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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战士》作者:余之言

_3 余之言(现代)
先吸引诺娃眼球的是斧头与树墩的拼杀。那闪着白光的锋利斧头,翻飞出许多花样,斧尖扎劈,偏锋正削,钝角硬砍,后锤夯断,招招好看。让人叫绝的是,无论哪招,都能把树墩子劈成大小一致、厚薄均等的劈柴。每块劈柴还能拖着优美的弧线,准确地飞落到几米远的同一柴堆上。诺娃见过别的男人劈柴,劈出的柴大小不一,飞落满院,最后才归拢成一堆。而眼前的王子亭,他的手法则是一次精确成柴,准确落位。一阵斧柴飞舞后,地上却干干净净,满院利落。
王子亭全神贯注地劈柴,却知道有人进来在看他,便极度表现,动作越发漂亮、耐瞧。
诺娃的目光由斧头上转移到了抡斧的双臂上。他那隆起的饱满肌肉并没有引起她的惊奇,而是他胳膊、前胸、后背上闪着光亮的数十处伤疤,惊得她捂住了嘴。
她尽力抑制着不叫出声,尽力不错眼珠地看仔细。
她在心中用“多种多样、千姿百态”来形容他的那些疤痕。
条形状的疤痕,像一串佛珠随意搭在肩上,凸起的圆痕白光点点,凹下的痕窝藏着汗珠,闪着汪亮。
三角形的疤痕,像是由黄白两色棉布精心缝制的小孩子的踢绢,不小心落在了脊梁上。
大逗点形的疤痕,就像毛笔特意点在肚脐上方甩出的漂亮尾巴,与肚脐自然连接,浑然一体。
句号形的疤痕,像是一枚黑色的纽扣镶嵌在后背中间,大概是哪一天穿错了衣,着急脱下,撕扯中把一枚纽扣抓进了肉里。
最美的一处是挂在左胸肌上梅花状疤痕。看上去像有意文身而成,紫里透着红,泛着蓝,随劈柴的动作,肌肉的蠕动,而有规律地上下跳跃,像是微风吹拂下的梅花,翻飞着无尽的艳丽。
她似乎闻到了飘浮的梅花香气。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这一景色中收起目光。这时,她现了另一幕让心悸动的景象。
不远处的门槛上,无声地坐着托腮凝视的章红玉。一看便知,她这个动作已经静止许久了,大概始于劈柴人第一斧劈下。她的心被银白的弧线拴牢了,她的眼睛被那丰富多彩的遍体鳞伤粘住了。
章红玉走火入魔了。
诺娃理解章红玉此时此刻的状态。
此情此景中的王子亭,令在场的任何人都着迷。
当王子亭停下手里的活,稳健地走过来时,章红玉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不!不!”
诺娃知道,她从心底深处是不愿让王子亭停下来的。她还没有看够,还没有享受完。
诺娃从心里也承认,看王子亭劈柴真是一种享受。
大家为王子亭鼓起了掌。
章红玉依然坐着没有动,笑眯眯地看着移动过来的伤痕斑斑的画卷。她那炽热的目光落到了那张冒着热气的俊朗的脸上。
王子亭那好看的双眼皮与会说话的眼睛配合得极为默契,向章红玉传递着在诺娃看来极为复杂的信息。
他微微伸出舌头,湿润一下薄薄的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章红玉把眼前这个男人的肖像又一次地深刻在脑海里,深藏在心窝里。
诺娃他们三人围了上去。先是坏鼻头摸了一把那串佛珠,李双玉跟着看似小心地捏了那个句号,却揪起了一把肚皮,把肚脐眼也拉长了。大家就笑。诺娃果敢地从后面袭击了那枚纽扣。因为她的衣服上正少一颗纽扣,那是偷爬档案馆后窗时弄掉的。这颗纽扣富有弹性,却很牢固,就听王子亭夸张地尖叫了一声:“疼!”
叫声惊起章红玉,她走过来,埋怨诺娃说:“下手没轻没重的,难道想给他再添块新疤不成。”
章红玉犹豫地抬起手,伸向王子亭胸肌上的漂亮梅花,却又缩回去。
诺娃看到王子亭眼神一亮,瞬间即失。章红玉又抬起手,王子亭的目光赶快迎上去,像是鼓励,像是怂恿。她终于鼓起勇气,把五指轻轻地放在梅花上,然后缓缓抚摸了一遍,脸一红,扭头进屋。
王子亭欲跟进,说:“我进屋洗把脸去。”
坏鼻头拦住问:“王叔你这么多伤疤是怎么来的?”
诺娃也想解开这个迷,就拉李双玉一起把王子亭围住。
王子亭心不在这儿,说:“都是当年打日本汉奸蒋匪帮时负伤留下的。”说完,又想走。
诺娃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站在眼前的这位劈柴高手,居然还是战斗英雄。
战斗英雄与战斗故事是紧密相连的,哪能就这样放过他。
王子亭知道遇到了麻烦,不得已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应该说王子亭的故事讲得还是非常精彩的。讲的是他那个逗点伤痕的来历。
王子亭是提着斧头投奔革命队伍的。他挥舞着锋利无比的大斧头,给部队排长表演了二十分钟的劈柴,排长就立马收下了他。他是一个有志之人,一心想为革命立功,训练非常刻苦,枪法、拼刺刀技巧掌握得很快。一个月不到,排长就说像个老兵了,可以打先锋了。
这支队伍原是东北抗联部队的,后改编入林彪的第四野战军。他参加的第一场战斗是着名的四平保卫战。
在一次反击中,他冲锋陷阵,不顾生死,一直冲在前头。子弹打光了,刺刀拼断了,就抽出了别在腰间的斧头。就在他扔枪换斧头之间,一个国民党兵一枪向他刺来。眼看就要扎进他的肚子,他都感到刺痛了。他身一偏,腰一扭,斧头同时顺势抡起,那兵端枪跨步僵站着不动了。再一看,那兵却少了头,脖颈齐刷刷地被斩断。王子亭单腿跪地,左手拄斧把,右手去捂腹部,想接住流出来的肠子,却什么东西也没接到。扒开衣服一看,只是一个小伤口正流着血。他一下跳起来,大喊了一声:“王子亭,永不倒。”然后,他把斧头放在肚脐下接了几滴血,又挥舞着斧头,冲将上去。斧头沾了自己的血,有了灵性,心生胆,斧生威,连劈数敌,立下战功。
王子亭给讲的第一个故事非常成功,诺娃他们三人热烈鼓掌。听到身后也有掌声,回头一看是章红玉。她满脸红红的,正用力拍着巴掌。
