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 罗丽娅的笑声
罗丽娅带着极具穿透力的笑声,俏然走进罗长虎内心深处多日,导致他昼夜翻江倒海,不得安宁,而她却浑然不觉,照例像没事人似的同他密切接触。
那是1938年一个春光暧昧的上午,在苏联海参崴市郊深山沟里的一座军营里,中国籍学员罗长虎静坐在课桌前等待着报务教官的到来。
朝阳穿过树枝照射到窗上,罗长虎的脚下地面上,晃晃悠悠地飘着亮点子,像翻飞的蜂鸟,抖落片片羽毛。教室里散着温馨的气息,罗长虎的心脏开始加快跳动,血液快速流淌。这时,他听到了教室外面有“嗒嗒”的高跟鞋底敲击石子路面的声音。
这是集训队决定开设报务课后的第一堂课。听说,来上课的教官是海参崴市邮电局的一名从事报务工作的女职员,名叫罗丽娅。
对于学报务,罗长虎有着莫大的兴趣。能把重要报变成电波,神不知、鬼不觉地跨越万里长空传到目地的,这是多么刺激的一件事呀。激动不已的他,对集训队队长叶弗科夫中尉说:“我如果不把收报技术学得像我在江里捕鱼那样得心应手,我就没脸回国见抗联的周保忠、赵尚志他们。”中尉却说:“那可不行。学成学不成,到明年春天都必须回国。你的国家正受到日本人的欺凌,需要你回去为抗日战争服务。你的抗联部队正急需情报人才,需要你必须尽快把情报技术学到手。你要树立信心,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务必把自己磨练成合格的情报员。你如果没有这个雄心,我可以捎信给赵尚志让他换人。我这个集训队的培训成功率务必达到100%。”罗长虎赶紧表态:“我有信心取得优异成绩。”他无论如何是不想就这么回去的,他出来是学本领的。
报务教官跨进教室的一瞬间,罗长虎的思绪戛然而止。进来的是一个不穿军装的年轻漂亮的姑娘。坐在前排的他看得真切,她的美是他生来从未见过的。棕红色齐肩长发,会笑的亮晶晶的眼睛,朝霞般鲜润的脸颊,浅绿色披肩与黄花长裙衬托下的高挑个儿,组合成了一个标准的俄罗斯美女。她衣服袖口、领口和扣袢都镶着翠绿色的流苏,身上散出一股嫩草破土时的泥土芬芳,让人觉得她把外面的春色带进了教室。
她的目光就像初春少见的雷雨天里的闪电一样,带给罗长虎一种从来未有过的美妙感觉。她不经意间的一声笑,就像静静的森林中突然传来一声百灵鸟的鸣叫,给他猝不及防地猛烈一击。他觉得心快要蹦出喉咙了。
罗长虎没能听进这位名叫罗丽娅的报务教官讲的第一堂课。他专注地看着她,却明显地表现出了心不在焉。
罗丽娅中国话说得很流利,她指着罗长虎问:“你,别光坐在那儿犯愣呆,站起来回答我的问题。什么叫莫尔斯电码?”罗长虎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罗丽娅咄咄逼人,问:“你,叫什么名字?这个问题你不会答不上来吧。”他有些慌乱,说:“叫虎娃子,不,叫罗、罗长虎。”下面就有人窃笑。片刻,他又有些顽皮地补充说:“长虎,姓罗。与教官同姓。”女教官“咯咯”笑起来,笑得碧波荡漾,说:“你与我同姓吗?我的姓是芙根费特。你也是这个姓吗?罗姓长虎同志。”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的笑声击穿了罗长虎的五脏六腑,使他对学报务的兴趣骤减。从此,他的心思像野马一样,常常脱离开罗丽娅的授课内容,向一个不应该去的方向飞奔。
一段时间的迷茫过后,罗长虎觉察到,自从第一堂课没能回答上漂亮教官的问题,她就不再把目光放在他这个“差生”身上。于是,罗长虎下誓:当不上优等学员誓不为人。他决心在今后的习训岁月里,多多向罗丽娅教官讨教,把报务技术练得精精的,把报务知识学得实实的。从此后,他很快调整心绪,逐渐做到了课堂上极其认真地听讲,课下抓紧一切时间背电码,练报。还弄了一台报废的报机拆来拆去,琢磨它的原理和构造。
然而,罗长虎给罗丽娅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是他的刻苦训练,而是她一次咳嗽久治不愈,他弄来一些草药治好了她的病。
那天午饭后,罗长虎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进了罗丽娅的宿舍,进门二话不说,就执意让她喝下。她狐疑地看着他问:“罗同志,这汤子真的能让我不再咳嗽?”他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她不再说什么,她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这个中国小伙子的诚意。她接过去一饮而尽。她抹了一下嘴,笑说:“甜甜的味道,好喝极了。一碗就能治好病吗?”他摇摇头。晚饭后,他又送去一碗。连续一周,天天如此。
罗长虎第一次进罗丽娅的房间时,产生了一种近乎一个少年要上战场的感觉。这是深山军营里一个特有的房间,他好像进入了笼罩着一层神秘色彩的帐幕里。他的这种神秘感是从嗅到一股奇特的香味开始产生的。她的房间里飘逸着不知是什么名贵花的香气,淡淡的却又直钻他的心肺,是那么新鲜、诱人。这种特别的香味是他第一次嗅到。他环顾不大的房间,简洁、明快、素雅、清爽,给人一种一立足舒适就很快涌上全身的感觉。他心里说,这里充满着别致的气氛和应有尽有的完美。
他的目光落在了窗户上挂着的一个小花环上。“这特殊的香味,是那花环散出来的吧?那是什么花?”他怯生生地问。她淡淡一笑:“噢,那花环是由三色紫罗兰花编成的,我非常喜欢它。可它已经干了呀。这房里,有特别的香味吗?我怎么闻不到?”他还是小声说:“有,真的有,很特别!”
他每次退出她的房间,都要再回头望一眼。他确信这房间里所生的一切事都是美好的。在以后好久,甚至好多年后,他都没有忘记那种特殊的香味。再后来,他才知道,那香是她的体香,并不是三色紫罗兰花香。
一周后,罗丽娅的咳嗽果然好了,呼吸畅快无比,气色也如拨云见日的天空鲜润起来。她问他这是什么妙药。他说,明天跟我进山一趟就知道了。她是城里来的姑娘,对森林中的花草早有向往。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同他进了驻地附近的深山老林。
遮天蔽日的森林神秘而诱人,直泻的阳光穿过雾蒙蒙的空气落在草地上,照射出种种好看的图案,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罗丽娅兴奋之中有几分胆怯,不由自主地向罗长虎靠近。他挺了挺伟岸的身躯,对她说:“尽情欣赏森林美景吧,什么都不要怕。我从小在中国的森林中长大,对森林世界很熟悉,我早做了了解,这片森林里没有猛兽,因此,没有任何危险。”她放心了许多,说:“有你在,我不怕。”就是这么一句话,使他整个上午精神亢奋。他不厌其烦地向她介绍森林中的各种野花。她似乎对野百合与芍药更喜欢一些。她问:“你是不是用百合与芍药给我熬的草药?”他把她领到山的向阳坡上,眼前出现了一片如火如荼的花。她惊奇地现,背阴坡上的雪还没有完全消融,向阳山坡上这种不知名的花却已开得异常鲜艳。它们根部还残留着积雪,浅粉和深红色的花却给人一种火热的视觉。她吮吸着它们的甜气,把花蕊放到嘴里嚼碎咽下,甜甜的气味即刻浸入心肺。他说:“我就是用这种花给你熬的药。它们叫达子香,是森林中开得最早的花,也是我最喜欢的花。”她捋了些达子香叶装入衣袋里,说:“我也喜欢上了它们,真的。”
这一天,罗丽娅第一次悄悄打量了罗长虎一番。他长着高挑的大个却不粗笨,俊朗的大眼睛中不时闪现出机敏的神色。仔细一瞧,他的整个容貌和风姿中,他的剪短的黑发和新剃的下颚上,都洋溢着和蔼与果决、野性与雅致、灵动与执着的交合品质。应该说,这是个优秀的中国东北小伙子。
这之后,罗丽娅又几次主动约罗长虎到这片森林中采花、游玩。她始终都把他当作学生,边玩还边帮他熟记电码。他们把嘴巴当作发报机来练习。她的清脆的、他的浑厚的“嘀嘀哒哒”声,在林中传得很远。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鸟飞来飞去,嘁嘁喳喳地叫着与他俩策应,与他俩配合。罗长虎心底冒出充足的惬意,罗丽娅感到这种教学方式新鲜无比。她发现,他对电码有着很高的悟性,他能根据编码原理,自编一些电码与她对答。他头脑中对电码的节奏感把握得很好。她预测,在接下来的发报课程中,他的“手迹”训练也不会差了。
果然,在难度最大的“手迹”训练中,罗长虎脱颖而出。罗丽娅讲解时中听的女中音和她做示范动作的纤细柔软的手指,使他先明白了“手迹”的含意。她说,报员用电码报时都有自己的“手迹”,也就是说,每一个电报员敲字母“嘀哒”的节奏以及字母与字母之间的时间间隔,都有自己不同于别人的特点,标志着坐在发报机前击键发报的人是八而不是8。优秀的报务员通过听“手迹”,能辨别出千里之外的发报人是六或者是8,从而在实战中能判断出我方电台是否被敌方所捕获和逆用。
罗长虎对“手迹”训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下了很大的工夫。结业时,他能通过“手迹”,在几十人的发报声中,准确地把其中的某一人捕捉住。尤其,捕捉教官罗丽娅的报声的成功率达到了100%。
罗丽娅没有想到,罗长虎这个来自对岸的东北大汉,看上去野性十足的美男子,竟有如此高的心智和如此细的心绪。他不但报务课学得优秀精到,俄语说得也很像俄国人那样流利。
有一次,他们到森林中采花。她问他什么时候学了一口流利的俄语。他笑而不答,却问她什么时候学了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她果断地说:“我是莫斯科外国语学院的学生呀,我不但中国话说得好,英语也很精通。”接着,她说了一段英语。他忙摆手,表示听不懂。
说她中国话说得流利,这是对她的恭维。他心里知道,她说得不是太地道,但进了他的耳朵却觉得颇具魅力。有时是一种优雅的饶舌和有节制的故弄玄虚,却毫无聒噪之感;有时又以简洁、明快、清爽的风格,韵味绵长地说上一段,没有欲言又止的迂回和拖泥带水的黏着,让听惯了东北话的他耳目一新。他觉出这是俄罗斯语风在中国话里面的巧妙运用,从内心愿意每天都能听到她那独具匠心的话语。
他又问:“外国语学院的学生怎么会到邮局工作?”她说:“外国语学院的学生有什么了不起的,能有一个这样的工作已经不错了,我很知足的。哎,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能说一口流利的俄语呢?”
