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从南京被放回来,位置还没有完全定,这时候有电话来,肯定是上级部门的重要电话。武汉行辕撤销了,改为华中剿匪总司令部建制。武汉虽然是剿匪总司令部所在地,但总司令不是郭忏,而是白崇禧,副司令由武汉警备总司令部总司令陈明仁兼。
靠山没有了,陆小山知道,今后的一切,他都得从头来。
第8节
一股干冷的北风,跑进中央银行汉口分行后门这条巷子,被窄巷子一逼,力道被压缩得足了,冲出巷子口的时候,带着欢畅的啸声,奔出来,满以为可以在汉口这最有钱的建筑前盘旋一番,沾带些富贵之气,然后再到别处徜徉。哪知闯出巷子来一看,中央银行汉口分行门前这偌大个广场,此刻已经不见一寸地皮,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干冷的北风不禁好生诧异,绕着人堆转了转,似乎想钻过人堆,到银行门口去探个究竟,无奈人墙太厚,钻进去几尺,深感太费力还不说,倒被人堆里的肮脏之气熏得翻了转来,软了腿脚,尴尬地溜进南面巷子里去了。
其实,挤在广场上的人头,并不都是黑的。因为这些人头上,大都或戴或裹或包着帽子以及相当于帽子样的物件。毕竟是冬月间了,虽说不是滴水成冰,可一大早上的,光着脑壳出门,把颈子缩进领子里,不雅相倒在其次,主要是影响视野,当然也影响听觉。
这些人,一早上就到这地方来,可不是缩着颈子闷着耳朵凑热闹来的。
自从八月间政府实行币制改革,强制收法币和黄金、白银、银元换金圆券,也就三个月的时间,金圆券就成了臭狗屎,贬值得一塌糊涂。只要金圆券一到手,市民就像被烫了手样地拿它去买东西,以至于本钱小的商铺相继关门歇业,尚在支撑的商铺干脆就拒收金圆券。这样一来,黑市交易就像梅雨天的菌子样出现了。为了掩人耳目,政府不得不要银行出面,许诺可以用金圆券兑换金银。
这挤在广场上的人群,就是来兑换金银的。
别看这些人的穿戴形同乞丐,面容枯槁,可他们个个都是腰缠万贯的人:手上拎的,荷包里塞的,腰里捆的,都是金圆券!以政府三个月前声称的金圆券是以金元为本位的纸币、每一元金圆券纸币含纯金0.22217克计,眼下广场上的每个人,哪个不是百万富翁呢!
可他们是汉口真正的穷人。
“三个月前,要老子们用三百万块法币换一块金圆券,一两金子换两百块金圆券。也就不到一百天,要老子们用一千块金圆券换一两金子!”
“是的唦,这是么政府唦,简直就是抢犯!”
“抢犯?比抢犯都不如!抢犯拐是拐,那是明的拐,你还可以防!这狗日的政府,他还冠冕堂皇,说是么币制改革!您家们未必冇算账?这三个月,这币制改革,一进一出,加上利息,抢了我们十倍的钱哪!”
“今日这多人,银行真的有这多金子换给我们?”
“是的唦!吃进狗嘴里的肉,未必还肯吐出来?只怕又是撮白哟!”
人群中嗡嗡嘤嘤的,相互打听传递信息,骂骂咧咧。
从远处看,这是一堆密密匝匝的人群,从近处看,这是从银行门口排起的逶迤的队伍。因人多,排在后面的人,时刻惦记着银行门口的动静,不愿往朝巷子里排,于是,队伍就这么蛇样地盘着,看上去像是杂乱的一堆。
“诶,稀——饭——稀饭咧!热——稀饭咧!”
北风冲出来的巷子口一侧,突然传出稀饭的叫卖声。
“咦——!这种时候,还有卖稀饭的?”人群中一老者,朝叫卖声发出的方向瞄过去,眼光就定住了,吞了一泡涎水。
“么样噢,您家早晨冇过早?”
老者身边的中年人,听到老者喉咙吞涎的声音,很是关切地朝老者的脸上瞄了一眼:嗯,蜡黄。也是,睡了一晚上,肚子还不瘪得像干皂角!这冷的天,这大的年纪,拖着个空肚子到这里来喝北风,有几遭孽!中年人又朝老者身上扫了一遭,绽出黑棉絮的袄子遮着臃肿的腰。嗯,遭孽,干瘦蜡黄的脸,哪有这富态的腰身唦!肯定是绑的金圆券!
“嗯,是怪得很咧!他穿得叫花子样的跟老子们差不多,么样还有多余的米煮稀饭卖咧?”饥肠辘辘老者前面也是个老者,也一样的饥肠辘辘。他也被卖稀饭的叫卖声吸引,只不过没有吞涎水而已。
近来金圆券暴跌,米铺大多关门。没有关门的米铺,也只收银元,拒绝金圆券。
有拿金圆券买米的,米铺老板也就照直说:“这东西我们要不起咧,您家!您家看唦,这东西我们都堆在墙角咧,揩屁股都嫌它硬了!您家想要,拎两捆去,好不好?”
过日子的人家,能不饿肚子都很不错了,有米煮稀饭卖,的确是稀罕。
“管他的咧,我去买碗稀饭喝。反正这钱也不值钱。一早上冇过早,就喝了碗热开水,也就是刚才的一泡尿。麻烦您家,我站在您家前头点咧。”吞涎水的老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又吞了一口涎水,对他身边的中年人说。
“嗯,您家说的是,钱不就是用来买米的么?何况拿钱还买不到米,人家把米煮成现成的稀饭,为么事不买碗来喝咧!”旁边这个老者表示赞同。“要不要给您家带一碗过来唦?劳慰您家帮我们站着队。”
“不客气,不客气。不怕您家们笑话,我肚子里还有点数。昨天晚上,堂客晓得我今日早上要出门做这笔大事,就把稀饭留了一碗。一早上起来,她一看稀饭稠干了,就在锅里一热,先给我添了半碗干的,再往锅里兑了两瓢水,让灶堂里的余火热着,等几个伢醒了,哄他们的肚子。您家们去买,您家们去喝,我跟您家们站着。”中年人撺掇两个老者去买稀饭。这么冷的天,肚子里随么事都冇得,么样行咧!再说,排了这多人,要排到银行窗子跟前去,晓得排到么时候!
“几多钱一碗哪您家?”老者问卖稀饭的。
“一块钱一碗,您家……噢,不是这两块,是大头两块!大头未必您家不晓得,就是银元唦!”卖稀饭的正准备揭木桶盖子,一看到老者从腰里抽出一捆金圆券来,揭盖子的手就停住了。
装稀饭的木桶,最外头用稻草编的草包裹着,草包里头又是一层破棉絮焐着盛稀饭的木桶。这装备,在冬天保温虽然有效,但揭的次数多了,保温的效果就差了。
“诶,卖稀饭的,还有冇得?你们两个老的,不买围在这里做么事唦?围在饭桶边上,肚子就饱了?”
听说稀饭要银元买,两个老者心都凉了。正自尴尬间,毛烟筒挤了过来。他身后还跟了好些人。
“有哇,有哇,才从锅里舀出来的,您家要几碗?”
