自己历史的吹嘘有一定的真实性。
另外一方面,丘云鹏在资金的调动上,在用钱的表面豪爽、实际的精打细算上,她多多少少感到了丘云鹏是雷声大雨点小,手头很紧。越干下来越揣摩出这一点,丘云鹏有可能是在玩一个巨大的空手道。用他的腾挪借用,用他的时间差,用他的圈套,把京城这些文化人再连同一些企业家,做到一些局里。
即使这样,在沈西妹看来,只要事情最后做成,丘云鹏一样是了不起的生意人。她是经过商海沉浮的人,没做过大局,也做过小局,没经过大风雨,大大小小的磕磕碰碰也经历过不少。对这种操作,她虽然不能说完全看得透拿得定,至少有一定的领会能力。
她慢慢体察到这个矮小精瘦的男人精明周到,令人敬畏,常常又令人胆寒。该好好侍候他,值得好好侍候他。侍候的时候,自己小心谨慎留一手,这就是她给自己把握的方寸。
在这个局面下,她是随时准备对丘云鹏做出女人的奉献的。但是很显然,除了极偶尔的情况下,丘云鹏已经不需要了。丘云鹏现在肯定不缺这个,前一阶段他刚到京城,还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才找她沈西妹的便宜。这也没什么。她本来生理上对丘云鹏就没有兴趣,至于自己饭店里的那些乡妹子,只要丘云鹏想用,她可以装看不见。
这一天自己的妹妹沈小妹来到店里,正好遇到丘云鹏。
丘云鹏说说笑笑,不知道有什么一个说头,让她妹妹有时间去他那里,说是他的爱人杨茹想在京城找个伴,陪着买买东西,上上医院,要个人照顾照顾,被沈西妹婉言拒绝了。
沈小妹早就听姐姐讲过这位来自海南的大老板,丘云鹏的邀请使小妹充满了天真的向往,她愿意结交这样的大老板。从外地来京城,多认识点人,多见点场面,多在京城找一个机会,这是一个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外地女孩子很容易有的奢望。
小妹说:姐,没关系的,我去正好帮着丘总照顾照顾家里,陪丘太太干点事。反正我这两天也没事。
丘云鹏笑道:对,就让小妹去吧!到公司也可以走一走,学点打字呀,学个接待啊,以后愿意呢,留在公司里干事也可以呀。
十八岁的小妹白白胖胖的圆脸上绽出了兴高采烈的笑容。沈西妹却沉下脸,对小妹喝斥道:这不是你干的事!你的事我会替你想的。
弄得小妹一下撅起嘴。丘云鹏也稍有一丝尴尬。但这件事毕竟只是一阵风,轻轻地就刮过去了。
沈西妹主要的活动,除了公关联络与交际,很重要的是把大北国宾馆的项目做下来。
现在需要和何文魁在一起,通过一次资产评估把饭店的房地产尽可能评估得低。信用金已经打过去了,按照丘云鹏的意思,要把房地产证及一切相关的文件都拿过来,再结合中华文化俱乐部的操作软件形成一个说法,去银行抵押贷款。
但是,何文魁那边就是不放手。一口咬定,按照协议要由丘云鹏这儿继续注入改造资金四千万。是的,按照协议文本需要注入四千万改造资金。按照文字条款咬定,当然是那样。但那只是文字协议,是让何文魁拿给国家看的,实际上,他们私下早形成了默契,就是要慢慢地、自然而然地把这个项目拿过来的呀。当然这个话也不能说得很清楚,关键看何文魁站在什么立场上。
你站过来,站在我丘云鹏这里,站在你退休以后在这里当董事的位置上,你就要变通一下,你就要把所有的房地产手续拿过来,你就要由着我去搞抵押贷款。可是,何文魁说得更老练:四千万当然不用都到位,你总得源源不断地注入哇。只有一百万信用金不好说话呀!四千万不到位,你总得有一千万到位呀,五百万到位呀。你一边到着,我再一边给着你,你再用点时间差,也好说呀!
