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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27 彭建新(现代)
  这点变化,陆小山也感觉到了,但他并不以为意。既然把那层窗户纸捅穿了,是父子,是一家人了,说话就不必讲客气了。一家人成天在一起讲客气,不憋人么?
  “诶,我说后湖的姆妈噢,我感觉到有点不对头,这巷子里头,肯定杀了人!嗯,不错的,我的感觉是不错的,我像是都闻到血腥气了。这些时,我差不多总是能闻到血腥气!唉,是我多疑了?不祥之兆哇!给,这是这两栋房子的房契,是用你的名义买的。算是给你和后湖留条后路吧。算了,这酒哇,也喝不进去了。”
  陆小山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陡然伤感起来。
  第11节
  从岳父办公室出来,钟昌心情沮丧。
  虽是翁婿之间,但涉及公事,又是在办公室里,也就没有一点儿居家亲情的味道。岳父郭忏通知他,武昌那边武汉大学一些学生被逮捕,还死了人,为平息舆论和民众情绪,钟昌让出警备司令的位置,部队到武昌金口驻防。钟昌倒不是恋着警备司令这个位置,主要是心里有气:行动都是武昌那边搞的,他这边也就是奉命去了些人。再说抓人死人的事,都是特务们干的,顶缸的怎么就成了他钟昌呢?
  “钟昌噢,这就是你的脑筋没转过来的缘故哟!这年头,在外驻防是好事嘛!难道你忘了诸葛亮劝刘表儿子的话啦?远祸,远祸!”郭忏看出女婿的不痛快。
  “都是陆小山那一帮特务惹的祸。”
  “不是把他抓起来押解南京了么!”郭忏劝女婿。
  实际上,陆小山被押解南京,是有人举报他借接收之名,贪污索贿受贿,大发接收财。郭忏之所以没有保陆小山,也是气他太过贪婪,连地皮大王的房产都敢抢!郭忏不能为陆小山而得罪冯子高刘汉柏这样一些政界商界有影响的人物。
  “有这么严重,南京都惊动了?”钟昌的确吃惊了。倒不是对陆小山有什么感情,只是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
  “不严重?你没看报纸?六一惨案,拳头大的字做标题!汉口有几家报纸,也该收收它们的缰了!尤其是《大刚报》!也是捅马蜂窝的事。算了,不说他啦!命令明天正式下,你安心到金口去吧!安顿好了,把家眷也带去。诶,你不是汉口人么,没听说你回去过?”钟昌是他的爱将,又是爱婿,郭忏是很在意他的。
  “回去看过,家里没有人。可能家母尚在乡下未回汉口。”
  钟昌到刘公馆看过。园子里草深齐膝,屋子里蛛网纵横。母亲的乡下具体在哪里,钟昌并不知道。
  “噢,你有个妹妹?是叫钟媛媛吧?”郭忏没有看女婿,他不想看到钟昌尴尬的表情。
  “是噢,是家母丫鬟的女儿,同姓而已。”
  家庭出身,这一点没跟郭忏说过。钟昌跟妹妹关系很好,为了保护这个共产党妹妹,钟昌隐瞒了这个社会关系。
  “嗯,嗯,我知道。钟昌噢,你可知道,你这个同姓的妹妹,是共产党。是这次煽动学潮的头!当然,还没抓她。既然跟你只是同姓而已,你不介意吧?”话说到这里,郭忏的眼睛就盯着钟昌了。
  “事涉党国利益,自当依法处置!”
  钟昌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撤他警备司令的职,为什么把他调离汉口。他不能表现出丝毫犹豫。对方是岳父,更是党国大员。
  “嗯,嗯,我相信你的忠诚!要知道,你的忠诚,不仅关系党国利益,也直接关系你的家庭,关系你的家庭,也就涉及到我啦。”郭忏口气终于柔和了,听来有亲情味了。
  在郭忏眼里,钟昌一向忠勇忠诚。
  天色有些昏朦了。
  隔十多米远,钟昌才看到,刘公馆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围成铁桶一般。
  这次回刘公馆来,钟昌完全是下意识的:要是母亲从乡下回来了,就算是一次久别后的重逢兼告别吧。他没有要车,身后就跟了八个卫士。
  “钟司令到——敬礼!”带队的是个营长,姓张,看到钟昌,赶忙立正敬礼。
  “稍息。”岳父大人的动作真快!钟昌虽然气愤,脸上却没表现出来。
  “执行抓捕共党任务,请司令指示!”
  “哼哼,你们不是在执行了么,还要我的什么指示!”钟昌终于忍不住了。这刘公馆,虽然不是他钟昌的产业,而且,刘公馆生活的那些岁月,在钟昌的记忆中,一点都不甜蜜,但这里毕竟是母亲住的地方。“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是我的家吗?难道要我指示你们怎么包围我的家吗?”
  “属下不知情!是长官司令部直接下的命令,说这里藏有一个女共产党。集合!撤!”张营长很是惶恐。他简直糊涂了:这里居然是警备司令的家!既然是钟司令的家,钟司令的岳父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命令呢?
  “完了,当兵的进来了!”隔着玻璃窗,小梅没看见围刘公馆的兵撤了,她只看见,一个中年军官,进了院子,他身后的几个兵,迅速分开,守着院子门,军官独自朝公馆里走过来。
  “进来了就进来了咧!横竖就是两个婆婆,怕么事!哼,还不是你生的好姑娘!天哪!我们为么事这遭孽哟!穆勉之诶穆勉之噢,老东西你只顾自己快活,下了种就不认这两个伢了哇!昌昌媛媛咧,冇得爹的伢哪!冇得爹的伢老天要照应的呀……”
  刚才,张营长已经带着兵,在公馆里头细细地搜了一遍,说得很清楚,说是搜一个叫钟媛媛的女党。钟毓英虽然不喜欢自己丫鬟生的这个女儿,但二十几年没有儿子的信息,陡然听到钟媛媛的信息,还是高兴的。毕竟,儿子和这个姑娘,都是同年生一起长大的呀!听小梅说当兵的又要进来搜查,不禁悲从中来,连哭代骂,陈谷子烂芝麻地叨叨起来。
  “开不开门咧?”小梅胆小。隔着玻璃,觉得敲门的军官好像有些面熟,慌乱中,她来不及细想。
  “开!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钟毓英口气很冲。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是主子,总比丫鬟有担待。
  “姆妈,开门哪——我是昌昌呵!”
  “啊——!小梅,你听外头说么事噢?他说他是昌昌,他说他是昌昌!快把门打开唦死人叻!手脚这样子慢哪!”钟毓英语无伦次,推开小梅,自己来开门,可她的手就是不听使唤。
  “姆妈,开门哪!小梅姨,开门哪,我是钟昌噢!”钟昌耐心地敲门。他明白,刚才那个营长,肯定带兵搜查了公馆,姆妈和小梅肯定吓坏了,不敢开门。
  “呵……啊啊……真是昌昌?真的是我的儿回了……”还是小梅年轻手麻利些,门一打开,钟毓英颤颤地踉跄到钟昌跟前,满眼满脸都被泪水鼻涕糊住了。
  “姆妈,我是昌昌,我是您家的儿哪,您家的儿回来了!”
  钟昌掏出手绢,给母亲擦脸。母亲的脸刚擦干,他自己的脸却湿了。
  “昌昌噢……诶,你是么样进得来的咧?围这房子的兵,都走了?”
  在一边陪着流泪的小梅,忽然想起公馆四周的兵,他们是来捉她女儿媛媛的。她似乎这才注意到,钟昌也穿着军服,还是军官——而且,看刚才进来的架势,官当得还不小。这下,媛媛兴许有救了。小梅记得,钟昌是很喜欢媛媛的。
  “走了,我叫他们撤走了。我的兵么。”钟昌扶母亲坐下,自也挨在母亲身边,站着。
  “你的兵?你派兵来捉你的妹妹?媛媛,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咧!人做了官,不能坏了良心哪昌昌!”本来只是陪着流泪的小梅,一时嚎啕起来,带出了钟昌钟媛媛身世的秘密。
  “捉吧,我就在这里!钟司令!”钟媛媛陡然站在门口。
  都没有注意到,钟昌进来的时候,门没有关。
  “啊……呵,媛媛,我的儿噢!真的是你呀!你个苕丫头,跑回来做么事啊,你这不是往网子里头钻么!”这回论到小梅吃惊了。她陡然止住了哭泣,松开刚被自己忘情搂住的女儿,使劲地朝外推。“你快走,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小梅姨,您家莫着急,刚才那些兵,不是我派来的。我么样会派兵来捉自己的亲人咧!刚才接到命令,我明天就要到外头驻防去了,回来看看您家们。我回来看过几回,您家们都不在。”钟昌把小梅也扶到大沙发上坐下,“妹妹,你的事,我都晓得,这公馆里头,待不得!么办咧,你我各为其主。你要注意安全,好自为之。”
  “是的,是的,媛媛,你哥哥不捉你,你快点跑。”小梅一门心思只记挂女儿的安全,好像根本就忘记了母女俩应该好好叙叙。
  “姆妈,我晓得哥哥是不会捉我的!”这是她第一次对小梅喊姆妈。几十年来,都只知道她和钟昌都是钟毓英抱养的孩子,只对钟毓英喊姆妈。在刘公馆,虽然小梅对钟媛媛最好,但钟媛媛从来没有朝别的方面想过。刚才,钟媛媛一直躲在附近,看到钟昌来了,围着公馆的兵撤了,她也跟着进了院子,在旁边躲着,屋里人的话她都听到了。
  好多年来,刘公馆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与亲人久别重逢,还一直处在兴奋中的钟昌和钟媛媛,来不及细想:刚才姆妈叨叨,我们兄妹俩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又说我们是没有爹的伢,还骂穆勉之下了种不认伢如何如何,难道……
  第12节
  听到楼下的拍门声,楼上的吴诚赶紧灭了手电筒,靠在床上,细听楼下的动静。
  刚才,他打开电灯,想再仔细看一看在巷子里捡到的存单,又觉得电灯太亮,于是拉上窗帘。可刚一拉上窗帘,却感到燥热气闷,又赶紧把窗帘拉开,从抽屉里找出手电筒。这张轻飘飘的存单,实在是太沉重了——天哪,五百两黄金哪!这张轻飘飘的存单,也实在是太古怪了:杀人劫财,可杀了人却把财给扔了,这到底是么回是呢?难道是出于民族义愤,杀了这个日本特务?那么,这是老百姓干的呢,还是哪派政治势力干的?手电筒的光,照在存单上,存单上的血迹,白天看来发黑,此刻,在手电筒的光圈里,显出乌红的本色。把手电筒的光圈移向旁边那张报纸,“《老人被杀尸横小巷,日本特务如此下场》”,黑色的大字标题,似乎也呈乌红色,与存单上的血迹一起,散发出淡淡的血腥味。
  这么晚了,是哪个敲门?