罗长虎定了定心绪,用俄语回答她:“这也很正常。早在19世纪末修建中东铁路时,中国境内就来了不少白俄人。再后来,在苏联社会主义政权处于幼年时期时,又有不少国内革命战争被苏维埃政权镇压斗争的白匪、白党残余分子,从中苏边境界江逃窜到中国的东北以图东山再起。因了这些历史沿革和十月革命等诸多原因,当时东北内陆沿边城镇,俄人移居、两国人联姻混居况并不鲜见,濒江临边的村庄街头常见中俄混血的孩子。我从小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也专门请这些人教过我俄语,自然就熟道了。在我们黑虎镇,不会俄语不行,不会俄语怎么和镇上的俄人打交道,不会俄语怎么能派我到这边来学习,不会俄语怎么会认识了你?”
她听罢,“咯咯”地笑了好一阵子,然后说:“你的俄语比你的母语说得还地道。”他笑说:“那是在你听来,这只是你的感觉。就像在我听来,你的中国话比俄语说得还好听一样。”她又笑:“这是什么道理?我不懂。”他也笑:“我也不懂。”她笑得更厉害了:“不懂还说出来?”他不笑了,直直地盯着她,眼里流露出浓浓柔情,说:“说出来的,你不一定全懂。你懂我的意思吗?”她突然停住笑,蹙了一下眉,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说:“什么意思?我真糊涂了。我的抗联战士,在这个基地受训后,你不会变成一个柔似水的女人吧。那可有悖于你们抗联领导的初衷了。我一个苏联老百姓,是无论如何也瑞摸不透中国军人的心思的。再见,长虎罗。”说完,率先跑出了森林。
罗丽娅就这样简单地生硬地回答了罗长虎久存脑中的那个问题。
罗长虎呆站了一会儿,然后,找到松树密集的一片草地躺下。松脂的香气随着雨季的来临而渐浓郁。他仿佛看到,每一棵松树上都有无数个小孔,正袅袅吐出香气。这种香气如雾般在他眼前飘来拂去,熏得他头疼眼晕。以往他对松香有独钟,一入这个境地,总是无休止地吮吸,贪婪地享受。可今天却有明显不适。他知道,是罗丽娅带走了他的包括嗅觉在内的全部感觉。此时,他对眼前的世界是麻木的,是厌恶的。然而,他并不想立刻冲出这氤氲香气的包围。他要切身体验这种嗅觉之痛,他要挑战这种心魂之痛。
他想起了对面的家乡,那个位于乌苏里江中游的黑虎镇。这几年,苏联远东一带,成了东北抗联休整养伤、补充给养、训练兵员的敌后根据地。抗联的情报中心就设在苏联的海参崴市,黑虎镇镇东边的小河入江口边境一线,一直是抗联七军和抗联第二路军过江到苏联休整的必经之路。李兆麟、李延禄、周保忠、赵尚志、崔石泉等经常从他家乡的入江口来往于大江两岸。他的家中常有抗联领导人开会休息。两年前的一天,刚满十七岁的他,秘密参加了抗联的地下组织。赵尚志对他这个精明能干、有文化、会讲流利俄语的小伙子格外器重,经常交给他一些重要任务,后来,又把他送到了江东的抗联情报中心训练基地习训报工作。在这儿,他学到做情报工作的基本技能,同时,也陷入了男女情爱之河。
罗丽娅这个被报中心训练基地聘请来的报务教官,在第一堂课上就悄然走进了这个情窦初开的中国抗联战士的心里。但她明显地表现出,对此,她不负任何责任。她的职责是把他培养成一名出色的报务员,使他将来回到大江西面的中国境内去大显身手。这一点,她做到了。她觉得,这足够了。至于,这个罗姓小伙子陷入情网之事,与她毫不相干。她从未向他示过爱,更未曾逗弄引诱过他。她与他之间的所有交往,都是正常的,都是经得起任何一级组织审査的。这些交往当然包括她多次约他到森林中散步。因为他懂森林脾性,所以她才约他而没约别人。这就像她懂报务,他只能向她求教一样。当然还包括她每次得病,总是请他去森林中采回草药,熬成药汤,看她喝下。这是因为这里只有他懂些中草药妙方,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因素在里面。
天气日渐转暖,森林中山坡阴面早已冰消雪融,变成嫩绿一片。但小北风一刮,仍然有砭人肌肤的寒意。罗长虎却全然不觉,他把军衣脱下搭在肩上,只穿件背心走出森林。这个周日,他在森林松香笼罩下的草地上悲哀地躺了整整一个下午。
走进宿舍区时,迎面碰上了教官罗丽娅。俩人都站住了,她看着他,“咯咯”地笑个不停。她说:“好家伙,你大概被林中的松香熏透了吧,浑身散着香气。”他一脸凝重,抖了抖军衣,说:“有香气吗?我怎么闻不着。”她躲了躲迎面扑来的气味,敲打着饭碗说:“还是不闻这香气的好,不然一会儿吃饭就觉得不香了。”说完,“咯咯”笑着想走开。他却说:“慢走,我有一句话要对教官说。请你以后别这样对我笑好吗?”
罗丽娅愣住了,冲他说:“难道笑还有错吗?难道冲你笑一笑也要负责任吗?难道我的笑声是子弹吗?难道这笑声真的能把一个中国军人击中吗?真是莫名其妙!”说完,又一笑,走了。
罗长虎在黄昏中倘佯,想着罗丽娅的全副姿影,陷入了沉思。
她是一个超凡入圣的姑娘。在她外表的温柔平静和动作的从容优雅中,透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光辉气质和丰富内涵。她的整个姿态上所显露出来的优美激荡着他,她的眼睛也非同一般地吸引着他。尽管她一向对学员彰显着她的威严和静穆,但她内在的柔情蜜意,仿佛违反她的意志,时有在她嘴唇和眼睛之间飘散着的微笑中掠过。这些内在的美,她竭力隐藏却又不由自主地隐约可辨地闪烁出来。
他又想到了她敏捷纤美的身材、轻盈的姿态和风情万种的快步,进而想到了她的脚。那一次,他送汤药到她房里。坐起来喝药时,她那穿着薄薄长袜的纤柔的脚踝不小心露出来了。当时,她正捧碗在脸上,秀眼瞟了他一下,脚迅即像调皮的白兔一样缩了回去。不小心,又伸了出来,又缩了回去。伸缩之间,他觉得,有一种过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整个身心。他想,她有着表里和谐、精神唯美的青春和旺盛的生命力。
他耳边又响起了她的笑声。她那不露声色的微微一笑、银铃般的抒怀大笑,每每穿透他的心,使他眷恋难舍、心醉神迷。
她的笑声真的击中了他!
B1 混血少女的仇恨
早晨一觉醒来,罗诺娃的眼球就被窗纸上的异样光亮吸引过去。她猜想,昨夜肯定下了一场大雪。从映在窗纸上的白光判断,雪厚至少到她的腰部。
她懒得起身穿衣,今天要在被窝里舒舒服服地待一个上午。妈妈不会再催她起来去上学了。
昨晚,她母女俩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她辍学了。妈妈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是这个家庭的唯一选择。只有这样,她们这个两口之家才有可能解决温饱问题。诺娃辍学帮衬一把,不但能使家里多一点收入,同时还能省下那些书本费。
妈妈说,也只有这样,才能减少那些春情萌动的青少年对诺娃的袭扰。诺娃每天同妈妈守在一起,会相对安全一些。
妈妈说,前天喇叭匣子里广播说,苏联撕毁了同中国的经济合同,让中国人民还清全部借款。毛主席他老人家号召全国人民省吃俭用,咬紧牙关,坚定地走自力更生的道路。
妈妈说,那边像恶霸黄世仁一样逼债,这边拿去抵债的鸡蛋用圈子量,大一点小一点都不要。现在老百姓对那边恨之入骨。
妈妈说,不退学不行了,不退学以后会有更多的人欺负诺娃。
诺娃现在能非常准确地理解妈妈说的每一句话了。她听懂了“苏联老大哥翻脸”与她这个中俄混血儿退学的必然联系。
诺娃把白晰的肩膀往被筒里缩了缩,收紧了被口,生怕被窗外的贼眼窥见。
她像中苏边境黑虎镇上的一些野男人一样迷恋着她自己混血的身体。自十四岁之后,她就开始为自己的身体而骄傲,而自豪,而活着。她的身体里流淌着东北精壮男人和俄罗斯漂亮女人的血。
前几年,在课堂上学到“精品”一词时,对中文的理解总是落后于其他同学的诺娃,超乎寻常地站起来抢着回答问题:“精品,乃精良的物品,上乘的作品。我就是我爸我妈的天作之精品,我的五官件件都是精品。老师,我这样解词和造句对吗?”诺娃的话音未落,已是满堂哄笑。在课堂上总是板着脸的女教师,笑得老半天直不起腰来,说:“孩子呀,你回答得很好,解释得很好。不过,精品这个词一般不用来形容人的器官。不过,你确实是一个称得上精品的美丽女孩。孩子,很好,以后要像今天一样敢于站起来回答问题。”
放学后,有个顽皮的男孩子拦住诺娃,要看她胸衣里的精品。她抡起书包,把那男孩打得鼻血四溅。那男孩子哭喊着:“罗诺娃,你是一个没爹的私孩子。黑松林里的老参精与你妈相好才生了你。”诺娃的性格本是温和的,但一旦受到同伴的欺负,尤其有人骂她是个野种时,她会暴露出野性的一面。她脸上带着笑容,手上却用狠劲拧那男孩子的胳膊:“笨蛋,连大人是怎么生孩子的都不知道呀。”镇上的人都说诺娃早熟,14岁时就有坏男孩用“风姿绰约”、“人见人爱”来形容她了。所以,那个坏鼻头骂她是深山里老参精的种她是不信的,她知道男女是怎样生娃的。但是,在她的印象里确实没见过自己的爸爸。她时常告诫自己:“我现在虽是一个没爸的孩子,可我不是野种。谁骂我是野种我就跟谁没完。”