王子亭的故事对诺娃他们产生了莫大的吸引力,使他们一度放弃了寻找叛徒之事。那段日子,一有机会他们就缠着他讲革命战斗故事。每次,开始他并不痛痛快快地讲,故意逗着让他们缠他求他似的。缠闹之中,章红玉放下手里的活过来,他才张口说话。他的战斗英雄的形象,很快在大家心中矗立起来。他的故事讲的都是他的亲身经历,听来很让人信服。他多次自豪地说:“我是林彪的兵,我随林彪司令员从东北打到海南岛。”当他们问他林彪长得什么模样时,他语塞了。他承认没有亲眼见到过林彪,但打仗时,每次都感到林司令就在自己的身后,所以每次战斗都有使不完的劲,用不完的胆。
一次,王子亭费劲地够着脊梁上的三角形伤痕,说:“这是在强渡长江,解放武汉时被敌人的炮弹皮炸的。当时,我已经是连长了。我的船冲在最前面,可后面的营长还嫌太慢,在报话机里大骂我是在江里游泳的娘们,浪得忒慢。还说林司令就坐在后面的那条大船上,若不尽快抢上滩头,指挥船的安全就没有保障。我一听我的速度危及到了林司令的生命安全,就一把推开为我包扎的卫生员,拼命的划起船。伤口本来不大,可每用力划一下,伤口就裂开一点。那时,已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要第一个冲上滩头。到了岸上,我的后背衣服全被鲜血浸透了。可我觉得很高兴,因为林司令肯定在望远镜里看到了我第一个跳下船头。我为此足足兴奋了半个月,直到听说林彪根本就没有在武汉一线的大船上过江才消停。”
王子亭后背上那个句号形伤疤很有些意思。因为那是他战斗生涯中的最后一场战斗,以他被一颗子弹穿进后背而画上了圆满句号。那是1950年5月,他参加了解放海南岛战斗。他们在琼崖纵队的配合下,乘木帆船渡海作战。几次激烈枪战,他没有负伤。最后一场战斗结束后,饥渴难忍的战士们冲进了椰林。已身为副营长的他爬上一棵大椰树,抽出跟他转战南北的斧头,把熟透了的椰子砍落在地,让战士们在下面喝了个够。正当他顺树下滑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子弹钻进了他的后背。他应声落地,砸在了一片椰子上。他昏迷了五天五夜。
王子亭的故事讲了很多,一多就有些大同小异了。诺娃他们就让讲点新的,他讲不出来,就把珍藏多年的立功证章、证书等能说明他英雄行为的东西全都拿来让他们看。他们摆弄着那些玩意儿,新鲜了两天,就又让他讲故事。他们是想让他讲关于佛珠伤症和梅花伤疤的故事,但是他次次拒绝讲给他们听。
一次,诺娃对他说:“王叔,你讲了这两个故事,我就让李双玉到他妈面前,再给你求一次,让她同你结婚。”李双玉看了她一眼,流露出了不情愿的成分,却又坚定地点了点头。过去提到这个话题,李双玉是极为反感的,现在有了很大改变,看来是王子亭的故事打动了他。他开始喜欢这个英雄叔叔了。王子亭说:“不是我不给你们讲这个故事,而是这个故事牵扯着一个爱情故事。你们小孩子家家的,不懂。”
诺娃一听,更来了精神,非要他讲。他还是不讲。诺娃就给李双玉使眼色。李双玉走上去,真诚地说:“我现在倒真愿意让你当我爸了,王叔。”
就李双玉这一句话,王子亭讲了佛珠伤症的来历。
在解放锦州的战斗中,我已升为副班长。在一次冲锋中,前面遇到了一架铁丝网,上面全是铁刺刺。如果找来剪刀剪断,就会拖延拿下城门的时间。我说:“我趴上去,大家从我身上踩过去。”班长说:“好。”我又说:“班长,你比我块大,你趴上去效果会更好。”班长说:“你在四平战斗中立过战功了,而我还没有立过功。你趴在这儿,我冲上去拿下敌人城门。”我就趴了上去。我趴了一会儿,痛得受不了,就又仰面躺着让大家踩。全排的人从我身上顺利通过,班长第一个冲上了城门,打退敌人,打开城门。他皮毛未损,我则多处被扎伤,数肩膀子两边这几道最重,现在长成了两条佛珠。班长拿下城门,又第一个冲入城内,正碰上一个国民党军官拿枪要杀他的姨太太。班长打死敌军官,救下了姨太太。让大家都没想到的是,这姨太太把所有的银两细软和那军官藏在地洞里的文件、枪支都主动交给了部队,却提出要跟着救她的班长过日子,不然她就自杀。排长断然不同意,让班长去做工作,妥善处理好这件事。可班长做工作回来说:“越做工作她越想跟着我。”排长说:“这说明你工作没做到家,再去做。”班长回来后又说:“我也想跟她一起过日子了。”排长踢了班长一脚:“你看你这个熊样,这么快就被那骚娘们俘虏啦。我倒要看看你一个革命战士有多大的抵抗能力,你再去做,再去做。”我劝排长,不能再让班长去了,再去他就回不来了。排长不听我的,说:“我不信,一个出生入死多回的革命班长,还能经不起一个国民党军官姨太太的诱惑。”还是让他去了。结果,班长真的就没有回来。排长派我去找,只在姨太太家找到一张字条。班长没文化,字条是姨太太写的,却是班长的口气:“排长,这姨太太也是苦出身,很让人怜爱。她很会疼人,很会让人舒坦。我参加革命是为了讨房老婆,现在我革命的目的达到了。我不革命了,我要和她走了,去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俩的地方过日子去了。最后,还要多谢王子亭副班长,是他趴在铁丝网上,我才第一个进城,找到了一个可心的女人。”排长看完信,也踢了我一脚:“你妈拉个巴子的,你为什么不让他趴在铁丝网上?他不第一个进城,就碰不上那军官枪杀姨太太,碰不上姨太太,就不会跑掉一个革命战士。”我说:“他跑了就不是革命战士了。战争年代,有的开始是革命的,后来又叛离了革命队伍。有的开始是不太愿意革命的,后来又彻底革命了。一个人的政治信仰变来变去是很正常的。再说,班长是为情而去的,还算条汉子。排长你不要生气。”排长在我肩上狠狠地拍了一掌,说:“我看你跟他是一路货,在女人面前,也是个花花肠子,见一个喜欢一个。”这一掌正打在我的伤处。我急了,就反抗了排长一脚,骂道:“你妈拉个巴子的,老子白让你们踩了。不给老子立功,还打老子的伤口。老子这一辈子就喜欢一个女人。老子可不是那种多情种。”排长见我急了,就说:“算你是个正经人,下次再碰上什么姨太小姐的,老子让你这个副班长去处理。不,你已经不是副班长了。我正式宣布,你现在荣升为班长了。”我笑了,没立上功,弄个班长当当也可以。
