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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年的血迹

_3 阿来(现代)
  “你至少考虑考虑弟妹们的前程。”
  父亲摇摇头:“我费尽气力把他们拉扯大了,你不觉得我累了?”他果真一弯疲乏的膝盖,便跌坐在地上,重新背倚那光洁温馨、密布着裂纹的老木头,他晃晃头,脸上现出的几乎可说是一副无赖的神情,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秋阳的温煦与秋风的清爽,“若巴家一直是单传,到我手上是该穷困了,才有了这么多娃娃,我告诉你,若巴家的根子一脉其实全在你身上,你的弟妹们只知道干活,老老实实地干活,嗤,人人都夸我有家教哪。”
  “哼!”
  “那时呆不下去了,我就对你说走吧,走吧,是好命就上外边找饭吃,找衣穿吧,你记得吗?”
  “记得。”
  “那时你小小年纪,赤着一双脚就走了。我想,阿来还要回来。我把那双马靴改成了一双浅统的鞋,用靴帮上的软皮。要是你回来,我让你穿上这双鞋再把你赶走。”
  “我没回来。”
  父亲吭哧一笑:“那才是我若巴家的真正家教。”
  “我不回来是恨你。”
  “我也恨我父亲。”
  我恨我父亲的理由当时我耻于去想个清清楚楚。只有爱他的理由我和彩芹老师一样明明白白。爱他带着宁折不弯的神情,穿着破旧、一年比一年破旧的单军衣,带着一种孤傲而不驯服的浩气穿过四季不断更迭的广场,背倚那根愈益显得光洁可人的废弃了没有立为合作社鼓架的木头,看着那鼓架油漆剥落、倾圮,柱脚渐渐腐朽,品味自己眼中广场美丽的空旷与凄凉。
  我和彩芹老师以一种尊崇的心情狂热地爱着父亲这副模样。
  我还带着一种怜悯的心情爱着他,因为他总说:“阿来,你长大了。”
  现在让我把恨他的理由说出来吧,我让我的女友怀孕又去流产那天,她把苍白的脸倚在我的肩头,说:“爱我,像以前一样。”她脸上却充满刻毒怨恨的神情。那时我第一次在心里清清楚楚地对自己说:你唯一恨父亲的是他不断使母亲怀上娃娃。这句话中包含的可能是两种意思,一是你可以叫别的女人受孕;二是你根本不能和任何女人有肉体的交接行为。但我所难以断定的是我要父亲准确地说是希望父亲在已逝的岁月里遵从哪一种方式行事。
  那天,放学已经很久了。
  我仍端坐在昏暗的教室里,我不想回家。彩芹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画些古怪的图案。
  母亲背着妹妹,肚子明显地凸起,出现在教室门口,她说:“回家吧,孩子。”
  她又转身对彩芹老师说:“他好多天不把那报纸带回家了,他阿爸发脾气了,我来找你借了。”
  彩芹老师把报纸塞到母亲手中。
  母亲慢慢叹口气,看看我,又看看彩芹老师,磨蹭一阵终于走开了。
  我突然对彩芹老师说:“那个娃娃肯定死了。”
  “哪个娃娃?”
  “我妹妹。”
  “阿来!”
  “以前她总在母亲背上不停地哭哇哭哇,今天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娃娃响亮的啼哭,原来母亲站在窗下没有走开,听着母亲重新响起的脚步渐渐走远,一股凉气从头顶流贯我脚底。彩芹老师的手从黑板上滑落下来,说:“别说我心里有多乱多累哪。”
  她的手臂挟带着浓重的阴影从黑板上滑落下来,落在我孱弱的缺少搏力的心脏上。那年我十四,她二十了。
  也是秋天,广场上父亲和几个人正在石灶上架起三口铜锅,明天,或者后天,新的屠宰季节就要开始了。黑狗追风跟在父亲脚后,四处转悠,偶尔抬头对渐渐露出星星的天空吠叫几声。天空的颜色是金属体断口上那种灰蓝灰蓝而又略泛微光的颜色。
  彩芹老师的手臂无力地滑落下来,我知道她对父亲的爱火必然黯淡的时候到了。
  当夜我没有回家,我抱起一块卵石砸向巨大的铜锅,那一声响亮并没有能惊起因劳累而酣睡的人们,只有彩芹老师挑开窗帘看见我再也无力从锅底捞起那光滑的卵石,只好攀着锅边伤心地哭泣。锅里装着水,淹没了那本应有的长久的嗡嗡的对我愤怒的回响,她感到月光淋冷了她裸露的肩膀,就拉上窗帘上床睡了。
  第二天,人们从锅中捞起了那块石头。
  石头沾上了水和锅底的凹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大队长嘎洛看着我,独眼中各种神情层层叠叠,可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新上来的副大队长阿生说:“你阿妈说你昨夜没回家,你说你回还是没回吧?”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块表面上水气渐渐蒸发的石头。
  “你阿妈说你一直没回家。”他掐住我的肩头使劲摇晃。
  “他回来了。”父亲看看那块石头说。
  彩芹老师说:“我送他回家的。”
  她说话时眼睛并不盯着阿生。她直视父亲的炽烈眼光只是野蜂的毒刺,只能蜇伤肌肤,而不是箭镞,能扎进胸腔,扎进血脉深处。阿生故意用手肘捅捅彩芹老师的腰眼,她没有理会,阿生当即恨恨地瞪我一眼。
  那时,“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个小运动“清理阶级队伍”开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阿生和嘎洛女儿嘉央把这当成一个事件汇报到了公社。我立即被取消了升中学的资格。
  得知那个消息的当天夜晚,父亲对我说:“要想不过像我这样的日子,你远远地离开我们,忘了这地方吧。”
  我没有照办后来经过村小两位老师几次奔走,我终于又上了两年初中。
  招兵的人来了。
  父亲又说:“去吧。”
  我去了。我和嘎洛的儿子一起参加了全县的体检。
  “部队好,我负过伤,指导员关过我的禁闭,可战友们换岗时给我带来中华烟。关禁闭不饿饭,就饿烟。”父亲对我说。
  嘎洛对招兵的人说:“这是我儿子,我当红军负伤就留下来在头人家扛活糊口,这个娃娃是头人的孙子。”
  结果可想而知。
  彩芹老师找到父亲,扳过他肩头说:“对那军官说你也当过兵,打过土匪,不是时运不济你比他官还大叫他把你儿子带走。”
  父亲攥住彩芹老师热乎乎的双手。
  “我爱你。”彩芹老师喃喃地说了一句,泪水刷刷地挂下面颊。
  父亲垂下眼皮。
  彩芹老师说:“废物。”
  “我不想做废物可我成了废物。”
  彩芹老师切齿一笑:“我可怜你。”
  父亲愤愤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无意中还扬手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
  她叉开双腿,站着说:“有胆量,你就来吧!”