这之后,罗诺娃又狠狠地收拾了那坏鼻头一次。这次没打出他的鼻血只是让他穿件单衣坐在雪窝里一动不许动。她问:“以后还要不要看我胸衣里的精品了?以后还骂我是野种不?”那孩子流出的鼻涕都把嘴冻封了,好不容易才张开嘴,说:“不敢了,不敢了。可我真不知道你爹是谁。”她问:“你知道我妈是谁不?”那孩子想都没想就说:“我知道,你妈是江东过来的老毛子。”她抓了一把雪狠狠地塞进了他嘴里说:“记住,我妈是革命烈士的女人。”那孩子点头,呜咽着吐出雪水,却又认真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你爹是谁。”她又团了一个雪球塞进他嘴里,说:“你可真是个大笨蛋,我妈是革命烈士的女人,你说我爹是谁?我爹是革命烈士呗。记住了。”那孩子双手抱肩,全身抖动不止,哆嗦着说:“记住了,记住了。以后我再也不要看你衣服里的精品了,只看你脸上的精品,行不?”她笑了,说:“老师不是说过了,人的器官是不能称之为精品的,记住了?”那男孩嘴里说着“记住了,记住了”,抓起衣服,跌跌撞撞地跑了。
在学校里,同龄的男学生是好对付的,让罗诺娃收拾不了的,是社会上几个比她长几岁的大哥哥。他们一有机会就和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有的还动手动脚。有一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蹿出一个大男人,把她连拉带抱弄到了树林里。这事要是碰上胆小的女孩子,吓都吓傻了,在傻愣之间人也就完了。诺娃却不同,越是在逆境中,越是受人欺负的时候,她的胆子越大。她一边同那个坏男人对打,一边大喊大叫。就在她体力不支,将要被按倒在草窝里时,她的妈妈循声赶来,那男人落荒而逃。妈妈搂着她,坐在草窝里哭了好长时间。妈妈说:“家里没男人受人欺。今后,我们要活得像男人才行。孩子,你很勇敢。命可丢,但不能让男人欺负了。”
从那时起,罗诺娃决心要做一个像男人一样的小女人。
罗诺娃躺在被窝里从来没有觉得妈妈做的棉被像今天这样暖和。她把眼睛从雪映白光的窗上挪开,爱怜地看着妈妈干活。
妈妈正骑在木马一样的弹棉花机上劳作。诺娃每天早晨都是在咿咿呀呀的风轮声中醒来。那声音是在那巨大的竹制风轮口里发出的。妈妈那双灵巧的腿,像在没人的柏油马路上骑自行车一样蹬得飞快。
看妈妈弹棉花真是一种美的享受。妈妈不是那种丰乳肥臀的俄罗斯女人。她的身材非常健美苗条,皮肤白得像太阳底下的雪,面容的俊俏更不在话下。诺娃之所以为自己的身体而骄傲,而自豪,而活着,就是因为她的身体与妈妈的身体几乎毫无二致,只是她还略显单薄一些。
在盛夏里,妈妈骑在木马机上弹棉花的情景,诺娃恐怕一生都不会忘记了。妈妈应对炎热的方式,是全身只穿件大裤衩坐在木马车上蹬风轮。她把板结的旧棉花送进棉花机的嘴里,另一边便吐出了蓬松如白云的新棉,扬起的微细白棉毛笼罩着她半裸的身体。最抢眼的还是妈妈那双手。诺娃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手。白如细棉,长软而有力,灵活得能变戏法。记得有一次妈妈摩挲着自己的手,自顾自怜地说:“这本是一双弹电键的手,可惜了的每天让它摸锄把子,抓磨杠子。”诺娃不解:“妈,弹电键是什么意思呀?”妈妈一愣,说:“噢,弹电键呀,就是弹钢琴。”后来,诺娃就经常说:“妈妈有一双弹钢琴的手。”
随着上下蹬踏风轮,妈妈那对漂亮无比的乳房活脱一对白兔上下蹿动,搅拌着她周身的棉絮儿也飘荡起伏,煞是好看。
记得十一二岁时,诺娃有几次情不自禁地从被窝里跃起,扳住妈妈的肩膀,猛烈地亲吻吮吸她那诱人的乳房。妈妈的脸“腾”地一下红如晚霞,浑身颤栗着不知所措。有一次,妈妈面目表情非常痛苦,牙都把下嘴唇咬出了血。她气急败坏地把赤条条的小诺娃,扔进了刚弹出的棉絮筐里。诺娃惊吓之后,躺在舒服的棉絮中不想出来,肌肤与棉絮的直接接触产生了酥痒无比的感觉。蛋青色的阳光泛着气息,透过窗纸照着那堆棉絮,使它们也隐隐泛着蛋青色的光芒。这时,诺娃听到了妈妈非常怪异的剧烈的呜咽声。透过青雾般的棉絮,看见妈妈双手抱胸仰天长鸣。诺娃真吓坏了,她觉得是她咬痛了妈妈的乳房。诺娃缩在棉絮里不敢出来。她“吧唧吧唧”嘴巴,觉得有一股咸渍味。那是妈妈乳房的味道。妈妈的乳房没有了过去那种特有的醉人芳香。现在,妈妈身上散出的更多的是这个破旧房屋里、这个乡村小镇上无处不在的气息。
从此后,诺娃再也没有袭击过妈妈的乳房。撒娇之时,也只是扑到妈妈的怀里,说:“妈,你真美。”妈妈则果断地把诺娃推到一边,严肃地说:“以后都成大姑娘了,别再这样小孩子家家的,更不能婆婆妈妈的。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我们要活得像个男人!”
这个家十几年来都没有过男人了,对诺娃来说,“男人”这个词听起来十分新鲜。诺娃的朦胧记忆中,也曾有些人上门给妈妈提过亲,妈妈总是不冷不热地把媒人晾在一边,有时还断然拒绝,大声把媒人喝斥走。诺娃渐懂人事后,能明显感觉到,妈妈周围经常驻留一些男人异样的目光。
诺娃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被窝里抬起头,说:“妈,你今早还没开门出屋吧?”妈妈说:“傻孩子,大雪封门,怎么能出得去。”诺娃说:“妈,你信不信,我家窗前肯定有人的脚印。”妈妈一傍:“你怎么知道?”诺娃说:“我感觉到的。”妈妈就拿了凳子,站上去打开高处的一个小天窗,往外一看,然后吃惊地回头看了诺娃一眼。诺娃披衣起身,登高外瞧。果然有两趟深深的脚印,严格地说是在齐腰深的雪地里蹚出的两条沟,从窗前一直通到墙脚下。很明显,这是有人从墙头上翻身进来,又原路返回,并且是在下半夜雪停后进出的。妈妈无声地关上小天窗,长叹了一声,又坐回木马机上弹棉花。
诺娃裹着被子偎在炕上,看着妈妈弹棉花。妈妈弹棉花的动作十分和谐,手脚停放拉动的位置不用眼瞄也总是准确无误。妈妈说,从她怀上诺娃的那时候起,就和诺娃爸一起学弹棉花。十几年的弹棉花历史,使她的手艺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这两年,妈妈还不止一次地说起过,这弹棉花机曾是她和诺娃爸从事革命活动时不可缺少的工具。诺娃感到好奇,问这弹棉花机又不能当刀枪用,怎么能成为革命的工具?妈妈神秘地笑笑。有一天,趁妈妈不在家,诺娃把弹棉花机大卸八块,但没有看出它究竟怎么能当革命的工具,却招了妈妈的一阵追打。妈妈说:“咱家那个大弹棉花机才是革命的工具,你怎么把这台小弹棉花机给我拆卸了?”诺娃问:“那台大的在哪儿?我怎么没见过。”妈妈气还未全消,就说:“飞天上去了。”诺娃知道弹棉花机是不会飞的,妈妈在哄骗她。
妈妈停下手里的活,很认真地对诺娃说:“今早是你的最后一次懒觉了。从明个起,你就跟我学两样东西。一是学弹棉花。你从小耳濡目染我弹棉花,很快就会学会的。学会了,就替替我。我好腾出手来干点别的。二是跟我学俄语和英语。这俄语你从小会说一些,但还远远不够。这英语你从未学过,以后得跟我学。不上学了,其他文化课实在学不成就算了,这两门外语我们有条件,又不花钱,你必须要学,以后会有大用处的。你先记下我的这句话,以后再评判我让你学外语的做法对不对。”
对妈妈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诺娃没有说什么。说什么都没有用,像这样大的事,诺娃必须按照妈妈的意愿去做,没有别的选择。
在孩提时代的印象里,妈妈是一个不会笑的人,看到妈妈那刚毅而静寂的面孔,诺娃便不敢拗着妈妈。
妈妈是个怪人。有时这种怪异在生活细节上就能体现出来。比如,她在她的房间里,一年四季挂着一个三色紫罗兰花环。每年夏天她都到山里去寻最美的紫罗兰花,编成花环一挂就是一年,第二年采了新的再把干枯的换掉。诺娃和串门邻居谁也不能动,谁动她跟谁急。在邻居眼里,妈妈有很多生活习惯与众不同。她虽然逐渐染上了乡下人的一些粗俗,但依然可以看出她身上那浓浓的俄罗斯人的作派,多年也没有被中国化。她引以为骄傲和自豪的、她认为最优美的东西、最优雅的习惯,在这个小镇上也得不到认可。她对这个小镇上的一切粗俗的日常生活常常抱着一种优雅的轻蔑和冷淡的鄙视,尽管她身上也添了粗俗。这些,大家都理解。可妈妈多年总坚持不断地翻她那几本宝贝似的英文书,就让人难以理解了。尤其是今天,要让诺娃一块跟她学英文,这更是让全天下的人费解。若让诺娃学点俄文还说得过去,妈妈终究是江东面嫁过来的人,学学外祖父家的语言,还在理之中。可学这英语,能有何用?