“你有几多?就是这两桶?我这一帮兄弟,一人一碗,不晓得够不够!”毛烟筒朝他身后的人一指,气粗得很。
“噢,满满的两桶咧,么样不够咧?”卖稀饭的朝毛烟筒身后的人扫了一眼,也就十来个人,一人一碗——就算一人两碗吧,两桶稀饭,足够了。
卖稀饭的也就是嘴巴里头说,手并没有动。
“咦?你么样不动噢?舀唦!”毛烟筒见卖稀饭的不动手,有些烦了。他把手插在荷包里。荷包里有五六块银元,插在荷包里的手翻弄着,弄出哗啦啦的响声来。
“麻烦您家们两个,稍微让一下。”一听钱响,卖稀饭的就晓得这是个懂行的。不像这边上两个老的,完全不晓得行市,居然想用金圆券来买稀饭!一认定眼下是一笔大生意,卖稀饭的劲头也就来了。冬天卖稀饭的,最喜欢这种“批发”生意。如果半天来一个人买一碗,隔三差五地,不等卖到一半,剩下的就都冷了。
“嘿嘿,嘿,弟兄们,喝呀,趁热的喝呀,喝暖和了,跟我到前头去排队。”毛烟筒显得少有的豪爽,仿佛阔绰的富翁,正在豪华饭店请客一般。
“诶?这是么稀饭哪?”毛烟筒的一个小兄弟,端起碗,还没有喝,就叫了起来。
“噢——?这不就是清米汤么,么样说是稀饭咧?”又一个在叫骂。
“来,来来,我看看。”毛烟筒是个吃饱了的人,本无心喝什么稀饭,一听手下的叫骂,就从卖稀饭的手里接过一碗,随便瞥了一眼。
“我的个天咧,你这也敢叫稀饭?个把妈日的,你这也太稀了咧!简直就看得清碗底咧,哪里找得到一颗米唦?”毛烟筒嘴巴里骂是在骂,可心里并不上火。毕竟不是他自己吃。再说,这些人,都是临时招募来的街头痞子混混,又不是山寨拜了山门的弟兄。
“哎呀哎呀,爹爹们咧,您家们包涵点咧!如今,这是么世界哦您家!像我这样的,哪里有多余的米呀您家!有么法子咧,从一家人嘴巴里抠几颗米,熬点米汤,换两个起早床的熬命钱罢咧!您家们咧,也算是暖和身子。”一看眼前这些人,似乎都不是好果子,晓得要坏事,卖稀饭的赶忙陪小心。
“算你有胆子,敢拿这种鸡巴汤水来哄老子们!算了算了,弟兄们,稀的就稀的,先弄一碗到肚子里去,只当是喝了热茶的!喝了快走,快挤到前头去!挤到顶前头,我们的弟兄们都在顶前头排着!随哪个都莫让!我已经打听好了,今天,银行只兑二十个人!你们二十个人一在前头挤定,我跟你们六指哥就在后头收钱。我们是做好事,帮他们用金圆券兑换金银。今日的事完了,我和六指兄弟,请你们的客!”毛烟筒呼喝。
他同六指的计划是,一旦他的人霸占了前头的位置,他就在后头煽动说,银行只今天收兑,而且只收兑二十个人,明天就不兑换了。有人信了,他就用比银行低得多的价钱在后头收金圆券,让前头的弟兄们兑换金银,前头的弟兄们一得手,他们就溜之大吉。
“诶,诶,爹爹们哪,您家们的稀饭钱?”卖稀饭的看这些人把两桶米汤喝完了,连屁股都不拍就要走,急得泪汪汪地呼喊。
“米汤还要钱?么事噢?还要银元?你个老杂种是不是在发烧噢?算了,算了,老子们今日有大事,也不跟你计较了,六指兄弟,丢一捆钱给他,让老杂种沾点便宜,算了!”毛烟筒吩咐。
“我的稀饭我的稀饭哪!你个砍脑壳的呀,你要遭报应的呀!这一捆钱,连打发叫花子,他都不得要哇!”
卖稀饭的哀号声,毛烟筒没有在意,他已经听到从银行门口传来的嘈杂声了。
“老子们鸡一叫就起来,吹了半晚上北风站在前头,你们凭么事插队呀!”
“哎哟哎哟!你杂种凭么事打人哪?”
“打!朝死里打!叫你杂种不听话!”
“诶!懂窍的,赶快把前头这些位置让出来,免得像这两个不懂窍的,挨了打,罪也受了,还是要让开!”
“哎呀,打死人了哇!这个人被打死了哇!”
“哎哟,我的胯子,我的胯子哟,被踩断了哇……”
“噢,噢,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警察来了么样!警察来了,老子们本来就是排在前头的!”
“诶!么样银行说话不算话咧?”
“么样还冇开张一下子,就关门了?”
“哎呀,这脚底下是么事噢?呀呀,是个人咧——这里有个死人咧,有个死……人……”
“警察来了,警察打人哪!你们警察么样也打人哪……”
就在卖稀饭的那个巷子口边,吴明右手朝挂在腰间的驳壳枪摸了一把,就要朝银行门口挤。他的队伍,已经把这广场包围起来了,一部分兄弟,已经挤到了那里。他看出来,那里是乱子的中心。
一直影在后头的陆小山一把拉住了吴明:“你去把那个杂种抓起来——看到冇,就是那个长得像鸦片鬼的!”
“看到了,我也盯那杂种半天了,就是个搅屎棍!”
“嗯,眼力不错!他就是个搅屎棍!”
他们说的“搅屎棍”,就是毛烟筒。
第9节
冬月里的集家嘴,显得很萧条。
要在往日的这个时候,集家嘴热闹得很。乡下人卖萝卜藕的,游方艺人表演杂耍的,手艺人现做现卖泥人、糖人……眼下,这些东西都基本绝了迹。金圆券贬得比草纸都不如,灶里烧的和锅里煮的,顿顿餐餐都发愁,哪个还有心思到这里来凑热闹呢!这不,一个用蒲草编蚱蜢蜈蚣之类虫豸卖的手艺人,在墙角枯站着,偶尔有人从跟前走过,他眼里就放出希冀和乞求的光来。可走的人身后,似乎都有鞭子在驱赶,一律缩着颈子,脚步匆匆,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哪怕是开个张,我白送只蝈蝈也可得唦。”他真想喊住一个路人,把这话告诉他。可站了半天,连拢来瞄一眼的人都没有。他终于泄了气。气一泄,本来硬撑着的一点精气神,就都散了。人一散神,肉体上的痛苦就冒出来了:脚生疼,那是冻的;肚子生疼,那是饿的。
“原先,这是几热闹的个位置噢,如今,硬是冷清得像坟场!”
靠近堤边,穆勉之嘀咕着,朝天上瞄了一眼。天上在朝下飘些稀稀朗朗的雪花,雪花刚一接触到地面,就化了,弄得地面湿叽叽的,显得更冷。他穿得很厚实。底下是一条新棉裤,上头是件一直笼到脚尖的狐皮袍子,头上戴的,也是一顶狐皮的带耳朵的帽子。尽管还在坚持练武,身体底子好,毕竟是过七十的人,马虎不得了。
“冇得吃的东西卖,么样热闹得起来哦!”六指朝昔日最热闹的地方瞥了一眼,又朝义父藏在帽耳朵里的脸瞄了一眼。除了眼睛鼻子嘴,义父方正的脸庞失了形,看上去有些滑稽。
“就是那个诊所?”穆勉之两手交互笼在袖子里,下巴朝罗英的诊所翘了翘。“像是冇得么人进去看病咧,咦!先进去的两个人,么样这半天还冇出来咧?这长的时间,就是随么病都看完了唦!”
之所以在这里站着,穆勉之和六指就是等先进去的两个人出来,他们再进去。
“不等他们出来了,我们一进去,他们自然就出来了,您家看咧?”六指问。
“嗯,可得!我一个人去算了,你进去做么事?你壮得像匹牛,人家一看就晓得不是来看病的。”
“我是陪您家看病的唦!您家这大的年纪,地下又是湿的,万一滑倒了咧?”六指对他的义父很孝顺。
“你就在这里,有个人在外头看着,也好些。”穆勉之朝罗英诊所走。
“嘿,走了?冻走了。”六指朝远处的墙角扫了一眼,刚才还站在那里卖草编虫子的,已经没有了人影。双脚跳了跳。他是个练武的人,不怕冷,但站久了,脚指头有些发木。
一盆炭火,在不大的诊所中央放着,烧得整个屋子暖融融的。
“您家这是长年劳损积下的毛病,总是冬月间发作得狠些,不要紧的。不消吃么药,我给您家熬点膏子,过几天叫这位兄弟来拿,或者,我给您家送去也可得。”
吴秀秀躺在诊所的那张窄床上,罗英一边给她在腰际按摩,一边安慰她。
近来,吴秀秀总觉得腰际有些隐隐的酸疼。昨天,吴诚来刘园看母亲,知道吴秀秀腰疼,就介绍说集家嘴有家私人诊所,女中医的手艺蛮不错的。吴诚知道罗英是兄弟吴明的妻子。
“婶娘诶,亲戚里头,有几个人晓得吴明在汉口哇?”罗英瞥了吴安一眼。
“我晓得咧,今日吴安来了,他也晓得了咧。吴诚晓得咧,再就冇得哪个晓得了。唉,我的亲家,生了五个伢,四个都在跟前,就这个吴明,她不晓得下落,晓得有几想哦!”
