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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艰难:吴法宪回忆录

_25 吴法宪(近代)
等到了天黑以后,我们回到楼里,刚一进门,那位副连长就说:“今天晚上有地震,不要上楼了,就在楼下休息、吃饭,现在我们正在给你做饭。”我感觉情况不对头,但是当时身不由己,又有什么办法呢?后来才弄清楚,当时他们正在楼上搜查我的东西,所以不叫我上楼。
刚刚吃完饭,团政治处的主任就来跟我说:“今天晚上,有‘中央首长’来同你谈话,你准备一下就走,要穿上衣服,免得受冻。”我心里想,“中央首长”找我谈话,可能是要解放我们了吧?心里好一阵高兴。
一出门,只见门口停着两辆吉普车和一辆警卫车。那位政治处主任带着几个警卫人员坐在前面的一辆吉普车上,让我坐在中间的一辆吉普车。宋参谋坐在前面司机旁边,我坐在后排,两边各有一个警卫员。后面是一辆警卫车,上面大约有一个排的部队。
车一出门,就向南走,然后转向东面。我不禁问宋参谋:“‘中央首长’找我谈话应该是在城里,北京城不是在西面吗,车怎么向东开呢?”宋参谋回答说:“走环城路好走。”我不相信,又不能问。越走离北京市区越远,我又问究竟到哪里去。宋参谋说:“到一个地方去,有首长找你谈话。”我说:“你们不要再骗我了。”宋参谋的态度比较冷淡,他说:“确实有首长找你谈话,在北面的一个地方。至于是什么地方,前面政治处主任知道,我们也不清楚。”
车到了沙河大桥,天空出现了月亮,外面的道路看得比较清楚,这时我才猜到,车是在往秦城监狱走。车越走,就越接近秦城监狱,就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是要把我关进秦城监狱了。
大约到了半夜十二点,看到前面有一个大城堡,高大的铁门和围墙,上面电网的红灯亮着。一进大门,只见有二十多辆车,我心里想,大概把我们黄、吴、李、邱全都弄到这里来了。
这就是著名的“无产阶级专政”的监狱——秦城监狱。秦城监狱是解放初期由苏联人帮助设计修建的,关押的差不多都是原来共产党自己的高级干部。
下车以后,就有几个人把我带到一座大楼二层楼上靠北面的一间牢房里。在这间约十步长、三步宽的牢房里,放了一张约有二尺宽、四尺长的“床”,上面已经铺好了被褥。有一个人开口,叫我坐在床上。接着又进来几个人,其中有押解我来的宋参谋和一个副连长。这时,外面走廊上挤满了人,乱哄哄的,也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进来的几个人里,有一个是监狱的管理员,看样子顶多是一个连级干部,这就是宋参谋告诉我说的“中央首长”了。他向我宣布说:“中央决定叫你们到秦城监狱来学习、反省和改造,要遵守这里的一切规定。”
然后他们就开始交换我的个物品,并搜查我的全身。他们先把我的手表和身上的皮带拿走,再把衬裤上的裤带剪断拿走,还把衬衣上的钮扣也剪了下来,同时将洗脸盆、牙刷、缸子、牙膏统统拿走,把烟和茶叶没收,把我箱子里的东西统统翻出来,登记一遍拿走,搞了将近一个小时。
看到他们居然把我的牙刷和牙膏拿走了,我不禁发问:“用什么刷牙?”
答:“用牙粉。”
问:“用什么缸子?”
答:“用洋瓷碗。”
问:“用什么系裤子?”
答:“给缝上两条短带子。”
问:“长裤呢?”
答:“同样用短带子。”
问:“给看报纸吗?”
答:“给《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
问:“可以看书吗?”
答:“可以借马列的书、毛主席著作和一些小说。”
问:“可以听广播吗?”
答:“我们这里没有这个规定,以后可以装一个有线广播,但现在没有。”
没等我再问,这个管理员就说:“不用问了,以后的一切,由我们负责安排,给你什么就有什么,不给就是没有,问也没有用。你要老老实实地服从监狱的管理和规定。”
他们搜查了我以后,就叫我休息,然后把两层门,一道铁门和一道木门关上就走了。我一个人在里面,头脑发涨,血压升高,手脚冰凉,恶心欲吐。没有手表,也不知道脉搏到底跳多少下。就这样,一直到天亮,我也没有闭上眼。
过去在历史书上看到的情景和戏剧、电影上看过的情景,在我的身上再现了。当然过去是满门抄斩,抄家灭九族,锒铛入狱,打入天牢。现在是进步多了,起码不是杀头。但是不论功、过、是、非,连事实缘由,都是次要的。一切服从政治需要,这才是真谛啊!
我实在想不出送我到这里的理由。毛主席、周恩来在世,恐怕是不会送我到这里来的。一切事实翻来覆去已经清查了五年,事实难道还不清楚吗?我没有参与“政变”,我没有反党反毛主席,大量的事实还不够吗?相反,正是因为我没有用头脑去分析,没有保留地执行了毛主席、林彪、周恩来和当时的中央的一切指示。在这个问题上,包括汪东兴在内的当时其他中央政治局委员的所作所为,并不会比我少,他们的心里应该是有数的
我思前想后,能送我到这个地方来的,当然主要是华国锋、叶剑英、汪东兴了,当时只有他们三个人是说了算的。华国锋不熟悉我们,叶剑英虽然熟悉,但“文革”中有一段时间“靠边站”了,有些情况不了解,我也不怨他。但是汪东兴,我们共事多年,无话不谈。当时,我们十分支持你的工作,很多事情是你鼓励我们做的,在庐山上共患难。我们的情况你不了解吗?到了这个时候,“四人帮”倒台了,却竟然把我们送进大牢,是出于什么需要?是要把我们当作替罪羊吗?凭良心自问,你内心里不受到自责吗?
我从十五岁起参加革命,跟着共产党、毛泽东,几十年的枪林弹雨,拼命工作,什么样的危险都遇到过,什么样的后果都想到过,也随时准备为党的事业而献身。但是唯独没有想过,要为党的事业这样“献身”,要坐共产党自己的大牢。要做一个全党共株之、全国共讨之的大坏蛋,忍受一切屈辱,受到这样的折磨。
我只有把这一切和满门抄斩和灭九族来比较,这还算是比较幸运的。这一切不怨天、不怨地,只是自己的运气不好。我想到了谭震林的“三个不该”,至于是不是“不该参加革命、不该跟毛主席、不该活到六十岁,”我并不一定同意。因为不参加革命、不跟毛主席我也是死路一条。但是思考再三,有一个不该,就是不该到中央工作。可怨谁呢?
第二天,就是一九七七年的元旦了,这是我一生中最感屈辱的一个新年。早上,他们给我拿来了两个馒头和两片咸菜,我一口也没有吃。整天我都拒绝吃饭,心想你们既然要置我于死地,我就死了算了!
