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长虎对自己的情感世界进行了一次革命性的整合。他不失时机地加紧了与罗丽娅的接触。而这个时期的接触和以往已大有不同。他已不在是为了爱而靠近她,而是设身处地地为她目前的心境着想,无微不至地关心她、帮助她,从心底深处为她的痛苦而痛苦,为她的烦恼而烦恼。他不再过多地用语表达自己的心迹,而是用悉心的行动温暖她那冰冷的心。在她最痛苦的日子里,在她需要人听她倾吐心声的时候,他经常及时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那些日子,罗长虎从未提出他与她的感情之事,像一般的朋友一样同她来往。他觉得,这个时候最应该送上纯真的战友情谊。这是她目前最需要的。
在她个人情感的天空中,科索夫一直在无休止的飞翔,其他任何人都是无法替代的。
罗长虎明白这一切,甚至推断她将永远属于那个已经不存在了的科索夫。
那段日子,罗长虎做到了与罗丽娅形影不离。他想使她尽早地从低迷的情绪中走出来。然而他发现她的生命之帆日渐垂落,越来越低迷不振。他告诉自己,宁愿付出生命中的全部力量,也要拖住她的帆绳,促使她昂起低垂的头。她说:“我的心成了死海,无风无浪,船帆难行。长虎,你就别难为自己,也别难为我了。”
就在这个时候,苏联国内派来了一个医疗小组,在机场住了一个月,对苏联飞行员进行了全面的身体普查。
医疗小组针对罗丽娅曾经生过两次昏厥的况,进行了检查和治疗。医生的结论是:两次昏厥没有器质性病变,主要是精神因素所致。
这与雷恰洛夫上校及飞行员们的判断是一致的。飞行员们经常性的升空作战,对飞行员们生命的担忧,使她平时思想绪起伏波动很大,总处在精神紧张状态之中。当这种综合因素达到极致时,她就会昏厥过去。对此,医疗小组制订详细计划,经常单独对她进行心理治疗。
一段时日后,她的情绪开始有所好转。就在医疗小组回国数日后的一天,雷恰洛夫上校集合全体飞行员为罗丽娅送行。大家感到很突然,从感情上极不愿意罗丽娅离他们而去。
上校对大家说:“罗丽娅为我们航空志愿队的工作和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做出了贡献。现在,她已经完成了她在中国机场的任务,就要回国从事新的工作了。大家鼓掌为她祝福,为她送行。”
罗丽娅泪水涟涟,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顾与飞行员们一一拥吻告别。有的飞行员哽咽着,紧紧拥抱着她不肯放开。
上校把她与飞行员们分开。
她向飞行员们深深地勒躬。
上校亲自把她送上了火车。
罗长虎又悄然爬上了塔顶,在上面站了整整一夜。
B2 辍学后的寻觅
辍学后的大多数时间,诺娃都是围着妈妈转的,几乎是妈妈做啥她就跟着做啥。日子一久,妈妈就有些不耐烦了,说:“别每天像跟屁虫似的,你就不会到屋外去逛逛。”
有了妈的这句话,诺娃也就有了一些自由支配的时间。这些时间她利用得很充分,一部分用于装扮自己,另一部分用于找同伴玩。那时,她已经背着妈妈学着涂脂抹粉了。她用零花钱买雪花膏,有时也偷施些妈妈的香粉。这香粉是妈妈有重要外出活动时才舍得施的。把棕红色的发辫编出不同于前一天的花样,是她梳妆打扮的最后一道工序。然后,不敢再照妈妈的面,侧着身子直接跑将出去,找几个女伴玩耍。时间一长,女伴们嫌她妖里妖气,更准确地说,是她们的妈妈嫌她过于早熟,不让自己的女儿跟她玩,怕跟着她学坏了。还嫌她是老毛子女人的女儿,躲远点,少惹麻烦。
于是,诺娃就去找坏鼻头玩。一来二去,他成了她的铁杆儿玩伴。上刀山下火海他都不会说一个“不”字。她想,是她把他打怕了。
在别人眼里,诺娃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所以,跟坏鼻头要到人少的山上或林中去玩。她怕众人用那种眼光看她,尽管她已经习以为常了。在黑虎镇,有些人总是盯着混血女人看,甚至连几岁的混血女童也有人跟着看,甚至还有人摸着人家的小脸蛋说,洋娃娃,真好看,亲一口,满嘴甜。
诺娃很有自信,自己绝对是镇上最招人看的美少女。当然,她已经能感觉到,一些男人盯着她看,不单单是看她的美,与他们的眼神对视一下,她就知道他们想得很多。比如,他们会想,若像以前那个男人一样,把这个混血女按倒在草丛中会是怎样;比如,他们会想,这孩子的爹是怎么死的?这孩子的妈那么漂亮为什么还要守寡一辈子;比如,他们还会想,从前是谁把这孩子的爸出卖给了日本人?她一旦看懂了这类人的眼神,她就会迎上去问:“你知道谁是叛徒吗?”人家会笑笑说:“要想知道答案,就得去找,今天找,明天找,后天还要找,你一人去找,发动朋友一起找,联合那些革命烈士的后代共同去找。这样一直找下去,总有一天会找到那叛徒的。”这话提醒了诺娃,她就领着坏鼻头去找那些同爸爸一起牺牲的革命烈士的后代们。可人家都在上学,都在过自己的日子,对找叛徒的事没有多少兴趣,尤其是一些早已改了嫁的寡妇,她们使革命烈士的后代又有了新爸,这些人家就更讨厌诺娃了。人家组成了新的家庭,爸妈齐全,不愿旧事重提。
黑虎镇附近三里五村的革命烈士后代,没有一个人愿意同诺娃一起为寻找叛徒而东奔西走的,而坏鼻头却一再表示愿意永远同她肝胆相照,可他不是革命烈士的后代。于是,诺娃就不想再连累这可怜的小跟屁虫。她说:“你爸又不是革命烈士,今后你就别跟我到处乱跑了。”他却坚决地说:“我愿意跟着你,说不定我还是哪个革命烈士的私生子呢。”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诺娃就有些不好意思赶他走了,说:“私生子与革命烈士也是血脉相连的,跟我受点苦也是应该的。”自此,坏鼻头对寻找叛徒的事就更上心了。
一天,坏鼻头突然对诺娃说:“我打听到熊林县城里还有一个革命烈士的后代,他妈至今还没有改嫁。你爸他们的陵墓就是他妈出钱修的。他爸同你爸是在一挺机枪下死掉的。”诺娃说:“对革命烈士不能说死呀死的多难听,要用尊称,那叫‘牺牲。’”于是,他们俩做了一番准备后,就偷偷出发了。
黑虎镇离熊林县城七十多里地,他俩进城时脚都打了血泡。这下,坏鼻头有了表现的机会,他用他的零花钱买了一包卫生纸和一根针,把诺娃的脚抱进怀里就做处理。那时候,卫生纸很少见,比草纸不知要好多少倍,诺娃因此而激动得不知所措,就在他的光头上响亮无比地扇了一巴掌,然后,又搂着他的头揉了半天。他却兴奋得跟什么似的,咧着嘴笑个不停。
诺娃和坏鼻头终于在油坊街28号找到了章红玉家。诺娃在门外喊:“这是革命烈士李万玉同志的家吗?”屋里没有回应。她又喊:“我是革命烈士罗长虎同志的女儿,这是革命烈士李万玉同志的家吗?”
这时,门开了,一个手执长烟袋锅的中年妇女走出来,把他们领进了屋。诺娃想,这肯定是革命烈士的爱人章红玉。据说这章红玉是南边顺泽城第一女强人,东北三省有名的烟业行家。但不知什么原因,前些年从顺泽城迁家到了这熊林县城。
诺娃说:“我们要联合李双玉一起寻找杀害我们父亲的叛徒。”章红玉愣怔一下,随即扳着诺娃的肩膀仔细地端详,看着看着眼泪就涌了出来,说:“好,好,好,好孩子,你们的爸爸牺牲得好惨呀。你们能有寻找叛徒的这份心,我很高兴。多年来,我也一直在找这个叛徒,可从没有一个结果。现在,你们这些革命烈士的后代都长大成人了,寻找叛徒的力量更壮大了。李双玉上学去了,等他回来,我告诉他这事,你们一块去找!”