  吴诚没有起身。
  楼下,是祥记商行的门面,有个小伙计睡在那里值夜。
  本来,按刘宗祥的遗嘱,祥记商行楼上的这些房产,属于芦花,芦花的生活赡养,由吴诚负责。可芦花在刘园住惯了,不想住到这里来。母亲不来这里住,他就经常到刘园去看望看望。现在,祥记是吴诚的了,到刘园,他再也不是向老板请示汇报,仅仅是看望母亲。按照刘宗祥的遗嘱,祥记商行有一半的资金属于刘汉柏。吴诚几次要把账划过去,可刘汉柏总说不急不急。
  “做生意,五百两黄金,真不是个小数字噢!”
  吴诚靠在床上,耳朵听着楼下的声响,心里却像开水翻:汉柏不把祥记里属于他的钱拿走,是为么事咧?老板遗嘱里说,汉柏的那一半资金的利息,是供养刘公馆老人的,汉柏心里到底是么样想的?这张存单,么样处理咧?要是别的银行,就简单了。我就是把存单送给汉柏,一两金子都不要,么样解释存单到我手里来的呢?
  楼梯嘎吱嘎吱响。听脚步声,是楼下值夜伙计上来了。
  吴诚摸黑把报纸和存单收进抽屉里。
  “老板,有个人找您家。天热,房门没关,上来的伙计,站在房门口报告。
  “这晚了,你冇说我睡了?是个么人哪?”吴诚心里有些不快,一听伙计说话的声音有些吞吐暧昧的味道,就有些警惕。
  “是个女的,您家!她说,是您家的同学……”
  “哦?噢——请她上来,哦,不,我下去,我下去请她上来。”
  吴诚稍微一愣怔,马上明白这深夜造访的客人是谁了。
  “算了,算了,吴老板,莫劳您家的大驾,我自己上来算了。”随着楼梯嘎吱的响声,钟媛媛已经上楼来了。
  “哎哟,今日是起的么风噢,把您家吹来了?”喜出望外的吴诚,站在楼梯口,听出是钟媛媛的声音,却看不清面孔,才想起没有开灯,“诶,么样连灯都冇开咧?么样连灯都冇开咧,你看,我是不是喜糊涂了噢!”
  “老板,是您家楼上的灯冇开,楼下的灯开着。”在伙计印象里,吴诚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冇见老老板这么高兴过哦,就是做成一笔大生意,也冇得这喜欢。黑暗中,伙计暗自猜度来人与老板的关系,等吴诚把灯一开,伙计才算真的看清来客了。
  “我的个姆妈哦,蛮漂亮的个女的呀!怪不得的,老板当这多年王老五,是在等这女的啊!这好看的女的,值得等,就是等一生,也值得!”伙计的眼睛,好一阵没眨动。
  其实,刚才在楼下,出于职业习惯,伙计一开门,钟媛媛就闪了进来,站在背光的地方,所以伙计只知道进来个女的,没看清她的长相。
  “伙计,楼下,门关了冇?去,把门关好,晚上,警醒点!”
  吴诚一边把钟媛媛请进房,看伙计还愣怔着,心里有些不舒服。
  “吴诚哪,您家当老板,真的蛮是那回事哦!”钟媛媛随手拉上窗帘,眼光在房间里扫了一遍。
  “是有点怪。平常咧,这个伙计蛮老实的,今日不晓得是么样搞的,眼睛蛮不老实。”吴诚有些尴尬,手在脑壳上抠了抠。
  “深更半夜的,来了个女人,人家有些好奇,蛮正常。”
  “我是不喜欢他那双眼睛,死盯着你。你说的有道理,像你这样好看的女的,这里从来都冇见过,也难怪。”
  “还好看个么事,老蔸子皮了——我真的蛮好看?”钟媛媛瞄了瞄吴诚,发现这个忠厚汉子的脸红了,“么样噢,老板娘咧?冇住在这里?”
  “哎呀,你是真的不晓得咧还是冇长心肝哪?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吴诚的脸有些发胀。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急于辩白。
  “哎哟哟,我的吴老板,您家还当了真哦?”钟媛媛朝吴诚走近一步,把一双手都搭在吴诚的肩膀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我晓得,我么样不晓得咧!我么样冇长心肝咧?你摸下子看看,我是不是有心……”钟媛媛移下右手,拉起吴诚的左手,让这只颤抖的手按住她的左胸口。
  钟媛媛感到,吴诚的手,一接触到她的胸脯,就陡然僵硬了。
  “你呀,你呀,这多年,就只晓得做生意呀,赚钱哪,你呀,都快成赚钱机器了哇……”
  钟媛媛把右手从吴诚的肩膀上抬起来,在吴诚周正的脸上摸挲。渐渐地,钟媛媛觉得,吴诚扪在她胸脯上的手,像惊蛰时节听到春雷的蛇,苏醒过来,由僵硬而变得绵软,由绵软而阳刚,终于,这只手和另外一只本来闲着的手,蓦地生动起来……
  “噢,吴诚啊吴诚,吴诚啊吴诚……”
  几十年的沧桑,几十年的颠簸,二十几年戎马生涯出生入死,多年地下斗争紧绷着神经,噢,太多的沉重,凝结成太多疲惫,压抑太久的呼唤,终于爆发了:啊,我多像一只远航的小船,无期的航程在催促,内心却在寻找停泊的港湾!
  “媛媛,我们结婚吧,啊?结婚吧……”
  噢,如果没有媛媛,我真像是个不完整的人咧,我真的只是个赚钱的机器……搂着钟媛媛温香的身子,陡然间,吴诚觉得,自己不仅是个精明的商人,还是个伟丈夫。
  “噢,吴诚哪,你也不问问我是搞么事的,就谈终身大事?”
  “我晓得,我晓得哟,你不就是共产党么?”
  吴诚感到,他怀里女人的身子,陡然硬挺了。
  “到处抓共产党,到处杀共产党,你不怕连累你受死?”从吴诚怀里挣出来,钟媛媛理了理头发,眼睛在灯光映衬下,特亮。
  “怕死?人活在世界上,就是图活个痛快自在,跟你一起死,怕么事?”吴诚自己也不晓得,他是哪里来的勇气。几十年来,他从不参与政治,从不过问政治。“哎,媛媛,我也不瞒你,要不是你,我真是不管么党派政治的。”
  “我晓得,你这说的是真话,说的是真话哪!不过,你觉得,为我,你冒这大的险,值得?我这是逃出来的呀……”
  到吴诚这里来,钟媛媛并不是心血来潮。对吴诚的为人,钟媛媛是相信的。吴诚对她的感情,她也是晓得的。但是,她更清楚她自己的使命。她是个有特殊任务的共产党人,在敌人肚子里活动,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工作,随时都可能丢命。她不想连累任何人。再说,她这种特殊的身份,她的婚姻,不是她个人能决定得了的。这是她真心爱着的男人,或者说,这个久别重逢的男人,唤醒了她内心尘封了多年的爱情。
  “噢,媛媛,看你说的!你晓得,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二十几年哪,从上学起,你还记得不,我跟汉柏在男中,你们在隔壁女中?”突然,吴诚意识到,是不是不该提及汉柏?“媛媛哪,要是你有……别的,也莫勉强。就是你跟我不成眷属,也是我们缘分不够,你要是想在这里躲些时,冇得关系的,随躲几长时间都可得!”
  “嗯,嗯,吴诚哪,老实的吴诚哪,我可能真要在你这里赖一些时噢。”
  “呵,鸡都叫了,他们,像是还冇睡呀?也是,久别……”
  楼下的伙计,睡了一觉,被楼板的动静弄醒了。他望着帐子顶,听着头顶上葸葸簌簌的响动,想象力陡然活跃起来。
第九章 1948年陆小山吴秋桂穆勉之
  第1节
  五月中旬,暴雨连连。
  初夏的暑气,倒是被暴雨夹带的凉意给兑淡了,可暴雨似没有停的意思,水汽随着暴雨和地上的渍水,蔓延开来,把汉口整个儿笼罩在潮气中。
  唐诗有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汉口市井百姓没有文人那般的雅致,眼下,倒是可以剥出点古人的诗意来:黄梅时节雨倾盆,市井穷人欲断魂……
  “老头子诶,睡着了?你听叻,这雨下的,硬是像要把这棚子砸穿哪!”