妈妈说:“什么也别问,对谁也不要说,你尽管跟我学英俄两种语言。苏联老大哥刚翻脸,我却让你学俄文,这里面有很大的风险。不过,我们不声张,谁也不会知道。你要相信妈,眼光要放远,不能把妈看浅了。”
说心里话,诺娃从来没有小看了妈妈。妈妈在诺娃心中是很神秘的人物,神秘得让人看不到边,摸不着沿。诺娃看得出,妈妈有很高的文化,不是一个简单的俄罗斯女人。可小孩子家的诺娃,又弄不清楚妈妈具体神秘在哪儿。但诺娃知道,妈妈的神秘,一方面来自妈本人,另一方面来自诺娃那烈士爸爸。当然,妈妈与爸爸的结合本身也是一个神秘的模糊体。诺娃从没有问清过,或者因为小从没听懂过妈与爸是怎样结合在一块的。
诺娃想,应该认真地同妈妈谈谈了。谈谈这个没有男人受人欺负的家庭,谈谈这个家庭的来龙去脉,谈谈爸爸成为革命烈士的过程。诺娃不能总是让孩童们认为她爸是老参精。
于是,诺娃把被子裹紧,十分严肃地对妈妈说:“妈,我既然不能上学了,你让我在家学什么都行。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把与我们这个家庭相关的一切情况给我说清楚。我今年都十六七岁了,我长大成人了,我有权利知道这些。否则,我什么都不会跟你学的。”
妈妈停下手里的活,把衣服扔给诺娃,说:“穿衣下炕,生火做饭。一切事情得慢慢来,等你长大一些再说吧。”
诺娃一听就急了,把衣服扔到地下,说:“你还要等我多大才告诉我。我们孤儿寡母的,连大雪封门都封不住想欺负我们的野男人。出现这种状况,你总不能不让我知道其中的原由吧?”
“原由嘛,是因为家里有一个人见人爱的漂亮混血少女,还有一个模样还算俊俏的姿色犹存的俄罗斯女人。”妈妈又把衣服递给诺娃,脸上挂上了几丝羞涩的笑。
“妈,你别不说根本。我要知道我这个混血儿是怎么来的?你一个浑身都是文化的俄罗斯姑娘,怎么会跑到中国的黑虎镇这个小地方,与一个东北穷小子结婚?尽管那是战争年代的事,战争意味着荒唐。但这些年,我一直想知道的就是这些荒唐事。”诺娃穿衣下炕,咄咄逼人地站在妈妈面前。
妈妈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说:“孩子,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你爸死了,你爸和另外26条好汉被日本鬼子杀害了。他们是被叛徒出卖的,这个叛徒才是造成我家惨剧的关键。”
诺娃被妈妈引进了巷子,迫不及待地问:“谁是那个叛徒?那个叛徒是谁?”
“听说那个叛徒可能还活着,但谁都不知道他是谁。解放十多年了,政府也调查过多次,但始终没有找到他的下落,”妈妈准备做饭,“今天大雪封门,干脆咱娘俩就说个透亮。孩子,你确实已经长大了,到应该让你知道一切的时候了。先做饭,再讲故事。”
罗家的生活是拮据的,早饭也就是每人一碗菜粥。这在1961年那个多灾多难的年代已经是不错的生活水平了。这要归功于妈妈多年弹棉花攒下了一些积蓄。解放后,这个两口之家基本上还是安稳的,平和的。因为罗家是烈属,组织上按政策给予了一些关照。前些年,国家还和苏联老大哥亲如兄弟时,妈妈去过那边一次,没待几天就回来了。她爸妈早在卫国战争中死在德国鬼子的炮火之下。据说,唯一的一个叔叔还健在,但她也没能找到。这边黑虎镇是她唯一的家,诺娃是她的全部依靠和希望。诺娃把菜粥碗洗净,把火炕烧得热热的。然后,上炕和妈对面坐了,用被子捂住脚把手揣进袖笼里,听妈妈讲故事。
妈妈并没有先讲叛徒的故事,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爸是一条东北好汉,长得英俊魁梧,又有些文化,通身洋溢着灵气。可是,在怀上你之前,我一直没有爱过他。有了你之后,你爸才慢慢走进我的心里。你爸用他的心征服了我,我渐渐也把心交给了他。我深深地爱着你爸,直到现在,直到永远。”
诺娃愣住了,直直地看着严肃认真的妈妈,不知说什么好。把这么一段话当作神秘故事的开场白,诺娃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诺娃吃惊不小:自己竟然是妈与爸在没有爱的时候孕育的。这一对异国情侣竟然不是为了爱而走在了一起,那还有什么样的神秘因素比爱的力量更有聚合力,使这对隔江而生的异族青年结为夫妻呢?诺娃满脸疑惑,转而又欣然一笑,无论怎么说,是诺娃降临于世,才使爸妈的心凝结在一起的。
妈妈说的第二句话更让诺娃目瞪口呆:“爸和妈的爱情生活,是在乌苏里江中的小船上,在日本炮艇视野之内在鬼子众目睽睽之下开始的。当然,对于妈来说,当时演戏的成份比较重,而你爸却利用那天晚上的环境条件袭击了我。”
诺娃的心急速跳动,她不再问为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细细地想,似懂非懂地点头。
妈妈的故事讲了整整三天都没有讲完。
讲到日本人的残暴时,妈妈痛哭流涕,蹬腿捶胸,诺娃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呜咽哀伤。讲到战争中的精致细节时妈妈又会精神异常亢奋,手舞足蹈,唾星四溅,一副忘乎所以的样子。这时,诺娃也会被她身上别样的精神所震撼。那是一种被崇高理想所激发出来的巨大力量。
诺娃从来还未见到过妈妈有过如此羞涩的神,那是第四天早晨讲到妈妈的第一次爱情生活之时。
妈妈强调说,她的第一次爱情经历是短暂的。她明确告诉诺娃,那个男人不是诺娃的爸爸,而是她的一个同胞飞行员。那个可爱的苏军战士,为抗日战争献出了生命,长眠在了中国的武汉。
妈妈说,等找出了那个可耻的叛徒,等攒够了钱,她要带诺娃到武汉去祭奠她的那个人。
妈妈说,人的感情是复杂的,不是一个事物简单地顶替另一个事物的问题。她去祭奠那个曾经给她带来美好向往的男人,希望诺娃能理解。
处世不深的诺娃,没有给妈妈一个满意的答复。诺娃为爸爸打抱不平,愤然表示不跟妈去。她说:“那人是我爸的情敌,你去祭奠他,就是对我爸的背叛。你不能对不起我那革命烈士的爸。”妈妈一脸的甜蜜顿时隐去,说:“你不能这样说。我与你爸、我与那个飞行员的情感问题,你现在难以理解。里面既牵扯中苏两国之间的政治问题,又有异国男女之间的复杂情愫。对此,谁都不能简单地下结论。在我与你爸的革命生涯中,碰到过政治上的叛徒,但在感情生活中从没有出现过叛徒。那个特殊环境里结下的情感是十分珍贵的。生活在新社会里的孩子,你是感悟不出它的内质的。”
诺娃固执地说:“鬼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完,她赌气下炕,一把拉开三天未曾打开的房门,想冲出去。
积雪如半截墙般挡在诺娃的面前,雪厚果真到了她的腰部。东边的太阳刚刚离开白茫茫的地面,正腾空而起,带着寒气的阳光猛烈地扎进雪的世界里。厚重而暧昧的红光与雪被上毛茸茸的幽幽蓝光交织在一起,映入眼帘,给她一种雪在燃烧的感觉。这种难见的复合色彩,刺得她一时难以睁开眼睛。
诺娃紧闭双眼,脚踢手扒,左突右冲,到了院子中央,随即在软如棉絮的雪被上打起了滚。
妈妈见状也冲到院子里,疯狂地在雪被上翻滚,然后,团起雪球打诺娃。诺娃跳将起来,扬雪与妈妈对打。
一时间,满院子雪花飞舞,嬉戏声尖锐而明快,压抑而爆裂。母女俩歇斯底里,全力释放几天积蓄起来的、甚至是多年积蓄起来的复杂情绪。
诺娃耳鼓吸收了妈妈的每一个故事细节、每一句附带不同情感的话语;诺娃准确把握住了妈妈每个阶段的情感走向和曲折的心理演变过程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各种生活状态。
妈妈这些传奇而荒唐的亲身亲历,这些多年来一直让人无从知晓的神秘故事,一下子根植于与她血脉相联的青春萌动的少女的心田,立刻就繁生出了另一种或几种成份变异了的复杂情愫。它们,使诺娃激荡不已,焦躁不安。此时此刻,若不爆出来,释放出来,她会把自己炸个粉身碎骨。
纯朴厚重的妈妈,把自己彻底地袒露给了相依为命十几年的女儿,把自己的复杂情感,给这个初懂人事的小女人交待得一干二净,尽管女儿还不能全部按为娘的心态去理解,去诠释,但终究淋漓尽致地倒出了自己多年的积聚。她浑身轻松,轻得两脚离地,飘浮在空中,一时把握不了自己的方向。她需要呼喊,需要泄,需要腾飞。最终,母女俩都筋疲力尽,四仰八叉地躺在雪被上喘息。末了,母女俩吃了一顿饱饭。
整个上午,母女俩都显得精力充沛,抢着把院里的积雪堆成几座小山,在大门口左右,堆了两个硕大的雪人门神。然后,又开辟出了通往各邻居家的通道,而这在以前我们只是各扫门前雪的。各家各户也出来铲雪,一个上午小镇上就四通八达了。
下午,诺娃同母亲一起,把弹好的棉花送到各人家,收了钱。然后,再到另外有可能要弹棉花的人家门前,叫一嗓子:“有旧棉花弹不?”妈妈的嗓音是柔软甜美的,让人听起来极舒服。
诺娃也学着妈的声音喊叫几声:“弹棉花喽!有弹棉花的不?”喊完,她就捂着嘴“哧哧”地笑,一副害羞的神。妈也笑说:“我的诺娃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诺娃的嗓音极好听,像妈年轻的时候。”