吴秀秀很想说,芦花已经知道吴明在汉口做事,叫吴明夫妻俩回家看看母亲,可一想到他们肯定是在党的人,跟冯蝶儿一样,是冇得个人自由的,到嘴边的话也就咽回去了。
就在这时候,穆勉之掀帘子进来了。
“吭吭吭……哟,这里头,好暖和哇!”穆勉之平时并不咳嗽的,上了年纪的人装病,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咳喘。“吭吭,哟,忙得很。”
屋里实在太暖和,穆勉之只得摘下皮帽子。他下意识地解皮袍子的扣子,刚解开一颗,猛地想到这不是在家里,是在诊所,而且,自己是来看病的咳喘病人,继续解扣子的手就停住了。
“大夫哇,我这也不是一时半下的事,您家咧,先给这位先生看病。我咧,在这里歪一下。”
穆勉之一脱帽子,吴秀秀就认出他来了。
屋子里比外头黑,穆勉之又是刚进来,只顾着打哈哈,一时还没认出吴秀秀,吴秀秀就朝罗英眨了眨眼睛,把身子侧过去了。
“这老东西,说话的声气不晓得几足,有么病哪!嗯?这冷的天,他跑这远到这不起眼的诊所里来,为么事?这老家伙一露面,肯定冇得好事!”
吴秀秀一侧过身,吴安就在她身上搭了一条毯子。
吴安瞥了穆勉之一眼。他不认识穆勉之,但是,从吴秀秀话音里,他意识到,进来的这个人,跟老板娘大有渊源。他太熟悉自己的老板娘了。
“也好,那您家就先歇下子。噢,听您家,像是咳得蛮狠咧!嗯,干咳,冇得痰音!”
吴秀秀一眨眼,罗英心里就警惕了。她安置穆勉之坐在凳子上,开始给他拿脉,“把舌头伸出来看看,噢,您家像这样干咳了几天哪?嗯,嗯?您家的脉蛮好咧!您家今年高寿哇?七十了?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您家住在这跟前?冇要个人跟着一起来?虽然您家蛮硬朗,这冷的天,还是要过细些呀。我看您家还好,冇得蛮大的毛病,或许就是在蛮暖和的屋里焐久了,一出来,被冷风呛了下子。我给您家开点润喉咙的药。”
来人身体正常得很。一看喉咙,这干咳,也是装出来的。罗英不经意地把手边上的窗帘子扒开一条缝,只一瞥,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未必这里暴露了?照说也不会呀!就是暴露了,也不会派这么老的特务来踩点哪!不可能有这老的特务呀,这冷的天,派这老的个特务到这里来装病踩点?”
罗英面无表情,手在开药方,心里却很不平静。
“噢,您家说得对,您家真是神医。我只怕是吹了风,呛着了。”
穆勉之从罗英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心里就想:这婆娘,年纪轻轻的,好深的城府!不过咧,一个婆娘家,看病问诊,倒蛮是那回事。这睡着的个老婆娘,是哪里的?像是跟这医生蛮熟,还有跟班的。这跟班的,蛮精明的相,不是一般百姓人家。哼,怕老子认得,看老子进来就把身子车过去!
“一点小意思,一点小意思。”穆勉之接过药方,从荷包里摸出个纸包丢在罗英的桌子上,一边咕哝,一边朝外走。
“您家好生走,好生走!”罗英一掀帘子,送穆勉之出来,穆勉之朝堤边走,靠堤边不远处,一个年轻人朝他迎上去。
“果然,是个特务!”罗英放下门帘,心里一阵发紧。
“伢咧,他是个特务?你是说刚才走的个老家伙?他叫穆勉之,汉口洪门山寨的头子!就是不晓得,这老家伙到这里来是做么事的。”
吴秀秀坐起来,朝穆勉之丢下的纸包瞄了瞄。
“嗯,嗯——噢,子弹!”罗英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张渣打银行的支票,支票里裹着一颗子弹。
“这纸包反面有字咧,敬告吴明,手下留情,放我徒弟,否则拼命!”看罗英惊呆了的样子,吴秀秀从她手上接过纸包。“前天报纸上登的,警察局捉了闹银行的人,只怕就是穆勉之的人。伢咧,莫吓不过,穆勉之跟我们作对了一生,我们都冇怕过他!”
“我倒不要紧咧您家,他能把我个妇道人家么样?我是担心吴明咧您家!他穿着那身黑皮,吃的是那碗饭,在虎狼窝里头讨生活咧您家!”
“莫着急,有法子的,有法子的。”吴秀秀口里安慰着,心里却在想:嘿嘿,罗英哪罗英咧,到底是共产党噢,口风真紧咧!你把我吴秀秀看外了咧!像冯蝶儿李汉江他们这些共产党,都曾经把刘园当联络点,你小丫头……唉,也难怪,做的是把脑壳提在手上的事,他们有他们的纪律。
“只有等吴明回来再说。婶娘,我给您家配点药,好熬膏子。”
“熬膏子的事,慌个么事咧!我这腰疼的毛病,又死不了的。伢咧,我跟你说噢,吴明的高头是哪个?噢,是陆小山?陆疤子的儿子?哪就好办了!我跟你说,这钱咧,你们收着,不要白不要,叫吴明阴着到穆勉之那里去一趟,把事情往陆小山身上推。你晓不晓得,陆小山跟穆勉之,原先是面合心不合,去年,陆小山出事的时候,穆勉之朝井里丢石头。这回,陆小山缓过气来了,还不死整穆勉之的人?我晓得,陆小山这人哪,报复心顶狠的。”吴秀秀给罗英出主意。
“这个吴秀秀,一把年纪了,还这好的脑筋!眼睛一眨,主意就出来了!怪不得的噢,地皮大王刘宗祥选中她了,这样的内当家,真是不简单哪!”听吴秀秀分析穆勉之跟陆小山的恩怨关系,罗英心里踏实多了。
“噢,下雪了!”看看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一直没有作声的吴安,想到吴秀秀要回刘园,就把门帘扒开一条缝,“您家是不是这就走?我去叫辆车。”
“走个么事唦!我把门关了,做个火锅!平时呀,真是请都难得请到的呀!”
“真的下雪了?好哇,这场雪,早就该下了!莫叫车,难得这好的雪,踏雪走下子,晓得几好。”吴秀秀掀开门帘,朝外看。
果然在下雪。雪朵儿不大,碎梨花似的,纷纷扬扬,还夹着些霰粒儿,落到地面飒飒作声,虽是纯白一色,倒也不失有声有色的韵味。
第10节
天色昏黑,在雪地映衬下,周围的物事影影憧憧,一切都不甚分明。又一阵北风,呼叫着,从对面巷子里冲出来,把地上的雪粉撮起来,漫天一撒,弄得眼前一片雪雾,把本就模糊的环境搅成纷乱的碎片。
穆勉之甩了甩脑壳,甩掉洒到脸上的雪粉,准备敲门的手,举了起来,就在要敲的一瞬间,又停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犹豫。
他抬头朝门楣上的匾额瞄了一眼。祥记商行。冇错,这是祥记商行。老子跟刘宗祥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扯皮拉筋的事记不得有几多!人都说老子傲,说老子有板眼,老子还是经常吃他的亏!如今,他死了,汉口生意场上,能跟老子比拼的,也就冇得了。怪不得戏文里头说,英雄要是冇得对手了,英雄也寂寞哦!老子也老了,生意场名利场老子也懒得花蛮多心思了。诶!这吴明,为么事要老子到这里来见面咧?未必是给老子做笼子?给老子做笼子,你还嫩得一点!要不是顾及烟筒那小杂种的性命,这冷的天,老子这大一把年纪,跑到这里来打鬼!
“爹,还是我去吧。”见义父犹豫,六指自告奋勇。
“你进去?你进去能做么事?要是你进去了,我就可以不进去了,我来做么事!不争气!看人家刘宗祥的儿子,也不比你们大几多,老早就开银行了!你们倒好,事情冇做到个么名堂,钱冇赚到几个,倒把人给贴进去了!”
穆勉之咕哝了几句,似乎把犹豫给嘀咕走了,一来气,重重地敲了一下,门竟然就开了!
“穆先生么?等您家咧,门冇关您家!麻烦您家们把门关上,我好开灯。”
跟在穆勉之后头进来的六指随手关上门,屋子里的灯就亮了。
六指随即身子一侧,像桩子样地站在门边。
“听说穆勉之有武功,这年轻人,底子也不薄。”吴明朝六指扫了一眼,也就不招呼他坐了。
“穆先生,请坐。”
“吴局长,您家么样选祥记来会面咧?”