一个艰难的谈判。
一个何文魁的头就这么难剃,丘云鹏缺乏足够的思想准备。
为了造成一个改造资金源源不断注入的样子,丘云鹏又咬了咬牙,狠狠心往大北国宾馆那儿打了一百万,他说得非常有把握:只要需要,资金就可以源源不断地打入,现在所有的改建都可以逐步开始。
丘云鹏真的在宾馆做出了一个改造的局面,并且组织了指挥部,由何文魁、沈西妹总牵头,开始进行中华文化俱乐部第一个活动中心的建设工作。同时,为了使大北国宾馆一边改造一边就活跃起来,丘云鹏拟出了一个分期改造和开发使用的计划,他要求沈西妹同时在那里展开白一哲大夫设计的自然康复疗养活动。
也就是说,改建一点点来,没改建的现在开始使用,轮换交替,充分利用这块房地产经营。
同时继续逼迫何文魁把所有的房地产手续拿过来做抵押贷款。在这个调动中,把常冬藤以及副行长李衡山也都卷了进来。
围绕着大北国宾馆的操作,丘云鹏做出一系列调动。在这里要逐步形成的,是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控股的新实体。
为了给桑大明一个好感觉,也为了给何文魁一个像模像样的说法,这个新实体的董事长由桑大明担任。
在这一轮操作中,沈西妹经常与何文魁打交道。她发现何文魁在不断地掂量着丘云鹏,也在不断地尝试分化她和丘云鹏的关系。沈西妹当然很明白,在这件事情上,她只有忠忠实实站在丘云鹏的立场上。
与大北国宾馆的操作始终充满了麻烦,充满了讨价还价,充满了勾心斗角。而沈西妹和丘云鹏也终于看明白了,何文魁确实想把这个宾馆在他退休之前做个转化,让它在国家那里名存实亡,但是,他并不想如丘云鹏所安排的那样转到丘云鹏的名下。他对丘云鹏给他安排的位置也根本没有足够的安全感。他转来转去,最后是希望转到自己手里。何文魁自有一套思路,这个意图是一种不很清楚的状态,就是何文魁自己也未必说得清楚。
沈西妹从丘云鹏那里懂得了一点,天下有很多状态,在把它做出来之前是说不清楚的,在把它做出来后,也可能仍是一种不清楚的事实。
就好像现在天下的很多事情你能说得特别实在吗?老婆一定是这个丈夫的吗?丈夫一定是这个老婆的吗?一个所谓的国家财产一定是国家的吗?一个国家干部一定是国家的干部吗?一种密切的朋友关系一定是牢不可破的吗?表面上单纯的协议一定是单纯的吗?
很多事情并不是能说得清楚,实际上也并不是很清楚。
一天,一个部级干部坐着豪华车来了,丘云鹏当时对高牧、胡冶平这几个文化人说:你们说这辆车是国有的吗?是全民的吗?在一定程度上是不是这个部长的呢?在一定意义上是不是这个司机的呢?
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
沈西妹还在忙的另一件事,是帮那个得过国际大奖的导演陆夏阳注册一个影视制作发行公司,跑各种手续。
陆夏阳对和中华文化俱乐部的关系一直有些若即若离,他愿意在这儿挂名,愿意在这儿占有位置,愿意不费多大力气就占有他的利益,争得他的股份。他现在急于筹建自己的影视公司,这个影视公司已经有一些外商和国内的企业家愿意资助他,他只是苦于自己没有经营操办能力。
因此,当与丘云鹏接触的时候,他一方面舍不得把自己的操作资源投入到丘云鹏的体系中,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和这个势力保持某种特殊关系。
丘云鹏看清了对方的意图,他因势利导进行牵引。他一方面对陆夏阳以后在中华文化俱乐部的位置给予了足够的评估,足够的允诺,让他觉得在这里有充分的发展余地。另一方面,他对陆夏阳要筹备一个属于个人的影视公司给予充分的支持和帮助。
丘云鹏的思路是这样的:用各种方法不着不急地对一个人进行说不清楚的包围,并设下圈套,并不一定使对方全部加入他的操作。天下的事情不是非此即彼,它有很多过渡的模糊形态。
所以,他对陆夏阳讲,影视公司就算你个人的,你在俱乐部这边参与一个大局,以天下为己任。在那里,你做你个人的小局,以你的艺术为己任。
参与大局是你帮助我,帮助桑大明,咱们做大文化。做你的影视公司,我帮助你,你能搞来资金,但是缺乏得力的人帮你管理,我代你管理。我对你的公司不投资,不做老板,我只代你管理,老板是你,我只尽朋友的义务,在经营上保证让你不吃亏。