王子亭的故事里,总有一个方面是很诱人的。他身上的伤疤只有那朵大梅花没有讲了。任凭他们三人磨破天,吵破头,他也不肯讲关于这朵梅花的故事。
最后,他急了,把证章证书奖状什么的抖落了一地,冲他们喊:“妈拉个巴子的。老子就是不娶章红玉,也不会给你们讲这个故事。天下人谁都别想知道老子的这个故事。”
章红玉刚从外面回来,正好听见了王子亭的话,就冷冷地说:“孩子们让你讲讲战斗故事,何必把我也牵扯进去,谁也没有说过非要嫁给你。有意见直接对我说,对孩子们大呼小叫的算怎么回事。”
王子亭憋屈了好长时间的话,也顺势倒了出来:“我一个堂堂的公安局长,整整给你劈了两年柴了,你却还是不冷不热地对待我,硬别扭着不肯嫁给我。你什么意思?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章红玉更气了,说:“你不忍就算了,以后就别进这个家门了。这两年,算我雇了个工,你算算应该给你多少工钱,今天结了就没有明天了。”
王子亭真火了:“你放屁。这两年,我的心都烂在这儿了,你说值多少钱吧?把你整个人卖掉也赔不起我的工钱。”
诺娃不合时宜地笑了,还多嘴一句:“王叔这话有矛盾,你最终目的不是想娶到章阿姨吗?把章阿姨卖给你不就结了。若卖给别人,得了钱再还你工钱,那才叫麻烦呢。”
王子亭转过身来:“罗诺娃,你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以后在这个家里,我接受你不接受你还另说着呢,哪有你多嘴多舌的份。”
李双玉见王子亭冲诺娃火,就冲王子亭大喊:“你什么时候成了这个家的主人了?你有什么权力接受谁不接受谁?罗诺娃,咱们走。让他讲个破故事,看他闹腾出这些事。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大家一哄而散,章红玉也出了门,王子亭尴尬地呆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蹲下身去捡地上的那些宝贝证章证书。
C2 国泰烟号的粉红幌绸
章天一在总理商务中的无能和生活中的胡作非为,使才干超然的李万玉,在章大头心中的位置进一步突出出来。
这一年,黑龙江多半地区遭受了大旱灾,当地家家户户急需粮食。李万玉想到了一个赚钱的妙计,说给了章红玉。颇有一些经济头脑的章红玉万分赞成,认定李万玉这一招是审时度势之举,在近年章家商事中堪称最高一招。她迫不及待地拉李万玉一起去说服章大头。章大头不敢拿出巨银冒这个风险,拒不答应。章红玉却横下心来要走这一步棋。在她看来,这一步棋胜算很大。一旦成功,即为章家赚得大钱,也会显示出李万玉的超常才能和宏大气魄,从根本上奠定他在章家管家理财的显要地位。
章大头不答应,章红玉就寸步不离地跟他闹。她的闹不是胡闹。她讲她的理,讲章家各店铺长年积存的银两,既添不了肥娃,又下不了胖仔,何不把这些闲置的资银集中起来,去做一宗大买卖呢。她还讲另外一个理,与其让章天一把章家的银子糟蹋掉,还不如冒一定风险干一件大事业。
章红玉闹得章大头不得不反复考虑李万玉和章红玉的这一方案。最终还是觉得此招为险棋,要么赔掉章家大半个家业,要么再赚出半壁江山。
在章大头左右拿不定主意时,章红玉使出最后一招,说:“现如今,我已经是李万玉的人了。这一辈子,生是李万玉的人,死是李万玉的鬼。不让嫁他,我只有去死一条路了。”
章大头早看出了小女与那李万玉不同寻常的关系,但他知道任性小女的情爱之事是干涉不得的,她的个人问题别人是左右不了的。最好的办法是顺其自然,该走哪条河,趟哪道水,由她自己去折腾。何况,章大头打心眼里欣赏李万玉的才干,喜欢这个年轻有为的后生。这后生虽然出身贫贱,但在他章大头眼里,卓越的才干抵得过万贯家产。所以,当章红玉提出要跟李万玉好一辈子时,章大头默许了。
章红玉乘胜追击,说:“既然父亲同意小女嫁李万玉,那肯定不会把小女两手空空赶出家门的。凭父亲对小女多年的宠爱,不薄的嫁妆和陪送肯定要出的。”章大头点头说:“那当然。”章红玉两手一摊:“那好。这一宗买卖就是小女的陪嫁了。如果赚了,父亲拿出十分之一为小女操办婚事,置办嫁妆。如果陪了,小女不要父亲一两银的嫁妆,甘愿随同李万玉背井离乡,远走关内苦度一生,绝对无怨无悔。”章大头再也无言。
章红玉跪伏在章大头的腿上,哭腔凄切:“父亲,你要相信李万玉,他能行。你就成全了李万玉吧,我太喜欢他了,我愿帮他把所有想干的事干成,成就他干一番大事。”
章大头扶起膝下小女,一拍大腿说:“奶奶的,就依你了。我愿帮小女把所有她想做的事做成。”章红玉一听此,当即咧嘴笑了。
其实,李万玉和章红玉的高招并不复杂,就是用国泰烟号闲置的银两到非灾区购回大批粮食,再由当地烟民用烟草到国泰烟号来换粮食。这样国泰烟号以平价折算大量收购烟民手中烟草,从而储存下了大量烟草原料,同时也帮助当地灾民度过了旱情。一般认为,这样做的风险在于第二年或第三年年境务必好转,各地必须大量需要烟草。否则,大批烟草砸在手里,章家必定大陪特陪。李万玉看得更深了一步,来年年境好转,必定大赚。即便来年这里继续有灾,章家还可把营销的重点方向转向邻近外省甚至关内各省,以此扩大章家在外地的营销势力。这一步如果能走成功,这一次赚钱多少是小事,激发国泰烟号日后大展是长远利益。
后来的事实证明,李万玉、章红玉胜了这步棋。之后接连两年年境尚好,各地大量需要烟草原料。这时,章家这一壮举见到了显着效益。别家烟行店铺缺少烟草原料,而国泰烟号除留足生产烟草用料外,将大量烟草余料分销给别家,赚得大钱。同时,借机开辟和拓宽关内营销渠道。章家原料充足,资金积累雄厚,借势形成生意大发展、大飞跃的局面。
李万玉、章红玉赢得了章家上下的一致好评。李万玉在章红玉的辅佐下,掌管了章家多半个家业。大家都认为章家到了喜上加喜的时候了。然而,这两个总理烟业成了精的后起之秀,并未急于操办自己的婚事,而是一而不可收地加快展章家烟业的步伐,经常双双来往关内外,谋划运作了一桩桩成功的买卖。
