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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年的血迹

_2 阿来(现代)
  汽车往下滑动,飞快地滑动。不断降低海拔度,同时我们离那个干旱的河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忽然准确地知道了那群羊子就在那个叫做甘的村子对岸的山上。村子在河的对岸。十几岁时我的流浪生活中我在那个村子住过三个晚上,在一个土医生印有红十字的肮脏的白被单下面,那时就闻够了那个牧羊人留在床上的那群羊子的气息。还有那种皱巴巴的苹果气息。现在我推翻了当时以为是姑娘气息的想法,而认为那是牧羊人梦境的气息,他梦见他栽下的满山的苹果树。我躺在甘村那床上,被脱臼的足踝和牙痛折磨,感到日子十分难过。
  ,只有老医生满是红光的脸和隔着石墙走过的一群羊子的蹄声给我安慰。羊子隔墙穿过村道。早晨蹄声清脆,黄昏时绵软,疼痛剧烈的时候,我就臆想羊群后头的牧羊人是什么样子。但疼痛总是不叫我的臆想完成。我在其他小说中已经写过了,我在那一时期的心理状况,疼痛一消失,脑子里就像被厉风扫荡过的冬日睛朗天空一样。除了灰蒙蒙的东西外,一无所有,那天早晨我离开甘村时,地里放倒的玉米杆上有霜,在村口我遇见一个脸容寡苦的中年汉子,他眼光锐利地瞄了我一眼。他就那样望着我,通过那道沥青涂饰过的木桥,上了宽阔整洁的公路。我回头一望,看见他正在打开一道木门,那低矮的石头房子像住屋也像羊圈。其实,那不是由我来判断,它是羊圈还是屋子,不关我的痛痒。我的右脚还酥软无力,并且不知道路通向哪里,牙又痛起来的时候,我想那汉子就是牧羊人。现在,我看见汽车迎着强烈的日光,在午后准时起来的风之前驶过甘村所在的河谷,回头时看见了携着稀薄的尘土到达甘。阳光穿过风,照亮风中的尘土与水气,一下子,甘村与那些羊子,那些浓重的树影就落在了一道玻璃屏幕后面,看见车子驶过时站在岩石上向我们引颈眺望的羊子,回到岩缝中啃艾蒿或舔噬硝盐。看到牧羊人把药丸一样的羊粪收集起来,倒进树坑,羊尿无法收集,他就在尿渍上挖掘树坑,所以山坡上的树坑分布十分零乱,他直起腰来,看着羊子啃吃去年栽下的槐树的嫩叶嫩枝,甚至撕去苦涩多汁的树皮。他就那样板着脸看着,毫不动容。他当然不会不知道,来年春天,这些树一株株都会枯死,这十来年,他都放着羊子,挖坑栽树。但山坡上只长起了一株树,一株碗口粗的树,其余都填充了羊子的肚皮。甚至山上的树坑也始终保持在七百个上下,他挖掘的进度刚好和羊子、风、雨填坑的速度相等。他仍然挖坑不止,没有丝毫松懈。不知怎么,这一切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教科书中把这个叫做想象力。而我确确实实地看见的。看见他这一天因为模模糊糊地预感到我会来到,或者说经过这里而和往常不一样。这天早晨,他觉得阳光照得浑身酥软,太阳再升高的时候,他就放下镐头坐在了树影底下,过一阵子,倦意袭来,他又躺倒在树影里头。树影越来越浓重,他觉得自己睡着了,梦见一片美丽风景,其中一个无邪少年,身边白鹭奔忙仿佛羊子一样,他睁开眼,这一切都消失了,蓝空如洗。许多往事树影一样压在心头。河谷南端的天空开始变灰,风头正过来。他又一次闭上双眼,我们那辆车却驰近了,然后穿过了山下的弯道。我看见了那团树和三只羊子,而他也看到了一张贴在车窗上的痴迷的脸。车子一晃而过。但那张脸好像还留在他眼前。那张孩子气已经褪尽的脸使他想起了一个空气清冽的早晨,他拿起镐头又放下了。
  他又百无聊赖地躺了下来。
第6章 寐(2)
  风刮了起来,水气和尘土弄灰了天空,太阳的颜色像融化的锡,形状像一个摊好的鸡蛋。他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想起自以为梦中的那片美丽风景并不在梦中,而是他在公路上拣到的一块镜子后面的画片。镜面布满了裂纹,像冰上的纹路,也像他屋里一只瓷瓶的纹路。父亲临死时候对他说过瓶子是宝贝,现在干部们也把树说成宝贝,只是父亲把瓶子说成宝贝时神情和口吻都那么庄重而又神秘。干部们说树是宝贝时候太多,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树是羊子的宝贝。人们给他拍电视时,他差点就这样说了,可他知道要是这话录下来,人家会说是傻话。人家不要听这个。所以,他对着拿话筒的年轻姑娘甜甜的酒窝说,树可以建桥和修房子,还有烧火。姑娘说,现在国家保护资源,修了水电站,以电代柴,你们都用电炉做饭了,是吗?对,他说,解放前用柴烧水。围观的人群一下子哄笑起来。话筒拿开后,他对那姑娘说,电炉子一月十几元,我们点不起,还是烧柴,姑娘说我们晓得。我们晓得冬天那么冷,水枯了电站发不出电,城里我们烤火还是烧柴,冬天水枯得那么厉害,就是山上没有树的缘故。那是春天,新栽下的树绽出了嫩绿的新叶。眼下,这些树叶都填了羊子的肚子。细细的树干已经枯死。他还要栽树。林业局那里,每栽一棵给他五角津贴。要是树活了一半,还可以拿到更多的一笔。但他不担心他们下来。一点都不。他这样想,绝然没有半点欺诈哄骗的意思,只是平平淡淡地觉得人生就是如此。那次,他对着话筒说,解放以前才烧山上的树当柴时,产生过这种恶作剧的念头。但姑娘说的那番话,叫他相信,什么人都欺骗不了,他甚至不能希望,他会不堕入一种更大的骗局。比如眼前这些羊子是不是真就是羊子。风是不是就是风,他父亲传给他的宝贝是不是就是真的宝贝。
  那些电视台的人下了山,还频频回头,向他招手。起风了,他感到自己的心抖动得像风中的树叶一样。他想要是年轻时候,自己会哭起来。
  这一切,我都看到了。不时有一束明亮的光芒照进脑海,那光芒瞬息即逝,但把一切景象都留在了我眼底。
  而这一切促使我对同车的老头保持一种漠然的态度。老头属于这样一类人。写的东西清清楚楚。一句就是一句。而平时说话却夹枪带棒,大有深意,一句顶两句就是三句。他的语言滔滔不绝,叫你想到陷阱上疏松的土与翠绿可喜的草皮。
  比如车中,他说:“你说那预感我真不懂,我老了,不如你这样的年轻人了。”就必须从相反的方面去理解。往常我会去安慰他,自我贬低几句,可今天是另一个老头吸引了我。晚上,我对他说:我不回去了。我觉得这次体验还不够深刻,我要再回去。他立即机警地反问我是不是觉得他是在走马看花。我说不是,绝对不是。他说他要睡了。我一出门他就哼哼一声,哼起一段川戏。
  我回到甘村是三天后的中午。
  那时我好像是把牧羊人忘记了,风把村道清扫得干干净净。我去寻访老医生。老医生已经死了。我这才感到逝去的十二个年头,只有村子的面貌依旧,只有远处山峰依旧是那样的形状,风中的太阳依然是风中太阳的颜色,我满身尘土,背着相机,在村子里穿行。狭窄的村道由两面房子的石墙夹峙。远望十分低矮的石墙在眼前高大森严,小巷深邃幽长。纸张,
  菜叶,麦草在风中卷动,形成一连串小小的漩涡。这些巷子使我错了头,我也没去敲门打听什么地方可以通到村口。我受过伤的脚踝又在隐隐作痛了,我又想起老医生,他那一大把善良美天的白色长须,他用来使关节复位的白杨树皮,他白杨树皮一样粗糙的手,他身上的草药气息。他第一次替我包扎时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说白杨树皮是很珍贵的东西。他自己从不去剥河边那些艰难生长的白杨树皮,他自己栽了一片,剥死一棵,他就补栽一棵。林业局的红卫兵说他搞自留山,打折了他的手腕。他又剥了一棵,包扎好手,又补栽了一棵,他见我被他吸引住了,一用力,叭一声脆响,脱臼的关节复了位。他把一颗光滑的卵石压在关节上,上面绑上浸湿的白杨树皮,白杨树皮是一整张,刚好绕着脚踝一圈,几个小时之后,树皮开始干燥收缩。就是这种原理使关节固定,那种医术,一大半依靠的是病人的忍耐力量。
  我终于走出了村子。
  一个摘辣椒的女子问我找什么。
  “你找女人照相吗?”