陆夏阳当然高兴这种模式,对他来讲,这是最理想的方案。他横跨两边,迈过来,中华文化俱乐部做成了,陆夏阳是筹委会创始人之一,以后是当然的股东。迈回去,他有影视公司,自己是老板,和外资直接联系,还可以没有任何支出地求得丘云鹏这样一个有经验的实业家帮他操作。
陆夏阳多少觉出这件事情引起了桑大明的不快。因此,他对桑大明赔出了更多的友情和善意。他不知道,这也是丘云鹏特别着意安排的局。丘云鹏需要对文化人分而治之。
在丘云鹏的思路中,在中华文化俱乐部和北京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势力之外,还应该有他个人的影响,在京城有不只一个由他代管的王国,只有这样,丘云鹏才更有力量,才更安全,才更能控制这个以桑大明为旗帜创建的经济文化一体化的事业。
沈西妹只是模模糊糊地、一知半解地觉察到丘云鹏的意图。她更明确地感到的是:丘云鹏也总是对她采取单线联系、分而治之的方针,让她做事,但是不让她超越做事的范围发展横向联系。
沈西妹很小心地在这一点上不触犯丘云鹏,同时也极其小心地尝试着超出这个限度,做自己的横向发展。
最投缘分的倒是那位经常伪装成警察的吴小牛,几次出双入对的活动就使他俩一拍即合地联系在一起。
这天清晨,她打开自己住宅的后门送夜宿的吴小牛出去的时候,一眼瞥见了马路对面停着的一辆奥迪车。
她在反光镜里看到,丘云鹏就坐在车里。
三十三
当她快快乐乐在这个城市飞翔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在寻找鸟的世界,寻找一切耀眼的、光荣的、享受的、刺激的东西,寻找这个世界人人都在为之旋转追求的东西。
京城的夏天是酷热的,坐着“面的”下了班,回到宿舍,茉莉已经是一身汗了。当时真该换个“夏利”,有冷气,也凉快一点。
她在卫生间冲了个澡,穿着三角内裤来到房间里。
房间稍有点凌乱,她看了看窗外马路对面的高楼,把白纱帘拉上。屋里明亮而又诱人地安静。
她站在穿衣镜前端详着自己。
照理说,她不像有的女孩子喜欢在镜子里自怜自爱。但是,在她特别宁静或者特别孤独的时候,她也喜欢这样站在镜子前欣赏一下自己。
她今年才二十多一点,身材匀匀称称,一个标准的高度,一个优美的高度。眼睛还是水汪明亮的,脸蛋还是白白净净的,嘴唇就是不化妆也还是色泽鲜艳的。只不过是这段时间觉少了一点,下眼皮稍有些发青。
乳房很匀称地隆起着,但也没到生硬的程度,略微有点颤颤的,她用手托着双乳抚摸着,皮肤紧绷绷的。再抚摸着腰身下去,皮肤是光光的,明亮的。刚洗浴完,还是湿润的,手感非常好,很舒服。轻轻地抚摸拍打着自己的臀部,两臂使劲夹住身体的两侧,感觉到自己年轻的生命力。
她双手拢了一下头发,往后甩了一下,她为自己的头发感到骄傲,润泽有分量,甩来甩去,真像做洗发剂广告的女郎一样,很有效果。
转头看着桌上、书架:书籍,录音带,录像带,木雕,瓷器,工艺品,不少东西是男人们赠送的,大多是文文雅雅的赠送,礼礼貌貌的赠送。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和这个世界有着非常具体的关系。
她又目光向下端详着自己,再看看镜子,双手放到肩上,就好像拿一件外衣比试长短一样。我是这个世界的,这个世界是我的,我和这个世界有什么关系?
立刻,各种人物都在眼前闪动:男男女女,男的居多,熟悉的男人居多,和她关系密切的男人居多,对她献出笑脸的男人居多,纠缠她的男人居多,和她有特殊关系的男人更是挤到前面。她闭了一下眼,算是驱散这一切。
当她快快乐乐在这个城市飞翔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在寻找鸟的世界,寻找一切耀眼的、光荣的、享受的、刺激的东西,寻找这个世界人人都在为之旋转追求的东西。及至安静下来,她偶尔会想到自己故乡的小镇,莫名其妙地想到自己挽着袖子、围着围裙,在操理一个清洁而丰裕的灶台,在操理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床,在操理门前那一片绿茵茵的草地,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样的幻觉和图像。
有人摁门铃了:谁?
是我。二莉的声音。
一个人吗?
