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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圈套

_6 柯云路(现代)
二十多分钟的时间,他讲了中国经济发展的八大危机,讲了中国经济今后发展的六大趋势,讲了中国的经济板块,周边亚洲国家的经济板块,欧洲经济板块,东西方经济板块的结构及特殊规律。他讲了从中国秦汉盛唐以来,文化经济发展到今天,中国经济和文化相联系共发展的规律;讲了经济的衰退是文化的衰退,经济的落后是文化的落后。一个社会,一个时代,特别是对于中国,想重建经济的辉煌,就一定要重建哲学的辉煌,文化的辉煌,思想的辉煌。他认为,现在的企业界是文化贫乏,哲学贫乏,思想贫乏,是道德沦丧,信仰败坏,是只知道用一些最庸俗不过的纯金钱的手法或者糖弹肉弹等等道德败坏的方法进行润滑操作,化国有为私有,体制不清,制度不清;所有制危机与信仰危机交织成一片。
他说:我做了十几年生意 ──刚才茉莉小姐介绍了──作为一个取得一定成功的企业家,说一句幽默的话,一不小心赚了几个亿。但十几年做下来,钱也赚得不想赚了,有什么意思呢?做生意就像一个人挑着一副担子,前后两个箩筐,前面一个筐里挑的是金钱,后面一个筐里挑的是罪恶。金钱越多,罪恶也越多。针对目前企业发展的现状,我想说的是,现在的企业要有出路,就要从文化入手,一定要在中国重建新世纪的企业文化。我从海南到京城,就决定做这样一件事。不做这样一件事,单纯的商业和经济我个人已经做腻了。而做这样一件事,做文化的经济,做经济的文化,做企业的文化,做文化的企业,我希望在京城以至全国找到同道。可以非常坦率地告诉大家,我正在和京城一流的文化人和企业家联手策划,建造中国的文化俱乐部。欢迎所有文化界的同仁和企业界的同仁加入这个事业,造成我们中华文化经济起飞的新纪元!
他的讲话应该说相当的简炼,相当的精彩。茉莉感到很欣慰,节目不但没有做砸,没有因为突然的干扰而夭折,而且很成功。
她和丘云鹏都不知道,在这个时间,桑大明、迪华夫妇俩正在和几个文化人、企业家观看电视。他们也不知道,在观看电视的过程中,那几个企业家是怎样不屑地评论了丘云鹏:一个空侃家,在海南早被清盘了!他们当然更不会知道,桑大明内心多么为丘云鹏那些习惯性的动作感到难堪:在任何雄辩的演讲中,不管思想多么堂皇,丘云鹏总要不时穿插一个让人们目瞪口呆的动作,那就是,他会突然非常有力地把头向斜上方甩一下,似乎是一个在乡镇留过分头的小男孩炫耀自己流里流气的长发,又像一个神经质的人突然受了惊,猛然向右上方打量了一下,那个动作实在是太丑、太低贱。在一瞬间向斜上方射去的目光中露出一副鼠相。
茉莉如释重负地陪着丘云鹏走出直播间,下了电梯,穿过大厅走出大楼。迎面走过来妹妹二莉和她那位有条件就形影不离的骑士常冬藤。
姐姐,一看茉莉和丘云鹏走出来,二莉高兴地蹿上来:我们刚才看电视了,她一指楼对面的一排平房:在那儿看的,丘总讲的真不错!
丘云鹏由衷地笑了,握着二莉和常冬藤的手。他朦朦胧胧的记忆里,并没有忘记大门外还有人在等他。
二莉的话又多又快:丘总,您不是要找常冬藤谈贷款的事吗?您今天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把他约来了。还有,您上次让我帮您找的书,我也给您找来了,全套的。还有……。
茉莉在一旁,要笑不笑地看着妹妹。
这个妹妹对姐姐所接近的男人,特别是年长的男人,总有一种异常的热情。
二十八
天下的事情从来是这样:遇到问题,如果只会单线思维,硬想,是没有办法解决的。只会这样想,就没有出路。但是先不管它,先做事情,往往转来转去,就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生机。
因为丘云鹏是她请来的嘉宾,因为她此刻伴送丘云鹏走出电视台,她就有了一个要帮助丘云鹏度过大门外那一劫的信念。
当茉莉和二莉、常冬藤一起往外走的时候,她一瞬间形成的感觉是,丘云鹏就像从老家来的人生地不熟的老乡,她负有指点、帮助他在京旅游和生活的使命。
门外那位高高胖胖、一脸冷酷的谭富果然抱着胳膊等在那儿,稍有点不耐烦地颠着膝盖。看着丘云鹏被几个人簇拥着出来,他预先用鼻子哼了一声。
无论如何,有这么多人簇拥着丘云鹏,使谭富那种要债不让人的气焰稍有点收敛。人都是在面子中生活,方方面面的面子,众人眼中的面子。
用不着怎样准备,茉莉就把茬儿接了过来,对谭富说:谭总,您还在这儿等着,不到台里去坐一坐?
