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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年的血迹

_4 阿来(现代)
  刚解放,人们便传说两个年轻和尚死了。不准念经。庙被封掉。老喇嘛烧了庙宇连自己也烧了。他俩跑了出来。许多和尚也大多跑出来了。他俩就这样赶驮帮,念经,守着和尚的规矩。给寨里驮去茶盐、布匹。其它零碎东西则由邮递员捎去。而人们却仍然传说那两个年轻和尚死了。
  说到这里,长发汉子不禁轻轻地笑了。
  “后来,六八年……”和尚提示说,“我也和那女人干干净净地断了。”他又急忙表白似地插上一句。完了,又有些羞惭地一笑。
  那时,在传说里他们又死了。和尚是有戒律的,而工作队破除迷信,叫他们上山打猎。去了。套索套上了獐子,但那眼珠还在可怜地转着。放他们是不敢的,就让它死快一点,使它少受点罪。一棍敲下去,没敲中,再敲。天哪,这倒不如自己死了的好。于是,人们又传说他俩跳崖凄凄惨惨地死了,死得寃枉。
  “可我害怕。”和尚一下变得十分坦白。
  “打这以后,杀戒、酒戒都开了。头发也长了。”
  和尚变得无所畏惧了。半跪起身子把刚才团皱的报纸抻平,小心地装进马褡里。之后,两人便沉默了。
  横躺在地上的马不时地眨眨眼睛,用眼睫毛遮挡住眼眶里掉落的雪花。长发汉子聋拉下眼皮便没有再抬起来。和尚呆呆地和马对视着,从马眼里看到那灰蒙蒙的天空,看到无情飞舞的雪花。
  背靠在温暖的马腹上,头在长发汉子怀里,脚在和尚怀里,小伙子渐渐暖和过来了……脚,扎着许多细细密密的小针,这些针闪闪烁烁的……一切都又消失了。小伙子动了一动。
  “咦?活了。”小伙子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呻吟。
  和尚悲切地说:“不如就死的好。”
  “废话!他就一定要死?”
  小伙子吸进几口冰冷的空气,渐渐清醒过来。白鸽群又驮着他回来了,然后又倏然飞散,剩下飘飘洒洒的白羽毛……雪花,多美的雪花。那么多蜂在腿上蜇着。长发汉子摇摇他:“嗯?”
  “冷……”小伙子嗫嚅道。
  “唉,没火,你还不如再睡。”和尚悲切地说。
  “火。火……”小伙子明白了,口词也清晰了一些:“我有。”说完,便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吃力地指指衣袋。长发汉子从中掏出一个打火机。但那堆草又让雪浸得潮湿了,打了几次火都没有点着。和尚又开始大声念佛。小伙子强撑着靠上来,拔出打火机下边的塞子,掏出浸满汽油的棉花,又让长发汉子从自己裤袋里掏出纸烟,撕下烟盒,堆在上面,再堆上草,一揿打火机,一串蓝色的火星欢悦地喷射出来。棉花团一下变成了一团淡蓝的火苗,火苗爬上香烟盒,厚厚的纸张变红,变白。火苗又爬上草堆,草堆嗤嗤地响了一阵。终于,一片红光升上三个人欣喜的脸膛。和尚赶紧放上小柴块,小柴块引燃了,又堆上大柴块,又压上草煤。长头发汉子让小伙子倚在自己腿上,拿起皮火筒一下一下打起来。三个人默默地烤了好久,又开始吃东西,吃饱了,仍然又吃下了许多东西。然后,便静听着雪花让火苗舔化的嗤嗤声。
  “怎么老头子没来?”
  “我想来一趟。”
  “为什么?”
  “我想写诗。”
  “什么是诗?”长发汉子问。
  “湿了没有?”和尚故作聪明地问。
  “湿,没想到死吧?”长发汉子脸上闪过一些微笑,问。
  “没有。但后来也知道了。”小伙子平静地说。而且,他相信他正在读着一首深沉的、雄伟的诗篇,他相信自己也许会变成一个壮歌的惠特曼。
  “怕吗?”
  和尚赶紧插了进来:“怕人家还用大衣盖那些报纸?”
  “怕也没用了,也就不怕。”小伙子淡淡地一笑。
  “你为什么那样?”
  “那样死得也有价值了。”
  “价值?”他们就像没听到过诗一样,也没有听到过这个东西。
  “就是。”小伙子觉得很难解释。诗里总是很少解释什么。他咽了口唾沫,“死得也光彩,像个人了。”对他们他不得不解释。
  “哦。”
  “那我们死了也像个人了。”和尚沉思着说。
  “那两次可不算,不值得。”长发汉子说。
  “守戒也不算?”难道过去那些日子就只换来三个字——不值得?和尚心里有些不甘。
  “不算。”长发汉子回答得斩钉截铁。
  “什么?”小伙子听不明白。
  “没有什么。”和尚淡然一笑。
  “真的没有什么。”长发汉子说。
  没有什么。只有雪地上的篝火带着一股似乎是不可理喻的力量轰轰地燃烧。火苗应着人心跳的节律伸缩着,火光时明时暗。三张沉思的脸庞时而显得深奥莫测,时而显得更强健。除此之外就是雪,就是无边际的夜色。
第15章 远方的地平线(1)
  “再讲一个吧。”桑蒂捅捅前排座位上的老记者。
  “讲一个?”
  老记者正望着前方无垠的青空出神。自己这两三天来一直在讲——那时这些故事的经历者是多么年轻!你策马走进水草地,还不及走出一箭之遥,蹄窝里就浸满了水。或者清澈纯净,盈盈的;或者浑浊腥臭,沉沉的。你在初春时节徒步爬上小山峦的阳坡,又跑下积雪的阴坡。一串串长长的足迹就永远留在那些积雪中了。那些积雪在阳光映照下,闪烁着暗绿色的光芒。
  “讲一个故事。”年轻人固执地说。
  “故事。”他漫应一句,却没有任何行将开口的迹象。他伸手把座前的扶手攥紧,随即又慢慢松开。那灰黄色的铁扶手上便泛起微微发白的汗渍。他又用更大的劲头把铁杆攥紧。车轻快地向前滑行,道路有节律地起伏在无垠的草原上,越来越窄,越来越飘忽,终于在微微泛出一道紫色虚边的绿光之中隐没了。一阵震撼轻轻地透过整个车体。车首稍稍昂起,蒙蒙中的地平线迅疾地横移过来,横陈在四个小小的车轮底下;一时,车首下俯,顺着河岸沙沙滑行,那地平线又渐渐退向深远,重新显得浑然而又迷茫。这种景象使他心里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愤怒。他举起双手,摊开在眼前,似乎并不明白这一切为何同生活中那些美妙的事物是如此一样,在行将举手可及时又猝然远逝……似乎不知道是该超脱到把这一切仅仅当成一种美妙的幻觉,还是该不相信自己的力量。
  一阵疾风掠过。带来成堆成堆的乌云,翻腾,汇聚,又渐渐弥散,大片大片地吞噬掉晴蓝的天空。
  司机低声发出咒骂。
  “暴风雪?”桑蒂不安地在后座上扭动起来,“我们遇到暴风雪了?”脸色更加苍白,眼里却不断闪出兴奋的亮点。
  司机揿动喇叭,刹车、加油、刹车,避过正急急横过马路的一大群牦牛:“这也值得大呼小叫,你不是说你是草原人?下次你也有故事讲了。”牦牛群斜剌里穿过闪着磷磷幽光的草浪。汽车在愈发强劲的风中艰难地逆行。
  “四档……”
  “……只能走三档了。”
  “三档。”
  司机口中不断抱怨这鬼天气,脸上的神色却非常自得。车顶的帆布篷被风拍击,凹下又鼓起,发出难听的扑味扑嘛的声音。
  “这车好慢。”
  司机转头狠狠白了桑蒂一眼。
  “我讲一条狗的故事。”老记者突然说。
  司机笑了:“草原上狗的故事多。”
  “狗故事?啊!杰克·伦敦的小说!在暴风雪中讲故事!”