他们派医生给我量血压、做心电图,但是什么也不告诉我。我要求给我吃一点安眠药,医生也不给,最后给我打了一针。但是我仍然不能入睡。后来,他们又给我输入了一瓶液,到了晚上,我睡着了。就这样,我一直不吃不喝地睡了两天。到一月三日,他们才有一点着急了。他们拿来一碗牛奶,硬是灌我喝了下去,又给我打了一针葡萄糖。我才从迷糊中醒了过来。
到了上午十一点钟起床以后,就有一点想吃饭了,情绪也稳定了一些,想到我还是要活下去。所以中午饭打来的时候,一碗米饭、一碗白菜,我都吃了。到了晚上打来两个馒头、半碗萝卜,我也吃了。吃完就睡,但是还是睡不着。我要求医生给我吃安眠药,医生给了我一粒速可眠,看着我吃了下去他才走开,但是仍然睡不着。我又要求医生给我打一针,叫我再睡一天。经过大约两小时的周折,医生于当晚十二点来给我打了一针,之后我才睡着了。
一月四日,我醒得比较早,但是仍然让我睡到七点开饭时才叫我起来。管理员告诉我,以后我每天在走廊上活动,等天转暖了,可以到室外活动。以后我牢房外面的铁门不关了,只关里面的木门。
以后,除了每天三顿饭和他们有事打开牢门以外,其它时间牢门是一直关着的。我蹲在这一米宽的牢狱里,什么也看不见。这里的条件比卫戍区差远了,但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有朝一日能澄清自己的问题,我决心什么样的苦也要吃下去。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了,只要搞好身体。为此我在牢房里,不断地活动身体,早起早睡,每天在牢房里甩手锻炼,饭后就在房间里走一千步。“放风”时,我就在走廊上来回走一个小时。吃饭时,不管什么样的饭菜,只要能维持生命,我就把它吃下去。
到了秦城,我们就都没有了名字,只有号码。我的号码是“七六O二”,大概是一九七六年进来的第二号。我想“七六O一号”大概就是黄永胜了。但是在秦城监狱关了五年,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无论是在监狱里,还是在“放风”的时候,我一直都没有见到任何其他的“囚犯”。这里好像是一个只有看守和我的世界,与世界上的一切都隔绝了。这所监狱里究竟关押了多少人,我不知道,但是好像不少的人都进过这里。监狱设计的如此巧妙,竟然谁也见不到谁,真是一个杰作。
这样,我的思想慢慢地安定了下来,想到自己所受到冤屈和不公平的待遇,我决心不管处在什么样的境况中,都一定要顽强地生活下去。
收音机被没收,广播是听不成了,学习英语也就半途而废。书也全被没收了,一本也不给看。为了消磨时间,也为了保持自己的正常思维,我把每天仅有的一份《人民日报》都一字不漏地全部看完。后来,他们又发给我一套简装的《毛泽东选集》,我又反复地学了几遍。
在牢记房里,钢笔、毛笔、铅笔什么都没有,写字也写不成了。有一天我用筷子蘸水在水泥地上写字,卫兵看见了马上就予以制止,还要看我写的是什么。当他看到我写的是“毛主席语录”时,就告诉我,不准在地上写字,更不准在墙上写。
牢房里没有桌子和凳子,墙上也没有钉子,我的衣服和碗筷都放在地下,就有许多小虫子往里面爬。吃饭的时候,再洗一下。监狱里给一个塑料水壶,每次送饭的时候给我打一次开水。还给一个小盆子,把洗脸毛巾、牙刷和牙粉放在盆子里。洗衣服也用这个盆子,但衣服不能拿出去晒,就晾在铁门上,让它阴干。牢房里有一个碗大的水池,上面有一个水龙头,洗漱就在这里。另外大小便也都在牢房里。
一九七七年三月,第一次允许我到楼下的院子里活动。他们在一棵大树下面,划了一个五尺见方的圈子,叫我在圈子里走了一个小时。我在散步的时候,看到院子里有许多土坑,上面盖了一些草垫子,坑里有一张张的木板床。我猜可能是唐山地震的时候,给“犯人”们住过的。
经过大楼出门的时候,我看见有一排高大的围墙,上面没有顶棚,外面有铁门,都上了锁。我当时想,可能是“犯人”们洗澡的地方。但后来他们叫我也到这里,我才知道,这是“放风”的地方。这样,“放风”的时候,谁也见不到别人。这样的“房子”每间大约五平方米左右,墙高约七、八米,墙厚七十到八十厘米,里面长满了草。每一排大约有十五到二十间。另外,围墙的上面修成了一条走廊,互相可以通。上面有两个哨兵看守着“犯人”,还有一个流动的带哨的人。
每次“放风”的时候,一个管理员押解一个“犯人”,关进一间“放风室”里把门锁上,他们就走了。等到“收风”的时候,再来将门打开,叫人回去。“犯人”每人带一个小马扎,如果不愿意走动,就可以坐下休息。
一般天气好的时候,每天上午“放风”一、两个小时,天气不好的星期天则不“放风”。有个别的时候,由于管理人员的疏忽,忘记了“收风”。一九七七年八月,有一天下午,把我关在里面达五个小时。等到开饭的时候,一看我不在,才查问我到哪里去了,结果想起来了。当时正值盛夏,下午太阳直射,里面热得很,我一直是汗流浃背。好在四点以后,有一面墙可以挡住太阳,不然的话我早就中暑了。之后,管理员向我解释说是“忘记了”。由于吃饭的时间已过,我只好打一点冷饭吃。
一九七七年五月的一天,管理员对我说,我住的牢房要修理,准备把我换到北边的楼里去,原来的床板和东西都带上,等牢房修理好了再回来,大约需要三个月。就在那天下午,他们把我搬到北面一座楼的三楼东面的一间房间里,整个的一层楼只有我一个人,因此放风的时候,他们就让我在走廊上来回活动。走廊长约五十米,“放风”的时候可以打开窗户通风,但是不能到院子里去。时间一长,我很想到院子里去看一看。后来,允许我每天下午七点半到八点,到楼下院子里活动半个小时。满院子里都是梨树,树上的梨又大又多,但是像我们这样的“犯人”,只有饱一饱眼福而已。
有一天下午,我主动把院子里的草拨了,他们很高兴,叫我不要累着了。这是我到秦城监狱以来听到的第一句客气话。第二次拨草,我一时没有看见,碰到了树下的一个马蜂窝,被蛰了好几处,脑袋上肿起了一个一个的大包。他们又叫来医生来给我治疗,这使我得到了一点安慰。
北京七、八月份的天气,炎热不堪,西晒的太阳一直从窗户射到了床铺上,墙都像火一样烫,在房间里实在呆不住。我就要求到走廊上去走一走。后来他们也同意了。我很高兴,因为三楼比较高,上下楼比较累,我也不想多下楼,在走廊上活动很舒服。有时在走廊上“放风”,遇到大雨欲来之时,风吹得我精神非常爽快。
自从搬到北楼以后,我常听到别的牢房里有音乐声,就问他们是怎么一回事。管理员说是装的有线广播,我就要求给我也装一个。他说:“你一个人住这座楼上,要拉很长的广播线,等你回到原来的地方,再给你装。”
到了一九七七年八月底,已经超过三个月了,我就问是不是该搬到原来住的地方去了。他们告诉我说,准备搬到西边的一座楼上去,说那里的房间刚刚修好,条件也比较好。我心里还有一点不相信,因为骗我的事情太多了。
过了两个星期,有一天突然通知我搬家。到了那里一看,果然房间要比我原来住的大一倍。我还是住在三楼,共有十个大房间,我住在中间的一间,里面有一个小厕所,房间的光线也好,因为是刚刚粉刷的房子,卫生条件也好,灰尘少,没有蚊子。原来我住的房间里,蚊子成群,身上全被咬烂了,所以到了这里后我就觉得很舒服。
我要求将原来睡过的一块床板搬来,他们同意了,又给了我一张很小的桌子,我可以在上面写材料、吃饭。下面还有一个空的抽屉,可以用来放碗筷。饭菜也比以前改善了一些,有时候还有包子和饺子。
他们仍然是把我一个人关在三楼这一层楼上。单独有一个哨兵来看守我,不时来一个带班的查哨。哨兵有时开门进来同我说话,问长问短。有一个哨兵对我的态度特别好,常告诉我一些外面的事情,没有人的时候还进来帮我拖地,有时问我的历史,我简单地答几句。有一次问我:“你认识彭德怀吗?”我说:“怎么不认识。”他说:“彭德怀已经去世了,你知道吗?”他还告诉我关于贺龙平反的消息等等。
有一次,他对我说:“你已经被开除了党籍,你知道吗?”我当时猛地吃了一惊,头昏了半天,足足有五分钟时间说不出话来。最后我说:“这不可能,‘文化大革命’以来被关押的人都没有被开除过党籍呀!而且这么大的问题,从来没有向我们宣布过。为什么这样背着我干呀?这样做是党章规定的吗?”他看我比较激动,就安慰我说,他只是听别人说的,让我冷静一点,说完,关上牢房就走了。
这番话在我的心里埋下了一个定时炸弹,日日夜夜考虑这个问题,究竟是真还是假?过了两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去问管理员:“听说开除了我们的党籍,是真的吗?”管理员说:“没有听说过,你听谁说的?”我说:“听一个哨兵说的。”他又问:“他们什么时候对你说的。”我说:“是三天前的上午对我说的。”管理员说:“他是乱说,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从那天下午起,我就没有再见过那个哨兵,其他看守人员对我的态度也变了。我知道这一下坏了,可能牵连到那个哨兵,都怪我当时处事不冷静,真是后悔莫及。