不必了。谭富很干脆地回答。
毕竟是电视台女主持人的亲热说笑,使他不便发出什么脾气来。正是茉莉这一接茬,使得丘云鹏和谭富之间的生硬关系多少发生了一点软化。
丘云鹏刚刚从云山雾罩的浪漫主义中出来,面对如此的现实倒也应酬得自然,他介绍道:这是茉莉,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这位是二莉,外语大学的学生;这位小常,在银行工作,银行信贷部的经理、主任。他顺口就给小常安了个衔。
他觉出对方对这个介绍有了些微的反应,左眼皮略微扬了扬,凭着他搞经济的本能,就知道对方是对“银行”两个字敏感。这让丘云鹏找到一点感觉,添油加醋地发挥:小常是我在京城金融操作的主要帮手。虽然他很年轻,可以这样说吧,在京城金融界很有名气,他和几个行的行长,特别是他们这个行的行长关系都很铁。咱俩之间的事情到时候我会给你解决,一分钱都不会差你的。趁着这个机会,我们聚一聚,我请客。你看看有什么银行方面的事情要办,需要搞款子,我让小常全力以赴帮助你。
其实丘云鹏和常冬藤还没怎么深入接触过,今天是第一次事先约好的见面,他转手做了一个局,把人情送到了谭富面前。
谭富正是那种手里急需用钱的主儿,找丘云鹏追债,不过也是急着用钱的反应之一。丘云鹏欠他的钱倒不是大数,一两百万;而他现在缺的钱,要整整比这多一位数。在海南搞不到钱,不知在京城是否好搞,听丘云鹏的介绍,使他在这方面生出一点希望。
但这个面子也不是一下就能转过来的。这个时候,茉莉对丘云鹏负有的特殊责任感,使得她用更加和颜悦色的方式把场面往圆了走。一口一个“谭总”、“谭总”的,到了京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张嘴。她这个部是专门搞经济的,和企业界、银行界联系最多,在京城需要认识什么人,她都可以帮着介绍。
这一瞬间,她已经把丘云鹏虚张声势的“自我陪衬法”也学会了,让人家顿时觉得她是在京城金融界广有交流的著名主持人。其实,她还在为自己位置是否确定忐忑不安呢。
天下的事情就是这样,遇到问题,如果你只会单线思维,硬想,是没有办法解决的。谭富在门口堵着呢,你出电视台肯定躲不过他,只会这样想就没有出路。但是先不管他,先做节目,做完再说。这不是,几头人凑在一块儿,转来转去,就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生机。
丘云鹏迅速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契机。
几句客气话,几句买账的话,几句适当的奉承,两个漂亮姑娘在身边一陪衬,再把银行的小常往前边一推,搞来搞去,就做成一个饭局,也做成一个饭外之局。
吃一点,喝一点,在吃吃喝喝的过程中就谈起了如何帮助谭富用抵押房地产的方式搞贷款,而且搞的还不是个太小的数字。按照今天谈的方案,谭富手中一块京城的房地产,说不定能贷下来两千万。这在谭富眼里是个了不起的事情,有了这笔贷款,且不说他可缓去甚至于抹去丘云鹏所欠的钱,有可能在这两千万中丘云鹏还要分用一点。
他已经介绍了,茉莉是他大泰昌文化公司的成员,是中华文化俱乐部筹委会的委员,电视台的这个部门,包括部主任都是他筹委会的成员。这位小常是他在京的金融顾问之一。都是他丘云鹏的面子,是丘云鹏的资源,他今天调动起来,帮助谭富搞贷款。
这就是一个很大的说法,一个很大的帮忙,一个很大的面子。
反过来,等于把小常也做了一个安排。做成了这个项目,帮助谭富搞成这笔贷款,小常的利益他丘云鹏自然会有安排,这是道儿上大致有的规矩。因为谭富的房地产抵押价值比较高,因为丘云鹏又把这个抵押方法给小常做了一番指点和参谋,使得事情迅速显示出一种很有可能操作成功的迹象。这样,小常也在无形中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发财致富的新项目。他自然感谢丘云鹏喽。在他感谢丘云鹏的时候,谭富站在丘云鹏后边,成了丘云鹏的陪衬。
谭富是丘云鹏在海南的朋友,丘云鹏的联络广,管他是谁欠谁,即使弄出一点矛盾,也都是一群朋友,丘云鹏有这种调动方方面面的能力。
丘云鹏在饭桌上喝酒喝得展开了,他为这种意想不到的转机感到轻松,也为自己出奇不意的天才表现自得。这时候,谭富就成了他一个称兄道弟、怀旧念旧的哥们儿了。
这一晚,两个女孩恰如其分地表现出对三个男人的奉承,那真是很开心,阴阳很相合噢。
最后,当着丘云鹏的面,谭富一点不避嫌地对常冬藤说:这件事,丘总做了联络运筹,具体做,我还希望和你小常谈一谈,和你的行长谈一谈。
小常也立刻表现出了他在这方面的操作感和资源,他居然当时就拿起手机打电话,把他银行的副行长说着话就请来了。
请来的副行长姓李名衡山,秃顶油光发亮,形象很敦厚,在京城这一界差不多都知道他特别怕老婆。因为他老婆是部里的一个头目,官儿比他大,气儿比他粗,脾气也比他横。到了今天这个场面中,使这位行长眉开眼笑的是姐妹俩如花似玉的姿色。
一晚上的卡拉OK,轻歌漫舞。
事情进展得非常迅速。
这一晚,丘云鹏又使自己在金融界的操作做出一个新的局来。他认真掂量着常冬藤的操作价值,温和地、适度奉承地维护住这位大名叫做李衡山的银行副行长的豪迈感觉。
李衡山真有那么点财神爷的样子,一脸眯眯笑,说话总喜欢扬起脸来,让目光贴着下眼睑平射出去。不时拿出手绢擦一擦鼻根两侧的细汗。酒喝得多了,说起话来也便越发风趣。惯于被这些企业家们围绕着,他总是听凭周围的事闹闹哄哄地、腾云驾雾地簇拥着往前走。