  司机皱紧了眉头,猛地摁响喇叭,桑蒂住了口,舞动在半空中的手缓缓放下。云团正海浪一样横过车顶。车身在逆风中猛烈震动。远方的地平线已经消逝了,沉入了黑云可怖的深渊。叫人听见一些本不可能听到的无奈的愤怒与沉重的呻吟。
  于是,他讲起安公多草原上那只名叫卡甲的狗。这是一条与主人同名的狗,意思是飞贼。桑蒂说自己就是那个草原的人。汉族司机冷冷地说:当然了。但你只能说你父亲是那个草原上的人。那次,我开车接他出来当干部,因为他给工作队带路给割去了半个耳朵。
  “那是一条和主人同名的狗。”老记者着意强调这一点。“很厉害。有一天,一个有好马的汉子想来买走这条狗。”
  买主说:“这狗不好。”
  “我倒要请教了。”主人把帽子按在胸口上,稍稍弓弓腰。
  买主摊摊双手,也弓弓腰,表示答过了礼。
  “它多高。”主人拍拍昂到自己胸前的狗脑袋。
  “高了跑不稳。”
  “大。”主人把狗牵到牛栏旁,和两岁口的小公牛放在一起。
  “笨”
  主人这才把帽子扣上头顶,击击手掌。狗一下虎踞在地上。主人又把蛇一样盘曲在地上的牛皮绳的一头提起,大挥臂一抻,皮绳一下绷直,悬空。他再一挥手臂,侧身,俄坤那一头系着的沉重铁锥便旋舞起来,闪着银光,发出嗡嗡的声音。舞动中,他又一节节把皮绳收拢,最后那铁锥便沉沉地垂在他手腕上。皮绳一圈圈也在手臂上缭绕得相当整齐。他又一扬手,铁锥直奔买主心窝。买主这时已经上了马。他偏偏身子,铁锥刚好在肋旁悬停了一下,被他反手接住。
  “好手。”买主用手抬抬帽子。
  “你也一样。”主人也抬抬帽子。“我放狗了。”
  “放。”
  “拖不下你不是好狗。”
  “这马淌子最快。”
  “被你打伤了也不是好狗。”
  “没有我打不中的狗。”
  买主从鞍下抽出俄坤舞动起来,身体四周一道优美的圆弧灿灿地闪烁,发出低沉的啸叫声,一扬手,尖铁锥深深楔入栅栏的木桩。主人把狗牵到木栅旁,那高度正好是狗脑门的髙度。
  雷声正沉沉地响起,从头顶滚滚而过。几颗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窗上。一道铁灰色的光瀑从天空垂落,笼罩了一座小山丘,继而又移到河面上,河水像煮开了似地翻滚,反射出来的强光,白花一片灼人眼目。汽车猛地冲进太阳光瀑里,停下。光柱猝然向着远方移去。一只鹰随着滑翔,它就那样悬浮着,平伸着翅膀,一动不动,俯视着被光柱照射得几乎透明的翠绿草滩。
  一道更为宽大的雨帘迅疾地垂落下来。豆大的雨点在草滩上溅起一阵水雾,空气也变得清冽了。一次巨大雹灾的危险解除了。好。三个人都仰靠在座椅上长舒了一口气。好了,那些白色帆布帐篷,那些黑色牛毛毪子帐篷不会被砸穿了;那些幼畜不会被砸伤;那些饱含鲜美汁液的苜蓿、燕麦不会被狂暴地给践进泥里。整个夏季将能看到芬芳花朵,听到牧歌与五音笛声。这时,车身周遭哗哗的雨声中,又掺和进汩汩的流水声。
  司机对桑蒂说:“那次接你父亲出来也是这种天气。”
  “提他干什么?为什么老说我父亲?”
  “我又给他儿子开车了,然后你飞黄腾达,我还是开这车。”
  “我父亲早死了。”
  “像他要死也不容易。”
  “其实,”桑蒂费劲地咽下一口唾沫,坐正身子,严肃地说,“道理是这样。那次他给工作队报信时土匪不该只割掉他半拉耳朵,就该杀死他。半只耳朵换了个乡长当。”他涨红了脸,绞动手指,“父亲就是太软弱,人家割他耳朵时他吓坏了。他对母亲也害怕。母亲要我们都按汉区的习惯生活。她是内地来支边的高中生。后来,我跟母亲回了内地老家……我上小学他们就离了婚。”
  “女人!”司机突然冒出一句。
  “母亲也没有再结婚。大学毕业后她要我回来,她说我的根在草原上。”桑蒂胸脯缓缓起伏,脸色十分苍白。
  车外,雨柱的冲刷声,积水的漫流声,未见稍减,雨帘却分明稀薄了一些。背后隐约地漾动着道道金色光芒。那巨大浓重的灰黑雨云正从头顶移开,现出一角澄澈的碧空。
  豪雨冲刷过的地平线,闪烁着新浴后的嫩绿光彩,横亘在天尽头,绿光不断地泛起,像一支长长的魔笛,奏出潺潺的水声、云雀的鸣啭以及百花开启、牧草拔节的声音。之后是和风起于天外,催动一个女人……红头巾、白衬衫、绿腰带,在地平线上出现。羊群随之也柔润地涌流出来。老记者简直有点弄不清楚这景象是不是真实地呈现在眼底。多少痛苦和因痛苦而十分凄惨的日子,这种景象却美丽而鲜活地出现在眼前一女人背后又走出一个男子,他们互相久久瞩望,然后走到一起,两匹马首并拢,朝着东方。这道地平线总是横在其它各种色彩的记忆之前,成为一切思想的先声,一切意绪的前奏。他急于要把狗以及主人的故事讲完。为这个重归草原的年轻人把故事讲完。也为司机老关,也为自己一虽然你们都经历而且熟记了草原上的许多故事,但我们每每重述一次,都是对草原生活、对草原人精神世界的回味,都是一次新的领略与感受。千古相传,我们就这样把我们的草原交到下一代人的手里。而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有一些东西比在我们心里的更为沉重。
  “那买狗的人打马跑了起来,”他这样接上他刚才的讲述,谁也不觉得突兀。“狗追得很快,尾巴平平伸直,像一根棍子,长长的颈毛飘拂在微微耸起的肩胛上,它并不发出一声吠叫,在草丛中往前窜动,快得像一条受惊的游鱼。马腾空起来的时候,前腿勾屈,后腿绷直,人紧伏在马背上。身体微侧,向着狗追来的方向。”他停下来,整理一下思路,才又开始讲述,故事终于还是临近了结局:结果,狗没咬着人,人也没打中狗,下了马,两个牧人站在一起,那匹银灰色的马蹶动蹄子,抖动鬃毛。被重新系好的狗把铁链拖得哗哗作响。两个畜生渐渐安静下来,马喷喷鼻子,狗舔舔嘴唇,一齐站在栅栏投下的驳驳斑斑的阴影里面。
  主人夸道:“好马。”
  买主夸道:“好狗。”
  “般配的好狗好马。”
  “我们是兄弟了。”
  “是了。”两人相互拍拍手掌,盘腿在草地上坐下,膝头紧对着膝头,一动不动坐到夕阳西下。
  老记者结束了故事,思绪却还在那故事所留下的富于蕴蓄的空白中流连。那时,你自己经历这些故事,叙述这些故事时,差点都只当成一个关于风习的奇异故事。现在,你却以为,你同时是那两个人。你从灰色马背上翻下马鞍,把毡帽沿拉低一点,说:兄弟。你同时又是狗的主人,回应那热情的呼唤,用更为低沉更为激越的声调说:兄弟!