不一会儿,一个半大小伙子横着身子就进来了。他冲诺娃说:“你就是罗诺娃吧?前些年我们在黑虎镇上坟时见过一次面的。你都长这么大了,我都认不出来了。让我们团结起来,一起寻找那个可恨的叛徒吧。”诺娃却说:“我与你见过面吗?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哎,你刚才为什么站在外面不进屋?我早就看到你在窗前往里瞧了。”李双玉“嘿嘿”一笑,说:“我在外面把情况侦察清楚后才可以进屋来。”坏鼻头笑说:“很好,有侦察兵的素质,看来这叛徒无处可逃了。”李双玉和他妈像是刚发现坏鼻头似的,一齐问:“你爸是哪位烈士?”坏鼻头说:“我是一个革命烈士的私生子,不能告诉你们他是谁。”李双玉不高兴地推了他一把,说:“胡说八道,有私生子的人还能当革命烈士呀?你别在这里给前辈抹黑了。”诺娃忙说:“他叫坏鼻头,他寻找叛徒的心比我们还迫切。”李双玉说:“那就好,我们要团结每一个能团结的人来寻找叛徒。”
诺娃看得出,章红玉的心思没全在寻找叛徒这件事上。她直盯着诺娃看,说:“多漂亮的洋妞呀,多可爱的一对孩子呀,可惜都早早地没了爸。可恨的叛徒呀,可恨的日本鬼子呀。现在我们是抓不到日本鬼子了,可叛徒还是有可能找到的。找,一定要找,一定要找到。”章红玉说话的嗓门不高,却透着力量,说话间狠抽了一口烟,可烟袋早已经熄了火。她缓了一口气,问诺娃:“你妈还好吧?前些年的一个清明节,在黑虎镇同你们母女碰过一面,那时你还是一个瘦小的黄毛洋娃娃,一转眼都长成大姑娘了。”说完,把诺娃揽进怀里抱了一会儿,弄得诺娃脸都红了。
打这之后,诺娃和坏鼻头就经常进城,和李双玉一起开展寻找叛徒的活动。李双玉也经常到黑虎镇上去,彼此成了双方家庭的常客。
诺娃觉得出,章红玉对她爱怜有加,越来越像对她的亲生女儿。开始先给诺娃一些零花钱,后来展到要给她买衣服。这个原则诺娃还是能把握住的。章红玉是城里的干部,家庭条件好,给点零花钱供往来城镇的花销,还在情理之中,怎么说大家也是在为找叛徒的事跑腿嘛。可执意要给买衣服,诺娃就不能接受了。一个女孩子家,同人家非亲非故的,怎么能随便穿人家的新衣。
一次,章红玉买来一件好看的花衣,非让诺娃穿上不可。诺娃在屋里躲着她转圈子,坚决不要。不小心,一头撞在了一个经常到章红玉家来串门的街坊王叔叔身上。王叔叔一把扶住诺娃,说:“小心,别摔倒。”然后,转向章红玉,亲切地说:“红玉呀,是不是想收了当儿媳呀?”一听这话,诺娃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诺娃最怕听到的闲话真的听到了。她飞快地跑出去,多日没登章红玉家的门。
面对热情的章红玉,诺娃很难堪,对王叔叔她更讨厌,他不止一次地开她的玩笑,让她当李家的儿媳妇。坏鼻头说:“我看这王叔叔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看章阿姨的眼神有些不正常,很复杂。”诺娃笑坏鼻头:“是你太复杂了吧?我怎么没看出王叔的眼神有什么不对头?只是他那张嘴讨人嫌。”坏鼻头一听这话,冲诺娃大声叫道:“鬼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讨厌他那些话,没准你真愿意当人家的儿媳妇呢。”诺娃扇了他的光头一巴掌说:“你净胡说,谁想了,我才多大呀。”坏鼻头说:“今天咱俩把话说开了,不管你多大都不能嫁给别人。”诺娃一听,笑了:“我没看出来你这么人小鬼大,给我当跟屁虫原来是为了今后娶我呀。你这么老谋深算,我怎么早没看出来?行了咱俩的友谊到此为止了。”坏鼻头坚决不中断友谊,第二天,又屁颠屁颠地跟诺娃出来了。
诺娃他们出来寻找叛徒的主要方式,是找那些革命烈士的亲属和一些过去的老革命访谈。被访者有的对他们很认真,把知道的一些真假情况说给他们,而有的却把这事当成了小孩子玩游戏,他们不相信,几个小毛孩子能把组织多年没调查清的重大事件弄清楚。
他们从访谈中得知,1945年8月,苏联红军炮轰黑虎镇要塞时,几乎把一千多名守备日军和伪军及其特工组织人员,全部炸死闷死在地下工事里和地面军营中。也就是说,知道叛徒内情的人,可能全都不在人世了。但是,他们三人却充满信心。在一起寻找叛徒的过程中,李双玉显示出了足智多谋的一面。他分析道:当时,影响那么大的一个事件,不可能一点消息都透露不出来,老百姓肯定有听说一二的。过去组织上查找是公事公办,那些调查有走过场的成分。这些革命烈士的亲属没有当大官、有权势的,没人把它当成一件正事去办,谁肯为一个难以查清的战争年代的旧案去劳神伤财。正是因为组织没有下大力去查,大家现在的寻找活动才还有一线希望,只要深入去查还是能查清楚的。但是,事实上,他们做的很多调查工作,都是有劳无获。
就在他们失望的时候,李双玉从一个老人的访谈中得到一个线索:在熊林县档案馆里可能存有过去的敌伪档案。这些档案里或许会有当年黑虎镇日本人摧毁抗联地下组织事件的记载。可档案馆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得去查资料的,没有人相信他们这些孩子的话。他们三人经过认真商量,决计去找那个让人讨厌的王叔叔。王叔叔是熊林县公安局副局长,人称王子亭局长。他要肯帮忙,进档案馆就不成问题了。
那天,在去章红玉家的路上,他们拦住了王叔叔,诺娃代表大家向他提出了要求。他听后“哈哈”大笑,说:“我一个公安局长从没听说过档案馆里有什么敌伪档案。你们小孩子家异想天开,真是异想天开呀。”笑完,他当即带他们到附近的居委会给档案馆打了一个电话。那边回答说,纯属子虚乌有,胡说八道。王叔叔又“哈哈”大笑一阵,说:“这回死心了吧。不过,你们有难事想到找我,说明没把我当外人,我很高兴。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尽管说话,快成一家人了,别不好意思开口。”
诺娃对王叔叔这句话很敏感,也很反感,以为他又在开她和李双玉的玩笑。李双玉却说:“他常到我家串门,就看上了我妈,几次提出要和我妈结婚。我想不明白,他一个公安局长,有权有势的,有不少年轻漂亮的女人都想嫁给他,可他为什么偏偏要和我妈结婚。开始我妈不同意,后来我妈觉得他是真心的,也禁不住他的缠磨,就同意和他先处一处。可我一直不同意他们往来,不知怎的,我从心底厌恶他,觉得和他在一起不舒服。我不同意,他俩就结不成婚。我妈很在意我的意见。我不同意的理由是:我爸是革命烈士,妈再嫁人就是对我爸最大的不敬。我妈对我无言以对,次次回绝了王叔叔的完婚要求。”
听了李双玉的话,诺娃想到了自己的妈妈。应该说,她妈和他妈都是好样的,对得起她们的烈士丈夫。
诺娃对李双玉说:“或许可以利用一下王叔叔与你妈的婚事,拿你同意他俩结婚为条件,让王叔叔介绍我们进档案馆查资料。我总觉得我们能从档案馆里找到线索。”李双玉为难地说:“可我真烦那王叔,不想求他办事。”诺娃说:“你妈喜欢就行,他又不是和你结婚。”坏鼻头也在旁边鼓动,最终李双玉同意了。
几天后,他们又拦住了王叔叔。李双玉把想法告诉了他。他痛快地说:“我只管把你们介绍到档案馆,查到查不到你们需要的资料,我们的这个交换条件都得成立。”李双玉点头同意。王叔叔又领他们到居委会打电话。听王叔叔对那边说:“有三个学生要写有关革命历史题材的作文,需要到你们那里查查资料。这三个孩子当中,有一个将要成为我的儿子,你们要提供方便,有没有问题呀?”那边忙说:“局长未来的公子要查资料,一定全力保障,想查几天就查几天。”诺娃和坏鼻头很高兴,王叔叔也很高兴,可李双玉很不高兴。他对王叔叔说:“你和我妈结婚可以,可我不当你的儿子。我只叫你叔,不能叫你爸。我爸早牺牲了,我爸可是革命烈士。”王叔叔又“哈哈”大笑一番,说:“我尊重你的意见。只要你同意我和你妈结婚,其他什么事都好谈。”
自此后,诺娃他们三人一有空就一起去档案馆翻资料。尽管翻来翻去没什么收获,但他们一直没有丧失信心。
李双玉同意了王子亭与章红玉结婚,可章红玉本人却又犹豫不决了。只是在王子亭猛烈进攻面前招架不住时,退了一步,同意先同王子亭定婚。王子亭说:“我们都这个年纪了,还要这个序曲干啥,一步到位得了。”章红玉说:“不行,要想结婚,必须先定婚。”
定婚仪式很简单,只是置办了一桌酒席,请了几个邻居和朋友。诺娃和坏鼻头也正赶上,就混了一顿好饭吃。席间,王叔叔专门问了他们查到什么线索了没有。他们都一副垂头丧气的神情。王叔叔鼓励说:“慢慢来,别着急。多年的历史了,哪能一下就查清。”王叔叔显得很兴奋,喝了不少酒,说话也多了起来。他一手抚摸着李双玉的头,一手抓着诺娃的发辫,笑呵呵地说:“多好的两个孩子。你们俩是同岁呀,双玉比诺娃大两个月,般配,般配呀。”诺娃挣脱开他的手,跑开了。诺娃问李双玉:“王叔怎么知道我的生日?”李双玉说:“可能是我妈告诉他的吧?”诺娃又问:“你妈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日的?”李双玉也伸手抓了诺娃的辫子,笑说:“我告诉她的呗。”诺娃扳开他的手,埋怨道:“以后我说给你的一些话不能告诉你妈,不然我不会再给你多说半句话。你真是个小傻瓜。”李双玉就“嘿嘿”地笑。
接下来的日子,诺娃他们没有减弱寻找叛徒的热情,终于在档案馆的一个旧库房里现了一批旧档案。他们喜出望外,抓紧翻阅,现其中还真有些敌伪档案资料。恰在这时,档案馆却不再让他们进去了。李双玉问为什么,人家说,王副局长的意思。