晚上,诺娃就和母亲一起弹棉花,一直到深夜才和母亲一起躺下。母亲再也不用催促诺娃早睡早起早去上学了,以后诺娃就可以同她同睡同起同劳动了。
辍学后的诺娃觉得生活单调而充实,尝到了劳动的辛苦,也享受到了劳累后躺到热炕头上筋骨“咯吱咯吱”响时的惬意与舒坦。
劳动是快乐的,父亲是可敬的,叛徒是可耻可恨的。诺娃痛下决心,迟早有一天,她要亲手把那个置爸爸于死地的叛徒,毁了全家幸福、给妈妈带来一生痛苦的叛徒,从茫茫人世间找出来。如果那叛徒已死去,她也要把他从十八层地狱中挖出来,扔到乌苏里江中去喂大马哈鱼。
妈妈连续几天的讲述,使诺娃把多年来因为没爸而受到的屈辱和怨恨全部根植到了那个该死的叛徒身上。
诺娃的恨缘于叛徒变节使她失去了爸,而她感到,妈的仇恨更多的是这个可耻的叛徒让27名革命同志壮烈牺牲。
诺娃渐渐懂得,她的恨是小恨只局限于家仇的范畴,而妈的恨是大恨是民族恨。妈痛惜的不仅仅是失去了自己深爱的丈夫,更重要的是还有丈夫的26名革命战友。
A2 心儿乘风飞翔
罗长虎对教官罗丽娅的暗恋、罗丽娅对学员罗长虎在情感上的排斥,一直持续到训练中心习训生活结束。
罗长虎很沮丧,眼看就要回国了,美丽的罗丽娅对他依然冷淡,不给他一点儿表达心声的机会。罗丽娅却很庆幸,总算要摆脱这个在情报技能训练中称得上优秀,而在个人情感上却稀里糊涂、永不明智的弟子了。她知道,这个训练中心是有规定的,男女学员之间、学员与教官之间,不能有任何男女私的瓜葛。罗长虎对她的频繁示爱,她开始并没有想要告诉队长。情窦初开的男女在一块学习和训练,难免要生出一些爱慕之情。这是人之常情不必大惊小怪,对他的表现,佯装看不见,不理会就是了。可久而久之,他那种坚忍不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攻势,逐渐激怒了她。在一次他约她到森林中采山蘑回来,她一状把他告到了队长那儿。队长把这个顽固的中国东北虎叫到了办公室。他俩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等罗长虎从队长那儿出来时,已到了开晚饭的时间。他肚子涨潮,有刚吃了一顿饱饭的感觉。他没有进食堂,而是在通往食堂的路边坐下来。
罗长虎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没有一点垂头丧气的样子,反而两眼神采飞扬地盯着食堂门口。中国抗联战士在这儿受训,穿得都是漂亮的苏军军服,使得罗长虎浑身透着英武之气。今天,他故意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式,两眼盯着来往的兵士们。吃饭出来的苏军女兵看着精神亢奋的罗长虎都窃笑私语:“多么威武的中国抗联战士呀,他怎么会陷入罗丽娅的爱河,而不给我们一点机会。”于是就有泼辣胆大的女兵上来用中文同他搭讪:“长虎罗,在等你的罗丽娅吗?看你满眼里都是爱,分给我们一点好吗。罗丽娅说不爱你,跟我们走吧。”罗长虎用手指着自己的眼睛,用俄语说:“你们仔细看看这眼里到底充满了什么,全是仇恨。”有人嬉笑:“我们没有看见怒花四溅,你眼里全是燃烧的爱火呀。罗长虎,你坠入爱河不能自拔了。”
这时,罗丽娅从食堂出来,姑娘们一哄而散。罗长虎一跃而起,冲到路中,拦住了罗丽娅的去路。她用好看的眼盯着他,一言不发。她那笑眼中明显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他用冒火的眼盯着她,也不说一字。他的眼睛似乎在说“你这就满意了吧”。他俩就这样无声对抗着。
队长叶弗科夫从食堂出来,见状,笑笑绕过他们,说:“自己的事还是自己解决吧。”半天不语的罗长虎却冲队长远去的背影说了一句:“我不怕他!我也不怕那该死的军规。”罗丽娅也接了一句:“我不怕你。哪有教官怕学生的道理。我也不怕那该死的军规,因为我不是军人,它再有威严也奈何不了我。况且,我也从不想犯规。我是教官,我要为人师表。”他直冲冲地说:“什么都不是,你是看不起我们中国人。你是莫斯科大学的高才生,看不起我这个文化不高的东北抗联战士。”她的双肩抖动了一下,说:“你可别这样说。我与你纯粹是个人之间的私事,与民族感情无关,与贵国抗联军无关。长虎同志,请不要把个人私事上升为国际问题好吗?我受不了,我害怕挑起伊曼红军与中国抗联部队的矛盾。”他说:“没那么严重。你又不是伊曼红军战士,你只是一个在这儿应聘的地方邮局的职员。我与你只是中国军人与苏联公民的关系,不涉及两军问题。”她摆手:“说不清楚的。反正我不想同你谈恋爱。”他说:“你一再找借口拒绝我。好了,不说这些了。现在我约你到林边散散步总可以吧。”她叹了一声说:“真拿你没办法,那就走吧。难道你们东北人喜欢强人所难吗?”他笑笑说:“东北虎总是强人所难。你不乐意让它吃你,它也会吃掉你的。我就是那东北虎。”她说:“东北虎可爱,你不可爱。”
罗丽娅有意大步快走,根本不是在散步,而是像在急行军。她不想制造晚霞笼罩下的林边小路上,男女青年情意绵绵悠闲漫步的意境。他看出了她的意图,就每每抢在她的前面,与她面对面,倒退着走。由于她走得快,他也不得不退得快,有几次险些被拌倒。她不由得“咯咯”笑起来。笑完,问:“下午,队长肯定把你批得狗血喷头吧?是不是还要处分你?你不能怪我告你的状,这是我不得不采取的正当防卫。因为你太一意孤行了,你太不尊重我的感觉了。”他也笑了,说:“你别太得意,队长只字没提我与你的事。他只是把我习训结束后的工作去向通报给了我。这你没有想到吧?我就要被派回国了,但并没有被派回到我们的东北抗联,而是要去另一个让人热血沸腾的地方。这你更没有想到吧?”她愣住了:“什么?队长没有批评你?这叶弗科夫竟然不主持公道。还有,你竟然不回赵尚志那儿去,那你被派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神秘地说:“这得保密,告诉你就违背了军规。”她生气了向前急走两步,不再理他。他跟上去,用恳求的口吻说:“丽娅,我与你的感情真的不能发展吗?丽娅。”她站住脚,大其火:“严肃点!丽娅也是你叫的吗?以后要叫罗教官!记住了?”他说:“没有以后了,我很快就要回国了。你真的不给我一点机会吗?”她伸出手指点着他,说:“你最好马上就在我眼前消失。我不想再看到你。我要去找叶弗科夫,他居然没有批评你呢。作为一队之长,他眼里简直没有部队的军规,眼里简直没有教官罗丽娅的尊严。”说完,一溜小跑回到营房。
罗丽娅气冲冲地进了队长叶弗科夫中尉的宿舍,没等她倒出肚子里的委屈,他的一席话,却很快使她忘记了到这里来的目的。“罗丽娅,我正要找你。这一期训练班就要结业,学员要各自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了。接上级通知,我们要中断你在这儿的应聘,另有重任指派给你。中国武汉,那是个美丽的城市。那里将是你今后工作的地方。罗长虎也将和你去同一座城市。”在罗丽娅的愣怔中,叶弗科夫向她详细讲述完了事情的原由。罗丽娅的一脸怒气变换成了一脸喜气,她跳起来连呼“乌拉”,旋即在叶弗科夫的面前消失了。不一会儿,她又返回来,问:“他,罗长虎为什么也一同前去武汉?我以为我能摆脱他的纠缠了,可还是冤家路窄。”叶弗科夫笑说:“长虎罗俄语说得很好,与我们的人沟通很便利,再说,中国人的事情他比我们更懂,更有利于开展工作。这是我们伊曼红军与中国东北抗联领导共同决定的,罗长虎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所以,你,罗丽娅要把个人感情之事放在一边,要以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大局为重。我知道,你到那边的任务很重,一边抗日,还要一边抗罗。罗长虎是你摆脱不了的麻烦。哈哈,要我看呀,这麻烦完全可以转化为幸福。罗长虎是一个十分优秀的中国小伙子,你为什么就不能接受他呢?”罗丽娅转身就走,说:“叶弗科夫是一个没原则、不负责任的队长,他热衷和怂恿他的所属人员违犯军规谈说爱。”叶弗科夫冲她的背影喊:“你不是军人,别总拿军人的标准要求自己,想爱就去爱吧。”
跑出屋的罗丽娅暗自冷笑一声:“叶弗科夫,你是一只蠢猪。罗长虎,你也是一只被蒙在鼓里的蠢猪。你俩口口声声说我不是军人,你们知道什么?我的人生经历全是机密。你们哪有资格给我谈军人问题,我罗丽娅参军的时候,你们还在学校拿着不及格的卷子哭鼻子呢。”她想到自己的实际身份和即将担负的神圣而颇具吸弓力的任务,就没心思再同叶弗科夫和罗长虎斗气。中国人民需要我,抗日战争需要我,与法西斯的斗争需要我。与此相比,其他一切都是小事一桩了。