  “多美的结局!”桑蒂有所解悟似地轻轻说道。
  车又重新启动,奔向辽远。草原的清新空气中,一切色彩都明艳而又响亮。这时,要是有几支长号突然嘹亮地响起,激起深远的回声一阵阵波浪般向你涌流,也不会感到突然。这时,一些物体投下的阴影显得更加凝重。更为深沉。那些黄土筑就的平顶牧屋,湿润的墙壁泛出古铜色那种颜色也是那些饱受曰晒风吹的躯体的颜色。而每当那些投下深长影子的物体一旦从视野里消失,草原便空旷得令人揪心。
  地平线还是那样忽而急骤地奔到眼前,忽而又缓缓移向茫然无际的远方。牧人兄弟你们在哪里?我回来了,我和两个新的兄弟在一起。车里一片沉静。各人都在品味什么,并且相互感染,静默便愈加涂沉。老记者看见年轻人嘴唇无声地动着,他说:父亲,他说:草原,你的儿子回来了。而你则想把草原叫作母亲。那时你十八岁。挂上一支小手枪,参加一个三人工作组进驻塔藏部落——也许,要想把草原叫作母亲就是因为那个女人的缘故。那女人一度是赛马节上的皇后,她美丽而放荡,声名远在这个小小的部落之外。但你看到的只是一个艰难地拉扯女儿长大的母亲,孤苦伶仃。
  她说:“我爱你那做土司的父亲,他到这个部落选过马。我没有马,只远远地看见他。我真正爱过的是一个回回人,和他有了这个女儿。和爱的人就有,不然就没有。其他人我不爱。”说到此,她会自得地掩面笑笑,但摇摇头又陷入一片忧戚之中。憔悴的脸上爬满了皱纹。
  她总是在寂寞的黄昏时来到你身边。父亲那时刚刚失踪——至今音信杳茫——那时积雪在帐篷周围堆起很高,风一股股卷过,她像黄昏一样颜色,飘进来随着一声叹息。小山岗上满坡的经幡拍击声特别响亮。你总要袖起双手,尴尬地站在远离她的地方。你想对她说今后不用来了,但你不忍说出口。
  “坐下来,孩子。”她吹旺牛粪火,花白的头发中夹杂着草茎、火灰、雪片。她手抖擞着,“坐下来,孩子。你很忧愁。孩子。”
  “我并不忧愁。”
  “他们抓你来的吧?”
  “不是这样,惹满阿姆。不是。”
  “其实你父亲也抓过人。”
  “他反革命,反人民。”
  “他还算是个好人。我知道这些道理,我活到和你母亲一样年龄了。那时,部落里有人要杀汉人、回回人。你父亲说:汉人像牛身上的毛一样多,回回人像河里的石头一样多。要不我也遇不上我那回回了,孩子。”
  “要叫我同——志!惹满阿姆!”
  “我不会汉语,孩子。”
  那是一九五二年冬天,多风雪,许多牲畜冻饿而死,工作队挨帐篷送去茶盐。送去的纸币牧民还不轻易接受,他们只相信吹口气能嗡嗡响的银元。冬天的积雪刚开始融化,你就离开了塔藏部落。那天早晨有三只狼尾随在你的马后。空旷的草滩上,手枪声像是折断一条干树枝的声音,并不能吓退那些饥饿的畜生。你急出了一身大汗,走走停停,三只狼仍然尾随着你。幸好遇上阿古柯温泉水汇入玛曲河,几里长的河面上雾气蒸腾。你策马进入河水,顺流而下。狼们只好长嗥几声后从原路归去,你得暇回头望了刚刚离开的部落。视线尽头是几座浑圆的小丘。那部落已沉落到初春萧索而荒凉的地平线下了,可以看见一片淡淡的青色烟岚。你想起惹满阿姆,心里突然被什么东西揪得很紧。但想到是五三年春天了,你打马飞奔起来,实际上你是像在急匆匆地逃避什么。你在心里解嘲似的嘀咕:一个有趣的女人。但心里想说的却不是这个。
  他们下了车,就开始四顾这个院落,注意到阳光照在粉墙上简直就是那种殷红的血色。院墙脚长起青草。三个拉长了的身影斜过大半个院落,又爬到带瓦楞的院墙上。
  一个人罗圈着双腿瞒跚而出,站到主楼门口,背后门洞的暗影和他披着的黑呢中山装融为一色。那人抖抖左肩,又抖抖右肩,把衣服披得稳当了,然后走下台阶。
  “记者!”司机说。
第16章 远方的地平线(2)
  “欢迎!欢迎得很!从省里来吗?”
  “我们从州里来。”
  “辛苦,辛苦!这位老同志五十年代采访过我。在查镇山那边。住下来,住下来,总算什么都跟五十年代不一样了。好多了!”
  “我想写写东西,能住个安静点的房间吗?”桑蒂插进来问道。
  “好!好!小房间都接待会议了。住个四人的房间吧,就收三个人的房钱。也比以前好了。那时这位同志采访我,就靠在膝头上写了大半晚上。”三个人取行李时,他背手慢慢踱向对面的墙根,然后绕过他们急步迈上台阶,消失在门洞的暗影里。这时,太阳已经完全沉落下去,一天红霞,衬出飞鸟黑色的影子,轻捷地滑过天顶,坠落到屋脊背后的什么地方去了。尽管是盛夏时节,凉风起于背后,仍然有一股惊人的阴冷。
  司机把油污的工作服扔到那张空床上,点燃烟:
  “记者,有意思。所长感念你当年栽培的功劳——不是你吹他,他还是裹件臭皮袍放牛——少收一个人房钱。”他翻身坐起来,“其实,那排平房全是好房间,留给官们的。门口都长满青草了!”
  “我们给四个人的房钱。”老记者本想再说点什么,但显然缺乏兴致。唉!一个文人生涯的个中滋味……他摇摇头,“那时,我走了一百二十里路去采访他。”司机老关对着灯光眯缝起眼睛,啧啧嘴唇:“啊,记者,记者,挺有意思!”然后他又大大咧咧地对桑蒂说:“给我倒杯水,小伙子,你在我眼里就是小伙子。我把你父亲从牛屎堆中接出来,又送你回到牛屎堆里。”
  水倒进水杯,发出的声音很响。
  这时,月亮正在缓缓升起。窗外黑黝黝的几抹屋脊,以及屋脊外冒出的红柳梢头镀上了一层莹莹的银灰色。
  “能找个地方去喝点酸牛奶吗?”老记者问司机。夜凉如水。月亮在车前晃荡。
  “那家伙就要升科委主任了!”司机说。
  “又有记者报道过他?”桑蒂问。
  “有的吧?不过他们都会写材料,那种办法最方便自己报道自己。”司机老关又啧巴着嘴唇:“嗨!记者!”当一两顶帐篷从目光中浮出时,大家便又静默下来。
  酸牛奶已经喝过了。女主人拨旺牛粪火,又侧身给他们续上奶茶,她总是固执地把脸部尽量隐蔽在阴影里。狗吠声在夜空中传布得很远,更远一些的什么地方有一只夜鸟在响亮地啼叫。
  “请你唱支歌吧,月光这么好!”桑蒂激动地对女主人说。
  女主人身子一下僵直了,迅疾又恢复了自然。掩面长长叹息了一声。
  “不要害怕,哈斯基,他们跟我老关一样。”女主人什么都不说,只是双手扶在膝上,对司机老关深深地俯首。
  “是这样,哈斯基,我们要住在这里,你到邻居那里挤挤吧。”
  女主人这时才转过脸来,敛起衣襟,碎步从他们背后绕行而过,并不停地念叨:“谢谢了,谢谢。”司机盯着她悄然移动在月光中的背影说:“她母亲是一个很好的女人。”
  “她不是吗?”