一个人。
她随便披了件上衣,躲在门后把门打开了。
二莉叮叮哐哐地把门关上,看了姐姐一眼,打量着姐姐只穿着三角短裤的匀称而修长的腿。
姐姐比她更高一些,更漂亮一些,更吸引人的目光一些,这是她和姐姐走到街上她每每敏感到的。这样想着,她有意无意地撇了撇嘴。
姐妹俩坐下来,说一些本来很平常的话,茉莉无意中看到了二莉脖子上的一串金项链:你怎么带开这个啦?
我们学校也有人带这个,不过我一般上学不带。
谁给你买的,小常吗?茉莉问。
我要对外人说,就说是小常买的。
那你要对小常说呢?
对小常就说我自己买的,或者说你给我买的。
那你要对我说呢?
我先要想一想再告诉你。
我现在就想问呢?
你现在一定要我回答,我就先说是我自己买的。
二莉下垂的目光左右看了看,好像在寻找什么,算是对刚才的问题做了回避。她拿起桌上一个木雕的小佛像:姐姐,你现在也信佛吗?
茉莉说:不。
那这是谁给你的?
那天丘总从南方出差回来给我的,他说去了好多庙寺,请来的。
二莉手里抚弄着这个木雕小佛像,转来转去看着,好一会儿问:姐姐,你和丘总到底是什么关系呀?
没什么关系。
不对。二莉停住目光,好像在想远方什么事情。
茉莉看了看妹妹:是没什么事情。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吗?
我知道你问的是什么,真没什么事情。
二莉还是转动着那个小木雕,眼睛盯着不说什么,好像又准备说什么。
二莉,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二莉不说话。
茉莉看了看她:我很烦他,有时候讨厌他,有时候怜悯他,还有的时候倒也很欣赏他,当然我也需要他,需要他帮助我,需要他给我们电视台出钱。可我和他真是没什么事。
真的吗?二莉还是垂着目光,凝视着那个小佛像。
真的。茉莉很诚实地看着妹妹。
二莉收回自己的左手,摩挲着脖子上的项链,目光恍惚地随意说道:姐姐,你不是问我这根项链是谁买的吗?
怎么?做姐姐的一下警觉了。
就是他。二莉扬着额头却垂下目光。
怎么回事?茉莉一下声音高了。
就是那么回事。二莉两手相握坐直了身子,垂着眼睛侧对着姐姐。她说这件事情时,显得很冷静,甚至觉得自己很冷酷,她好像说了一句不得不说,说了未必高兴,说了好像又有点快意的话。
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茉莉问。
就那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那还用说?二莉明知道姐姐气怒,还是不当回事地固定住自己下视的目光,冷冷地回答着姐姐的问话。
茉莉觉得全身的血一下涌上来:你!她真想骂妹妹──你怎么能这样下贱!但这话她没有说出来,而是说:你是个学生啊!
学生怎么了,你们能做的事,我们就不能做?
这时,血不但涌上了茉莉的脸,还一下冲上了头,她突然站起来,连自己也意想不到地很干脆地打了妹妹一个耳光。这是一个喧闹世界中突然的停顿,一个轰响的音乐中突然插进来的一个休止符。两个人似乎都听见那清脆的一响还停在半空中。
二莉用手背擦了擦脸,抿了抿嘴角流出的一丝鲜血,抬起眼冷冷地看了看姐姐,目光水平射过来,盯视着姐姐的下巴。
茉莉感到手掌发麻,也觉出身体内一种说不上来的愤怒和战栗。
几秒钟安静。
二莉说:我要走了。
茉莉说:你怎么能那样?
二莉没反应。
茉莉提高了声音:你怎么能那样啊?
她一时找不到能够震慑住二莉的话,看着二莉要离开,她走上两步拦住妹妹:你知道不知道,你不能这样!