诺娃和李双玉一起回家,王叔叔也恰巧在。李双玉进屋就问为什么不让查资料了。王叔叔很严肃地说:“过去我不是这个家庭的成员,无权管你。现在不同了,我和你妈定婚了,我有让你成才的责任了。所以,你不能再弄这些没有影子的事,要集中精力好好学习。你们要想清楚,只有好好学习,才能对得起那些革命烈士,将来才能完成他们未完成的事业。我听说罗诺娃辍学了,这不行,回去还要继续读书。你将来可能要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所以,要有文化,所以,还要好好学习。”这时,章红玉打断他的话:“孩子们还小,别总提这事。等孩子们长大了,婚事由他们自己去做主吧。”诺娃再也听不下去了,生气地跑了。她听李双玉在背后说:“王叔你只是同我妈定了婚,还不是这个家庭的正式成员,你没权管我们家的事。”说完,就和坏鼻头追上了诺娃。李双玉一脸不高兴:“看来王子亭是个过河拆桥的小人,他眼见着就把我妈弄到了手,却不管我们查资料的事了。”诺娃沉思一会儿,说:“我看,这事先停一停,等过一阵子,我们自己偷偷进档案馆去查。那旧库房有个后窗,朽木可动,能爬进去。这是我们三人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说完,三人击了掌。
诺娃对李双玉的好感进一步加深,是在他讲了他爸他妈过去的爱情故事之后。那些故事,是他打小从他妈那里听来的。在诺娃看来,李双玉是天底下普通话讲得最好的人。他爸妈那本来就诱人的故事,伴着他浑厚的男中音传到她耳朵里,即刻产生良好的效果。诺娃注意到,他的喉结已长得十分饱满了。一次,他讲着讲着,她突然说:“李双玉,我能不能摸一摸你那好看的喉结。“说完这话,她的脸红了一下,转过身去。李双玉好像没听清她的话,伸长脖子大声问:“你说什么?”她扭身指了指他的脖子。他一下跳到了一边,随即脸也“腾”地一下红到了脖根。那红喉结“滴溜溜”乱转,就是不出声音。是她这个乡下女娃莫名其妙的要求,吓着了他这个城里的白面书生,以至于不肯再给她讲他爸爸妈妈的故事。后来,她死磨硬缠,他没有办法了,就说:“故事可以继续讲,但你不能老是死盯着我看,只能低着头听。”
诺娃知道,李双玉怕她看他的喉结,看他的眼神。她却就喜欢看他眼睛中那种羞羞答答、躲躲闪闪的光亮,而他却很少给她这个机会。他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李双玉的故事里充满了对他爸的崇敬和爱。虽然他未见到过他爸,却对他爸与他妈唯一一张照片感到亲切无比。那是一张挂在显要位置的七寸黑白合影照片。多年来,章红玉从不让别人动它一下,她每年在清明节和春节时才取下深情地擦拭一遍,然后再郑重地挂到原来的位置上。
李双玉讲他爸他妈的故事,是从曼珠纱华开始的。这种怪异的花,由于他妈经常不厌其烦地提到,在他头脑中也就刻下了难以销蚀掉的印象。
他妈说,曼珠纱华,属石蒜科长年生草本,叶丛生,状似蒜叶,叶凋生花,形像倒伞,色艳鲜红,灵异气重。花叶虽修得同根缘,但终其一生,叶不见花,花不见叶,永不相遇。佛教认为,此花也开在天界,能唤起生前记忆,是唯一能在阴阳两界通行的花。
C1 烟田里的守望
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时候,章红玉的父亲章大头是顺泽城最富的大户。章家靠种植、生产和营销关东烟发家。章大头沿袭祖业、掌管大权后,他经营的国泰烟号渐入佳境,很快到了鼎盛时期。他营销的烟草质量好、信誉高,闻名东北三省,在其他省份也有显赫名望。国泰烟号的作坊占地面积三万多平方米,内设用于晾晒干成品、存放烟草、烟盘、纸皮的原料整理场院五处、生产作坊六处、磨房、碾房共四处,还有多处柜房院、仓房院、客房院。城内设有烟铺十一处、烟具店八处。各级掌柜、账房先生、销售产品烟店老板、外运销员、管场子、推磨拉碾的工人共计二百余人,种植烟草季节工三百余人。前些年,章大头亲自负责种植、生产、经营、运销、人事管理调遣等一应事等,根据形势展,逐步建立健全了商号店铺各种规章制度,使烟号进入规范化管理。
长子章天一成人后,章大头有计划地向他传授经营之道,父子共同负责烟号事务。章家雇员李万玉脱颖而出,显示出超常能力后,也渐渐被委以重任,和章家父子一起总理烟号商事。
最显章家气魄的是他家千亩烟田。一年中,一望无际的夏青秋黄,在顺泽最肥沃的黑土地上彰显着章家的霸气和地位。顺泽人都知道,章家烟田土层深厚肥沃,腐殖质含量丰富,保水保肥能力强,是当地最好的烟地。这是顺泽任何一家烟农都比不了的。后来,人们发现,章家烟地还有一样东西是别人家所没有的。章家烟地的秋黄色中多出了纵横交错的血红飘带。章大头让人在田间种植上无数条三尺宽的曼珠纱华花带,把烟地分割成大小均等的方田。开始大家对章大头的这种做法大不以为然。在他们看来,曼珠纱华是一种草本类野花,没有任何经济价值。章大头舍得占用金贵的烟地种上这种东西,无非是炫耀自己家土地多,财大气粗。也有人认为,章大头是为了顺自己家千金小姐章红玉的心。章红玉既然喜欢这种花,作父亲的就舍得糟蹋这些田地。然而,不管谁怎么说,当秋季曼珠纱华盛开时,鲜红的花带与青黄的烟田形成鲜明的对比,确实能给人一种条块分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美妙感觉。已长成美丽少女的章红玉特别喜欢这种红黄相间、你我交融的美妙气氛。她经常一人在烟田地里蹿来蹿去,有时不小心把烟草踩踏几棵,弄得管理烟田的老陈头敢怒不敢言。
一次,章红玉与老陈头就为什么在烟草地里种植曼珠纱华的问题生了争执。章红玉说,分明是为了装饰烟地,使田园风光更加妩媚动人。若没有曼珠纱华花带,便没有一个人愿意在这里逗留半步。老陈头说,这是小孩子的胡思乱想。烟地围种曼珠纱华,意在预防昆虫和老鼠之类的小动物祸害烟草。曼珠纱华花有毒性,昆虫和老鼠不喜欢靠近它。这是老天赐予章家的天然保护屏障。章红玉不信他的理,犟说曼珠纱华是世界上最漂亮,也是她最喜欢的花,绝对不会是毒花。说着,就捋一把花放在嘴里大嚼起来。吓得老陈头跨前一步,用带着泥土的手指,硬把她嘴里的花挖了出来。从此,老陈头更怕这个天地不怕的主来烟地玩。
章红玉有时在烟地里胡作非为,践踏烟草,老陈头却不敢告诉章大头。他知道,章红玉是章家的心肝宝贝,对她的娇惯是出了名的。
章红玉招章大头如此喜爱,是因了她的灵性。她圆熟诗琴书画,是女校里的顶尖才女。她从小就显示出了超人的灵气,不像其他孩子整天趴在书苑琴房苦读死啃,而常常缠着管家领她到章家的烟坊铺店游走玩耍,但学业却从不比别家孩子差。十三四岁后,镇外烟田对她产生了莫大的吸引力,就常溜到田边地头看烟农耕作。后来,她又对铺坊等场所的经营之事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抢了管家的算盘能拨打出斤两银数,夺了账本能记得进项支出。管家对她这种不合乎小姐身份的表现,第一次颇为惊讶,第二次便在旁边小心把关教她,再后来,有时就放手让她当一天账房先生。章大头听说此事,先是对她好声劝说,后是采取严厉措施,不再让她随处游走。再后来,就发现他所采取的一切措施都未达到预期效果。
孩时章红玉顽性之大,调皮之极,是本地各户人家所罕见的。章大头无奈地摇头说:“小女子精力过盛,小小书本已不是她的天地。随她疯长去吧,长成什么样算什么样,图个让她快乐自在。好在章家不靠她承继家业,支撑门户。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凭我章家的实力,将来不愁她嫁不到本地最好的人家。”章红玉上有一个长兄,是章家大业的接续人,自然是章大头心中的依靠和寄托,章红玉长成什么样也就无关紧要了。
放松管束,章红玉野性大,更加频繁走店串铺,下地撒欢样样敢为。一个女孩儿家如此放荡,章家农工暗地嗤笑,有头有脸的章大头,怎么会养出这么个不守家规、敢作敢为的千金。但人们从不敢招惹她,人家自己父亲宠着惯着,外人何苦来着。只要她愿干的事,大家都变着法地成全她,天天哄得她一脸高兴。细心的管家却持有不同意见,他看出这女子有管家理财、经营商道的天赋,将来没准能成大器。他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章大头。章大头听罢大笑不止,说:“管家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一下子鼠目寸光了,一个女娃片子只不过对周围琐事好奇罢了,这是女娃的天性使然,我不信将来她还能成了精?真是天方夜谭。”管家就笑说:“我只是说说让老爷听了高兴,多下几杯酒罢了。”
不久,管田人老陈头现了一个重要情况,章家红玉小姐到烟地来的目的有了重大转变,纯粹来这里玩的心思被另一种情绪所代替。每当章家年轻雇员李万玉来烟地看烟草长势或来处理事情时,她则及时出现。一次,老陈头现章红玉脸红红的,硬留李万玉坐在烟地边说话。话又没有什么正经话,净说些闲事。老陈头知道章红玉有了心事,就佯装不见远远地躲到了另一块烟田干活去了。眼不见她,眼不见是保护自己最安全的办法。一个雇农,知道主家的隐越多自己越危险。但是,后来,章红玉与李万玉羞羞答答眉目传阶段很快过去,他们的感情有了飞速展,就要快把烟田引燃了,老陈头想躲却躲不过去了。
一次,章红玉同李万玉在田埂上并排走着。走着走着,章红玉就不好好走路了,有预谋地把李万玉往田沟里一点点地挤。当李万玉发现她的意图时,已经来不及了,他一脚踩进田沟,歪倒在烟田里。章红玉假惺惺地去拉他,却又装作不小心也倒在了田里。
这两个窦初开的年轻人在刚浇过水的翠绿的烟草地里滚在了一起。
老陈头躲在远处,看到茁壮的烟草在他俩身下倒下,他心疼得直跺脚。他大步走过去,想骂不敢骂,想拉又不知从何下手。当现俩人不再滚动时,他们已在曼珠纱华红带中叠压在一起忘情地亲吻。老陈头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几步跨将过去,一手一个提溜起来,扔到了田边。
两张火烧火燎的脸上溅满泥水,粘着花瓣,四只冒火的眼愣愣地看着同样被火燃烧的老陈头。
老陈头拿起了驱赶鸟虫的竹竿,指着他俩叫道:“给我把压倒的烟草一株株扶起来!”俩人面面相视,没有动。老陈头扬起竹竿抽了李万玉两下。李万玉的衣服已被泥水湿透,竹竿打下去,出“噗噗”的声音,泥水溅起老高。李万玉显然感到了疼痛,忙爬起来,进到烟田去扶烟。