  “有人说不是。有人说是。”那时,她中学毕业回来,跟一个城里下来的知青很好。那小伙子给她画了一张像。小伙子的本事出了名,她的美貌也出了名。后来,那知青死了。她被许多人爱过,但她似乎谁也不爱。她曾有很多过夜的男人送的新奇东西。那时,也有人看见她在没人的河边柳荫下痛哭。“这是找自己的魂。”老人们这样说。我认识她是在一个中午,我开车送两个画家下来。他们决定画她。她梳好头,穿上干净衣服,斜躺在草地上,面对画架。画家则拿起画笔,她就扑倒在地,放声痛哭。像男人唱歌,像狼嗥一样后来,就任谁也再近不了她的身子了。
  惹满阿姆。老记者突然想起这个名字。他愿意设想这个女人就是她的女儿。惹满阿姆,哈斯基是你觉醒过来的女儿。在忍辱含垢的草原上觉醒过来。
  牛粪火早已黯淡下去。
  老记者在马鞍做的枕头上靠好,把充做被子的羊皮袍一直拉到颔下。他又嗅到了陌生了的强烈的腥膻气味。这种气味,是他关于许多草原夜的回忆都充溢漾动的气味。他贪婪地大口呼吸。从和记忆中一样半映半掩的帐篷门外望,月光皎洁,充溢着记忆中一样的静谧,一样的芬芳。月亮悬浮在一座小丘背后,天空呈烟岚聚浓时那种钢蓝色。小丘顶上是两个骑手的高大剪影。他们对月下的草原了望一阵,然后隐没在山丘背后。那时你被从采访点上押回县城,走了一夜,走到早晨,押你的两个牧民让你上马,他们自己走路。你不答应。那时血红的太阳正艰难地从地平线上升起,两个牧民和你一起驻足眺望。那时,你是多么揪心地等待太阳完全升起,攒紧眉头,踮着脚尖。害怕刚露脸的太阳会砰然一声滑落回去。像一堆篝火,被风暴粗砺的笔触一下扫掉。或者被吹送到一个寸草不生,了无人迹的世界里白白地燃烧。而太阳应该照耀在地平线上,这道地平线上有那么多的草原人,以及你自己一一那时,你没有以为你将一去不返,你是在和草原诀别。那时,你要两个民兵回去,说你不会上山当土匪。他们给你留下了大团奶酪,然后驱马消失在草海深处。他们没有回望你一眼,但你却感激得泪水涌上了眼眶,默念着:“兄弟!兄弟!”在后来精神世界几近被毁灭的艰难时日里,那个早晨的太阳便来鼓舞你。你系念那些草原人,除此,你别无亲人。除了回到草原生活中去,你别无选择。
  “那日出真美。”老记者忘情地说出声来。月光,青草气息,奶制品与皮毛的混合气息似乎都随之漾动了。还有钢铁与油漆的气息,但这不是那镣铐的气息。停在草坪上的汽车反射出月光,这堆钢铁,会被一双手点燃,从而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日出?”年轻人没有睡着。
  “草原日出。”
  “和大海一样的吧?”
  “一样的吧。我没有见过大海。”
  老关翻翻身,醒了:“日出啦,诗啦!记者,你们这些干坏事的好人!”帐篷里静默一阵,司机老关又打起了呼噜。
  “明天我们去看日出。”
  “……”
  空气清新而冷冽,月亮已经沉落。点点星光在草叶、花瓣间的露珠上反射出来。几只牧狗在远处吠叫。
  “狗。”年轻人打着颤,怕老记者没有听见,便提醒了一句。
  老记者顾自顺着隐约的小路往前走,模糊的背影晃动着。天空中有云,灰暗的云,低垂着笼罩四野。
  “真冷。”
  老记者仍然一语不发。两个身影慢慢进入荒野深处。
  “真冷。”桑蒂又说。
  “看一次日出,顶得上你听过的一多半故事。”老记者转过身来。走到年轻人面前,沉静地说。
  “好多故事你都没有讲完。”
  “那是我还得去经历才能讲完的。”
  这时,东方天际已微微露出一抹灰白,并呈弧形渐渐扩散。那曙光渗入云层,荡漾,摇曳,像一种火焰,一种深沉的吐纳之光。天顶的云回旋,叠合,亮出一角星光闪烁的天空,复又重新遮蔽。草叶悉率一阵,泛起点点幽光,又一阵凉风从背后吹送过来。
  小路越来越窄,终于消隐到丛丛荒草中间。
  “没有路了。”
  “我们到那座山丘上去。”
  “山上有狼吗?”
  “我就想遇一次狼,三十年没见过狼了。”你突然一伸颈项,想学一声狼嗥,但刚呜呜出声,你迅疾克制住了。不要徒然增加年轻人对前路的疑惧。他问你怎么了,你说没什么,你确实没怎么。你应该再给他讲点什么?激励他,而不要欣赏他的软弱。
  1“我还是再讲点什么吧。”你问他还记得那个与狗同名的卡甲吗?记得。他说,这些故事会在心里扎下根。你说:你断言还太早了。那个卡甲是部落中惟一不信佛的人。那时,他每天骑马来到帐篷门口,喊:工作队,带路要吗?他勒紧了缰绳,但还用马刺剌马,马只好发疯似地兜圈子。跑起粪团、泥土、草皮,四处飞扬——那自然都是些天气很好的日子。他给我们带路。每到一个山口,他就使劲打马,吆喝狗,率先跑上去。捧着毡帽窝站在上面哈哈大笑。帽子里装了许多钱:银元、铜钱、纸币、镇币应有尽有。知道嘛呢堆吗?山口上有一堆石头标示方向,每人过山都要添上一块,信徒们还要上香、供钱。他把这些钱一古脑塞进怀里,然后大笑着把帽子扣上头顶。
  ‘
  “后来呢?”桑蒂眯缝起眼睛,远眺东方。天空依然静谧无声,那弧形的曙白又扩展了一点。与之相接的灰色云层薄薄的边缘映出淡淡的緋红。
  “后来——”后来狗先他而死,朋友先他而死。他虔信了佛教。独自一人,每天从河边背上一背石头,背上山口,堆高一个嘛呢堆,又堆高一个嘛呢堆。“听说他身体还很壮实,冬天还赤裸着胳膊。”他们已经踏上小山的漫坡。天空转瞬间燃烧成一片通红,而且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夜色首先从山顶褪下,山丘顶部渐渐明亮,一些摇曳的草茎简直被照耀得通体光辉,仿佛只要再晃动一下,就会化为无形而自在的魂灵升入天庭。这时,背后掩映于雾中缓缓流淌的河流,将奏出宽广无比的和声,犹如夜色中传布的热巴老人关于天地、关于人、关于牧草、关于牛羊、关于女人的嘴唇、关于男人的胸膛的颂诗一样!他们带着几几乎就要令人窒息的激动攀上浑圆的山丘顶。而他们感觉到他们是在河流宽阔而悠远的吟诵中、在大地一样苍劲的颂赞之声中飞升而上。举目四顾,霞光正潮水一般向西方汹涌。太阳还没有升起来。这是无声然而恢宏的起始一~这样的静谧而且恢宏哪!回首,沼池、河流都绵亘在一片乳雾之中,浩漾无际。乳雾就这样均匀地展开。只是在表层上有点漾动的感觉。在地势稍高的地方,帐房、牦牛群、经幡,都被红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父亲是死在草原上的。他没有叛逃。”桑蒂猛烈地挥动手臂,“‘文化大革命’红卫兵要揪斗他,他胆子小,逃走了。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保护他。后来老人饿死了。他也饿死了。父亲临终肯定看到了太阳升起来。”年轻人侧对着老记者,粗重的鼻息把他花白的头发都拂动了。他觉得年轻人这姿态十分美丽。红光从侧面投射过来。他鼻梁高挺,额头棱角分明,肩头还柔弱,但会坚硬起来。他感到股热流从前胸一直贯穿后背。
  “父亲看着太阳升起来……”
  “……躺在自己的土地上……”
  年轻人恣意挥洒泪水。
