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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校对】《藏原密码(出书版)》作者:颜栋

_4 颜栋(现代)
  过了许久,她终于转过了身,缓缓的,像幽灵一般转过了身,刺鹫竟然没有看清她的脸,只觉得似曾相识。那一袭白色变成了一只秃鹫,长裙的裙角变幻成巨大的翅膀,它扑扇着翅膀吹开一座又一座坟堆,叼出一具具腐朽的尸骸朝西飞去,慢慢地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刺鹫觉得这个女人好像是经常在梦里出现的母亲,又好像是久美,又好像是另一个陌生人。反正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就觉得自己是那只超度亡人的秃鹫。
  负责看押刺鹫的几十个带刀牧人都不敢大意,他们看到刺鹫闭着眼睛打着呼噜,一会抽下腿,一会伸下胳膊,都知道刺鹫可能是在做噩梦,可看他那副喃喃自语的样儿谁也不敢上前,害怕叫醒他的同时刺鹫会冷不丁地咬自己一口。这个人可是连人肉都能吃的,吃了就睡,毫无忌惮!
  
  第十九章 独面审判日(1)
  
  离看押刺鹫的帐房不远的地方是千户头人的行帐,此时这里早已围满了人,大家情绪都很激动,有七八个人围着头人数落刺鹫的不是,还有三五个妇女坐在地上大声地哭泣哀号,她们是天葬台亡人们的家属。
  “头人,刺鹫玷污了我们的亡人,这是奇耻大辱!我们几个拍过掌,一致要求您老人家处决他!”
  “对!他这么大的人不该不知道藏人的规矩!请头人下令!”
  “简直无法无天了!”
  千户头人盘腿坐在狼皮毡子上,左手里搓着一副拇指大小的玛瑙念珠,右手打着哈欠不紧不慢地说道:“是谁最早看见他吃人肉了啊?”
  “我!”
  “还有我!”
  “是我第一个看见的,我当时在后山挖药!”不断有人答着。头人听出来了,最初看见刺鹫的都是些女人。
  “哦!”头人不紧不慢地应道,又歪头吸了一口水烟,接着慢悠悠地问,“那你们的意思该怎么办啊!”
  “处决刺鹫,还我亡人的尊严!”
  “对!杀了他!”答话的男人居多。
  “哦!”头人又拖长了音调挠了挠鼻子:“照你们这么说杀了这个娃娃就还了你们亡人的尊严了,对吧?”
  “是的头人!”
  “那你说一个死了的人的尊严在哪呢?”头人反问道。
  “这……”底下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吃了我们先人的肉就是不对,这到哪儿都能说上理!”一个中年牧人高声喊道,他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头人,但总觉得自己是占理的,一定要据理力争。
  “既然他吃了你们先人的肉,那我让他给你吐出来行不行?”
  “那可就脏了!”中年人一脸不悦,可又不敢不回千户头人的话。
  “对嘛!吐出来就脏了,咽下去就好嘛!这样你们祖先也活着,刺鹫也活着,多好啊!是不是?”
  “这……”中年人一时语塞,他觉得头人的话是怎么听怎么别扭,可又不是句错话,挑不出刺,不好反驳。
  头人不等中年人回话,又问最先看到刺鹫吃人肉的女人们:“你们几个先别哭,先听我说。我问你们,你们谁家养马?”
  “我家有!”
  “我家也养,有三匹,一匹母马还怀着马驹子呢!”女人们家里几乎家家养马,可她们不知道头人为什么问这么个无关紧要的话。
  “那你们说,如果你们家的马儿贪嘴多吃了半袋口粮,你会杀了马儿,还是抽它两鞭子,让它长长记性,以后多干活,多驮粮食回来将功补过呢?”
  “让马儿多驮粮食嘛,杀了有什么好?一顿肉就吃光了,留着干活可以干十年,兴许命长一点的能干二十年呢!”
  “是啊!要是换了我,我不会抽它两鞭子的!吃都吃了,抽两鞭子有什么用啊。贪嘴也是因为饿嘛!”另一个女人答着。
  头人将手掌拍得啪啪作响:“对嘛!看看我西玉树女人们的见识,啊?比男人还男人。看看,啊?你们都看看,今后你们哪个还敢说我们的女人只懂得养娃娃?只懂得跟你们钻被窝子?”
  受到千户头人夸奖的女人们不觉都有些得意起来,尽管她们脸蛋上还挂着泪水,但已经不再那么激动了。中年牧人恶狠狠地瞪着发言的女人们,可女人们也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是嘛!刺鹫就是这只饿了的马儿,只不过贪嘴多吃了半袋口粮,罚一罚他就了事了嘛!再说这事情传出去也不好听,是不是?你、我、大家的脸上都挂不住,对不对?你说说,你们谁愿意整天说自己的阿爸被刺鹫吃了,在刺鹫的肚子里头打滚呢?”
  头人一席话竟然令在场的不少人都发出了笑声。
  “是不是?你们笑了,就说明我的话有道理。已经死了一个人,又何必再死一个人?他刺鹫活着,你们的先人也就活着,对不对?一样的道理嘛,秃鹫在天葬台也吃人肉,难道你们也要把它们杀光不成?”
  “可是秃鹫是神,是佛祖的使者,刺鹫却是人,这是两回事,不能下到一个锅里煮。”中年人愤愤不已。
  “不对吧,我问你,秃鹫是鸟对不对?”
  “对!”
  “那刺鹫是人对不对?”
  “没错!”
  “那你说是人的命贵还是鸟的命贵?”
  “嗯……鸟的命贵!”中年牧人眼珠子一转,得意地答着。
  “是吗?那你先人的命难道还不如一只鸟吗?既然这样,那你还在我这大帐里闹什么?来人呐,将这个不孝子孙乱棍子撵出去。”
  “慢,慢着,头人,当然是人的命贵重,我刚才舌头没转过弯来。”中年牧人忙见风使舵。
  “哦,这就对了嘛!你说说,秃鹫吃人都不杀,那刺鹫吃人就更不能杀了,同样的都是命,方才显得我子民善心普照,慈悲为怀嘛!”
  “可是……”
  “这样吧,今天在场的男人们我都赏赐你们每人一匹快马!另外,今天在场的女人们我每人赏赐一块玛瑙,不,每人赏一串玛瑙!我西玉树的女人比男人厉害,哈哈!这些都作为对你们善心普照的补偿。”
  “可是……”有个男牧人还想说什么,却被身边自个的女人狠劲地朝屁股攥了一把,硬是把话给咽回去了。
  头人马上对下人喊道:“来人,去把刺鹫推出去,让他围场示众,再把他暴晒三天,不许吃喝!看他还懂不懂王法!这贼小子。另外,再派人去天葬台煨桑三天,好酒好肉供奉尸剁林主!请结古寺群僧念经三天超度亡灵!”
  “暴晒三天啊?是不是太重了?”一个女人小声地嘀咕着,其他人虽然不说话,但也没有阻拦她说话的意思。
  “那不重罚可怎么了得?我千户治下必定有奖有罚,奖则重奖,罚则重罚。这个就不必说了。”头人目光炯炯,坚持己见。
  下面的人看头人已经做出了惩罚,知道头人的脾气是言出必行,也不好再说什么,就纷纷起身躬着身散去了。
  下人领了命正要应允着退出,却又被头人悄悄叫住了。
  “回来!给刺鹫吃饱喝足了再推出去,我可没说帐房里不能吃喝!另外绳子也别捆太紧了,小娃娃胳膊还嫩着呢!”
  “是!”下人会意地笑了笑,领了命出了帐房。
  “报千户头人!”下人前脚未出,外围的侍卫随即进来禀报。
  “怎么了?是不是刺鹫又出什么乱子了?”头人眉头紧皱。
  “没有!”
  “那你慌慌张张地干什么?”
  “禀头人,刚才铁脸热布来了。”
  “他人呢?”
  “走了!”
  “走了?”
  “是的,他在帐外听了一会,没有进帐,赶在闹事的人退出前先走了。”
  “他在帐外听了一会?”