穆勉之悠闲地坐下了。一辈子都快活到头了,大风大浪他见得多了,一个吴明,算得个么事咧!要么就把烟筒放出来,要么就以命抵命。事情就这么简单。
“这您家还不明白?我家跟祥记的渊源深得很哦!”
无法与上级联系,选中祥记商行跟穆勉之会面,征求过吴秀秀的意见。吴秀秀的看法是,尽管穆勉之跟祥记一辈子扯皮,但大多数时候还不敢下毒手。刘宗祥毕竟名声太大,穆勉之有所顾忌。在祥记见面,也不把关系点穿,让穆勉之自己去想。
“能不能问一下,吴局长跟地皮大王是么样的个渊源呢?”
“穆先生哪,世界上噢,有些事情不晓得比晓得要安全得多呀!您家是老江湖了,不需要在下点明吧?”
“那是不是可以让老朽猜一猜,吴局长不是国民党的人吧?”
“穆先生,我看我们还是谈正事吧!”对穆勉之的这个问题,吴明采取了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态度,他把手伸进怀里。六指一看倏地从怀里掏出一支枪来。
“做么事噢?在祥记,用得着你那鬼东西?”穆勉之白了六指一眼。
吴明淡淡地一笑,手从怀里抽出来,拿出一个纸包。穆勉之一看,就认得,这是前天他放在罗英桌子上的那个纸包。
“吴局长的意思?”穆勉之的神态凝重了。他以为,吴明拒绝了他的好意。
“穆先生也晓得,我们当警察的,荷包里不暖和,时局又是这样子,冇得么油水,您家的那张支票咧,我也不怕丑,就恭敬不如从命,收下了。至于这颗子弹么,您家只怕是送错了人。您家应该晓得,眼下警察局,是陆小山说了算。”
吴明摊开纸包,放在桌子上,朝穆勉之这边一推。
“此话当真?”
“您家洪门山寨手眼通天,扯谎,不是自讨无趣?”吴明给穆勉之斟了一杯茶,“这不是送客的意思噢您家!天冷,茶热,您家就是不喝,焐手也是好的。还有句话我也要跟您家说透。”
“说,您家尽管说!”吴明的态度,让穆勉之心里暖和了些,可一听他的话音,似乎不详。
“这次捉了三个,只有那个伙计,就是凸眉凹眼黑瘦黑瘦的那个,被陆小山定了死罪。他把罪状做死了:罪名是,扰乱国家金融秩序,破坏国家金融市场!被关在死囚牢里。您家们要是真的想保住他的性命,就要赶快!”吴明只是在穆勉之脸上扫了一眼,就把眼光避开了。
这件事上他扯了谎:毛烟筒被定了死罪不假,罪名也不假,可不是陆小山定的,而是警备司令部定的。武汉警备司令部总司令陈明仁,事发当天下午就把陆小山和吴明叫去,把两个人臭骂一顿之后,吼:“这还了得!扰乱金融秩序,私卖货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杀一儆百,杀一儆百!”
吴明这么说,是按吴秀秀的意图编的。吴明记得,向吴秀秀征求意见的时候,她说:你要把事情说得严重又严重,要把随么事都推到陆小山身上,让他们去狗咬狗,你就好不沾火星,脱个干净身子。
刚上床,陆小山还没有睡着,听门被拍得山响,他一个挺身跳起来,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枪,到隔壁房间瞄了瞄。吴秋桂还没回来。他们已经分房睡觉好久了。是谁,这么晚了来拍门?陆小山更生警惕。他回到房间,把朝大门方向的窗帘子,扒开一条窄缝,朝街上看,借着昏黄的路灯,他看到,仿佛是黄后湖。
“出了么事?”陆小山下楼,一打开门,黄后湖就闯了进来,嘴里呼呲呼呲只喷粗气。
“姆妈!我姆妈不……见了……”
“哦,我还当是么大事咧!”陆小山掖了掖睡衣衣襟,朝楼上走。
“我姆妈不见了,还不是大事,么事是大事?”
在楼梯口,陆小山转过身来,盯着黄后湖。看不出来呀,这多年,都是蛮听话的伢,么样变得不认得了?此时的黄后湖,脸通红,嘴角两边都是白沫子,像一匹走投无路随时要拼命的狼。
“一个大活人,青天白日的,多半是办么事情去了,这有个么急头!说不到她是到铁路沿棚户去了?你看你,大人了,又是受了正规训练的,还这样沉不住气!”陆小山的话是在批评,可口气还很委婉。虽然还没有公开父子相认,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再说,儿子长这么大,他一点义务都没有尽,他欠儿子的。
“我到铁路沿去了的,爹爹、太他们也不在!”黄后湖朝陆小山翻了翻白眼,还在喘粗气。
“噢?我姆妈他们也不在屋里?”陆小山被南京放回来不久,就要把王玉霞和王利发夫妇接到小楼来跟自己一起住,可父母硬是不同意,表示就在铁路沿棚户里以终天年算了。听说这么晚了,老人不在棚户区里,肯定是出了事!陆小山知道,住在棚户区的老两口,生活一向是很有规律的,从来没有这么晚还不归家的。
黄后湖又朝陆小山翻了翻白眼。陆小山看到了儿子的白眼。他明白这白眼的意思:我的姆妈不见了,你说我沉不住气,这好,你自己的姆妈不见了,你不也沉不住气么!
未必是哪个绑架了他们?
可绑架这三个人有何用处?一个是快进五十的女人,原先做点卤菜生意,如今货币贬值,东西也买不到,卤菜铺子也关门了。再说,做卤菜生意,赚得到几个钱,值得绑票?我的姆妈跟后爹,都是黄土快埋到颈子的老人了,绑架他们,有么价值?
陆小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他也不理睬黄后湖,闷着脑壳,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踩得楼板嘎吱嘎吱响。
这肯定是冲着老子来的!要是江湖土匪为了诈财,绝不会绑架不值钱的老人!
张腊狗?张腊狗死了,再说,他也没有后人哪。那么,眼下冲着老子来的,就只有穆勉之了!
陆小山记起,下午,吴明还到他的办公室来,汇报穆勉之如何到他家,威胁说要是他不放了洪门山寨的人,就要杀他全家的话。
对,肯定是穆勉之!
可是,证据在哪里呢?俗话说,捉奸拿双,捉贼拿赃。这大个汉口,穆勉之又树大根深,他哪里藏不下三个人!
“后湖哇,你赶到关帝庙去一趟,把这事跟小空空说下子,看他有么法子。”
陆小山边踱步,边吩咐,话音刚落,黄后湖就一阵风冲出去了。
陆小山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朝外看,已不见黄后湖的影子。
“到底是母子情深哪!嗯,看来老子还是要亲自去一趟,他年轻,又急,老子去说得清楚些。”
“咦,这晚了,你跑到这破庙来做么事噢?”揉了揉眼屎,看清是陆小山,小空空不解地问。
自从报纸报道张腊狗死于关帝庙之后,舆论对这座废弃已久的破庙很是关注了一阵,甚至还有好几个版本的民间传说,什么世道颓圮,玉皇大帝下了圣旨,要关公显圣,替天行道,专灭恶人云云。弄得小空空很是不安生,在外“云游”了好久。好在天大的事,也熬不过岁月的漂洗,日子久了,一切都淡了,小空空才又住了进来。
“后湖冇来?”
听了睡眼惺忪的小空空这句话,陆小山脑袋蓦地一下就胀大了。
“么事后湖前湖噢,这晚了,他来搞么事?”
“我叫他来的呀,应该来了好半天了哦!”陆小山急切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你呀你呀,被人盯死了哇!”小空空终于抠掉了眼皮子上碍事的那坨眼屎,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我问你噢,这回,你一共捉了几个人哪?三个?有几个是穆勉之心疼的人咧?就一个?噢,那就还有法子想了。”小空空终于打了一个哈欠。
听陆小山说得严重,这个哈欠他憋了好久。
“有么法子咧?我们又冇得穆勉之绑架人的证据……”
“你呀,平时不晓得几贼的人,么样事到临头了,脑壳反倒木了咧!”小空空翻了陆小山一眼,这一眼有同情,也有不屑,“找个么证据哦!明摆着是穆勉之干的咧!先绑架黄素珍,这是要黄后湖急,又绑架你姆妈。后爹,这是要你急,看你还急得不够,又绑架了黄后湖——你不是说他来了好半天了?为么事还冇来?多半在半路上出了事!这回,你不急都不行!你找么证据?紧走慢走,三天走不出汉口,这大个汉口,你到哪里去找证据?书生!书把你的脑壳胀坏了!眼下,你随么事都不消做得,就是放人,把穆勉之顶心疼的人放了,把那两个不相干的杀了交差!”