章红玉看出,老陈头打李万玉的两竿子是用了狠劲的。一向骄横的她死死地盯着老陈头,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劲头。老陈头走过来,向她扬起了竹竿,说:“快!下田扶烟。去不去?”她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水淋淋的竹竿,咬着牙说:“你敢!”话音未落,后背上便觉得一阵剧烈疼痛。她咧咧嘴,带着哭腔说:“好你个老陈头,你打了我三下。”
李万玉跑过来,用身体护住章红玉,说:“你不要打她了,我一人全给你扶起还不行吗?”老陈头又狠狠地抽了李万玉两竿说:“快闪开!”他指着章红玉说:“起来,把压倒的烟全扶起来。”说完,又凶猛地抽了她一竿子。
这时,章红玉才跃起,直冲曼珠纱华奔去,“呜呜”地哭着:“谁压倒了我的花?李万玉,是你压倒了我的花。”李万玉看出,并非是老陈头的竹竿驱使她爬起来的,而是她突然现曼珠纱华被压倒了才跑过去的。
章红玉未扶一株烟草,却极其认真地把压倒的曼珠纱华一株株扶正,然后,冲着不能修复好的几株花流泪:“李万玉,你个大混蛋,是你压倒了我的花。”李万玉哭笑不得小声说:“是我们俩一起压倒的。”
俩人发现,老陈头不知什么时候进了窝棚打起了被窝卷,背在肩上走到了他们面前,用竹竿点着他俩说:“走,跟我去见老爷。”章红玉盯着他说:“你打了我们每人四下,我记着呢。”老陈头说:“少啰嗦,快走,不然接下来还有八下呢。”俩人走在前面,老陈头提着竹竿跟在后边。老陈头一步三回头看着烟地,自自语地说:“我真是舍不得这些烟田呀,我侍弄了它十几年了。”
走着走着,李万玉站下不走了。李万玉说:“这个架势回去,我们俩的事一下子就会满城风雨了。章老爷不会轻饶了我。轻者开除我,重者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章红玉踢了他一脚:“你就这点胆?怕什么?开除了你我跟你私奔,吃槺咽菜我认了。你要死了我跟你一起去死,活着不能相爱,死了我陪你几世。”
李万玉的眼圈都红了:“我俩的事不能就这样完了。这一辈子我不能没有你。”
章红玉一脸的刚毅:“我心里有数。我爸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他也不敢处理你。他要对你动狠,我就不活了。我爸见不得我要死要活的,你放心好了。只要今后我们收敛一些,不再胡来。我爸会原谅我们这一次的。”
李万玉的眼圈更红了。
“只是苦了这老陈头。我身上留下了四道血印子,非心疼死我爸不可。尽管老陈头是为了保护烟田,一气之下打了我们。可在我爸心里,我比烟田金贵多了。糟蹋点田他不会放在心上,可打了我他会受不了的,非把老陈头开除了不可。我看我们不能就这样回去。咱得为这善良的老人着想。”章红玉看了一眼老陈头。
章红玉把自己的想法对老陈头说了,可这倔强的老人却不领她的情。他说:“我侍弄这烟地十几年了,我对烟地的感情你们体会不到。这烟田虽然是章家的,可我对这烟田的感情,是章家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了的。我从心里接受不了有人这样糟蹋烟田。你们不仅仅是压倒了一大片烟草,更重要的是你们玷污了这方圆几百亩烟地的香灵。你们在里面做下男女浊事,污损了烟魂,以后这块烟地就难做出上好的关东烟了。我阻止不了你俩胡作非为,我得罪不起你们。你们一个东家千金,一个东家受重用的人,你们根本不会把一个老烟农的心命放在眼里,你们糟蹋烟地就是糟蹋烟农的神祖。我就是饿死,也不能再在你们章家干了。”说完,他选了一块干地跪下,朝着大片烟田,分东西南北每个方向都连叩三个响头。他每叩一头,嘴里都自自语说几句别人听不清的话语。然后,爬起,挥着竹竿说:“你们跟我见老爷去。”走了两步,却又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章红玉见状,泪如雨下。她被老陈头对烟田的感情感动了。靠烟田发家几辈子的章家人,谁曾对这烟田有过如此深厚的感情。自小被烟田养育着的章家小姐,从来都把祸害几株烟草当作儿戏,今天又如此大面积地毁坏烟田,也没有产生一丝心疼。鱼儿对于水,田主对于田,一直总是心安理得地享受水与田的养育,却从未想到过水与田给予的恩惠。
老陈头背着被窝卷向没有生命的烟田挥泪惜别的情景,片刻之间使不谙世事的章家小姐茅塞顿开,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对这个打小就没放在眼里的老人的尊敬。她之所以流泪,还不仅仅是被老陈头所感动,还为自己与李万玉的感情不被这个老人所理解而委屈。显然,老陈头把她与李万玉的相爱之举,当作田间地头野汉淫女的污浊之事了。要想向老人说明他俩的所为没有玷污烟田,先必须讲清她与李万玉的感是纯洁的,是感天动地的真挚爱情。只要她与他之间的情感是干净的,那么,她与他的所为也是无罪的,那么,她与他只是压倒了一片烟草,而没有得罪千亩烟田的魂灵。
章红玉慢慢走到老陈头的身边,挨着他跪了下来。老人见状,阻止了她的下跪。她就面对老人席地而坐,李万玉也坐了过来。她向老人诉说了她与李万玉的爱情。她讲了她与他三年的交往和逐渐培养起来的感情,讲了今后无论是贫穷和富有,逆境和顺境,都会钟爱他一生,死心踏地地和他过一辈子。李万玉也讲了章红玉重感情而不在乎他的卑贱出身,讲了她善良的心地和敢作敢为让人炽爱的脾性,讲了她是他的生命,没有她他将无法活在世上。
两个年轻人那些表达爱情的时尚语言,毫无掩饰、无羞无臊的大胆表白,听来都让打了一辈子光棍的老陈头面红耳赤。但老人的心被渐渐触动了,这两个年轻人生怕他这个老头子不理解他俩的心,才如此细致地和盘托出他们的一切。他理解他们了,这是一对真心相爱的有情人。她与他之间是干干净净的,并没有玷污他的烟田。他们的行为烟神会饶恕的。
老人说:“要记住,一个被烟草养育着的人,只有用心去爱烟草,才会真正爱自己的人。”
两个年轻人为能够被老人理解而兴奋不已,手拉着手一起向老人鞠了一躬。
临走时,老陈头说:“我知道我的手重,你们身上肯定留下了血道,要疼好几天。疼得时候,你们就骂我这个手下无情的老头子,骂几声就不疼了。”章红玉忙说:“哪能骂你呢。你打了我们竹竿子,却让我们明白了很多道理,受到了很好的警示。我们以后会好好做人的,也不会忘记你这个值得尊敬的老人。”李万玉说:“我们以后有了错,还会到你这里负荆请罪的。到时候,你可别下不了手呀。”老人听着,眼里充满了泪水,说:“有你们这些话,你们以后就不会犯大错了。四道血印子很快就会好的,可对烟草的感情,你们还要慢慢培养。哪一天你们对咱这烟草真正有了深厚感情,那一天章家家业就会进入了最繁盛时期。”章红玉听罢,说:“老人家,你放心吧,我们会学着对烟田投入更多感情的。”
老陈头说:“章家祖业打下国泰江山,现如今章老爷创下辉煌业绩,既便是甚差年境,往来客户和顾主如常,商事顺畅。这全是因了章家祖辈对烟田和烟民有浓厚感情。这是经营烟号的根本。章家后生要千万牢记。”
章红玉说:“您放心,我们不会让您失望的。我会像对待李万玉一样对待烟田的。李万玉和烟田都是我的最爱。”老陈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两人满身满脸泥水。章红玉就拉着李万玉到旁边的一个水塘洗把脸。
章红玉洗净了脸,看到衣服被泥水湿透,就索性穿衣下水洗个痛快,李万玉也跟了进去。两个年轻人在水里打起了水仗,嬉闹了一阵。她湿透了的衣服紧紧贴在身子上,鼓鼓的,胀胀的,让他错不开眼珠。他上身赤裸着,身上没有一点疤痕、痦痣,如白绸缎子般光滑的皮肤挂满水珠,在阳光照射下泛着光亮。此时此刻的他,灼痛了她的眼,激荡了她的心。这一幅生动暧昧的图画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被水一浸,挨竹竿抽过的皮肤隐隐作疼,两人就互相查看了一番痛处。她的竹竿是挨在后背上的,四道红印子组成个“井”字。他的竹竿是挨在屁股上的,却没有了章法,乱糟糟地跳起了多条血红肉棱子。两人小心地抚摸了对方的痛处,摸着摸着就没有了疼痛感,脸上便泛起红色。他说:“他下手够狠。”她说:“他是好心。”他说:“你后背血印子跳得老高。”她说:“我现在一点也不觉得疼。”
她的眼神都变了,火辣辣地逼视着他。他仓皇逃到深水处,她也追过去,却又不会水,“哇呀哇呀”地让他过来救,顺势搂住他的脖子,双腿攀住他的跨。他有些心慌,一下把她扔到水里,逃到岸上,叉着腰看她在水里挣扎。不一会彡,她扫兴地上得岸来。两人分别进了窝棚,换上了老人的补丁衣服,把湿衣晾晒起来。他们帮老人干了一些活,待衣服晒干才回家。
进得城来,章红玉并没有回家的意思。她进了章家醉心烟铺。这是章红玉最喜欢来的烟铺。
李万玉并没有随她进去。他抬起头,迎着太阳眯起眼,看烟铺门前上方悬挂的幌子。这幌子上方是一块带有蓝色装饰花纹的横木,下面白色的长方形木牌上书写着醒目的金黄大字“关东烟”字样,字的周围错落有致地绘有五个蝙蝠。按照中国的传统,蝠即为福,同时使用五蝠,象征富、贵、和、善、福。木牌下面还系有长长的红色幌绸,使人一目了然。
进了烟铺的章红玉又出来了。她看着李万玉冲着幌子出神,自己也入了神。她为李万玉的神态而着迷。她喜欢李万玉是从喜欢他的五官开始的。尤其他那双单薄眼皮下不大不小的眼睛,与格外厚实有些外翻的嘴唇,形成鲜明对照,眼神透着精明的灵气,嘴巴彰显着憨厚和忠诚。一个人最宝贵的两种品性在他这张脸上都显现出来了。
章红玉见他第一眼时,就觉得这个人的神情抓人。果然,在她全面了解到这个人不但有特别的五官,而且还有着操持商务的非凡能力后,就把芳心的一角让给了他,致使他抓住机会,全面占领了她的芳心。
章红玉从李万玉的神态中看出,说:“每次来这里每次都没够地看。我知道,章家十一处烟铺中你最喜欢万金良这家烟铺,因为你最喜欢他设计的这个幌子。这个幌子是做得最好的,我也最喜欢。所以,我才常来这里。”
李万玉跟她进铺,说:“算了吧,你哪是喜欢幌子才来这里。分明是精明的万金良有吸引你的招数。他给你配备了最称心的烟具,准备了上好的烟丝。在这里你能过足烟瘾。”
章红玉不认头,说:“胡说八道。章家十一处烟铺,哪一家我不常去?到哪家不抽上两口?”