  王玉霞仰躺着,瞪着黢黑的空间,听暴雨敲打棚屋顶子,用肘子戳了戳身边的王利发。
  夜,黢黑的夜。
  黢黑的夜里,除了哗哗的雨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哪里睡得着哟,要不是怕把你吵醒了,我早就想跟你说说话,我看这天,怕是要发大水哟!”王利发也车过身,仰躺着,瞪着黢黑的棚屋顶子,在脸上抹了一把,“棚子漏了。”
  “唉,前些日子,这腰就酸胀酸胀的,就晓得要下雨,冇想到会是这大的雨!这背时的腰噢,疼得……”王玉霞车过身子,企图用一只手去揉那疼得难受的腰,可肩周的关节,像是上了锁,硬是弯不过去,稍一用力,就扯得生疼。“唉,老头子诶,不中神了哇,这浑身上下的骨节,都生了锈哇。诶,你跟我说实话,住到这破棚子里来,你怨不怨我?”
  “小山的姆妈,你这是说的个么话!我一个随么用都冇得的剃头匠,连婊子都瞧不起的人,要不是你,我哪里像个男将唦!我本来就是住棚屋的么,怪你做么事!”
  王利发知道,王玉霞又在想儿子陆小山了。
  陆小山是什么时候被抓起来的,王玉霞和王利发夫妇并不知道。直到那一天,王玉霞老两口住的小洋楼,涌进来一伙枪兵,为首那个当官的,口气倒是还客气:“你们是陆小山的父母吧?有人告了,这房子,是陆小山索贿得来的,属不正当财产。现在,这房子要封了等待处理,请您二老搬出去!”当官的一发话,底下当兵的可就不客气了,三下五去二,过日子的东西丢了一街。虽然住着小洋楼,毕竟是住棚屋的出身,值钱的东西不多,就是有点细软,也是陆小山平时塞的,王玉霞都习惯别在腰里。王玉霞夫妇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弄懵了,木头木脑地被赶到大街上,直到那一伙人把门封了,扬长而去,还没有醒过神来。
  人不能太有钱哪,尤其不能太有权——我王利发活了几十岁,别的冇看清白,这几年,倒是让我看清白了。小山那杂种,板眼是有板眼,人是一个,嘴是一张,手腕也活泛,可就是太贪了哇!他关进去了,倒是小事,害得他的姆妈一天到黑眼睛就冇干过!
  “这鬼天,哪里是在下雨唦,简直就是在泼水。”王利发说的,不是他心里想的。
  “来,车一下,我给你揉揉……”王利发一触到王玉霞的腰,就发现她在颤栗,“唉,算了,莫想了,不会有么事的,小山做的官不小,也不是随便一弄就能弄跨的。说不到,兴许明天,他就回来了咧。”
  本来只是在暗中抽泣的王玉霞,被丈夫一劝,倒把哭声给劝出来了。
  这哭声在王利发听来,还是像在抽泣——外头的雨声太大了。
  “诶,小山的姆妈,那个年轻伢咧——总是跟着小山的那个年轻伢咧?”
  王利发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一样,他记起了黄后湖。
  “不晓得……长得几像小山哦。”
  听到这个题目,王玉霞停止了哭泣。她的思绪,悠悠的,在豪雨之夜漂浮起来,浮出逝去的岁月:二十多年前,黄素珍生下了小山的伢,张腊狗正自狐疑不定,放在家里的小伢被人偷到我王玉霞屋里来了。那是长得几好的个小伢哟!
  王玉霞太想当初丢失的那个孩子了,王玉霞她太想有个孙子了。想到极处,浑身的疼痛都消失了。她下意识地推了推王利发揉她腰的手。
  “么样噢,不疼了?”王利发缩回了手。
  要不是王玉霞哼腰疼,王利发一点揉捏她的欲望都没有:一堆泡肉。一堆肥泡子。唉,当初,她身上的肉,真是嫩滴了!哎呀,王利发哦王利发,你不也早就退火了么!如今,就是让个贵妃娘娘一丝不挂贴在你身上,你也未必能做个么事!
  瞎想了一通,王利发居然就有了尿意。他翻身坐起,伸脚探鞋。鞋没有探到,倒探到了一脚的水!
  “诶,我说小山的姆妈,邪完了咧,屋里都淹了哇,鞋子都漂起走了!”
  第2节
  雨还在下。不过,比起昨天夜里,这雨,已经显得温柔多了。
  花白的头发蓬乱着,眼泡肿得像桃子,黄素珍虽然在照顾卤菜摊子,眼睛却不住地朝四下望,从泡肿的眼皮子里射出来的眼光,无神而又无望。间或有人试图拢来买点卤菜,一看她的样子,愣一愣,摇摇头,转身走了。
  自从儿子被警备司令部捉进去,一向爱干净清爽的黄素珍,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每天清早,她还是到屠户那里去买回一些猪零碎、牛下水;买回后,也还是细细地洗;洗净之后,也还是精心地卤制;卤好之后,也还是按时开门,把一屋子的卤菜香,填满这一条僻静的小街。可就是精神没有了,心里倒是还蛮明白,就是打不起精神来,有好多次,她都打算把这卤菜铺关了,不做算了。可不做这,又做么事呢?有点事情做,手不闲着,光阴还好过些。再说,每天一开门,可以看着街上,要是儿子回来了,不是可以先看到么!噢,这眼睛也像是不中神了,看东西像是长了毛刺,糊糊的。
  黄后湖从街上过来,又出了巷子,黄素珍只看到个缥缈的糊影子从巷子里出来。可黄后湖却看清了母亲的模样:哦,不就是几个月么,姆妈就老成这样子了,真的像个婆婆了!
  “姆妈——!”还没有喊出口,黄后湖的鼻子就一阵发酸,高高大大的个小伙子,竟然哽咽了。
  “噢,噢,是我的儿哪——后湖哦,我的儿哪——!”
  黄素珍忘记了自己和儿子隔着卤菜摊子,忘情地朝儿子靠过去。黄后湖冲过摊子,扶住差一点倒在卤菜摊上的母亲。
  “儿噢,儿哦,让你姆妈惦记死了噢!要是晚些时还不回来,你姆妈我就不得活了的呀!”黄素珍伏在儿子肩上,抽搭着,鼻涕眼泪糊了儿子一肩膀。
  “姆妈,我不是好好的,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他们说了,这审查审查,也是为我好。我冇做么拐事。前年从重庆潜伏回汉口,快三年了,冇得功劳也有苦劳,要我安心工作,还是在文化运动委员会里头做事,您家放心!”
  黄后湖说的是实情。黄后湖被抓进去,完全是因为陆小山的牵连。把黄后湖抓进去之后,审查了几天,没有发现黄后湖有任何劣迹,当局打算放出来算了。可放得太快,不说明当局抓错了吗?于是,就把他多关了几个月。好在这几个月里,一日三餐,也没有吃什么亏。
  “姆妈,您家晓不晓得,陆教官出来冇?”
  自己一被抓,黄后湖就明白,是陆小山出了事。
  “不晓得。反正,这些时都冇看到他。儿哪,身上都湿了,快进去换件衣服。”儿子一回来,别的事,即使天马上要塌下来,对黄素珍来说,都不重要了。
  “那就是还冇出来。我也是一点消息都冇听到。照这样看哪,陆教官很可能已经不在汉口了。唉,那两个老人,不晓得么样了?”黄后湖转过身,朝巷子里头望过去,似乎要透过厚重的雨帘,看明白些什么。
  “儿哪,你回来了就好,莫管那多闲事了,进屋换衣服!让我跟你弄碗热汤,驱下子寒气!你莫说,都五月了,这雨下久了,寒气还是蛮重的咧。照我说哇,你那个么事文化运动么事会的班,不上也就算了。就在屋里,跟你姆妈做点小生意,弄个合心的媳妇,等天下太平了,再出去做事也不迟。儿哪,像这样子,你姆妈我么样放心哪!”不好明说叫儿子别去管王玉霞夫妇,黄素珍想把儿子的注意力分开。
  “您家说的也是呀,姆妈!不过咧,眼下东西卖得这贵,钱又不值钱,您家这生意是不是能做得下去,也难得说哇!唉,不晓得政府是么样在歪掰,弄得钱都不像钱了。”果然,黄后湖接过了母亲的话题,还很感慨。
  “是的唦,是的唦!我每天早晨去进货,都是满车子去,满车子回!么样满车子去咧,装钱唦!拉一满车子钱去,拖几十斤货回来!唉,这生意,多半是做不下去了的。昨天,我就听屠宰行的人说,他们都快维持不下去了。他们不杀猪宰牛,我哪里来的卤菜卖咧?”瞥一眼自己的卤菜摊子,黄素珍露出惋惜留恋的神色。
  “嗯,嗯,那么大本钱的屠宰行,都撑不住了,平头百姓,该么样活哟!不行,姆妈,汤等下子回来再喝——我要出去一下子。”黄后湖惦记着陆小山的老娘:这样的天气,年纪来了的人,经不起磕碰。唉,人哪,要知恩报恩,不能冇得良心哪!