  “前几天,来了一个照相的,要女人脱下衬衣,照到奶子,他说照一张他给十块钱,他背了三架机器。”
  “我照树子。”
  “啥子树?”
  “以前医生栽的白杨。”
  “没有了。”女人沉吟一阵说:“医生一死,树子都被他亲戚们砍光了。嫁女的,修新房子的。医生是最好的人,他的亲戚嘛……”她没说完就又弯下腰摘辣椒去了。辣椒长得很细小,叶子因为干旱蜷曲起来。“
  我说:“很久没有下雨了吗?”
  “下雨也不管事,下点小雨也不顶事。风把一点湿气都吸干带走了。”
  将近傍晚时,风渐渐停下,最后的太阳光辉变得温暖可人。尘土降落,空气中又渐渐充满从河上升起的水气。
  我在村口,想起那个当年以锐利眼光看我的人。木桥面上的沥青几乎剥落殆尽了,露出了榫口和粗大生锈的铁钉。一群羊子正从山上下来。这一切景象我在那天早上已经看见过了,并且已经形诸文字。背后的低矮的石头房子也和我写下的石头房子一模一样。
  那群羊子从山上下来。
  背后石头房子散发出羊子的腥膻气息。而金黄的太阳光正慢慢爬上灰色的山坡,去把天上的轻盈白云映照得一片绯红。我返身打开屋前小院的栅门,我心中的什么也又一次洞开了。看到这篇小说已经结尾。结尾就是另一扇门已经洞开或将要洞开。
  我摸到的栅栏门闩光滑而又柔和,太阳已经完全沉落了,门闩上却还带着淡淡的温暖。羊子上桥了,杂乱的蹄声掩住了牧羊人掩嘴咳嗽的声音。蹄声过后我听到了轰轰的水流的巨大声音。
  羊子从我扶着栅门的手臂下一一钻进了院子,整整三十二只。
  “三十二只。”我说。
  “对的。多一只就杀一只。”他说。他先我跨进院子。在门口把一小捆干柴放下,说:“你进来。”
  “你把你栽的树子都扛回来了。”
  “也是三十二棵,羊子把叶子吃了。今晚上火要烧得亮堂一点。”
  天黑了,火烧起来了。
  但一种尴尬的气氛却不知怎么降临到我们中间。他不是我想象的那种豁达幽默的老头,肯定也不是因为经历特别丰富而深深沉默的老头。
  他说我知道会有人来。
  “你和我想的一模一样,”他眼里几乎是闪烁着仇恨的光芒,“那些拍电视的人,他们来拍医生栽的树。那些树没有了。就来拍我栽的树。你也想给树照相。”
  “不是,我不是。”
  “你肯定是。”他又沉默一阵,说:“或者我要叫你照一样宝贝东西。我父亲留下的。”前面我们已经知道了,牧羊老头有一个大概产于宋代的瓷瓶。
  “你们总要照点什么回去。吃完饭我就叫你照。”接着他可能自觉失言,脸上浮起警惕的神情,看了那个墙角上粗笨低矮的柜一眼。这一眼就暴露了他藏着宝物的地方。
  晚饭是酸菜下玉米糊糊。
  刚搁下碗,他就哼哼唧唧地说气紧,关节痛,他说该睡了,叫我也睡。我只好睡了。没有料想的那样受到跳蚤和虱子的袭扰。我想我很快就睡着了。因为又回到了过去。我过去流浪的日子,我睁开眼,看见了石屋漆黑低矮的顶子,闻到灰尘和羊子的腥膻气息,并在心中怀念家乡的亲人。特别是把我赶出家门的父亲。身边的牧羊人动了一动。原来我醒着,牧羊人侧身起来,看了看我。他蹑手蹑脚地起来,我听见他暗中用脚找鞋没有找到,下了床光着脚在暗中摸索。他摸索着打开柜门,划燃了火柴,他确实有一只瓷瓶,可惜本人没有古物鉴赏水平。只是那有点破损的瓶颈确实十分优美雅致。他关好柜门,摸回床边,他又划亮了一根火柴,看见我眼睛大睁,一哆嗦,火柴就掉在了地上。
  我披衣起床。说:“点上灯吧。你确实有一只值钱的瓶子。”
  他退回到柜子的方向。我点亮灯。看见他用身子护住柜子。
  “我不会抢你。”
  他像孩子一样问我:“你敢发誓。”
  “敢。”
  他没听到我的誓辞就绽开了笑脸。
  “值多少钱?”
  “一千,也可能两千。我不晓得。”
  他话头一转,突然逼向我,眼露凶光,说:“那年就是你。”接下来,他讲的话,似乎是有根有据。十二年前有一个少年人偷他的宝贝,被人发觉了,跳墙时摔脱了脚踝,还是故去的老医生心好,给他治好了腿伤。那个娃娃后来悄悄地走了。那时,“那时你就是来偷这件宝贝吗。”
  我却听得心里发酸,喉头发紧。
  “我不大记得了。”我说:“不过也许那个娃娃不是要偷这件宝贝,是想偷几个玉米粑粑。”他沉默一阵,重重地点点头。
  我说我要告辞了。
  他说:“睡了。”
  彻夜难眠,我在想在甘村治疗脚伤之前,我是不是有牧羊人所说的那种行为。我好像把什么都忘记了,也好像什么都没有忘记。我梦见老医生的那些树子。而这篇小说的作者在树叶中背诵叶芝的诗句。
  自从青春的第一阵恍惚后,我日常的思想,就找到了山羊找不到的路径。
  唱吧,也许你的思想中能够拔出一些草药,使我们的悲伤再不是那样苦涩。
第7章 旧年的血迹(1)
  父亲背倚那根木头。
  木头光滑而洁白,散发秋阳淡淡的温暖。木头上满布细若游丝的裂纹,像被日曝雨淋经年的人兽骨头,闪着象牙般的光泽。木头令人心醉神迷。
  它横躺在潮湿的泥地上整整三十年而没有腐烂,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眼下,它斑驳粗砺的紫色厚皮已经剥落,松脂气息也已散发殆尽。蒸腾而起的只是夜雨淡泊无色的味道。和村口那架锈迹斑驳的拖拉机一样,它们是露在时光之水上的两块石头。时光像水一样悠然流走,它们却仍从原来的地方露出来,供人们想回到记忆深处时赖以踏足。它们通体散发着水的味道、风的味道和时间的味道,在它们本身味道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就成为圣物。
  我在木头上坐下来,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递到父亲面前。父亲揪掉过滤嘴,才把烟叼在嘴上,我把甲烷气打火机伸过去。
  他说:“我不喜欢化学味道。”划着火柴把烟点燃,深吸一口,“国民党飞机给土匪空投的烟就是这个味儿,我们捡了些抽了。”
  “雪茄味道。”我说。
  “那阵我们脱下马靴,一排人坐在草地上,汗湿的布袜子晒了一长溜,抽的就是这种味道的烟,那时,我就想,我死了就是色尔古村的人,不死我是不会回到这个村子了,我觉得只是在一个阳光强烈的中午,骑马穿过这个昏昏欲睡的村子,只有攥在手里的卡宾枪才是实实在在的,其他都像梦一样。”
  我说:“哦。”
  父亲吃力地吭哧一笑,说:“其实都是当时那种烟味的缘故。你现在常抽这种烟?”
  “我妻子就给我买这一种。平常商店卖的烟中,就这种价钱贵一点。”
  “你不觉得你是这个村子里生的吧,抽这种烟的时候?”