他不需要那么穷凶急恶、声嘶力竭地去争取什么,他的思维方式是,很舒服地坐在椅子上和人们说笑着,也不用太多动脑筋地应酬着,最后看怎么自在,怎么便宜,怎么安全,怎么不费踌躇。反正这份权力──银行里的钱──不是往东去就是往西去,不是往南去就是往北去,不是往张三手里去就是往李四手里去,如何去得合适,去得平衡,去得上下左右和顺,去得他本人安全,去得回家老婆也没有什么挑剔,就算是万事大吉。
惟一要考虑的是,再过两年退休,把一切都要安排好,绝不遭受“人一走茶就凉”、“权一丢万事休”的局面。
在这闹闹哄哄、说说笑笑、舞舞唱唱的一夜饭局中,真正有点腾云驾雾的是二莉。这个在外语大学读书,对当今女大学生陪伴金钱势力的故事、说法、镜头耳濡目染的女孩子,今天对生活有了新的感受。她被丘云鹏和蔼可亲、天南海北的讲演搞得头脑发晕,与啤酒喝多了的感觉搅在一起,让她有点浮浮荡荡。
她早就看出来,姐姐和这位老总关系不寻常,这不但没有妨碍她和这位丘总亲近,反而给了她一个理由。那无非是说,因为丘云鹏跟姐姐挺熟嘛,自己和他接触是理所当然的,是顺其自然的,是无可非议的,是没有任何风险的,是带有乡土人情的。
她并不太在意常冬藤不时在一侧扫描自己的、含有不满的目光,她无所顾忌地咯咯笑着,和丘总不停地说着话。当最后谭富很殷勤地说,想约时间再看一看李行长,为了表示对常冬藤的特别热情,今天他还想用他的车送一送小常,专门和小常再聊一聊。
二莉则顺势很干脆地说:小常,那你就和谭总多聊聊,你们去落实你们的事情,我和姐姐说两句话再走。
人们纷纷起立,穿衣,分配车辆,最后,绕来绕去形成的格局是:李衡山打着嗝,剔着牙,坐着自己的车走了。谭富用他的车送小常走了。剩下丘云鹏和姐妹俩。照理说,是丘云鹏用车把茉莉和二莉送到茉莉的住所,姐妹俩一块儿住下,聊她们的天儿,丘云鹏自己回去。
但是,车子到了茉莉住处时,二莉突然提出,她还是要回学校,第二天一早学校有事。
茉莉扬着眉毛打量了妹妹一下,妹妹垂下眼把头发朝后一甩,就把姐姐的眼光排斥了。
看着车载着丘云鹏和妹妹在深夜中开走了,茉莉心中涌起一丝不安的预感。然而,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车在深夜的马路上急驰,丘云鹏和二莉坐在后面的座位上。司机也喝了点酒,开得有那么点恍兮惚兮。
事情发展得又简单又干脆,又舒服又自然,丘云鹏已经把二莉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了。那双手并不像人那么苗条丰满;手显得比较干,但是很温顺,任他捏弄。
捏弄了一会儿,他沿着手一直摸上去,摸她的手臂,手臂倒是细嫩的,圆柔的,还能感到她那茸茸的汗毛。
车在漆黑的夜色中急驶着,他在不停地抚摸着。两个人说着一些专给司机听的言不由衷的话。
他开始抚摸她的大腿,觉出对方身体的温顺潮湿,还带着一种半推半就的腼腆和忸怩。
车并没有驶向外语大学,而是一直开到丘云鹏这两天新租下的住所。
二十九
男人对女性的占有和欣赏,需要足够的骄傲和自信。
既然想做文化俱乐部,就必然要用一些文化人进行操作。
从中华文化俱乐部筹委会那次正式的会议以后,高牧、胡冶平各自拿上了手机,经常开着奥迪车跑东跑西,对外发送着兼有研究员、教授、俱乐部筹委会委员和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副总经理头衔的名片,他们与以往的感觉已经很不一样了。
近年来,作为搞学问的文化人,他们深深感到文化的贬值和金钱的力量。他们常常极其义愤地攻击这一点,夸耀自己清高的学问。然而,一旦卷入金钱的王国,他们同样滋生了那种乐陶陶的新感觉。
每当打开车门从奥迪车中走出来,拿着手机走上楼梯的时候,高牧会觉得自己更现代,更洒脱,更有前途,更有信心。
当上初一的女儿丹丹举着手机满院子一边溜达一边给他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他从窗口看着底下正在通话的女儿,看着女儿得意的样子,不由得感到一种做父亲的满足。
于是在电话里就格外高兴地说:丹丹,小心点,别摔跟头,爸爸看着你呢。女儿在楼下高兴地朝他扬起手。
高牧现在经常感到不满意的是妻子淑兰,说不上来的一股劲。淑兰在北方交大任教,工作不忙也不闲。说闲,是课不多,说忙,是经常挤时间趴在桌上写一本什么书。对他大器晚成的下海经商有着不到位的支持和反对。
说支持,也希望丈夫在做学问的同时做一片实际事业,挣上一堆钱,改善一下家庭的境遇。不说别的,先把房子装修一下,把家具更新一下,把家用电器升级一下。说不支持,也常常说些不要延误了做学问的话。
这种矛盾的说法倒并不怎么困扰高牧,他觉着妻子所说的一切,无论是支持的还是不支持的,无论是欣赏的还是疑惑的,那些话都很不地道,让他觉得这些议论太平庸,缺乏现代人的洒脱,缺乏对金钱拿得起放得下的感觉。
这种时候,他常常想起在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出出进进的几位女性。无论是茉莉,还是茉莉的妹妹二莉,还是给丘云鹏当秘书的何亚娜,还是一脸酒吧气的沈西妹,她们似乎都比妻子更爱钱,可是好像在钱的问题上也更随便。她们年轻,敢交际,敢享受,笑脸向着金钱迎去,又不怎么在乎地把钱扔到身后,换取她们的快乐。
上次几个人一起逛商店,他看见茉莉大大方方地挑挑拣拣,把一件价值几千元的外套随随便便就穿在了身上,对着试衣镜正面照一照,再侧身照一照,转过头来冲他高牧笑了一下:你看我穿这个好看吗?