当李万玉、章红玉都觉得该料理自己的婚事时,1937年7月7日的卢沟桥事变发生,全面抗战爆发。战火迅速燃起,章家烟业产销两旺的势头受到扼制。营销开始时好时坏,生产时停时开,烟号渐渐处于不死不活状态,全靠章家老底子维持生意。日本宪兵和伪军查封货物,抓走人员,找岔子,讹黑钱的现象时有生,店员铺工、主事掌柜逐渐减少。
这个时期,经商无能、做事无心的章天一彻底甩手不再管国泰烟号商事。早在这之前,他已经凭着在传教士那里学得的一口流利日语,与日本人攀上了关系,暗地里为日本人做事。现在日本势力在东北进一步壮大,他更加肆无忌惮地周旋于日本人圈子里,乐此不疲地在人前人后彰显八面威风。
章大头拿他这个不干正事的儿子没有一点办法。他多年劳心疲惫,又见国难当头,烟号商务稀少,就不再过多问及商事,全权交给李万玉、章红玉经管,自己图个清闲自在。
章大头唯一关注的是小女的婚事,一心想尽早促成小女完婚,以使李万玉真正成为章家翁婿。他知道,章家产业由还未成为章家翁婿的人经管着,总不是长久之计。小女一天不完婚,自己就一天去不掉这块心病。但章大头察觉到,自从日本人挑起“七七事变”,这两个年轻人却不再提完婚之事,整天泡在烟号商事里东奔西走,作垂死挣扎,全身心地拯救国泰烟号。当章大头看明这种情景后,也就不好意思过多地催促他们的婚事。后生们为了章家大业而把自己的幸福置之度外,我章大头不该再有自己的小心眼。李万玉对章家烟业是一心一意的,李万玉同小女的感情是绝对可靠的。不争气的儿子已经无望了,自己再不相信李万玉,那国泰烟号就真的没有起死回生的希望了。
不久,国泰烟号刚刚组建不到两年的“国泰”牌香烟作坊关闭,章家烟业一衰再衰。
筹建国泰牌香烟作坊是两年前李万玉和章红玉的一个杰作。这一举动,一来顺应了部分烟民的需求,随着世风开化,一些时尚烟民逐渐弃舍下祖辈用惯了的烟袋锅,而吸起了用烟盒装的纸烟卷,章家抓住机遇,选关东烟叶精料,创建了国泰香烟,很快被一些烟民所接受,成为章家烟业一支新生力量;二来把国泰香烟作坊与章家关东烟叶、烟丝作坊捆绑在一起,加大了对抗日本人在东北烟业的力量。
“九一八”事变后,随着军事侵略的深入,日本人在东北三省许多地方建立了烟草制造工厂,以此来掠夺东北大量资金支持战争。而章家烟业是抵制日本烟业的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国泰牌香烟创业两年间在日本人烟业的夹缝中得以艰难发展,逐步有了一定的规模。
突然有一天,日本人找到国泰烟号门上,提出了一个看上去很有诱惑力的交易:只要国泰烟业在国泰牌香烟盒上印上“东亚一心,完遂圣战”、“五族一心,兴亚之光”、“出荷报帝恩,增产尽人力”等口号,日方即可无偿利用日方销售渠道促销国泰香烟。
无事到烟号闲逛的章大头一听此有所心动,当即表示愿意与日方合作。李万玉却一眼看穿了日本人的真实目的。他知道,近来,日本人采用不同方式,印制许多内容不同的宣传口号,借以掩盖和美化侵略中国的行径。在香烟盒上印制紧密配合军事政治需要的欺骗口号,是日本侵略者精心策划的一招。他们看准香烟与百姓生活密切相关,是一种较为广泛的宣传载体。不仅在自己制造工厂出产的香烟盒上印上宣传口号,还想利用中国人出产的香烟为他们的侵略行为服务。
李万玉心知肚明,碍于章大头已答应在先,不好贸然否定。他突然灵机一动,当着日本人的面,对章大头谎报了一个重要情况。他对章大头说:“国泰香烟作坊近来连续亏损,烟号又拿不出资金挽救这一局面,所以,只有逐步消减产量,现在已基本处于停产状态。看您前几天身体不适,才没有把这一坏消息告诉您。”
章大头睁大双眼,死死地盯着李万玉,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站在一旁的章红玉即刻抓住了李万玉的心思,马上向前扶住章大头,说:“爹,万玉说的是实情,是我不让他告诉您的,怕您伤心加重病情。这个香烟作坊是难以起死回生了,我和万玉想了一切能想的办法,可还是无力回天。现在战事频发,章家烟业越来越难做了。”
日本人半信半疑,沉思一会儿说:“既然国泰香烟已经停产,那我们就不勉为其难了。可有一条你们章家要记住,日后市场上可就不能再见到国泰牌香烟了。”说完,扬长而去。
事后,弄清实情的章大头真正大病了一场。本来可以靠日本人敞开的渠道,靠国泰牌香烟赚上一把,现在却不得不关闭香烟作坊。李万玉这次谎报情况,自作主张,着实伤了章大头的心。
李万玉先向章红玉讲明道理,民族气节是中国商人之魂,我们不能为了赚钱而遭国人唾骂。章红玉打断他的话说:“你少给我讲这些道道,难道我还不懂吗?不懂我就不会在日本人面前给你打圆场了。你要相信,我与你的心是时时相通,事事相通的。”李万玉说:“你思想通了不等于你爸也通了。我还得去给他老人家说道说道去。”章红玉说:“你去还不是自找挨骂。”
章红玉去找了章大头,一进屋便不管不顾地向躺在火炕上的病人讲了她的一番道理。她说:“日本人别有用心地把对东三省的占领,说成是对中国百姓解放的一场圣战,把对中国百姓的肆意杀戮和对中国资源的疯狂掠夺,说成是复兴大东亚共荣之光,强迫烟厂在香烟盒上印制欺骗口号,这充分暴露了日本侵略者企图永久占领中国东北的狂妄野心。我们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要宁死不屈,要奋起抗争。既便眼前没有力量反抗,但也不能当日本人的走狗。”
章大头突然翻转过身,骂道:“屁话,谁当日本人的走狗了。我是商人,我只是想做买卖赚些钱。”
章红玉说:“赚钱也得取之有道。我们靠帮日本人欺骗中国国民赚钱,是毫无道义和尊严之举,赚了这个钱我们就成日本人的走狗了,就像章天一一样。”
提到章天一,章大头翻转过身,不再吭声。章天一成了日本人的一条狗,是章大头近几年来最大的耻辱。他从心底是不愿同章天一为伍的。
反思几天后,章大头病愈下了炕。他见到李万玉和章红玉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差一点也当了日本人的狗。好了,以后国泰烟业的大事小情我一律不管不问了。你们有什么事也不用再来问我。你们如果再来找我商量事,我就一把火把烟号各铺都点了。现在,我向你们提最后一个要求,赶快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吧。这件事,我说了算,要按我的要求办。这是我的最后一道指令,必须严格执行。”