  在城里的时候,我觉得我和这个村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前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呆呆地看着输液瓶中的生理盐水一滴滴从胶管中淅沥而下,我嗅到自己周身散发着家乡潮湿的森林黑土中生长的荨麻与水芹菜气息。我以为我已处在弥留之际,所以我才对妻子说:“死后代我看看父亲去。我是不孝的儿子。”结果我没有死,两年后,我回到村子,主要还是因为嘎洛死了。现在,我感到我和这片土地、这个村子格格不入,我重新体会到少年时代的种种感触。
  “我说你不该回来。你们六姊妹只有你才算得上是若巴家族的后代。你的弟弟妹妹都是道地的种庄稼的人了。”
  父亲起身又说:“你转转,看这村子是不是原先的村子。许多人死了,嘎洛也死了。”他转过一道墙角,不见了,只剩下墙上一片白花花的阳光和墙角那面浓重的阴影。
  剩下我,和被我视为圣物的老木头,不会抽芽的终将腐朽的老木头在空旷的村中小广场中间。
  这根木头是一九五五年我们村成立高级社时伐下的,为了更换村中小广场上已经破旧的鼓架。四条汉子伸出八只手臂把一根根沉重的木头竖立起来。这四条汉子是当过土匪的祁廷忠、贫协主席长手保仑、后因现反罪坐牢的巴尔丹以及从部队护送战友遗物回村的我父亲雍宗。四根新伐的杉木在八只青筋毕露的大手的扶持之下,一头落进深深的土坑,一头指向漠漠的长空。嘎洛,手拎油漆罐的村小老师章明玉和那头将用于衅鼓的公牛大睁双眼立在近处,再后才是村里的乡亲。后来成为我老师的彩芹那时还是孩子,她看着那头公牛对欢乐的人群大睁着好看的双眼,她绕着公牛硕大的头颅旋转,被牛眼中奇妙的景象所吸引,为公牛的健壮与愤怒而感到十分兴奋。她还怯怯地伸出手,触摸一下公牛那暗红而温热的耳根,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公牛发出悲怆的长鸣。
  公牛的血不能用来衅鼓,章明玉老师对当上社长的流落红军嘎洛说那是迷信,但那头公牛依然被宰杀了。能够想象:它的一只角刺入泥地,割断的喉管上血沫越堆越高,每一个气泡都有一个鲜红的太阳闪耀。公牛被剥皮,被肢解。同时,新制的牛皮鼓涂上了艳红的油漆,立上了鼓架。公牛的腿骨刮削干净了,蒙上块红布制成鼓槌。公牛的头、蹄、肚肠以及切成碎块的骨肉分别投放进三口巨大的铜锅,在滚沸的汤中翻滚。牛消失了活鲜鲜的腥臊气息,变成葱、辣椒、野生的水芹菜和芫荽的味道,变成人们口中涎水的味道。只剩下一堆灰烬和一堆骨头,也被国家收购,被钢铁的机械碾轧成粉末,喂养地里的庄稼。物质不灭定律无情而自在地旋转。
  眼下,那鼓架早已经倾塌腐朽了,只有这根骨头一样惨白而光洁的木头继续存在。蓝空如洗。鼓架腐朽的木桩成为蚁巢,散发着略带甘甜的气息。
  我着力描绘的这根木头在村中小广场的西头。曾经存在的鼓架竖在广场中央。广场南边是合作社成立后建起的仓库兼会场。北边是小学校。东头歪斜的篮球架背后有一道低矮的木桥,那条叫做玛岗觉卡的溪水长年流淌。走过木桥,那一大片缓坡上麦浪翻滚。玛岗觉卡穿过对峙的山嘴汇入梭磨河。从小木桥上可以望到河岸上的一段公路,疾驰而过的卡车显得毫无声息,只有车后扬起的尘土在沟口缓缓飘移,经久不息。玛岗觉卡的岩层中含有金、云母和硫磺。我家先祖几兄弟为袭取土司职位火拼失败,逃亡途中袭击了棚寮中的淘金人,十几个淘金的汉人和回回被尽数杀死,他们获得了那些人淘出的十一两金沙,一些锄、镐和一杆十六进位制的戥秤。
  先祖和十多个手下人在这里定居下来,把这个地方叫做色,也就是黄金的意思。他们狩猎,开垦生地种植小麦和鸦片,繁衍后代。我的几代先祖各有嗜好:猎熊,远道奔袭别的森林村落,苦修,女人,等等。传说中就叫做苦修的若巴头人,贩金的若巴头人。还有一个若巴头人热衷于享受初夜权,传说中的一些女人感到蒙受了奇耻大辱,有些女人却感到骄傲。幸好恰是那个先祖不能使女人受孕,我们色村才没有变成一个兄弟姊妹相互交媾生殖的大家庭。后来,头人在村外驿路上野樱桃树下发现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那女人对他露出动人的笑容,说:“这是你的儿子,他是你的儿子。”这时,她身旁一团破布中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啼哭。头人吩咐人把女人抬往村中,那女人又对俯身捉住她双肘的另一个男人说:“他是你儿子。”她对每一个男人都说:“我到处找你,我知道我能找到你,把你儿子交给你。”这女人对第七个男人说过同样的一句话后,当场气绝身亡。那个捡来的孩子聪颖过人,承袭了头人职位,并把三个说他是捡来的野孩子的老人处死。
  其实,这个村子存在的历史也不过三百来年,但即使是上辈人的事情经过口头传说也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深夜,火塘中的劈柴慢慢燃尽,讲述人的脸孔渐渐隐入暗处。石头砌成的旧壁间浮动着袅袅的松脂香气,故事讲述者的吐字越来越含糊……而直至最后,这种要命的含糊注入我脊髓深处,成为另一种含糊,我的含糊是分不清这一副一副祖先的面孔的排列秩序,而且我对这些模糊的面孔陌生而没有感情。我只清楚父亲的父亲的父亲靠种植鸦片聚敛了大量的财富。村中广场上烹煮牛杂碎的三口巨大的铜锅就是他以五十两上等烟土从洮州回回那里换回来的。最大的一口架在自家火塘边上,村里的妇女依次轮流往头人家里背水,那口铜锅能装下二十四桶水。另外两口献给了寺院。而父亲的父亲几乎挥霍尽了他父亲聚敛起来的财产。据信,要不是临近解放,他突然神秘地失踪,他会把这几口铜锅也变卖了。
  以上事情都发生于我出生之前。
  我所看见的抹了牛油的灶墙石头是人民公社的石头。鼎沸的铜锅中翻滚着慢慢褪尽血色的牛杂碎。广场中央鼓架上和停在村口的拖拉机上同样鲜红的油漆开始成片地剥落。绷紧鼓皮的铆钉已经松动,鼓声沉闷而破败。
  代替鼓的是半轮卡车轮胎上的钢圈。这半轮钢圈吊在仓库的檐前,另外半轮吊在小学校的篮球架上,那是小的半轮。召唤学生上学的那小半轮声音清越,召唤公社社员集中的大的半轮声音钝重,敲击过后余音低沉而又绵长。
  不等嘎洛敲击那块锈出血色的钢圈,村里百多号人就都已聚集起来。
  天高气爽,初雪已压向山腰,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成群的红嘴鸦和野鸽在晴空中飞翔。几十头体质孱弱的牛将要被无情淘汰,它们在喧闹的人声中悲鸣。几头老牛睫毛上挂下的泪珠又大又亮。一些已被宰杀的母牛的皮高张在石墙上,皮子上面带血的油脂在阳光下缓缓融化,杂碎在从头人家和寺庙上没收来的铜锅中慢慢褪尽血色。血水变成褐色的脏污泡沫浮上汤面。
  三个女人拿着长柄的木勺分别据守在锅边,不断把浮起的泡沫舀出泼到地上。活牛把死牛的血浆践进泥地,和挣扎失禁的粪尿搅和在一起,变成油黑的泥淖。泥淖腾起刺鼻的腥膻气息。
  太阳渐渐升起来。
  广场上人们聚集得越来越多。
  几头悲鸣得最为厉害的老母牛被挑出来捆翻在地上。它们安静下来,失神的大眼中飘荡天空中絮状的轻远云朵。其它的牛垂下头颈深思默想,只是四蹄太深地陷进泥淖时,才移动一下沉重的躯体,蹄子拔出烂泥时发出乳房被饥饿的牛犊吸空时那种声响。我感到身躯越来越沉重,分辨不清是我自己的头颅还是那些临死的老牛的头颅越来越沉重,并感到脊梁和背后的石墙连成了一体。
  彩芹老师叫我:“阿来。”
  我说:“嗯。”
  刚洗过的头发水淋淋地纷披在她肩头。她把头发在手指上缠绕又松开。
  我感到我的脊梁上穿过一股暖流。这道暖流把我的背和棱棱的石墙分开。
  汉子们静静地倚着那根木头坐在太阳底下,父亲坐在他们中间。穿着一件破军装,显得心事重重。父亲手里没有刀子,他矮小而又瘦削,面孔上永远像是布满了一层灰尘,只有眼中不时蹿起一股绿幽幽的光焰。那种光焰在他眼中左右跳荡。我童稚的心灵已被那光焰严重灼伤。那种光焰是守候在某一角落的猫眼中所特有的,是一只奔走于旷野中的狼眼中所喷发的。我很难亲近父亲。
  屠宰就要开始了。
  汉子们并不亲手把手中锋利的长刀横向牛颈。一批年岁和我相当的孩子都手提一只木桶或一只木盆。他们用桶和木盆换过汉子们手中的刀子,他们双手紧握刀把,一齐对准牛颈下刀。他们气力太小,总是要腾出一只手按住刀背,上下抹动。鲜血从皮毛中间喷涌出来时,操刀的孩子们发出惊惧而又快乐的尖叫。刀越抹越深,按在刀背上的手也深深陷进了血肉模糊的创口。汉子们用桶和木盆接下半桶血就走开了。操刀的孩子能得到这半桶血和能灌下这些血浆的肠子。
  我也曾避开父亲尝试过那种快乐,那种刺激。但却只有唯一的一次。
  母亲把我拉了一条命债而换回的东西掺上一点盐和糌粑灌成可口的血肠时,父亲把那些未及煮熟的肠子从锅里捞起来,扔在我和母亲脸上。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连声说:“丢脸!”