  “是的。”
  “他说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说。我们本想将他拿下,可见他并没有打扰头人,又怕惊动帐内的百姓,所以没有动手。”
  “哦,他手里还拿着刀吗?”
  “没有!”
  “知道了!”
  “要我们去把他抓回来吗?”
  “飞走了的鸟儿抓回来还养个屁啊?你不知道这黑脸是个乌鸦吗?”
  “拉索!”侍卫退下。
  “这铁脸鸦儿,敢偷听我!”头人摇头思考片刻,摇了半天才算摇出个中真味来,随即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他知道热布听出了他的心声才会安安静静地离去,这样的人可谓知己,人生苦短,得一知己足矣。笑罢他又猛地俯身吸了一口水烟,不料吸的力道太猛,呛得他一阵咳嗽。头人咳了几声后长出了一口气,舔了舔干巴巴的嘴皮骂道:“日他先人的,真辣!”
  “呼啦啦!”一阵铁索链声在刺鹫的脚踝间响起,围观刺鹫受刑的人群立即闪出一条通道。不久头人骑着一头雄壮的独角牦牛出现了,他是来巡场监法的。后边跟着一群护卫和法师,人们纷纷匍匐在地。护卫大汉们个个脸上涂得花花绿绿,有的额头上画着眼睛或大嘴,看上去十分凶悍狰狞。
  头人体魄魁梧,方脸紫红,目光犀利,坐在牦牛上确实威风八面。他后面跟着的法师个个眉骨突凸,长臂大手,神情彪悍,头戴珠宝串成的五脊线冠,身穿宽大的虎皮袍,腰挂虎皮法袋,胸前的藏银镶边的照妖镜闪闪放光。
  待头人的坐骑来到场子中央,忙有一个仆人跑过去跪下,头人踩着他的背下了地伸着懒腰,又有仆人忙将一直背着的短腿金桌、狼皮凳子取下来摆放好,将头人的银奶茶壶和银杯摆上,将点心码在精致的小盘子里。
  头人坐定后,几个勇士架着刺鹫,另两个人架着一个抢劫犯一同来到广场示众。抢劫犯垂着脑袋,披散着头发,四肢瘫软,被架到祭天神垛旁边的一块舌形石上,仰面朝天躺着,刺鹫则被护卫看管着坐在地上。围观的人群中马上有人发出责骂声,也有人发出啊啧啧的怜惜声!
  
  第二十章 独面审判日(2)
  
  头人的执法管家身材短小,只好站在一块青石上训话,他三言两语宣判了抢劫犯的罪行,就有一个身披青氅,盘着发髻,尖帽顶上饰有七个骷髅,背后插着几支鹰翎的巫师手执尖刀,快步走到舌形石跟前,照着抢劫犯胸腔猛拍了几掌,然后一刀捅去,只听得“噗”的一声,犯人胸部被剖开,鲜血喷涌。巫师随即将手伸进犯人胸腔,接出一捧鲜血,一边不停地诵咒,一边向天空抛洒。
  围观的人群中立刻发出一阵兴奋的呼叫声。
  “看,他的心已经黑了,被魔鬼吞了去,才会产生恶念,犯抢劫罪!”巫师掏出了犯人的心脏,举起来大声示众道,众人一看这颗心脏确实有些铁青颜色。
  这时,领头巫师开始念诵超度祷词:“万物有灵,唯天为大,佑我草原不受魔鬼蛊惑!”众人一起跟着念诵,祷词声有如潮水汹涌,一浪高过一浪!
  将犯人的尸体抬下去之后,一群被涂抹得花花绿绿的牦牛、盘羊等祭牲被人赶到神垛下面的空地上。这些是专门用来祭天的神牛和神羊。这些牲畜都是体格强壮、性情暴躁的。神牛身上烙有印记,从小就赶进山野,与野牛为伍,祭祀的时候,才派人进山捕捉。神牛被赶到祭祀台前,有人在它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神牛吼叫着蹦跳起来。就在这时,领头巫师挥动锋利的大斧,照准神牛的脑袋砍去。只听得“嘣”的一声,神牛脑袋开花,脑浆迸裂,随从巫师忙用碗将脑浆接住,抛向四周,边抛边舞。其他的祭牲也大同小异,被一一活活肢解。这让刺鹫看得有些毛骨悚然,他觉得牲口是无罪的。
  “我有话要说!”刺鹫张嘴大喊。
  “什么话?”执法管家厉声喝问。
  “你们为什么要屠宰这些牲口,牲口有罪吗?”
  “这些是敬献给神灵的。”
  “是敬献给神灵吃的?还是穿的?还是敬献给神灵用来送人的?”刺鹫又问,听刺鹫问得滑稽,人群中有人发出了清晰的笑声。
  “给神灵吃的!”执法管家斩钉截铁地回答。
  “神灵还吃肉吗?他不是不吃荤吗?”
  “哈哈哈!”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执法管家脸一红,忙又改口道:“都是敬献给万能的神灵用的。”
  “神灵不是万能的吗?既然是万能的,还需要你来送什么东西呢?他缺什么?”
  执法管家刚想张嘴,却又觉得不妥,这个问题他怎么回答好像都不妥。
  “到头来这些都是你们做给人看的,佛法禁止杀生,而你们却要杀害几个无辜的生命去送给神灵。这不是把宝贝佛爷拉下来的屎再塞回他的嘴里去吗?真正的神灵什么都不缺,他无处不在。如果你真的敬重神灵,就坚持你的信仰好了,你信他在最重要!信佛爷存在最重要!信……”
  “你给我住嘴!”执法管家粗暴地打断了刺鹫,急忙命人进行下一个仪规。
  头人在一旁吃喝得兴起,不断叫人给他满上奶茶、添满坚果,仿佛刺鹫和执法管家间的斗嘴是他最好的开胃菜。
  接下来,咒师分成了两组,他们打算将抢劫犯的心煮烂,因为他们觉得只有当众将黑心煮烂,当众驱除魔鬼,其他的人才会免受蛊惑,抢劫犯就永远不会再出现。于是一人取来一个筛子,他一边念诵咒语,一边让人往筛子里倒干净的泉水,奇怪的是,当他嘴皮子动弹的时候,竟没有一滴水从筛子的网眼里漏下去。当他一停止念咒,水才哗哗地从筛子的网眼里漏了下来,滴到下面支好的大锅里,观众莫不称奇。
  这个过程是咒师在给泉水加法能,以增强力量!
  另一组人在场子中央燃起了一堆大火,一个黑衣巫师挽起长袖,把手伸进火中,取出一根烧红的铜针,猛地刺穿自己的舌头,血顺着铜针往下流,另一巫师接到血在手心里,向空中抛洒。过不了多久,第一个巫师拔出铜棍,用手抚摸了一下伤口,然后喝口水,喷出来,伸伸舌头,舌头完好如初。
  刚才接血的巫师又用木头削了一个小木人,将小木人立在地上,念咒作法,过了片刻,突然掏出一个木碗将那个小木人扣住。然后他用一根骨针伸到木碗底下,连刺小木人,周围的人都听到碗里发出尖锐的哀叫声。接着他把小木人扔进火中,并不停地念咒。
  众人见小木人在火中跳来跳去,嘴里还流着血,不一会儿便烧成了灰。人们惊骇失色,只有刺鹫冷眼旁观,他离巫师最近,所以能清楚地看到巫师宽大的袖子下有一根很细的线和木人是连在一起的。
  过不多久,巫师用手一挥:“以上师的名,请带玷污亡人的恶魔上来,他的灵魂已经被烧死,现在我们要惩罚他的肉体!”说完刺鹫便被人推了上来,连着绳索拴到了一根立起来的柱子上!
  周围立刻围上来一些身披兽皮,头戴鹿、牛、羊等面具的巫师,围着刺鹫仿效着野兽的动作,甩手、跺脚、扭腰、抖腿、摆头,还学野兽叫唤,伴随着铃鼓声,纵情跳跃。他们还模仿牛羊抵角的动作,两人互相抓住刺鹫的胳膊,头顶着他的胸膛,撕撕拉拉扯来扯去。
  刺鹫感觉到胸前一阵痒痒,却不敢笑出声,脸都憋红了。头人看他滑稽的动作连忙干咳了几声,示意管家赶紧念判决。
  “刺鹫大胆冒犯神灵!是否受人指使?”执法管家上前询问刺鹫,周围的人也安静下来,听刺鹫的回答。
  “什么叫指使?”