  就是那天傍晚她笑笑对我说:“完了。”我便开始盲目地在村子中一圈又一圈地瞎逛,直到夜深。
  我潜入仓库。
  空落落的仓库中充满没有实体的那种淡薄的黑暗。我背上冒着冷汗而又气壮如牛,我摸索到前些年开通机耕道时用过的八磅生铁大锤,挥动起来。锤子和盲目的仇恨和满腹的委屈一起重重落下,恢弘的响声震耳欲聋。
  村里人全被那一下下持续不停的当当声唤醒。娃娃们开始啼哭,狗吠叫,夜鸟惊醒,飞向更深远更幽暗的树林。我砸毁第一口锅时,人们就聚集到了广场上。我砸毁第二口锅时,仓库门被撞开了。我扶着锤把大口喘气,嘴角上掺和略带咸味的汗水和眼泪。将倒未倒的仓库门在轻风中吱吱嘎嘎地呻吟,站在仓库门前的人们遮住星光像一堵厚厚的墙。一张张惊诧的面孔映着积雪的反光一片阴绿,一片幽蓝。我重新举起铁锤,第三口铜锅被砸毁的声音更加响亮。
  父亲的巴掌落在我脸,那声音当然远比那紫铜的钟声喑哑。我听到鼻血滴到脚尖前的滴滴答答的声响。
  嘎洛慢慢举起手杖,压住了父亲再次扬起的手臂。嘎洛没有用多大气力,可父亲的手臂从薄薄的黑暗中疲软地垂下。
  嘎洛狺狺地说:“报告公安局,明天就派人去。”
  好像父亲当即就转身消失在人丛中了。
  阿生好像是说:“……阶级报复,破坏人民公社……”
  我默默地扼住酸痛的手腕。
  人们纷纷散开,踩着脏污的积雪。
  后来,彩芹老师一把牵我到她屋里去。
  她说:“坐下吧。”
  我站着。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
  “来了就坐下吧。”彩芹老师说。父亲叹息一声,坐下,我也坐下。
  “我说,你要想出头你就走吧,先到外面多吃些苦。吃了这些苦你就什么苦都能够吃了。你走吧。”父亲紧盯我一阵,叹口气起身走了。
  静默中,我用我的眼睛大胆地向她表白我的爱情。
  她也用一种莫测的眼光缠绕我。
  我想抬手,但手很沉重,刚才挥锤时用力过猛,胳膊已经开始肿胀起来了。
  我想说点什么,像电影里将上战场的游击队告别老百姓时那样。
  她却一竖手指,说:“嘘。”
  果然,一个人的抽泣像掠过草尖尖的轻轻山风一样。接着,清晰起来的嘤嘤的哭声像一群蜻蜓亮开了翅膀。
  一听就知道这是嘎洛女儿嘉央的哭声。她把参军的弟弟送到乡上,为弟弟和自己当上了村里的团支部书记而幸福,而骄傲。
  她挥舞着那块艳红的方头巾拦阻过往的卡车。
  她对第一个停车的司机说:“我是团支书,我是红军的女儿。”
  司机说:“呸!”
  呼一声车门关上了。卡车飞驰而去。
  又一辆卡车停了下来。她赶紧说:“师傅,我送我弟弟参军,他参军也是开汽车。”
  “不是开坦克。”
  “汽车。”她说。
  司机笑笑,说:“上来吧。”后来听说司机换排挡时好几次把手滑到她双腿中间。嘉央在中学里灌了满脑子贞操观,这种东西,嘎洛也向她灌了不少。她拿手护住下身。司机说:“可不要乱动,汽车要翻下河。”这则故事不知怎么竟在五百公里长的成阿公路沿线广为流传,题目就叫“我是红军的女儿”或是“师傅,坨坨在这儿”。司机说不动,嘉央真的就不敢反抗。司机的手再次滑到她腿上时,她真以为是抓排挡找错了地方,她告诉他:“师傅,坨坨在这儿。”
  当时我并不清楚这些情况。只是在我流浪生活即将开始的夜晚,听到嘉央的哭声越来越响亮,水波一样在村子四周起伏荡漾。
  彩芹老师的泪水也潸然而下。
  这时,窗上已微露曙光,塘火熄了。我活动活动麻木的腿脚,准备上路了。
  彩芹老师梦呓一样说:“不要成为一个嫉恨的人。不要看着世上人人相互嫉恨,就去嫉恨别人。”
  我推开木门,吸进饱饱的一大口清冽的空气。走出那条小山沟时,感到心清目朗,身后树林里一片雀鸟的噪,那天天气十分晴朗。
  我没有回头。
  连回头的想法也没有。
  流浪多年回到村里时,人们告诉我:就在我出走的同一天下午,彩芹老师和父亲的爱情正式完结。她循着我留在积雪上的足迹走了好长一段,看见父亲伫立在雪地里向远方蓝色的山影眺望。父亲终于忍受不住她怨恨的眼光烧灼,慢慢转过身来。
  “雍宗。”
  子走了,我儿子。”
  “那年你从部队上回来,穿着斜纹布的新军衣、马靴。你和另外几个人把新鼓架竖起来,那么沉的木头你们轻轻巧巧就竖起来了。”
  “阿来走了。”
  “那时我还小,可我当时就迷你了,我躲在墙角边上,树丛后边看你,你用帽子扇走扑到你脸上的牛虻。”
  “你阿爸被打死了,我送另一个同伴的遗物回来。”
  “可那晚上我梦见我骑在你的马背上,穿过好大一片草地。”彩芹老师往前挪挪冻僵的双脚,“我爱你。”
  “要不是你死鬼阿爸是我的战友,要不是我送的是死鬼战友的几样旧东西到他家里,我就,我当时就娶了你阿妈,姑娘,那你就是我的女儿。”
  “我爱你。”
  “那次回来就有了阿来,知道吗?阿来妈妈那时是另一个死鬼钟爱的女人!”
  父亲踩过积雪,那咕吱咕吱的声音渐渐隐逝。
  至此,她和父亲实际上并没有存在过的关系正式终结。这关系究竟达到什么样的程度,村里人众说纷纭。对此保持沉默的是我,母亲,父亲和彩芹老师自己。
  两年之后,她嫁给屠宰季节必来村里的一个供销社收购员。我在县城遇见她时,那个收购员因为贪污罪进了监狱。在她那里我品尝了流浪生活中最饱足的一顿美餐。酒力与居室中昏暗的灯光,使人置身于一种脉脉的摇荡的情意之中。初恋的迷雾又在眼前升起,染上了葡萄酒绯红的光泽。
  我不要她再给我斟酒。我啜饮的是另一种经年的醇酒。我看着她把酒掺进透明的玻璃杯中,那水晶体上折射出有棱有角的亮光,酒浆微微荡漾。我禁不住想向她吐露我最初的恋情。
  但我拿不准该说我爱你,或者是我曾经爱过你。
  她抚摸着杯子说:“其实,色尔古村不是我生根的地方。”
  我说那也不是我的地方。
  “她严肃地对我说:“那是你根子所在的地方。”
  她又噗哧一声笑了,说:“瞧瞧,我们谈着多正经的事情哪。”她把大灯关掉,只剩下床头一盏血红色的小灯。我在她家的长沙发上躺下,脱掉她强迫我换上的她丈夫的散发樟脑气味的干净衣服。她坐在床前披散开头发,脱下衣裤叠好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她的胸衣与裤头和她可人的肌肤是一样的颜色。我睡的沙发在床对面,正落在一片暗影里。她眼中十九岁时的狂热已经消逝,清澈的眼波平静而忧郁。
  “我有好多话要对阿来说啦。”
  她熄掉灯,窗外一只水龙头在淅淅沥沥地漏水。她说她每夜为了安睡都要把那水龙头拧开一点。一弯新月挂在山边。
  静默了许久,她突然说:“过来。”口吻中绝对没有半点张狂与情欲难抑的味道。
  我躺在她旁边,看见月光映着她脸腮上浅浅的茸毛,鼻尖上不知怎么聚集起来的一点亮光。她的手滑过我的脸腮和胸膛,说:“你都长胡子了。”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你阿爸碰都没碰过我一下,”她说“你说那是刚强还是软弱啊?”