又过了一天,就不让我一个人住在三楼了,他们把我搬到二层中间的一间牢房里。虽然条件同三楼是一样的,但是我的心里很不平静。我问管理员,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时管理员的态度也变了,他说:“我们根据需要对你进行管理,叫你到那里,你就到哪里,不要多问!”其他看守人员的脸也变了,过去的笑脸不见了。
从此,我得到了深刻的教训。因为我对事情考虑得不周全,办错了事情,特别是那个哨兵可能受到了处分。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和现在何处,只有在这里向他表示歉意。
又过了半个月,大约是一九七八年四月,突然来了两个人找我,向我宣布了一张纸条,说:“一九七三年党的‘十大’开除了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的党籍。”这两个人身着军装,不告诉我们是代表谁,是哪个单位的,更不同我们多谈一句话,转身就走。一九七三年开除了我们的党籍,到了一九七八年才告诉我们,上面只是开除了我们拉倒。
我在秦城监狱一共度过了五年零九个月的生活。我从一个中央政治局委员、解放军的领导人之一,一下子成为全党、全国人民共同专政的“囚犯”,这个反差是非常巨大。我过去不知道我们自己监狱里的情况,有多少条规矩,对待犯人如何。蹲了五年的秦城监狱,才逐渐地体会到这里面的情况,才认识和体会自己是一个“犯人”
一到了秦城,就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进牢门,除了看守人员之外,就谁也看不见了。看守人员也只有送三顿饭的来了才开门。见到的人都是不认识的人,他们都是在牢门外面猛地叫一声:“打饭!”别的什么也不说,一副冰冷的面孔。有时可以听到门外面有脚步声,但是不见人。门上有一个小孔,门外面的人可以看到你,但是你看不到外面。有时医生来看病或者护士来送药,可以见到他们,但是除了问病情之外什么也不说。,看完病就走。提审都是突如其来,突然有个看守人员开门叫一声“提审”,你就得跟他们走,进到一个屋子里,只见墙上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字。对面是一排专案组的人员,还有录音机,还有几个搞记录的,在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提问,一个个声色俱厉,说话刻薄,动不动就拍桌子。但是我看这些人,并不了解情况,只是吓唬人。
提审完就要你写材料,但是纸和笔必须要经过专案人员的证明以后才能给。纸张也不多给,管理人员问你,需要几张,说定了以后,当面点数。不够用或者是写坏了,必须重新提出申请,等待批准后,再由管理人员点给你。写材料的时候,没有桌子,在铺上写,时间一长就腰酸背痛,头晕眼花,但是不写又不行。
一进牢房让你觉得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是死路一条。但是想死也死不成,他们把一切防止自杀的办法都想到了,不仅钢笔、手表、眼镜、铅笔要被没收,连衣服上的扣子和衣服、裤子、鞋子上的带子等,也被收走。吃药要看着你吃下去,要针线缝补衣服,也要你在限定时间用完,交出。我年纪大了,眼睛不好用,而且一只手还残废了,加上牢房里的光线又很暗,我穿针非常困难,衣服上破的地方又多,我的动作又非常缓慢,几乎每次都超过了他们规定的时间,每次都要挨骂。
开饭的时候,是管理人员提着一桶子饭、一桶子菜,按牢房的号码,一个一个地叫。有一次,我由于正在集中精力写材料,没有听到开饭的喊声,就没有吃到午饭。写到中午,我饿得实在撑不住了,我急的敲门,问为什么不开饭。哨兵说:“已经开过饭了,叫你不应,以为你不吃饭了,就没给你。”我要求给我点吃的,哨兵说:“已经下班了,没有人,你就少吃一顿吧。”我说:“我现在饿得不行了。”
哨兵对我比较同情,他去跑了一趟,结果到了下午给我弄了一碗面来,放了一点盐,叫我吃了。
在秦城监狱,我们吃饭用的是搪瓷碗和洋铁汤匙,不准用筷子。刷牙不准用牙膏,每月给我们发一袋牙粉。另外,每月发半块肥皂、一卷卫生纸,每年发一袋洗衣粉。洗衣服没有地方晒,有时候拿到“放风”的地方去晒,却要等到天黑以后才能收回来。
监狱里一个月理一次发。平时不准刮胡子,理发的时候用推子连头带胡子一起推一遍。理发时每人只有一分钟,理完后自己回牢房去洗头。每理一次发都会弄得我们全身是头发。
洗澡是每半个月一次。每次洗完澡,还可以要一次指甲刀剪指甲,但是限定五分钟就要收走。很多犯人共用一把指甲刀,指甲刀早已经磨钝了,很脏,剪不动。
夏天,牢房里的蚊子、苍蝇很多,监狱每个星期给打一次“敌敌畏”。但是连“犯人”带蚊子、苍蝇一起打,常常是蚊子、苍蝇没有消灭,但是我已被呛得透不过气来了。但一到晚上,成群的蚊子还是咬得人整夜不能入睡,满身都被咬烂了。冬天,虽然有暖气,但是放得很少,房间里只有八到十度,冻得不行。
在秦城监狱,“犯人”和“犯人”之间是绝对不准见面的。每当“放风”的时候,就一个一个地走进没有房顶的房子,将门一锁,接着再放第二个。有一次他们把我的牢门开得快了一些,我看到了前面一个人的背影,管理员就骂我走快了,说:“你是聋子吗?叫你走慢一点,等等再走,为什么不听?”我说:“我就是耳朵背,听不见。打仗的时候耳朵批聋了。”管理员说:“你是犯人,是反革命,摆什么老资格。”
在“放风”的路上,不准“犯人”东张西望,你只能向前看,不准向左右和向后看。“放风”的路上要经过一个院子,这个院子里面种有果树和蔬菜,但是只要你看上一眼,马上就会受到训斥。“放风”的时候,任何东西都不准往牢房里拿。牢房里只要有维持一个犯人生命最不可少的东西就可以了。牢房里没有凳子,只有一个马扎,出来进去都是它。
一九七七年的夏天,我被关在三楼上,屋子里的温度达到了四十度。我再三请求,在日落以后,给打开牢门通通气,但是他们绝对不允许。后来我中暑倒下了,才被他们允许每天打开牢门十五分钟。在牢房里要换一点新鲜空气是十分困难的,所以一到“放风”,就好像到了天堂,每天多么想在“放风场”多呆一会儿,多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每天都是时间不到就“收风”了,而且每到下雨和下雪的天气,就不“放风”。
牢房里不准吸烟,我进牢房的时候带去了十三包烟,被他们没收了,说给我十六块钱,但要“存”在他们那里。开头给我买过一块钱的水果糖,以后就不准买了。牢房里不准喝茶,只能喝白开水。喝了几年的白开水,也习惯了。
春节的前一天,监狱里可以改善一次伙食,给几块鸡和抽去了刺的鱼。到了过年的时候就完了,管理人员都回家团圆去了,给我们一点剩饺子吃。
在监狱里,看守人员对“犯人”的训斥多于教育。“犯人”有什么意见,只能向看守人员说,绝大多数的情况下是没有回音的。要是你多说两句他认为不中听的话,就立即把你搬到一间最小的牢房里。整个牢房只有七步长、四步宽。过了一段时间,要是表现好一点,再给你换一间大的牢房。但是为什么这样做,根本不作解释,只要你听从命令。另外牢房里装有监视器,“犯人”们在干什么、说什么,他们都能听得到、看得到。
不过秦城监狱里有一点做得比较好,这就是医疗。我想主要是为了不让我们死掉,要留活口。监狱中设有一个小门诊部,有各科的医生。“犯人”有病随时可以报告,请求医生来看病,随叫随到,并按时给服药。狱方还半年给我们检查一次身体,一个季度抽一次血,头一天通知,早上不吃、不喝。经过上级批准,也可以到北京城内大医院去检查和住院。
秦城监狱很像一个县城,整个监狱围着数丈高的砖墙,上面有很高的电网。有三道高大的铁门,从进入大门到我住的牢房一共有十三道铁门。里面有四个大院,每个大院有一栋三层楼房,形状是U型,牢房多为东西向,北面的楼是比较好,但是我从来没有住过。这里住的人大都是共产党的要犯。自从打败了国民党以后,就有不少的共产党人,轮流到这里住,无非是这个山头,那个山头的。反正不会闲着。
总之,秦城监狱是一个让自己认识自己不是人的地方。古今中外的监狱大概都是如此。我住的是共产党的高级监狱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一般老百姓住的监狱了。但是我想,今后是不是除了惩罚以外,也能够给犯人一点人权,一点生活的改善?是不是一味的肉体和精神的折磨,才是改造犯人的好办法呢?我不懂得司法工作,但是经过多年的牢狱的生活,我想到了这一点。
八、切除胆囊
从一九七八年一月开始,我就感觉到肝脏下面疼痛,每天晚上睡觉以后,就不舒服,好像有一股气从左到右,隐隐作痛,痛的时候,精神不振,全身无力。因此我经常敲门要哨兵转报管理人员找医生看病,医生来了以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给一点止痛药吃。