小空空又打了个哈欠。
陆小山瞥了小空空一眼。
他看得出来,小空空这个哈欠打得有些夸张,有送客的意思。
第十章 1949年陆小山穆勉之吴秀秀钟媛媛
第1节
“几大的雪噢!”绰号孙猴子的孙厚志,端着酒杯,眼睛瞄着窗户外头的雪,大为感慨。
“么样,老五兄弟,您家像是肚子里长了字墨?”
穆勉之也朝窗外瞄了一眼。
棉花朵子样大的雪团,前赴后继地朝窗玻璃上扑,撞得粉碎之后,洒在窗台上,已经积了近一尺高了。窗户玻璃中间,或许是户内暖和,扑上来的雪花停不住,化了,后扑上来的雪花也停不住,又化了。这样,就在窗户玻璃中间留了一个规矩的圆。
穆勉之和孙猴子,就从这个圆欣赏户外的大雪。
“戏文里头总是唱,么事赏雪饮酒。那意思是瞄着雪就能咽酒。这大的雪,老子也看了半天了,看倒是看得蛮舒服,还是觉得这火锅跟这猪耳朵咽酒才是真的。”
孙猴子用筷子在滚烫的火锅里,捞出一块带骨头的羊肉,吹了几吹,啃了几啃,看看上面的肉啃干净了,就把骨头朝碟子里一丢,吱地一声,很惬意地把杯子里的酒喝尽了,畅快地哈了一口气。
“老五兄弟,您家真是福人哪!一生好吃,也能吃,好福气呀!”
穆勉之注视着他结拜兄弟的吃相,一脸的羡慕。
这几天,跟陆小山斗法,穆勉之有些上火,两边的牙龈都肿了,一舌头的泡子。平日里顶喜欢吃的羊肉火锅,现在一沾就满嘴生疼。
“大哥,陆小山的那两个人么样处理?”孙猴子用袖子揩了揩被辣烫出来的清鼻涕,问穆勉之。
“六指诶,拿条袱子给你五叔。”在生活细节上,穆勉之的习惯比他的结拜兄弟要好。这也得益于他读了几年私塾。
汉口话里,毛巾、手绢都被称作“袱子”。
穆勉之没有正面回答孙猴子的问题,眼睛盯着火锅,没有作声。
热辣辣的汤料咕嘟咕嘟翻腾着。偶尔间,火锅膛子里的板炭啪地一声,炭粒朝上跳将出来,在炉膛口炸出一蓬橙红的火星。
电话铃响了。
见穆勉之陷入沉思的样子,孙猴子朝六指呶呶嘴,意思是叫六指接电话。
“噢,噢,您家是警察局的陆督察官?哦,您家找穆老板?”六指朝穆勉之这边瞄了一眼,见穆勉之摇手,“他您家病了,诶,病得蛮狠,还睡在床上……我叫我五叔接电话,好不好?”六指朝孙猴子招了招手,示意他接电话。
孙猴子朝穆勉之瞄一眼,穆勉之点点头。
“噢,哦,陆督察官哪,您家有么吩咐?哦,哦,哦,伢们年轻不懂事,瞎闹!是的,您家把他关下子,也是帮我们管教唦您家!关得太久了?从去年关到了今年?哪里话咧您家!您家说的是阳历咧,那是跨了年。照阴历算,还在年里头——不就是个把两个月!哎呀,这是您家客气,不就是去年尾到今年头的事么!我们巴不得您家还多关他们一些时!不把点亏他们吃,他们不晓得锅是铁做的!给您家添麻烦了!劳慰您家们了!是的,是的,是我们管教不严您家!唉,只是咧,我家大哥咧,疼伢们,不像我孙猴子心肠硬。为这事噢,我大哥他您家又气又急,都病得瘫了铺了哇您家!么办咧,这伢冇得爹姆妈,我跟我家大哥咧就未免娇惯了他一些!您家想下子唦,我们洪门山寨就是再穷,也不至于冇得饭吃,要他去做犯法的事唦!哦,哦,您家屋里也出事了?哎呀,这就巧得很了咧!您家该不会像这样想:是洪门山寨的人报复。诶,您家千万莫像这样想哦!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那我们就是活天的冤枉咧,我们还哪来的活路咧您家!是的,我们肯定帮您家找,这还要您家开口说?好,是的,是的,他一滚回来,我们一定要好好点教训他狗日的一顿!”
孙猴子接完电话,又回到桌子旁坐下:“烟筒马上就要被放回来了。您家都听到了?陆小山要我们帮他找人,就是那两个人。”
策划在金圆券贬值期间倒买倒卖,在金银黑市交易欺行霸市,趁乱发一笔财,穆勉之跟孙猴子说过,孙猴子表示不反对,也不参与。
自从他儿子孙孝忠跟美枝子自行成家之后,老婆杜月萱就严禁孙猴子再参与山寨的事务:“你也不看如今是个么世道?也难怪,你肚子里冇得字墨,看不懂报纸。我是每天都看报纸的!这报纸高头,天天说剿匪,说又消灭了共产党几多人马,嘿嘿,这剿匪消灭的事,都做了几十年了,么样共产党就这多,弄得越剿越多越消灭越狠?看下子政府兴的这钱唦,冇得几个月,就变得比草纸都不如!我这样一说,你该明白了点冇?这政府不行了!我是个妇道人家,老书洋书都读了几本,别的不晓得,只晓得,要是政府只顾着刮老百姓的油,这政府就完了!这就像家务人家,一家之主、一层层的父母官,不出力动脑筋带着全家人发财,倒把眼睛盯着家里人的荷包,这个家还能维持几久?你们洪门山寨原先还做点生意,强拿恶要也好,欺行霸市也好,总算还是在做生意。这好,搞起哄抬金银,绑架人口来了!这落得到好?我跟了你,冇得法,可儿子这年把冇跟烟筒他们一起,他想过太平日子。朝儿子看,你也要收手了,再莫跟着穆勉之做伤天害人的事情了!”
孙猴子觉得老婆的话有道理。再说,他也老了,冇得么精神,也冇得心思折腾了。今天,穆勉之把他请来商量事情,他是洪门老五,不能不来。可他实在没有心思去思考什么。洪门山寨的利益他是要维护的,穆勉之是几十年的结拜弟兄,情谊也是要维护的,杀人放火的事,他孙猴子真的没有心情做了。
“老五哇,你的心思我晓得,做哥的也不难为你。这事咧,你就只当不晓得的,让哥哥我来做!不过咧,做哥的有句话要跟你说明白。陆小山这杂种,自从日本人投降到如今,得了老子们几多好处!光房子,就不止一栋!当初,我们在他身上投资,总是想赚回点么事唦!可这婊子养的不光冇把一点好处我们,反倒处处跟老子们作对,恨不得斩尽杀绝!这回,我也把点辣汤辣水给他尝一尝!他哪里疼,老子就再往哪里洒点盐!”
穆勉之端起酒杯,一口把杯中的酒喝了,在火锅里捞了一块没有骨头的羊肉,刚一放进嘴里,就满嘴生疼。他赶紧把羊肉吐出来,一边哈着气,一边吩咐:“六指诶,这些时,你要带着山寨的弟兄们,不要到处瞎跑。这里要有人值班,日夜都要有人值班,把家伙都带着。也莫明晃晃地挂着,都别在腰里!冇得事,夜晚莫单独出门。”
穆勉之和孙猴子坐的这张桌子旁边,还摆了一桌,同样的火锅同样的菜,六指带着几个弟兄,一边听着寨主同山寨老五谈话,一边火锅就凉菜,大快朵颐。一时间,吃得热汗淋漓,杯盘狼藉。听寨主吩咐正事,就都放下杯筷,凝神地听。
洪门山寨的人都晓得,寨主平日里待弟兄们宽厚,但如果哪个不听吩咐,那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
“老五哇,您家屋里,也要注意下子咧!要不要派两个小弟兄去值夜?”