罗丽娅从队长叶弗科夫那儿了解到,中国广袤的土地上,中国人民正在坚持与日本人作战。羸弱的中国空军,在与日本空军交锋中损失惨重,剩下的飞机不足40架,已难以形成战斗力。在中国空军将要全军覆没之时,中国政府开始寻求外援。美国、苏联、英国、法国等国家一直密切关注着中国的战局,为了阻止日本法西斯在中国战场上的攻势,遏制日军向整个亚洲扩张,他们在未向日本宣战的前提下,以招募社会志愿人员的形式通过民间行为,秘密参与到中国人民抗击日本军队的战斗行列之中。苏联派出了一支由数百名经验丰富的飞行员和数百架作战飞机、运输机组成的志愿航空队,与中国为数不多的飞行员并肩作战,与日本空军展开殊死搏斗,全力争夺制空权,使原来日本空军独霸中国空中战场的局面有了较大改观。外国志愿航空队在中国战场上与日本空军作战的最大困难之一,是中国地面指挥中心与升空作战的外国飞行员的通信联络。当时,中国空军中懂英语、俄语或法语的人极少,因此,急需一批具备外国语条件的应征人员。在这种背景下通晓英语和中文的罗丽娅被选为志愿人员,俄语条件很好、训练结束待分配的罗长虎也被选入充当飞行员翻译的行列。
罗长虎是搭乘一架运输机前往武汉机场的。走前,他到处寻找罗丽娅,想向她道个别,最后一次表明自己的心迹,同时也请她原谅他对她长期以来的冒犯。但他找了她整整一天,也不见她的踪影。严格地说,自从他结业后到临上飞机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就很少能见到她了。那些日子,她已经不在情报训练中心应聘,偶尔回来一次,也是来去匆匆。他不知道她也被选入到航空志愿队。
罗长虎沮丧地上了飞机。他坐在一些不知什么身份的乘员当中,一直低头深思,根本没有初次坐飞机时那种兴奋和紧张。飞行途中,他在一路沉默着,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直到后排的几个姑娘由于晕机而“哇哇”地吐起来,他才不得不回头看了看。几个姑娘每人捧了一个脸盆痛苦不堪,离他最近的一个姑娘吐得最凶,吐一阵,捂着脸哭几声,一副很难受的样子。他突然想起自己衣袋里还装着几把野菜,这是在森林中采来专门预防呕吐的。事前他已经吃了一把,所以,他现在毫无眩晕的感觉。他接过那姑娘的脸盆放在一边,把一把野菜送到她的面前,说:“姑娘,把这把野菜吃下就好了。这是防止呕吐和眩晕的草药。”那姑娘正低头呜咽,头也没抬,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草药塞进嘴里,夸张地大嚼大咽。大概药性挥了作用,不一会她就安静下来。突然,她解开坐椅上的带子跨到罗长虎身边,三两下就把他袋里的野菜都掏了出来,分给了其他几个姐妹。看清她模样的罗长虎惊呆了:“怎么会是你?罗丽娅。”她坐回坐位,说:“你认错人了吧?我不叫罗丽娅。我看你是一个极端自私的家伙。你明知道这种小型飞机颠簸得厉害,有人会晕机呕吐,而只顾自己提前吃下防晕药,却不管不顾别人。”罗长虎被抢白得张口结舌:“我,我,我走火入魔了,我一直被烦心事缠绕着,所以没想那么多。”她不依不饶:“别为你的自私寻找借口了。能有什么烦心事让你置别人的痛呕而不顾?”罗长虎可怜巴巴地嘟囔道:“我,我在想一个姑娘,她使我痛不欲生,我现在比你们还痛苦十倍。”已经基本恢复常态的姑娘们“吱吱”地笑起来。
罗丽娅不笑,低头不语。罗长虎说:“罗丽娅,我没有想到你也入选到志愿队。我太幸运了,又能和你在一起了。”她面无表情地说:“别罗丽娅罗丽娅的,叫罗教官。”罗长虎说:“你不再是教官,我也不是学员了,我们平起平坐了。罗丽娅。”旁边的姑娘们大笑起来。罗丽娅也笑了:“真拿你没办法。你现在替我们去打扫一下战场。”罗长虎很高兴,动作麻利地把姑娘们的呕吐物清扫得干干净净。姑娘们又是一阵大笑,说:“爱的力量是无穷的。”
傍晚,飞机在武汉机场降落。在停机坪,各国指挥员和飞行员热烈欢迎这些语言使者的到来。战争使这个机场几乎成了男人的世界,这里很少能见到年轻的姑娘。罗丽娅她们的进驻,给充斥着警报声和作战指令声的枯燥环境带来了生机和活力。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罗丽娅、罗长虎等这些翻译们参加了一些必要的训练,然后,就上岗值勤了。他们负责通过机场指挥部,同起飞作战的各国飞行员进行空中无线电联系。指挥员下达的作战指令和飞行员传回的信息,都要经过他们之口才能产生实际效果。精通英俄中三国语言的罗丽娅,当之无愧地成了指挥员和飞行员们的宠儿,成了各国飞行员达成交流和沟通最便利的桥梁,成了这些人异国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罗丽娅和会两种语以上的另外三个姑娘,被特批同飞行员们一起共进三餐。在物质供应极其困难的战争岁月,一个地勤人员能够享受飞行员的伙食标准,足以证明罗丽娅她们的重要和受宠程度。
不久,罗长虎发现,罗丽娅周围经常会有几个年轻的空中骄子出现。她同他们用英语谈笑风生,他虽然听不懂他们相互间在谈论什么,但看得出她很开心。那些飞行员在她面前的一些身体语言,彰显出他们与她已是老朋友了。
罗丽娅与他罗长虎的接触,远比在报训练中心少得多了。外人不曾看出她与他是熟人和朋友。她没有给他一点优惠政策,使他与她有更多接触的机会。很明显,她在冷落他。他不得不绞尽脑汁,找些看似合理的借口同她交往,而这种意图却每每被她识破。她常常提醒他:“长虎罗,可要注意你的精神状态了。工作精力务必要高度集中,否则,一个口令传达错了,轻者机毁人亡,重者有可能导致一场大仗的失败。责任重大呀,长虎。”这时,他则回敬她说:“彼此彼此。你比我位置更重要,责任也更大。你不但左右着空中飞行员们的神经,也牵动着地面日常生活中飞行员们的心。你可别让他们都为你而着魔、而心不在焉、而出飞行事故。否则,你才是千古罪人。”她成竹在胸地说:“我与那些可爱的天之骄子,不会有复杂的感情瓜葛。我同他们是纯真的朋友,我们心相系,情相连,同呼吸,共命运。我的心儿每天同他们在蓝天上飞翔,在炮声中翻腾,我们同是升天入地的英雄。我为他们而活着,他们为我而战斗。我的存在只能激出他们强大的战斗力,而不会让他们分心走神。我有让飞行员精神亢奋、保持高涨作战热的能力,我不会让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心情烦躁。我会让他们感到,他们的姐妹、母亲每天都与他们同在。我就是他们的阿姐,他们的阿妹,他们的母亲,他们的情人。在中国的大地上,一个异国女子成了一批飞行员的大众情人,其中丰富的内在含意,你懂吗?其中纯洁高尚的感情,你懂吗?长虎罗。”当她满怀激地讲完这段话,回头再找罗长虎,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走了。
罗丽娅坐在跑道边的草丛上,为自己在罗长虎面前的一番慷慨陈词而久久不能平静。这些天,她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她被这个机场上,由战争所营造的特殊氛围深深地感染了,激动了,引燃了。她的心,彻底地被这些可爱的空中英雄们俘虏了。他们无私无畏、英勇果敢、甘愿献身;他们坦诚率真、感情饱满、青春迸发;他们愿与她接触,愿与她同行,愿与她同餐,愿与她进行心与心的交流,甚至愿与她有肌肤之亲。在每一次升空作战前,有几个小伙子总是过来同她吻别,而她也总是深情地吻他们被战火炽红的脸颊、被激情鼓荡着的额头。当他们凯旋归来时,她会冲将出去一个个地拥抱他们,亲吻他们。当他们其中哪一位、或哪几位不能再返回地面机场时,她则会痛不欲生。
苏联航空志愿飞行队最高指挥官雷恰洛夫上校,对罗丽娅的所作所为给予了较高的评价。他说:“罗丽娅在机场的存在,等于给我们增加了一个飞行大队。”而在旁边的一个美国飞行员却说:“不!你的话有问题。丽娅是我们整个国际航空联队的精神支撑。”一个叫科索夫的苏联飞行员说:“罗丽娅,我的同胞,我的生命,我的战机,我的机关炮,我的冒着火星的炮弹。她使我的炮弹长了眼睛,我舍得把她射到日本人的战机上。因为她是再生的,无穷无尽的。”罗丽娅对这位叫科索夫的飞行员喜爱有加,却常常对他若即若离。他对她说:“我在空中作战,你那柔美的女中音,对我是一种最好的心理调节。我因此而稳扎稳打,不急不躁,操作异常准确,动作迅速敏捷。你借给了我一副脑子、一颗雄心、一个胆子,我始终感觉是两个人在对敌作战。你是我空中和心中的人,你是我的生命中的百灵鸟。”罗丽娅却说:“不。我是所有驰骋在空中沙场的飞行员的人。因为他们一再对我说,当飞机和枪炮的尖啸声响彻耳畔的时候,当他们的生命被一线悬在空中的时候,我的声音是他们的精神支柱。我知道,我的声音,我的心儿,随时随地都同他们一起在空中飞翔。我不属于哪一个人,我是大家共同的百灵鸟。科索夫,你理解吗?”科索夫郑重地点头说:“我理解,我赞成,我拥护你的这些做法和想法,我为你而自豪。”自此,飞行员们升空作战前和返回地面后,科索夫总是退让到最后接受她的拥吻,罗丽娅也总是有意最后一个同他道别。
随着战争残酷程度的增加,罗丽娅和飞行员们的心融洽得更紧密了。罗长虎慢慢理解了她的所作所为,逐步撤出了对她的攻势。他对自己说:“我必须把罗丽娅让给科索夫他们,让给为中国的抗日战争随时都会牺牲的国际友人们。”说完,他又自嘲地笑了,“谦让从何谈起,罗丽娅何时属于过我罗长虎?”