  “就是有没有人教你去天葬台行凶?”
  “有!”刺鹫思考片刻后大声地回答,人群一片哗然!头人也正过身子来仔细听着,想知道是谁如此大胆。
  “抓住了教唆犯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听大家喊得义愤填膺,围观的人群里有一个年轻人开始浑身哆嗦起来,他用力裹了裹皮袄以掩饰惊慌。
  “是谁?大声地说出来,我要扒了他的皮绷一面大鼓!”执法管家对刺鹫恶狠狠地说道。
  “你真的敢扒了他的皮吗?”
  “那有何不敢?你只管说出他的名字。”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少啰嗦!”
  “是,是普尔巴战神!”刺鹫故意结巴了一下,然后大声地喊出来了!
  “噗!”头人听刺鹫说完猛地喷出了刚喝下去的一口奶茶,奶茶狼藉地喷在了四周仆人的身上。头人看着周围望着自己、惊慌不已的仆人忙解释道:“日他先人的,这奶茶可真烫,下次端给我之前摇一摇。”
  “你真是死不知悔改啊!”执法管家有些恨铁不成钢。
  “是真的!普尔巴战神要我超度那些死去却得不到尊严的灵魂。”
  “尊严在秃鹫的嘴里,而你不是秃鹫!”执法管家有些激动。
  “那有什么不一样,我也是鹫!我是刺鹫!”
  “你……”执法管家气得说不出话来,支吾着脸憋得通红。
  “哈哈哈……”围观的好些人都被刺鹫的话给逗乐了,发出了大笑,笑声开始肆无忌惮起来,这很让巫师们感到不安。
  “你已经玷污了亡人,我们杀了你的灵魂赎罪,现在惩罚你的肉身当众暴晒三天,不许吃喝!”执法管家恶狠狠地大声宣判着。
  “你竟然有本事能惩罚我的灵魂?”
  “那有什么不能?我是神灵的忠实仆人!”
  “可你刚才还说要扒下神灵的皮来绷鼓。”
  “你……我一定要惩罚你的灵魂!”
  “呸,你这种人竟敢说可以肆意惩罚一个人的灵魂?你知道什么叫灵魂吗?灵魂是你绑在柱子上,烧个小木人就能惩罚得了的吗?”
  “那是!”执法管家得意地咧嘴大笑起来,两片嘴皮子一张便露出了满嘴的黄牙,他终于激怒了刺鹫,觉得这是一个莫大的胜利,可算出了一口气,心里可舒坦了。
  “哦,你这个就知道念念文书,动动嘴皮子,写写小字,一天到晚只知道吃牧人供奉的小官就能判我的肉身接受暴晒了?”
  “那是,你是罪有应得!”执法管家冷笑着环顾周围,似乎要让大家都看到他的威仪。
  “哎,执法管家,你刚才烧死了我的灵魂吗?”刺鹫又问。
  “那当然,你的灵魂已经死了!”
  “哦,那你烧我灵魂的时候是先烧了上半身呢,还是先烧了下半身?”
  “下半身!”执法管家思考一下之后回答,他觉得火焰是从下往上烧的,这个回答算是滴水不漏。
  “啊?灵魂还分上半身和下半身吗?你见过吗?”
  “你、你、你就等着脱几层皮吧!”
  执法管家结结巴巴地说完就慌忙离开了,他害怕再受到刺鹫的当头捉弄。
  判决似乎要草草结束了,头人也面无表情地伸着懒腰起身离开了,他什么也没说。人群也渐渐散去,牧人们什么也没说。结古寺僧人开始上天葬台前念经超度亡灵,只留下刺鹫懒洋洋地躺在柱子前享受着日光的照耀,他觉得身上很温暖。哪怕天下从此只孤苦一人,还有太阳陪着他,够了!
  
  第二十一章 勇闯土巫山
  
  这天气下雨又拉雾,老人们都说寨子里的阴气又重了不少,一到晚上牧民定居点里的藏狗便叫个不停,怪事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出现的,最先报告怪事的是一个叫拉毛的女青年。
  拉毛说她晚上和朋友一路有说有笑地到了自己帐篷,到了门口发现帐篷的羊皮帘子竟然虚掩着,帘子边上有不少血滴。从帐篷里面传来了几声很奇怪的声音,拉毛和朋友慢慢地扒拉开羊皮帘子往里面看着,没想到竟然看到一个长头发的野人在帐篷里吃活羊肉,原来这个可恶的家伙偷杀了自己羊圈的羊,还明目张胆地躲藏在自己家的帐篷里大吃起来。
  拉毛情急之下正要大喊周围的强壮牧民来帮忙,突然被朋友一把拉了回来,朋友还示意她躲起来。拉毛从羊皮帘子边上看到野人脸上突然浮着诡异的笑,天啊,此人不但不怕生人,竟然还敢挑衅。
  拉毛的眼睛里全是恐惧,她想奋力地起身逃跑,无奈身体像着了魔一样直不起来。野人扛着吃剩下的大半个羊径直走了出来,瞪了一眼拉毛和她朋友,慢慢地举刀走了过来,拉毛这才看清楚这个长发野人手里拿着一把雪亮的弯刀,刀把上镶嵌着宝石,刀刃足有三尺。
  拉毛的朋友慌乱中大喊了一声,寨子里的狗就跟炸开了窝一样狂叫起来。
  长发野人听到了周围牧民的动静,不慌不忙地走到拉毛家养的猎狗跟前,一把将这只上百斤的猎狗抓过来,将狗头贴到自己的腿跟前,从怀里抽出来几尺白布条,将狗的嘴巴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将布条的一端绑在自己的手腕上。猎狗很快就不能呼吸,挣扎着憋死在了野人身边。
  就在此时,不少牧民已经围到了拉毛帐篷周围,手持棍棒,不少猎人都骑上了马,有几个人还手握叉子火枪,大家都以为来了马匪。此时长发野人似乎不愿恋战,奇怪地一刀砍断了连接自己和猎狗的布条,怪吼一声,腾地跳出了大家的包围圈,飞快地逃跑了。他就像一阵疾风一样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奔跑的速度之快让猎人们看得目瞪口呆。不少人反应过来后策马急追,却连野人的影子都撵不上。事后猎人们查看长发野人留下的脚印,一个个蹲在地上闷不出声。野人逃跑时的脚印间距竟比最上等的烈马猛跨出来的步子还要大。
  人们又都回笼到部落里,一路都十分的紧张,还好野人最后并没有杀回马枪,否则部落里的人肯定会措手不及。
  拉毛心神不宁地将不久前发生的怪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部落里的主事阿叔,老人听后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主事老汉是个经历过大风大雨的人,他有一肚子的故事。
  “这是推让!”
  阿叔嘴里念出的这个词,听得所有人背上直冒冷汗。
  “阿叔,推让不是小孩子模样的吗?”
  “这不奇怪,他可以随意变化人形!”
  老人继续说道:“听你们说这个长发野人用布条把猎狗给勒死了,我就想起来当年的怪事,就知道这东西绝不是等闲之辈。这是推让用的一个狠招,叫‘野人大活祭’,这是一种很残酷的祭祀方法,也是密宗破瓦法里最厉害的招数,一般人根本学不来。这招数可以将猛兽的魂魄转移到自己体中,增加推让的法力。他勒着豹子长脚力,勒着雄鹰长眼力,勒着熊瞎子长力气,狠着呐!”
  “阿叔,这个破瓦法有什么讲究?怎么这般厉害?”