“不要,不要!我那里离这里还远,再说,陆小山那杂种还冇盯到老子!诶,大哥,酒也够了,天色也不早了,要是冇得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诶嘿,烟筒回来了。”听着穆勉之杀气腾腾在安排山寨事务,孙猴子好像有些置身事外的感觉。老啦,山寨也用不着我了!尤其是这打打杀杀流血见红的事,真的是用不着我孙猴子啦!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朝外走,看到毛烟筒回来了。
“五叔噢,您家就走的?么样哦,见不得您家的侄儿子?见到了就走?”毛烟筒跟孙猴子开玩笑。
“你像是冇受到么罪咧,还这样子快活!刚才,跟你大伯还在为你的事着急咧!快进去,快进去,火锅里的羊肉只怕烂得正好。”孙猴子骂骂咧咧的,趔趔趄趄地去了。
“回了?哼,陆小山动作蛮快咧!就你一个人回来了?还有两个咧?不晓得?哦,不是我们山寨的弟兄?是临时参加进来的?是哪个巷子里的混混哪?嗯,你们几个,吃好了冇?吃好了?我看也差不多了。”穆勉之朝旁边的桌子上扫了一眼。桌子上,每个人跟前,骨头堆了好高。看来,火锅里的羊肉续了不止一道。三个酒瓶也空了。
这次被警察局以私自倒卖货币、扰乱金融秩序抓进去的,共三个人。听说那两个不是洪门山寨的弟兄,穆勉之心里宽松了许多。
青帮一条线,洪门一大片。说的是青帮讲究辈分师承,洪门无论老少先后,皆以兄弟相称。张腊狗这个青帮香堂的堂主,和穆勉之这洪门山寨寨主最大的不同点,就是穆勉之特别顾及手下弟兄,只要有一个弟兄遭了难,他都全力相救。
“爹,您家有么吩咐?”六指站起来。他的脸色还很正常。六指不抽烟,酒食上也很节制。
“这样,叫这几个弟兄到偏房去喝茶,先歇一下,你跟烟筒留下来,我跟你们单另说点事。噢,烟筒噢,还冇吃?就在我桌子高头吃,趁热的吃,趁热的吃!你杂种辛苦了,受了罪冇?”
穆勉之亲切地看着毛烟筒狼吞虎咽:“慢一点,慌么事唦!多得很!”
看看六指过这边桌子来,其余的人都到隔壁去了,穆勉之脸色一沉:“六指,那个卖卤菜的跟他的儿子,关得牢实不牢实?你们冇暴露身份啵?”
“牢实得很!把他们的眼睛都蒙着。交代了看守的弟兄,看守期间,不要说话,把头脸也都蒙着。再说,牛皮巷那间仓库,闲置了十几年,哪个算得到那里关着人咧?”
六指先绑架了黄素珍,等黄后湖找母亲找了一圈没找到,晚上再回家的时候,六指又偷袭绑架了黄后湖。
“嗯,这我就放心了!这就好办了……你们要晓得,这黄素珍是哪个?就是张腊狗当年的小老婆唦!我要是不说,你们是不晓得的。当年,张腊狗的老婆是个寡妇,开着个小杂货铺。张腊狗那个杂种,穷得胩里卵子敲胯子响,想了些心思,把个比他大上十岁的寡妇勾上了手。这个寡妇嫁给张腊狗之后,还带了个拖油瓶的十五六岁的姑娘。往下,你们猜不猜得到?巷子里头的姑娘伢么,开窍开得早,冇得好久,这拖油瓶的姑娘开了窍,跟她的继父张腊狗好上了。张腊狗这鸡巴日的咧,就干脆带着老婆的姑娘黄素珍,找了栋房子单另过了。当时哦,这事传得吼哇!么事娘做大、女做小,随么丑话都有哇!后来咧,为一只蛐蛐,张腊狗跟他的最要好的青帮兄弟陆疤子闹翻了,张腊狗设计害死了陆疤子。张腊狗这杂种随么事都抖得起狠来,就是胩里那家什不中神,不能让婆娘怀伢。陆疤子的儿子长大后,一直想报仇,总是难得成功,就引诱黄素珍,还生了个儿子。”
说到这里,穆勉之真的进入了回忆之中。
几十年前汉口江湖上那些恩恩怨怨,青帮洪帮生意场的勾心斗角,一时都涌上心头。这不由让他想起了刘宗祥,想起了他为报复刘宗祥而引诱钟毓英,想起了他引诱钟毓英小梅,也让她们生下了一双儿女。
“噢,我晓得了,陆小山后来认了这个儿子。陆小山还是狠哪!为报仇,几十年都不松劲,前些时,关帝庙张腊狗的死,肯定是他下的手!”
穆勉之从来没有这么详细地讲过汉口的这段往事,毛烟筒和六指听得呆了。
“是噢,莫说呀,我还是蛮佩服陆小山咧!有恒心!有狠气!他就是不该跟老子作对的!老子这回,要让他活着心疼到死,还有疼说不出!”
穆勉之朝六指和毛烟筒一招手,要他们把耳朵挨拢来,在他们耳边一阵嘀咕。
“那两个老的,就是陆疤子的堂客王玉霞和那个剃头的老家伙,就算了,让他们活着过个年。”
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天也黑透了。
雪一停,天一黑透,窗户上那个没有被雪封住的圆孔,从屋里看出去,就像一只硕大的猫眼,虎视眈眈地盯着屋里交头接耳的三个人。
听了穆勉之的布置,连心狠手辣的毛烟筒都心里发冷,边打寒战边点头。
“么样,冷不过?快,趁热的喝几口汤。咦!么样搞的咧,火锅都熄了?”
穆勉之看毛烟筒打寒战,才发现火锅没有了热气。
第2节
一只乌鸦,跍在浮碧轩北边那棵槐树的一根横杈上,哇哇地叫两声,歇一歇,又哇哇地叫上两声。
清晨的刘园,也许是太安静了,这乌鸦的叫声,显得尤其刺耳。
吴安拄着锹柄,直起身来,朝乌鸦叫的方向。
“嘿,一大早晨的,这鸦雀叫得真烧心!”
他随手抓起一把雪,团了团,朝乌鸦歇脚的槐树扔了过去。槐树太高,吴安又离得有些远,雪团还没有够着乌鸦停歇的枝杈,就落了下来。乌鸦也朝吴安瞅了两眼,爪子在树杈上动了动,似乎对吴安的投掷手艺有些不屑,又对着吴安哇哇地叫了两声,拍了拍翅膀,抖得树杈上的积雪簌簌地,朝刘园后门方向飞去了。
“吴安,真是勤快呀!这早就起来铲雪。
吴秀秀在客厅里,看到了吴安赶乌鸦的场面,把玻璃窗开了一条缝,跟吴安打招呼。
“亲家咧,这么冷,一大早晨的,买个么菜唦!年货都弄齐了堆着,总不是要吃的,就吃那些东西唦。”芦花从厨房那边出来,脑袋上裹着一条大围巾,手上拎个菜篮子,像是要出门买菜的样子。吴秀秀担心芦花冻病了。
近来,连下了几场大雪。前天,大孙子刘璜吵着要堆雪人,吴秀秀疼孙子,刚陪孙子在雪地里站了不一会,晚上就又是喷嚏又是咳嗽的。
“不是出去买菜,是想到园子后头菜地里,掐点菜薹回来炒腊肉!这雪蒙着的菜薹,顶好吃。”芦花朝后头走,脚底下的雪被踩得嘎吱嘎吱响。
算起来,芦花比吴秀秀还年长好几岁,按说也是六十大几的人了,可几十年来,就没有病过一回。头疼脑热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放下手上的事,蒙头睡一觉起来,就随么不舒服都没有了。
“婶娘,让我去啵?我不会掐?我么样连菜薹都不会掐了咧!好,好,我陪您家去!这深的雪,腊时腊月的,要是掉到哪个凼子里头,么得了!”
看芦花已经走远了,吴安还是不放心,把手上的锹往雪堆里一戳,撵着芦花的脚印去了。
“不得了咧!死人咧!死了人咧……”
还没有到刘园后门,吴安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不由定住了脚。仔细一听,才分辨出是芦花声音。
吴安三步并作两步朝前赶,赶到芦花跟前,只见芦花跌坐在蒙着雪的菜薹篼子上,沙着嗓子喊。看到吴安,芦花似乎突然哑了,嘴唇哆嗦着,一只手颤颤地指着水沟边一堆黑影。
呀,两个死人!