高牧那时候必须拿出一个男人、一个文化人充分的骄傲,才有力量显得很有涵养地欣赏道:嗯,很漂亮,色彩款式都不错。其实,在这种陪伴中,他已经感到了在金钱面前的自卑,他只不过是依靠和预支了自己未来的骄傲。
妻子淑兰是永远没有这种洒脱可言的。
刚才在楼下小商店里,为买几样厨房用的小物品,她那过于繁琐的谈质论价,以及柜台前的过分踌躇,让他很不耐烦,他显得很大气地说:就这样吧,不值得为这点事情费这么大的踌躇。
那一瞬间,他看到妻子干枯、凌乱而显出衰老的头发,衣服也显得那么不得体,带着想寒酸地跟上时代又总是跟不上时代的庸俗和尴尬。
高牧回到写字台前,桌上堆着自己有关战略经济研究的各种札记、一本书和写到一半的书稿。他一份一份把这些文本在桌上撂着,略微有点掷地有声地把它们整理起来。他发现,自己用的这些纸也都分量轻了一点。当它缺乏一个厚度时,尽管举到一定的高度往桌上撂,仍然缺乏足够的重量和声响。
他经常觉出自己在眉骨中凝聚的阴沉深刻和对世界蔑视的冷峻。他是一个思想者,但是,这个世界很多年来都没有让他找到实现自己力度的机会。他站在那里,一手叉腰一手将握紧的拳缓慢、沉重而又轻轻地击在桌子上,或者说按在桌子上,想像着今后如何操作自己,经营自己,推销自己,塑造自己的蓝图。
正在桌子上摊放的一个显赫文本,题目是中华文化俱乐部的总体策划书,这是丘云鹏分派给他的任务。需要将京城各界的知名人士一网打尽,将他们排成一个赫赫然的阵式,再用新闻媒体的灯光照亮他们,用各种炒作的鲜花和锦旗簇拥他们;利用所有的企业家们要出名、要提高企业知名度、要附庸风雅的心理,把他们也纳入俱乐部的模式中。
对于这种操作意图,他高牧是一下就能学会,一下就能明白的。他原本是研究经济战略的,这不过是现代经济的一个普通操作方式,他可以规划得很好。
他拿起这个文本,转身要出门。
妻子淑兰问:今晚还回来吃饭吗?
他转过头垂着眼想了一下,说:回来的可能百分之十吧,不回来的可能百分之九十。
在一瞬间,他下垂的目光已经重温了两室一厅的全部陈旧和贫寒,也不视而见地重温了妻子由于年龄增大而越来越被夸张的上牙凸出的特征。他噔噔噔往楼下走。他很奇怪,妻子怎么对自己嘴形的不雅毫无觉察?他还想到那个时代的女孩子,从来没有想到过牙齿需要美容。
女儿和他挥手告别,恋恋不舍地把手机还给了爸爸。
来接他的奥迪车停在院门口,车里坐着何亚娜,他们还要去接胡冶平,然后,去做一轮围绕着晚饭展开的社会文化活动。
何亚娜能说会道。在他眼里,这一代女孩子都有点了不起,她们面对着各种身份的男人,大都能做出没有什么心理障碍的适时应酬。想到这一点,高牧不由得慨叹一声。何亚娜坐在身边声音绵软地问:高总,您叹什么气呢?
在这个活动圈里,高牧被人们交替地叫着高老师或者高总,有着不同的感觉和享受。
他眼前经常出现的镜头,是一辆又一辆豪华车开门关门,走下来走上去,是漂亮小姐挽着豪迈得意的男人。那时候,他那眉骨中经常凝聚着冷蔑,用目光阴沉地扫射过去,对狂欢般作乐和自以为得意的男女做了批判。那种批判经常还变为文字,洋溢在他的一些非经济战略性质的杂文小品中。
然而此刻,他的眉骨虽然阴沉,但从眼睛往下的整个表情多了一些宽容和幽默。
在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或者说在中华文化俱乐部筹委会活动的几个女孩子,看着也还都顺眼,只是估量着她们和丘云鹏的关系特殊一些,他便不敢太侵犯。他知道什么是男人的势力范围。
当然,这几个女性究竟和丘云鹏是什么关系,他也有两可的猜测:论金钱,论地位,论老板的身份,按照现在的常理,这几个妞儿肯定属于丘云鹏的私有财产。但是,他想起一句不知在哪本小说中看到的格言:男人对女性的占有和欣赏,需要足够的骄傲和自信。因此,在这个世界上,很多缺乏地位和缺乏身材高度的男人生活作风更正派一些。
丘云鹏那一米五五的个子,这些女孩子愿意领教吗?作为一个男人丘云鹏就不自卑吗?他不能想像丘云鹏和这些比他高半头乃至高一头的女孩子,能有什么视觉上可以想像的动作和故事。再者,不论他多么注意地观察,都还没有发现丘云鹏在任何场合对这几个女孩子表现出那种可以称之为占有、调戏、玩弄的言谈举止。
丘云鹏很可能只是个经济狂、生意狂,由于他在生理上的短处,会使得他把更完整的精力投入经济征服的活动中。每当想到这里,高牧就多少平衡一点。
他有说得过去的身高和很可以自我欣赏的威严相貌,他的剑眉不屈不挠地表现出他征服的个性。他毕竟有个研究员的位置,有几本在书架上立得起来的著作,有在各种场合能够从容举止、发表不亚于丘云鹏滔滔雄辩的口才。只要他再多一点看得见的实际成就,或者更坦率说,再多一点带有文化色彩的金钱,那么,丘云鹏这样的人就对他望尘莫及喽。
他很想和身边的何亚娜亲近,在谈笑风生的同时,也经常无意识地碰到这个女孩的手臂,只是他一时还找不到把这种大面上的亲热转化为某种特殊意味的契机。这段时间以来,他有了接触这样一些被京城人叫做新女性、小蜜、傍款族女孩的机会,但是,他还找不到和这些女孩子做成一个局的感觉。
当车子急转弯的时候,他顺势将身体靠压在何亚娜身上,何亚娜在车子拐过弯之后,在他高牧的重心恢复正常、坐正之后,毫不介意地而且是非常尊重地往她那边又让了一点,好像要对这位老师、这位老总给予更多的空间。这一尊重和礼貌倒让高牧有种说不上来的失望,他为自己试探的拙劣、操作的猥琐感到无趣。
一到聚餐的地方,胡冶平已经高高胖胖地立在那里了。一瞬间,他有种朦胧的感觉,在这个巨大的丘云鹏支撑的王国里,他和胡冶平是小小的利益共同体。在今天这个饭局中,他们将为丘云鹏的王国竭尽全力地做雄辩滔滔的侃价。今天的客人有几个在政协任职的人物,有几个退了休的高级干部,要说动他们加入俱乐部的指导委员会,要用适当的说法打破他们各自的防线,也要用各种所谓利益的联系把他们连接在一起。