  黄素珍还来不及阻止,黄后湖就钻进了雨雾中。
  像是有鬼样的哟,又冇得哪个跟他说明,他像晓得那两个老家伙是他的爹爹、太一样。
  眼看着漫天的雨雾吞没了儿子宽宽的脊背,黄素珍心里像是翻了五味瓶。
  其实,在关帝庙弄死张腊狗那天,对自己的身世,黄后湖心里已经很明白了。
  第3节
  孙孝忠拖着满满一板车钱,在街上转悠好一阵子了。
  找到过去熟悉的杂货铺,杂货铺关了门;找到过去经常买米的米铺,米铺紧闭的门板上,红条子黑字写得明白:回乡省亲,停业数日。即或偶有尚在营业的铺子,不是排着长长的转了几个弯的队,就是铺子前人头攒动,像是打码头集体斗殴的场面。
  “累了吧?”孙孝忠回过头,见美枝子正擦汗,不由生出些怜惜。
  自打从家里出来,跟这个朝鲜姑娘同居,孙孝忠就没有回过家。不是不想家,也不是对父母有什么怨恨。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最疼自己的是父母,最爱自己的是美枝子。正因为这样,他才不敢回家。他怕一回家,父母的亲情,会动摇他与美枝子的爱情。这样坚持的结果,是孙猴子和杜月萱夫妇想儿子,想得受不了了,就一起到儿子这里来看一看。
  每次到儿子这爱巢里来,孙猴子夫妇看到的,都是年轻夫妻恩爱持家的和谐场面,时间一长,也就放心了:“这一对小鸳鸯,不晓得有几黏糊!我孙猴子养出来的儿子,么样对女人这上心咧?”孙猴子嘀咕。
  “你孙猴子么样?你孙猴子不喜欢女人?你忘记了,当年,一见到老娘,恨不得吞进你肚子里去!”杜月萱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反唇相讥。
  “也是,我孙猴子活到四十多岁了,除了喜欢吃点有味的东西,都冇想过别的。就是那天看到了你,不晓得么样被鬼迷住了心窍。我的个儿咧,比老子还狠些,硬像是魂都掉了!真是一代强似一代呀!可得,连老子的钱都不要,骨头长硬了。”孙猴子的感慨是由衷的。
  孙孝忠不知道爹的感慨。此时,他和朝鲜姑娘美枝子,拉着一车子中国钱——法币,穿街过巷地转悠。这是他一次又一次拒绝父母资助的结果。
  “我说哦,美枝子,回家吧,天太热了。”孙孝忠抬头朝天上瞄了一眼。
  尽管美枝子说她的真名叫朴喜善,但孙孝忠还是执拗地喊她美枝子。朴喜善也就依了他,让自己还是美枝子。
  八月的太阳,正朝一团厚厚的云絮里挤,似乎适才赤裸裸地暴晒还不惬意,要钻进云堆里,烤出黏糊糊的闷热来,才算是解了恨。
  “买不到,做衣服的材料,又,买不到,日用的东西,怎么过呢?”美枝子朝周围扫了一眼,没有开着门的铺子。“要不,把这钱。存到银行去吧,难道,又拉回家去?”
  美枝子看到了金诚银行的招牌。她会说汉语了,尽管还啃啃巴巴不连贯。
  “诶,你这个主意好,好!”孙孝忠停住脚,朝周围瞄了一遭,没有看到一棵树,没有躲日头的阴凉地方。
  “我先进去打听一下,你在这里稍微站一下,好不好?唉,让你跟着受罪了。”
  孙孝忠从脖子上取下那条揩汗的湿毛巾,搭在美枝子头上,又顺手在她脸上揩了一把。
  “去吧,去吧,别为我,担心。太阳,算什么呢,过去,我受的罪,你,不是不知道!”美枝子垂下头。
  “哎呀,你这个年轻人,么样像是冇长眼睛样的!”放心不下美枝子,边上台阶边回头的孙孝忠,把一个从银行出来的老者撞了个趔趄。
  “哟,哟,真是对不起咧您家!对不起咧您家!诶?您家背着这大个麻布袋子做么事哦,抢了银行的?”
  孙孝忠一边给这个精壮的老者赔不是,一边打哈哈。他是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一些。
  “哼!抢银行?银行有个么抢头?还不就是这样的钱?如今,随么事都不多,就是钱多!你看,像我这样的穷老头子,钱多得都用麻布袋子装!”老人气呼呼地嘀咕着,喘了两口,又朝太阳地里走。
  哦,这是个取钱的。这个倔老头子,取这么多钱做么事唦,外头又难得买到东西,取这些钱回去引火?孙孝忠暗自讪笑,朝银行柜台跟前走。
  “噢,先生,您家是取钱?取几多?”吴用语气柔和,满脸都是职业的笑。
  “噢?取钱?我又冇在您家这里存钱,取个么钱哪?我是来存钱的咧您家!”孙孝忠朝吴用的脸上瞄了一遍,心里很是受用:这人蛮真诚,一脸的厚道,这样的银行,把钱存在里头,放心!
  “噢?看您家刚才跟那个出去的老人交谈了几句,我还以为您家晓得了咧……”吴用还是一脸的笑,话也说得不紧不慢。
  “我晓得么事哦您家?那个老人哪,哎呀,怪我冇注意,撞了他您家一下,赔了几句不是。”
  “哦——,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您家是来取钱的咧!真是对不起得很,我们银行这些时不存钱了,您家!”吴用看到,惊愕的表情倏然飞上了这位顾客的脸。
  “银行不存钱?银行不欢迎人家来存钱?那还开个么银行咧?是个苕都晓得,开银行,就是要别个来存钱唦。”
  孙孝忠盯着吴用的脸,好像是在研究,银行的这人是不是脑壳有毛病。
  “是的,是的,您家冇说错。只是咧,这些时咧,存的太多了,我们金库放不下了。您家想下子唦,我们把您家的钱收进来了,总不能就堆在街上唦!冇得法,麻烦您家到别的银行去看下子,蛮多银行的金库都比我们的大多了。”吴用还是一脸的笑,话也很得体。
  “嘿,这才是邪咧,存的钱,把银行的金库都胀破了?真是邪完了,真是邪完了!”
  孙孝忠把眼光从吴用脸上移开,茫然地在银行里浏览了一遭,似乎在审视,把自己那一板车钱堆在这里,是否合适。
  “您家要是冇得么事,就坐一下咧?喝点茶?”吴用还是把笑挂在脸上。
  “嗯?噢,噢!”孙孝忠好像从梦游中醒过来一样,朝吴用瞥了一眼,明白银行的人是在催他出去,“个把妈,真是邪完了,今日真是驼子淋雨——背时(湿),真是背时!”
  虽然总是跟毛烟筒们混在一起,毕竟从小被母亲督促课读,装了些字墨在肚子里,养了些斯文气,孙孝忠说话很少“带渣子”。今天,从出门到现在,拉着一板车的钱,东西买不到,钱也无处存,这么毒的太阳,让自己心爱的人晒着,简直没有一样是顺当的,一肚子的气,没有地方出,憋得难受,兀自咕哝,渣子就带了出来。
  当然,吴用也没有被骂的感觉。他知道,武汉人口里“带渣子”,往往不是骂人,多半是一种抒发某种情感、发泄某种情绪的形式。就是两个朋友久别重逢,相互亲热的招呼,也多半是“嘿,个婊子养的,这些时,你死到哪里去了唦?个婊子老子蛮想你咧!”之类,没有人认为这是两个人在对骂。
  “么样哦,吴经理,还在送客呀?”刘汉柏从后堂出来。
  “哎呀,老板咧,真是被您家算着了!这几天,都是来存钱的!你看,这个年轻人,遭孽,这大的太阳,拉了一板车的钱,买不到东西,要存。”吴用目送着孙孝忠的背影,朝刘汉柏呶呶嘴。
  刘汉柏的眼光,越过孙孝忠单薄的脊背,毒辣的阳光,榨出美枝子孱弱的影子,叠盖在板车隆起的麻袋包上。
  “唉,么办咧,不这样做不行唦!这时候,要是把这些比草纸都不如的钱揽进来了,一旦钱升了值,我们不赔惨了?”刘汉柏仿佛在自言自语。
  “那是,到那时候,会赔得连裤子都冇得穿的,只有瞄着一库房的钱,哭都冇得眼滴!”吴用也很感慨。
  两个月前,刘汉柏分析了市场行情,看准了法币还有一路狂跌的趋势,就对吴用下达了“法币只出不进,硬通货多进少出”的命令。前一段日子,还有不少储户不住地往外取款,到市面上购物,见什么买什么。最近,往外取钱的没有了,反倒往银行存钱了,而且,凡是来存钱的,少则一麻袋,多的用板车。
  “唉,盘了十几年的钱,还冇看到过用板车拉钱来存的!也算是旷古奇观哪!”现实虽然在印证自己的预见,但眼下发生的法币大贬值,毕竟不是好事。
  “是噢,是噢,怪得很哪!诶,姐夫,您家看,最近会不会有转机呀?长期像这样子,我们也难维持下去呀!”
  “嗯,恐怕最近要有点变化。物极必反唦,天太闷热,必有雷暴。我翻了翻资料,从日本人投降到如今,整整三年的时间,法币发得太多了,简直吓人:1945年底,法币只发行10300亿元,到第二年底咧,就翻了个番,发到37260亿元了;到第三年底,干脆翻了三十番,发到了331880亿元;今年呢,到眼下,法币已经发行到了6000000亿元,是日本人投降那一年的六百倍!你想想吧,这么多的钱在市面上流通,有几多东西买不完哪!”