三天后,章大头为章红玉和李万玉办了一场符合章家地位和身份的婚礼。按照当地的风俗,章家热闹了三天三夜。总体上说,婚礼办得较为圆满顺当,只是章天一的出现,引来一阵不快。章天一领着他的三个日本朋友前来参加婚礼宴席。他们四人到哪个桌前敬酒,哪个桌即刻空无一人,人走席散,弄得章天一在日本朋友面前很没面子。
宴后,日本朋友提出要见见新娘子章红玉。新婚大礼上,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任何来宾要见新娘。章天一知道章红玉烦日本人,但又不好不领他们去。
日本人走进洞房时,着一身红衣红裤的章红玉正盘腿坐在火炕上,见日本人进来,便端起一杆三尺长的大烟袋锅吸起了关东烟。她吸得如痴如醉,眯缝着细眼,脸朝房顶吞云吐雾。
章红玉吸烟的神态,深深吸引了日本人。他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东北俏媳妇把关东烟吸到了最高境界,这是一种美的享受,这是一种美的艺术。我们的也要吸,吸新媳妇的喜烟大大的,快快的。”
章红玉从醉人的烟境中走出来,关东烟使她神更加妩媚动人,笑眼一挑说:“按我们这一旮旯的风俗,抽新娘亲自点的喜烟之前,要挨新娘一杆烟袋锅子。挨了这一下,保你日后顺杆子往上爬越爬越顺当,和面蒸馒头锅锅白又大。”
日本人不知就里,说:“大大的好,大大的好。”话音未落,每人额头已重重地挨了一烟袋锅子。烟灰在眉心上留了印,火烫火烫的。
还没等日本人反应过来,章红玉已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三杆烟袋,依次顺势插进了他们的嘴里。然后,麻利地给他们装满烟丝,说:“喜烟,要一口气吸完一锅子才吉利。”然后,划火点烟,叫一声“吸”。三个日本人都一口气吸完,几乎呛晕过去。有人上来扶他们走出洞房,到外面去倒气。三杆烟袋,是章红玉没收的没完没了让她点烟闹洞房人的。掺杂着辣椒粉的烟丝,也是闹洞房人想祸害新娘子,被章红玉识破抢过来的。
章天一对章红玉如此捉弄他的朋友大为不满,说:“没想到你这么不知礼,我是领日本人来给婚礼增光的。看来你是有眼不识泰山,有心不知日本人的厉害。”
章红玉说:“日本人在我的婚礼上不受欢迎,快领他们滚。否则,还有你们好看的。”章红玉脱下红鞋,朝每只鞋窝里吐了一口唾沫,两只鞋对扣了,扔到了地下,说:“恶心!恶心死人了!”
日本人走后,章红玉的心才慢慢好起来。这时候,已经夜深人静。李万玉先她一步宽衣钻进被里,正用一看就懂的眼神看她。她说:“看到章天一的汉奸模样我就恶心。大喜的日子,好好的心情,让这几个王八蛋给搅了。”李万玉伸出白光光的胳膊拉她:“咱俩的洞房花烛夜,别真让日本鬼子扫了兴。”章红玉反而双手把他拉起来,让他坐着一动不能动。她一次次地抚摸他滑如绸缎的皮肤,片刻,手掌上的感觉传遍全身。渐渐地,眼神变了,刚才的怒气换成了柔光。她一只手仍然在他身子上,另一只手去解自己的红袄。她深情地说:“这真是一张好皮。”李万玉跃起身来,把她按在了身下,气喘吁吁地说:“你说什么?你把我当成野兽了,还想把这身皮卖个好价钱呀。”她已经透不过气来,捌换着气说:“你就是野兽,你就是我的野兽。我要剥下你这身好皮,每时每刻都揣在怀里,贴在心窝。”
一对新人呼吸如兽,话不成声。
婚后的李万玉、章红玉一如既往地把精力用到烟号营生上。小夫妻在日常事务中配合得非常默契,很多事经常不约而同地想到一起,有着强于他人的灵性。但受大环境的影响,他们的经营才华难以得到充分体现,也越来越难以见到大的经济效益。章红玉虽刚经喜事,但心情却远不如从前畅快,到醉心烟铺吸烟不如以前那么有规律了。心情好时则来,郁闷时则一连数日不光顾这里。
这天,她本来心情尚好,不由自主地到了醉心烟铺门前。可又突然想起什么事,心情顷刻又烦躁起来,便站在那里不想进店。正在犹豫之间,抬头看到了那条见惯了的烟铺幌子,也没经意,欲走,却又觉得今天这幌子有些异样,细心打量,可又一下子看不出哪儿有了变化。长方形木牌下金黄大字“关东烟”没有变,字周围错落有致的五个蝙蝠没有变,木牌下面长长的幌绸也没变。不,这里变了。她想起,这幌绸原来是大红色的,而今天怎么变成了粉红色的。
烦心躁情的章红玉,一下找到了消解闷气的方式,便没好气地走进了烟铺。万金良忙迎上来,她手一指,说:“门外幌绸怎么换成了粉红色的?我烦这色彩,快换掉!万经理,难道你不知道我喜欢大红色吗?”万金良一愣,说:“好的,我抽空换掉就是。”她站着不动:“现在就换,我看着你换掉。”万金良未动:“小姐既然不喜欢粉红色,我一定换掉。可我现在手头忙,得空一定换。”
章红玉火了,大声叫道:“我在醉心烟铺说话不算数了吗?万金良,以前你从没在我面前说过一个不字,现在竟然给我推三阻四的,你是不是看到章家烟业衰败,也想另谋高就了?”万金良忙赔笑脸:“小姐,你多虑了。只要章家不赶我走,章家烟业我是最后一个雇工。”她说:“那好。那你现在放下手里的活,把那幌子换掉。”
万金良见她坚持要立刻换幌绸,脸上就没了笑容,说:“看来小姐是嫌我万金良了。以前这幌子也是时有换过的,小姐从没说过什么。可今天,小姐却拿这幌绸为借口,对万某大动肝火,想必是要赶我万某走人了。”
“万金良,你不要拿辞职要挟我,要走便走。但在走之前,你必须亲手把这幌绸换过来。”章红玉不管不顾地说。万金良低头看着地,依然不动。
“经你提醒,我还真想起来了,这幌绸确实时有更换。我不明白,这换来换去的是为什么?是你们醉心烟铺的人都闲得没事做了吗?从今以后,这幌绸必须每天是大红色的。现在马上换过来。”章红玉口气越来越坚决。
这时,李万玉从后房走出来,对章红玉说:“这幌绸是我让万经理换的。因为我有时喜欢大红色,有时喜欢粉红色。今天咱们就挂粉红色的吧,明天再换成大红色的,好吗?”