第11章 旧年的血迹(5)
  “我老了吗?”
  “没有。”
  “爱我吗?”
  “爱。”我说。
  “我像你姐姐还是妈妈。”
  我不回答。
  “我摸到你那里都长毛了,受不了你就上去吧。”
  我拼命摇头,我说:“你爱我阿爸时我就爱你,那时我想长大挣到钱了就娶你做妻子。”
  “那就爱我一次。别像你阿爸。”
  “那是阿爸真心爱你,我也是。”
  “来吧。”她伸出丰腴的手扳住我瘦削的肩膀,我就这样让她感触到我的瘦弱,我因为这个害怕逃下床,逃离了她丰腴的热烘烘的身体。
  她在暗中叹口气,说:“好吧,头人的根子都一样。”
  早上,她醒转过来看着我穿上我破烂的衣裳,看我又恢复了一副流浪汉的模样,眼光湿湿的一声不响。
  我将转身时,她说:“吻我一下。”
  我冰凉的嘴唇触到她温暖的额角。
  她把嘴唇迎向我时,我退缩了。她说:“就当是替你阿爸。”
  走上灰色黎明时分空荡荡的大街,看到一条和一无所有的黎明一样颜色的空荡荡的大路逐渐消失在茫茫群山的苍翠中间。我实在是难以确切地知道一条路,一件看来和以前发生过的别无二致的事情,一个人的命运,乃至这无情而恢弘的世界哪里是开始,而结束处又在哪里。
  我想知道。所以,流浪路上那些不间断的树丛、岩石、土地和村庄、泉水,以及阳光下风雪中雨雾中的人群都未能给我留下什么特别的记忆,我一心系念的仍是那座林中溪边的小小村庄以及村里的人物。
  团支书嘉央竭力要取消我参军的资格,换上她弟弟,就说我家是漏划地主。两年后,旧事重提。阿生对工作组长说,我们色尔古村有漏划地主,而他知道那人是谁。他说那人早该揪出来了,那人有六个木箱的财物。他对彩芹老师也这样说过。
  “你是说他?”
  “他,”阿生眨眨眼问“是谁?”
  “你自己知道。”
  “我喜欢你,彩芹,我们一起长大。”
  “你喜欢好了。”
  “你不喜欢我?”
  “你自己知道,太好了。”
  “你想想吧。”
  “还是你想想不要滋事太多,你把他揪出来干什么?人家打仗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们一起在沟边捏泥巴娃娃,记得吗?”
  “我记得那时他回来脚上蹬着咕吱吱作响的茶色马靴,把我阿爸的东西驮回来,在沟边塞给我们一人一大把花生糖和饼干,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饼干。”
  父亲当兵七年,当干部两年,回家来时赶着一匹马和一头毛驴。马背上四只绿色的子弹箱,毛驴背上两只肥皂箱子。两只箱子是各式单棉绒军服六套。一只木箱里一个打得方方正正的被子,一只木箱子里是一条狗皮褥子和一条军绿色帆布的马褡。毛驴背上的两只箱子一只盛着一双马靴,三条皮带和四双军用胶鞋。另一只用白色的降落伞上割下的绸子包着日记本两个,钢笔三支,一捆战地油印小报,一夹卡宾枪子弹,一个掏空心的甜瓜式手雷,一只水壶,一只口琴,一本《红岩》,一本《青春之歌》,以及几本《星星》诗刊,其中两本还留着火燎的痕迹。到阿生把目光瞄准那只木箱时,军衣已穿破了三套,母亲无论费多少手脚也难以把那些碎片连缀在一起了。也是在那时,我又发觉箱子里还有一只苏式船形军帽,里面别有几枚铮亮的勋章。
  幸好那时父亲为自己新生的女儿和彩芹老师炽烈的爱情所鼓舞,显得有些振作了。三十二天之后,妹妹脸上的红皮褪尽,一双漂亮无邪的小眼睛大睁开来注视着这个并不漂亮无邪的世界。她红润的小嘴唇紧紧抿在一起,鼻翼随着平稳的呼吸轻轻翕动,我们一家三双眼睛落在她脸上,煮开的茶壶嘟嘟作响。妹妹睡熟了,她平稳的呼吸使家中经久不散的苦味消散了。父亲和母亲默默对视,脸上的皱纹舒张开来。我从自己舌尖上品味到一些没有吐露的平和愉快的言辞的味道。
  “我们都还不到四十岁吧,雍宗。”
  “不到四十。”
  “我们不老。”
  “离老还早,阿来大了,女儿这么干净。”
  “她能长大吗?”
  母亲幽幽地哭了。
  她嘤嘤的温柔的哭声在透过窗棂斜射进屋的阳光中飞舞。那夜我梦见一群金色蜜蜂环绕着一个溢蜜的蜂巢。
  这篇小说即将结尾。
  亲爱的读者你们又聪明又愚蠢,一如我聪明而愚蠢。我们都想对小说中出场的人物下一种公允的客观判断。我们的聪明中都带有冷酷的意味。
  也正是由于我们的聪明,我们发现各种判断永不可能接近真理的境界,并从而发现自己的愚蠢。这就是在写作过程中深深困扰我的东西。这种愚蠢是我们人永远的苦恼,它比一切生死,一切令人寻死觅活的情爱更为永恒,永远不可逃避。
  现在我的案头就放着两块前面描写过的被我砸毁的铜锅的碎片。捎来碎片的乡亲告诉我那堆碎片就堆在仓库顶的阁楼上,积满了灰尘,在寂静的黑暗中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响。这块巴掌大的铜块除了烟垢,断口呈浅灰色,闪烁着细小晶体的尖利光芒。它使我沉静下来,色尔古村的许多熟悉的面和陌生的面孔在眼前回旋起来。
  一切又在眼前浮现。
  妹妹出生了,并健康成长。父亲脸上刻毒的孤傲神情就消退了。
  他对母亲说:“久保没有嫉恨我。”
  这句话弄得我和母亲莫名其妙。父亲笑笑,就到大队部去了。大队部也就是广场边那个从未储存过多少粮食的仓库。
  嘎洛刚刚治好腰间的恶疽,他苍白浮肿的脸仰向父亲。
  “我再不给你们开会背柴了。”
  嘎洛惊诧地眨眨独眼。
  “我不是四类分子,有人想给我戴这顶帽子但戴不上。”
  “你父亲……”
  “他不是我。嘎洛你当过兵打过仗。我也当过兵,我打了七年仗,你几年?”