  “你们年龄小,有所不知,这招狠着呐!推让把自己和长着四条腿的动物用白色布条缠裹住,为的是缠裹动物的怨魂。布条越缠越多,最后让动物窒息而死,因为整个死亡过程急中有慢,四条腿的动物在死之前会发出强大的怨气,这怨气通过布条能被推让所吸收,令推让拥有动物超强的能力。这可是草原上最邪门的破瓦法之一!十分的了得,一般人做不了!绝对做不了!没有强大的功底和魄力是绝对做不了的。一般人做不了!”老人十分肯定,他反复念叨着。
  大家还真不知老人所云是真是假,可光是听他说得诡异就很震惊。
  “这肯定是刺鹫惹的祸!他伏藏没有伏对位置,又吃人肉得罪了神灵,降下了灾难!”
  “那就让他去追杀这个野人,能杀得了就能证明他有法力,如果杀不了就说明他还是个凡人,我们也没有必要时时护着他!”
  “是啊!总得有个人为草原出头!”
  “快去请示头人吧!”
  说着话一大帮子人就来到了头人的大帐跟前,卫士传过话后头人招呼他们进帐。
  “野人朝什么方向去了?”头人听完了诉说后漫不经心地问道。
  “朝土巫山的方向去了,那里没有其他的路,绝对是怕我们追赶钻进山里去了!”
  “偷了一只羊就钻土巫山去了,好大的能耐啊!”
  “是的!但拉毛说看到此人身上有不少法器,我们怀疑都是他从别处偷来的!”
  “谁家少了家什?”
  “我都问过了,谁家都没丢东西,我猜摸着这法器肯定不是从我们这里偷的。”
  “哦,那还好!”头人略微松了一口气,“可是,既然贼人身手利索,让谁去追呢?”
  “是啊,得个身强力壮又胆大的人,不然怕是制服不了。”
  “嗯!”头人点了点头,心里其实早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但不急于说出,而是等着牧人们先开口。
  “那不如让刺鹫去土巫山吧!”有人大声提出,周围的人也没有一个反对他。
  “刺鹫?不行!他还在受惩罚,那可是大罪,不能轻易脱罪。再说土巫山那里太过于诡异了,一个人去很危险的!”头人打着哈哈拖长了声调,欲擒故纵。
  “思来想去也只有他了,身强力壮而且胆大,头人就让他去将功补过吧!”
  “是啊,别看这小子贼,可身手好着呢。”周围有人附和着。
  “可不是嘛!这么放了听起来名正言顺,好歹是将功补过了。他铁脸的鞭子再厉害也得看看娃娃的功劳是不是?我们上去劝架也好劝!”
  “对,他铁脸敢再动鞭子我就先上去抽他,我早就看不惯这个狗日的了。你们不知道,上次我出门见他冲我笑,我也跟着冲他笑了一下,可没想到这狗日的翻脸就瞪了我一眼,瞪得可狠了,白眼珠子都出来了。我回家一问我婆娘,我婆娘劈头就扇了我一巴掌,说他铁脸的罩子下雨后锈了,嘴皮子上的铁翘起来了,看谁都跟笑似的。”
  “哈哈哈!”牧人们一阵哄堂大笑。
  “好!就依你们!来人,去把刺鹫放了!”头人一拍巴掌算是定下来了。
  “那你们谁愿意陪他一起去?”主事老人问着周围的年轻人,可谁也没有答腔。
  “头人,还是让他一个人去吧!他吃了人肉谁还敢跟他待在一起呢?晦气死了!”众人又都低下了头,你瞅瞅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愿多吱声。
  “那就这么定了,这也是他的命!”头人听罢大喜过望,可脸上丝毫不动声色。
  “快滚,快滚!”头人大笑着摆手示意他们赶紧回去,众人才嬉笑着你推我搡地离开。
  待来人都走后,千户头人急命手下卫士前去给刺鹫松绑,嘱咐下人给刺鹫好吃好喝后就给他准备快马起程上路!他下完命令后不断地揉着鼻梁骨,可眼皮子却跳得越发厉害起来。
  “傻小子,快起来。头人有令,叫你去一趟土巫山。”传令兵说着牵过来一匹马,马背上有干粮和水。
  “啥地方?”刺鹫揉了揉手腕,开始大口啃着干粮,嚼了两口,觉得干,又仰脖子灌了几口水。
  “是西北五十里外的一座孤山,这座山晴天是红色的,阴天是黑色的,一般人都不敢去。”
  “不就是座山吗?有啥敢去不敢去的?”
  “你小子还敢嘴硬,告诉你,这可不是一般的山。当年吐蕃内部佛苯之争的时候,吐蕃大军在此屠杀了很多不愿意接受吐蕃统治迁往西域的羌民,这山实际上是上千人被埋在一起给堆起来的坟堆。”
  “不就是一座坟吗?小心我把里面的死人都拉出来吃了。”刺鹫有些不以为然。
  “胡说啥呢?你可不要小看这个坟堆,可怕的事情多着呢。在早年,几乎没人敢在夜里走进土巫山,就是在大白天,人们也是成伴结队才敢放心绕过,绝不会靠近半步。据说有商队在那里遇到过没有脑袋的骑客,有人看见过没人驾驭的马车在山坡上飞奔,还有人看见过一个妇女坐在枯榆树顶上哀哭。总之种种传言多了,土巫山就变成了死气沉沉的鬼山,可不吉利。千户头人有密令,让你只管在土巫山外面游荡两天回来便是,切记不可私自进山。”
  “为什么不进去?”
  “这是千户头人的命令,少问为什么!”
  “知道了!”刺鹫没好气地回了一声,又闷头嚼起了干粮。
  “早点上路,这个拿着路上防身。两天后一根毛不少地回来就算你大难不死了!”传令兵临走时解下了自己的配刀。
  “嘿嘿,等着看好戏吧,我要不把推让抓回来就不是玉树草原的第一勇士。”
  刺鹫等传令兵走远了,一把提起干粮袋子朝马背上一扔,便翻身上马,狠劲一提缰绳,马头立时高仰而起,他就势双腿一夹,骏马驮着他朝西急奔而去。
  骏马飞奔了半天,脚力渐渐乏了,刺鹫便放松缰绳,任由胯下的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挨过了黎明,挨过了正午,傍晚时分终于赶到了土巫山脚下。远远望去,土巫山果然是红色的,就好像一堆燃烧的炭火,周围光秃秃的。山看上去并不高大雄伟,但千沟万壑,占地极广。
  此时的刺鹫被眼前的景色所吸引,早把头人的命令忘了个一干二净。
  快到山脚下的时候,刺鹫放慢了马速,一来让马解解乏,二来好观察下地形!他的马放慢了脚步走着,走过山脚上了山坡,走着走着马儿却突然止住步子,警觉地竖起耳朵,看着前面,鼻子里“呼呼”地喘着粗气。借着一点斜阳的亮光,刺鹫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棵柏树,树下有个白色的东西在动,还听见嘤嘤的哭泣声。
  天色说暗就暗了,山谷里的暮色显得格外的沉!土巫山果然由红色转为黑色,四周黑压压一片,其转色的速度之快让人有些吃惊,好似它有生命一般。
  刺鹫收了收缰绳,两腿夹了夹马肚子,让马继续往前走。可他的马踏着蹄子原地转圈,就是不肯往前迈步。
  “什么人?”一个男声响起,声音沙哑而有力。
  “过客!”刺鹫猛地被吓了一跳,没想到周围有人,他大声回复着,这句话他还是从头人的行帐里听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新鲜就记了下来,没想到在这派上了用场。
  深夜的荒山旷野一片寂静,陌生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划破了整个夜空。这时,柏树下的暗影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树叶发出的“沙沙沙”的声音。刺鹫感觉到了马的心跳,还有他自己的。
  “呼啦”一声,有东西从身旁一闪而过,速度快到根本看不清楚是什么。
  他的马猛地哆嗦了一下,猛地向前一跳,起伏颠簸的马背险些把刺鹫摔下去。
  “谁?!”刺鹫调转马头厉声问道。
  在漆黑的夜色中,刺鹫隐约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小女孩儿,蹲在路边的野草丛里,两个眼睛出奇的大,泛着光芒,似乎正盯着他。
  马呼地向前一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推了一下,撒开蹄子就往山下跑去。
  没想到白衣小女孩张嘴却发出了粗壮的男声:“好一个过客,来这里做什么?”