章红玉见李万玉跑出来为万金良撑腰,觉得更没面子了,说:“我连这点芝麻大的事都做不了主了?万金良今天驳了我的面子,明天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人不听我的话,今后在烟号里我还怎么号施令?今天,我非把这粉绸扯下来不可,看谁敢拦我。”说完,转身就冲出门去。
章红玉看到,对门烟袋铺的王掌柜和他的几个伙计站在门外笑嘻嘻地看热闹。她顾不了那么多了,直冲那幌子过去。李万玉快步出来,上前拉住章红玉,把她扯进了后房。
后房已坐了几个人,章红玉一个也不认识。
李万玉严肃地说:“红玉,我问你一句话,你想不想让日本人砍我的脑袋?你恨不恨欺负我们的日本人?”
“你在说什么呀?换一个幌绸与日本人杀头有什么关系?”章红玉晕头蒙脑地问。
这时,又有两个陌生人进了屋。
李万玉说:“我对你还是十分了解的,知道你对日本人恨之入骨,知道你有民族大义,知道你忧国忧民。在屋里的这些朋友,都是和你一样的人。他们和我都是同手足的兄弟,彼此交往好几年了。这里,还有老陈头的窝棚里,是我们活动的据点。你明白了吗?”
章红玉怔怔地看着这帮莫名其妙的人不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请你原谅我这几年没把这个重大秘密告诉你。这是我俩之间唯一一个你不知道的秘密。我打算迟早要告诉你,只是在等待时机。看来,今天到了告诉你的时候了。这幌子是我们的一个暗号,一旦换掉,还没到会的同志会以为有了情况,便会悄悄溜掉,那么我们今天这个紧急会议就开不成了。”李万玉沉着冷静地说出了一个弄不好要掉脑袋的重大问题。
章红玉瞪大双眼:“你们是共产党?李万玉你是共产党?万金良、老陈头也是你们一伙的?”
“是的,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李万玉一字一句地说。
“好哇,一个共产党地下工作者在章家待了好几年,还偷了章家小姐的心,娶了章家小姐的人,我章家上下竟然毫无察觉。你居然瞒骗了我这么多年,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好了,我不听你解释了,我要走了。”章红玉脸涨得红红的,说着就往门外走。
上来两个精壮青年,把门死死封住,不让她出去。
李万玉说:“让她走。人都到齐了,我得马上开会。让她走。”
章红玉回头看了他一眼,愤然离去。
“请大家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她不但不会出卖我们,不久还会成为我们的一个优秀同志。”李万玉胸有成竹地说。
当天晚上,李万玉和章红玉并排躺在火炕上,谁也不理谁,都翻来复去,难以入睡。
深夜,远处突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章红玉惊得一下扑到了李万玉的怀里。接着,是一阵剧烈的枪声。
黑夜恢复宁静,章红玉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偎在了李万玉的怀里。她推了他一把,各自躺开。
这时,李万玉幽幽地说:“我们的人把城外的鬼子炮楼端了。”
“你们的人?今天开会就是研究端鬼子炮楼的事?”章红玉一下坐起来,吃惊地问。
“对!我们曾经在醉心烟铺里研究过不少对付日本人的事。我也多次亲自参加收拾日本鬼子的活动,在买卖来往中也传递了不少情报。”李万玉颇为自豪地说。
章红玉向前靠了靠,声调变得柔和起来:“我和我爸怎么就没有看出你是一个共产党员?”
李万玉说:“我不是有意瞒骗你们父女。你和你爸知道了我的底细都没什么,我是怕让章天一嗅出什么味道来。否则,我和我的同志们将会遭殃。”
“你就那么相信我和我爸?”章红玉靠到他怀里。
李万玉揽了她,说:“那当然,要不我怎么会娶你。我娶你也是上级组织批准的,他们对你十分认可。”
“是吗?那我以后也帮你们一起工作吧?”章红玉身上有些颤动。
李万玉说:“组织上是欢迎你的,以后我会带你参加一些活动。不过,一定要保密。保密就是保生命,保密就是保组织。这事暂不要告诉爸,不是不相信他,而是怕他为我们担惊受怕。再说,组织上只允许把部分情况告诉你,根据你的表现,逐步教育你,发展你。”
“既然组织上这么信任我,今后我一定要好好听你们的话,多为你们做些事。”章红玉有些激动。
小两口私语一夜未合眼,却不觉得疲惫。
一个月后,鬼子炮楼被炸的紧张气氛消失。李万玉召集大家,在老陈头烟地又开了一次会,总结了这次端鬼子炮楼的经验,对下一次的活动进行了研究和安排。章红玉第一次参加了他们的会议活动。开会之前,李万玉和章红玉先到了烟地。老陈头不知章红玉已经是自己的同志了,就上来打趣说:“你们俩已经结婚了,以后就不需偷偷摸摸到我烟地里私约打滚了,我那打人的竹竿也只能用来赶鸟了。”说完,从窝棚里拿出一把烟叶,对章红玉说:“这把烟叶是我选的最好的料,经我手精心晒制的。我要把它孝敬给章老爷,小姐你现在就送给老爷去吧。老爷肯定喜欢,快去吧。”
章红玉一下就看出了老陈头的把戏,他是有意把她支走,怕她在这儿耽误了他们的事,就故意逗他:“你把这么好的烟交给我,不怕我私留了自己吸。你想讨老爷的好,你自己去送吧,就别支使我了。我要在这烟地玩半天呢。”
章红玉坐进了窝棚再不出来,急得老陈头在外面直打转。章红玉和李万玉见状,忍不住大笑起来,忙把实情告诉了老陈头。
老陈头取了竹竿,佯装打人,把他俩赶出窝棚。
这次会议,他们研究了把一批武器和被装用章家的车马队送给抗联部队的方案。
几天后,李万玉和章红玉亲自押运一批尚好的烟叶出城。清晨,由三十八辆马车组成的车队雄壮走出城门。章红玉穿戴得漂漂亮亮,坐在第一辆马车上,出城门时轻盈一跳就到了守备兵士的面前。她一言不发,任凭几个守门兵把第一车的烟草翻腾成了乱草。一时间,城门内外呛鼻烟味冲天,兵士们顿时“喷嚏”连天,泪流满面。这是李万玉精心挑选的最劣等烟叶,且加入了炒制的臭草叶子。
章红玉一脸欲哭欲笑的表情,把一个班长模样的兵拉到一边说话:“你是把我这三十八车烟草都糟蹋了呢,还是快点放我出城?你要想全糟蹋了,你时间赔不起,这一车车地翻,你得耗半天工夫,眼见着出城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堵在这儿非出事不可。再说,你要想全糟蹋了,我也不答应,这些都是尚好的烟叶,金贵着呢。我们章家烟行再家大业大也从不糟蹋一株烟叶。”那班长强硬地说:“我在执行公务,你不答应又能如何?谁知道你烟叶子里夹带着什么违禁物品没有?”