以后,白天也有这种情况发生。每次发作的时候,我都找医生要止痛药吃。就这样,吃了两个来月的止痛药以后,到了三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我痛得特别厉害。哨兵从门上的孔里看到我蜷缩在铺上,就打开牢门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把情况告诉给了他,他便立即找来了医生。医生详细地给我检查了腹部,给我打了一针止痛药,没有说什么就走了。
过了一个星期,突然从北京医院来了一个大夫,由监狱里的医生陪同着,来到我的牢房,特地给我看病。我想,这一定是监狱把我的病情报告了公安部,因此请了北京医院的医生来给我会诊。
又过了三天,北京军区总医院又来了三个大夫,两男一女。他们带来了一台仪器给我检查,着重检查了腹部的右面。他们检查了半天,又没有告诉我任何结果。我不由地问大夫,如此频繁地给我检查身体,是发现了什么问题吗?大夫回答说,可能是胆囊里有结石,但是还要作进一步地检查。
这之后的一天上午,这三个大夫又一起来到我的牢房,向我说明,要到监狱的门诊部去用X光照相。到了那以后,他们首先给我照了几张大片子,然后叫我吃下四个油炸荷包蛋。我是多年没有吃过的美餐了。吃完了以后,他们叫我休息了一会儿,又继续给我照了三张片子。他们对我说:“结果出来以后,会专门给你谈的。现在条件好,什么病都能查出来,请放心,不要着急,查清楚以后,给你治疗,不要有过多的思想负担。我们还要请北京医院的大夫来再给你检查,他们的设备全、技术高明。”
一九七八年三月底的一天下午四点,管理员通知我晚上不要吃饭,去北京城里检查身体,回来后再给我吃饭。天快黑的时候,他们把我叫出了牢房,下楼上了汽车。我坐的是一辆黑色的轿车,管理员坐在前排,我坐在后排,两边各一个警卫。监狱门诊部的医生、护士乘坐一辆吉普车在前面带路,后面是一辆大车,车上坐着一个排的战士。
我们的车由秦城往南开,以后转向了北京市区。因为是夜间,看不清楚,车到了东单,我才明白是到了北京医院。北京医院已经是大变样了,新修了一座大楼房。医院门口有辆吉普车在等候,他们是公安部的两个处长,事前同北京医院联系好了,并在前面引路。他们带着我径直走向医院的X光的照射室,只见大夫和技术人员都已经身穿工作服在里面等候,准备工作也已经做好了。他们看见我时有一点惊异,但是态度还是好的,体现了人道主义精神。
我到透视室以后,押送的监狱管理员、医生和护士,都在另一个房间休息,没有进来,一切都由第一次到秦城来给我检查身体的那位大夫和技术人员安排。他们先给我打了一针红色的液体,稍稍休息以后,就扶我上了X光的照射台,左一张、右一张地先后一共照了十几张。第一批照片拍完了以后,同样让我吃了三个荷包蛋。然后又拍了几张。最后,我看见大约有厚厚的一迭照片。北京医院的工作作风还是那样细致,认真负责,我内心里非常感动。
我在X光室一共呆了大约有四个半小时,到了午夜一点才统统拍完。回到秦城,已经是大约下半夜三、四点钟了。管理员给我搞来了一饭盒的馄饨,我全部都吃完了。第二天,我睡到了上午九点才起床。
以后十多天没有动静,到了四月十八日,监狱门诊部的一位医生到“放风场”来找我谈话。他告诉我,我的病是胆结石,胆囊里有三块石头,需要动手术来切除胆囊。他们已经写了报告给公安部,公安部又报告了党中央和国务院,中央已经批准给我做手术。他还说,这种手术是大手术,但是没有什么危险,叫我不要紧张。
我一听说是剖腹的大手术,从心里就不想做。我问大夫:“不动手术,吃药是不是也可以治疗?”他说:“没有别的办法,非动手术不可。动手术是没有危险的,如果不动手术,胆囊破了,腹中积水,就会有生命危险。党和政府对你很关心,让你住最好的医院,请最好的医生给你动手术。没有问题的,请放心好了。”我还是没有答应,提出要和家属商量一下。他答应把我的要求反映上去。
四月二十日上午,公安部又来了两位处长,向我解释手术的问题。他们说:“中央对你很关心,决定你住北京医院,请最好的大夫来给你动手术。一切我们都会安排好的,请放心,不会有什么危险,手术一个半小时就可以做完,一个星期就可以拆线,半个月就可以出院。”我又提出见家属。一位处长说:“中央没有批准,一切由我们公安部负责。据我们了解,你的家属都很好,都在北京,你放心好了。”
四月二十七日下午四时,监狱方面正式通知我,准备去北京医院住院,要我收拾一下东西,准备天黑就走。身在监狱里,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无非是拿上了脸盆和几件衣服而已。七点钟出发,和上一次一样,乘三辆汽车来到北京医院。到了北京医院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公安部的那两位处长在门口等候,他们已经为我办好了住院的手续。我到了以后,就把我带到了一座朝东的大楼里,大夫和护士已经在楼里等我了。接着,他们把我带到地下室的一层楼房里。我一看,大约有二十来个房间,都是空的,他们让我住进了靠西面的一个房间。隔壁是护士的值班室,给我检查过身体的大夫就在对面的办公室和医疗室。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主治医生,大约三十多岁,精力充沛,诊断处理果断,工作态度也好。
过了一会儿,护士给我拿来了一套住院的服装,还给了我一件睡衣。她要我洗一个澡,然后睡觉休息。在这个地下一层的走廊上,放着一个皮沙发,有两个公用厕所,还有一个大浴室,里面有四个淋浴间,洗澡非常舒服。病房里还开着暖气。我一看温度表,足足有二十多度。我在走廊上可以随便活动和休息,就是不准到外面去。虽然是这样,这里和监狱比较,简直是两个天地了。押我来的那个管理员和一个副排长,带着五名战士住在我病房的对面,担负着看守我的任务,同时在我手术后不能起床的一段时间里,帮助我料理生活上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医院增派了一个护士和两个特护,都住在我的隔壁,一共四个人轮流值班。只有那位大夫,没有人替换他,白天黑夜里都在这里守候着。
这一天早上起床以后,他们叫我在走廊里活动了一下,护士同志给我打来了早饭,有牛奶、鸡蛋、面包和火腿。这是我几年来吃过的最好一顿早餐了。同时他们给了我中午和晚上的菜单,说规定,我的伙食每顿饭是三菜一汤。
吃过早饭,主治大夫告诉我说:“上午做准备工作,有两位专家要来同你讲手术的情况和要注意的事项。下午卧床休息和输液,因为手术以后,有两天不能吃饭,要靠输葡萄糖来维持。
大约到了九点钟,进来了两位专家。虽然他们的年纪都比以前大了,而且带着大口罩,但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一个是吴蔚然教授,一个是王历耕教授。他们两位都是著名的外科教授。为怕他们感到不方便,我没有开口同他们打招呼,但是从心里暗暗感到高兴。公安部的人对我说,中央批准要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给我做手术,这一下子得到了证实。
王历耕教授一九五四年为我做过切除阑尾手术,当时我住在北京医院的老楼上,他对我的情况,应当是比较熟悉的。吴慰然教授虽然没有给我看过病,但他是负责刘亚楼治疗工作的,是他最先发现刘亚楼得了肝癌。另外,中央领导同志得病,都是由他负责组织治疗。
他们两个人,先是给我检查身体,量血压,检查心脏、肝脏,看心电图,研究X光片等。接着,他们告诉我说:”手术的部位在右腹部,因为你的身体比较胖,刀口可能比较大一些,大约有二十公分。另外,你的胆囊里装满了结石,大的有三块,还有许多小石头。这些结石如果不摘除,胆囊一破,就会危及生命。日前其它的一些治疗,如针灸、中药等,都不能解决结石的问题,除了手术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动手术切除胆囊,这是最安全的办法。摘除胆囊对人的影响不大,这样的例子很多,手术的时间也很短,有一个多小时就可以了,手术由我们两个和主治医生来给你做,你尽可以放心。“另外他们还非常耐心地解释了我关于手术的一切疑问,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心里也踏实多了。
上午谈完话以后,我开始躺在床上输液。困为怕我心脏负担过重,输液进行得很慢,一直到下午才输完。到了下午四点,吴、王两位教授又来告诉我,手术的时间定在晚上八点,要我放松精神。那天整个下午,护士长都在我的床前观察,并不断地给我做思想工作。主治医生也来看我。
到了晚上七点钟,护士长穿上手术服、戴上帽子,推来一个车子,要我躺在车上。接着,她和另一个护士推我出了病房,经过走廊,上了电梯,一直来到手术室,要我上了手术台。上面一盏大灯,把整个手术室照得雪亮。