  太阳升起来了!无声而且无光,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从深远的年代洞察世界上的一切幽微之处。那眼睛里饱含一种暗红的古老液体。那红色漾动起来,仿佛正从头顶、张扬的手臂上注入胸膛,然后随着脉搏鼓点般的节奏潜入血管。使人觉得躯体内部有着什么东西在迅疾地膨胀。
  霞光已从深红烧成紫黑,然后猝然消散。太阳已变成白炽的一团,翻腾着从地平线上跃起,向八方投射出多彩的光芒。光芒的流荡中整个草原似乎都在晃荡。
  那些金色光芒投射到脚前,瑰蓝色的则从肩头、头顶漫涌而过。耳中仿佛听到一种金属物体高翔时的啸声,直至音响伴随光芒把你充荡,使你感到晕眩。这时,低洼处的雾海也翻腾起来,这就更加强了人的主观感觉仿佛你所置身的山头也渐渐拔地而起,最大限度地接近了澄明的天空。之后,这一切就都固定在高潮的顶端了。有感觉就等于没有感觉,没有听见声响反而意味着你沐浴于整个世界的回声之中,沉宏而壮丽的回声哪,以四方而来又从八方消弥!你已经被一种浓烈的东西充满,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就叫感情,或者叫理想、精神、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你将要通体辉耀一次,你要躺倒成草原一样,让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被太阳所驱动,淹没你,摇撼你,践踏你,使你化为尘土、化为烟岚,成为牧人吆喝牛羊出牧、女人呼唤孩子归家时那声音在蔚蓝炊烟里飘悠的余韵,成为瀬临死亡的人眼中对着天空、对着草原、对着亲人闪烁的最后一星亮光。成为花朵开启时最初的一缕芬芳,情人间抛下的最初一滴泪水。你是这一切,你又是挚爱这一切的一个个体。你清醒地站着,你又狂热地觉得你是所有已死将生的男人与女人。
  太阳升高了。光潮渐次退去。
  他们依然极度地亢奋,他们想呼唤: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远处,被牛群践踏得翻出黑土的小路上,两个人缓缓走向他们。并频频地把手搭在眉梢上向他们了望。背后的帐幕笼罩在一团倒卷向地面的炊烟里。那一团阳光便显得像湖水一样浅蓝。
  “他们在等我们。”
  “等我们回去。”
  “司机和女主人。”
  这时,远方的地平线上呈现出新的景色。与碧空相接处是一条银光闪烁的河流。这是流渦在草原上的清澈的黄河辉映于明丽的阳光之中。河岸的公路上,卡车队扬起尘土。马群正在渡河。红、棕、白、灰的各色马匹驳杂在一起,在波浪中沉落、旋动,不断变换出色彩对比强烈而旋律感鲜明的画面。那些马首髙高昂起,激起一片水雾,在阳光下幻化出一道虹彩。马群涉上河岸,那虹彩也就随之消失了。有一个人翻身上马,飞驰起来。马群也随之飞驰起来,扬起一阵阵尘土,他们奔驰了很久,仍然在远远的地方。但他们觉得已经看清了驭手的脸,是卡甲,是惹满阿姆。他们在马上对你露出笑容,这个笑容是你所有感情的归宿。
  “是司机和女主人。”老记者说。
  “是卡甲,是惹满阿姆。”年轻人说。并把微笑着的脸转向天空。
第17章 守灵夜(1)
  四月的色尔古刚刚是初春时节。树木萧疏,四处是正午时分融化过,现在正在冷风里迅速上冻的斑斑残雪。一群表情冷漠的人站在公路边上,他们的身影被一抹残阳照得緋红,他们站得不是十分紧密,他们被一团团残存的积雪隔离开来。这些残雪乌黑坚硬,远处望去,仿佛一群群僵卧的羊子,或是一些四散的花岗岩石,迸裂开来会散发出浓烈的硝与硫磺的味道。其实,它们不过就是一些斑驳积雪罢了,却不知怎么叫我生出那样的联想。
  人们在默默地等待。而这些等待中的木然的人群却激不起你任何联想。
  色尔古村的男人女人们在等待一个告别家乡整整二十五年的人归来。风波浪一样一次又一次掠过路面。村里的男女们将在这里迎住他。迎他从车上下来,然后离开这条公路,过那道涂着坜青的木桥,从山道上引领这个人回到故乡衬庄。那座我在小说《旧年的血迹》中为它取名叫色尔古的村庄。这是这个村子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第一件事情。
  一些衣衫褴褛的娃娃一边哆嗦一边在人群中四处窜动,不时迸发出一两声尖利的啸叫。暮色渐蓝。人们的眼光都一起投向公路弯道,我也十分紧张地盯住那个方向,紧闭嘴巴。
  章明玉老师站在我身边,摩挲着我的脑袋说:
  “他小时候就是你这个样子。那时我刚分配到这里,我还年轻。”
  我父亲雍宗闪着蓝光的眼睛盯住章老师放在我头上的手。章老师的手从我头上挪开了。父亲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可是不要我的娃娃像他一样。”
  大队长嘎洛说我们不该议论一个死人。
  是的,我们等候的这个人已经死了。而且人群中没有他的家人。他父亲死得很早。母亲和妹妹迀往另一个较为富裕的村子已经好多年了。
  “他们为什么送他到这里?”
  “这里不是有他的祖坟?”
  “听说临死时他要求这样。”
  “管这些干什么,反正埋国家的人,国家预备棺材,预备守灵夜的酒钱。”
  贫协主席长手保仑突然说:“听,汽车的声音。”
  果然传来了汽车的响声。
  汽车声越来越洪亮,渐渐充满了整个黄昏和狭窄的山谷。远远的,我们看不见疾驶的汽车,只看见汽车前灯投射出的两根光柱,像灵魂的急切双臂一样在大山的皱褶中起伏,摸索一个熟悉的可以避风的山凹。汽车出现在弯道上,人们仍为舞动的炫目光柱所吸引,直到尖利的刹车声响起,那光柱的手臂垂落了下来。
  一张冻成青紫色的脸从车厢后面伸了出来。他一路手扶灵柩,不让它在不停颠簸的车厢中四处滑动。他的手冻僵了。他问清了这里确实是通向死人家乡的路口时,才叫人们放下车厢板来。
  人们一齐看到了那具棺材。
  那是运输公司为十七个车祸遇难者仓促订做的,拼凑不严的裂缝都用水泥充填。死者身量痩小,棺材却是按遇难者中的最大身量制成的。
  许多张脸在车下向上仰起,积雪在他们脚下咕吱吱响。棺材慢慢滑动,渐渐离开了车厢,送到一双双搞搞举起的手上。
  卡车开走了。只有那个扶送灵柩的人留了下来。他说他是死去的老师的学生,他自己也是老师。
  几个男人默默打量他一阵,低吼一声,把棺材送上了肩头。
  人群上了挢,乘着夜色。
  “这人真轻。”一个年轻人说。
  “他走时你还小,”贫协主席保仑说,“你们都还小。不认得他的样子。”这时,那些显得木然的妇女也尾随在棺材后面上了路,并且轻轻哭泣起来。
  又一个黑夜降临。
  屋里停放着那具棺材。
  章明玉老师和扶送灵柩回来的年轻人站立在房子门口。房子里坐满了守灵的人,火光明亮。屋外远处积雪的山峰闪烁着暗蓝光泽,仿佛棺材里那个生性沉默的人留下的某种记忆,在人心上烙上冰凉幽暗的痛楚。
  “他真的没有结婚?”
  章明玉老师这是好几次问自己学生的学生了。
  “没有。”
  “连个……相好都没有过?”
  “老师他,”格桑多杰说,“贵生老师就是这样。”
  “临死前留下话了?”