妹妹低着头往前走:让我走,别拦我。
茉莉拦着她:我不让你走。
二莉低垂的头已经顶着茉莉的下巴了:我要走。
我不让你走!她感到自己对二莉生出一种母亲般的责任来。妹妹的呼吸落在自己的胸脯上,而她的呼吸也落在妹妹的头顶上。
突然,二莉用头使劲撞着她,哭嚷道:我不要你管我!我就是不要你管我!你没有权力管我!我不想让你管我!声音越来越高,极其委屈地哭着,用手拼命往旁边拨拉着茉莉。
做妹妹的一阵大声的发泄使得做姐姐的怔住了,她理一理被妹妹弄得脱开扣的短袖衬衫,不知所措地看着妹妹。妹妹早已泪流满面,站那儿委屈不已地抽搐着,好像生来的冤屈全部冒了出来。
过了好久,妹妹擦干脸上的泪水,又擦了擦嘴角残留的一丝血痕,扬起脸来下垂着目光,没有任何表情地打开门走了。
呆愣了好一会儿,茉莉回到桌前,她不知道要发泄什么。她抓起桌上的佛像想往地上摔,一瞬间又犹豫了,觉得不妥。她又拉开抽屉翻寻着什么,希望能找到任何一样和丘云鹏相关的东西,把它毁坏。
没有找到什么,只有丘云鹏那天给她又一次讲法论道时顺手抄写的几句佛经,夹在一本企业文化专题节目的打印稿里,她狠狠地把它撕碎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茉莉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电话。
是老山西曹主任,车已经到楼下了,接她去北京饭店。她刚说完不去,电话中传出的声音特别嘈杂,对方的手机断了。
过了一会儿,门铃响了,曹主任一脸黑黄地进来了。看得出他今天特别春风得意,看得出他今天兴致很高,看得出他两眼充满了欲望。
茉莉洗浴完那贴身的穿戴,尤其显得性感。他随手把门关上,朝茉莉笑呵呵走过来。
茉莉说:不要。她的声音疲倦、冷淡而又坚决。
老山西犹豫了一下,还是涎着脸走上来伸出手,想抚摸她的肩膀。
不要!茉莉说。她的出乎往常的冷淡使对方的手僵住了,他看着茉莉,茉莉面无表情,两眼微垂,目光直直地看着前面。
你怎么了?曹主任不明白。
不怎么,我不舒服。
过了一会儿,茉莉突然声音高起来,有些激动地说:你走吧,我不要!我永远不要!
三十四
下的事情就是这样奇怪:决定不决定做,是在做的过程中形成选择;用多大力量去做,也是在做的过程中得到判断。
到了夏天,桑大明才觉得中华文化俱乐部的操作真正进入了他的领域,他开始把精力更多地集中在这个操作中。
长期以来他习惯于案头工作,但是,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还是占据了他越来越多的时间。迪华看着他面对满桌的策划文件、联络名单沉思时,经常用商量的口吻说:你随时都有选择的自由权,是做下去还是不做下去,是用多大力量做,这样的事情在你一生中到底占有什么样的位置,你都可以从容地考虑。
他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有过许多传奇般惊险的故事。他曾经一个人长途跋涉,走遍了黄河流域的村村寨寨。在充满了饥荒的农村里,他用自己边学边卖的木匠手艺吃遍了农民的炕头。
后来,他又独自踏进了东北长白山林区,在那里,他考察了山民们几代、几十代的生活故事。他学会了豪饮,学会了即使喝得吐血,也一定奉陪到底。他学会了狩猎,学会了吃烤肉,学会了用一种最粗犷豪迈、讲义气的方式对待三教九流。
他正在准备拍摄一部大型电视专题片,以阐述中华民族在历史上的分合与未来的演变趋势,从表面上看,迎合了人们的收视热点,但他内心所要阐释的,是超越这一阶段性主题的,是长远的中华民族的故事:到底是什么样的机制,使生活在如此广阔版图的华夏后裔,几十个民族能够连接在一起?在这里,地理的、自然的、血缘的、生产的、经济的、文化的、语言的、习俗的原因是什么?