罗长虎彻底被罗丽娅所感动,是飞行员两次升空作战没按预定时间返回时,她当场昏厥的经历。从此,他对她的暗恋也深化到了骨子里。
那一天,是苏联红军节。一个寒风袭人的下午。指挥中心派出中苏混合轰炸机大队,去长途奔袭日本在台湾的空军基地,但迟迟没有按预定时间返回,空中联系中断。
这之前,航空志愿队指挥中心得到报,日本在台湾松山机场停有大批战机,时常升空到大陆偷袭。于是,指挥中心启动炸毁这个机场的计划,挑选出40架装备精良的轰炸机,由经验丰富的王牌级飞行员驾驶,去完成这项艰巨而光荣的任务。
派出的轰炸大队不负重望,顺利炸毁了毫无戒备的松山机场。日本人根本没有料到竟会有敌机袭击台湾机场,战斗机和高射炮都没有来得及反抗,就葬身于火海。然而,中苏混队在集结返航时,由于领航员计算偏差,机队偏离了航向。为了节省燃料,机队不得不爬到6000米以上的高空飞行,并及时实行了无线电静默。正是由于机队偏离航向和实施了无线电静默,才未被升空的日本战机寻找到。
在武汉的指挥中心却不知道空中发生的这些情况,按常理推断,以为机队遇到了不测。整个指挥大厅在长时间的呼叫之后,陷入沉默。没有人现罗丽娅悄然离开了大厅。她一人爬到屋顶上,朝台湾方向重重跪下,翘首仰望长空,祈祷她的情人们安全返航。
罗丽娅在寒风中不知跪了多久,双膝渗出了血。恍惚中,隐隐听到空中传来一丝异常的声音。她的心灵立刻感应到,是她的英雄们回来了。她看到了远方晚霞中出现了一些时隐时现的亮点,便疯也似的冲到屋下,冲到大厅。她想大声喊叫,却不出声音。她已经在长时间的对空无线电呼叫中喊哑了嗓子。指挥员们明白了她的手势,从沉寂中清醒,立即做好机队着陆准备。罗丽娅第一个冲到了停机坪,等待着机队降落。饱受高空缺氧折磨的飞行员们,一下飞机就把她团团围住,一一同她拥吻。被胜利鼓舞和被她激励着的英雄们,把她抛向了空中。一下,又一下,她感觉自己升入空中,与英雄一起乘风飞行。她昏厥在飞行员们的怀中。她在指挥大厅待了整整一天米水未进,在屋顶又受到寒风侵袭,加之飞行员顺利归来带来的异常激动,她的体力和精神支持不住了。
飞行员们小心翼翼地把脸无血色的她抬到了医务室。他们久久不肯离去,等待着她的苏醒。经医生抢救,她睁开了那双飞行员们熟悉的眼睛。她说不出话,笑不出声,勉强向飞行员们招招手。有几名强打着精神的飞行员,终于坚持不住,当场晕倒在医务室。
罗长虎目睹了这一切,他深深感触到了她与他们之间的血肉联系。
几个月后的又一次特殊飞行,进一步强化了罗丽娅在罗长虎头脑中的这种印象。
那是一个晴朗的盛夏。万里无云的武汉长空,突然出现了十余架印着太阳旗的轰炸机和六七十架护航的战斗机。苏军战机迅速升空迎敌,与敌机展开了殊死搏斗。最终,被击落19架飞机的敌机群仓皇而逃,只损失了三架战机的苏军机队胜利返航。
在清理战场时,大家突然现少了科索夫的飞机。经验告诉大家,这么长时间还未返回的战机已很难生还了。
这次,罗丽娅没有跪地祈祷,而是坚定地对要下班休息的指挥官说:“请再等一等,科索夫没有死,他不会死。我了解科索夫,我比谁都了解科索夫。他是我们的王牌飞行员,他是我的白马王子,他是我大学时期的恋人,我们早已爱得很深很深。科索夫不会抛下他的爱人自己去的。”情急之下,她一口气倒出了她心中的秘密,脸上泛起了斑斑潮红。
人们把对科索夫安危的关注一下子转移到了罗丽娅身上,大家第一次听说她是科索夫的恋人。在日常生活中,大家都未曾看出他俩的这一层关系。在罗丽娅与每个飞行员数十次的拥吻时,也未曾现科索夫有什么异样表现。他没有妒忌,没有醋意,每次反而大度地让别人先同她拥别。
罗丽娅在寂静中,用她那动听的女中音,向大家讲述了她与他的恋爱过程。这个时候,看不出她脸上有对恋人生命安危担忧的表情,有的全是甜情蜜意。她讲了在大学校园小树林中他们的初吻、毕业前夕他们的热恋;讲了她支持他参军报考飞行员的经过和他违规偷跑出来与她约会的隐秘;讲了科索夫到中国来的前一个晚上,曾与她一同把他们的爱情生活推向了高潮。最后,她强调,她到中国机场的第一个晚上,同他私约了一次,之后再没有单独同他幽会过。她说,她是属于广大飞行员的,她爱这些可爱的英雄们。科索夫完全理解和支持她的这种爱的行为,也理解与他同赴生死的战友们对他恋人的深厚感情。他知道,不但他需要她,所有上天的战友都需要她。所以,她与他约定,在中国机场不单独私会,目的是确保这种博爱的良好环境持续下去。
罗丽娅和科索夫的爱情故事感动了在场的每个人。对科索夫生还丧失信心的人们,也开始和她一样坚信科索夫会活着回来。大家一起随她来到停机坪旁,等待着奇迹的生。两个姑娘跪地,双手合十,连连呼喊“科索夫”。三个飞行员跪地叩头,默默呼唤着他们的战友归来。罗丽娅直直地站立着,对跪地的兄弟姐妹说:“大家都站起来!我的科索夫不用老天保佑也会回来的。大家要对我有信心,对科索夫有信心。”
此时,指挥官雷恰洛夫上校却有着复杂的心境,他不愿相信科索夫会遇难,可一切迹象表明这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他不忍心上前劝说罗丽娅接受这个现实,他怕她受不了这个打击,甚至他怀疑她的神经已经受到了刺激。他悄悄把大家劝走,剩下他和两个姐妹陪着一动不动仰望长空的罗丽娅。
在雷恰洛夫劝走大家之前,罗长虎已悄然只身走了。他是紧咬着牙关走的。他理解罗丽娅对飞行员们的那片特殊感情,但当他清楚地知道她的心已属于某一个具体人时,他的心一时承受不了眼前的一切。这个时候,他对科索夫的生死已无暇关注,他在痛苦地思索为什么科索夫能得到罗丽娅的心而自己不能?他眼里没有流下痛苦的泪水,心里却在翻江倒海。他晕头晕脑地爬上了指挥塔顶,走到了塔顶边沿望着地下的人们,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心胸憋闷,一种强烈绪的压抑达到了顶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罗长虎被跑道边的呼叫声惊醒。
这种呼叫先是由罗丽娅的自自语开始的。她自自语地说:“小黑点,小黑点。”然而,大家没人看到一望千里的长空中有什么异样的东西。她却一会儿吐一句,一会儿又吐一句。“一只长蝇”、“一只燕子”、“一只雄鹰”。当她吐出“一架战机”时,大家才看到远处的地平线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大家还未判断清楚那是不是一架战机,她却又说:“科索夫的战机负伤了,没有了动力,是在滑翔。他飞得很慢,很慢。他在随风向而变换方向,他在借风势而求生。指挥员,快,快,快让人做好接机准备。”
雷恰洛夫几个人连连惊呼。已经回到屋里的人们又都跑了出来,看到一架无声的飞机向机场“飘”来。飞机飞得很缓慢,看得出每做一个动作都很艰难。
大家知道,这种状态下,飞行员每一个不准确的动作都会导致机毁人亡。大家停止惊叫,屏住呼吸。罗丽娅双手抱胸,浑身颤栗不止。飞机终于在一片欢呼声中摇摇晃晃落地,大家一齐向飞机奔过去。
罗丽娅独自一人一动未动,专注地看着从飞机上下来的那个身影。她看到了最能体现科索夫优秀个性和素质的一系列动作:他不慌不忙地走出机舱,拍了拍飞行帽上的尘土,把帽子夹在腋下,绕他的战机巡视了一圈,用手拍了拍已经变形的螺旋桨,然后向人群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这个时候,罗丽娅晕了过去,悄然躺倒在草丛中。
科索夫阻止住上来搀扶他的战友,向大家详细地描述了他死里逃生的经过。原来,当他打掉三架敌机,又追赶逃跑的敌机时,发现子弹已经用完。这时他已经打红了眼,不想让眼前的那架敌机溜掉。“我撞也要把这该死的东西撞下来。”他紧紧咬死它,啾准时机用转动着的螺旋桨砍它的机翼。几次尝试靠近砍杀,终于成功。一声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响后,他看到日机一边机翼飞了出去,机身立即翻滚,栽向地面。他的战机螺旋桨严重变形,但他感觉还能驾驭它。于是,放弃了弃机跳伞的打算,依仗他丰富的飞行经验和高超的驾驶技术,创造了这次空中奇迹。
雷恰洛夫上校走上前,重重地擂他的肩膀,说:“我要报请司令部,建议授予你苏联英雄的荣誉称号。”科索夫笑笑说:“光荣称号就算了吧,我现在最想要的是罗丽娅的奖赏。”这时,大家才突然现少了一个人,少了飞行员每次返航都上来热拥的罗丽娅。科索夫无不幽默地叫道:“罗丽娅,罗丽娅,你跑到哪儿去了?每个飞行员返航你都上来拥抱,为什么唯独对我不公平,连看都不肯看我一眼。”他以为大家还不知道他与她的恋人关系。有人笑说:“算了吧:科索夫,罗丽娅早就成了你的人了,你还在给大家装什么呀!”科索夫一愣,然后矢口否认:“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不信,你们去问罗丽娅。我与她是到中国机场才认识的。”
这时,有人在草丛中现了罗丽娅。科索夫扔掉帽子,跑过去,单腿跪在她身边。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全然没有了空中镇定自如的风度,语无伦次地说:“丽娅,怎么了你?我回来了,是你的爱把我唤回来的。我是一路喊着你的名字飞回来的呀。罗丽娅,你怎么又晕过去了呀?”
罗长虎已从塔顶下来,跑过去抱起罗丽娅就往医务所跑。科索夫明白过来,追上去,不由分说地夺过了他的恋人。
罗长虎看着刚在生命边沿上“飘”回来、依然还有体力和精神的科索夫,抱着罗丽娅飞奔而去,心复杂异常却又暗生敬意。科索夫是一条心胸宽广无边、感世界博大的硬汉。
罗长虎想到罗丽娅为飞行员们安危而两次昏厥的境,心里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个俄罗斯女人心中的位置是多么可怜。不过,他还是建议和提醒指挥官雷恰洛夫上校,应该到大医院去给罗丽娅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他说:“如果身体没病,她不会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出现两次昏厥的。”上校却说:“罗丽娅不会有什么大病。她的昏厥是急火攻心所致。她的心已经和每一个在空中作战的飞行员的心长成一体了,不可分割了。”
罗长虎对天长叹:“这是一个用特殊材料做成的女人呀!”