  几只苍蝇猛地扑向我和母亲脚下零零落落的肠子上。血浆从绽裂的肠衣间流溢出来,苍蝇停在上面扇动着轻盈透明的翅膀。母亲的手拽住我的胳膊,她的指甲慢慢陷入我的肌肉中间。我的耳底发出嗡嗡的声响,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这时那气咻咻的刁毒的矮男人低吼一声:“还不熬茶。”
  母亲的手松开了。她侧跪在火塘边撅起嘴唇吹火,火光使她的侧影显得凄楚而又美丽。我恨那个男人,我也不爱我可怜的母亲。我只觉得躯体渐渐下沉,我最后无意识地看我父亲一眼,接着便感到灵魂轻盈地升起,从额头上离开了我的躯体。
  而父亲当然知道,秋收下来,还掉度春荒时借下的欠债,家里只有不到三百斤粮食,得熬到来年秋收。
  熬开的茶在壶中咕嘟嘟作响。父亲哑着嗓门柔声说:“坐下。”
  我的灵魂回到躯壳中,我关节僵硬,肢体麻木。
  父亲又塌下脸来,威严地喝道:“聋了?坐下!”
  我坐下。
  父亲的面容在闪烁的火光里忽隐忽现。父亲成为慈祥的父亲,他把他碗中化开的一块油脂全部扒拉进我的碗中。一阵哽咽塞紧了我的喉头,我仰脸才使泪水不致溢出。
  “我家不能干那种没有骨气的事情。若巴家从没有少骨气的男人。”父亲说。
  轮到母亲把脸转到暗处,一边喝下搅散在茶水中的糌粑,同时低声吐出恶毒的成串的一嘟噜嘟噜的诅咒。父亲从没有听到过母亲对他的诅咒,而和父亲并坐在一起的我却一句一字听得清清楚楚。父亲的听力其实比我还敏锐许多,我没有听到家里那条黑狗把柔软的爪子搭上门槛的声音他却听见了。
  “追风!”父亲低唤一声。
  黑狗蹿进屋来,竖起尾巴使劲摇晃。父亲指指那团肠子,说:“叼出去。”
  追风来回奔忙几趟,回来伏在火塘边上用爪子拂掉沾在嘴角的血浆。
  “它不用舌头舔。”父亲说。那年,黑狗追风两岁,我十岁。
  父亲把碗中的食物放在追风面前,再掺上一些清水。我把碗中的糌粑倒进追风面前的碗中。母亲又把她碗中的食物倒进我碗中。
  她清清楚楚地骂了一声:“死狗。”
  父亲看看她,什么也没说。
  狗仲出舌头发出啪哒啪哒的舔食声时,也响起母亲用舌头舔食碗壁上残存食物的嗞嗞声响。
  听着伙伴们被涌流的鲜血刺激发出快乐的高叫,我不敢抬起头来,感到头上有一朵绿色的火苗在跳荡在燃烧。那是从父亲的眼睛喷射到我头顶上来的。
  父亲看着广场上人们来回奔忙,仍背倚那木头没有动弹。
  “人家看我们呢,到你阿爸那边去。”
  我穿过广场,身上带着彩芹老师身上的香味。
  “阿爸。”我说。
  父亲颤抖一下,抬起头来。我感到包裹我的彩芹老师那香味离开我,缠绕到父亲身上。但他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只是他脖子上那条蚕样的伤疤微微有些泛红。父亲从不许人提他这道伤疤。父亲这道伤疤据说是剿匪时留下的,这也是听人传说。我家的人总有些东西被这种传说搞得十分神秘。
  一次,我悄悄打开墙角边一摞四口绿色的子弹箱,发现了一个铜牌,上面系着的绸带已被虫蛀坏,这些东西包裹在一顶褪色的船形帽里,其中还包裹着一个转业证书和退出共产主义青年团的证书。我入迷地看着这些摊在我双手中的东西,门被人推开,门框里透进的一方阳光笼罩在我身上,我都没有发觉,父亲的形象在我眼中高大而又陌生。矮小的父亲出现在门口,遮断了那框阳光。我木然感到那团绿色火焰又在我头顶燃烧起来。
  父亲过来,碰碰我肩头,帽子和勋章与红皮证件掉到地上。父亲坐在暗处说:“坐下。”我就到他身边坐下,默默看着那枚勋章和帽徽在阳光下闪耀金光。
  “你要好好念书。”
  “嗯。”
  “长大了要有志气。”
  “嗯。”
  “离开这个村子。考不上学校就去当兵。他们若是收你,那些东西你拿去玩。”他指指帽子里那些东西。
  “嗯哼。”
  “你懂事了,不玩就给你妹妹玩。我只会管好你,其他要来的弟弟妹妹我管不了,也不忍心管了。”
  那些东西被营养不良的妹妹把玩了一段时间,妹妹死后,那些东西在火塘边蒙满了尘垢。后来就不见了,彻底消失了踪迹。
  父亲这时脸上毫无表情背倚那根木头。
第8章 旧年的血迹(2)
  嘎洛的独眼瞟着我们说:“能拿刀的娃娃还有,叫他们回家去把装血的木桶拿来,每人桶里加一块牛油!”
  会计过来说:“大队长说的你听见了吗?”
  我说:“我们家有。”
  会计古怪地笑笑。
  父亲脸上依旧毫无表情。他说:“告诉大队长,我砍柴去了。”
  会计转身走开后,我说:“我也去砍柴,阿爸。”
  父亲眼里流露出痛惜的眼光触痛了我的心脏。
  “念书,找老师去,我的力气只够来管好你。以后的弟弟妹妹就都不行了。”
  我在父亲那粗砺的手掌的摩挲下,勾头缩颈,一连声说阿爸阿爸。
  父亲叹口气,紧紧腰上缠着的皮绳,就耸起肩头山去了。
  一九五一年,我们所处的岷江与大渡河上源的山区与草地宣告和平解放。土司们进入人民政府担任职务。而在民国初年才取得正式认可的若巴家族的十三代头人神秘地失踪,头人家的财产被全部充公。同时还有回族坐商马依布拉家的财产被没收。头人的女人与马依布拉与他那戴黑纱的女人先后把自己交给玛岗觉卡所汇入的梭磨河,梭磨河为大渡河三条上源之一。马依布拉家和父亲同年的女儿在此之前足不出户。她背上一条洁白的布袋出去寻找她父母,以后又回到村里,以后又叫父亲在大草原上巡逻的马背上时时记起,一时难以尽述。父亲那时十六岁,和村里三个年轻人参加了志愿军,在成都集训一个月,后来草地战事吃紧,又转入公安部队刚组建的骑兵团,进驻阿坝草原。历任通信员、战斗班长和警卫班长。一九五八年,草地战事平息,父亲转业任乡文书。一个生产队长被要他上报的产量吓得上吊自杀。父亲和此事无关。工作组调查发现,乡文书原来系头人出身,当兵八年,竟然没有入党提干。将被送往一个干部农场时,父亲愤然还乡。
  村子里没有四类分子。
  前面说过,够四类分子资格的三人,一人失踪,两人自杀。后来,村子里柯亚家被评为富裕中农,那家人和我们若巴家大不相同,他们克勤克俭,两兄弟共娶一个女人。工作组决定把他家定为漏划地主。村里以嘎洛为首的人不同意。柯亚家的儿子曲哥血气方刚,怀着满腹委屈伏击了奔驰中的伏尔加轿车,未遂被投入监狱。工作组也因此作罢。所以,父亲回村后变相成为管制对象。
  父亲这一次回乡和前次回乡大不相同。
  那年父亲护送同村参军的同伴的遗物,那阵他身穿军服,脚上套一双高统马靴,身背一支枪管瓦蓝的卡宾枪,十三发子弹打翻了十一枚铜钱。
  “若巴家血脉不断哪!”嘎洛当时就叹息道。然后他邀请父亲参加了成立合作社时竖立鼓架的古老而又庄重的仪式。当时伸手扶起鼓架木柱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也是那时,父亲种下我。
  他所爱的姑娘是阵亡的伙伴暗暗想念不已的姑娘。
  “他死了,你不要死。”
  那姑娘的盈盈泪水在日光下闪烁。白桦树林发出沙沙声响。再远处是几块棱棱岩石的巨大阴影。
  母亲温软的手臂缠绕住父亲的脖子,说:“我要你压紧我,我不要你死,压紧我。”
  父亲用她的纤纤的中指与食指去触摸那条横在脖子上的刀疤,笑笑,说:“我不会死。”
  母亲温柔、母亲贞洁。父亲幸福得头晕目眩。母亲的身躯酥软得像被众多蚯蚓松动过的黑土一样,散发着幽香。
  母亲哭了。
  “他爱我?”