对于利益的安排,丘云鹏事先为他们开好了最高价,在这个最高价范围内是由他们掌握的。按照丘云鹏的调遣,今天的饭局茉莉也来了。于是乎,茉莉、何亚娜各自发挥着她们的能力,为晚饭和晚饭后的活动露出张罗的笑脸。
切入主题的开场白照例从高牧开始,他善于直截了当地掌握局面,他讲话没有任何心理障碍,他有足够的自信,他知道主题在哪里,他知道说话如何起承转合。而他的搭档胡冶平从来是临场时五分钟的腼腆,三分钟的客气,一旦说开了,话题落到胡冶平手里,他就会唾沫喷溅神采飞扬,有一种把全世界的话都拿过来说开去的气势。
今天,胡冶平依然是这样一种轨迹:一旦说开了,真是口若悬河。每当这种时候高牧就会感到不快。今天的不快,因为有共同利益而被弱化了一点;又因为胡冶平动机的双重性──他在席间的很多热情可能不是冲着这些老头子的,而是由于这几位小姐在场──被强化了一些。
因此,高牧经常用坚决的方式把话插进去,以表明在今晚的活动中他的更主要的位置。
三十
所有的危险中都含着时机;同样,所有的收获中也含着危机。
丘云鹏现在的状态好极了。
在电视台发表过企业文化的一系列讲座之后,又意外地、化险为夷地把从海南来要债的谭富罗织到一个抵押房地产贷款的局里,使得他在京城的操作又平添了一块金融阵势。
更意外的收获是,他居然如此轻易地得到了二莉这样一个女大学生,这使他尤其感到做男人的成功,真是财运和桃花运同期而至,他感到了自己整个状态的勃起──操作状态、财运状态和男性性状态的勃起。
当然,意外的收获是靠他惊人的承受力和惊人的手段转化而来的,当意外的收获到了手中的时候,他尤其要小心翼翼。所有的危险中都含着时机,同样,所有的收获中也含着危机。
常冬藤的出现使得他在金融方面的操作有了很大推进。用谭富的房地产抵押贷款已经接近做成,贷下来两千万或三千万,他丘云鹏还可以用几百万。因为在这个局中他一直千方百计地维持一个局面,那就是尽可能地对谭富和常冬藤实行分而治之。之所以能做成这件事情,就是因为他尽量使双方都和他保持单线联系。
他一定要用各种说法使谭富意识到,常冬藤是他丘云鹏的亲信,是他的资源。正是出于这个思路,他最近给了常冬藤很多许诺。除了按他的嗜好照例给常冬藤发了手机之外,他还专门为常冬藤包了一辆车侍候,他要给常冬藤一种非常到位的感觉。同时他又必须让常冬藤明白,谭富实际上是他过从甚密的好友,是他给了常冬藤这样一个好机会──利用自己在银行工作的位置和银行界、金融界的资源实现自己的价值。
他知道,常冬藤会本能地超越他丘云鹏的控制去和谭富,去和各个方面的第三方直接接触。而谭富肯定更要超越他丘云鹏,和常冬藤这样的金融界操作者联系。就看谁头脑更精明,手段更高明。
他丘云鹏的手段之一,就是能够非常逼真地、源源不断地编出各种各样的说法,对所有的周边关系实行离间。
他认为,离间术是一种专门的操作技术,是非常重要的。古人讲“挑拨离间”,好像这是一个多么龌龊的手段,其实,世界上所有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所有的集团之间,所有的政府之间,所有的领袖──无论在国际版图上,还是在几千年的历史上──他们的所有活动、战略战术,都离不开“挑拨离间”四个字。无非就是分化我以外的其他势力之间的关系,有了这种分化,才能同时抛出圈套,把其他势力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建造自己的连环套,破坏其他势力的连环套,这是一个完整的艺术。
只有深入到这里,他的圈套艺术才有了一个完整的体系。
套一个人的时候,套一个势力的时候,套一个集团的时候,首先是两个要点:抓住对方的贪心和利益;同时威胁对方的短处和弱点。
其次是分化其他势力之间的联系。
而分化其他势力之间的联系,最常用、最有效、最一本万利的手段,或者说无本万利的手段,就是挑拨离间。
他会装着很随意地讲出来:谭富对你小常倒很满意,只不过他那天对我说,想找个女孩子,说明白了,想要二莉陪他过夜。我当时就对他讲,找谁都可以,只有二莉不行,这是小常的女朋友。谭富好像对这种说法很不以为然,他说无所谓的,他难得看上一个女孩。
这种挑拨又不可过分,因为他注意到常冬藤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于是,他又添了一句,我后来跟他讲清楚了:二莉确实是你的女朋友。他便说:那就算了,小常帮了这么大的忙,既然是人家的人,咱就不碰了。
接着,他又对小常说:这个项目做成了,也不是为他做的,咱们是为自己做的,是为咱们这个筹委会做的,为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做的,是吧?你为我老丘做嘛,也是为你、为二莉的未来做嘛。
他总是这样,需要用新说法来弥补旧说法,在这个过程中,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和二莉的关系确实含着某种危险。但是,他并不太在乎一城一池的得失,他从来就是迅速滚动着前进。如果脚底下有什么踏不住的地方,他绝对不去仔细检点,来不及检点,只有迅速过去,哪怕带着泥浆一步赶着一步往前走。脚底下有实有虚,实的地方多蹬一下,多用点劲,虚的地方也只有迅速掩饰过去。
在这种玩命的连续操作中,他常常若有若无地浮出一个图像,这个图像是什么样,用力想又想不出来。