进得后房,年过五旬的烟铺掌柜万金良把烟具端了上来。每次章红玉到,他都亲自侍候。他侍奉烟主的水平是一流的,在章红玉眼里国泰烟号里没人比得了他。
万金良把一个四尺细长的铜杆坤烟袋,装上亚布力烟丝,送到章红玉手里。这种细长烟袋一般是老太太用的,装好烟后,往往自己够不着点火,或由儿媳、闺女等晚辈帮着点,或者自己伸到灶火和炕上的火盆里点。可大姑娘章红玉却也偏偏喜欢用这种烟袋,装上亚布力黄烟丝过瘾。这种烟在生长期叶小而有光泽,成熟时节气味香蹿,晒后变为亮黄色,吸到肺里软绵柔香,轻飘味长,是章红玉每天第一袋烟的首选。
章红玉在老陈头的烟田里疯闹累了,躺在万金良后房炕上,感到惬意万分。她把烟袋锅伸将过去,万金良早已持火柴坐等在那里。他划着火,点上烟,然后,看着她微闭上双眼享受。这个时候,万金良是不会大声喘息的,屏住呼吸不给她造成半点干扰。
章红玉悠然吸着,待烟丝燃尽,身上的疲惫也去了大半。她睁开眼,阻止住上来接烟袋锅的那双手。她不动窝,把烟袋锅在炕沿上磕,烟灰正好掉在炕脚下的灰缸里。然后,她又用烟袋锅勾过另一个放着烟具的烟盘。
突然,她从炕上跃起,把长烟袋杆伸向了房顶一角。一只壁虎还没反应过来,小烟袋锅子已经塞进了它的嘴巴里,里面的烟油很快把它置于死地,“啪”的一声掉在炕脚上。
她又重新躺下,柔气十足地说:“万叔,把壁虎和这烟袋一起扔掉吧。”她拿起另一个一尺长的烟袋,从一个绣花的红缎子葫芦形的荷包里,捏出烟丝装上,自己点火吸着。
这短烟袋是翡翠的烟嘴,白银的大烟袋锅,装的是着名的关东烟叶。这种烟,叶皱缩,为红黄色,叶大而厚,油分略低,烟味浓烈并略带土杂味。据说过去西太后老佛爷专门抽这种烟。
章红玉也喜欢抽老佛爷专抽的烟。这是她一天中抽的第二袋烟,也是一天中最后一袋烟。她一天仅抽两袋,并且必须按这个程序抽。自打她学会抽烟后就是如此。
劲大味浓的关东烟使她过足了瘾。她最后深吸一口,一气把烟吸得没有了火星。然后,把肚里的烟久久地憋着,静默着,突然喷薄而出。喷吐中早把气流调节好,形成四五尺高大圈套小圈的烟柱,慢慢飘浮到房顶,散开,消失。
章红玉是在这个醉心烟铺学会抽第一口烟的。开始万金良并无心让她学抽烟。他只是给对许多事物都好奇的她出了一个谜语。“身穿绿袍头戴花,到老被人捆又扎。勒得小脸黄又紫,专和炭火结亲家。”在关东民间,这是大人小孩都熟悉的一条谜语,谜底是“烟”。这个迷语有趣地描写了烟的生长形态,制作过程和特性用途。这个迷语当然没有难住章红玉,她却反过来问了他一个问题:“男人抽烟为什么女人也抽烟?”万金良坐下来,有耐心地和她聊起来,向她灌输了许多关于关东烟的常识。
他说,烟是关东人的好朋友。它能防蛇、防蚊虫。烟袋油子放出的强烈气味,毒蛇蚊虫嗅而生畏,进山劳作的人必须会抽烟。烟灰是一种高级止血药。在老林子里作业,受了外伤,顺手捏一点烟灰抹上,既杀菌又止血。关东烟还能看孩子。两口子要上山干活,没有人看哄孩子,就抽一大口关东烟,照准孩子的小脸猛的吹一口,孩子渐渐地就熏醉入睡了。等烟劲一过,大人也从山里回来了。抽烟也是一种打寂寞光阴的好方式。亲朋好友边抽边唠,消磨关东漫漫的长夜。特别重要的是,烟可以解乏解困,消除劳累,因此而受到劳动人民的喜爱。关东女人是勤劳的,她们要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也需要用关东烟来驱散疲劳。男人们抽烟,女人们也就抽烟了,甚至大姑娘,小媳妇也抽烟了。关东的地理风,使关东姑娘十七八岁就叼个大烟袋,这说明她们从小就参加生产劳动,是勤劳的姑娘。烟是辣的,抽烟人的性格也随着抽烟习俗而变得活泼和辛辣起来。关东女人也因此具备火烈和粗犷的性格,对自己的意中人敢爱敢恋,就像那关东烟一样辛辣,火烈。
听完万金良的介绍,章红玉的第一句话就说:“我也要抽烟,我也要当劳动妇女。”万金良哭笑不得,说:“你是章家千金小姐,你不需要上山下地劳动,你没有劳累疲惫,你的生活每天都是快乐的,因此,你不需要用抽烟来解除疲劳和寂寞。”章红玉却认真地说:“可我需要火烈粗犷的性格,我要敢爱敢恨。”万金良大笑不止:“这些不是光学会抽烟就能得到的。”章红玉说:“我不管那么多。你告诉我什么烟最好抽?你放心,我不会真抽的,我只是好奇,想知道这些。”于是,万金良为了让这个任性的小姐高兴,又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就是这个故事诱引章红玉在他的后院偷着抽了第一口烟。
据传,19世纪初,亚布力东北沟的大森林里,住有一位黄姓老烟农,因无钱娶妻,一直独身。有一次去亚布力卖烟叶时,遇到一位流落街头的俄国贫妇。俄妇烟瘾大,却又无钱买烟,就蹲在黄老农的烟摊前嗅烟叶散出的香味,或闻老烟农喷出的余烟。老烟农滋生恻隐之心,卷了一支喇叭筒送给了俄妇。俄妇吸完这支烟,颊生红晕,面若桃花,看烟叶,看老烟农,都含情脉脉,流光溢彩。下午,老烟农见俄妇还不肯走,又卷了一支蛤蟆筒送给了俄妇,说:“一袋烟顶一个烧饼,咱俩中午都没吃饭,再抽一支,就当吃饭!”俄妇接过,点燃,细品一口,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太阳西斜,老烟农收摊往大山里返回,俄妇尾随其后。老烟农思忖一番,掏出卖烟所得,分一半给俄妇,说:“这钱给你,去买大面包吃吧!”妇笑而不接。老烟农疑惑,又将剩下的两把烟叶递给俄妇,说:“你一定是眼馋我的烟,喏,这两把子烟叶给你!”俄妇笑而不接。老烟农大急,放烟叶于路边。走过三里半地,回头,见俄妇腋窝夹两把烟叶依然紧随。老烟农收住脚,问:“你说,你到底想干啥?”俄妇羞答:“我最喜欢抽亚布力烟,你种的烟最好抽,我跟你去种烟!”老烟农窘迫,涨红了脸,说:“不行,我一个人过日子,你跟去不方便!”俄妇说:“我就跟你过日子。我男人把我骗到亚布罗尼就把我扔了,没人管我,你是好人,我要跟你过日子!”老烟农闻言高兴了,携俄妇回归大山。第二年,俄妇为其生了一个混血儿,儿长得极其英俊,老烟农干劲大增,为多挣些钱养家糊口,与俄妇辛勤劳作又大大拓展了烟叶种植面积。因这老烟农姓黄,故又称亚布力烟叶为黄烟。这种烟叶是最好抽的。它烟香气量足、劲头适中、光泽油润、入喉和顺、余味纯净、舒适无杂气、阴燃火力久。
章红玉听着听着,就觉得自己是那俄妇,就想知道亚布力烟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她没再多问一句,说了声“我要回家了”。就走了。没多一会儿,却偷偷潜入醉心烟铺后院,找到那种叫亚布力的黄烟,吸了平生第一袋烟。
起初,她并没有觉得抽烟有多么舒坦,甚至还有些让人不舒服的苦味。可有一天,她又听了年轻英俊的雇员李万玉讲的一个故事,就又潜入醉心烟铺抽了一次。这次之后,她上瘾了。
李万玉讲的那个故事,比万金良的故事更具爱情含意。章红玉从中嗅到了关东烟之外的一种别的味道。
传说很早很早以前,在关东松花江上游的漂河北岸,住着两户人家,一家姓董,一家姓黄,董老汉有个儿子叫董强,黄老汉有个女儿叫黄燕,两家相处得和和睦睦,两个孩子也很要好。转眼几年过去,两个孩子都长大了。黄燕长得十分俊俏。心里很爱董强。董强对黄燕的感情也很深。一天,黄燕上山去采药,一去就没回来,这可急坏了黄老汉和董强。董强告别这两位老人,上山去找人。他走啊走,找啊找,后来碰上个打猎的告诉他,黄燕被一伙强人抢去,要她做小,她不从,跳入漂河了。董强急忙赶到漂河岸,可哪里有黄燕的影子呢,他只在岸边检到一只黄燕的鞋。董强含泪修了一座坟,把鞋埋在里边,坐在坟边想着过去那些青梅竹马的岁月。渐渐地,他睡着了,蒙眬中,他见黄燕来了,说:“如果思念我,就到山里的四方合去。那里有一种小草,挖出来,栽上我就能回来。”董强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挖回了这种草。他每天给小苗浇三瓢漂河水,七天施一回酥油饼。到了白露,董强割下这种草的叶子,用草绳拴扎着,晾好,搓成碎末,装在粗苇子管里,用火点着,轻轻抽一口,又抽一口。烟吃到肚子里了,顿时浑身一阵舒服,十分解乏。他又抽了几口,渐渐地,黄燕出现了。他用手一摸,又没了。从此,一想她,就抽。他把这事告诉了乡亲们,大家觉得新奇,都种开了,并起名叫“相思草”,又叫“黄叶”或“黄烟”。一年冬天,乾隆皇帝来关东巡幸,他走到集市上私访,见老百姓们在买一种东西,就向当地人打听:“那是什么?”百姓一五一十地把那个故事讲了一遍。乾隆非常好奇,就买了一叶,一卷一抽,果然味儿奇香,抽完解乏解困。随后加封此物为“关东烟”,并列为朝廷贡品。从此,关东大地普遍种上了这种烟草,也使关东烟的名声传遍了世界各地。