章红玉不再同他理论,一下跳上马车,站在烟草包上,冲各车上的伙计喊:“老总公务在身,章家烟行不能难为他们。可我们也不能由着他们乱糟蹋金贵的烟叶,大家辛苦辛苦,自己动手把烟叶卸下来让老总们检查。”
伙计们开始动手解绳。章红玉回到那班长身边,把一块金疙瘩悄悄地在他面前一亮说:“这烟叶不比土豆萝卜,这一装一卸至少损失这块金疙瘩的钱。你说,你是让我快马进城找你们张大队长求情,还是你放我一马?反正今天我得出出血,这金疙瘩是你收下,还是让我送给张大队长?”那班长眼里就有了复杂的成分。
“有一点请你放宽心,我们章家多少年都是规矩买卖人,不然也展不到今天这一步。我这车队不会有任何问题。不信,你从头到尾走一遍,亲自检查检查。”章红玉说着,把那块金疙瘩塞进了他的衣袋。
没等那班长说话,章红玉拉他一把,同他并肩向车队走去:“过几天车队办完货回来,春来酒楼我陪你喝几盅。”
那班长更张不开嘴了,章红玉就把一锅烟袋点着了火递给他,自己也点了烟袋叼在嘴里。朝阳中,章红玉把烟袋锅子吸出了多种花样,故意卖弄风情。这景象引来行人围观,加之车队堵路,不一会儿城门前就乱起来。没有走到车队尾,那班长就赶紧折回来,对守门兵士喊道:“这些烟草我都检查过了。放行,放行,快快放行。”
马车队迅速出城。章红玉和那班长站在城门前抽完那袋烟,最后一辆车也到了她面前,李万玉把她拉上车疾去。
傍晚时分,车队到了一条山沟的险要处。此地一面靠山,一面临崖,且路窄弯多。车队突然停了下来,李万玉派人来报:山落滚石吓惊辕马,车队大乱,两车连人带车翻入崖下。坐镇尾车的章红玉一听,立即打马横车在路中央,然后扶车号哭起来:“天灾人祸,绝我烟行呀。”
她哭声响亮震天,凄惨无比。后面上来的车马行人无法前行。尽管天已擦黑,行人都急着赶路,但见状也不好再说啥,都蹲在路边等着。有好心的路人还过来劝说:“这一带坡急路险,常出车祸。事已经出了,这东家别哭坏了身子。”
章红玉悲痛欲绝,任凭什么人劝都长泣不止,直到李万玉跑来说:“前面车祸已处理完了,光伤心落泪也解决不了问题。天黑了,快着启车赶路吧。”章红玉这才擦泪上车,可“嘤嘤”的哭声依然不止。不过,这哭的意味就变了。这是发自内心的哭声,这是兴奋幸福的泪水。因为,车队两头一堵,中间抗联兵士顺山而下,把藏在烟包里急需的枪支和被装悄然运上了山。这是章红玉第一次为抗联做事。这次供给抗联的东西量大且质量好。章红玉激动的泪水流了一路。
A4 无情桦皮船
罗丽娅没有想到,组织上会让她以一种特殊的身份和不同寻常的方式,进入中国境内靠中苏边界的黑虎镇,并长期潜伏下去。
罗丽娅对于派她到黑虎镇工作意义的理解还是非常深刻的。近年来,苏军以极快的速度筑起了对东方的军事设施,一旦再爆发第三次日俄战争,失败者无疑是日本。日本人深知其中利害,为与苏军在中苏边境的军事力量形成对抗,不惜付出高昂代价,在中苏边境临江一带全力修筑军事要塞。黑虎镇坐落在中苏界江乌苏里江畔的中国境内,是日本关东军正在构筑的军事重镇之一。镇上,除了驻守着经常频繁调防的日本陆军国境守备队,还设有海军司令部,下辖巡弋在乌苏里江水系的所有舰艇部队。
为了加强在中国境内临江一带报搜集力量,苏军海参崴情报中心决定派得力干将罗丽娅潜伏过去,拓展黑虎镇苏军情报网络。
对于这个光荣而重要的任务,罗丽娅从内心愿意承担下来。但是,对让她潜伏过去的掩护身份和活动方式,明确表示不能接受。
组织上让罗丽娅以中国青年罗长虎的情人身份过江联姻,与他共同生活,以此作掩护完成日常报搜集工作。
那一天,已经回国的雷恰洛夫上校受组织委派,先找罗丽娅谈话。
雷恰洛夫上校知道罗丽娅对已故飞行员科索夫的感情,给罗丽娅讲明工作任务后,就吞吞吐吐,绕来绕去,难以直截了当地说出下文。
罗丽娅则兴奋不已,迫不及待地追问如何过去,过去如何扎根,同谁搭档等。
雷恰洛夫上校先问她罗长虎这人如何?罗丽娅不假思索地说:“是熟人,还曾是我的学生,也还在武汉共同工作过。这些你是都知道的。”然后,脸一红,附加一句:“他还热烈地追求过我呢。”
雷恰洛夫上校抓住了这句话,说:“我在武汉时也发现罗长虎对你很有感情,但碍于你与科索夫的关系,他把那份感情深深地压在了心底。当然,我也看得出,你对他的印象也不坏。你与他接触时间很长了,彼此应该是非常了解的。”
罗丽娅听出了弦外之音,惊讶地问:“不会是让我同罗长虎搭档吧?他可是东北抗联在黑虎镇的地下情报人员,没有为我们苏军工作的可能。再说,他一直不知道我是苏军情报搜集中心的人,一直以为我是一个邮电局的普通报务员,一个应聘报务教官,苏联志愿飞行队的一个普通志愿人员。”
雷恰洛夫上校不得不把组织上的真实意图告诉了她:“你在黑虎镇没有可靠的亲戚,只有罗长虎这个朋友。他有中国抗联地下党员的身份,政治上也信得过。因此,组织上决定让你去投靠他。为了稳妥,不让人怀疑,你们两人必须假结婚,做假夫妻。当然,如果双方愿意,最好做真夫妻。中俄边境村镇青年男女相互爱恋,为爱过江结成百年之好的事并不罕见,这谁都能理解,不会暴露身份。”
“可我不理解,因为我不爱他。”
“可你爱你的情报工作。为了你钟爱的革命事业,你必须学着接受他。”
“我心里只有科索夫,不可能再装进另一个男人。”
“科索夫已经牺牲了,你不能独身一辈子。”
“是日本人击落了科索夫的战机,等把日本人打败,替我心爱的人报了仇,我才能考虑个人的感情之事。我到黑虎镇去,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为打败日本人而搜集情报,其他我什么也不相信。”