他再一次重复自己的那句格言:财运和桃花运真是同期而至。当他坐下来的时候,又下意识地拿出纸来,回顾一下这些年自己在女人身上的收获。当然,依然是数量和质量的乘积。
外边已经是初夏的阳光,刚到北京时寒风凛冽的画面还在眼前若隐若现。来北京的这半年,他在征服女人方面仅仅开了一个头。
沈西妹是算不上什么的,但至少是个数量,而且有一个人高马大的高度。征服一个比自己高一头的女人,也还是个说得过去的成绩。沈西妹店里的四川姑娘,除了原来的两个,最近又多了一个,三个,也还是个数量。这样算了算,四个。
他又看了看在身边走来走去不时在他案头整理文件,又回到电脑桌前录入打字的何亚娜。这个女孩子没来几天就已经跟他上了床。人瘦一点,身上热一点,汗津津一点,可这毕竟是个比较大一点的成绩:北京的姑娘哩,何文魁的女儿哩,一个干部的独生女哩,年轻哩,相貌也还可以哩,高度也有将近一米七哩,也算得上聪明伶俐哩,不能说没见过世面哩,对他的侍候可谓小心谨慎、乖觉周到哩。
这样想着,最让他感到战果辉煌的,还是那个二莉。
一个二十妙龄的女孩,一个有着年轻男友的女孩,一个可以说有几分姿色的女孩,一个在京城也不能说没有遇到过有钱人的女孩,就这样顺顺当当地奉献给了他。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把她带到自己的住处,二莉就显得很兴奋,很愿意接受他的爱抚。
那天晚上,他把二莉的全部披带都解除了,二莉的身体在灯光下显得窈窕美丽。她有点害羞又有点刺激兴奋地手撑着头躺在床上。当丘云鹏爱抚她的时候,她做出一种让他心醉神迷的哼哼呀呀的接受态。他爱抚她那精致的双乳,按摩她那纤细的腰身,按摩她结实的双臀,爱抚她的大腿,大腿很丰满,按摩她的手臂,手臂显得比较纤细,按摩她女孩子最隐密的部位,这一切爱抚她都不拒绝,都很舒服地接受。而且还不时扬起双臂,使劲地搂住他,像小孩一样撒着娇。
但是,她没有让他占有她。她说有一点害怕,她说等以后吧。
以后又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爱抚。照例,每次爱抚前都有适当的馈赠。
这个小女子对于那些小巧精致的手表、腰带、项链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爱好,丘云鹏的这些礼物很能打动她。
终于有一天,二莉在一种满脸流泪的激动中,双手吊着他的脖子,以一个勇敢的、牺牲的态度,把她的一切交给了他。
在对她的占有中,因为二莉的激动,因为二莉的流泪,因为二莉初尝禁果的疼痛,尤其使他刺激,感到勇猛和作为一个成熟男人的成功。他以极其粗暴又极其温柔的方式品尝了她。他为踏入北京之后第一个真正的性征服感到骄傲。仅此一点,他感到自己半年来没有荒废光阴,自己已经证明了一点什么,他觉得自己高大。
当他站在床前,赤身裸体地看着同样赤身裸体的二莉的时候,看着二莉身上那被他狂热蹂躏留下的红印子、紫痕迹时,他感到自己是个真正的成功者。女人横在面前,他立在天地间,是一个了不起的十字,这个世界原本就应该这样。他想起各种各样的路标:垂直的立柱,插入土地,就是他这样的男人,横着的标牌,或丁字形,或十字形,横架在男人的立柱上,就是女人。竖立在天地之间的男人,没有横钉在上面的标牌,什么也说明不了。一个再好的标牌,不能钉在男人的立柱上,只有委弃在荒漠之中,同样没有意义。
他把很多女人的标牌钉在自己这个男人的立柱上,指明人生成功的轨迹。
然而,他不敢垂下目光看自己的裸体,那猥琐的鸡胸、罗圈的短腿随时会激起他自惭形秽的羞恼来。
在款款的像被加了温的加饭酒一样温和的爱抚中,二莉裸体蜷伏在他的身边,把一缕头发弯到嘴里,用手指轻轻绞着,对他讲述了她的再简单不过的故事。
她说:我上中学的时候,特别喜欢中学里的几个老师,那时我的一个体育老师。我一看他就身体发软,就站不住。那个老师并不年轻,和我父亲年纪差不多。
二莉用她那干瘦的手──二莉就是手长得不好──轻轻抚摸着丘云鹏的手,说:看你的脸瘦瘦的,可是身上还挺结实的。
丘云鹏就很有力地举起自己难看的手臂,用力弯曲起来,鼓起上臂的肌肉,说道:我什么都干过,打过铁,开过山,炸过石,当过石匠,种过地,放过羊!
二莉又娇嗔地添了一句:还做过生意。
和二莉的故事就这样过去了。闲下来的时候,有冲动的时候,他会想起她来,可是二莉并没有在他心中占有什么特别的位置。及至分开,他发现对方留在自己心中的只是一个肉体和性的感觉。对女大学生的占有实现之后,二莉给他留下的,与给他提供性服务的任何一个女孩子并没有什么差别。
现在,经常在心中纠缠的倒还是那个茉莉。
他总是止不住想到她。他对她做了这么多投入,电视台的约也签了,已经按约开始分期付款了,几十万已经打进去了,把她的那两位部主任都笼络住了,同时也就把她在电视台的位置稳定住了。在相互的纠缠中,他受到她多次的拒绝,他不止一次地恼羞成怒,让她走开或者自己走开,可是对方那种并不以他的生气而太在意的处理方式,她那过一段时间又照常和他来往的方式,反而有一种特别复杂的吸引力。
他不能发脾气,又不能不发脾气。他不能说让她来,又不能说不让她来,他总是在一种说不上来的分寸上接受着莫名其妙的安排。这种安排从来没有让他的自尊心得到任何快感的满足──他非常喜欢那种报复性的满足──可是也从来没有让他的自尊心伤害到不能承受的程度。这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一直在纠缠着他。
那么,他究竟喜欢茉莉什么呢?