  这声音是刚才询问他的声音。
  “我来捉拿推让!”刺鹫竭力勒住了马。
  “就凭你?”小女孩说着从身后拿出一面神鼓,用力地敲击了三下,震得路旁的石头都滚动起来,刺鹫的马被惊吓了,嘶叫不止。
  “你连马都控制不了,怎么捉我?”小女孩发出的男声紧问道,语气里满是嘲笑。
  “我看他倒好像有能耐捉住我!”一个美妙的女声从白衣小女孩儿身后响起,白衣女孩听后爽朗地笑了几声往旁边闪开了,刺鹫往前探了探脑袋,才发现一个黑衣的小男孩,正静静地用双手托着下巴趴在地上,双脚交替前后摆动着,一副调皮可爱的模样。
  “我认识的推让不是你!”
  “我当然知道!”小男孩发出的女声委婉动听,令刺鹫心头一颤。
  “我带你去见他!”
  “好,我一定要捉住他!”
  “能不能捉住他可要看你的本事喽!”
  “我有的是本事!”
  “不过,带你去见他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刺鹫将手伸进了皮袄,又窘迫地抽了出来。
  “你要抱抱我!”
  “那好说!金银财宝我没有,但有的是力气!”刺鹫将胸脯拍得山响。
  “力气大?哈哈,力气大有时候也不见得有用!”说着小男孩慢慢起身走了过来,刺鹫见他每走一步双脚都会深深地陷到地下,心中暗暗吃惊。小男孩款款而来,伸开双臂,等刺鹫来抱他。刺鹫咬了咬牙,上前使了一把劲,将小男孩抱了起来。
  “嘿嘿,不就是一个小孩子吗?我这不是把你抱起来了吗?”刺鹫感觉男孩的体重和一般的小孩没两样,也就二三十斤,看来他只会故弄玄虚!
  “是吗?”小男孩眨巴着眼睛调侃着,“那你再试试!”说完后小男孩突然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这时刺鹫的手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异样变化。小男孩的肉体在逐渐萎缩,整个身子在快速缩小。直到刺鹫的手摸到男孩的脊椎后才发现事情很有些诡异。他着急地想把孩子扔掉,可那孩子就像牛皮糖一样死死粘在他的手里,任凭他怎么甩都甩不掉。
  很快,男孩的骨头和皮肉变得像泥鳅的后背一样滑溜。
  刺鹫惊骇起来。
  孩子越变越小,可刺鹫的手臂却越来越僵沉。他感觉有上千斤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却无法挣脱。刺鹫不由得心中一急,大吼一声双臂用力,却听“咔嚓”一声,小男孩的骨架竟被他夹碎了,裹着孩子身子的黑衣像一层褪掉的蛇皮一样从刺鹫的双臂间滑了下去。孩子的下半身掉落,可那拳头般大小的骷髅头却卡在了刺鹫的双手间,上下颌还在不停地动弹,似乎在说着话。可声音很小,像蚊子叫一样嗡嗡直响,却分辨不出声音。刺鹫心里很是紧张,他听不懂孩子的嗡语,自己的双腿又使不上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膝盖处有些冰冷,刺鹫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陷入红土中两尺有余。刺鹫急得大喊,可喉咙用力过猛,耳朵被震溃了,竟然渐渐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眼看小骷髅的下颌越动越快,似乎是在嘲笑自己,刺鹫拼尽全力大吼一声,双手甩开去,随即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第二十二章 鬼羌堡遇怪
  
  不知道过了多久,刺鹫慢慢地醒了过来,发觉自己平躺在地上,身下湿漉漉的十分难受。他迅速起身用怪异的眼光打量四周,才惊讶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生平从不曾到过的地方。这里不是广阔的草原,更像是被遗弃的村落。
  太阳躲在厚厚的云海里,只是一个淡淡的光晕。也不知道现在时辰几何,他起身信步走了半里路,就看到身旁出现一座座气势宏伟的类似古代角楼的废墟物。早些年,刺鹫和热布放牧的时候经常能在雪山腹地碰到被先民们遗弃的寨子,那里有很多这样的建筑,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老羌民的碉房,一个养活鬼的地方。阿爸说老羌民的老人死了之后都葬在碉房的地下室里,身边有一个被割了舌头的奴隶看护,这个人余生都要在阴暗的地下室生活,守护主人的遗体,等待主人转世成人的一天!其间没有人和他们交流,天长日久奴隶们就变得孤僻起来,性情暴躁。据说他们会在大雪封山的时候偷吃死者的肉泄愤,所以人们叫他们活鬼。
  刺鹫明明记得自己是在和推让斗法,可怎么就突然间到了这种怪地方呢?他怎么摇头也想不起来,自己完全没有印象,好似喝得烂醉一般。
  又走了半里地,他围着眼前出现的最大的建筑转了一圈。这羌人的碉房样式真的很奇特,底下是宽大厚实的基座,上面是一个圆柱状城堡,像一个由大青砖箍成的桶倒扣着,四周里密不透风,又显得寒气逼人。它隐藏在树枝和枯藤后,厚重得让人感觉有些压抑。四周大片的荒草长期无人清理,索性个性张扬地遍地丛生起来。
  整个房体由灰色的大青砖砌成,到处都是火烧刀砍的痕迹,看上去年代久远,备受风雨霜雪的蹂躏。高高的楼上有几个通风孔,它们排列出奇怪的样式,乍一看像是意味深长的天象图,再细看又觉得是一张牙舞爪的鬼脸,在坏天气里更觉阴森。
  这座古老建筑的造型与邻近那些矮一些的碉楼很不搭调,却恰恰凸显了它的神秘。刺鹫心想,室葬的墓穴很可能就建在这房子底下,而这底下肯定有一只残暴的活鬼。
  “扑棱棱!”
  有声音从房后的枯草里传来。有动静,刺鹫快步追了过去,他猜想可能是野兽,不料却发现了一个怪人正背对着他在枯草里翻找着什么。
  说眼前是个怪人,是因为这个人好似蜗牛一般,背脊圆滑,身材矮小,很像个驼背的老人。全身上下用一片麻布包裹,只有黑漆漆的双脚和双手裸露。从后面看不出此人是男是女,也看不出年龄大小来。
  “哎!”刺鹫大喊了一声,喊完后就有些后悔,怕惊吓到对方。可喊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了。
  怪人听到吼声一蹦三尺高,急转身见到刺鹫便怪吼了一声,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刺鹫忙躲闪到一边抽出了佩刀,拉开了架势。
  这回算是看清楚怪人的正面了,可着实令刺鹫失望,这个怪人用麻布裹藏了大半个脸,盖住了头也盖住了下巴,只剩下一双眼睛留在缝隙里。可看得出此人的眼睛非常明晰,眼珠子中间很黑,周围白眼球又大,白得有些不自然。他的双臂挥舞着,犹如枯树根一般的双手上是十根一寸多长的指甲,指甲里虽然填满了污垢,却难掩锋利。此人浑身发出一股剧烈的酸霉味,好似很多人酒后朝他吐了一身一样。
  这东西大概就是活鬼吧,除了他还能有谁。刺鹫认定这怪人就是活鬼,要不然为什么见自己拿着刀子就不敢冲上来了?分明是经常欺负死尸,对活人却是满怀畏惧的。
  活鬼似乎是久不见活人,和刺鹫对峙着,他压低身子,双腿半蹲着,既不敢冲上来,也不敢离开。双方就这样僵持了一会,谁都不敢先做动作。活鬼大概是怕刺鹫闪着寒光的刀子,而刺鹫则忌惮活鬼快如闪电的动作和一寸多长的指甲。
  “你不要怕,只要你不动手,我也不会动手。”刺鹫大声喊道。
  “嘶嘶!”活鬼的蒙面布后面发出蛇吐信子一般的声音,这尖锐的声音是在警告刺鹫不要轻举妄动。
  野兽们碰面都要相互吼叫一番,壮胆壮声势,活鬼见了人也不例外。
  “你不要怕,能听明白我的话吗?”刺鹫继续喊道,声音低了三分。
  “嘶嘶!”活鬼回应着,不过声势也有所变缓。
  “你是在找吃的东西吗?”刺鹫再压低声音,跟好友交谈一般亲切地问对方。
  活鬼挠了挠耳朵,显然什么也听不懂,不过他没有继续吼叫。
  “好,我们慢慢来交谈,你不要怕!”