  “你知道我脑子。”
  “我知道你那脑子,我还当过比你大的干部不是吗?”
  父亲眼中的绿火又蹿动起来。嘎洛惊慌起来。
  嘎洛重新跌坐到毡垫上,说:“你阿爸其实对我挺好。”
  “他是他,我是我。”
  “确实,你不是四类分子。我也知道那几口木箱是怎么回事,我不要阿生把你弄成漏划地主。只是上面说过要监督。”
  “请你问问他们要不要我进监狱。”
  “不,不会。”嘎洛说。
  以后,队里集会的柴火就由各家摊派了。父亲早出晚归,尽心尽力地养家糊口。清早上工前砍一捆柴,下午收工后背到沟口的公路边卖给过往的卡车。每天有三五角钱的收入。他给自己每天买一包八分钱一盒的经济牌香烟,余下的钱积攒起来。两个月下来,他给母亲买了一块头帕,我和妹妹各得到一双鞋,我还得到一本红色塑料封面的《成语小词典》。另外,父亲还给家里两岁的黑狗追风买来一只红皮子颈圈,上面吊着一只响声清脆的铃铛。追风凶悍又机敏。明眼人一眼就看出这是一条相当纯正的猎犬,它不是像本地的猎狗一样又大又笨,本地狗多是牧羊犬和来自汉地的那种更为糟糕的看门狗杂交出来的。黑狗追风一声不吭,细小的身子把沉重的铁链拖得哗哗作响,它从不虚张声势无谓地吠嗥。它不时耸动溜尖的双耳,口中发出低低的咆哮。当它猛虎样地蹿上时,就大张着口,吐出鲜红的舌头。这更是要引起人们的惊叹,那条窄小修长的舌头上是一片毒蛇盘缠状的黑焰,这意味着追风面对凶恶庞大的熊、豹、野猪时都将无所畏惧。父亲不止一次说过,自己不会打猎,也不会有幸弄到一个持枪证,自己不是国家信得过的人,谁要是有一台好牌子的收音机就能换得这条猎狗。
  村里很多人因为弄不到收音机而得不到追风。有人扬言说谁也不会得到这只猎狗。
  黑狗追风和若巴雍宗的名字一起传布到很广大的地区。
  岷江支流杂谷脑河上一个猎户翻过积雪很深的山峰到我家造访。他把一段鹿茸和几只麝香放在我家火塘边上,对父亲说:“这要值五百元钱。”
  父亲眼睛闪烁一阵:“我家以前每年收上来七八架鹿茸,麝香装满小牛皮口袋。我这只狗只换一台收音机。我想听听外面的事情。”
  “以前就传说若巴家里尽出不一样的人。”
  “我想也是。”
第12章 旧年的血迹(6)
  这时,一只蟑螂从灶孔中钻出来。追风眼睛一亮,扬扬前爪轻轻地按住那家伙。追风两只前爪起起落落,戏耍那只蟑螂。终于它放那只蟑螂钻回灶孔,清脆地汪汪两声,结束了表演。
  那老猎手一气喝干母亲斟上的热茶,说:“多谢,”他揩掉胡须上的水珠,“我不是夸口,我知道这狗是条好狗,不过这只狗要是不落在我手上就不算它的造化。来年春天我来牵它,我带来你要的东西。这点东西留下,往这屋子和女人孩子身上添点东西。唉,多少旺实的家族一败如此。”
  父亲轻轻把那几只麝香和鹿茸推回他面前,他望望父亲,就把那些东西收进怀里。
  母亲双手撑地,对他俯首弯腰:“狗我们留着,请你务必带来他要的东西。”
  猎人叹口气,弯腰出门,拨开门口围得紧紧匝匝的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追风每天跟定在父亲身后。父亲穿出窄巷走进广场。在那几根被早晚的霞光染出珊瑚般紫红色的鼓架木桩边叫一声:“呔!”追风就立即停下脚步,等到父亲走过小木桥,或爬上村后的山坡才一跃身飞快地追上去。每天晚上,都是追风先父亲回家,然后才听到父亲疲乏的脚步。这时,母亲已经备好了晚茶,正敞着怀给妹妹喂奶。一家人的和睦欢愉可想而知。家里总是缺少粮食,晚饭总是一锅麦面糊糊,里面多加茶叶。因为父亲勤勉劬劳,面糊里除了盐巴之外,还能放一点辣椒和油脂。追风总是和我们同享麦面糊糊。然后父亲就着火光看彩芹老师塞到我书包里的《人民日报》
  和《参考消息》。学校老师看到这些报一般在七天以后,父亲要多等两三天时间。
  “有了收音机就好了。”母亲哄睡了妹妹,从火塘边的地铺上支起身子说。
  “有了收音机就好了。”父亲说。
  追风却对巷子里的脚步声咆哮起来。
  追风对村子里的人全都十分凶狠,只有对彩芹老师例外。一些人说彩芹的炽烈情怀连畜生都感觉到了而它的主人却不理不睬,未免有违人性天理,持这种看法的是嘎洛以及母亲。另一些人却说追风扑到她胸前是她那对东西连狗都可以随意抚摸。这些人往往在学校里没有学到东西,但有了令人难测的心地,比如副大队长阿生,知青王二娃,团支书嘉央等等。
  母亲对父亲说:“她那么爱你。”
  “早知道是这样下场我连你也不爱。”
  “你爱她吧。”
  父亲深深垂下脑袋,他忍受不了母亲脸上浮起的鄙屑的神情。
  “女人最值得的是把怀抱向一个男子汉敞开,你知道吗?”
  父亲摇摇头:“你明白,我不能害她。”
  “你害了我吗?”
  “我不知道。”
  那段时间父亲和母亲情爱日笃,追风和父亲形影相随。而父亲命定一生坎坷,命定要对多难的命运垂下不屈的头颅,面对历史的重压父亲挺直的脊梁终究不得不弯曲,要是不折断的话。而父亲命定像许多一生坎坷的人一样心怀自己渺小的希望。父亲那时的希望是来年春天那个有名的猎手会抱来一台收音机然后把追风牵走。
  转眼到了秋末冬初,一场压草雪下来,天气逐渐转寒。
  那天,母亲吩咐我把彩芹老师请到家中,她自己却到舅舅家去了。她要我等父亲回来后也到舅舅家去。母亲说:“我和她要帮你父亲,要他好好活下来,你阿爸心里太惨了。”
  彩芹老师抱着我的头坐在火塘边上,我尽力把脸腮贴在她柔软的胸口上,她颤抖的手指捏痛了我的耳轮。
  我当然知道她爱的是我父亲,我也爱。
  “阿妈说,你帮她帮帮我阿爸。”
  “我帮,我爱他,阿来,你妈妈真好。”
  我眼一热就哭了。
  “他快回来了吗?”