茉莉的那双手很美,温柔的,润泽的,整理东西井井有条的,能爱抚人的,既是能干的,又是干净的。
再拿她和二莉做对比,二莉把床弄乱了,并没有想起收拾就走了。而茉莉到这里来一次,时间再短,总随手把屋子收拾整洁,把所有的东西摆放得妥妥帖帖。
他不想了,他不对比了,这一直是件让他很烦躁的事情。
茉莉就好比一个难做的项目,需要更多的圈套,需要更多的时间,需要更耐心的等待,需要更大的承受力,需要更多地投入。已经投入这么多了,就和一个项目一样,是尤其不愿意丢手的。
他一定要把茉莉这个项目做成,做不成绝不罢休!第31节至第35节
三十一
有钱不能用钱叫没钱,没钱能用上钱叫有钱。
蜘蛛网一片一片地编织起来,是否编织得完整,最终要通过有没有足够的猎物落入网中来证明。
现在的操作是全面铺展的,丘云鹏不仅要全心全意地把俱乐部做起来,而且如以往一样,一切可做的项目、一切可能的机会他都不会丢手,不管它们能不能纳入俱乐部的模式。
调动常冬藤帮谭富搞抵押贷款终于做成了,自己从中分了二百万。眼下,他需要的是更加迅速地集资。
在整个操作中他深深感到,有一个关系最重要,就是如何维系桑大明夫妇对自己毫不动摇的信任。这对夫妇除了在京城有广泛的影响和联络之外,他们本身也是高度警觉的人。
这个关系维系不好,有可能使他的整个局面从中枢瘫痪,失去可靠的基础。
在与他们的交往中,丘云鹏经常感到,他人生中一个重要的技术正受到高难度的检验,那就是编话的技术。
在丘云鹏看来,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话假话之分。因为你做的任何一个局,如果最后把大家都套住了,做成了,那么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你编织的局没有能把大家套住,没有做成,那么一切都是假的。
他认为,衡量真假的标准只有看结果。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在经济领域是个非常残酷的规律。成者就是天才,败者就是骗子──这样的话他不止一次在心头萦绕。
他曾对桑大明夫妇不止一次信誓旦旦地讲,他将有源源不断的资金到位。但他们已经觉察到他未能兑现这一点。虽然他们并不十分过细地询问俱乐部筹委会和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的操作细节、资金往来调动情况,但是,在展开局面和每一个项目的推进过程中,从使用资金的表现中,他们肯定知道:所谓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到账几千万,在比较快的时间内到账一亿资金,不过是丘云鹏编造的一种说法。
丘云鹏不过是希望用各种各样的空手道来实现自己的允诺。例如常冬藤对谭富这笔贷款成功,他从中截用了二百万。只要能够把资金搞过来,他的一切允诺都会以一种变通的方式表现出来。在这个世界上,自己的资金和借用的资金是没有差别的,只不过这些文化人不太懂得其中的奥秘。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虽然在名义上没有一分钱是属于我的,但是我总能借来钱,总能借来新债还旧债,而且总能越借越多,那么我永远是有钱的人,因为我永远在用钱。有钱不能用钱叫没钱,没钱能用上钱叫有钱。
这才是真正的经济操作者的眼光。文化人哪里懂得这些?他们一定要求证明:他丘云鹏有实实在在属于他的几千万,属于他的几个亿,这是非常幼稚和荒唐的。
用贷新款的方法还旧款,是他的经营思想。用新的信用来抵还旧的信用,也是一个基本的法则。
具体到说话,用新的诺言来取代没有兑现的诺言,用新编造的假话来取代旧的假话。
比如,今天桑大明夫妇突然很坦率地说:丘总,你原来跟我们讲过,在很短时间内就会到账五百万,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到账几千万,现在为什么……?言外之意是他没有能够如数兑现。
丘云鹏转眼就把这个问题解释得非常简单,他说:没有问题。这都是很快就要到位的,我只不过另外做了一点安排。这个钱如果今天到,是五百万,可是过上十天半个月到,就变成七百万八百万,那我宁肯晚这几天,而这里的细节我又不便于对你们讲,我不愿意拿这些事情来烦扰老桑,这不是他应该操心的事情。你们是不是看我这段时间在场面调动上,搞文化聚会上,还有进行各种硬件操作上,资金的使用好像紧了一点,就有了疑虑?不要有这种疑虑!记住:老桑要做任何事情,要搞任何活动,需要花多少钱,只要发出话来,账上没有拿不出来的!只要把你们想用的钱都准备充分了,你们就不要操心了。剩下这些操作,钱如何用是我的事情。可以告诉你们,我做了一辈子生意,还没有做得像今天这样顺手。现在不存在成功和失败的问题,只是早成功或晚成功的问题,只是大成功或小成功的问题,我争取再早一点成功。
这种时候,桑大明往往对细节不屑究竟,而表现出对丘云鹏绝对信任的大将风度。他常常会打断迪华的询问,说这样一句话:丘总,操作的事我都委托给你。在我们这个经济文化一体化的操作中,咱俩的分工应当是这样的,花钱的权力是我的,挣钱的权力是你的。
听到桑大明幽默的说法,丘云鹏也非常开心地笑了,这是对他才能和操作权力的一个最恰如其分、最有风度的确认,他非常愿意接受这个描述。
当然,现在做事情要比过去更小心。在那些年的商海征战中,他从来没有长期的合作伙伴,他可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认为,这个世界上绝对的真话是没有的,一个人只需记住自己曾经说过什么。以使自己以后的话和以前的话不要相互矛盾。
过去对这种记忆的考验并不是难度很大,因为他从来与人的交往都不是那么深入,不是那么长久,现在不同了,和桑大明夫妇有如此深入的合作,谈得又那么多:从里到外,从身世到操作,从今天到明天,从今年到明年,他必须把自己说过的话都记住。
他知道,他从一开始说的话,用俗人的话来讲就是假话,他必须使所有的假话之间都不矛盾。从这个意义上,他有的时候倒相信唯心主义,只要我描述的东西相互之间能够说圆了,相互之间能够不矛盾,那么我说的一切就都是真实的。
丘云鹏在这方面有惊人的记忆力。
和桑大明夫妇惟一比较难处的是:对方对人格、对信用、对朋友之间的交往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原则,那就是讲信用,不说假话。这是他们理直气壮的一面,迪华的坦率常常使丘云鹏有一种不能承受的尴尬。
丘云鹏在这种交往中,就感到了对自己智力的考验。
首先,他对所有的假话都必须承担下来。他不可能推翻已经说出的任何一句话,他对每一句话都要负责,就必须用新的解释来注释旧的解释,用新的假话来取代旧的假话。这和他的经济操作是一样的:不断地贷新款还旧款,用新的信用来支持旧的行将破产的信用。
记得有一回,他曾经对桑大明夫妇非常痛苦地描述了他的夫妻生活,他把自己的妻子描绘成一个对丈夫百般怀疑的人。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倾诉的欲望。虽然事实根本不是这样,实际情况是因为他丘云鹏乱搞女人,所以妻子才会痛苦,才会怀疑,才会愤怒,才会检点做丈夫的生活轨迹、生活细节。
他对桑大明夫妇讲:我在海南一心一意做生意,由于我从小受过这种屈辱──他讲得很坦率──我个子不高,在性方面也受过不少屈辱,我现在对女人的事情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可是,她作为我太太,到处怀疑我,说我的坏话。我在公司上班,有的时候太晚了,在办公室睡,她来了以后将出口封住,一间房子一间房子搜查,弄得整个公司沸沸扬扬,连沙发底下全部看到,结果什么也没发现。你说,我怎么工作,怎么生活?