  章老师靠前一步问。格桑赶紧扭开脸,避开他满口酒气,酒气中另一种恶臭,叫人感到他的五脏正在渐渐朽腐。
  格桑趁扭头的机会摇了摇头。
  章老师显出十分难过的样子。格桑看着他举起轻轻颤抖的手,揩拭眼泪。格桑想劝慰这个前辈同行几句,可自己心里也不太好受。再说在守灵之夜酗酒令他讨厌。他父亲是严守戒律的佛教徒,自己又把老师的持身方式奉为楷模。
  “你哭了?”他问,口气十分冷漠。
  “我哭了。只有我一个人哭,”章老师把扬起的下颔朝向屋里守灵的人群,“他们才不会呢。我死了他们也不会哭,他们才不会呢。现在人挖个坟坑就像打菜窖一样。我在这个色尔古三十年了。我知道。”
  他擤下一把鼻涕,摔在地上。
  这一切都为我亲眼看见。
  现在我还看到我自己眼光锐利而又明亮。面前是守灵夜火光所映衬出一老一少两个乡村教师的身影,一忽儿模糊,一忽儿清晰。守灵夜的火光明亮闪烁,飘忽不定。使我不时被我的老师和另一个来自远方某个山村的老师的黑色身影所淹没。那时我心中很少悲愤忧惧,或是幸福欢乐的情感,非常敏感,又显得十分漠然。但当他们身影遮没了我的时候,我感到窒息。那时我就体验到命运之手是怎样扼住脆弱生命的手,叫人呼吸不畅的。
  我还记得背后冷风的硬度。
  背后的黑夜,夜中蓝幽幽的残雪和村子里稀疏昏黄的灯光,像害了黄疸病的灯火都历历在目。
  他们沉默一阵,把话题转向了我。
  章老师说:“也是一个聪明的娃娃。我的学生。”
  格桑多杰说:“穿得这么齐整。脚上有鞋穿。”“其实他家里很穷。只是他妈妈勤快,爸爸要强。”章老师突然用了一种动人的梦呓般的语调说,“小时候,你的贵生老师就跟他一样。”
  这句话像句法力无边的咒语。我当时肯定真切地感到了死亡,发出惊骇的叫声。屋里守灵的人有不少涌出了屋子。
  “这人的毛病又犯了。”
  章老师的毛病就是喝了酒就无端吓唬他平时爱护备至的学生。人们又回到了屋里。章老师醉醺醺地挥挥手,说:“我哪里就醉了,我没有吓唬谁。阿来你回家去吧。”
  但他不知道,那句话比任何吓唬都更为可怕,那种将我全部命运和一具棺材里的僵尸联系起来的可怕的咒语。
  章老师刚解放就从内地分到我们色尔古村任教。在乡亲们记忆中,他是一个略显憨厚的方脸盘的漂亮小伙子,痩削一些时更为漂亮。有一年他母亲死了,大雪封山,他不能回老家奔丧,人日渐消痩,却同时得到好几个姑娘的爱慕。而现在,他方正脸膛上的肌肉已经全部塌陷了,堆叠起一层层和善的逆来顺受的皱纹,依然白净的皮肤给人一种灰暗的感觉。他脸上在梦魇之中未曾醒来的痛苦神情和这个正日渐败落的村子的情调相当一致。
  夜色愈益浓重,天上的星光显得更加明亮起来。
  这夜是色尔古村众多黑夜中的一个。就像梭摩河是大渡河众多支流中的一个支流一样,色尔古村的夜也像梭摩河沿岸所有村庄一样,显得无边无际,空洞渺茫。在风中显得凝滞紧张,无风时变得蓬松轻柔。衬子坐落在玛岗觉卡旁边。本地部族方言中,“觉卡”是溪流的意思。村道缘玛岗觉卡而下,在溪水汇人大河的地方和公路汇合,这些也都和梭摩河沿岸的好多村寨一模一样。这些村庄孤独遥远,或是被树林包围。或被光秃的岩石托举,或是坐落在畜栏和陡峭的山地草场之间,白天,面对几十上百块斜挂在坡上或横陈在谷中的麦地。沉入黑夜后,不时被公路上来往的汽车的灯光所照亮。公路是五十年代修筑的。古老的衬道给公路串连起来,就不再只是狩猎的道路,迎亲送丧的道路了。公路也成为章老师在学校里描述未来辉煌前景的一个确凿的证据,用以激励他的学生走向山外沸腾的世界。不几年又有电话线拉过村前的山头。但电话机却只挂在城镇的办公室和邮电局里。只有风弹拨电线的声音,多少丰富了山村的自然音响。
  章老师老了。他至今无缘使用电话。
  而他的学生却有十数人成为国家干部了。这些人回到家乡时气色很好,趾髙气扬。他们开来公家的汽车,兜捕禁猎动物。他们的城里来的老婆娃娃在村中广场上留下一个又一个雪人。这些雪人经冬不化,在他们离开后还以黑色浮炭或蓝色玻璃弹子嵌成的眼睛注视严寒中拱肩缩背的人们。春天里,这些雪人变成—个个混浊明亮的水洼,给一年伊始的时节平添几分凄凉情调。
  村里渐渐有了传说。
  传说当年干净漂亮的老师和一个叫更觉的女人有了私情。或许我会为这女人专写一篇小说,她的男人是森林工人。在色尔古村,在外吃国家粮的人当中,最为人轻视的就是更觉的丈夫,以及和章明玉老师一样的乡村教师贵生,贵生已经死去了。
  贵生父亲是国民党部队的逃兵,陕西人,属胡宗南部队。贵生从师范毕业那年,他去接搞运动的工作组。途中驾车的中杠马惊了,马车一路狂奔。等他制服住马回头一看,车厢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自己的影子。他又驱马狂奔,连人连车一起投进了大河。
  这年,贵生给分配到格桑家的那个村子。他从来不回家,从不写信,他母亲和妹妹只是每月收到汇款。
  章明玉老师只是痛心地感到,当初哥哥上学时就每天给他送来牛奶的贵生妹妹,已经一天天显得苍老了。看到章明玉老师怜悯的目光,三十岁了仍像十几岁时那样天天送来牛奶的贵生妹妹,摇晃一阵,差点跌进了他的怀抱。现在母女俩已经走了。色尔古村眼下已经迀走了大约三分之一特别贫穷的人家。到的那个地方叫做柯拉基,曾经是个十分繁盛的村子。百年前被一场瘟疫灭绝,剩下大片沃土重新变成了荒野。迁移去那里开荒,可以免交三年公粮。她们只给他留下一只送奶的罐子,一只小巧的双耳铜罐,上面有一尊袒腹的女神踩着粗重的云纹。
  云纹显得十分狰狞。
  章老师坐在守灵的人群背后,格桑坐在他的旁边。守灵的人们中只有少数念着祈求死者超生的祷文。大多数人默默喝酒。
  酒力上来了,章老师感到脑袋嗡嗡作响,感到死人的眼睛不在棺材里,而是像星星一样,在黑暗虚空中的某一处柔弱而又执著地闪烁。他好像还听到了那母女俩嘶哑的哭声、喘息声,正从楼上黑洞洞的楼梯口传下来。他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温柔的热流。闭上眼,又看到贵生妹妹摇晃着差点扑进他怀抱的情景。他想张开双手,左手却触到了光滑的坚硬冰凉的棺材。
第18章 守灵夜(2)
  章老师颤抖一下,睁眼看到火光把许多放大的人影投在墙上,只有火苗抖动声和风掠过破烂屋顶的呼呼声混合在一起了。
  他突然叫道:“阿来!阿来!”
  那个孩子果然从守在门外的那群娃娃中走了出来。;
  章老师突然提高了声音:“你怎么在这里来了!我先不是叫你走!”