  我说:“追风的铃铛一响,就是阿爸回来了。”
  “你阿妈这时做什么?”
  “热好茶。”
  “茶已煨在火边了。”
  “把壁架上的纸烟放在卡垫前顺手的地方。”
  “烟放好了。”
  “阿妈总说要是有酒,男人总要在累了的时候喝点酒,可我们没钱。”
  彩芹老师一拍手从她带来的报纸下抽出一瓶酒。
  “这事不要对人说,阿来。”
  我点点头。
  她说:“懂事的娃娃,好娃娃。”
  我刚想申辩我长大了,我不是娃娃,这时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父亲倚在门框上,看那一方银白的月光泻进屋来,彩芹老师把脸埋进双手中间。
  父亲倚着门框说声完了,然后就势滑下身子,坐在门槛上说:“完了,完了。”
  追风没跟着他回来。
  彩芹老师赶紧打发我去叫母亲。回来时,父亲正呆坐着望着一塘旺旺的火苗。彩芹老师一见母亲就扑到她怀里哭了起来。父亲终于开口,说在林中打柴时父亲听到追风狂叫着扑向远处,后来惊叫了一声就没有了声息。
  父亲找来找去,后来在雪地上看到一串人脚印和一段绳子,上面还有勒断的狗毛。
  父亲艰难地抬抬手:“阿来送老师回去,老师不要和我这样倒霉的人来往。还有报纸也请捎回去,我不要看了,命里没有。我只该想着把娃娃拉扯大,女人家不要哭着叫我心里边难受。”
  父亲一下变得多话了,腰深深地弯向地面,两个肩头耸起。
  三天后追风的尸首在一片桦树林里找到了。它被人吊死在树上。它充满凝血的嘴大张着,上下颚被一把尖刀撑开,像这样,任凭怎样摆布,它也不可能发出一点声音。北风吹来,美丽的桦树枝条沙沙作响,残存的金黄叶片徐徐飘落下来。追风颀长的身子已经冻僵,眼窝里积荡了旋风搅起的干燥的雪粉。我上去割断绳子。它僵硬的身子冬一声掉在雪地上,僵硬笔直的尾巴断成了几截。那把刀也当啷一声掉出来,在一块裸露的岩石上撞出了几星火花和一股若有若无的火药味。父亲拾起那把刀来,端详一阵,脸色遽变。他一哆嗦,刀脱手跌落时划破了他三根手指。
  那刀身上一个六指手掌的徽记是若巴头人家的徽记。若巴家上三代一个噬血的头人曾用这种刀亲手了结过三个人的性命,事毕还把沾着鲜血的刀子扎在被害人的家门上。父亲手指上的血淅沥不止,染红了好大一片雪地,但他毫不知觉。一时感到百感交集而又万念俱灰,感到一切都是无可逃避的轮回报应。
  追风已去,剩下的只是一具结冰的躯壳。父亲团团旋转,端详每一个围观者的脸孔。他痛苦地眯缝起双眼,几条深深的皱纹从嘴角一直牵进鬓发深处。我想:就是父亲能再逢好时运,得仙人指点,返老还童,重新开始平安地生活,所有皱纹舒展了那几条皱纹也再不会舒展开来了。
  母亲说:“你和他拼,你知道这是谁的刀子。”
  “你知道。谁都知道,不是吗?”彩芹老师也说。
  她们的话使围观的人后退了足足两尺。
  母亲捡起雪地上的刀子,说:“你又不是不知道。”
  父亲眼中的绿焰突然熄灭了,两肩也无力地塌垮下来,旧军装上一块脱了线的补丁被风掀起。他说:“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家那个先辈用这把刀在这个村子和谁家结下了世仇。”
  彩芹老师说:“也许这把刀上淌下的曾是一个反抗头人的男子汉的血,今天他的子孙却用一条狗命来偿还。”
  副大队长阿生说:“不许这样说。”
  彩芹老师横横刀:“以后,你这狗家伙再对我动一手指,我就用这刀子对付你!”
  那刀身上沾满了黑血,而刃口上寒光闪闪,很久以后,当我夜半醒来时,它就幽冷地沉甸甸地横在我脑海中间。而那一瞬间便铸成了父亲余生的形象。他眼中的绿火从此熄灭,整个身心对不公正命运的抗拒都全部彻底地消失了。
  “难道你先辈的一切都将由你偿付?”彩芹老师训道。
  “命定的。”可恨的父亲此时仿佛参透玄机,大彻大悟。他嘴角露出的讽刺的笑意不是对以狗血偿还先祖热血的人,也不是对他自己而是对激动得难以自抑的彩芹老师。一个孤傲男人身上的倔强之气随狗的灵魂飘然逸去。
  刀子从彩芹老师手中跌落了。
  彩芹老师扑进母亲怀中。她又过来扶住我的肩头:“我们走吧。”
  我拾起那把刀。
  “留给你阿爸。”
  “不。”我说。
  风在背后吹动,万木萧瑟,我们走下了山冈。
  父亲回家时,母亲坐在墙角,轻轻地抚摸妹妹那一头乌黑的头发。
  沉默。一连好多天家里都像冰窖一样,了无生气。
  一天,父亲突然对我说:“儿子,要有出息,就自己去闯荡。我剩下的勇气还够把你赶出家门!”