到底是男人,吴安走拢去,发现死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很年轻,仰躺在雪地上,女的乱发披面,看不出年纪,嘴巴被破布塞着,匍匐在男的身上。
吴安大着胆子,把女的扒了扒,似乎听到哼哼声。
“还是活的咧,婶娘,这女的,还是活的咧。”
虽然很久没有烹制卤菜了,可卤料味混着一些说不明白的霉烂腐败味,始终在这屋里缭绕。吴明耸了耸鼻子,朝对面的陆小山扫了一眼,见陆小山正盯着自己,就皱了皱眉头、“这房子该彻底清理清理了。”
“唉,这时候,哪里还有心思。诶,吴副局长,我一直都还不晓得,你还是我的小舅子。”陆小山还是盯着吴明。
那天,接到刘园的报警,陆小山和吴明带着一帮人,赶到现场。愣怔怔的芦花,忽然发现了吴明:咦!这不是我的明明儿么!么样跑到这里来了咧!吴明一眼就看到了母亲。接到刘园的报警,陆小山就很敏感,催着吴明出警。吴明倒是稍微犹豫了一下。他的犹豫,主要就是怕碰到了母亲。要是碰到母亲,怎么解释咧?可一想,现场在刘园后门,这大雪天的,母亲不可能在现场。可母亲偏偏就在现场!吴明无法回避,他也不想回避——这多年来,自己在母亲眼皮子底下生活,可连叫母亲一声的自由都没有!
芦花扑到吴明的肩膀上,在儿子脸上瞄了又瞄:“这是我的儿子咧,是我的儿子!明明,明明,你为么事不认你的姆妈——我的儿哪!”
一到现场,陆小山就急于辨认尸体,当证实尸体就是黄后湖,女人就是黄素珍,绝望反倒让陆小山镇静了。他抬头朝周围看了看,围的人不少,有市民,但大多是警察,还有几个在拍照,看样子是记者。围着的人,各种眼神各种表情都有,但以木然居多。他也看到吴明母子相会的情景:诶,我的丈母娘?
“我当警察,就只瞒着我姆妈一个人,唉,不怕您家见笑,我的姆妈,顶不喜欢当兵当警察的!”
“噢——?是这样呵!”陆小山眼睛还是盯在吴明脸上,眼神怪怪的。
“我的儿哪!钉子!我的儿哪钉子……钉子……”
陆小山的眼光,终于从吴明脸上移开了,仰头朝楼板瞄了一眼。
自从醒过来,黄素珍就一直待在儿子黄后湖房间里,伏在儿子的床上,不停地嘀咕着。
“楼上有人守着么?”
“有两个人。窗户都钉死了……”
刚说到这里,吴明蓦然一惊:我么样说“钉死了”咧!陆小山的儿子黄后湖,被人用钉子从两边耳朵钉进脑壳里,钉死了,惨哪!我这样说,犯忌呀!
“日子长了,也不是个事呀,您家是不是要想点别的法子?”朝陆小山脸上瞄了瞄,没有发现见怪的意思,吴明又朝楼上呶呶嘴,表示关心地提醒。
“想么法子?疯了么,只有送疯人院。你说,这事,是不是穆勉之做的?”
“除了他,还有哪个?不过,我们拿不出证据来啊!”
“证据?”
“要是冇得多的事,我就先回局里去了咧?”
“去吧,去吧。”陆小山点了点头,目送着吴明的背影。
“我的儿哪……钉子!我的儿哪钉子!”
陆小山再没有朝楼板上瞄,喉咙有些发梗,鼻子有些发酸,嘴唇嗫嚅:“天哪,老子随么事都冇得了,老子随么事都冇得了!”
吴明没有回警察局,直接到刘园来了。
正是掌灯时分,刘园被满地的雪映衬得白皑皑的。
刘园的林木,除了冬青雪松,大都褪尽了残叶,一如夜阑卸妆的女子,洗尽铅华,现出本色来,又是一番本色风韵。
“还是田园风光好!”
在黄素珍屋里待久了,憋闷的吴明感慨。
他在浮碧轩外顿了顿脚上的雪,还没有敲门,门就开了。
“明明兄弟?姆妈猜得真准,说你今日肯定要来的!”吴小月一脸的笑。
“她您家在哪里?”吴明一进门就问母亲。
“还不是在厨房里忙!这些时都冇要她您家下厨房,今日,她您家非要到厨房去,说,我的明明儿要回的,我要弄两样合口的菜给他吃。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外头漂,哪里吃得到合口的东西哦!”
吴小月学着母亲的腔调,突然,看到弟弟的眼圈红了,晓得弟弟动了感情,就住了嘴。
看芦花今日高兴,吴秀秀要吴小月打电话,叫刘汉柏和吴用都回来吃晚饭。
晚饭很丰盛,就是团年饭的规格。油炸的,红烧的,清蒸的,水煮的,文火煨的,急火炒的,荤的素的,大火锅小围碟,硕大的圆桌摆得满满当当。
尽管市面上币值狂贬,物价疯长而且东西难买,但刘园毕竟是刘园,没有金银换不来的东西。有些汉口市面上实在没有的鲜货,像大活鱼呀、活虾呀,都是吴安托人从柏泉乡下专程用船运过来的。
见都上了桌子,刘汉柏倒了一杯酒,递给母亲,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准备敬母亲。吴秀秀没有端这杯酒,而是拿起手边的那瓶葡萄酒,倒了一杯,递给儿子:“去,先给你爹敬杯酒!”
“这不是家宴,也不是除夕年夜饭,也就是亲朋聚会,怎么……”刘汉柏心里略微一愣,没说什么,接过酒杯,脸色凝重地朝供着父亲遗像的香案走去。
看着儿子理解了自己的心意,到香案前祭奠,吴秀秀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祝祷。
“宗祥哥,古人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一眨眼,你么样就成了前人咧!你在那边,还好啵?宗祥哥,你要是在那边蛮寂寞,秀秀我就过来陪你!哦,你在那边过得蛮好?有爹,有神父,还有满湖的白鸭子!哦,还有咧?还有绿莹莹的枸杞尖……噢,那我就放心了。我就在这边,好生照顾你的儿,照顾你的孙子,这都是你的血脉啊……”
喃喃的祝祷,桌边的人听不到,但吴秀秀抽搐的肩膀、潮湿的脸庞,一屋子人都看到了。大家不由都站了起来,低下了头,为刘园的主人,为汉口的地皮大王默哀。
“噢,都坐,诶,么样冇看到吴诚哪?”
“他说手上还有点事,要来咧,也要晚点,要我们莫等他。”吴安说。
吴安的妻子槐姑,端进来一个硕大的铫子,吴安赶忙拿过一个铫子座子,让铫子坐上。槐姑揭开铫子盖,一股排骨煨藕汤的清香,在客厅弥漫开来。
“槐姑哇,这排骨汤里,把了腊骨头?嗯,真香!给每个人都添一碗,先趁热的喝汤。”转眼,吴秀秀就是一张笑脸了。
“那个杀人的拐东西,捉到冇?太拐了!太拐了!心狠哪!毒哇!往两个耳朵里头钉钉子!更毒的是,在这个园子里头钉!这不明摆着想嫁祸刘家?不是想嫁祸,在这里用钉子钉人,也不吉利唦!”
看着二儿子吴明,芦花不由想起刘园后门雪地里的那一幕惨景,心有余悸。似乎觉得在席面上说这话题不合适,转了话题,“明明哪,你媳妇伢咧,几时带回来,让姆妈看下子唦!有冇得伢哪?”芦花搛了一个狮子头给吴明,盯着这个刚见面的儿子,看不够。
“莫看我的亲家有一把年纪了,又冇读么书,心里晓得几有数!硬是一眼就看出来了,这用钉子钉死人的家伙,跟我们刘园有仇!唉,今日不说这了,不说这了。明明哪,听说你的媳妇伢又漂亮又能干,几时引回来,让我们搭你姆妈的镶边,都看看唦!”
吴秀朝吴明挤挤眼,意思是:前几天我还找你媳妇看了病的,你的姆妈都不晓得。你看,我为你保密保得几好。
第3节
吴诚轻手轻脚地上楼,可楼梯还是嘎吱嘎吱地响。
“哪个?”