  要是当年的贵生就会什么也不敢说,而且也不会到这样人多的地方来。可是这娃娃和他父亲一样,一硬颈项说:“你叫我我就来了。”
  章老师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听见有人说他醉了,他像只被雨水打湿的狗一样甩甩脑袋,对着所有人说:“你们说我醉了,是吗?当着我的客人,我们的客人格桑老师?当着我同行的面说你们的老师醉了?”他伛倭着身子,痛切地责问。他摇晃一下,扑在棺材上才没有摔倒,他抬起头,拍拍棺材,说:‘听见了,贵生,他们说我喝醉了,你看见过我喝醉过酒吗?”他把脸转向站在旁边的孩子:“阿来,你看见你老师喝醉酒吗?你对远方来的年轻老师说我没有喝醉,你说,格桑……”他趴在棺材上呜呜地哭泣起来。
  格桑多杰站起来,把他的手从棺材上挪开,搭在自己颈项上,和阿来一起把他搀扶到门外,章老师在墙边蹲下,呕吐了一阵。
  格桑发觉那孩子在战抖,好像还轻声咕哝了一句:他真可怜。不,格桑在心里说,你没有听清。他伸手摸孩子的脑袋,他缩缩颈子就躲开了,眼里闪出一种狺狺的光芒。
  章老师满脸泪光过来,俯身对阿来说:“去把我窗台上那只罐子拿来,他们家的我把它还给他。”
  后来开启了棺盖,人们都来和死人告了别。那只罐子也按章老师的意愿放进了搏材。就放在他肩膀旁边。
  合上棺盖后,章老师和格桑多杰就肃立在棺盖两侧。
  没有人讲话。
  屋子里坐满了人,但仍然显得空旷。现在干燥的灰尘味中好像又弥漫开一种怪异的味道。不知是门外的呕吐物还是融冻的尸体所散发出来的。也许根本就不曾有过这种味道,只是打开棺材又合上时的反应,一种气氛而已。火舌舔噬的劈柴袢子,偶尔有一星火子爆起,飞过人们的头顶,落在尘土中慢慢熄灭。
  酒碗一次次斟满又被喝干。
  这时章老师出声打破了沉默:“我要坐下了,对不起格桑。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想站上一个通宵守灵,我非常乐意。可我站不住了。我有关节炎,他们知道,贵生也知道。他妹妹也知道我有关节炎。”他可怜巴巴地屈下膝头,酒力使他吐字含混不清。他翘着屁股像要拉屎一样,仰脸看着格桑。
  “你可以坐下。”他说,同时被自己十足的居高临下的腔调吓了一跳。你没有这种权利,你还年轻。他想。他叹息一声,松弛了身体说:“我们都坐下吧。”
  他们并肩坐在守灵的人圈背后,从人们视线中消失了。人们都感到某种压力的消失。说话声渐渐高起来。若不是某个确实叫人尊重的人物死了,守灵之夜就像过节一样可以尽兴交谈,尽兴吃喝。可是这家人的最后一个却躺在棺材里,没有肉,没有菜。只有各人怀中掏出的酒瓶。可是刚才两个活着的老师那样站着,好像没有在他们的黑板和白墨盒子前站够一样,使这守灵夜有了真正的严肃与悲哀。现在,他们坐下了,人们都长吁了一口气。
  “讲讲我老师的事情。”格桑多杰对身边的章老师说,“请你。”
  “不。我不。等下你听他们谈吧。”章老师冷冷一笑,“这些人才会谈人呢,管你死人活人。”
  “已经下半夜了,或许他们要瞌睡了。”
  “不,他们快要喝够酒了。”章老师俯过身来,“我来这里快三十年了。我知道他们。你闻闻我身上他们的气味。你闻。”
  格桑多杰知道他酒醉到这个程度,口中吐出的全是真话。但如果他像心里一样,在口头上表示同意,那是不可以的。死去的老师或许可以,而自己是不可以的。死去的老师那么多年一贯持身谨严,堪为人师,而自己从事这个职业不过短短两三年时间。由此想到自己将来必定像死去的老师一样一生都将是隐忍的,顺从的,自然也是软弱的,不禁悲戚之感油然而生。
  他端起酒来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怎么也不能滑下喉头。一些酒液随着呼吸进入了鼻腔,格桑弯下腰,猛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也哗一声流了下来。
  面容慈善的贫协主席保仑转过身来:“听说他当了先进?”
  他不敢抬起泪水纵横的脸,只是模模糊糊地哼了一声。
  “不当先进的话他不会进城。”
  “不是开会他是不会搁下上课的学生走开的。”
  “不进城就不会搭上翻死了十几个人的车了。死了多少个?十几?”
  “十六。后来医院里又死了一个。”
  “听说你也在车上。”
  “在。”
  “也当先进了。车怎么翻的?”
  他说车在积雪的公路上慢慢往边上溜,好多人都翻窗跳了出来。老师本来是来得及跳的,可他只是紧抓住面前的扶手。端坐着一动不动。好像还盯着远处什么地方出神。车子就那样慢慢倾覆,滚下山沟。滚动时还甩出了几个小孩和妇女。他们也只是受了点轻伤。可他坐在窗前一动不动,不仅自己,还挡断了另外两三个人的生路。他边讲边抬起头来,眼中也露出车子倾覆时老师眼中那种空洞飘浮的神情。他的声音很低,但全房子的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沉默了好一阵子。
  退伍军人雍宗和大队长嘎洛同时叹了口气。嘎洛头深深地俯向他那因风湿和弹伤严重积水的膝头。雍宗则是慢慢仰起脸来,火光只是照亮了他漂亮的喉结。他的脸仰向黑暗。而他看见的不是天空,而是烟熏得漆黑的屋顶。
  还是将来会加入共产党,或为副大队长,放羊的十七岁的阿生说:“他是吓呆了。”
  保仑说:“贵生小时候就是这样,他多半不是害怕,他是想什么想走神了。”
  “他肯定吓呆了。”阿生坚持说。
  “吓呆了又怎么样?”雍宗眼里对这个娃娃露出明显的敌意。
  “我是不会吓呆的。”阿生说,“我没有上过学,上过学的人都是胆小鬼。”
  雍宗冷冷一笑,又十分鄙屑地盯了醉得一塌糊涂的阿生一眼,起身回家去了。有人要他留下,他从门口转过身来,一脸郑重的神情,说:“守灵是没有意思的,要对人好在他活着的时候,我死了可以把我喂狗,只要活着的时候叫我好好活着。”最后,这个打过仗的人说,“我见过的死人多了。我见过活着的死人也多了。与其守灵,不如当初留下他母亲和妹妹。”大队长嘎洛说:“雍宗!”
  阿生看了大队长一眼,鼓足了勇气,说:“雍宗,你知道你是什么人?”
  雍宗对阿生说:“难道你没有见过死人?”
  然后才转身走开了。
  “贵生小时候就是什么都害怕。”话题又回到死人身上。
  “不,伙计,那是他外面的样子。心里,我是说论脑筋,他可是聪明不过的娃娃。”
  “我只敢说他是个听话的规矩人,或许在外面工作对人心肠也好。他父亲就是一个软心肠。”
  “听说他父亲没打过仗,只在部队里弄吃的。”
  “他往打仗的地方送了一次饭,就吓坏了。就跑了。”
  “你们不要打断我。我是说心肠好的人都不会有出息。”保仑脸上渐渐泛起红光,没精打采的眼光又变得明亮了,“我父亲就心肠好,我家才成了色尔古最穷最下贱的人家。幸好解放了,贵生当了先进。先进又不是官。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是排长。”
  “二儿子。地震时他背了好多死人。人家给他奖章,他说我不要奖章,我要当班长。现在他是排长了。贵生那样不行。”
  “跟你比?”
  “跟我?不,和我几个儿子比。农民和农民比,国家的人和国家的人比。”
  格桑多杰听着这些对话,感到十分厌恶,感到自己的老师受到了他同村人的亵渎。同时这些话听来就像是对自己一生的无情判词。他说:“天哪,这不公平。”
  “人家,”章老师说,“人家也没说这事情公平。人家是说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我想透点风,打开窗子就好了。”
  “房子的窗户都钉死了。住在这房子里那两个女人怕人偷去她们的东西。你老师每年寄回家三四百元,他们省吃俭用,确实添置了不少东西。”
  章老师拍拍保仑的肩头,“把你的酒壶给我。”保仑把酒壶递给他,“让章老师说说,贵生人怎么样!”
  有人呸了一声说:“见鬼。”但更多的人起哄表不同意。
  章老师手里把着酒壶,低声说:“他已经死了。”他喝了口酒,悄悄对格杰说:“要不是酒,平时他可不是这样,他婆娘倒有点……”
  保仑说:“你说我什么?”
  “我说你本来不是……不是这样!我说你大儿子在挖原子弹矿石,保密单位,三儿子在公安局,有专门的汽车……”
  “你说我了。”保仑醉态毕露,仰起脸,张大嘴,把酒碗举得高高的。一溜酒线滴进口中。
  “我没有。”
  “你不敢说我。说我的人让我儿子开车来把他抓进监狱。你说了我,我就再也不请你喝酒了。”
  “我敢!”
  章老师几乎是嘶喊了这么一声。
  他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说:“我敢。”他一脸悲怆之情,环视着暗中一张张吃惊的面孔,“乡亲们,我是这里的老师,教育你们的子弟三十来年,三十来年。刚来的时候,我想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我叫你们老乡,老乡……老乡……”泪水流下来了,他擦了几把但无济于事,泪水越涌越多,他索性放下手臂,“现在我叫你们乡亲。乡亲们,乡亲们。我不说我自己。我说我一个最好的学生。他比你们都好,比你们所有有出息的子弟都好。”
  “他更比我好。现在我们为他守灵,不是吗?我们为他守灵。我们,我,和贫协主席,跟你们一样。都是不配的。”
  章老师借酒发疯,声泪俱下。桩桩件件数落自己的罪过。说自己不该喝醉了酒吓唬可怜的娃娃们,至少自己比他们吃得好,穿得十分暖和。说自己不该寡廉鲜耻,搞上了人家的女人。说自己不该叫学生在劳动课时替自己上山捡柴,不该瞒下学生拾来的麦穗喂自己那两只下蛋的鸡婆。
  嘎洛大队长揩了揩显得有些湿润的瞎眼窝,轻声说:“好了,老师。我们都不怪你。”
  章老师却圆睁双眼,说:“我怪你!”