  说着刺鹫慢慢地将佩刀塞回了刀鞘,然后慢慢将手伸进了皮袄子,从里面取出来了大半块干粮。
  “给,这个,吃的。”
  刺鹫将干粮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可活鬼丝毫不去接,反而压低了身子嘶嘶吼叫着,看得出他戒心很重。
  “看着。”刺鹫说罢掰下来半块干粮塞进自己嘴里嚼了起来,嚼得津津有味,然后他将剩下的递了过去,“这是吃的,给你!”
  活鬼盯着干粮看了一会,忽然伸手从刺鹫的手里将大半个干粮叼了过去。刺鹫甚至都没有看清楚对方是怎么出手的。
  好快的速度啊,如果这下对方拿的是把刀,我的小命可就挂了。刺鹫暗暗庆幸。
  “对,吃!放到嘴里,使劲地咬。”刺鹫用手往嘴里比画着。
  活鬼端着干粮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看罢他又将干粮放到地上用光脚踩,可干粮很硬,一双肉脚怎么也踩不碎。刺鹫看那双脚上到处都是恶疮和冻疮,一片红一片紫,指甲缝里藏满了污垢,不禁有些同情起来。
  “这个要拿到手里掰,对,这样的。”刺鹫弯曲着双手又比画了个掰的动作,活鬼好奇地看着他,两个胳膊慢慢伸起来,也跟着比画。
  “对,你拿起来掰,对,拿起脚下的干粮。”
  活鬼拿起了地上的干粮,努力掰了一下,没有掰开,他又狠劲掰了一下,干粮终于被他一掰为二。
  “咯咯!”活鬼的喉咙深处发出一连串声音,看得出他有些兴奋。刺鹫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笑,但感觉活鬼对他信任了不少。
  “对了,快,塞到嘴里!”刺鹫努力比画着,活鬼也学他的样子将半块干粮塞进嘴里嚼着,片刻后活鬼怔住了,眼神里放着奇异的光芒,那光芒好似野狼吃到了新鲜的羊羔肉一般。
  “是不是很好吃?”
  “咯咯!”
  “那再吃一块。”刺鹫再做了一个比画的动作,活鬼又朝嘴里塞进去半块干粮,大口大口嚼起来。
  看活鬼吃得开心,刺鹫笑眯眯地看着,突然活鬼将自己嘴里的半块干粮拉了出来,递给了刺鹫。
  “什么,你让我吃吗?我已经吃过了。”
  “嘶嘶!”
  “啊?我真的已经吃过了,你看我的肚子,圆鼓鼓的。”说着刺鹫摸着自己的肚子示意自己不饿。
  “嘶嘶!”活鬼重新半蹲下了身子,脚指头在土里使劲抠起来,双手也急躁地在空中比画着。
  “好,好,我吃,我吃!给我!”刺鹫无奈,只好轻轻地将半拉滴着口水的干粮取了回来,硬着头皮塞进了嘴里,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
  “咯咯!”见刺鹫嚼开了,活鬼直起身子蹦蹦跳跳起来。他的双手交替拍打着,像个孩子一般,看得出他很高兴。
  刺鹫强忍着恶心将干粮咽了下去,而后吐了吐舌头,示意自己全吃完了,脸上满是挤出来的笑容。他也学着活鬼的样子拍着双手,蹦蹦跳跳起来,活鬼见他这样,蹦跳得更欢了。
  跳了片刻,活鬼又朝自己的腰间摸去,刺鹫见他掏了半天竟掏出一把碎肉来,仔细一看碎肉上还有半截田鼠的尾巴。活鬼将这把碎肉朝刺鹫递了过来,边朝嘴里做着比画。
  “你干脆杀了我吧!”刺鹫面露难色。
  “嘶嘶!”活鬼重新半蹲下了身子,狠狠地跺着脚。
  “好,好,你给我!”说罢刺鹫皱着眉头接过那把碎肉捏了起来。
  “对了,你的脚上有伤,我帮你看看。”刺鹫急中生智,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活鬼的脚又指着自己的牛皮靴子比画了一下。
  “咯咯!”活鬼慢慢走了过来,蹲下身子朝刺鹫的靴子上看着,然后摸摸自己的脚底板,又摸摸刺鹫的硬靴底,陷入了沉思。刺鹫趁他发呆的时候慢慢将他手里的碎肉塞回了活鬼的腰间。
  “咯咯!”活鬼抬起头看着刺鹫,刺鹫和他的目光相遇,竟感觉有些异样。眼前这双眼睛如此水灵,无比清澈。
  “啪啪!”活鬼紧挨着刺鹫坐下,用力拍了拍他的靴子,才将刺鹫从沉思中吵醒过来。刺鹫急忙低下头,扯下了一大片内襟,将活鬼的两只脚包了起来,而后又系上了佩刀上的尾穗扎好。
  “好了,你走一走试试。”刺鹫起身走了两步,示意活鬼跟着他学。
  活鬼也起身走了两步,眼神里又放出了奇异的光芒。他又跟着走了几步,随即放开步子奔跑了起来,嘴里“咯咯”地叫喊着,显得十分兴奋。
  “你慢点跑!”刺鹫大喊着,突然听到“嗖嗖”几声传来,由远而近,声势凛然。刺鹫一个侧翻趴倒,身边地上随即插了七八支短箭,个个入土三寸。
  有人暗算,刺鹫大怒!抽刀起身时,只听得远处“嘶嘶”声响成了一大片,刺鹫抬头看时四五个黑影正蹿出去,夹起活鬼就跑,看得出他们是一个打扮。几人迅如猿猴,只几蹿就不见了踪影。
  原来活鬼不是一只,而是一群,这点刺鹫倒还不觉得吃惊,真正令他感到疑惑的是穿着“鞋子”跑掉的活鬼到底是男还是女。
  搜遍了附近的坑洼角落,什么都没有发现,甚至连个脚印都没有。刺鹫警惕地朝周围又望了望,四周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于是他悄悄地从碉房破损的门口钻了进去,他想看看房子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也许能从里面发现些线索。
  都说好奇心能害死人,可刺鹫不信,他坚信放羊的时候听来的一句话,不在佛像上面动动土,你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房子年久失修,大厅里到处都是青藤枯草和蜘蛛网,楼上楼下都一个样,除了一股霉味没什么特别的东西,甚至连个像样的摆设都没有,更别说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了。刺鹫有些失望,不过有一处发现还是令他感到振奋,那是一楼大厅角落里的一个大麻袋和麻袋边上的半截红蜡烛。
  细看这半截蜡烛,捻子周围的蜡液干干净净的,说明不久前还有人用过。再看这麻袋,立起来有一人多高,里面装的全是枯草。想一想,谁会在一个四处灌风的破房子里点蜡烛看守一麻袋枯草?