  “他爱你。”
  “我也爱他。”
  父亲想谈谈他们一个排怎样出去就没有回来。两个月后在一片山坡下发现了一片尸骨。他从那双马靴上认出了自己的伙伴,那白瘆瘆的腿骨上只有马靴还没有腐烂。然后还有武装带以及领章和帽徽。他是排长,可以从肩章和靴子的质地准确认出他的尸骨。其他那些战士却统统无法判别了。
  排长的手臂骨躺在一个匪徒的胁框上,那是一种怎样的人类特有的亲密呀。
  母亲在父亲身下扭动着鱼一样滑溜的身子,父亲不时想到那双套在褐色马靴中的白瘆瘆的腿骨,感到脊梁发冷,这和小腹上那股燥热相反。这种感觉延迟了高潮的到来,母亲因而更为尽兴满足。
  父亲在马背上驮着四只油绿色的废弹药箱,揣着几百元退职费回到家乡。时我已经六岁了。
  那天傍晚,父亲坐在向晚的一天红云下,呆呆看若巴家被一把大火烧成空壳的四层寨楼。被火烧后的石墙及墙缝中的泥土呈红褐色。黑洞洞的窗口上挤满肥胖的荨麻。他的脸因为颈上刀疤的牵扯有些歪斜。嘎洛来到时,惊起已经归巢了的废墟中的两只乌鸦。他眯缝着那只独眼,跌坐到地上时,害风湿症积水的膝盖发出嘎叭叭的脆响,他也一声不吭地陷入沉思。
  当年那把大火烧掉了头人家的房子,嘎洛一家刚搬进去。一家人辛苦积聚的财产顷刻间化为灰烬。
  “我要帮你。雍宗。”嘎洛说“如今我是大队长了。”
  “还记得我刚到你家的时候吗?”
  “你不记得了?”嘎洛倾身过来,呼出的气息又热又臭,“你怎么会不记得?那时你都三四岁了呀!”
  “哦,哦。”
  “你可是一个不太乖的孩子啦,我为你可吃过不少苦啊。刚到你家几天,若巴头人说身上有伤就帮忙带带孩子吧。我就抱着爱哭的你颠啊颠。
  你把我嘴边的肉干扯下来,扔掉。你还死劲踹我腰上的伤口。你踹呀,哭呀。慢慢你就笑了,你父亲也笑了。你把硬邦邦的肉干甩得远远的。”
  父亲看着残墙后的天空燃起满天灿烂的红色霞光。他什么都听见了。
  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起到部队的四个人两个阵亡,一个开小差被击毙。
  却偏偏要自己不体面地回来。
  嘎洛咯痰的喉咙中发出蛇吐信子似的咝咝声响:“他们要我监督你改造。”
  “那拜托了。”
  “要不是你父亲,我都……有时我还很想他。”
  “你费心了。”
  “你的脾气就像当年的头人。我要把你的脾气改过来。”
  “拜托了。”
  父亲抬眼盯着嘎洛,眼里第一次喷出蓝幽幽的火苗。嘎洛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嘎洛又哼哼地笑了。
  父亲却耽于幻想。他眼前又飘起当年寨楼前黑色的风和旗幡一样的火苗。火苗在风中呼呼抖动像几匹崭新的红绸。牛在哞叫,女人在哭喊。父亲拱肩缩背,在高大的废墟前面。暮色从草棵、从树丛以及墙角的浓重阴影中弥漫出来。废墟窗口上的荨麻失去了明晰的轮廓,在晚风中嗦嗦抖动,仿佛一丝丝深绿的来自地狱的火舌。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嘎洛曾对人说,当时父亲声言谁管制他就杀死谁。
  父亲有过这想法,但他从未对谁说过。
  一天天,一年年,父亲的面容愈益显得冷漠而又枯槁。但一旦显露出表情,就是极为动人的悲怆与孤傲。父亲身穿一身破烂的旧军服,腰上长年缠着根当背绳的牛皮绳一天几次穿过广场。刚从农中毕业回来当民师的彩芹立即爱上了他。她倚在小学校油漆剥落的门框上,盯着父亲穿过广场。
  十八岁的她一眼就看出一种宁死不屈、宁折不弯的骨子里的东西,往往被不自觉涌起的眼泪遮断了视线。
  那时我十二,彩芹老师十八。
  彩芹老师的父亲和我父亲一起参军,后来开小差被击毙,她因此不能升入高中。她母亲的美丽在四沟十寨中人人皆知。她母亲的母亲被一个鸦片商人遗弃在我们村子时,她母亲即将临盆。
  彩芹母亲十八岁嫁人,当年生下彩芹。
  彩芹父亲拖枪从连队逃跑毙命以后好长一段时间,她每夜听到丈夫在门外收缰下马,有条有理地卸掉马鞍和笼头,嚼口铁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
  那是一连串白霜凝上石头,屋前院子中小水洼结起薄冰的夜晚。那马具上金属物的磕碰声就像耳坠上银链晃动的铮铮声响。死鬼推开沉重的木门。
  一方月光射进门来,看不到人影,门吱呀一声又把那方月光推向门外。他踏上楼梯的梯级,靴帮上鞣制很好的麂皮发出吱咕吱咕的声响,犹如生前一样。确切的消息还未传来,可彩芹母亲知道丈夫已不在人世了。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月光透过窗棂,月光落在床上的牛毛毯子上却照不出死鬼的身影。丈夫脱掉靴子,上床后压得褥子中新絮的麦草嗦嗦作响。
  她叹了口气。
  她又叹口气,但没有听到身边一声更长的叹息。生前若要在床上说话,就是以这种方式彼此提醒和呼应的。
  只有褥子中新絮的麦草嗦嗦作响。彩芹母亲望着月亮,直到月亮被望成汪汪漾动的一片水光。
  在我们村子,任何一件事,过去五年之后就必然变成一种神秘的传说。
  传说彩芹曾亲眼目睹母亲在月光下平躺在床上,解开衬衫,扭动着身子把胸脯迎向上方的想象,她动情地呻吟。继而在黎明将临前的黑暗中低声哭泣或喁喁私语。
  说不清是哪个夜晚,彩芹老师永远失去了母亲。她在那时把女儿摇醒,说:“我跟你阿爸骑一趟马。他一直对我说,要用马捎我走一趟。一直没捎。斯丹巴,女儿想睡,我们就走吗?好,我来了。”
  彩芹只依稀记得那晚母亲头发梳抿得十分光亮。她在睡中,隐约听到母亲媚笑着赤脚走下楼梯。
  那一夜,有人看见死鬼驻马在对面山冈,久久瞩望山下村庄。那人还说那么远他偏偏看见死鬼抽着烟斗,那火明明灭灭,却照不出脸部的轮廓。
  人说死鬼怕火,还抽什么烟斗。那人又说他没抽烟斗。
  母亲一去杳无踪迹。十一岁的彩芹感受的孤苦大于悲哀。
  次年七月满月的夜晚,她突然感到体内热力升腾,她脱去上衣,呆呆地看着自己正在隆起的乳房。她像当初母亲那样躺在床上,月光洒在她身上,使她变成陷在黑色牛毛毯子中清幽幽的一汪人形的湖光。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叛徒。所以,联想到几年前在村中广场上看到的我父亲一身戎装的形象,忍不住颤抖起来。
  而眼下,彩芹老师斜倚在门框上,倾听山坡上我父亲砍柴的声响,一副慵懒而又自在的模样。我做功课。教室的泥土地面十分潮湿,沿墙角生满了白色的霉斑,板凳和桌子腿陷进泥中,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味道。一分钱一支的不带橡皮的硬芯铅笔很难在纸上留下痕迹。我不断用口水润湿笔尖,又不断把作业本脆生生的纸张划开一个个三角形的口子。我不敢抬眼,害怕看到彩芹老师那高耸的双乳,就像不敢直视撕开沉沉夜幕的蓝色的蛇形闪电。可是她的身躯由于激情难以抑制而散发出一股迷人的香气,和窗外喧闹的广场上架起的铜锅里蒸腾而起的香气混合成一体,使我感到像没有内脏似的,腹中只有虚空。
  我生性懦弱而羞怯甚至是惶恐,而又自我意识强烈。我感情的土壤因为不断地粗暴践踏和自我开垦愈益深厚,愈益肥沃。
  彩芹老师走到我身边。她吹拂到我后颈的气息使我一下变得浑身瘫软。