  “怪我吧,怪我就是了。”
  “怪你当初说我教书表现好,可以当生产队会计!会计,我是国家干部,晓得吗?”
  贫协主席慢慢放下酒碗,笑了,双眼合成一条细缝,“那时我就没有同意。”
  章老师又叫了一声:“我也怪你没有同意!”然后人事不醒地昏倒在地。
  格桑多杰离开色尔古村时太阳刚刚起来。他一直向前没有回头。满脑子响着冻土落在棺盖上的声音以及黎明时分清丽的鸟鸣。他知道自己离那座亲手参加垒砌的新坟越来越远,看到新坟上已经爬满了萋绿的碧草,草上露珠清澈而又冰凉。
  许多年过去了。
  他被调到教育局任职的时候,才听说章明玉老师五十二岁上因为一宗男女之事受到处分。按惯例,在乡村小学任敎二十年以上可以上调城镇。对章老师的处分是他教书三十多年,仍然留在原来的村子。
  为了这篇小说,我找到了格桑多杰副局长。他说:“好多年以前我们就认识了。”
  我说:“重新认识一下吧。”
  他说:“有这个必要。”
  1987年教师节草于马尔康。
  1988.3.改于西昌邛海宾馆。
第19章 永远的嘎洛(1)
  那阵猝然袭来的疼痛,在耳底带着血腥味的轰鸣中似乎渐渐缓解了,继之而来的是软绵绵的诱人的晕眩。嘎洛舒展开身子,患风湿症的僵硬关节都自如地松开,发出咔吧咔吧一连声的脆响。
  就这样嘎洛倒下了。
  他仰面倒地,在将临收获季节时的某个日子,他独眼中的天空飘满日暮时分的红霞。他要咧嘴笑笑,一溜口涎却淌到脖颈上。嘎洛意识到眼前闪烁的无数金色光斑后那一片绯红不是美丽的霞光,而是溢满眼眶的血,使眼前的蓝色天空濡染成血色,这种颜色使他在五十年前失去了左眼,那时他就谙熟了这种充满锈蚀的铜铁臭气的颜色。
  只是,嘎洛还不明白,这是可怕的起始还是愉悦的终结。
  他的一只手插入温润酥松的黑土,五朵云花断茎口牛奶一样洁白黏稠的浆汁不断滴落在手背,使他毛孔粗大的手腕上的皮肉颤抖。那浆汁一滴滴淅沥不止,他的感觉是一只只野蜂向自己降落。他另一只手攥住了一大把麦子,熟透后爆出壳的麦粒溅落在他脸上,胸脯上,他以为那是金色的蜂群向自己聚集。
  他还看到,山谷中一片不太广阔的丰收的麦地一下子变得浑远无际,风使阳光的波浪阵阵起伏。远处传来驱赶鸟雀的铜锣的哐哐声响,吓不走任何一只寻食的雀鸟的响亮的铜锣无谓轰响。
  阳光一片金黄。麦浪一片金黄。
  这样辉煌的麦浪注定只会在他一生重大的转折关头在他眼前汹涌。这是一九八六年。另外两次分别是一九三六年和一九五年。我回到色尔古村后,他儿子对我说:父亲说今年他恐怕要死了。今年庄稼这么好,地还是能生娃娃的婆娘,还是壮实婆娘。他儿子过去是我同学,从部队转业后自己买了汽车从事长途运输。我们谈这番话是在傍着公路的新色尔古村他的家中。这几年,处在闭锁山沟里的老色尔古村的破旧古老的住房正被故乡的人们抛弃,新修房子时都迁到了傍着公路面临大河的开阔地。
  嘎洛却死在老色尔古村的麦地里。
  他儿子在领我参观了我故乡土地上出现的新的富足村庄后对我说:
  “他枉自走南闯北,参加红军,解放后又当干部,还那么迷信,那么土气,就只晓得巴掌大的泥巴地里长出的庄稼。他要我把车子停了,去收麦子。今年麦子确实好得我从来没有见过,可他就是不管车子停一天少挣上百块钱。我不肯停车,他说要是这么好的庄稼不收,他就要死了。”
  嘎洛对他儿子说,一九三六年他长征经过此地,看到也是这么好的麦子没人收割,到草地他就负了伤。一九五年也是,听说解放军进山,人们都逃进了村后的树林,也是这么好的麦子,结果大火烧了头人和他的房子。
  我说:“现在他死了,也就再不操心了。”
  绛措说:“对。”
  嘎洛死了,从此成为故事中的人物,和过去的生活联系在一起,生活使一个人的命运充满回环曲折的起伏,但有时作为人生命的本质竟不能得到丝毫改变。伟人依然是伟人,小民依然是小民,崇高者依然崇高,卑贱者仍旧卑贱。
  眼下这个在我故乡生存下来并繁衍了后代的流落红军的故事或许也包含着这种道理。
  这个人在记忆中搜寻不出自己的名字,乡亲们都叫他嘎洛。嘎洛是瞎子的意思。
  关于他瞎眼的原因有两种真实的说法。一种后起的不太真实的说法出自他儿子绛措之口。那时,我们都在城里念中学,都想摆脱色尔古村贫困闭锁的生活。绛措作为红军的儿子,想的当然是参军提干。他说他父亲在长征中,在若尔盖草原和国民党军的一场恶战中被一发八二炮弹掀翻,断了腿,并失去了左眼。那时,他是我们班的班长和团支部书记,逢人便讲父亲的英雄事迹。
  另一种说法出自嘎洛口中。
  那天他们一排人在雾中和大队失去了联系。接近川甘边界一处回民村落时,心里发憷,打完了枪膛里的子弹。子弹穿过空气,在远处像熄灭的烟头一样坠落在暗夜里。林子空空荡荡,他们是三个人一齐爬上了一家人的热炕。大块的干牛粪饼在炕洞里燃烧。牛胃没能很好分解的草籽散发出粮食被烧焦的味道,使他们从睡眠中醒来,胃被一只毫不容情的手翻搅。
  他们没有起身搜寻食物。实际上他们经过热炕的烘焐,虚汗淋漓,一切都像梦魇一样,一种无形透明的重物使他们四肢摊开,无神的眼睛大睁,却对土屋顶上铺开的光滑匀称的小杉树干视而不见。
  一枚受热过度的手榴弹爆炸了。
  那两个人当场就死了。嘎洛在两天后醒来,以为自己也死了。他嗅到铁的味道和织物被火烧后的味道。爆炸发生之前,他们被饥饿之手随意搓揉,眼下,要是他自己真还活着,那么以后或许还有吃饱肚子的时候,像他参加红军后的好长一段日子。在那以前,他也一直生活在饥饿之中。但只有爆炸时的一刹那,强烈的饥饿感随那声巨响穿透了整个身躯,铭心刻骨。
  炕洞里的牛粪火已经熄了。
  他把炕洞里的牛粪灰烬塞进口中。这就决定了他在余生中还将无数次把这种灰烬填进口中,慢慢咀嚼,从中品味生活的种种味道。嘎洛一动作,使身上的伤口挣开,鲜血又淅沥而下。他又将大把火灰填进伤口,这样就有效地防止了伤口感染,并止了血,但那只眼睛也就永远失去了复明的可能。
  当他颤颤巍巍走出屋门时,当地百姓正准备一把火烧掉这座不祥的房子。他们惊讶地看到一具血迹斑斑的尸身挪动僵硬的腿,颤抖的手在无风的虚空中来回摸索。
  那次爆炸使他的脑子受到了可怕的震荡,嘎洛就此失去了明晰的记忆。
  所有这些对我们这个多少有些虚构成分的故事都将起些或隐或现的作用。
  那天我上班晚到了一点。
  同办公室的人对我说:“山里一个农民来找你,说是你同乡。”
  “他说什么?”
  “他让我告诉你嘎洛死了。”
  我就这样踏上了我的回故乡之路。他在城外的停车场等我,簇新的卡车满载止咳糖浆和其他药品。
  “我觉得你要来。”绛措说。
  “要来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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