我在手术台上看见子吴蔚然和王历耕教授都在消毒。不久,一位麻醉师走过来,要我侧着身体曲着腿,从腰部给我打了一针麻药,然后给我带上了氧气罩开始吸氧。我听到吴蔚然教授说”“我要上台了。”王历耕教授说:“你不要客气。”我感觉到有人在肚子上给我盖了一层布,有东西在我的肚子上从左到右划了下。在手术过程中,我不觉得有任何疼痛,脑子也一直是比较清醒的。主治医生和麻醉师不断地问我,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我说:“没有”。当教授翻动我肠子的时候,我感到很难受。王历耕教授告诉我说:“挪动肠子主要是看一看,胆管里有没有结石,如果有就一起摘除。搬动肠子是有些难受,但是一会儿就好了,你忍受一下。”
又过了一会儿,主治大夫拿了一个瓶子给我看,里面装了三块大石头,还有一百七十多粒小石头。整个手术只用了一个半小时,胆囊切除了,胆管保留了。吴蔚然教授给我缝刀口的时候,我的神志仍然清醒,没有感觉到疼痛。
手术完了以后,两位教授回去休息,主治大夫和护士长就把我从手术台上,移到了手推车上,推回病房。主治大夫在我的腰上涂了一种药水,护士长又给我输上了液,我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到了晚上十二点钟我醒了,急于要小便,但是在床上又无论如何也小便不出来。没有办法,我只好带着输液瓶下床。护士长说:“你的身体真好!”护士给我量了一次体温,没有发烧。这时主治医生告诉我,要尽量向右侧身睡,因为刀口上还有一根小管子,以便排出血水。他又要我尽量不要下床小便,这样刀口才容易长好。他还告诉我,要先吃两天流食,第三天就可以吃东西,第七天可以拆线。我请他们回去休息,他们不肯,说现在我这里还不能离开人,需要轮流来护理我。
这一睡就到了四月二十九日上午十点钟。看见我醒来,主治大夫又来检查了一遍,又在我的背上涂了一些药,还再三告诉我要向右侧躺,以便让血水流出来。下午三点,吴蔚然和王历耕教授又来检查了我的刀口,问了我的感觉情况,又查了血压和脉搏,说一切正常。
公安部的那位处长也来看我。他跟我说,拿出了这么多的石头,证明不动手术是不行的。押送我来医院的管理员和几个战士也来看我。他们告诉我说,我动手术的时候,他们都在另一个窗口观看,看到了手术的全过程,手术非常顺利,他们都很高兴。
北京医院的党委书记也来看我手术以后的情况。到了晚上八点钟,主治大夫和护士长又来检查了我的刀口。他们都说,情况很好,明天可以吃流食,以后可以吃半流食。我要求晚上停止输液,他们说不能停,还要继续输液,如果晚上睡觉右侧比较难受的话,可以让护士帮助翻翻身。
四月三十日,我整天都在输液,也不想吃饭。到了下午,我突然放了一个屁,主治大夫和护士长听到以后都说,这就好了。因为动手术时翻动了我的肠子,只有肠子通了,才能放出屁来。我问他们,我在卫戍区吃的饭里有不少砂子,是不是吃子砂子以后,才产出这么多结石的。护士长说,这跟吃进去砂子没有关系,结石是在另一种情况下产生的。我又问医生,切除了胆囊,今后要注意些什么?他说:“注意不要吃太多油腻的东西就行了,因为吃多了油,就容易拉肚子,别的不会有什么影响。”
五月一日,节日放假,但主治医生和护士照常来上班。值班护士给我量了三次体温和血压,一切情况都很正常。他们都说:“像你这种情况很少,一般人做了手术以后,总有一些低烧,可你和平常人一样,身体没有什么变化,这证明你的身体是不错的。”
这一天我躺在地下室的病床上,感觉到医院很安静,只是看到外面起了风,地面上风沙很大。自从一九七一年九月被逮捕以来,六年了,我这还是第一次在北京城过“五一节”,而且是在病床上度过。自从参加革命以来,没有想到要坐自己人的监狱,而且不知道这一辈子还能不能活着出来。我开始回想自己的过去,想自己为了革命而抛下的父母,想自己的亲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属和孩子是死是活。他们不会知道我的情况,他们也不能来看我,反而我时刻担心他们目前的处境......。
五月二日早上,主治大夫说:“可以下来,走几步试一试。”我爬了起来,就觉得肚子像捆着绳子一样,但是对走路没有多大的妨碍。从这一天开始,大夫叫我正常吃饭,但还得继续输液。
这天上午,吴蔚然和王历耕两位教授又来查房,问了问手术以后的情况,看了看我的刀口,然后告诉我,手术以后的情况一切良好,过四天以后就可以拆线,就可以正常起来活动,正常吃饭。他们还祝我早日恢复健康。听了他们的话,我觉得他们真诚负责,对我的病情也很关心。我从内心里感谢他们!
五月三日,我开始下床在走廊上活动,但是开始吃饭以后,一天大便四、五次,还带有血色。主治大夫详细地问了过去的情况,还拿了我的大便去化验,结果没有什么问题。
我住院期间,看守我的几个战士,无论白天黑夜都轮流在我房间里放哨。他们每人发了十五天的饭票,到医院食堂里吃饭。听他们说,食堂的伙食很好。
在床上躺着没有事情,就想让护士帮助找两本小说看一看,但是管理员硬是不同意。这个管理员是秦城监狱中态度比较坏的一个,动不动就训斥“犯人”。我心里想,这里的人哪个职务不比你高,上面的斗争懂得什么?但是既然碰到了他,以后我就不再提什么要求了。
身体逐渐地恢复,到了五月八日和九日,主治大夫分两次给我拆了线。九日下午,吴蔚然和王历耕两位教授再次来看我,为我检查了伤口。检查以后他们告诉我,一切正常,再过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五月十六日上午,主治大夫来告诉我,第二天上午就可以出院了。他们给我带一些药品回去用。下午,公安部的人来医院结账,并通知我明天回秦城。
五月十七日上午,主治医生和护士都在办公室和治疗室清理自己的东西,管理员和几个战士也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下午五点,公安部的两位处长来接我出院。主治大夫和护士长送我到大门口,我向他们表示了感谢。可惜的是,由于当时我不好问他们的姓名,至今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只能在这里向他们表示感谢!
车子开动的时候,有六、七个医护人员向我招手致意。这对我来说,又是一次心理上的安慰。回到秦城,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仍然让我回原来的牢房住。管理人员在门口接我,他询问我手术的情况,并跟我说,胆囊切除了,今后的身体可能会好一些。监狱的大夫和护士,立即来给我检查了身体,量了血压,并看着我吃下了所有的药。我要求给我一粒安眠药,他们立即就拿来了。
又回到秦城了,一切还和原来一样。
九、孩子们的探视
一九七八年的秋冬之交,狱方突然叫我搬到西南楼中一间小得可怜的牢房里。我不断地想: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要这样对我实行惩罚?那所楼房里没有广播,我就要求听广播。他们研究以后告诉我说:“你刚来秦城的时候,给你卖烟的钱,还有三十多元,我们给你买一个收音机吧。”以后,他们果然给我买了一架收音机,允许我早上、中午、晚上各听三次广播,但是声音要小,不能让隔壁的犯人听到。这又算是特殊的优待了,我真的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一面调整我的牢房,一面又给我收音机,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冬天里,我的这间小牢房暖气放得少,牢房里非常冷。我要求把自己的皮大衣拿来,他们也同意了。就这样,我整天都披着皮大衣挨日子,白天趴在小桌上读报、看书;晚上盖着大衣挡严寒。
一直到了七九年的开春,因关我这栋楼要修理了,才把我搬回到一间大的牢房里,心里才觉得舒服一些。这样,秦城监狱的四座楼,我都住了一遍。以后,他们开始允许我在院里参加一些轻微的劳动,每天两小时。虽然累一点,但是院子里的空气要比“放风场”里好得多,而且劳动一下,对身体也是大有好处的。
在监狱里闲来无事,脑子里不禁会胡思乱想,有时自己也控制不住。晚上还经常做恶梦。有时好像是光天化日之下,拼命地工作;有时又好像是在暗无天日之中行军走路,走到一个悬崖峭壁,无路可走的地方,就有人告诉我,跳下去。有时候梦见和孩子、家属一起享受天伦之乐;有时又梦见他们饥寒交迫,受到折磨。但是每次醒来,我都是身处牢狱之中。但是不管怎样,我都要坚持活着,盼望有一天澄清自己的问题。
一九七九春的一天,管理员突然来告诉我,说是经领导上批准,我的孩子们可以来探视我。听到这个消息,我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就反复问管理员。问的多了,他显得不耐烦了,说:“领导上批的,还会有假的吗?”