现代哲学与东方古老的哲学相对抗,又将孕育出什么新的变种,这似乎是他桑大明要做的事情。
迪华照例是很温和地照顾他。当妻子在身边无声无息地走来走去,安排他的生活时,他知道自己一切都不用发愁。
他是一个热烘烘的男人,是一个从上到下都粗壮的男人,是一个野性剽悍的男人,是一个上下腭有力的男人,是一个长着络腮胡五官如雕刻般鲜明的男人,是一个性器官毫不畏缩、勇于实现各种征战的男人,是一个喜欢柔情似水女人的男人。
他可以在长白山冰雪覆盖的森林中,从这个猎户小屋走到那个猎户小屋,扛着猎枪,领着猎狗在原野中追击猎物;也可以裹着毛皮大衣,蜷伏在雪窝窝里搂着猎狗,度过冰寒地冻的夜晚。
即使在高楼耸立、灯红酒绿的当代社会,他依然是个浪迹天涯的男人。他可以和女人有各种使人撕心裂肺的故事,但他骨子里认为自己是个光棍汉。他不需要家庭。
然而,迪华出现了,这个故事不像以往那样让女人轻易流失了,既是因为迪华不知所以然的怀孕,也因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最后就组成了家庭。
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女人善良温和,甚至有点纤弱,说话总是慢慢的,声音细细的,像羊羔般透出温驯,却把他这样一个喜欢喝酒甚至不少发脾气的刚烈男人一点点捋顺了。
妻子温和的女性魅力中有一种羽毛般让他舒服的东西,就好像他累了,歪倒在一个松松软软的鸭绒褥子上,就好像他是一个小孩子,又脏又热又累又烦躁,被一盆不凉不热的水洗净了,躺在一个舒舒服服的小被子下面,很舒适,很安全,很自由。
用朋友们的说法是,桑大明是个有财运的人,随时能找企业家要来钱。有人说他是个集资的天才,那倒有点过分。然而每当他想拍影视了,就到深圳、厦门、广州、汕头走一走,多多少少总能搞到一些钱。
当丘云鹏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候,也成了他有财运的一个注释。但现在,经过几个月的共事,他对丘云鹏的感觉具体化了。
这么长时间,没有什么更有力的证据能够证明丘鹏在海南有着可供调拨的几千万甚至上亿资金,倒是见他不时将钱挪来挪去。似乎总在不断地进钱,又不断地出钱。在不断地借债,又不断地还债。总有钱用,又总是钱不够用。
桑大明以他的社会经验立刻就把握了这种经济操作的起码手段。他并不想伤害丘云鹏的自尊心,并不想让他有任何失去信赖的刺激。因为不管丘云鹏过去的实力如何,他今天只要能够做成,就确实包含着一定的合理性。“空手道”既可以被说成高级骗术,也可以说成伟大的创造。
他要衡量的是这样做对自己到底合算不合算,他该不该投入,该在多大程度上投入。在生活中常常不是思想指引行动,而是行动影响思想。当他滞留于这个问题未能得到结果的情况下,几个月的参与和操作,这些行为本身包含的刺激性,包含的成功与失败的悬念,包含的人类游戏法则的激动,使得他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一个答案,那就是:这是他该做的事情,这是他值得做的事情。
天下的事情就这样奇怪,决定做与不做,是在做的过程中形成选择。用多大力量去做,也是在做的过程中得到判断。
每当他对自己的活动提出质疑的时候,就会自我解释:这样一个文化行为,对他是有意义的。历史上的文化人也并非仅仅靠著作,孔子不也周游列国吗?不是在办学吗?有价值的思想不正是在这些活动中才能流传下来吗?孔子也并不是只知道关在书斋里写书嘛。
这样想着,他就给自己的行动提供了充分的理由。他的所有行为不过是他思想的操作化;而他所有的操作又可以转化为他的思想。在这个世界上,动作语言和文字语言原本是对应的,全部社会操作不过是扩大的动作语言而已。
我可以用我有力的手势表达对人的一个态度,这是一种语言,这个语言可以和我的口头语言达到同一个效果,进而可以翻译成文字及口头语言。同样,我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件事情,不过是个更加放大的手势,一个时间更加长久、空间更加广大的动作,这里同样包含了对这个世界发出的口头语言和文字语言,同样可以翻译成口头语言和文字语言。
如果桑大明操做成功中华文化俱乐部,把这个时代的主要文化人物和一流的经济界人士纳入其中,并形成一种模式,还可以出各种月刊、年鉴,组织研讨会,支持有关的学术交流,把各种有价值的学术活动连接在一起。这些行为最终会记下桑大明的所作所为,谁说没有意义呢?
桑大明开始真正意识到中华文化俱乐部的重要性,丘云鹏确确实实是来帮助他做成这件事。这个事业的成败将和桑大明的名字连在一起。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他对丘云鹏有了更多的宽容和理解。
虽然桑大明经常发现丘云鹏说话做事前后矛盾,但是,他把这归为可以理解的说假话。丘云鹏需要应付这个世界,因此就不得不说假话。
在这个炎热的夏季,桑大明按照丘云鹏的建议开始比较频繁地出头露面。当丘云鹏说,很多事情要你出面,要利用你的知名度,利用你的影响,利用你在文化界、企业界的可信赖度。丘云鹏这样说的时候,他就感到了这样做的必要性。
一旦他和各界人士有了接触又不得不承认:偌大的京城对这件事只表现出了有限的热情,甚至可以说反应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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