章红玉听着听着,又觉得自己变成了黄燕,李万玉成了董强,说:“我要抽相思草。我要当黄燕,你要做董强。”李万玉脸红一片,小声说:“傻,你傻。你不能当黄燕,我也不做董强。你明白吗?”章红玉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明白,我要回家了。”她并没有真的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醉心烟铺后院。
关于烟的两个故事,使章红玉加入了大姑娘叼烟袋的行列。从此,每天两袋烟成了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今天,章红玉依旧在后院抽烟,万金良没有全程陪伴,他惦记着到前堂来向李万玉诉苦。说,章家大少爷接二连三破坏章法来烟铺私敛钱财,装入自己腰包。说,章天一越来越败家了,章家烟业迟早要毁在他手里。说,得有人尽快把这事告诉章老爷。
李万玉没等他说完就说,谁敢去说,你去?还是我去?没人敢去说。
章红玉抽完烟,叫上李万玉回去。李万玉随她走出醉心烟铺。他站住了,指着对面的烟袋铺的幌子,说:“对门的幌子我早就看着不顺眼了。今天我得让他们换了。”
章红玉顺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幌子是两个连接在一起的巨大烟袋模型,底下中间系有红幌绸。惹人眼的是两个烟袋锅的方向相背,一个指向天空,一个面朝地下。她说:“我没看出有什么不好来呀。反而我倒觉得挺有趣,那两个大烟袋锅好似两个吵架生气的孩子。好玩极了。”李万玉说:“这正是我让他们换下来的原因。做买卖图个和善,可这两个烟袋锅恰恰相反,天天在吵架。”章红玉笑说:“你现在在章家店铺说话的分量越来越重了,你说让他们换他们哪敢慢半拍。”李万玉也笑:“我知道,章老爷在有意识地树我的威望。目的还不是给我创造条件,好让我更全面地为你们章家效力。”章红玉说:“你看你,什么你们章家你们章家的,应该是咱们章家。在人前人后,你要更多摆出主人翁的姿态来。”李万玉说:“我可不敢造次,你家天一兄对我越来越有敌意了。我早看出来了,他怕我沾了章家的家业。”章红玉说:“以后不能再说这混话,我哥哪有那种想法。再说,有我爸给你撑腰,你就放开手脚做事。只要是为章家有益的事,章家人会支持你的。再说啦,还有我这个坚强后盾,你别顾前怕后的。”
李万玉朝烟袋铺走去,站在店前喊:“王掌柜,出来一下。”连喊三声,才见王掌柜出来。李万玉说:“这幌子不和善,换了吧。今天就去做个新的来。”王掌柜却像那幌子一样,很不和善,说:“这幌子是祖辈传下来的,换不得。再说啦,要换也得听老爷少爷的,你现在还不够份。你想成为章家的女婿,你那是含着三尺烟袋锅抽烟——自己够不着点火。”李万玉有些急:“让你换你就换,别扯那些没用的。”王掌柜比李万玉大十多岁,在章家掌柜当中算是老资格了,他不认李万玉这盘菜,说:“你不也是个雇员吗?别在我面前指手画脚的。章红玉宠着你,那是你长了一副细眼厚唇勾女人魂的浪荡相,她喜欢。可我不喜欢,换幌子,没门。”他显然没有看见对门已经叉腰在身的章红玉。
近来,李万玉不管走到哪个店铺,没有人敢顶撞他。今天这王掌柜给他下不了台,尤其是在章红玉面前让他难堪,他急了,冲上去,一把把那幌子扯了下来,扔在地上,还在上面跺了一脚。这时,章天一从烟袋铺走出来,看都没看李万玉一眼,冲王掌柜说:“哪个没眼的把幌子弄掉了?记住,这幌子永远姓章。王掌柜让人挂上去,我看谁还敢动它一动?”王掌柜让人又把幌子挂上去。章天一又说:“王掌柜,今后没有我的许可,谁要再敢扯掉这幌子,你告诉我,我剁了他的指头。”王掌柜点头哈腰,说:“对,对,剁了他的猪手。”
这时,早已忍无可忍的章红玉大步上前,一把把幌子扯下来,狠狠地掷在王掌柜脸上,说:“刚才你敢指名道姓地埋汰我,今天我先剁了你的猪手。”章天一见状,上前一步,说:“小妹,你别把那个男人宠坏了。”章红玉从不叫哥,指着他说:“章天一,我明白告诉你,这个男人,这一辈子,我喜欢定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是真正的爱情,不像你到外面教堂搞那些花花事。我告诉你,以后再欺负李万玉,我就把你在外面乱搞女人的勾当都告诉老爷。他老人家是轻饶不了你的。”
章天一不再说话,转身走了。
章红玉触到了章天一那根最怕碰到的神经。
章大头给长子取名曰章天一,意图是很明确的。他企盼儿子将来能够在某些方面天下第一。少时章天一甚是好学,知书达理,斯文有加,很有大户人家的长子风范,但前年事有了突变。年方十八的章天一到邻县替父跑商务,在村野看见一个外籍传教士领一绝色少妇进了一教堂,颇为好奇,便尾随过去。进了教堂,瞬间便不见了少妇踪影,传教士却闪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章天一从此结识了这个早期来到中国的日本国传教士。一番长谈后,章天一对精通中文的日本人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觉得这人比中国人更了解中国人,尤其是他对中国传统女人的见解很有独到之处。当第三次前来见传教士时,他这个还不谙房事的毛头小伙子,在传教士的中国女人与东瀛女人性事之比较的形象描述中,已难以自制。传教士不失时机地把那绝色女子引荐给他后,便到乡村传教去了。
绝色女子帮助他完成了平生第一次性事。
这之后的日子里,章天一频繁偷偷到教堂与这里面的女子幽会。他带来的银两传教士不取分文,如数送给了轮番应召而来教堂的女子。再之后,章天一开始不务正业,很快在拈花惹草方面占了第一。本地一些妙女美妇皆在他的视野之内,耍尽手腕,不惜钱财,尽情玩弄。他还常带姿色女子去教堂,与传教士找的女人相比较。他对中日房术融会贯通的本领开始令传教士咋舌。他不但从传教士那里通窍了做男人的本能,也开始向传教士系统地学习日人口语和日语教文。这种兴致是在听了这个传教士一句话后萌发的。这位深不可测的日本人说:“年轻人要想发达,学日文、做洋务是上上策。因为,过不了几年,整个中国将成为日本人的天下。”
章天一与传教士接触很谨慎,每次都在确保没有熟人发现后,才悄悄溜进教堂。殊不知,章老爷却早发现了儿子的变化。当他了解了全面情况,便对这个有望传承父业的独子丧失了信心。他知道,是疯狂淫欲这个不可抗拒的意念,使这个多年勤奋好学的有志青年开始对性事心醉神迷,很快沦为行尸走肉。他还知道,从小向章天一灌输的“修养学识,顶立章家大业”的教诲,在瞬间被日本人淫秽的教传所击碎。他对日本国传教士来中国设教堂的目的产生了怀疑,他几次派人到教堂附近的村庄暗访。暗访结果使他击案而起:这个日本国传教士在中国的土地上,强行传授邪说歪经、淫诗秽词,时常欺凌村民,奸污妇女,明里暗里做丧尽天良之事,百姓苦不堪言。于是,他纠集众人,几次围攻教堂,直至把传教士赶走。后来,发现章天一放下烟坊里的事不管,只身一人外出了。他去寻那日本国传教士了。几个月后,瘦骨如柴的章天一回到了家里,却丝毫没有收敛对女人的迷恋。
章老爷彻底对他丧失了信心。
章天一并不怕章红玉把他在教堂那些破事告诉老爷,他知道这事在章家已经是人人皆知了。他最怕的是章红玉把他用心不够,处理号事不当,私立账本,私收银两,用于消遣的事告诉老爷。老爷一旦断了他这条财路,那他到外面找快活的经济基础就没有了。
A3 罗丽娅的地下天空
罗丽娅离开汉口飞机场数天后,一位名叫戴维·贝拉的小姐由香港开来的客轮上走下舷梯,登上了日军占领的上海港。
这位举手投足之中透出高雅富贵的大家小姐,就是罗丽娅。
前一个时期,雷恰洛夫上校与罗丽娅的出色表演,骗过了机场所有飞行员的眼睛。原来,上面密令罗丽娅以合法身份,潜入被日军占领的上海做情报搜集工作,以增强苏联在上海的情报搜集力量。苏联国内派来的医疗小组,实际上是专门来华对罗丽娅进行短期高强度间谍训练的。尽管罗丽娅以前曾受到过间谍训练,但上级还是派来权威小组,对罗丽娅将承担的具体任务进行有针对性的训练。显然,医疗小组在武汉机场一个月的时间里,频繁接触罗丽娅,并不是对她进行心理治疗。罗丽娅的身体和精神虽然受到科索夫牺牲的重大影响,但曾受到过间谍训练的她,完全有能力控制自己,妥善处理好个人感问题。上校是为掩人耳目,才设置她精神状况不好需要医疗小组治疗假象的。