  当夜我潜入大队仓库,砸毁了那些铜锅,然后走上了漫长的流浪的道路。
第13章 生命(1)
  燥冷的风迎面猛吹过来。几场秋霜后已经泛黄的草,被吹得紧紧地贴伏在山坡上。风势稍弱一点,草便趁势弓起来,不及变直就被一股更强烈的风压倒。每一棵草都摇晃着,发出刷刷的响声。很快,草中蕴蓄的那些水分,那些绿色在这刷刷声中迅速消退。风愈发啸得尖利了,干枯了的草终于被拦腰扯断,打着旋飞快地升上天空,向很高很远的地方飞去。大半天来顺着山脊爬的尽是立陡的山路。现在,顶着风头人已很难迈开步子,就算人能走动也没用,牲口累了,不走了。驮脚汉没有鞭子,他们不是骑手。
  蓄着长头发的汉子说:“歇下来吧。”
  “歇。”光头的汉子应了一声。
  把驮子卸下来,围成一个齐膝头髙的小圈子。光头汉子的狐皮帽不时给风刮下来,戴上,又被刮下来。他干脆把帽子掖进怀里,一根根木棍被使劲楔进地里,用石头钌紧了,再把马缰绳穿过棍头的小铁环,系牢。一根棍子上拴好一匹马,牲口也围着驮子圈成一个大点的圆圈。这时,他才觉得头皮叫风吹得难忍,便狠狠地皱了几下头皮,口中喃喃地念着佛语。
  长头发汉子头戴一顶帽檐耷拉着的蓝布棉帽,帽耳拉下来,紧紧地扣在下巴上。光头汉子从他微微抖动的胡须看出他暗暗地为自己的帽子得意,为自己的头发得意,而且还有话没有说出口:“唏!和尚。”
  长发汉子胡须停止了抖动,说:“烧火吧。”
  “烧火?”和尚哼了一声,“这风不光会叫你把胡子烧了,山烧起来怕连人也要像牛肉一样烧……”他赶紧掩住口,但不吉利的话已有大半溜出了口。听着尖利的风声,心里不禁有些发毛。
  长发汉子却一点也不计较这个:“那我先把你烧熟吃了。”
  “阿弥陀佛,造孽。”
  “啊!造孽。”长发汉子嘲讽着啊了一声,又恶声恶气地重复了一声:“造孽。”
  马匹慌乱了一阵,这时已经安静下来了。两人都把头缩进皮袍襟里,一盘腿,靠着驮子蜷成了一团。已经被牲口圈减弱了的风势,让驮子圈一挡,变得更微弱了。满天飞旋的枯草败叶便降落在这平静的圈子中。皮袍里更是没有一点声响。沉默。沉默就是对严酷的自然最有力的抗争。
  天空灰蒙蒙的。风正把那灰色大把大把地撕扯下来四处挥洒。整个世界似乎陷入一片混沌。而山脊上那些默然的牲口,犹如岩石岿然不动地昂首向天。似乎是山的精灵,正要生气勃发地嘶鸣。这时,要是有鹰能飞上天空,就可以看到,这些青色、白色、红色的马围成的圆圈在萧索的氛围中犹如一个怒放的花环。但看不见人,两个驮脚汉这时只是两块石头,两块不会风化的石头。
  风已经把空旷的大山里一人一马踽踽而行的悠然情调一扫而光。那些自觉很是美妙的诗句不觉间都消失了。年轻的邮递员紧挽着马缰吃力地往前走。
  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第一次出来跑这条邮路,不想却遇上了这样的“好天气”。可不像在公路上骑着摩托神气地哒哒哒驰来驰去。这条路,来去五天,全靠马驮人背,通到一个僻远的十几户人家的村寨。不知是汽油味闻腻了,还是看着老邮递员僵手僵脚的样子有些不忍,他争取到了这趟远邮。现在不禁有些暗暗地后悔。也许还和这一向似通非通地读了几本惠特曼之类的书有些关系。
  想到这里,脚步反倒添了些力量。年轻人觉得必须这样,必须有这风才更能显出自己的气度与胆量。
  遇到一个小小的岩洞他也没有停下来,却艰难地弓着背、挽着缰向山顶爬去。
  山脊渐渐开阔,触目处尽是随风狂荡的草浪。风吹得十分猛烈,无遮无拦地横扫过来,发出饿狼似地嗥叫(只是一个比方罢了,他并没有听到过狼叫),他又感到惊慌了。步子迈得越来越艰难。渐渐,他心里便只想着一点,越迈不开步子越是想到这一点:停下不得。无论如何不能停下,老邮递员讲过。不然,不然……等到明天的太阳升起来,将会是这样一幅画面:干缩的嘴唇间露出紧咬的牙齿,叫人远远望见还以为是在嬉笑,实际上却是冻死了。那笑好惨,还不如哭。想到这里小伙子可怜巴巴地要流出眼泪来了。但他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哭可不成样子,姑娘会掩口一笑:“嘻……男子汉。”当然,眼下不会有姑娘。有的只是正在陷入一片混沌的山。山藏起来了,但人还要往前走。马低下头,在还很新鲜的杂沓的脚印上嗅着,扇动几下鼻翼,像是受到了一种鼓舞,肩胛更有力地耸起。他手紧紧拉住一绺马鬃,把头靠在马脖子上艰难地走着。山脊渐渐升高,变陡,变阔,风更疯狂地迎面扑来,马的步子也更加有力了。风直往口里鼻里灌,噎得他喘不过气,嘴唇已经龟裂,流出的血又凝成了暗红的血块。他便千脆转到马屁股后躲过风势,揪住马尾,让马拽着往坡上走。
  渐渐,接近了山顶。
  年轻的邮递员情绪又变得高昂了。想到风,想到马,想到自己。手里还揪着马尾,觉得马匹身上那力量,那坚韧或许还有说不出的什么正通过十指、掌心进入自己的躯体。而这个躯体便可以无所颐忌地投入这总有风暴的大山。“真他妈的是匹好马!”他哼了一句,诗句应该粗鲁一点,才与这情景般配,他想。翻过山顶下,山道就轻松多了,他又想。
  眼下这样的山顶,是完全超出他的想象的。放眼望去,山顶宽约里许,长度在目力可及的范围内无止境地延伸,只有无边的草浪在无规则地狂荡着,令人望而生畏。
  他不禁沮丧地跌坐在地上。马也颓然卧倒在地,口里冒着白沬。路还很长。这时他才明白拽着马尾上坡是一个错误,一个不可以用写检查来弥补的错误。顶着风头,驮着邮件,又拽着一个男子汉攀那么久的山坡,马因而耗尽了气力。这就意味着,他将像老邮递员说过的那样木然地嬉笑,而感觉不到明天太阳的温暖。天哪!一个男子汉把自己的名字拴在马尾上而不是马缰上。连最好动感情的姑娘也不会洒一滴泪珠,而要掩口一笑:“嘻……男子汉。”
  驮子歪斜在马背上。马褡口已经给风扯开,几页报纸的边和半截信封急剧地拍打着,就要给风拔出来,卷向天空。手指冻得很僵了,好不容易他才笨拙地系好了马褡口。他把挂在腰带上的风镜解下来,端端正正地戴上。把那个吓人的死字在心里对自己说出来,他反而变得镇静了。往前挪挪身子,紧紧抱着马脖子,马嘶哑地咴唆了两声,年轻人觉得泪水就要流出来,但他不要这样,便仰脸朝天望去。头顶,灰色的穹隆似乎马上就要崩塌。
  和尚把皮袍襟敞开一点,露出一只耳朵。这时风的尖啸声已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低沉雄劲的呼呼声,横掠过耳边,听不出有一点间隙。“更大了。”他轻轻地碰碰长头发汉子。
  “像是……”
  “雪要下来。”
  “好像是。”长发汉子探出头来,眯缝着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想不到今年雪来得这么早。”
  “没想到。”长头发汉子应了一声,接着便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和尚又皱着眉头说,“那今天就下不了山了。”
  “肯定?”
  “你连这个还看不出来?”
  “在山上过一夜就是了。”长头发汉子看着和尚那生气的样子,这才认真地问:“泥炭有吗?”
  “有。”
  “柴呢?”
  “也有。”
  长头发汉子整了整腰间的打火镰。火石、火绒都有。他站起来,把驮子圈内积起的枯草一齐揽到怀中。
  和尚口里喃喃地念叨着。
  “哼……佛祖,火就是佛祖。”长发汉子斜了和尚一眼,就把头又缩进了皮袍襟里。他已经快要在羊皮袍那带着腥膻味的温暖中睡着了,却又被和尚撞了一下。
  “喂,我说后边有人马。”
  “你看见了?”