接着,管理员让我把孩子们的姓名、性别、年龄统统写了一遍,然后向我宣布了探视的规定:不是直系亲属不准见;每一次探视两个小时;带来的食物要当场吃下去,吃不完的东西要经过检查才能带进来;凡是金属器具一律不准带进来;衣服要经过检查才能穿;会见的时候监管人员要在场,不准说监狱中的任何情况。
自从听说孩子们要来探视,我的生活好像又有了希望。我一天一天地盼望。终于,一天上午,管理员通知我,下午家属要来探视,要我刮刮胡子,做些准备。他同时劝我,不要过分激动,要控制情绪。
我一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又喜又悲,泪流满面。八年不知道孩子们的下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受冻、挨饿、受累?这些年都是如何过来的?我出事的时候,两个小女儿只有九岁和十一岁,没有人管,她们是靠什么生活的?这些年他们的任何情况都不告诉我。我在狱中,日日夜夜都在惦念和思念着他们。见面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那天中午,我一个中午都没有睡,心跳加快,血压升高,我实在控制不了我的情绪,每一分钟都显得那么长。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午,管理员把我带到探视室。我一看来了不少人,但是我一下子都认不得了。这时,我见到一个人走上前来,我还以为他是公安部门的干部。看见他走过来,我还问他:“同志,你贵姓?”没想到他对我说:“爸爸,我是新潮,你不认识我了吗?”我竟然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了!接着,我又问新潮身边的一个女同志是谁,她说:“我是采芹呀,你也不认识了吗?”
这一问,把他们几个都问哭了,但怕我伤心,他们很快都忍住了悲伤,和我说家常。他们给我介绍说:这是仲秋、这是京秋,还有巴璀和梦璀。我走的时候她们那样小,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再回头一看,没有我的妻子陈绥圻,我不禁问:“你们的妈妈没有来吗?”孩子们告诉我说:“妈妈已经被发配到浙江绍兴的一个农场劳动去了,一下子来不了。”我听到这个情况,禁不住一阵心酸。
虽然他们当时的处境很困难,五个孩子,仅仅靠两个在农场当工人的孩子的一共一个月五十多元的工资生活,但是个个穿得都比较整齐,还给我带来了不少吃的东西。他们怕我回到牢房以后吃不上,就拼命地让我吃,但是我哪里有心思吃东西,我是急于想知道他们的情况。
孩子们怕增加我的负担,都没有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只是说,他们一切都好。经过我的询问,才知道新潮已经从部队转业,当时还没有工作。仲秋和京秋早已从部队复员,被安排在北京郊区的农场劳动。巴璀下乡当了知青,梦璀还在上学,采芹已经成家另过。他们虽然生活上比较困难,却是互相帮助,互相照顾。我听到这些,感到十分欣慰,因为孩子们虽然过早地受到了磨难,但是已经成长起来了。
关于这次探视,我的儿子吴新潮曾写了一个回忆,我把这个回忆摘录如下:
记得那是一九七九年的三月份,我回到北京以后的第二年春,我和巴璀、梦璀住在广安门站东街十一号的一间破旧的平房里。有一天邱路光(邱会作的大儿子——引者注)找我,说是公安部的通知,已经让看了(指探视黄、吴、李、邱),黄春光(黄永胜的大儿子——引者注)他们已经去秦城看了黄永胜,他们找了公安部,也被告知近期内可以去秦城看人,让我们也去公安部联系。
第二天我和京秋赶到了公安部。到了传达室,来访的人很多,我们说是吴法宪的子女。传达室的同志很认真,立刻打电话进去,并要我们等一等。不一会儿,就招呼我们到一个房间,出来了十三局的两个同志,找我们谈。他们详细地问了我们的情况,在京的一共几个子女,姓名、单位一一记下。十三局的同志对我们说:经领导批准,直系亲属可以去探视,也就是爱人和子女可以,但是非直系亲属不能去。探视的时间除星期日以外都可以,挖视的间隔为三个月。探视时允许带一些食品,但是不能带生活用品和香烟。我们和公安部的同志约定了探视的时间和人员名单。总之,十三局的同志对我们比较客气。
回到家里,我们立刻开始通知采芹、瑞荣(采芹的丈夫——引者注)、仲秋、平原(仲秋的丈夫——引者注),并且分头去买东西。已经八年没有见过父亲了,得到了这个消息我们真是又激动又难过。激动的是又要见到父亲了,这对我们来说简直是一种奢望,在那种严峻的形势下,我们没有想到这一辈子还能见到父亲。难过的是在那样的一种环境下,不知他老人家会变成什么样。
我们拿出所有的生活费用,到街上买了水果、点心、熟肉、罐头......。哪怕不让带进去,让父亲看一看也好。让他知道孩子们在想念他,让他有坚强的信念活下去。
那天早上,我们起了一个大早。天上还在闪烁着星星,我们就冒着早春的冷风,坐了一个小时的汽车,赶到了北郊市场,在那里同采匠、仲秋会合。然后,我们到长途汽车站买了到秦城的汽车票。那个时代的北京人都知道秦城是一所高级监狱,是我们党关押国家要犯的地方。看到我们这一行人,拿着这么多的东西去秦城,车站的人们好奇地看着我们,好像都知道我们一行的目的。
我们兄妹六人,除我以外,都是女孩子。因为怕她们见到父亲时哭,在路上我们就相约规定:见了父亲谁也不准哭,不能让人家看笑话。
车子一直向北开去,我们没有想到秦城是这样远,而我们想见到父亲的心情又是这样的迫切。车子开了大约两个小时,终于来到了北京郊区燕山山脉的脚下,远远地看到一大片灰色的建筑,我想那就是秦城了。
车子不能开过去,因为那是我国戒备最严格的地区。我们下车走了两、三里路到了监狱的门口。这不是我们所想象的岗哨林立、高墙电网、森严的黑色大铁门,而是看上去像是一座废弃的机关建筑,一排排的平房。在门口的警卫室里,我们通报了来意和一行人的名单。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位叫黄妙龄的女同志,她一个个地核实了我们每人的身份,然后把我们带到了一间平房里。这个房间大约有二十平方米,里面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好像长时间没人来,桌上有一层灰尘。
还是和在公安部里一样,黄妙龄对我们很客气,但是绝对没有多余的话。她和我们讲了一下探视的要求:一、不准谈和案情有关的事情,不要哭;二、带来的食品要经过检查,可以在探视的时候吃,不准带进监狱;三、探视时间不得超过两小时。
我们怀着迫切的心情等待着。过了一会儿,有人来通知我们说,父亲因为心情激动,血压升高,考虑到安全,他们决定让父亲下午再来,由狱方安排我们中午到招待所里休息。
我们到了招待所,他们给了我们两个房间,房间都还干净。我的心情平静不下来,于是饭后大家就到后面的山上去走一走。无意之中,我们来到了后山,在山坡上看到了春城监狱的大致面貌。秦城监狱一共是三层:外面是一排深灰色的建筑,看上去像是一个小花园;后面是监狱的办公区,有一排排的办公楼;最里面才是监狱的主休。但是外面是绝对看不见最里面这个主体建筑的,那是一个方形的堡垒式建筑,高大的围墙上布满了电网。高高的监房上面,是一个个黑洞洞的小铁窗,一色猩红,看上去就让我想起了故宫的午门。午门是“推出斩首”的地方,是权力与法律的象征。这里的警卫也分了两层,外面是北京卫戍区的部队,里面是公安部的警卫,可以互相监视和牵制。这样的警卫体制在中国也是数一流的。里面不过是关了一些五、六十岁的老人,我想不要说是林立的岗哨和层层电网,就是弄一把“将军不下马”的锁和一米八的墙,他们哪一人人也跑不出去。但是,这些人却是“国家最危险的敌人。”!
下午,我们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会见室。两点以后,看到公安部的几个人出出进进,我们估计父亲可能快出来了。果然,不一会儿我们就看到几个公安同志陪着一位老人走来。是的,这就是父亲,我们都认不出来了!他满头银发,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罩衣。看得出来,他的衣服刚刚洗过,脸也修饰了一番,但里面的棉衣袖口脏得发亮,裤子上没有扣子,用一根线系着。他面容显得苍老,行动迟缓,很明显地可以看得出一个“犯人”的痕迹。
我赶紧走到门口去迎接,可父亲竟然认不出我来了,问我是哪位同志,我一阵的心酸,直想哭。我强忍住泪水,并一再告诫自己,我是一个男人......。然而姐妹们却已经抑制不住自己了,个个双泪长流。还是父亲劝我们,说见面应该高兴,不要伤心。
接着,父亲详细询问了我们每一个人的情况,问了妈妈的情况,还问到了采芹和仲秋爱人的情况。我们也问父亲生活的情况,他只是苦笑了一下,闭口不谈。我们知道,这方面监狱有规定,不让说,但是我们看得出来,父亲在里面就是“犯人”的待遇。父亲要我们好好学习,遵纪守法,互相帮助,搞好生活。
看到父亲饱经风霜的面孔,想到监狱里面的生活,我们想抓紧时间让父亲吃点东西,也享受一点人间的生活,我们有的剥水果,有的拿点心,一个劲地往父亲嘴里塞。父亲不住地说,好久没有吃过这样的东西了,说得我们的心里一阵阵地发酸。我们想尽量让父亲多吃点,可是在这短短的两个小时里,父亲又能吃得了多少呢?