医疗小组对罗丽娅做间谍的基本技能,进行了恢复性训练,并反复演练了她到上海工作的详细预案,极其认真地对她进行了“身世”训练。她牢牢记住了自己是出生在英国一个上等家庭的千金小姐,父亲是英国一家葡萄酒厂的企业主,拥有上亿资产。她在英国读完小学和中等医学院,现在到上海进行医学深造学习。
罗丽娅提着装有足够活动经费的皮箱走进了南京路上的国际饭店。这是上海最豪华的旅馆。她在前台一次性预付了半年的昂贵房租。尽管她能够在较短的时间内在外租到合适的寓所,但为了显示大方阔绰的富家小姐身份,还必须按医疗小组设计的步骤在这个饭店住满半年。
半年后,罗丽娅凭着手中的英国护照,在公共租界找到了一家寓所。
这之前,她先后与中国人的上海情报站及苏联在上海的情报人员密约见面,建立起了她的情报网。有人把一部电台和密码本安全地送到了她的手上。自此,她进入了一种极为特殊的生活状态之中。
上海医学院是一所有闲阶层子女们集中的学校。同学中,自然不乏为医学事业而苦读不止的有志青年,但也有为数不少的养尊处优、不求上进的学生。这些人,大把大把地花着父母的钱,却十分吝啬地完成着老师布置的作业。在同学和老师眼里,戴维贝拉就是这样的一个学生。她对上海的一切都感到好奇,白天,经常以购物和购书的名义溜出校门,雇上一辆人力车,悠闲自得地在各个街道穿来穿去。晚上,她则沉迷于中国麻将之中。自从一个偶然的机会学会了上海打法后,她就经常陪房东太太及其几个牌友打牌。开始每打必输,后来技术有所提高,但还是输多赢少。无论是输与赢,总是笑对大家,一派与人为善、成人之美的品性,深得太太们的喜爱。
同罗丽娅玩牌的太太们,大都是达官要人的夫人或者相好,她们并不太在意输赢,玩得是个心情。牌顺心气自然就顺,牌背时有这位英国小姐甜点般的笑脸赔着,心里的躁烦也就冲淡了。她们的麻战少有火药味,大家在一团和气中休闲消遣。麻将桌上常能听到社会上的最新见闻,其中自然少不了深层内幕新闻。这些都是她们从夫君或情人那里听说的,麻将桌上像是不经意间闲谈出来,实则是在刻意为之,以彰显夫君或情人的官位和自己在男人心里的显要位置。男人肚里的机要大事都能在自己面前倒出来,也足以显示出了自已把持男人的能力。
这自然正中罗丽娅的下怀,这些深层内幕情况,在玩牌之间她都熟记在心。
深夜,从牌桌上回来的罗丽娅开始做自己的正事。她先做一番安全防范措施,然后,把电台取出,沉着地把交通员送过来的情报发往苏联海参崴情报中心,再把那边发过来的电报抄下来,待第二天秘密传递给在上海的同党。做完这项一天中的核心工作后,才安安稳稳上床睡下。
一天,在她经手的一份情报中,得知了汉口的苏联航空志愿队已陆续撤回国内。这一夜,她失眠了。汉口机场的一幕幕浮现在她的眼前,科索夫搅痛了她的心。她咬着枕巾呜咽了几个时辰,过去一些难忘的生活片断在脑海中翻来倒去。
天亮时,她想到了罗长虎。苏联籍志愿人员都回国了,罗长虎哪儿去了。她推断他最有可能被派回到东北抗联部队,那里需要他这个经过正规训练的情报人员。
对于罗长虎,她想了很多。这个完全可以称得上很优秀的中国青年,在她心里还是占据了重要位置的,但这与感情无关。他刻苦训练的精神和坚韧的毅力,他掌握的扎实的基本技能和全面的自身素质,都给她这个当时的教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他极尽所能,试图与她在感情上接近的行为,也使她至今无法忘记。那种死皮赖脸式的追求,使她一度对来自于这个封建国度的战士刮目相看。他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心想与他的老师相好。这在中国叫“乱伦”。离开了他的国家,罗长虎胆大包天地实施了“乱伦”行为。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笑了。
对于罗长虎的求爱行为,她是完全可以理解和原谅的。因为那时,他一概不知她已经早有了心上人科索夫。当他知道她有知心情人后,从来没有再流露出一丝隐情。尽管他知道真相之时,是科索夫离开人世之后。
对于罗长虎,她还有一个更大的秘密:她是苏联海参崴的情报人员,而在他的印象里,她一直是海参崴邮局的职员,一个应聘教官,一个航空志愿队的随队翻译,一个他认为十分可爱的俄罗斯姑娘。
她知道,她的这个秘密是万万不可对他人讲的,这是组织规定的铁律,也是她的生命。
罗丽娅越来越沉浸于她的谍报生活中。在上海,她开始了她的第一堂谍报工作实践课。在此之前,她在国内接受了严格的专业训练,在海参崴曾训练过两批中国抗联的情报人员,但从未离境单独执行过间谍任务。这些日子,她把她学到的学识技能,逐渐运用到实战中去。她对这项富有冒险性质,极具刺激的工作很感兴趣。平时与她传递情报的,有中国同志,有她的同胞,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她与他们以敌人意想不到的各种方式、在很多不可思议的地点接头,繁华的街道、寂静的寺庙、脏乱的垃圾场、纸醉金迷的娱乐场,都有她的身影出现。她置办了符合各种身份穿的衣物和不同颜色的假发。她倾其生命热忱,认真去完成每项任务。她经常在电报的末尾,加上一句话:为祖国而工作。国内对这个忠诚而能干的年轻女子无比信任,常常把重大任务交给她去完成。她的工作一度开展得很顺利。
终于,这种状况,在某一天被打破。这天晚上,在牌桌上,她得到了德国向苏联动全面进攻的传言,然后,又从相关情报中确认了这一消息。第二天,上海的各大报纸都刊登出了这条新闻。自此,罗丽娅工作的危险性大大增加。因为,持有英、美等国护照的外国人,成了日本宪兵队重点防范的对象。
在异常紧张的气氛中,租界巡捕和日本驻上海的宪兵队,经常突然闯进租界区进行搜捕,并布禁令:租界内的任何组织、团体和个人,不得以任何名义使用无线电台与外界联系,违者,均以战时间谍罪论处。
上海租界的许多外国商人,在很短的时间内,纷纷变卖财产,返回了自己的国家。
罗丽娅知道,越是这个时候,情报对于祖国越重要。她极度小心地坚持开展工作,一直没有中断与上海交通员及国内的联系,及时向组织传递了一些对战局有价值的情报。
不久,国内组织通知她,根据情报反映,驻上海的日本宪兵队从德国调来了最先进的无线电波方位测定设备和技术人员,意在短期内侦破设立在租界的所有敌方电台。组织要求她尽量减少无线电联络的次数和时间,在不得不发报时务必小心,必要时停止一切无线电联络。并强调,根据局势发展,组织将适时采取措施把她撤回国内。
罗丽娅与国内无线电联络减少,却增加了在上海的活动。她调动一切可以利用的积极因素,刺探相关情报。这个时期,她的间谍技术和手段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她洋洋得意地对自己说:你很棒。这个时候做情报工作,很刺激,很过瘾。
为防不测,她制定了多套应急方案,严格按照程序,抓住可行时机,坚持向国内送了几份简短、珍贵而必须要发的加急电报。
危险悄悄向她靠近。
一天深夜,她刚发完一份电报,突然听到楼下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和凌乱的脚步声。
她异常镇静,极速地完成了一系列动作:左手把密码本掖入内裤,右手同时扯下天线。然后,抱起电台放到床上堆铺的被子下,扯下身上的衣物扔到一边,却把胸罩扔到被子上。然后,关掉小台灯,把罩在台灯上的厚重的深色方巾,披在只穿个裤头的身上。
这时,外面传来沉重的敲门声。有人已经上楼到了她的房门前。她的系列动作也已经到了门前。打开门的同时,一束强光罩住了她全身。她惊恐万分,尖锐地叫了一声,踉跄地后退几步,恰巧摔倒在床边,身上的方巾在后退中已经脱落在地。手电的强光罩住的是几乎全裸的她。
片刻,她似乎才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双手抱胸,颤抖着爬起来,坐到床沿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三个气势汹汹的日本宪兵把房间中的各个设施和角落都翻了个遍,唯独没有翻她身后床上的被褥。