  十分费力地推开了大麻袋后,刺鹫惊喜地发现一个隐蔽的洞口阴森地朝自己张着大嘴,一些沿着洞口伸下去的木台阶像是满嘴的牙齿。虽然有些忐忑,可他还是用火绳点燃了半截遗留下来的蜡烛,冒险将半个身子探了进去。
  下面就是碉房的地下仓库了,老羌人的遗体绝对埋在这里。
  刺鹫站在木楼梯口,借着顶上朦胧的烛光往下看。估摸着地下仓库离地面足有两丈深,里面隐约有许多粗大的麻布口袋,上面灰沉沉的蒙了一层土,看样子年头不少。扶梯两边的墙壁上到处都是龟裂的纹路,甚至还渗出了水滴。墙根上堆积了三尺多高的白色水碱,也有可能是冻结的冰。反正从上面一时无法判断下面究竟有多深,周围有多大。
  刺鹫小心地沿着旋转楼梯往下走,每走一步,上了年岁的木楼梯就会咯吱作响,声音在幽深的梯道里显得格外闹腾。刺鹫一直悬着一颗心,怕它们会突然断裂。
  终于他下到最后一层木阶,来到地下。周围除了滴答的水声外没有别的声响,偶尔会传来几声叽叽喳喳声,是老鼠在打架。刺鹫顾不上参加老鼠们的聚会,他举着蜡烛仔细查看,专心寻找刚才的怪人。寻了好半天才发现左边墙壁上还有道半掩的小门,想来这里应该就是地下墓室了。
  刺鹫推开了木门,壮着胆子从低矮的门洞进去,只见一段狭窄的走廊里面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东西。一股风从内吹来,将他的蜡烛吹灭了。他后悔自己出来得太匆忙,没有带火绳。只好信手在墙上摸了摸,试图找到备用的火柴,谁知却蹭了一手的灰泥,只好继续摸黑前进。
  脚下非常的湿滑,好像地上铺了一层酥油。越往里面走,地下室里就越凉爽,黑暗给这个狭窄、阴晦、潮湿的空间中带来一股莫名的压迫感,令人窒息。刺鹫小心翼翼踩着打滑的地面挪动脚步,穿过走廊,他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转弯的地方。
  前面忽然有道亮光从墙缝中倾泻出来,刺鹫弯下腰,缩手缩脚地循着那光亮悄悄摸过去。几乎是在一瞬间,前面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像是人声,又像是乌鸦的尖叫声。刺鹫猛地一震,侥幸地认为那是乌鸦的叫声,这里不过是乌鸦的巢穴,可他又猛然清醒过来,乌鸦怎么可能在地下三、四丈深的坑里筑巢呢?肯定是别的什么东西。随着怪叫,光亮突然灭了,眼前的世界又被抛回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好似有人移动着,堵了墙缝上的光亮一般。
  刺鹫大口地呼吸着,鼻子和嘴里都有一股霉味,好像周围有什么东西腐烂了一般。
  他继续摸索着,起初什么也摸不到,索性将心一横,双手平伸出来,抖动着手指摸索,脚步跟着动。直到手指触摸到了一摊干枯、冰凉又略微有些弹性的东西上时,身子才停止了前进。
  刺鹫心头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或许摸到了不该摸的东西。随着手指的颤抖,他还摸到了布料,指尖甚至摸到了有弹性的皮肤。
  刺鹫浑身一激灵,惊得大气不敢出,他心里知道自己摸到了什么东西。是灵衣,绝对是裹在死人身上的绸缎,因为时间长了已经板结成了块状。他想缩回手转身逃跑,无奈腿软得根本挪不动,脚下有一股黏稠粘住了靴底。
  不行,得赶紧出去。待在这鬼地方肯定会被呛死。
  越来越重的霉味直扑鼻子。
  刺鹫边屏住呼吸边思量着退路。忽然,一声轻轻的气息声传来,身后仿佛有人一般。刺鹫以为地下室狭小,是自己的呼吸产生了回音,又鼓足勇气深吸了一口气,继而使劲吐了出来,可身后有人在回应他似的,也气喘吁吁起来。
  刺鹫听到喘息声惊得张大了嘴巴,却不敢合拢,生怕被鬼物听到他咽气的声音。他侧起耳朵再一听,四下里静悄悄的,仿佛所有有声的东西都在一瞬间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抑制住了,万籁俱寂,既没有怪叫,也没有什么喘气声。
  他正在惊疑,右边又传来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接着,凭借眼前模糊的感觉,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他面前一闪而过,转过拐角跑了,速度之迅捷犹如雪豹。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刺鹫可以确定那是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至少是个能跑动的人。
  刺鹫慌忙嚷道:“谁在哪儿?”
  没有人答话。
  “谁?快说话!我有刀子,快出声,不然我就杀了你!”刺鹫大喊着给自己壮胆,他伸手朝自己的腰间摸去,却发现刀子不在那里,他慌了神。
  忽然一双冰冷且粗糙的手堵住了他的嘴,令他呼吸困难起来。刺鹫急得想张嘴猛咬,却根本咬不动,对方的手像钳子一样有力。
  突然间又听“啪嗒”一声响起,有人在他头顶处拉动了机关。看来是有人进入了大厅,而且不是一个人,可能是阿爸在找自己,刺鹫急得直想喊,却丝毫喊不出声来。楼上一盏马灯亮了起来,发出白惨惨的光,透下来的光也照亮了眼前的一切。刺鹫被突然亮起的光线刺得有些眼晕,他发现堵着他嘴的一双手是从后面抱着他的,他看不清楚对方的长相,但这两只胳臂都蒙着野兽皮,而且有股怪味。刺鹫想挣扎着站起身,可使不上力,对方的力气实在太大了,刺鹫脑袋里一片恍惚,茫然不知所终。
  
  第二十三章 意外得念珠(1)
  
  “呜呜!”一阵铁器旋转的怪音响起。
  楼上的人开始说话了,是一个青年男声:“在不在这里?”
  “看外面的狼藉样,像是有人在这里过了夜,但闻这气味像是个藏人留下的,有血味,是野兽血,可能是个游牧猎人。里面什么也没有!”
  “你肯定外面的不是盗贼?”
  “绝对不是!我能闻出他的味道!”
  “这是什么?”有人朝地下室的门狠狠踢了两脚,空洞的声音传出去很远。
  刺鹫清楚地记得自己进来的时候是开了门的,因为害怕出现万一,他刻意挪开沙袋后就没有关门,而此时门却是关上的,那么很显然这门是眼下劫持自己的人关的,他的速度可真快啊,自己都没有听到任何的声响。
  “这就是地下室的开口!”
  “下去看看!”
  “大哥,这下面都是用来埋活鬼的乌七八糟的地方,他那种大盗怎么可能藏身在此?”做兄弟的说出此话一半是出于害怕,另一半听着好像也有点道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既然来了就检查个干净,省得闹心。下去看看!”
  领头的大汉黑下脸来发了话。
  “真的要去?”
  “怎么?怕了?”
  “怕?扯蛋!我们鬼道的传人什么时候怕过鬼?只有鬼怕我们的分!”
  “那就不要啰嗦,下去查看。”
  “去就去!”
  说着就有人动手打开了地下室的门,一阵吱吱嘎嘎声随即传来。这时候刺鹫才听清楚来人说的都是汉话,刺鹫从小在玉树多民族聚合的地方长大,能说会听多句汉话,可他接触到的汉人毕竟有限,单从口音听不出对方是哪里人。
  这时候那双怪手勒着刺鹫的脖子慢慢将他拖转到了远离门口的阴暗处,刺鹫感觉喉头都要被怪手捏碎了,很想让进来的汉人救他,可怎么也弄不出声响。
  门口敞开,一个汉人打着火把低头就钻了进来。这时候刺鹫才借着来人的火光看清楚了,地下室果然有一具发硬发黑的尸体,半躺半靠,黑洞洞的眼眶已经被老鼠啃食殆尽,上嘴唇也残缺不全,一对黑褐色的兔牙暴露。自己刚才摸到的就是这具尸体。
  “妈的,真晦气!”持火把的人浅浅地照了一圈就捏着鼻子朝外面大喊,“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具僵尸。要不要,要我就给你背上来!”
  “算了,你留着自己用吧!”