  胃往下滑,心往外跳。她带着崇敬的神情对我说:“你阿爸像块石头。”
  她突然把我的铅笔、本子和父亲用杜鹃花木雕成的文具盒劈劈啪啪扫进抽屉。
  她紧拉住我的手穿过广场。
  嘎洛的独眼和其他一些表示深明内情的眼睛在我们脚跟后骨碌碌滚动。
  而他们并不知道我爱我的老师,老师自己也想象不到。我们开始奔跑,向着父亲砍柴的声音,两旁的桦树墙一样向后倾倒,结果我们奔向的是两只啄枯树的啄木鸟。那交互起落的橐橐声跟斧头斫伐木头的声音一模一样。
  啄木鸟扑扇起美丽的翅膀穿过浓密的绿色叶障,飞进了蓝空,而那回荡的声音还没有消失。我的心也张开同样一对翅膀,看到翅膀搅起树海上众多叶子的银光。因为急速奔跑,因为她身上特殊的汗气,我感到晕乎乎的飘然欲仙。我想起她母亲的故事,她母亲为我们祝福,她母亲是那朵满含雨点的荧光闪闪的云彩,背倚绿光明亮的山冈。
  彩芹老师摇着我的双肩,说:“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她把我当成一块破布片搓揉,笑意遁去的唇下露出一颗尖利的犬齿。我却偏偏觉得这个样子非常漂亮,忍不住呜呜地哭了,她也一皱鼻子,抽泣起来。她把我紧紧搂住,我止住哭泣,听到两颗心在激烈地撞击胸腔,把脸埋在她高耸的双乳中间。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仰脸见她双唇一下失去了血色而变得干燥了,她拼命搓揉我的头发像搓揉一蓬乱草。
  “你是你阿爸的好孩子。”她亲吻我的脸腮。十二岁早熟的我听任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吻我而口里念叨的却是父亲的名字。我恨父亲,我爱父亲,感到对不起自己处境悲惨的父亲。我是坏人,因为我是坏人的儿子。村里没有四类分子,因为唯一的头人已经死了,生产队集会就都是由父亲上山砍取暖、熬茶兼作照明的干柴。尤其是冬天,一晚上会议就要烧掉五背干柴。那种夜晚,全村人聚在一起,请人读完一段报纸后就陷入深深的沉默,只有一群年轻女子时不时低声的讥笑。人们像一段段木桩,只有贼亮的眼光随着哗哗欢笑的火苗跳荡,黑黝黝的身影在石墙上狂舞。人们静听着雪霰打在屋顶的沙沙声响。
  嘎洛曾经问过我:“这像什么声音?”
  “像种子播进地里的声响。”
  那些木桩般的身躯都随之摇晃了一下,当时正在讨论的是要不要把储备的种子分了度过面临的春荒。
  “头人家的孩子毕竟是头人家的孩子。”一个唐突而满含妒意的声音说。
  “说不定他爷爷是跟达赖到印度去了。”
  “他们的人不少。”
  “加德满都,新德里,加尔各答,加、加拿大。”
  “我喝过从加尔各答来的咖啡。”
  “焦锅巴味。”
  “那是你没放糖的缘故。那次,若巴头人请我喝那玩意儿,他是在银壶里熬的,我说,焦锅巴味,头人说,蠢猪,他替我放进一块四四方方的四方糖……啧!”
  “我当红军时也吃过那鸦片一样的东西。”嘎洛说。
  “红军还吃鸦片。”
  “刚到若巴家,伤痛时头人就叫我和他抽上两口。”
  “你不是说当红军的事你不记得了。”
  嘎洛一挥手,说:“算了,算了,还是说说留不留种子的事吧,啊。”
  那些年头,人们总聚在一起,排遣愁苦与孤寂。母亲带着我坐在会场的某一角落,我总要千方百计摆脱母亲,在火堆边找到一个温暖的地方。
  这时,总有人把粗砺的大手放在我头顶,我坐在一大堆细腻的尘土上,听话题不时转向我们家族昔日的富贵与荣耀。而使我与这个陌生而又遥远的家族发生关系的父亲却是村里唯一不在会场的人,他只能坐在自家矮小土屋的火塘旁,手中攥着一张我从学校借回家的《参考消息》。他曾经向我详细讲述过东巴基斯坦和西巴基斯坦中间怎么会隔着一个印度这样与我们生计无关的问题。
  一夜会议不得结果,并不意味着下一夜聚会就会使我们全村人的肚皮做出获得一个令人感到实在可靠的保证。这仅只意味着在一大溜袒着肚皮贴着墙根晒太阳的社员们注视下,父亲又得从残雪斑驳的树林中背回五大背干柴。冬天里无所事事的男性社员们漠然望着父亲一次次穿过广场,望着大片冻结的土地上野鸽和轻捷的云雀成群飞起又降落。
第9章 旧年的血迹(3)
  冬天林中的积雪被风聚集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漩涡。我总要尾随父亲身后,帮他拾掇柴火。父亲毫不领情地用刀背砍我,用绳子抽我,我一切都能忍受而不哭泣。终于有一天父亲动用了拳头,他恶狠狠地把我打翻在蒙着一层青色苔藓的岩石上,看到我口中的血一滴滴顺下颌慢慢地淌,把地上的积雪染红,父亲膝头一软,差点就跪在我面前。风在树林上空打着尖厉的唿哨。我想我看到了泪水怎样在他眼眶中打转,我转身奔下山冈,母亲把我搂在怀里,我差点哭出声来,可她替我揩净血迹时又开始恶毒地诅咒我父亲。我咬伤了她的手,我恨她,她恨父亲,她和彩芹老师无法比拟。
  后来,父亲就默许我跟他上山了。
  我们坐在雪地上歇息时,父亲说:“你大了,阿来。”
  一股暖流从头顶滑向脊梁,然后蹿向十根冻木的脚趾。我把脚趾紧紧蜷拢,不让这暖流从趾尖溢出。
  我说:“阿爸。”我想像猫一样蜷缩在他脚前,我冷。
  挂在冬日灰色天空中的太阳像一只迎风流泪的眼球。
  “那天,你从对面坡地上下来,我才觉得你长高了。我想我看错了,我把挂书包的钉子往上移了,可你还是一伸手就挂上去了。”父亲笑笑,这是多少年以来,父亲第一次露出微笑。
  父亲掏出一支经济牌纸烟点燃。
  他又递一支给我。我摇摇头,泪水就下来了。
  他又尴尬地笑笑。
  “我想你饿了,抽烟抗饿。营长叫我抽烟时就说饱吃冰糖饿抽烟。”父亲粗糙的手指从我脸腮上刮去泪水,说,“大了,娃娃,男娃大了,鸡鸡上就要长头发一样的东西了。就要想女人了。”
  我趴在地上,屁股朝天撅起,哭着说:“阿爸阿爸。”
  在当时我差点就要对彩芹老师重复父亲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她却趴在地上,看几只蚂蚁排成单行,从一片草叶渡向另一片草叶。
  茅草叶又瘦又长,闪烁着接近透明的翠绿。
  至今,我仍把珍藏于心中的这个秘密,视为深长纯洁的初恋。
  我们走出树林,站在村后的山丘上,妇女们一边筛选麦种一边等待分配锅里的杂碎。年轻人把宰杀出来的牛羊肉背到沟口,装上等在那里的供销社的卡车。我们站在山上,广场上的人被我高高在上的目光压成了一些蠕动的扁平的物体,强烈的日光使他们的躯体失去了明晰的轮廓,使他们实在的肉体与只是一片虚空的阴影他们自身躯体的影子团在一起。他们的背像是沉甸甸的龟类的甲壳,壳下伸出摆动的四肢,短小而又缺乏呼应,真正龟类行动时肢体间协调的那种呼应。那些和我们同一个村子的人的行动笨拙而可笑,双腿沉重,仿佛被噩梦扼住喉咙时乏力的四肢一样。
  关键在于他们不是别的什么人,他们中有我母亲,我的堂兄妹,表兄妹和我同村的乡亲。我心情沉重。林中一阵凉风吹在背后。少年时代的我俯视那热闹的沉迷于节日气氛的广场,就已经深刻感受到命运的沉重,我敏感的心胸被颓丧与虚无的情绪无情咬噬。
  下山时,我用一根坚韧的桦树条拦腰扫断许多碧绿的野草。
  彩芹老师执意要我把一朵紫罗兰色的复瓣的小花插在她头上。
  我插了。
  她说我好看吗?