第二天晚上,在得知宋美龄以航空委员会秘书长的名义,设宴为全体参战人员庆功时,这个不可理喻的罗丽娅,拔下胳膊上的针头,从病床上爬起来,不顾医务人员的阻拦,精神抖擞地上了飞行员们的卡车。
罗丽娅挤到科索夫身边,借车子的晃动依偎在了他的怀里。
在宋美龄激飞扬的祝酒辞中,罗丽娅展现出了她卓越的语才华。她即时把宋美龄的英语讲演翻译成俄语,把这位秘书长的美意及时传送给苏联飞行员们。宋美龄讲演刚一结束,她又用流利的中文把同样的内容告诉了中国飞行员。
整个宴会,罗丽娅像只欢快无比的燕子,在各桌之间飞来飞去,热情帮助各国飞行员交流沟通,全然不像有病在身。尤其她对科索夫显示出了超常的亲密。她与科索夫的故事和感情一旦公布于众,她就毫无顾虑地体验同他在一起的幸福了。
雷恰洛夫上校是在宴会开始后,才现罗丽娅也跟飞行员们一起来了。他是提前坐小轿车到达宴会现场的,并不知罗丽娅爬上了飞行员们的车。宴会中,他几次悄悄提醒,让她不要张扬,最好立即撤出宴会厅,到外面车里待着去。可她欲罢不能,飞行员们也不可能让她在眼前溜掉。
罗丽娅的出色表现,很快引起了宋美龄的注意。宋美龄扔下她所宠爱的空中骄子们,同罗丽娅进行了长时间的英语对话。看得出这两个女人交流得十分畅快,大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罗丽娅眉飞色舞、生动形象、绘声绘色的讲解,使宋美龄全面了解了近期几次空战的战况,从而进一步加深了这个显要女人对英雄飞行员们的感情。
末了,宋美龄向雷恰洛夫上校提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要求。她要罗丽娅留在她身边做译员。她说:“罗丽娅出众的语言才华和同样出众的相貌征服了我,我要把她留下来。我可以答应苏方志愿飞行队提出的任何交换条件。”
雷恰洛夫上校冒着得罪宋美龄的危险,非常果断地拒绝了她。上校抓住了宋美龄视空军如生命的心理,提出了一个无法辩驳的理由。他说:“罗丽娅是国际航空志愿队之魂,少了她,升空的战机就不能准确及时地听清地面指挥员的命令;少了她,升空的飞行员心理就会失衡,感情就会空虚,精神就会萎糜不振。总之,少了她,飞行队的战斗力就会大打折扣。您这儿需要她,空中战场更需要她。蒋先生需要的是国际空军志愿队的有生力量,而您需要的是一个让人喜爱的出色译员。宋秘书长,您说哪头轻哪头重呀?!”上校的话,通过罗丽娅的翻译,准确地传达给了对方。
宋美龄深深地拥抱了罗丽娅,然后说:“罗丽娅虽然没有升空直接作战,但你同样是中国人民不可缺少的英雄。我不会忘记你,中国人民不会忘记你。好了,回到你的飞行员身边去吧,他们比我更需要你。”
庆功宴回来,雷恰洛夫上校连夜同罗丽娅进行了单独谈话。上校严厉指出,她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罗丽娅听后,通身大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上校气急败坏地说:“这样受人注目的大场面,不经上级批准,你是不能露面的,难道你忘记这个规定了吗?宴会上,你一再张扬自己,出尽了风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航空志愿队有一个能说多国语言的漂亮姑娘罗丽娅。这对你以后开展秘密工作将是一个威胁,一个不可忽视的威胁。”
罗丽娅垂下头去,她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在机场同飞行员们战斗生活的日子里,她淡忘了自己的另一种身份。那是一个整个机场只有她和上校知道,而她的情人科索夫和老朋友罗长虎都一概不知的神秘身份。
罗丽娅在莫斯科外语学院毕业后,经过一个时期的特工训练,即被苏联伊曼红军司令部秘密吸收为情报员,她在国内邮局做职员是她的一种掩护身份。这次以志愿者的身份到中国武汉机场,就兼有协助雷恰洛夫上校搜集日军情报的任务,只是时机和条件不成熟,很少开展这方面的工作。
罗丽娅痛心疾首,表示以后再不违军规,犯下如此错误。雷恰洛夫上校给她温习了一个情报员应该遵守的纪律,到凌晨两点多钟才把她送回病房,并责令她静养静思一个月不许出来。罗丽娅知道,这相当于关了她的禁闭。
罗丽娅过了一段沉寂无聊的日子。
那一天,正值汉口的中秋,气候温和,阳光明媚,树正绿,花正艳。经雷恰洛夫上校批准,罗丽娅同几个苏联飞行员乘坐一辆敞篷汽车进城。然而,好久未进城的罗丽娅并没有显出异常的兴奋。她的不高兴是因为她的飞行英雄们不高兴。她的这些人不高兴,是因为好久没有升空作战了。原因是,日本人在领教了苏制飞机的优越性能后,采取超常措施,有针对性地研制出了新一代零式战斗机。日军凭着这种性能极强的战斗机,逐渐掌握了空战的主动权。飞机相对老化的苏联航空志愿队,为减少无谓的牺牲,一再取消升空作战行动,还逐步缩减了在中国的机队规模。面对日机在武汉上空的狂妄,闲下来的苏联王牌飞行员们窝了一肚子火,烦闷的心时刻伴随着他们。今天,是中国的传统节日中秋节,雷恰洛夫上校准许他的飞行员们到市里散散心,可大家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游玩的兴致。
敞篷车缓慢地行驶在汉口大街上,一群女大学生现了他们,大声叫着“塔瓦里希!同志!”,跟着车子跑。飞行员们见状便有了好心,也大声喊着“同志!塔瓦里希!”,向她们招手致意。他们把车停在路边,走到大学生们当中。有两个大学生不知从哪儿采来鲜花,献给她们心目中的英雄。有大胆的女学生提出,要和这些可爱的苏联飞行员一同过一个愉快的节日。飞行员们都很高兴,一致同意女大学生们的提议。
女大学生给飞行员们做导游,游览了武汉市区的几处名胜。女大学生们对空中英雄们表现出无限崇敬之的同时,也顾虑重重地问了为什么近来不见他们升空作战。罗丽娅解释了其中原由,大学生们绪低落下来。沉默良久,一个女大学生流着眼泪说:“塔瓦里希!你们国际志愿者,到中国作战,做出了很大牺牲,这已经不错了,我们不能再强求你们用劣势装备去同武装到牙齿的日军死拼。而我们中国人不同,我们是为自己的国家而战,我们必须用小米加步枪同强大的日寇几决死战,我们别无选择。无论怎么说,中国人民都要感谢英雄的苏联飞行员。”说完,这些学生深深地向飞行员们鞠了一躬。
科索夫把脖子上的花环取下,戴到了那个女大学生脖子上,拥抱了她一下,说:“不能同中国人民一起抗战到底,我们不配戴你们献的鲜花。我们不是英雄,中国人民才是真正的英雄。”女大学生又把花环戴到他的脖子上,说:“塔瓦里希!你们永远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你们的同胞,为了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有几百人都牺牲在了中国大地上。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苏联的塔瓦里希们!”
下午,大家上了黄鹤楼。这时,对飞机声音格外敏锐的飞行员们,几乎同时听到了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轰鸣声。片刻,市内警报声大作。尖厉刺耳的鸣响,打破了城市的宁静,浓厚的恐怖气氛顿时笼罩在了人们心头。
不一会儿,9架日军轰炸机和30多架战斗机飞临武汉上空。骄横的日本空军,像吸食中国人血肉的魔鬼,掠过树梢楼顶,飞向中国守军阵地,飞向蜂拥逃难的人群。很快,多处响起了爆炸声。随即有十余架中国空军飞机升空迎敌。
站在黄鹤楼上的苏联飞行员和这群中国女大学生,目睹了这场力量悬殊的空战。科索夫眼见有两架中国战机被日军的零式战斗机轻而易举地击落。科索夫的心在剧痛,眼在冒火。他似乎闻到了空气中剌鼻的焦糊味和浓浓的血腥气,看到了大地在震颤中龟裂开来,横飞的血肉染红天空。
这时,远方的一片楼房在剧烈的爆炸声中起火。几个女大学生同时尖叫起来:“我们的学校被炸了,我们的学校起火了。”接着大学生们朝学校方向跪下,出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张张扭曲变形的面孔,一双双惊骇恐惧的眼睛,刺得科索夫的眼睛生疼。
给科索夫戴花环的女大学生爬起来,冲到科索夫面前,摇着他的胳膊叫着“塔瓦里希!塔瓦里希!”。这张漂亮无助的脸上挂满了泪花,布满了惊吓、愤怒和仇恨。
罗丽娅和学生们一同哭喊,冲飞行员们叫道:“孩子们在叫我们同志,叫我们塔瓦里希!同志们!中苏是一家人,我们与她们同手足。”
科索夫大声喊道:“孩子们!不要哭!坚强起来!塔瓦里希为你们报仇!”然后,冲飞行员们一挥手,率先冲下楼去。
罗丽娅和其他飞行员紧跟其后上了车。科索夫加足油门,向机场疾驰而去。
科索夫把车直接开到了停机坪边,飞行员们下车直奔飞机而去。
罗丽娅反应过来,拦住他们,大声叫道:“我们没有接到起飞命令。”科索夫一把把她推倒在地,骂了一句:“去他妈的起飞命令吧!大学生们的哭喊声就是命令。”怒气冲天的飞行员登上了飞机。
这时,雷恰洛夫上校飞车而至,把车横在了跑道上。他大喊:“你们疯了吗?!你们现在升空干什么去?敌机已经扔下成吨的炸弹,完成任务返航了。”
科索夫坐在机舱里把嘴唇都咬出了血,任凭上校怎么劝他都不肯下来。罗丽娅好不容易把他劝下,他却又蹲在跑道上不起来,说:“我答应过那个女大学生,我要替她们报仇。”他又冲上校大叫:“这些日子为什么不让我们升空作战?难道我们苏联人怕日本鬼子不成?”上校无奈地摇摇头,开车走了。
几天后,日机又一次空袭武汉。科索夫和其他九名飞行员接到命令,驾10架战机升空迎敌。面对先进的零式战斗机,科索夫和他的战友们顽强战斗,打下了日军两架轰炸机和一架零式战斗机,而他们损失惨重,只剩一架战机带伤返回。
科索夫是戴着一个干枯花环上的战机。这是那个女大学生送给他的。升空后,他与日军零式战斗机厮杀在一起,掩护战友攻击敌轰炸机。他怒火中烧,采取多个超常危险动作,一心想打下敌机。他的战友们相继被敌击落和击伤。地面传来了罗丽娅译传的指令,让他不要恋战,立即返航。罗丽娅带着哭腔,用恳求的口吻让他快下来。这时的科索夫已经听不进地面的任何指示,他把子弹打光了,就用螺旋桨去砍敌机机翼。然而,他很快判断出,日军零式战斗机远比以前的战机性能强出多倍,用螺旋桨去砍伤它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个大胆的想法蹦出他的脑壳,他要用自己的战机把敌机撞下去。他几乎把他多年掌握的高难度动作都用上了,次次摆脱了敌机跟踪和射击。敌机暗暗佩服这个苏联飞行员的高超技术和良好的心理素质,却也识破了这个已经没有了炮弹的对手的真实意图:他与他们不是在玩飞行花样表演,而是在寻机撞机。于是,敌机长机下令赶快摆脱这个疯子返航。就在这时,科索夫突然拉起机头又突然左甩,成功地与一架零式战斗机相撞。两架战机当即爆炸起火。
就在与敌战机相撞的一刹那,科索夫歇斯底里地大喊了一声:“我的罗丽娅!”
科索夫的喊声瞬间穿透了罗丽娅的心。她知道他的生命结束了。她跌跌撞撞地跑出指挥中心,跪倒在长长的跑道上。
夕阳的余辉照射着罗丽娅颤抖的身体。她“科索夫,科索夫”地叫个不停,跪在那里久久不肯回去。飞行员们陪着她跪着,直到星月当空。这场力量悬殊的空中之战,使苏联航空志愿队再一次感觉到自己与日本空军难以形成有效对抗,国内也一再指示要尽量减少无畏的牺牲。雷恰洛夫上校不得不暂停升空作战。
科索夫的牺牲给罗丽娅精神上以沉重打击,再与飞行员们交往全然没有了以前的激情和神采。大家看得出,她一时难以走出这个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