这个女人开门后踉跄倒退、惊掉方巾以及倒在床边后脸上呈现出的惊恐、睡醒的倦容,已经先入为主地给宪兵头脑中注入一个概念:这女人正在熟睡中被惊醒。所以,当在手电光牵引下的目光,扫过上面扔着粉红乳罩的零乱被褥时,也就没有产生怀疑。
宪兵们空手退到门口,才想起开灯。顺手按下门边的开关,灯光大亮的瞬间,他们看到的却是欲跟过来关门的女人突然一惊,肩上的方巾又一次滑落在地。他们得以更清楚地看到了这个美人的全貌,脸上即刻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这时,他们听到从美人颤动的嘴里吐出一句生硬的中国话:“养野男人,我的没有,我的正经女人。”
站在门口的房东太太,完全不知道这位英国小姐的真实身份,也极为真诚地替她说好话:“这位小姐一向很规矩的。她的,从不带男人进来鬼混,大大的英国良民。”
一个宪兵听罢,冲另两宪兵说:“我们的,快快地,到附近几个楼搜查的有。”
三个宪兵下楼时,又听到身后关门的同时,传来那女人一句有气无力的话:“我的,要告你们,非法入侵私宅。”
罗丽娅把门插牢,全身就真的颤栗起来。想起刚才的一幕,真有些后怕。同时,也为自己的出色表演而激动得难以自制。
这次有惊无险的突然搜查,没有使罗丽娅彻底放弃用无线电传递情报的手段。她自认为,敌人没有侦测到她的准确位置。然而,她却不知,自从那次日本宪兵队扑了个空后,看上去不再到这里搜查,实则加紧了对这一地区的侦测。他们要在确定这部电台的准确位置后再下手。
不久,他们的侦测设备基本掌握了她的电台使用波长、出现时间和她的发报“手迹”,并对一切活动情况进行了详细记录。
这个时候,苏联国内组织鉴于她在上海的处境,决定让她尽快离开上海,秘密到中苏边境日本驻扎的战略要地黑虎镇去做情报搜集工作。具体任务到达目的地后会有人前去做出安排。再过几天,将由东北抗联一名情报员前来接应她。
这是她收到的最后一份电报的内容。电报详细通报了与她接应人员的接头地点、联系方式和暗号。同时,严令她不许再在上海使用无线电进行联络。
罗丽娅意识到了这一事态的严重性,接到这一命令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电台拆散,悄悄扔进了院内楼下废弃的下水道里,以防让敌人抓住物证。等待她再发报时冲上楼进行抓捕的宪兵队,却连续几天没再截获到这部电台的信号,使他们一时难以下手。
这个时期,日本人对待租界的外国侨民,一向是谨慎行事的,没有足够的证据他们不敢擅自抓人,不像是对中国人可以乱抓乱关。他们对罗丽娅居住楼和附近几座楼进行了重点监控,除昼夜在附近潜伏下侦听电台车外,还派特工人员悄悄监视了罗丽娅等几个重点怀疑对象。
销毁电台、停止工作的罗丽娅有了明显的安全感,她不知道敌人已经监视了她。
这天,按照上级的指示,她没带任何能显示出远门的装束,从心里悄悄告别了她居住的小楼和房东太太,像平常出门闲逛一样走出了家门。她叫了一辆黄包车,悠然自得地坐在上面,在几条街道转来转去,最后在爱丽丝教堂停了下来。
在她拾级而上的时候,无意间回头,现有两辆黄包车也一前一后地在下面停了下来。职业的敏感告诉她,她应该停下来观察一下情况。于是,她弯下腰把两只鞋的鞋带都重新系了一次。她系得很仔细,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下面的两个人。他们并没有像正常来做礼拜的人一样下车即拾级而上,而是磨磨蹭蹭、装模作样地闲聊。她起身走,他们也跟着往上走。
进得教堂,她没有找座位坐下,而是直接去了旁边的一个小门。她在门后站了片刻,又从小门走出,差点撞在了正要进来的那两个人身上。她镇定地朝旁边闪了闪,微笑地点了点头,礼貌地让那两个人过去。
与那两人对视的一刹那,她断定自己被跟踪了。这时,教堂已有一些人坐定,还有人正陆续进来。她没有现左手拿一卷报纸、穿蓝衣、戴黑礼帽的男人。那是她的接应人。她把自己头上的呢纱白帽摘下来,装作很热的样子,用帽子扇了扇风,然后顺手塞进了手袋里。
头上没有了呢纱白帽,来人便无法与她取得联系。她果断地取消这次接头计划。于是,她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她敲响了二楼第三个房间的门。这是她认识的卡列安主教的房间。里面没人应声。有人过来告诉她,卡列安主教有事外出了,今天做礼拜的是朱利苛主教。她用余光看到那两个特工的身影在楼梯口一闪。
这时,罗丽娅朝楼下望了一眼,现那位头戴黑礼帽,左手拿报纸的蓝衣人出现了。那人慢条斯理地找一个地方坐了下来,随意地环顾了一下左右,便开始翻他的报纸。
罗丽娅吃惊地认出,那人却是罗长虎。组织上并没有告诉她谁来接应她,国内可能也确实不知道中国抗联方面具体派谁来执行这个任务。这种事通常是只认事前约定的暗号暗语而不认人的。因此,她在瞬间推断,罗长虎极有可能也不知道他要接应的人就是她罗丽娅。因为,苏联方面不会把苏方在上海更多、更具体的谍报活动况告诉中国抗联的。
罗丽娅不能再走到下面的教堂,若被罗长虎认出,贸然上来同她接触,那他将失去安全保障。
于是,她对刚才同她说话的人说:“既然卡列安主教不在,那我改天再来找他。”说完,从另一侧的楼梯下去,走出教堂。
她坐上黄包车,迅速判断当前的形势。她认为,日特只是对她的行动进行监视,并没有足够证据,一时不会对她下手。现在最好的去处,还是回她租住的寓所。
她在寓所里关了两天没有出门去上学。既然自己与组织失去联系,又受到严密监视,就不能再与上海任何交通员进行联系,也不能再等人来接她从上海直接北上去东北黑虎镇。她果断决定,中断学业,以她堂堂正正英国葡萄酒厂企业主千金的身份,办理回国手续,从香港转道英国。到英国后,再前去苏联,然后,从中苏边境再去黑虎镇。这是唯一合理合法安全离开上海的办法。
接下来的两天,她先后到校方和租界有关部门办理退学和离境手续。第四天,她打点行装,与房东太太挥泪告别,踏上了去香港的客轮。
日本宪兵队无计可施,眼睁挣地看着一个重点怀疑对象,趾高气扬地在上海消失了。
数日后,日本人进一步肯定,这个英国女子很有可能在上海期间进行了反日间谍活动。因为,她走后,那部电台再没有出现过。但是,让他们永远不会掌握的是,这个戴维·贝拉的小姐实则是苏联情报人员。
罗丽娅在英国逗留几日,便回到了苏联。这个时期,国内正在进行全面抗德,苏联人民正处在艰苦战争岁月。罗丽娅要求留下来,与她的人民一起战斗,可组织上对她另有安排。不久,便被派往中国黑龙江黑虎镇。
B3 王子亭的英雄时代
自从王子亭局长不再支持诺娃他们三人进档案馆,诺娃对他就更加反感。每次去找李双玉再碰上他时,就不愿同他说话。他给她说话,她也佯装听不见,爱理不理的。实在装不过去了,就简单应付两句,便和李双玉逃之夭夭。
其实,诺娃平常对人不是这个态度,唯有对王子亭是这个样子。可能是因为他不再让他们去查资料和总爱说她会成为章红玉儿媳的缘故吧。
现实生活中,诺娃与人交往从来都是见面熟、自然熟,与什么人接触一两次,说上几句话,就成了老朋友了。妈妈总是把她的这一特点,当作批评她的武器和表扬她的由头。也就是说,在她眼里,她这一特点既是优点,又是缺点。因这一性格做错了什么事时,她就会说:“诺娃,你都长成大姑娘了,与人接触还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哪能行。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没安好心的人一直在打你的坏主意。”当妈妈表扬她时,会颇有几分自豪地说:“俺家诺娃,小小年纪,很有人缘和亲和力,适应新环境的能力也强。这一点随我,我年轻时什么环境都能很快适应。”诺娃对“亲和力”这个词很陌生,就出给坏鼻头让他解词并造句。他也不懂,他俩找了一本破字典查了半天才查到。坏鼻头就造了一个句:大闺女罗诺娃很有亲和力,大男人坏鼻头愿意让她亲和。她狠狠地拍了他秃头一掌,说:“这一巴掌的亲和力大不大?”坏鼻头笑说:“不痛,舒服。”
后来,他们三人看到了王子亭的一次劈柴。由此消解了对他的厌恶绪,并开始慢慢接受他,喜欢他。
那一天,他们三人从外面回章红玉家。一进家门,便看到院中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正挥汗如雨地抡着板斧劈一堆树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