  我说不知道。
  她说花一定好看我一定不好看。
  一直到广场上我都还猜不透她那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父亲已放下了柴捆。他捧着盛满蘑菇的旧军帽,昂昂然穿过人群。他瞥了我一眼,我还看见他看见彩芹老师头上的那朵小花。父亲的眼光像一团无形无色的火苗在小花旁跳荡一下又熄灭了。
  这时,我不再视父亲为情敌,一变又为彩芹老师的同谋:“他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
  “花。”我悄悄说,说出来我才知道我说错了。
  “看见花没有看见我。”
  所以,我干脆横下心说:“我阿妈昨天又生了。”
  “昨天我在报纸里给他夹了条子。”彩芹老师说“报纸他看了吗?”
  “看了,阿爸只说美国人跟苏联怎么怎么了。”
  “谈判,武器谈判。”
  “晚上,阿妈就生了。”
  我想这时父亲正腾手推开院子的栅门,随之仿佛又听到了饿猫一样的婴儿啼哭。晚上我梦见了这种啼哭。梦中我也知道这啼哭不是虚假而是真实。就在一年以前我也曾听到过这种令人心悸的嘶哑的哭声,也是一样的夜半。第二天早上母亲拥着牛毛毯子啜饮一碗热茶,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陈年的酥油。当时我就嗅出了血腥味。一抹阳光照在黄土墙上,火塘中的松木劈柴上袅袅几缕淡淡的青烟。母亲把碗举到我嘴边,我使了很大劲才克制住了没有呕吐,父亲从外边赶回来,他迅疾和母亲交换一下目光,母亲就放下碗嘤嘤地哭了。直到我背上书包出门,父亲都没敢看我一眼。
  我出门时又悄悄折了回来。
  听见母亲说:“你真担保他断气了。”
  “都僵硬了。”
  “把他送走了?”
  “一直送出沟口,才放进大河的急流中间,他平平顺顺地走了。”
  “要是他生下来哭声都没有……”
  “……你也就不伤心了。”
  “我……”
  这天早晨我从毯子中探出头来时,看到母亲对父亲微笑。母亲嘴唇不停地翕动,吐出的不再是诅咒父亲的刻毒语言。她对着一团偶尔蠕动一下的破布细语喃喃。她半躺在新打的地铺上,掏出的奶子又大又饱满。婴儿嗞嗞的吮吸声像一只钻子在我脑勺上旋转。
  母亲把那团破毡片举到我面前:“看看你妹妹。”
  隐隐绰绰一团红肉从毡片里漏了出来,我突然想起在收割后的地里捡麦穗时也见过这样的颜色,这样的皮肉,那是一窝没有长毛的吱吱乱叫的耗子。
  我说:“看见了。”
  父亲正弓腰把一块陈年的猪油放进铜罐,呼呼作响的火苗在罐子周围缠绕跳跃。
  一阵冷风挟带着广场上到处都是的草屑,特别是翻卷的牛胃中那些细细的被日光晒干的草屑吹在我们背后。我想父亲正把新采的蘑菇下进铜罐。
  他的腰弯下去,腰上的长绳勒进腹肌。而彩芹老师眼中仍然摇曳着痴迷的光芒。
  这时,那三口巨大铜锅里的头蹄和肚肠已经捞了起来,晾在临时架起的案桌上。这些东西散发出热腾腾的蒸气。许多孩子在喷香的雾气中穿过。
  嘎洛盘腿坐在三石灶前,烘烤风湿严重的膝头。通红的火烤得他龇牙咧嘴。他大声地呻吟着却又一点不肯后退。锅边溅出的油汤不时溅到火里,发出滋啦啦的声音。
  他叫道:“唉,唉哟哟。”
  快乐的孩子们齐声应和。
  唉!
  唉哟,唉哟,唉哟哟哟哟。
  嘎洛骂:“小土匪,打嘴!”
  打!打!打打打打打嘴!
  嘎洛终于转过头来。因为关节僵化,他实际上是整个肩背和头颈一起别转过来。他的脸皱巴巴的像干旱年头的核桃一样。那只独眼,独眼上粗大而又泛出淡淡金黄的眉毛使他的面容看上去十分和善。我伸长颈项咽下一口唾沫。
  他扶着拐杖慢慢站起身来,他儿子走过去替他放下挽起的裤腿,他说:
  “娃娃们到沟边掏些野葱来。”
  我们快活地叫喊着。吆喝着几条肚皮被牲血胀得溜圆而脊背骨却像一串算盘子一样支棱在皮下的瘦狗们,奔向玛岗觉卡岸边潮湿的灌木丛。
  只有我家皮毛光滑的黑狗追风虎踞在那根木头前对着我们的背影凶恶地吠叫。
  它是在提醒我,像父亲提醒过的那样:不要和这群被少油水的肚皮弄贱了骨头弄厚了脸皮的孩子们搅在一起。父亲曾用极其鄙屑的神情对我讲过:过去,每当收完了若巴家的庄稼,头人就吩咐宰杀三头牛,牛血用以衅鼓,牛肉挂在家里的寨楼横梁上风干以备随时佐酒,头蹄和肚肠则像这样煮好犒赏小民。
  现在我和所有孩子一样钻进多刺的灌木丛,采集阴湿处野生的飘带葱、芫荽和水芹菜。而女人们在一只水随时都会漏光的罅了缝的木桶中洗手后,在木案上把那些晾干水气的头蹄和肚肠切成碎块,重新倒进锅中烹煮。我们掏来的作料也剁碎了投进锅中。嘎洛又吩咐我们把锅底的柴火全部抽走,只剩下一大堆火炭在灶中聚成一座尖塔,慢慢燃烧,铜锅中的汤翻腾着,汤越来越黏稠,咕嘟声越来越沉闷,香气越来越诱人。这时大队长嘎洛吩咐盖上铜盖。这是相传已久而成为礼仪的举动之一。过去若巴家好几个头人在锅里东西已经完全煮熟时多次这样吩咐。嘎洛也曾被也许逃到印度,也许逃到加拿大或者弃尸曝骨于荒野的父亲的父亲多次吩咐。就在他风湿病发作时,他也未曾推卸过这一神圣的职责。这时,在水边用石沙搓去了油垢的柏木锅盖在腾腾的蒸气中沉沉落下。人们骚动一阵,再次检查自己的碗筷和盛汤的罐子。而香气和肉汤的翻沸声都被厚实的紫柏木锅盖罩住了。三口紫铜锅一字排开沉沉地坐压在石灶上,锅壁被熏得漆黑,浮雕在其上的几条夔龙更显得狰狞可怖。铜锅漆黑,铜锅沉重,铜锅散发出巨大的热量。人们为了忘记越来越强的食欲,不约而同地想象三四一十二条龙怎样凌空而起,驾云飞翔。只有孩子们才完全被饥饿所攫获,老人们大都沉湎于往事的回忆中间。
  那时,头人都带着盛装的太太坐在远处,打着酒,吩咐嘎洛掌勺站在锅边,头人的眼光自得而又残忍。谁也难以确定什么时候他会吩咐开锅。
  往前三代一个头人就那样在褥子上坐到天黑,开口却说:明天吧。第二天,他吩咐把豹皮又铺在老地方,等了半天,广场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出现。只有几扇有罅隙的门缝中漏出几缕孩子的啼哭。那天整个村子像遇了瘟疫一样。三天当中,村子中没有一个人走动。在初几的弯月下,头人从寨楼上俯视广场,昏蒙月光里,几只野狗和猫把爪子搭上锅沿,但它们无力掀翻沉重的锅盖。甚至一只狼也夹着尾巴溜进广场。月亮慢慢丰盈。满月的广场上弥漫开一种淡淡的恶臭。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那三口锅被人掀翻了,腐烂的杂碎和凝成透明的胶状物的肉汤四处流溢。深秋季节,四周的山头积雪晶莹耀眼,雪光使整个色尔古村每个角落的阴影都无处逃遁。折射的太阳光透耀色尔古村每一个角落。
  玛岗觉卡的水却带来凛冽的寒气。
  在寒气中颤抖起来的头人对他儿子说:“苍蝇。”
  果然有许多成阵的苍蝇麇集广场。在腐烂的杂碎上快乐地飞舞。头人痛苦地思索:那些苍蝇是那堆杂碎本身孵化还是来自一个遭瘟疫侵袭而已经绝灭的村庄。
  头人绝望了。他把透过寨楼后高大的核桃树枝叶筛落到脸上的太阳光斑也当成了苍蝇。风吹动树叶,送来广场上冲天的臭气和苍蝇的振翅声。
  他吩咐儿子:“打听一下,这些苍蝇来自哪里?”