我们注意看了一下父亲穿的衣服,发现里面的棉衣脏得很,于是就问父亲有没有干净的衣服。父亲连连说有,说是由于棉衣棉被都要自己拆洗,他的年纪大了,动作困难,懒得动,也就凑合了。父亲还说:在里面,不仅钢笔和手表被收走了,为了防止“犯人”自杀,连皮带也都给收走了 。裤子是用两根两寸来长的绳子钉在两边系上的,就像是农村老人穿的“缅裆裤”。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每天放一次“风”,吃饭是监管人员从铁门里递进来的。每天可以看报纸,看看革命小说,而他经过上面的批准可以听广播,给了一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另外,还批准他可以学习英语。这些待遇,监管的同志说,都是其他“犯人”没有的特殊待遇。
父亲还悄悄告诉我们,在里面关了许多人,但是天天“放风”,出出进进的,却从没有见到过任何其他的犯人。在这里面,人都没有名字,只有代号,他的代号叫“七六O二 ”。我想,这大概是指一九七六年被关进去的二号人物。父亲还说,他这是第一次走到监狱的墙外,他悄悄数了数,一共经过了十三道铁门。这些话,我想隔壁房间的人员是都听到了,但是他们没有来干涉,装聋作哑了。
我们和父亲会面的房间里没有监管人 员,但是我知道这里有窃听器,因为我出去上厕所时,看见了公安人员拿着报话机闪进了隔壁的房间。我想,让他们听吧,让他们去向领导汇报吧,父亲的一切,党中央都是再清楚不过了。
我们很担心父亲的身体,父亲说,他有过几次发烧感冒,还有一次得了胆囊炎,被送到了北京医院检查,以后在北京医院动了手术,手术是吴蔚然教授亲自主持的。父亲说着还掀起了衣服给我们看了伤疤,刀口大约有十几公分长。父亲说:你们放心吧,监狱里面是定期检查身体,如果有病,里面有医生、有药,不要紧。他们也怕我们死在监狱里。
我们有许多话想对父亲说,父亲也好像有许多情况要问我们,但是时间过得太快了,黄妙龄同志两次来提醒我们时间快到了。我们向黄妙龄同志提出要求,说父亲没有吃完的东西,希望能让父亲带进监狱去,让他能多吃两天。她去请示了一下,回来表示说可以,但是东西要交给监管人员保管,尽快吃完。
时间到了,监管人员要送父亲回牢房,我们一起搀扶着父亲,强忍着眼里的泪水和心中的不平,目送他蹒跚离去。然后,趁着黄昏,我们离开了这座名闻天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监狱”。
一路上,大家的心中都无法平静,但谁都没有说话。因为,这里关押着我们的父亲,为毛主席和党中央浴血奋战过的父亲,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日日夜夜拼命工作的父亲。作为前任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解放军副总参谋长、空军司令员,他在这里坐牢,为人受过,这就是我们党的路线斗争啊!
十、公审
一九七九年初,中央派人来向我宣布说,对我们的案件,要重新进行审查。这个消息对长期处于囚禁状态,而且无人过问的我来说,无疑是带来了一线希望。我心里想,这难道是彻底清查我们的问题,然后给予适当处理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了吗?
这之后,一直到一九八O年七月为止,专案组先后对我进行了十五次审问。审问的内容几乎和过去是一样的,只是参加审问的人变了,都是新的面孔,是我过去没有见过的。
他们的这次审理,是从一九七一年的“九一三事件”开始,把“文化大革命”中的几乎所有的事情,都问了一遍,其详细程度是空前的。在询问的过程中,我实事求是地把所有的问题都讲了一遍。
有一个问题使我受到了教育。在一九七二的的三月,中央专案组的人,怀疑我在七一年八月八日晚上到叶群那里是否涉及到政变的问题。当时在场还有邱会作和胡敏。这个问题当时的审问人员对我施行了高压,为了诱供,他们说:邱会作和胡敏都已经交代了,我不交代就是死路一条。在这种情况下,我承认了他们要我说的一些话,但是,为了以后能够有机会说明问题,我在当时的交代材料下面画了一些圈,为了今后证明这些话不属实。但是这个问题,以后一直无法证实,而且和其他的问题,相互矛盾不能取得一致。在这次审理中间,这个问题和其他人的交代有很大的出入。一天,审问人员向我严肃地宣布,交代的问题要实事求是,不能说假话,不能增加办案的复杂性,过去如果有假的情况,这次可以更正。
我说,感谢你们帮我放下了多年的包袱。在我以前所交代的材料里,关于一九七一年八月八日和叶群接触的那个材料,有些情况是不实的,我当时在下面作了记号,材料里面所有画了圈的,都是假的。然后,我对那天晚上与叶群接触的情况,重新如实地作了说明。
一九八O年七月二十四日上午,我再次被带进了审讯室。刚一进去,来人就严肃地对我说:“中央决定,对‘林彪反革命集团’要依法处理,交由总政保卫部负责审理。根据你的问题,依照法律,对你补办逮捕手续。逮捕的时间是从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四日对你进行隔离审查的时候算起。”
说完,他把逮捕证递到了我的面前,要我在上面签字。到这时我才明白,他们所谓的重新审理,就是要把我们的案件移交到总政保卫部,由总政保卫部来重新审理和提出处理意见。所谓“依法处理”,就是进行审判和追究刑事责任。原来称我们为“反党集团”,那还是路线斗争;现在称我们是“反革命集团”,是要把我们当“反革命”来处理。看来,我们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了。
我们黄、吴、李、邱几个人之所以被关起来,主要就是因为在九届二中全会上和江青、康生、张春桥一伙的斗争。“四人帮”垮台以后,我原以为我们会迅速得到公正的处理,不料幻想破灭了。现在反而要把我们和“四人帮”搞到一起来追究刑事责任了。但“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我这个阶下囚又有什么办法,只有听天由命吧。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看报纸、听广播的权利被取消,会见亲属也被停止了。我又一切与世隔绝,似乎一瞬间天地万物都不存在了。
一九八O年九月三十日,他们正式通知要“公审”我。那天早饭后不久,监狱的管理人员突然敲门让我出去,把我带到大门口,叫我上了一辆车。上车以后,车子一直开到了监狱招待所门口,然后把我带到了一间大房子里。我进去以后,只见正面坐着的两名穿中山装的年轻法官,严词喝令我站在一边。我的身旁各有一名法警,法警一上来就取下了我的帽子,无数的记者,拼命地给我照相,一时间闪光灯,使我睁不开眼。
两位法官神情严肃,像演戏一样地对我宣布:“九月二十九日,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决定成立特别检查厅和特别法庭,检察、审判林彪、江青两个‘反革命集团’的主犯。你吴法宪是‘林彪反革命集团’的主犯之一,应到庭受审。”
整个过程都是要对外宣传的,所以工作人员的动作和表情都像是事前做了规定一样。对我来说,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在这种场合亮相。
十一月十日上午,我接到了起诉书的副本,并被告知,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二十六条的规定,被告人有辩护权,可以委托律师辩护。根据这个规定,十一月十三日,我递交了律师委托书,以后由政府为我指定了辩护律师,一个是中国人民大学的法律系讲师周亨元,另一位是武汉大学法律系副主任马克昌。按照规定,律师有单独会见被告的权利,但是在律师每次和我会见的时候,却必然有监管人员在场。
在牢房里,我反复地仔细阅读了几遍起诉书。起诉书全文约两万多字,所列举的“犯罪事实”一共四十八条,分为四大部分:一、“诬陷迫害党和国家领导人,策划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共二十三条;二、“迫害、镇压广大干部和群众”,共十五条;三、“谋害毛主席,策动反革命武装政变”,共六条;四、“策动上海武装叛乱”,共四条。上述这四大部分“犯罪事实”,都是一揽子叙述的,没有分清各个“主犯”所应当承担的责任,看来是要把我们和江青等人捆在一起审判。主要的问题,是“诬陷迫害党和国家领导人”,而“两谋”,即“谋害毛主席”和“阴谋策动反革命武装政变”的问题,并不占主要的地位。
十一月十七日早饭以后,我收到了法庭的传票,传票上注明应出庭的时间,是十一月二十日下午三时。这样,还有三天的时间。
我过去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猜想不出是什么情况,也就无从准备,只好在牢房里等,照样看书、吃饭、睡觉。只是因为看不到任何报纸、听不到任何广播而感到沉闷。
十一月十八日,管理员拿来一套蓝色的中山服和一顶帽子,叫我换下身上穿的一套黑色囚服。我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虽然我费了不少的力气,仍然洗不干净。为了让我出庭受审时形象稍微好一点,这是监狱里特别照顾。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弄到的我衣服的尺寸,做了这样一身衣服,穿着还很合身。接着,他们又发给我一双袜子和一双棉鞋。整个审判期间,我就穿着这身衣服。
十一月十九日晚饭以后,监狱管理员来通知我,说当晚就去北京城里,准备受审,要我收拾一下东西就走。在监狱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的呢,无非是些洗脸用具和一身衣服而已。在思想上准备着此一去就不复返了,反正怎么处理,都随便吧。
那天大概是晚上八点钟左右,管理员来叫我了。他带我走过一段很长的走廊,下楼出了小门。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记者在给我录像、照相,我又经受了一次次的强光照射。但是我是个囚犯,无法对他们提出异议。
一出大门,就坐上了一辆卧车。我坐在后排的中间,两边各有一名警察。前排是司机和管理员。在我坐的车的前后,各有一辆警戒车。我是一个囚徒,居然独占了三辆车,待遇比我在工作岗位上还高。
一路上,只见一条长蛇阵似的车队,有秩序地鱼贯而行。真壮观呀,每个“主犯”三辆车,十名“主犯”就是三十辆车。再加上指挥车、警卫车、救护车,总共大约有五十多辆车。过去任何国宾来访的场面都没有这样的规模呀!