“你只有同罗长虎结为夫妻,才能掩护你更好地完成任务,才能尽快地打败日本人。打败日本人是科索夫的心愿。为了实现他的心愿,你必须服从组织安排。”
“同罗长虎结婚,我想不通。”罗丽娅赌气地摔门而去。
雷恰洛夫上校生气了,对卫兵大叫一声:“把她拉回来,关她禁闭,等她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放出来。”
关禁闭的第三天,罗丽娅想通了,想通了,就按照组织制定的详细计划,通过不易察觉和怀疑的途径,与黑虎镇的罗长虎取得了联系。之后,她陆续给他写了四封信。
第一封信,她向他介绍了她从武汉机场回国在邮电局工作的况。按规定她不能告诉他去上海工作过的实情,邮局的工作情报况当然是精心编造的。
第二封信,她向他谈到了她与他在苏联情报中心训练期间和在武汉机场工作中建立的友谊,无意间流露出了对过去共同生活的惜恋之情。同时,也不可回避地谈到了她对前男友科索夫的怀念。
第三封信,她明显流露出了孤独苦寂的心情,使他明白,她每天过得很痛苦,在邮局的工作也不如意,经常受到领导批评。这些年,东奔西走,也没有结识上能说知心话的好朋友,生活实在没意思。只有通过书信向他这个最亲近的异性朋友说说心里的烦恼。
第四封信,她有意问他现在有无妻室,她想过江去那边散散心,同他叙叙旧,并用大量笔墨表达了她是如何喜欢中国,喜欢曾经待过的武汉,喜欢经常隔江而望的黑虎镇。末了的几十个字至关重要,隐约写出了对他这个相知相熟男人的喜欢和思念。
几天后,她收到了捎信人带来的罗长虎的亲笔信。严格讲这不叫信,而是一张纸条,上面简明扼要地讲明请她过江相聚。他指定的过江方式是界江两岸恋人常用的约会方式。过江时间、地点、约见暗号也写得非常清楚。
罗丽娅按组织意图编造的四封信,终于引罗长虎踏上了她不甘愿的感情之路。
她把那张纸条送给雷恰洛夫上校,独自一人到江边。在夏日晴朗的天空下隔江远眺,她看见了对岸的山麓和村镇,看到了自己将要身临的村镇生活。
对岸江边,一个姑娘正划着小船在江中起鱼挂子。她看不清那姑娘的神情是喜还是忧,但姑娘的肢体语告诉她,此时此刻,她与她的心是一样的。
一艘日本鬼子的快艇故意与小船擦肩而过,差一点把那姑娘掀翻到江中。姑娘冲远去的日本鬼子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罗丽娅感到,那姑娘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她知道自己今天的心情很差,胡思乱想,幻觉不断。实际上,远在对岸江边的那划船人是男是女,是难以分辨清楚的。只是感觉到那是个姑娘那姑娘就是她。
这是一个漆黑如墨的夜晚,罗丽娅来到江边,用松明子点起一个火把,高高举过头顶,不久另一侧江岸上也出现了火把。她手握火把左转了三圈,右转了三圈。对岸的火把就上下拉动了三个来回,作了回应。
罗丽娅划起一叶江上渔民遛网用的舢舨,把火把插到舢舨头,向江心靠近。她现对岸的火把已经先于她向江心快速移动。
“罗丽娅,与你在水一方的恋人去会合吧。记住,你与那罗长虎现在是热恋中的人,演得一定要像那么一回事。如果碰上日本人的巡逻艇,千万不要惊慌。中国青年与俄罗斯姑娘恋爱,日本人不敢轻易干涉,他们怕挑起国际事端。记住了?”岸上传来雷恰洛夫上校低沉的声音。
罗丽娅擦了一把满脸的泪水,没有回答上校,只是加快了划船的速度。
雷恰洛夫上校叹了一口气,离去。
江心中,两船贴近。在火把的映照下,两个青年脸红红的,相互对视着,谁也不说话。
久违了的朋友,心中的思恋,现在就在眼前了。罗长虎伸出双手,一把抓住了那双向往已久的柔软纤手,把她拉到了他的桦皮船上。
这双手,早在几年前发报训练中就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当初,他欣赏罗教官的发报技术,就是从欣赏她那发报时优美手姿开始的——晨曦照耀下之纤秀手腕,汗须金黄,凝脂素白,玲珑剔透,上下拱动,宛若鲜活绝妙之艺术品。淡粉五指,柔立键上,如舞蹈小人竞相比美。拇指丰润之统领上下,中指砥柱之千锤百炼,食指无名之通灵协作,小指娇艳之逢源左右。颗颗金币大小的发报机键上演绎出无尽风流,此乃金手指也。他赞美方寸之上的奇俊腕指,更倾慕拥有如此腕指之人。几年之后的今夜,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抓住了过去可望而不可及的金指腕。他久久地抓着,合情合意地抓着。
罗长虎在心里大喊着:这双手,终于被我所拥有了。
罗丽娅挣脱开那双粗糙的手,迸出了一句刚说完就感到是废话的话。
“我写给你的四封信都收到了吗?那些都是我亲手送给捎信人的。”
“每收到一封信,我就失眠一夜。我把我俩相处过的日日夜夜想了个透。”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用老想着。今夜见到你,我挺高兴的。”
“我更激动我们武汉分手后,我是越来越想你了。正当想得实在受不了,不知如何是好时,却突然收到了你的来信。我一直有这个念想,我们一定能走到一起,一定能结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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