  “我觉得……”
  “觉得……觉得,你真修成神仙了。”
  “不是,邮递员去我们寨子,该是今天。难怪我觉得。”
  “哼!那老头可比你强多了。”
  “哦,善有善报。这老头可不像别的工作同志。”
  “善报?像别的工作同志他就不会来钻这大山。”
  “也是。”和尚闷闷地说,吸了一撮鼻烟。善有善报,这是他遵奉的惟一信条。很难说这是信仰坚定,只是他的认识就仅止于此。想到自已的一生,长发汉子的一生,都与这信条相悖逆。但他宁可以为那许多跌宕的经历是一场梦魇,如虚幻,如过眼的云烟。只有死才是真实的,才通往宁静,通往平安。
  “命。”和尚寻思了一阵,又吐出了一个字。
  “命?”
  “像天一样,这么大的风也把他怎么不了。”
  “空的你都怎么样不了。死了也就空了。”上句还在反诘和尚,下句就不禁流露出了沮丧。
  “死也不容易。”一句话点到两人的伤心处。
  “唉!”长发汉子叹道。
  “唉……”和尚叹道。
  插在马鬃里的手掌感到马颈上的肌腱渐渐绷紧。马又低低地咴咴两声,一扬脖子,摇晃一下便站了起来,瞅了主人一眼,亲昵地扇动一下宽大的鼻翼,又往前走了。
  他口里莫名地发出“啊!啊!”的叫声,抓住马缰走在了马前面。风把棉大衣的下摆高高扬起,他微微弓着身子往前走,脸上现出一股凶狠的神情。他相信,张开的大衣下摆是他矫健的双翼,而自己则变成了一只萊璧,一只精灵,不!是一只无名的猛禽正在穿透风雪弥漫的天空。双翼搏击着,而且遮蔽着。遮蔽着忠诚的马匹,遮蔽着那辆绿色的摩托车,遮蔽着自己心中关于姑娘们的那点温柔,遮蔽着急欲啜饮生活的年轻的自己。
  ……往前走。走。还默念着一些不知怎么冒上来的句子。从鱼形的巴门诺克出来,这山背多像是一条大鱼背啊!走。从……呵,这真是有男子汉气势的诗句。这些断续的诗句都汇聚向心中那个主题:走。心是多么广阔!那些邮件也一件件栖息在心中。太阳穴上像是有一只活塞在敲。他相信自己糊涂了,不然怎么想到胸口是鸽窠,邮件带着哨音飞舞而去。
  马又一次腿一软,趴下了。
  他把邮包从马背上卸下,自己背起来。一个星期来国家、省、州三级的日报,廖廖的几封信件,并不会有这三、四十斤的重量。马褡里尽是些零碎的日用百货,全是老邮递员给寨子上的人捎带的。老邮递员本不愿再麻烦别人,但他自告奋勇地捎带上了。这也使他有点暗暗反悔。
  他把邮件背好,丢下马鞍,马终于又站了起来。
  尖利的耳鸣剌得太阳穴阵阵剧痛。天空也一阵一阵发黑,许多飞舞狂荡的星星就在其中嚣叫着。他仍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没有了思想,只是机械地往前移动着双腿。当风停下时,他也随之颓然倒地了。
  细细密密的雪花洒落下来。马也随之沉重地卧倒了。
  饥渴烧灼着他。他大张着口,让嘴唇、舌尖沾上点那凉丝丝的雪花。气喘得平顺一点了,他掏出仅剩的两个冷馒头。大咬了一口,囫囵咽下,又咬了第二口,下咽的同时,似在寻思什么。他蹭到马头边,把馒头餅碎了,塞进牲口嘴里。吃了馒头,牲口似乎长了些气力,便舔食着已堆积起来的雪。小伙子嘴边不禁浮起一丝微笑。马的眼睛里慢慢浮上一层亮光,愈来愈亮。他把冻僵的手捂在马鼻孔上,让它呼出的气息温暖一下,盯着马眼。而马一眨大眼,几滴泪水便刷刷地滚落下来。小伙子嘴角那丝温柔的微笑立即僵住了。
  他想要站起来。刚才那个疯狂的世界已在沙沙的细密的雪声中消失了。但他明白他站不起来了。这个神秘的世界就将这样叫人倒下。在无边的柔和,无边空旷的雪野中——他并不怕提到这个字眼——死去。不过他相信马会有力量站起来,这不,它正慢慢地啃着身边的草。他脱下大衣,盖在邮件上。再把马缰缠在手腕上,系紧。一旦马站起来,就任它拖着往前走。它认得路,老马识途。任它把自己的身体拖烂、拖光,只要手还在马缰上。
  雪下了好一阵了。
  长发汉子探出头来。雪更大了,简直是在成团成块地往下掉。揽在怀里的干草让雪浸湿了许多,他赶紧把剩下的几把塞进衣襟里,这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酒瓶,猛喝了一口。和尚在皮袍里骂了一句什么。
  “什么?”他问。
  和尚伸出头来,并不看他:“我闻着了。”
第14章 生命(2)
  “老圆菇。”长发汉子解嘲似地骂了一句。这是四清运动时从干部口里捡来的。人家本来骂的是老顽固,让他这不通汉话的一念就念成了这样。又这样念着去问别人这句话的意思。人家当然是照着字音给他讲了,他还暗暗佩服那干部真会说话,打了这么好个比方。油腻的皮袍上转动着这么个光头,啧啧!不活脱脱就是一朵鲜蘑菇。
  和尚没有搭理,半跪着把手支在地上,哼了一声才站了起来,把雪地瞪打干净一块。之后,便把皮袍下摆提起遮住那地方。长发汉子在下面把干草堆好,放上火绒,再盖上一点干草,正要打火,和尚却突然扭过身去。几团雪花立即落到干草上化掉了。
  “站好!骚和尚。”
  “马叫。”
  “鬼叫!”
  “是不是邮递员……”
  “也许,”长发汉子说,“烧燃火再说。”他趴下身去正要打火镰,这时一声长长的凄惨的马嘶声撕开厚重的雪幕传来。“快!”不及收拾柴草,两人翻上马背,一夹腿,驰入了浓厚的雪幕里。
  雪下着。
  年轻的邮递员觉得自己就要沉沉睡去。
  雪下得那么柔媚,又那么冷酷。简直就是那种美丽而又骄傲无情的姑娘。他觉得有些悲哀,合上双眼,自己感觉肢体正进人麻木状态。这样麻木到极端就是永恒?这个永恒可不怎么样,悠悠忽忽的,和生活,和理想都存在着距离。
  牲口挣扎几下,又站了起来。低低地咴咴两声,看到主人毫无动静,用鼻子蹭赠主人冰冷的脸……一股温热,主人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热。是马,砰砰响的摩托车也这样热,阳光在反光镜上一闪,一闪。也许,姑娘的吻……但他不知道,他知道邮件用大衣盖好了,而马,红得像火的马也烤不热我了,我的身体不在了,我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检查检查这四肢吧,红色的,黑色的,或白色的,它们的肌肉和神经……”又是一句惠特曼,可惠特曼也救不了我……马却在空中飞腾起来,四蹄慢慢像翅膀一样展开,在嘶鸣。像一道闪电,把灰色的天空撕开,而温暖的雨滴闪闪烁烁……马昂首凄厉地嘶鸣起来……哦,那个快活的绿衣天使,骑红马的快乐的小伙子,也要把腿举起来,腾上天空,变为翅膀,而腿却不在身上了……马好像是知道主人不会再站起来了,便移动几步,用髙大的身躯遮挡风雪。他隐约感到脸上没有雪花了。雪片,不,分明是一封封信飞旋如鸽群,嚣叫着,随即,嗡的一声,便振羽四散了。
  世界变得不真实了。连人也有些不真实。更别说那些死呀活呀,纯粹变成了空洞的字眼。和尚使劲把身子往前探着,双脚擂鼓般地磕着马肚子,但马在积雪中还是不能快起来,而自己头上反而升起了缕缕汗气。给人一种非常滑稽的感觉。
  和尚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打马!打!”