从秦城到北京城,大约走了一个半小时。车队走的不是正路,一路上弯弯曲曲地不知道走的是什么线路。一直到了东长安街,我才认出路来。等车进了东交民巷后院,我才发觉是到了公安部礼堂。
我的车在公安部礼堂边的一排小屋前停了下来,我被带进里面一间有暖气的小屋子里,里面除了有一张单人床、一把椅子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外面的一间屋子里,住着看守人员。
我进了屋子以后,有个医生进来问我的身体情况,还给我量了血压。我问医生我的血压有多高,但是他不肯告诉我,只是问我要不要吃药。我心里想,我问你血压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要不要吃药呢?由于当时我对自己的身体感觉还是比较好,就没有要药吃。接着,看守人员就催我睡觉。我好像是似非睡、迷迷糊糊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他们给我送来了早饭。看来伙食还不错,有鸡蛋、面包等,比在秦城监狱要好。看来是要我们在审判期间保养好身体,以给国内外一个保养良好的印象。
上午,有公安部和法庭的工作人员来来往往,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给我送来了一份法庭规则。这是为了维护法庭的正常秩序和安全而作出的一些规定,与我们这些受审的人员似乎没有多大的关系,大可以不必叫我们知道。
吃过午饭后不久,法警就叫我们准备到庭。从我住的那间房到法庭其实只有百把米远,但是走几步,他们就叫我们停一下,这样走走停停地转过了一个巷子,才进入到公安部礼堂的候审室。我又在那里等了个把小时,就由法警将我押到礼堂的后门,取下我的帽子,押到被告席上就座。
我看了看台上的人,大部分都不认识,少数几个人我是认识的。这几个人中,有的过去是我的同事,有的是我的部下。他们个个正襟危坐,表情十分严肃,也看得出他们比较紧张。
十名“主犯”,离得远的我没有看清楚,只是发觉我的右边是黄永胜,左边是李作鹏。但我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押上来的。
宣布开庭以后,由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兼特别法庭庭长江华宣读起诉书。起诉书宣读完毕,就叫我们退庭,返回原押的地点。晚饭以后不久,就通知我们立即乘车返回秦城监狱,等待再一次受审。
一回到秦城监狱,只觉得牢房非常冷。一进了牢房,我就立刻躺下睡了。但是千千万万的事一时间在我脑子里不断地翻腾,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我心想,一定要冷静地实事求是地想一想,究竟哪些是错,哪些是罪行,哪些事情是当时特定条件下无法避免的,哪些事情是出于失误造成的。我下定决心要好好地辩护一下,但是我又想,辩护又有什么用,在那样的情况下,一切都定好了,只是要我们走一下过场而已。
十一月二十一日下午晚饭前,管理员告诉我,晚上准备到城里受审,这一次在城里的时间可能要长一些,要我作好准备,带好随身所用的东西。说话之间,他给了我一把剃刀,要我刮一刮胡子。
天黑以后,管理员带我到了楼下,又遇到一些记者给照相。上了车以后,车队向城里开去。这次的车子似乎比上一次减少了一半,但依然是浩浩荡荡。这一次,车队没有驶向公安部,而是经过清河以后,到了清华大学校园,转到了南面的一个地方。尽管夜间看不清楚,但从外边看来,好像是空军学院。进了院门以后,他们把我关进了一幢楼房的底层。看得出来,这间牢房刚刚经过一番修整,安装了铁门和铁窗,加强了防卫。牢房里面有一张单人床,一张三屉桌和一把椅子,还有一个脸盆架,一个热水瓶和一个杯子,还给我两条新的毛巾。屋子里比较暖和,床上还铺了两条褥子,还有两条被子。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感到特别舒服。
虽然从牢房里看不到外面,但是空军学院我是十分熟悉的,我在工作岗位上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地来过这里。这里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熟悉。当初修建空军学院的时候,是刘亚楼司令员和我共同多次地考察,又同北京市的彭真市长商量,批准建设的,一共修建了三年,开办以来,在这里训练了无数的空军干部。没有想到我亲手建设的空军学院,竟然成了特别法庭审判我的地方。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思绪万千,就这样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看到看守我们的人员都穿着解放军的军装,态度比较好。战士们告诉我,他们是总政保卫队的。
早饭以后不久,就有人叫我去“放风”。一到外面,看到楼房和广场,我更加肯定无疑了。他们把我带到了一个用芦苇围起来的圈内活动。这个地方,空气不错,比秦城监狱来说要好多了。保卫队的战士有时还主动跟我说说话,我的心里也觉得开朗了一些。
但是,负责管理我的,仍然是公安部的一个处长,我没有见到总政保卫部另外派人来。这个处长对我的态度不错,他要我把心情放开,不要增加负担,要吃好饭、睡好觉,法庭问什么就答什么,还问我带的衣服够不够等。到了下午,三O一医院的大夫、护士又不断进出我的房间,仔细地为我检查身体。
这里的伙食改善得很好。早上有牛奶、油条、稀饭、鸡蛋,中午和晚上是两菜一汤,外加桔子、苹果等水果。管理伙食的是一个老大爷,每顿饭都是他送来的。他说他以认识我。对他,我只能深深地表示谢意。
十一月二十二日,一天都没有什么动静。十一月二十三日上午,宁焕星和另一个人来牢房里告诉我说,下午三点特别法庭第二审判庭准备开庭,要我准备一下,到时候不要紧张,问什么就回答什么。他们还告诉我,准备坐车先到法庭的侧门下车,在传讯室里等候,等到开庭时再到法庭的被告席上就坐。在法庭上要一切听从指挥,台下还有旁听的观众,但是要我放心,他们是守纪律的,因为已经印有法庭的规则。他们两人对我的态度不错。
大约下午两点半,管理人员来叫我起床。出门坐上车,看见有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跟着我。在车上,他们几次数我的脉搏和心跳。他们还要给我吃镇静药,我拒绝了。从牢房到法庭将近一公里,路的两边,站着许多人,主要是空军指战员。我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见我。
下午三时,准时开庭,特别法庭的庭长江华和三名副庭长,以及审判员出庭,做法庭调查。我看到在坐的还有黄火青和伍修权,这些人都是我过去的同事,现在他们成了法官,我成了囚徒。还有其他的一些我过去的部下,如黄玉昆和空军的几个人。
法庭调查一开始,就问我关于林立果到空军的问题,问我任命林立果为空军党委办公室主任兼作战部副部长是不是事实?这还用问吗?空军党委的文件,白纸黑字,十几年了,谁没有见过?
接着,审判员又问:“空军的一切,都可以由林立果调动和指挥”,这句话是不是我讲的。我回答:“是”。这时,法庭用一个机器,在屏幕上打出了一九七O年七月六日空军党委常委办公会议的记录。在这个会议上,周宇驰说:“吴司令曾经说过,空军的一切,都要向林立果汇报,都可以由林立果同志调动和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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