  “哎呀,姐夫,您家么样弄得这清白咧?我也是在盘钱,就不晓得这些事。”吴用的钦佩是由衷的。
  “看报唦!报纸上,每天都有金融方面的信息,我们盘钱的,就要关心这样的信息。也难怪,你盘的是具体的钱,是小钱,我盘的是抽象的钱,是大钱。你明白了冇?”
  “嗯,嗯,明白了……报纸,我倒是经常看,这里死人那里翻船,嘿,您家看唦,今日这里就有一条蛮吓人的消息:景明大楼昨日舞会,外国人集体强奸中国舞伴……”
  “这些外国人,吃饱了,随么事都做得出来!不过,这种钱不值钱物价飞涨的时节,还有闲心思闲工夫跟外国人一起跳舞的,不是靠跳舞吃饭的伴舞女郎,就是吃饱了胀不过的女人。唉,我说兄弟呀,莫光记着看热闹。”刘汉柏瞥了吴用一眼,“算了,多历练几年,你就会明白的。诶,你早晨说,你姆妈病了,是么病哪?小月跟我姆妈今日也回园子看你姆妈去了,我今日也到园子里去一趟,看看她您家。”
  照说,吴小月带着孩子,住在刘园,环境好,又有一大帮子人帮着,对大人孩子都要好得多。可吴小月不愿意让丈夫每天来回跑,执意要住到银行来。这也正对了吴秀秀既疼儿子、又疼孙子的心思,最近,也陪着住到银行边的洋楼来了。
  “不晓得是么病,就说是脑壳昏,浑身发软,冇得劲“唉,你姆妈是个勤快能干的人哪!眼睛一睁,就脚不停手不住地做,扯大了一群伢,我们刘家,也得亏她您家帮衬哪。”
  刘汉柏喃喃地,思绪牵得老长。
  第4节
  推开芦花的房门,吴秀秀皱了皱眉头:“我说亲家诶,这热的天,把门关着做么事唦?”
  她顺手推开窗户,夹着满园子的草木气的风,呼呼地灌了进来。
  “你看,这有几凉快!去,到家家那里去!”离芦花三尺远近,吴秀秀鼓励蹒跚学步的孙子。
  “慢一点,乖乖诶,慢一点,嗯,不怕,过来。”芦花蜡黄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在床上朝外孙伸出手,使外孙离她的距离又短了一半。
  这是芦花的大女儿吴小月生的第二个孩子,不仅是吴秀秀的第二个孙子,也是芦花的第二个外孙。这个叫刘盼的孩子,方面大耳肉嘟嘟的,成了大家最喜爱的对象。你抱过去,我抱过来,除了喂奶,这孩子就很少在吴小月怀里。才离开刘园几天,芦花就心里想得慌。
  “去,走哇!到家家那里去!让家家抱抱你,家家的病就好了的。”
  吴秀秀继续鼓励孙子移动胖嘟嘟的腿。小家伙朝前试探着移动脚步,脸色紧张地观察吴秀秀和芦花的脸色,看着两个老人慈祥的笑脸,小家伙胆子似乎大了些,看看手可以挨着芦花的手了,就顺势朝前一歪,偎进芦花的怀里。芦花忘情地在外孙脸蛋上亲着,眼泪簌簌地朝外滚。
  “哎呀,我说亲家咧,您家到底是为么事唦?”吴秀秀显得有些着急。芦花是个心里不怎么装事的人。要不是有什么焦心事,她不会这样失态。
  “冇得么事,冇得么事。就是蛮想这个伢,一看到这个伢哪,不晓得为么事,心里就发酸。”芦花松开外孙,用手揩滴在外孙脸上的泪水。
  “鬼话!我还不晓得你?肯定是出了么事!是不是秋桂?”吴秀秀从芦花手里抱过孙子,顺便在孙子嫩滴滴的脸上亲了一口。
  “您家么样晓得了的呀?”芦花惊愕滴睁大眼睛,眼珠上布满了血丝。
  “我晓得么事,我是猜,是不是秋桂出了么事。你的这几个伢,除了她,还有哪个让你烦心?我也是听吴用昨天说,景明大楼前天开舞会,外国人把进去伴舞的中国女的都害了。我想,这些伢里头,就只有秋桂喜欢到那样的场合去。我看您家这个样子,就这样猜。”吴秀秀试探着说,观察芦花的脸色。
  “唉,亲家咧,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您家了——丑哇!丢人哪!”
  吴秀秀发现,芦花眼里的泪水没有了,代替泪水的,是羞愤的火苗。这让她很是吃惊。相处几十年了,在吴秀秀印象里,除了二苕被日本人打死那次,芦花眼里闪过火苗外,芦花一向是很平和的。
  “亲家,秋桂说了冇,到底是么样回事唦?”虽然不是自己的女儿,毕竟是在刘园长大的孩子,秋桂不招人喜欢是一回事,这出了事,吃了亏,吴秀秀心里还是很不舒服的。
  “哎呀,亲家咧,这真是二两棉花——谈(弹)不得哪!”芦花的鼻子又有些发酸了,她揪了鼻子一把,“前天,哦,是深夜了噢,她回来了,旗袍皱得像抹布,下摆撕开了蛮大的口子。您家晓得,这个丫头,别的都马虎,这出门的行头打扮,那是一点都不马虎的!我问她出了么事,她嘴巴里头骂骂咧咧的,说外国人不是东西,把她们这些跳舞的汉口女的,都强奸了。更气人的,她还这样说:‘这些外国人哪,假开化!想跟我们玩,就明说唦!何必用强咧!这一用强,本来蛮过瘾的事,那个味就变了唦!’您家听听,这话,女人么样说得出口!这是人话么!真是把八辈祖宗的丑都丢尽了哇!”
  “亲家,切莫这样说!您家养了五个伢,不就是秋桂有些子不安生么,别的伢都好生生的哦。”吴秀秀算是听明白了,也无多的话可说,只有用些家常话安慰芦花。“您家莫着急,嗯,我听像是汉柏回来了,跟他商量一下,看么样办好。”
  “这秋桂简直就不像是我养的呀!她还说要到报社去,到法院去,您家听下子,报纸一登出来,不满世界都晓得我的姑娘,让外国人睡了?我的个天哪,您家看她的胆子哟!”
  芦花的鼻子又开始发酸了,鼻子一酸,眼睛就发涩,眼睛一涩,泪水就成串地在脸上滚。
  “么样办?这事不好办。”刘汉柏从母亲怀里接过儿子,眉头皱了起来。“这事说大就是大事,说小咧,也是搛不上筷子的小事。再说,事关风化,涉及面子,几个受害人愿意把这事弄得满世界都晓得?依我看哪,要是秋桂自己愿意把这事掀开,就让她自己去弄。反正,她路子宽。就是陆小山不在台上了,关系都还在那里。不是我不管,姆妈,这事,是不好管哪!”
  “我说噢,汉柏,市里头你不是蛮熟么,就卖个脸去说一说。这事是蛮丢脸,但也太气人了!”看儿子在汉柏怀里朝自己这边挣,吴小月知道孩子是饿了,就从汉柏怀里把孩子接了过来。“噢,是的,是的,盼盼饿了,我们的盼盼饿了。”
  到底是做了母亲,吴小月少了姑娘时的羞涩,麻利地解着上衣的扣子,硕大饱满的奶子跳了出来。
  “到门口去喂,那里有风,凉快些。”吴秀秀怜爱地盯着儿媳妇和孙子,拎起一个小靠凳,放在门口。
  “姐夫,不劳您家的大驾,市长那里,我自己去!”秋桂从侧边房里出来了。
  自打陆小山被押解南京后,吴秋桂就住到刘园来了。
  一头烫发,盘弄得如一堆很有层次的乌云,一件粉色柞绸丝旗袍,很是贴身,丰臀细腰凸胸,勒出许多起伏。这身打扮,说明秋桂真的是要出门了。
  一娘养九子,九子都不同。老话说的真是不错哇!吴秀秀瞅了秋桂一眼,内心很是感慨,脸上却没有什么动静。
  “吃了中饭再出去吧?”
  “莫客气,您家!在汉口,混几餐饭,这点本事秋桂还是有的!姐夫,您家们忙。”
  汉柏还来不及说什么,裹着一阵香风,秋桂飘然擦身而过。
  汉口市市长徐会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渍,又感到脸颊腮帮子好生酸疼,就把擦汗的手移到腮帮子处揉捏。
  “真见鬼了!这美国鬼子糟践了汉口女人,快活了,跑了,留下的龌龊烂污场子,要我来收拾!这些记者也真是狗鼻子,闻到这种新闻的味道,就像苍蝇闻到屎的味道,嗡嗡嗡黑压压地飞了过来!这么热的天,围着问这问那,又是谴责又是追问,好像我是强奸犯!这些记者,真是不晓得轻重!时局都这样了,不晓得去关心时局,为几个外国人玩了几个女人,这么上劲,真不知他们居心何在!”