  “还是给你背上来一个吧,你晚上睡觉可以搂着,可御寒了。”
  “还是你搂吧,我回去搂你婆娘就行。”上面的一个年轻人嬉笑着回道,之后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听起来上面逗留的人出了大厅。持火把下来的人也没顾得上细看和逗留,对着僵尸吐了一口痰便骂骂咧咧地猫腰钻了回去。不一会刺鹫就听见一阵马蹄声远去的声音。刺鹫的耳朵很灵敏,听得出来有三匹马远去。
  听到动静远去,勒着刺鹫脖子的怪手才渐渐松开了,刺鹫瞅准机会一肘子顶了回去,接着转身一把推开了那双差点让他闷死的臭手,一猫腰赶紧从开口处逃了出去。他来到上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刚才可把他闷坏了,鼻子里似乎还有一股霉味。
  这时那双怪手的主人也从容不迫地从地下室开口走了上来,刺鹫见无路可逃,索性亮出了摔跤的架势。等怪人来到他面前,刺鹫警惕地打量着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横在刺鹫眼前的是一个全身裹着兽皮、长发披肩、身材高大、面孔消瘦却精干彪悍的年轻男人。看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岁数,只是他的脸好像很多天没有洗了,头发和胡子里都是杂草。刺鹫眼细,看得出眼前之人长得不难看,只是装束有些奇特罢了。最奇特的地方是怪人的胳膊上拴着半截红绳子,像是鲜血染红的。
  “你、你是野人,你是拉毛嘴里说的那个野人,你偷偷地去了我们的寨子,你吃了她家的羊,还用白绳子杀死了她家的狗,你是借着狗的灵魂逃跑的野人,对不对?”刺鹫卖力地喊道,他以为自己喊得气壮就可以打掉对方的嚣张气焰。
  可这个全身裹着兽皮的人并不买他的账,甚至懒得说话,也没有正眼看看刺鹫,只是走到不远处,将身上的弯刀解下扔在地上,紧接着整个人趴在地上,将耳朵搭在刀鞘上听了听,之后一屁股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些生兽肉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刺鹫看他久不理会自己,一时间倒不感到怎么紧张了,预感到眼前这个人虽然相貌可怖,但毕竟不像是个坏人,至少他不会杀自己,否则以他的力气在地下室完全可以轻松扭断自己的脖子。
  刺鹫原本没心思看野人甩开腮帮子嚼肉,打算撒开两腿逃跑,可他没有那样做,因为有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眼球,是野人身旁的那把弯刀,它有做工精致的鞘子和镶嵌宝石的握把,还有长长的刀身。
  刺鹫忍不住走上前,伸手想摸弯刀,却被野人揪住袖子一把扯翻在前面。刺鹫被野人这快如闪电的一下给弄恼了,脑子里已经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爬起来继续伸手去摸,可很快又被野人推开了胳膊,可刺鹫不甘心,又不断重复上述笨拙的动作,一直到被野人连摔带打了十多回后才无力地坐下,可他的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弯刀。
  这时候野人淡淡地看了刺鹫一眼,眼神里已经不再全是冷漠了,甚至有了些欣慰的感觉,好像他很喜欢眼前这个人的韧劲。
  野人伸手将身边的弯刀拿起,啪的一声扔了过来,刺鹫灵敏地用单手接住,想都没想就“刷”的一声抽出了弯刀,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连刺鹫自己都有些吃惊,好像这把刀跟了他很多年一样。
  刺鹫抽刀的速度很快,刚猛有力,以至于刀刃和刀鞘内壁上的磨刀石之间发生了剧烈的摩擦。这内置的磨刀石是回鹘弯刀手所特有的,能省下很多磨刀的麻烦。
  借着月光,一道寒光在刀锋与刀鞘的电光石火间夺目而出,刺疼了野人的眼睛。野人瞅了一眼寒光有些呆住了,要知道很多练了多年的刀手也难有这份功力。野人是个老刀手,他知道刀手和刀之间是要讲缘分的,缘分对路了,刀助人威。缘分不对路了,刀子会反过来克人。看到刺鹫有这份超乎寻常的臂力,野人暗暗点了点头,目光不断地在刺鹫的身骨和手腕间游走。
  “好漂亮的一把刀啊!”刺鹫动嘴说得轻巧,可一双眼睛死盯着刀刃。刀刃上有一些杀人之后攒下来的铁霜,这些都是一个好的刀手需要吸收的东西。好的刀手和刀是合二为一的,人通刀性,刀通人性,互为左右,不离不弃。
  野人没有说话,对于弯刀的评价他也不置可否,继续大口地吃着他的兽肉。刺鹫见野人吃得滑溜,这才想起自己也饿了,可他不知道野人吃的是什么肉,所以不敢跟他要。这肉看上去像马腿,又看着像熊肉。说不好,反正看那骨头就知道是个大块头的动物。
  刺鹫看野人吃得香,不自觉地咽着口水。野人见他盯住自己手里的肉,就从右边怀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扔给刺鹫,刺鹫麻利地接了过来,这下总算是看清楚了,黑东西确实是一只熊掌,一只滴血的生熊掌。他端着这毛茸茸的东西有些发愣,一点也不觉得这东西有如何之美味。可那野人撕咬得起劲,还时不时地打量他,那眼神好像在说看你小子敢不敢吃。刺鹫天生好强,知道此时不能让对方小看了自己,于是就憋了口气对着熊掌猛啃猛嚼起来。
  一股强烈的腥臭味从牙齿间传来,惹得刺鹫犯起了恶心,干呕了几下。野人见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乖张且满含嘲讽之味。刺鹫血脉膨胀,又硬着头皮咬了下去。起初熊掌上残余的皮毛很硬,他不时要多咬扯几下,后来吃到里面的嫩肉了就好多了,味道也没有先前那么腥臭。看刺鹫顺利地吃开了,野人暗暗抽抽嘴角笑了几下,笑容中有敬佩的意思。他没有救错这个人,这小子确实是个硬汉,就凭他啃骨头的劲就差不到哪去。
  “我猜是你救了我吧!”刺鹫啃得牙酸,只好说说话缓解一下。
  野人没有答话,只顾吃自己的。
  “哎,我跟你说话呢!”
  野人还是不说话。
  刺鹫看野人不说话就干脆停了下来,他想了想就摔下吃剩的骨头大喊道:“你是哑巴啊?听不见我说话?”
  野人斜眼瞅了刺鹫一下,又低头吃起来。
  “行了吧,我知道你是回回刀手,从你的弯刀上就能看出来。我阿爸是铁匠,我从小就见过很多刀子。我还知道你的事情,不过你不想说我也不多问,江湖上的规矩我懂!”说着刺鹫又操起吃剩的骨头啃起来,他彻底死心了,野人是不会和他讲话的。
  “你怎么看得出?”一股略带点西域腔调的话从野人嘴里说出,声音很有磁性,很好听,至少比他的打扮好多了。
  看到野人会说话,刺鹫高兴坏了,忙接上了:“你小时候救过我的命!我知道你就是那个长发男孩!”
  野人不置可否,继续吃他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第一眼就认出我来了。你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要不然是不会想到来土巫山躲藏的!你可真行,谁都不会想到你会躲在这里。快说说,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我怎么再也没见过你?”
  “还行,有点眼力!”野人不紧不慢地用手背擦了擦嘴,接着啃骨头。
  “那是!别人都说你是鬼,是草原上的风猛子,可我不信,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鬼啊!要照我说,你就是个漂泊的孤儿,只不过跟我一样,会些巫术和武功罢了!”
  “你还会巫术?”野人有些吃惊,半信半疑地问。
  “那当然!”刺鹫用力地拍着胸脯,假装信心满满。
  “算了吧,你要有这能耐,就不烦我来救你了。当初要不是我吹着骨笛把狼引开,你和那个丫头片子早就成一堆骨头了。”
  刺鹫的能耐被野人揭穿了,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你当年真够笨的,我都不想救你!但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
  “当初幸亏有你在,要不然我就算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狼窝子去。”刺鹫想想还是有些后怕的。
  “当初算你命大,我是听到狼群的嚎叫才赶来的,原以为是你杀了那些生灵。”
  “绝不是我干的。”
  “这个我当然知道,不然也不会救你。”
  “哈哈,我记得更小的时候,你还趴到我家房顶上吓过我呢!”
  “嗯,那时我在找吃的,你出门尿尿吓到我了。”
  “我就说嘛,阿旺叔才变不出鬼样来吓唬我。”
  “嗯,你家的房顶子上我都蹿上去过好几回,连屋子里都去过,除了铁还是铁,连点吃的都没有。”
  “那是你没找对地方,我阿爸的咸肉都放在床下面的缸里。嘿嘿,咱们要是早认识就好了,你就不会饿肚子了。对了,刚才你是不是就已经认出我来了?”
  “那当然,闻到你身上的臭味我就知道是你了!要不然我早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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