  “别嚎得像只饿狼。”长发汉子冷冷地说道。他心里知道,和尚怕的是人死,但更怕那个死字。自己也怕过,他因此鄙视过自己,更鄙视和尚。哦,这风,这雪……雪花在无休止地沉沉坠落。没有声音:人声,马嘶声甚至风声。没有声音反而显得实在一点。没有什么痕迹反而显得真实一点,反正有点什么痕迹也会很快被抹去。
  “别害怕。”长发汉子安慰和尚说。
  和尚又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点点头。
  和尚不禁想起了许多,都围绕着那个他不敢说出来的字眼。不知是因为迷信还是真的害怕。雪下得极大极密,视野所及只是一个帐篷大小的圆圈,一盏灯碗就可以照亮。天空像一个小小的罩子,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们移动着。好多年前两人看过一场电影《白毛女》,悲苦的女人一出场就有一个光罩子罩着,也像现在一样大小。和尚那时就觉得十分神秘。一声不响地看完了,走在半路上,才叹了一声:“命啊。”
  边看电影边喝酒已经半醉的长发汉子却说:“灯。”
  “命。”和尚正言厉色地说。
  进入眼前的东西也显得不很真实。
  一匹红马在纷飞的雪花中静静地垂首站立着,用高大的身躯遮蔽着主人,一动也不动。漫天的雪花就在他们周围飞舞,无声息地悄悄坠落。马身上以及马身子没有遮住的人腿上已积起了雪。
  两人在马背上呆了一阵,才啊了一声滚身下马。
  一丝笑容还僵在小伙子脸上,不知他最后想到了什么。和尚禁不住颤抖了一下:“死了?”
  “屁!”长发汉子一腔焦躁终于发泄出来了,“你才该死。”他从怀中掏出小酒瓶,喝一大口含在嘴里,扯开小伙子的衣服,喷在小伙子胸口上,由慢而快地搓揉起来。和尚赶紧把两条腿上的积雪扒拉掉,塞进自己怀里。
  小伙子胸膛终于泛出了一片潮红,长发汉子把耳朵贴上他的左胸聆听着。和尚则从他笑容里也听出了心脏咚咚的跳动声,竟然忘记了祈诵佛语,一点亮光在睫毛下闪动几次,一闭眼泪水便滚了下来。
  长发汉子抬起头来,寻视着,看见后边雪里还有一团东西:“妈的,我说那老头不在嘛……”走过去一扒雪堆,提起一件大衣,又提出一件邮包。“玩命!妈的,玩命……”长发汉子看着那衣服单薄的小伙子,鼻腔里阵阵发酸,但嘴上骂得更厉害了,“几张纸打什么紧,我们什么都不懂,报纸也不懂!”骂着,火气倒真的上来了,“全寨子哪个认得!”
  和尚用大衣把小伙子裹好。
  那红马又长长地嘶鸣起来,连帘幕似地下垂着的雪都颤抖了一下。
  长发汉子从背上把还昏迷着的小伙子放了下来,“我嗓子要燃了。”边说便抓了一大团雪塞进口中。和尚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长发汉子扶抱着小伙子的手握成了拳头,挥舞着。“烧火。烧!”和尚愣了一下,赶紧趴下身去。但刚才堆起的柴草全给雪浸湿了,只得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长发汉子掏出小酒瓶,倒一些酒在草上。碰碰火镰,没碰上。手已经冻得发木,寒气正在侵人脏腑,一身汗水马上就要在身上结成冰块。一急,再打一下,镰口铁撞在白石块上飞溅出一串火星,酒轰一下燃了起来。“啊!”他禁不住发出了快乐的叫喊,听起来又好似一直强忍着而未发出的呻吟。“好酒,一点就燃了,好酒……”他微笑了。很快,酒烧光了,草只是烤干了,并未点燃。摇摇酒瓶,空了。和尚诵佛语的声音又大了起来。他又哆哆嗦嗦地从邮包里抽出一张报纸:“试试这个。”长发汉子盯了和尚一眼,便漠然地走到小伙子身边坐了下来。和尚知道这意思:“你连这个小伙子都不如。”而以后,这事又会让他耻笑一辈子。当然,这首先得他们不被冻死,才有完完整整的一辈子。和尚团起报纸,放在草堆上。但火镰下溅出的那丁点火星根本无济于事,报纸太厚,和尚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那匹红马慢慢地靠过来,低低地咴咴两声,便在昏迷的主人身边躺下了。长发汉子把自己皮袍脱下来,给小伙子裹上,让他斜倚着温暖的马腹躺好。自己则穿上那又轻又薄的大衣,靠在邮件上。和尚也默默地靠了过来,把小伙子的双腿揽进自己怀里。他知道,得听天由命了。这一来,脸上恐怖紧张的神情反倒渐渐消失,代之以一种深沉的平静。
  “我说”和尚犹犹豫豫地说。
  “嗯?”
  在和尚听来,长发汉子这一嗯里,潜藏着那么多的看不起。但只要他肯吭气,自己心里也就好受一点。“我说。”他想要说出那个正在向他们逼近的东西。“我们俩是几次遇到这个了……”但他还是不敢说出来。
  “这个?这个什么?”
  “死。”他闭着双眼,深深的一口气从胸中提起来,提起来,一使劲,才冲开了双唇:“死。”吐出这个字,他感到轻松,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长发汉子冷笑了一下,随即又深深地沉默了。过了好久才说:“三次。”而雪仍在纷纷扬扬地无声地坠落。天黑下来,看不见雪花,只有一片簌簌落落的泳冷的声音,犹如一群不吉祥的黑鸦在头顶盘旋,带来厄运与死亡。告诉命运的不可抗拒与试图抗拒者的必然命运。
  长发汉子把小伙子的头抱在胸口上,缓缓地开了口:“不是今天,我还早忘了我也跟你一样是和尚。你交上女人我还讨厌你不守规矩,骂你。”
  “骂是应该的。可那女人也真正好。”那温暖的感觉又从逝去的某个年代隐秘地复苏了。
  “像梦一样,唉!”
  “梦一样。”和尚思绪还在一个遥远的年代。口里只是发出一点回音。
  在两人的感觉里,那种面临死亡的不真实的感觉又浮上了心头。两人重新成为故事里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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