  徐会之刚接待了一批记者,含混的似是而非意义不明的话、擦题而过顾左右而言他的废话,还有总挂在脸上的与内心情绪无关的笑,让他的腮帮子遭了大罪。
  “徐市长,有位女士要见您。”
  还没进办公室,秘书小姐就迎上来报告。
  “我说小姐,你就不能让我稍稍喘口气?什么?女士?又是女士?你没有看到,现在,我顶烦的就是听到女士这两个字?”徐会之刚把手从腮帮子上放下来,又一阵酸疼在脸颊腮帮子一带蔓延开来,不由唏嘘起来。
  “我也是没有办法呀市长,她说是您的朋友……”秘书口气很是无奈,盯着上司腮帮子的眼神,充满了怜悯。
  “她说是我的朋友你就让她进来?她要是说是我的娘,你不是要让我弄个牌位把她供起来?”徐会之心里有些恼火,瞥一眼秘书小姐,读懂了她眼神中的怜悯,恼火就不好发作出来。
  “哟哟,徐市长,您家是么样搞的唦,今日么样像是吃了枪药样的,这么子炝?么样连您家的小妹都不想见了咧?我未必就老得这狠,像您家的娘?”
  秋桂款款地扭着细腰,从徐会之办公室出来,嘴巴里吐的,尽是些不饶人的话。
  “哎哟,是弟妹呀!真是得罪呀得罪!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徐会之和陆小山,虽然说不上是很知心的朋友,也算得上是老同事了。抗战那些年在恩施,两人交往很多,相处得还算不错。到汉口来之后,徐会之有段时间混得不怎么如意,陆小山还经常安慰他。两家的女人都是爱玩的,常在一起搓麻将。陆小山出事之后,徐会之担心会殃及自己,嘱咐自己的老婆不要再和秋桂一起混。现在秋桂一来,徐会之很快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无事无聊的骚婆娘,肯定是被美国兵占了便宜,到这里告状来了。唉,还是我有先见之明,要不是我反复嘱咐,我家里的那个婆娘,不也跟着一起参加那个舞会了么!那才真是背时背大啦,背老大一顶绿帽子回来让我戴——还是一顶进口的绿帽子呢!
  徐会之嘴里打着哈哈,眼睛在吴秋桂身上溜了一遍,心里暗自叹息:陆小山哪陆小山,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么讨这样花哨的个女人做老婆呢!这种女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安于室的货!真是可惜了你的精明哪!
  “徐市长哦,您家莫笑话我秋桂背时呀,晓得出席了几多舞会酒会,晓得跟几多人跳过舞,还真冇碰到过这样子不要脸胆子大的,公开就在舞会上强奸舞伴!么事噢?您家不晓得?外头都传吼了咧,您家是装佯啵?我跟您家说,您家是汉口最大的父母官咧,您家要是不管,还不翻了天!”吴秋桂瞥一眼徐会之,读懂了这个市长脸上敷衍的笑容,心里的火直朝外冒。
  本来,在景明大楼被美国人强奸,吴秋桂并不怎么往心里去。她觉得,人家是外国人,喜欢开玩笑,弄点恶作剧什么的,虽然有些下流,想想也就那么回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这事不晓得么样就像长了翅膀的,变成汉口最热门的新闻漫天飞,演变出多种版本。舆论这东西太可怕了!不要说社会上,就是自己家里的人,那嘴脸,简直就看不得!就好像老娘身上沾了梅毒长了麻风疮烂掉了一块肉!其实,不就是被洋人玩了一盘么,有么事了不起的呢!换了别个,这种机会还未必有!看这狗杂种徐会之吧,这眼神,跟刘园的人一个样,哪里像市长唦,简直就是个缩头乌龟!
  “哎呀,我的大妹子哦,我装佯,也是没有法子呀!你看看吧,如今是什么形势哦,前方战况是败绩连连,后方是物价飞涨,人心惶惶,谁还有心思来管这样的闲事呢?我劝你算了,像这种越抹越黑的事,最好是算了。等小山兄回来……”
  徐会之在办公室门口走来走去,焦躁而无奈。
  “算了?我是可以算了,可您家是政府唦!政府是做么事的咧?政府就是小民百姓受了外人欺负站出来卫护的唦!如今,出来说句直话做做样子都不肯?这是么狗屁政府!莫跟我提么事小山回来的事!就是能够回来,晓得这事,又么样咧?又不是老娘自己送到外国人床上去的!中国的男将,眼看着中国女人被外人欺负连声都不敢作,胩里白长了根鸡巴!”
  吴秋桂满脸通红,越说越气,也顾不得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汉口街巷的粗话一股脑儿喷了出来。徐会之办公室几个秘书模样的女子,本来打算过来相劝的,一听秋桂这等声口,不由钉住了脚,只有瞠目结舌面面相觑的份。
  第5节
  黄后湖把脑袋伸进黑黢黢的棚屋,瞳孔还来不及适应,就被一股子一言难尽的怪味呛得噎住了。他下意识地缩回脑袋,仰起脸来,热辣辣的阳光撬开鼻孔,很响亮地打了一串喷嚏,揉了揉鼻头,才觉得脑袋清醒了:哎呀,这两个老人,这热的天还关在屋里,憋出一屋子这种怪味,该不会出了么事吧?
  “哪个噢?”响亮的喷嚏有了回应。
  “是我哇,您家!”黄后湖听出来了,这是王利发的声音。
  “是后湖哇?伢咧,进来,进来唦。”
  这是王玉霞的声音,虽然很是热情,可在黄后湖听来,这声音中气不足,病恹恹的。
  陆小山出事后,黄后湖惦记着王玉霞夫妇,到处找他们不着,后来,记起老人曾在铁路沿住过,到这里一找,果然找着了。黄后湖提议两个老人搬到模范住宅区,跟他住在一起,老两口死活不肯。无法,黄后湖只有经常来看看。尽管不知道陆小山是否把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对王玉霞说穿,黄后湖觉得,后辈人,应该尽一份孝心。
  “后湖伢咧,有你教官的信冇?哦,冇得——?来,坐,坐。”
  一见到黄后湖,王玉霞就无端地伤心起来。这个年轻人,太像儿子陆小山了!
  听口气,不像是说穿了的。黄后湖想。屋里的怪味,他还是很不适应,鼻孔里痒痒的,喷嚏在里头蠢蠢欲动。瞳孔倒是有些适应了:王利发坐着,板凳似乎是一截树根;树根着地的一头,根须虬曲,搁屁股的一头,被斫削平了。王玉霞靠在床上,看样子,病了不止一两天了。
  “么样噢,后湖哇,外头蛮热?”看黄后湖一头的汗水,王玉霞似乎很讶异,兀自把身子往被子里头缩了缩。
  “是热得很咧您家,八月间么!么样哦,看您家的样子,像是还蛮冷,病了?”对老人的关心让黄后湖暂时忘记了屋里充斥着的怪味,他朝床边靠了靠,摸了摸王玉霞的额头,“哟,烫手咧!走,送您家到医院去。”
  “我说啵,要到医院去啵!你看,这伢不也这样说。”王利发在树根上嘀咕。
  黄后湖朝王利发瞄了一眼,坐在树根上的王利发,像一截树桩。
  “到医院去,到医院去,你只晓得说这句话!钱咧?到医院去一趟,得几多钱哪!你冇听隔壁的刘大爹说,他早晨上街,盐只买了半斤,钱倒是挑了一大担!”
  “我们不是还有点钱么。”王利发朝屋角瞥了一眼,嗫嚅着。
  黄后湖顺着王利发的眼光扫过去,屋角,堆着几捆纸,估计是一堆法币。
  “这点钱,一斤米都买不回来,当钱纸烧给鬼,鬼都嫌少了。”
  王玉霞瞥了一眼那几捆钱,叹了口气。
  “街上贴了告示,要赶紧拿这法币换金圆券,三百万块钱法币换一块钱的金圆券,银行门口挤满了人,肩挑手提车子推,一大些法币换不了几个新钱。不准金银在市面上流通,手上有金银的要限期兑换,一块银元换两块钱的金圆券,一两金子换两百块钱的金圆券。姆妈前些时做小生意,收了些钱,堆了一厨房,今日我要去换金圆券,想到您家们年纪大了,要是有法币,我就代着跟您家们换了算了。”
  黄后湖朝那几捆钱瞥了一眼,估计换不了几块钱,心想,这个忙,怕是帮不上了。
  “哎呀,我的个……后湖喂,难得你随么事都记着我们这两个老不死的呀,你姆妈的卤菜生意,还在做冇?”
  在王玉霞心里,黄后湖就是她的孙子,本来,“我的个儿”已经喊到口边了,一想这年轻人毕竟还不是自己的孙子,就又缩回去了。陆小山的确没有把黄后湖是自己儿子的事告诉母亲。
  “还做个么事生意哟,您家,前些时,早晨一开门,生意冇做到两笔,法币倒是收了半堂屋!钱不值钱,东西又不晓得几金贵,哪个还做得起哟。这里住不得了咧,还是搬去跟我们一起住啵?您家们过成这样,我心里不安哪!我么样对得起陆教官咧!”