他说:非常坦率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我现在只想做一点文化,做一点事业,最后事情做成了,我觉得功德圆满了,我就准备出家了。
他的这些描述使桑大明夫妇信以为真,他们不仅同情他,还表现出了对他那位不讲道理的妻子的愤慨:既然是这种关系,你理所当然应该采取一个简单明了的处理方式,离婚嘛。
就这样,他对自己的身世进行了似是而非的全新描述,每当一个新的事情发生了,和过去的描述矛盾了,就必须不断地用新的解释来取代旧的解释,还必须解释得非常逼真,才能使别人对这里的变化和矛盾不产生怀疑。
前不久,他的妻子也来京城了,理所当然地和他住在一起。感情再不好,住在一起总是可以的。妻子对他再不好,他对妻子表示宽容也没有什么错误。但是,偶尔公司里的人到他的住所看望,发现做妻子的正在责备他,指点他的不是。丘云鹏的妻子在痛苦中曾找到迪华,讲了她和丘云鹏矛盾的症结,讲了这一切起源于丘云鹏对感情的不忠,起源于他和女人关系的混乱。
这使丘云鹏在桑大明夫妇面前的信用受到了考验。
一方面,迪华非常相信丘云鹏的那些描述,可是,丘云鹏妻子痛苦的叙述又是有很大真实性的。女人对女人有一种直觉。应该说,当丘云鹏的妻子对迪华讲述了她被伤害的经历之后,几乎使迪华推翻了对丘云鹏在这一点上的信任,她的判断也感染了桑大明。
面对这样的难题,丘云鹏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迪华以一贯的坦率对丘云鹏说:丘总,我们喜欢什么事都以诚相见,我们对你有任何看法,也都明明白白讲出来。你爱人杨茹找我谈了,我觉得她没有必要骗我。
丘云鹏一下子就把脸沉下来了,他说:我这一生真是在劫难逃!我几次狠了狠心,想解除这个婚姻,类似这样地为难我、破坏我,杨茹不是第一次了。在海南的时候,她就用这种手法把我很多生意都搅坏了。她纯粹是歇斯底里,是神经质,是精神分裂,她把编出来的故事当做真的,到处跟别人乱讲。等别人知道真相了,她给我造成的损失已经无法挽回了。
和你们,我好在还有一点点放心的地方是,肯定要长期合作,你们也不会轻易相信一个说法,人们总有把真相了解清楚的一天。不过从我来说,真是不愿意面对这一切。我不知道上一世欠了她什么债,让她这样作践我。有的时候我周围的人,包括杨茹的父母,他们一家人都劝我彻底和她分开,连她的家人都不相信她,我只不过是心软哪!
这个说法太有力了,彻底把桑大明和迪华的怀疑打消了。他们并不在意丘云鹏夫妻关系的好坏,他们在意的是丘云鹏是不是说真话。如果这样的事情都要说假话,做朋友就太危险了。
丘云鹏还告诉迪华:杨茹的父母最近就要来京城,到时候你们也可以见一见,你们再听听他们怎样说,就会明白了。
他用这种新的有力说法补救了旧说法的破产。如果他的岳父岳母真的来京城,如果他没有能够分而治之,他们真的和桑大明、迪华有了接触,继而产生新的信用危机,他一定要用更加有力的新说法来取代旧说法,就像他在经济操作中用新的贷款来还旧的贷款一样。
在这一点上,他可谓饱经沧桑,久经锻炼。他对此并不后怕,他的本事就是把假话说得跟真的一样。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主要的艺术就是要把假的、半真不假的事物说成真的一样,这就是成功。
什么叫存在?在人们心理上描绘出一个东西就是存在。什么是桌子?当大家都看见它甚至都摸见它的时候,就证明它存在。它到底存在不存在,不过是感觉而已。而他丘云鹏就是在商海中,在与人的交往中,制造真实感觉的天才。
这样解释着旧的危机,新的危机果然来了。
杨茹在京城住着,身体不好,她的父母从外地赶来了。这样,就必然和桑大明有所接触,桑大明夫妇并不想介入朋友的家庭生活,然而,丘云鹏的妻子杨茹却很希望获得这对夫妇俩的理解,因为她在和迪华的接触中,已经觉出丘云鹏可能对她的某种描述。
于是,她和父母再三邀请桑大明夫妇吃饭。这顿饭杨茹显然将丘云鹏排除在外。席间,虽然不可能把杨茹过去讲述的事情再重复一遍,然而,有足够的前言后语环境气氛来证明点什么,那就是桑大明夫妇感到的,善良的老人觉得女婿对不起女儿,但毕竟已成了家,总希望这种关系维系下去,毕竟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因此,不断地说服女儿不要感情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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