  他儿子骑马出去,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打马在山野里奔跑一遭。然后回来告诉父亲:“神山的岩壁没有显示。连我询问时该有的回声都没有。
  ”您知道,那个涌出温泉的石壁连人的梦呓也能回应,在平时头人无力地抬抬头,说:“知道了。”
  头人又对儿子即将消失于楼梯口的狡诈的脑袋说:“知道了。”
  当天,头人脱掉右脚的靴子,把脚拇趾拴在枪机头,把枪口带准星一起咬在嘴里,但他始终不敢勾动脚趾。最后,他举起镀银的枪叉狠劲捅自己的胸脯,枪叉甚至未能捅破皮袄大襟上那溜金钱豹皮。但脚趾却勾动了枪机。
  新头人安葬了父亲。
  接着一场大雪下来,广场又显得洁净如初。次年,他从甘省洮州贩回三口紫铜大锅,大宴全村乡亲。
  以后,没有哪一次杂碎煮好后头人有意的拖延会超过一个时辰。这种短暂而漫长的等待成为一种人人乐于承受的沉默。百姓对即将到口的美味发挥各式各样的想象。头人以此来品尝权力的诱人的甜蜜。
  现在,嘎洛大队长获得了吩咐开锅的特殊权力,他并没有把手中的勺子像以前的头人一样交到一个忠厚而驯顺的子民手中。他眼中闪烁着头人那种自得而骄傲的光芒,也像所有百姓一样闪烁着贪馋的光芒。嘎洛的眼光是这两种光芒的奇妙的混合。
  嘎洛用勺子轻轻叩击锅沿。
  那勺子的长柄的节疤处被手磨蹭得十分光滑。嘎洛舞动勺子时肘部的大关节嘎嘎作响。铜壁上的龙伸出利爪挠我的胃壁。
  这时,我恨恨地想到这锅连同下到铜锅里的杂碎本都是我家的财产。
  我本会成为踩踩脚也要叫这独眼的家伙颤抖的头人,我吩咐他开锅。
  那时他不会拒不施行我的号令,我倒是希望他不施行号令。那样我就找到把柄把他杀头示众。
  我饿得两眼昏花。
  仿佛看到那些浮雕在金属体上的龙腾飞起来。后来嘎洛承认他也产生过这样的感觉:那些龙摆摆尾烟垢就脱落了,它们通体射出紫金色光芒,和当地老人肌肤一样的光芒,那三四一十二条龙在一瞬间同时腾空,播弄上百年的云情雨意。它们敛住飞扬的灵气附上锅壁时,那三口锅就成为刚从洮州运回的那三口。一口在头人家火塘尾的木架上蓄满四十年前或六十年前某一个早晨的清清泉水。另两口在寺院黄昏法号的震荡下嗡嗡作响。
  震掉和尚们在昔日阳光下打坐时落下的静寂的细细的灰尘。乡亲们不约而同都叹了一口气。他们感叹人间世事更迭所带来的荣辱兴衰。这从以前若巴头人家的显赫富有和眼下我家的贫困潦倒中可以洞见。人们的叹息在一瞬间唤醒了我心中的某种东西。
  我看着锅盖的缝隙中渐渐漏出丝丝缕缕喷香的雾气,油迹也随之向四周渐渐扩散,越过一道又一道年轮。嘎洛几次吐出灰苔厚重的舌头,这是他将发出起锅盖号令的前兆。
  父亲从来不参加村中广场上这一年一度的美餐,母亲吃饱后,再由嘎洛在锅底的汤水中捞出干巴巴的一碗端回家去。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吃过那些东西。我吃饱后,嘴角上凝满油脂,但不敢马上跟着母亲回家。我希望父亲吃下那碗东西,但又不希望他吃下那碗东西。
  锅盖一揭开,嘎洛的长柄勺子一伸进汤锅,我就只能感觉到我的肚皮,而感觉不到自己的脑子了。
  我想我吃了许多。
  吃饱后我才发觉舌头被烫得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了。
  嘎洛把一泥罐热乎乎的杂碎放在我面前。彩芹老师往罐子里撒了几粒胡椒,她抚慰我的眼光简直像母亲一样。
  她扯扯我的衣领,提起那罐子,领我穿过人群,然后她伸出温软的手拍拍我脑袋:
  “回去了。”
  我磨蹭了一小会儿。
  “不然牛油凝上了。”
  我就回去了。
  我把罐子放在火塘边上。
  父亲说:“你们趁热吧。”
  母亲说:“你和儿子吃。”
  我说我吃了。
  抹抹嘴角,果然抹下一块凝冻的牛油。母亲哧哧地笑了,脸上泛起悦目的红润,父亲也咧咧嘴角,可他仍然说他不想吃。他说一九五四年夏天部队在嘎曲河边被包围,他们宰杀战马,一连吃了半个月新鲜的马肉和猪肉罐头,那时就腻了油腥了。
  “我们把刺刀撬开的罐头盒重新盖好。草滩上摆满了亮晶晶的铁盒,到处都是。土匪以为是密布的地雷,才没有贸然发动进攻。我们才等到了增援部队。”他说。
  “那时就尝够了。”他摸着胡须拔得精光的下巴说。父亲在烦闷愁苦时就认认真真地对付自己的胡子。
  母亲挣扎着起身给父亲盛了一碗。她掀开毯子时一股血味蹿起,我强忍住才没有呕吐。父亲端起碗就再没有抬眼和我对视一下,他细心地咀嚼,像吃鱼怕刺卡住喉咙似的,他喝汤时喝出吱吱的声响,整个神情像做贼一样。
  彩芹老师所爱的不是眼下的他,那个穿着单薄的破军衣,带着凛凛然不可冒犯神情穿过村中广场的人已经死了。
第10章 旧年的血迹(4)
  他终于放下那只空碗。
  他擦掉额头上细密的汗水,迟迟疑疑地笑了:“娥玛啦,阿来一天天在往高里长啊。”他转脸对着我说,“我要从远处看他,才发觉他一天天长高了。”
  那夜母亲叹息一声说,开年又得设法给我新缝一条裤子。
  那夜追风从坡上拖回一只野兔。
  那夜,深深烙印在我脑海的是一塘暗红而可人的火静静地燃烧。
  父亲的眼球深匿在一大堆皱纹中。
  那张脸上的皱纹密集到只能用一张揉成一团的牛皮纸可以比拟。
  他的目光笔直地穿过我的身体和无数的岁月。看见那鼓架的木桩腐化为无色的气味与有色的泥土的全部过程。看玛岗觉卡对面的庄稼地在风中规则地起起伏伏,闪耀着幽暗而深沉的古铜光泽。父亲的目光笔直地穿过我,好像我根本就不是一种物质,横在他面前。
  他其实并不在乎那腐烂的木桩和坡上的庄稼。他的目光超乎于现实之上,只是一种刀锋上游光一样的物质形态,一种普通的简单的物理现象。
  我害怕父亲这种眼光。
  父亲的躯体正在萎缩,像刻意苦炼的圣僧一样。而他不是圣贤之辈,他并不相信灵魂在另一种地方得到极乐的鬼话。我端详父亲斑白的双鬓,一股股热流从胸臆间涌向眼底。这股热流终于被父亲漠然的眼光压制住,不能外溢,重又回到胸腹膈肌上成为一枚小小的尖利的东西。从小就是这样:备受生活摧折的父亲使我感到陌生多于亲近。经过漫长的别离,这种陌生感反而更加强烈了。
  我只担心,父亲的灵魂会在一刹那间就逸出他苍老衰败的躯壳,那闪着绿光的眼球跌出眼窝,像中了魔法一般在地上旋转。命运神秘的巨手让这两只玻璃体光滑而又冰凉,里面充满我的鲜血,像家乡山坡上遍生的樱桃一样。
  “嘎洛死了。”他重复着说。
  “阿爸你身体还好哪?”我说。
  他没有吱声。
  对面的庄稼地里哐哐的铜锣声迟钝而又凄凉。
  “再给我根烟。”
  我告诉父亲,一个朋友告诉我,他这种情况眼下可以恢复公职,或者领到一笔退休金,甚至还可以给弟妹中哪一个安排工作。
  他固执地摇摇头。
  “当初和你一起的乡党委书记就在落实政策办公室。”
  “不,我累了。我没求过人。”
  “阿爸!”
  “犯不上你来替我着急,儿子。当年要是我把那双马靴送他,就只是解职而不精简,明白吗,一双靴子。你知道当时多少姑娘羡慕我那双合脚的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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