  黄后湖站起身来,下意识地踱步,还没有挪脚,发现这屋里根本就没有踱步的空间,不由懊恼地摇摇头。
  “后湖哇,你是肚子里有字墨的人,有句话呀,本来咧不该我说,又憋不过……”看黄后湖要朝外头走的样子,靠在床上的王玉霞欠一欠身。
  “有么事您家就尽管说,陆教官是我的恩师,您家又是陆教官的长辈,等于咧,您家们就是我的爷爷奶奶了唦!”不知怎么回事,说这些话的时候,黄后湖鼻子酸酸的。
  “噢,真是个好伢。我是想叫你跟你的姆妈带个话,这兑换钱钞的事,不是个好事!政府叫兑换的?我老婆子见的政府多了,冇得一个政府是好的!也难怪呀,政府的招牌也是人扛的唦!那些扛政府招牌的人,哪个不喜欢钱?又有哪个不是变花样从草民百姓手里扒钱的。我见得多了,见得太多了哇!我说噢,叫你的姆妈哦,法币咧,反正是连草纸都不如的了,兑换就兑换了,要是有黄的白的硬货,就捏在手里,千万莫上当哦!”
  “哎呀,我说小山的姆妈噢,你这真是冤枉操的心哪!这明白的事,后湖的姆妈,做生意的人,未必还不晓得?后湖,你事多,你去忙,莫惦记我们!两个阎王都不收的老家伙,一个老鼠都不歇的破棚子,有么事惦记的咧。”
  王利发对黄后湖,可没有王玉霞那样的亲情感。他和王玉霞手上还有点细软。这是他们用来防后事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出来。兑换?他王利发还不晓得这是政府做的圈套笼子?只有苕货才把金银拿到银行去,兑换成揩屁股都嫌硬了的纸!硬货放在自己手上才顶保险。再说,他和王玉霞住在这样的破棚子里,哪个也不会怀疑这样的人家还有金子银子!他不想跟外人谈钱财的话题。外人都是靠不住的。他巴不得黄后湖快些走。
  王利发的催促起了作用。黄后湖又瞥一眼屋角的那堆法币,觉得实在不值得弄去兑换,就转身出去了。
  担心黄后湖又转回来,王利发贴着黄后湖,也出了棚屋。
  他一出棚屋,仰头被太阳一刺激,就打了老大一个喷嚏。
  “外头,真的蛮大的太阳咧!”王利发抹着洒回脸上的喷嚏星子,嘀咕得很夸张。
  黄后湖一进屋,就看到了陆小山,他还在愣怔呢,对方倒先开了口:
  “后湖哇,换钱去了?”
  “噢,陆教官哦,您家回来了?他们冇把您家么样啵?”
  由于喜出望外的激动,黄后湖的声音竟然有些发颤,可他自己并不觉得。
  “他们能够把我么样咧?在我上头的,哪个不比我捞得多?我弄的那点东西算么事啊,算是豆芽,小菜一碟!他们真的要把我么样的话,我把他们的老底子都抖出来!让你着急了啵?听你说话的口气唦!嗨,男子汉哪,要经得住呀!你是受过训的人咧。”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虽然不好明着相认,陆小山心里很是舒坦,“我的两个老的咧?他们搬到哪里去了?我到原先他们的住的地方去了的,冇看到哇,后湖,你晓得?”
  “晓得,晓得!想帮他们换点钱,我刚才还去了的,就在原先他们住的铁路沿棚户那里。唉,又黑又潮,我劝了不晓得几多回,要他们搬过来,他们就是不肯。”
  黄后湖朝陆小山的脸上瞄了又瞄,发现他的教官身体和精神都没有什么变化,知道他没有吃什么亏。
  “噢,好,好!你有孝心,有孝心!”
  “孝心不孝心的,还谈不上咧您家,您家不在,我不关心,哪个管?哦,陆主任,您家这回来……”
  “嗯,你再莫惦记了,这后头的房子,已经发还给我了,我这就搬回去。两个老人,要是不肯跟我一起住,就在这模范住宅区里弄一套房子,原先我是有准备的,你姆妈晓得的。哦,还有,我已经不是主任了。这次回汉口哇,再不管文化上的事情了,眼下不是搞法币兑换金圆券、金银兑金圆券吗,上头叫我到警察局当督察长,主要是帮一帮这头,后湖哇,还是跟我一起好不好?”
  “哎呀,这盘钱的事,晓得几麻烦,几得罪人!”好半天没有作声的黄素珍,冷不丁插了一句。
  “麻烦怕么事!不麻烦,上头会叫我来帮忙?后湖的姆妈哦,我晓得您家的意思,我不直接沾钱的边,主要是督促警察,维持金融秩序。”陆小山听出了黄素珍的话外之音。
  “哼,我看哪,说不到,还要叫您家当警察局长的!”
  黄素珍语含讥讽。她的意思很明白,前警察局长张腊狗被你陆小山弄死了,你再去接他的位置,真是公私两便!
  “诶,你倒像是市长,下起委任状来了。”
  “哼哼,我把话说在前头,到真的您家当警察局长的时候,儿子是不跟着您家扛那七斤半的!”
  既然儿子已经晓得了自己的身世渊源,当着儿子的面说话,黄素珍也就无所忌讳了。
  第6节
  槐树稍上,一只知了沙哑着嗓子,使劲地喊。在前面倒腾着小脚丫子蹒跚的小孙子刘盼,停了下来,用满是肉窝窝的小手,朝头顶指,眼睛盯着吴秀秀,口里嘟哝着:“要要要。”
  吴秀秀抬起头,在浓密的树叶中搜寻,试图发现知了的藏身处。可她知道这是枉然。树叶太稠密了,根本没有发现知了的可能。再说,就是发现了,怎么上去捉呢?
  一片树叶,好像被知了的叫喊震松了叶柄,晃晃荡荡地从树叶间飘落下来。飘落的树叶分散了小刘盼要知了的注意力,他追逐着飘落的树叶朝前跑。吴秀秀担心小孙子摔跤,跟了上去。
  两只蚂蚁感受到了树叶落下的震动,稍一犹豫,发现这是一片新鲜的树叶,起码对于它们来说,这是一片新鲜的树叶。它们在树叶边沿探究一番后,合力抬起树叶,朝它们的巢穴走。
  小刘盼在飘落的树叶跟前蹲了下来,聚精会神地看蚂蚁搬树叶的劳作。看着小孙子天真的模样,刚才被知了吵得有些燥热的吴秀秀,陡然感受到一阵沁凉熨上心头。
  “太诶,虫虫虫虫。”
  “小乖乖,这是蚂蚁,是蚂蚁哦。”
  “太诶,蚂蚁,在做么事噢?”
  “它们在做工哦!”
  “它们为么事做工噢?”
  “为了肚子饱唦,不做工,就冇得吃的,冇得吃的,就要挨饿。”
  “盼盼,不做工,为么事,有吃的?”
  “盼盼小,做不动。盼盼的爸爸做工,赚给盼盼吃。”
  “盼盼也做工,盼盼做工,赚饭给太吃。”
  “噢,我的个小乖乖,长大了再赚,噢。”
  刘汉柏和妻子吴小月,从林荫小道那头,慢慢朝这边踱。
  “我去把盼盼抱过来吧?”吴小月意识到男人有事要和婆婆商量。
  吴小月有种感觉,自己的两个儿子刘璜和刘盼,婆婆似乎更喜欢刘盼。也许是刘盼更小些,正是蹒跚学步人见人爱的年龄?也许,也许公公刘宗祥刚去世,刘盼就出生这种巧合,让婆婆觉得刘盼是他祖父生命的接力和延续?
  “不,不慌。”刘汉柏不忍心惊动祖孙俩的宁静,思绪却被眼前的亲情图牵着,飞得老远老远。
  “盼盼噢,你看,那是哪个来了?”吴秀秀感到身后有人,一回头,看到儿子和儿媳。
  “姆妈,热啵?”刘汉柏朝知了叫的树梢望了一眼。
  “我不热,看你热的哟!”吴秀秀嘴里说着,掏出汗巾,给儿子擦额头上的汗。
  “爸爸丑,大人还要太揩脸。”小刘盼站起来,跑向爸爸。
  “爸爸不丑,爸爸再大,也是太的儿子哦。”
  “盼盼,来,姆妈抱,让太歇一歇。”吴小月抱起小儿子,“盼盼叻,饭快好了,哥哥也放学啦,我们准备吃饭咧……”
  “太说了,不做工,就冇得饭吃。”
  “对哦,不做工,就冇得饭吃,我们回去做工去哦,做工去噢。”
  “么样,儿哪,看你像蛮大的心事咧!”看儿媳抱着孙子走远,吴秀秀朝儿子瞥了一眼。
  “还好,冇得么事,就是时局……”
  “我活了大半辈子了,太平时少,古人说的盛世,根本就冇看到过!眼下,是又逢乱世呀,世事如棋呀,伢咧,尽管你的事我问得少,可我晓得,你是棋局中人哪!娘年轻时节,受冯先生指点,读了几本书,别的道理晓得不多,忠孝节义这四个字,倒晓得哪摆在前头,哪该摆在后头。伢咧,人生在世呀,也难得做成几件事,认准了的,就挖着脑壳朝前头拱。像你的爹,人是不在了,可他做的几样事,像修后城马路哇,像张公堤呀,都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做的事。伢咧,能够把名字跟民国跟黎元洪跟张之洞一起提的,全中国也只怕冇得几个呀。”吴秀秀朝儿子的脸上盯了一阵。儿子瘦了,本来就白净的脸色里,透出些许的黄来。
  “噢,姆妈,这些时呀,我心里憋得不舒服,听您家这一说哇,舒服多了咧哇。”对自己暗地里所从事的工作,母亲从来不过问,从母亲的这番话里,刘汉柏品出了亲情和理解。
  “不过噢伢咧,凡是光想着朝前冲,那就是莽汉咧。古人不是有‘未雨绸缪’的话么,至理名言哪。人不能像这树上的知了,不管不顾只晓得叫,要是今日夜里一阵寒气过来,就要从蛮高的枝子上头掉……”从儿子的口气里,吴秀秀听出了感激之意,想进一步提醒儿子,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很不吉利,就刹住了。
  “这天哪,真是说热就热了,诶,汉柏噢,我问你个事噢。”吴秀秀突然转移了话题。
  “么事噢姆妈,您家尽管问。”刘汉柏朝树梢上瞄了瞄,试图找出知了藏在哪丛树叶中。
  “你前些时不是说,四官殿旁边那个关帝庙里头有个死人,是张腊狗么?那个拐东西,么样死在哪里咧?”
  “那是报纸上头说的。那个关帝庙是个废庙,长期冇得香火,也冇得哪个进去。是庙旁边几家住户闻到臭味,说是臭得厉害,简直熏人,就进庙去看,看到个死人,身上都爬满了蛆,就报了警。警察来查勘,说这人估计死了快一年了,是原先警察局的局长张腊狗。”刘汉柏也是从《汉口导报》上看到的消息。
  《汉口导报》喜欢登这种稀奇古怪的市井新闻。
  “死了一年才晓得?是么样死的?”拐人还是有报应的咧!吴秀秀心里舒坦得很。舒坦之余,好奇心也上来了。算起来,张腊狗应该是她的仇人。亲手打死她爹的陆疤子,虽然被她设计借张腊狗的手弄死了,但张腊狗毕竟是陆疤子的结拜兄弟,都是一路货色。
  “他被人绑在庙里柱子上,嘴巴塞了块破抹布,又是个废庙,长年冇得人进去,报纸上说,警察分析,他只怕是饿死的。唉,张腊狗,也算是汉口的个角色,赚的钱肯定不少,到头来居然饿死!也是,听说他冇得后人,人不见了,也冇得人去找。”
  刘汉柏也知道张腊狗同自己父母之间的关系不好,但在他成年记事之后,好像也没有张腊狗跟刘家冲突的印象。
  “汉柏,伢咧,这就叫拐人必有报应!你晓得不,张腊狗有几拐哟!就是太拐了,才落得个断子绝孙无后人横死的下场头!”
  吴秀秀长长舒了一口气。
  “姆妈,算了,几十年了,人也死了。您家不总是告诫我,这世界上噢,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不去整他,有人整死了他,也就罢了。”
  刘汉柏担心母亲想过去的人和事,连带又想起父亲来。他知道,母亲一想起父亲,就会很投入地伤心。
  “唉,要是你爹还活着,晓得张腊狗这样死了,该说些么事?”
  果然,吴秀秀的眼睛顿时就迷朦起来,眼前的绿树蝉鸣,都消失了,仿佛看到刘宗祥着一身白西服,从天边无极处走来。
  第7节
  从市长徐会之家出来,市长夫妇送到门口。这让陆小山很是感动。
  “市长您家请留步!市长夫人,您家太客气了!改日,叫我太太来陪您家搓几圈。”
  这本是句客气话,可陆小山发现,听他说完这句话,市长夫妇俩对瞄了一眼,表情很有些怪。
  “嗯哼?老子不在家里在些日子,秋桂这贱人,只怕又玩出么巧板眼来了?”
  快走到自己家了,陆小山还在想徐市长夫妇间对瞄的暧昧表情。
  陆小山掏出钥匙开门,可手一碰到门,门就开了。
  “噢?晓得我回来了,她就从娘家回来了?昨天,她还不在屋里。”
  回汉口好一段日子了,陆小山一直没有见到妻子秋桂。他也没有去找的意思。
  陆小山跟吴秋桂这对夫妻,在外人眼里,是很风光很般配的一对。可只有他们俩知道,他们是貌合神离同在一个屋檐下躲雨的两个人。当初,吴秋桂疯了样地追陆小山,而陆小山呢,心思只在冯蝶儿身上。只是因为秋桂长得有几分像冯蝶儿,才有了他们的结合。婚后一段时间,两人做那房闱之事,陆小山必要关灯,必要环境黢黑了,才能成事。开始,吴秋桂还以为陆小山害羞,世上害羞的男人少有,碰到一个,也算是个稀奇。吴秋桂虽是风流性子,也就认了。其实,她哪里知道,只有在绝对的黑暗中,陆小山才能充分地想象,身子底下的女人,是他渴求而不可得的冯蝶儿。日子久了,连关了灯,房间里乌黢麻黑了,陆小山也没有兴致,这就让吴秋桂怨恨了:你不理睬老娘,老娘自己找快活!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只要你不缺老娘的吃穿,老娘哪里找不到快活!
  对妻子的作为,陆小山一向采取无所谓的态度:老子有老子的事业。只要你婆娘不公开把绿帽子给老子戴,想么样玩就么样玩去吧!
  这回被押到南京后,陆小山才知道,是有人告了他,其中有刘宗祥的亲友,也有穆勉之的揭发,当然,还有内部的所谓朋友。
  “好哇,你们告吧!让你们初一,有机会,我再还你们十五!不就是那么点事么:房子问题,真的在我陆小山名下的,也就是这栋小楼,也不是我私人住,不是还挂着文化运动委员会的牌子么!我姆妈的住房,也就是暂时借住,没有办任何手续,退出来不就完了?其余么事模范住宅区的房产问题,那都是麻占奎的事,跟我陆小山有屁的关系!至于么事钱哪金子呀,哪个看到过?”
  凭他的在军统的关系,这次陆小山没有吃什么亏,但是,也给他提了个醒:今后,还要更阴一点!
  “回来了?吃饭咧!”陆小山抬起一只脚,正准备上楼,吴秋桂从厨房迎了出来。
  “你猜,我跟你弄了么好吃的?滑青鱼!”见陆小山没有停的意思,吴秋桂还是热情地说。
  陆小山停住了脚,朝吴秋桂扫了一眼。
  这个鬼婆娘噢,哪里像是个读了书的哟,总是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把自己弄得像个婊子!你看,在家里,嘴巴都抹得血红,像吃了死伢样的!在厨房里弄饭,还穿这紧的旗袍,那腰掐得噢,硬是像蚂蚁的腰哇,前拱后翘的,就是不生伢!
  对于吴秋桂的不生孩子,陆小山心里很不舒服,又不好说出来。他知道,只要他一说,吴秋桂用一句话,就能把他给咽死:不生伢,你怪老娘?在你眼里,老娘我身上就像是洒了硝镪水样,你沾都不沾,叫老娘我么样生伢?去偷别的男将怀一个?这样一想,陆小山也就在意了:也是,难得沾一回身子,叫她么样怀?我陆小山是能让女人怀伢的,黄素珍不就是跟我生了个黄后湖么!不过,吴秋桂不生伢,兴许不是坏事,至少可以证明,她还冇偷别的男人。
  “你到哪里去了?吃了饭?诶?到徐会之市长屋里去了的?冇吃?冇吃饭,为么事用这种卫生球样的眼珠子瞄着我咧?么样噢?未必老娘偷了人不成!是徐会之说的?他也不想想,他只晓得当官做市长,这政府,是个么狗屁政府唦!你们的那些么盟邦盟友,冇得一个好东西!在舞会上集体强奸中国女人,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你当是老娘愿意的?你们这些男将,哪里有一点男将的相啊!自己的女人被外国人强奸了,还把尾巴夹着,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胩里冤枉多长了四两肉!老娘要不是出生的时节稍微跑快了一点,胩里少了一样家什,不跟那些外国杂种把官司打到海里摸螺蛳才怪!”
  见陆小山停住了脚,看人的眼光很是怪异,又听说是从徐会之家里回来的,吴秋桂就以为,她在景明大楼舞会上被外国人强奸的事,已被陆小山知道了。本来,要是陆小山不知道,吴秋桂准备多献些殷勤,缓和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然后再找个机会,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丈夫。吴秋桂生性风流,爱虚荣贪玩,可被外国人强奸,并不是她的错。为这事,她肚子里本来窝着一肚子火,自己的丈夫再一逼,她还有活路么!
  其实,景明大楼舞会上,中国妇女被外国人集体强奸的事,在南京,陆小山从报纸上已经知道了,只是不知道他的妻子也是事件中人。
  难怪得的!提起我的婆娘,徐会之夫妇的眼光那样暧昧!看吴秋桂振振有词的架势,回想起徐会之夫妇的眼神,陆小山气不打一处来。
  “嘿嘿,听你的意思,你还蛮有理!未必,你坐在屋里,人家外国人拿绳子把你绑去的?还不是你骚不过!老子遭了难,你倒好,成天像匹跑骚的母狗,到处跑!这下好,你运气好,有福气,连洋鸡巴是个么味,都尝到了!我不像男将?我跟你去打官司?你当你被外国人日了蛮荣耀!让我再为你去打官司,闹得满世界水响,把老子八辈子的丑都丢得精光了,你就更荣耀了?吴秋桂呀吴秋桂,你真是有板眼哪,就是跟你的男将送绿帽子,也要赶新样的送,国产的还嫌不过瘾,非要送一顶外国的绿帽子,你这才舒服了!哼哼,我看你呀,要是还有一点脸咧,就哪天起个早床,往江里一跳算了!我告诉你唦,我看了的,江里还冇盖盖子!”
  陆小山脸色铁青,正自骂得畅快,听到楼上电话响,就蓦地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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