楼梯顶端黑暗处,钟媛媛轻声喝问。
“是我,是我哇!这鬼楼梯,跟人一样,有年纪了。”
吴诚上楼,看钟媛媛垂在腰间的右手上,握着一只小手枪。唉,真是想不通,不晓得几文静的个女的,么事不好玩,偏要玩枪!尽管这只手枪小巧玲珑,吴诚还是看不习惯。
“这楼梯好哇!随么人上来都瞒不住。”钟媛媛收起枪,回到她的房间,又埋头做她的事。
这段时间,钟媛媛一直住在祥记商行。房间和吴诚的房间挨着。白天,她化装成太婆出门,总是很晚才回来。祥记商行的两个伙计都以为她已经跟老板成家了,虽然觉得她行踪诡秘,可既然是老板娘,也就习以为常不以为怪了。其实,钟媛媛因为参与发动领导武汉大学学生闹学潮,暴露了,不得已,投奔老同学吴诚。当然,到吴诚这里来,钟媛媛也不是盲目作的决定。学生时代,她知道吴诚对她有好感,她也喜欢吴诚的敦厚。几天下来,发现以祥记商行作掩护,很安全,也就住了下来。
吴诚跟了进来,坐在钟媛媛对面,看着她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神情专注得很,好像旁边没别的人。
噢,算起来,好像她只比我小一岁?啊,四十二了吧?脸相看上去虽然像只三十出头,过细看,额头上也有皱纹了。这么多年,为么事不成家咧?未必他们共产党就只兴光革命,有不兴结婚成家哪?
窗帘子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没有生火,可能是冷得很吧,钟媛媛终于停住笔,朝手上哈了哈气。
“这天,蛮冷的咧。诶,你盯着我做么事噢?”钟媛媛抬起头,笑了笑。
“你笑的时候,真是好看。就是,蛮少看到你笑。”吴诚有些恍惚。
“看你说的!老太婆了,还有么好看不好看的!”钟媛媛搓搓手,盯着吴诚,“我说老同学噢,生个火盆吧,你为么事不成家哪?”
“成家?跟哪个成家?跟你?你又不要我。”吴诚脱口而出。他没有想到,心里憋了这么多年的话,竟然在这种时候找到机会说了。尽管是开玩笑的口吻,毕竟说出来了!吴诚朝钟媛媛瞥了一眼,见钟媛媛陡然脸色严肃起来,就讪讪地下楼弄火盆去了。
“屋里都这冷,外头只怕还冷些啵?么样,冇生着?”见吴诚端了个火盆上来。板炭堆得老高,看不见里头的火。
“是着的!要稍微等一下子,火就上来了!诶,你饿不饿?我下碗面?对了,好像铫子里还有汤,藕煨的猪蹄膀汤,跟你热一碗,好不好?”
“噢,吴诚哪,要是嫁给你,真是享福哇!”
“那就嫁唦。媛媛咧,你不晓得呵,我等了你几多年咯!”吴诚自己也不晓得为么事,埋在心底这些年的话,今日晚上就这么顺溜地说出来了。
“你不说,我还不觉得饿,你一说呀,我还真的饿了。”
“好,我去热汤。”
她好像在回避?吴诚下楼热汤。看汤慢慢热了,他的心却慢慢凉了:不晓得是她是么样想的?说她不喜欢我吧,么样就这样放心地住在我这里咧?孤男寡女的,她又是做的秘密事情,不喜欢我,能这样?
“我的天,这大一碗!哎呀,这热汤真鲜!喝一口下去,心都热了!”钟媛媛一边谦让,一边喝得极酣畅。
“噢,你的心热了,就不管我的心是不是冷了。”
吴诚又盯了钟媛媛一阵,心里爱怨交加,不是个滋味,也不做声,悄悄地回到隔壁自己房间,胡乱脱了衣服,用被子蒙了头,想心思。
噢,这女人哪,我为么事心里就丢不下哦?我是不是蛮贱哪?她又冇明确地说过喜欢我!是的,前年,送她过江,那天她好像是有这个意思。可那时她是遭了难唦。这多年了,我都快四十五了哇!不是为等她,弄个人成家,生的伢只怕都人长树大了哦。
“噢——你……是哪个?”似醒非醒的迷糊中,吴诚的腰被人箍住了。他下意识地一推拒,满手满身都贴上了柔软和温香,“啊,媛媛,媛媛,是媛媛……”
吴诚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
惟其没有彻底清醒,欲念的闸门就失去了管辖的栓子。
仿佛沉睡、压抑太久的火山,长时间地盲目地寻找,终于寻找到最薄弱的地壳,冲开它,撕裂它——几乎省略了惯常该有的酝酿和躁动过程,摈弃了所有那些非实质性的过渡,火山,就这么直接喷发了!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力量能同火山喷发相抗衡呢?
唯一相抗衡的办法就是,同火山一起熔化,一起喷发!当火山宣泄完他的炽热和奔放,再一同冷静成僵硬的花岗岩,向世界昭示:这,曾经是生命,是曾经燃烧激动过的生命!
钟媛媛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松开了箍住吴诚的手,一阵眩晕袭来,整个身心都松软了,终于,仿佛溺水太久的人,她放弃了求生的挣扎与呼喊,一任欲仙欲死的感觉托着她,向极乐极苦的深处飘荡!
“我们成家吧……”吴诚汗津津地仰躺着,他好像还没有彻底醒过神来,话一出口,自己听来,都觉得像梦呓。
“成家?成个么家唦……就这样,不是蛮好么……”
我的个天咧!这是说的个么话哪!
吴诚脑壳一炸,彻底醒了,朝旁边伸过手去,摸到的,还是柔软、温润,可在吴诚的感觉里,似乎摸到一只吸饱了血的慵懒的蚂蟥。
吴诚觉得自己软了。
“么样不说话噢?”
“你都说了,叫我还说么事哦?”
“你呀,你呀,只晓得做生意赚钱!”钟媛媛一侧身,依偎过来,“么样,看你浑身僵硬的,像是不同意?我不跟你成家,是为你好。你跟我成家,有么好处?你虽然不晓得我具体在做么事,可我做的是提着脑壳玩的事,你应该是晓得的。现在的形势是个么样子的,你晓不晓得?我们的人,马上就要在全国胜利了,武汉马上就要解放了!越是临近胜利,像我这样的工作,就越是危险,不晓得哪一天,我就要掉脑壳。你跟我成家,不把你和你的一家人,都搭进去了!我在想噢,要从你这里转移走,换一个地方,不能连累你!”
钟媛媛叹了一口气。实际上,有些话,怕伤了吴诚的心,她还没有说:我们共产党人,最终的目标是实现共产主义,消灭一切压迫和剥削,像乡里的地主、城里的资产阶级,你吴诚虽然是民族资本家,不是官僚资产阶级,可总还算是资产阶级呀!哪有革命者跟被革命者成家的道理呀!未必,现在先成家,成了亲人了,到后来,又来革自己亲人的命?再说,像我目前的身份,跟哪个成家,我自己也做不了主啊!
“噢,媛媛,怪我——我差一点误会了哦。”吴诚一把搂过钟媛媛,让她躺在自己宽厚的胸膛上,“是的,我是个生意人,我也不喜欢么事政治哦政党哦这些东西。你说在这里怕连累我,我倒是不怕,只是在一个位置太长了,怕不安全,倒是真的,换一个位置,嗯,换哪里咧?嗯,有一个地方,蛮好,让我想下子。”说着说着,吴诚的手,不知不觉地搂紧了。
“哎哟,哎哟,你坏,你坏死了!看着你蛮敦厚的,不晓得你这坏……”
钟媛媛挣扎着,自己把自己滚到了吴诚身子底下,呢喃着,呻吟着,拳头在吴诚山样的脊背上锤得怦然有声。
第4节
吃过年夜饭,刘璜缠着爹,闹着要放鞭炮,刘汉柏笑着说:“哪有刚吃完团年饭就放鞭炮的规矩咧!”
“来,璜璜,我带你到门口去放!”吴安看刘汉柏脸色倦倦的,就过来哄刘璜。
“姆妈,把盼盼给我咧,您家也累了一天了。”
吴小月见婆婆抱着小孙子摇晃,就想接过来。她的小儿子刘盼,最近不怎么想吃东西,晚上睡觉也有些吵。她感觉到,婆婆的脸色也有些疲倦。
唉,忙年,忙年,过年是也蛮累!
吴小月朝丈夫脸上瞄了一眼。他的脸色也不好。
“你们去歇着,这伢,跟我睡惯了的。”吴秀秀抱着小孙子,朝房间走。
“么样搞的,你跟姆妈的脸色都不蛮好,蛮累?”回到自己房间,吴小月帮丈夫脱去外套,又去拍枕头。
“嗯,是有点累。”刘汉柏朝床上一歪,长吐了一口气。
“把外头的裤子脱了,盖着,莫凉了。”
“不脱,年夜晚,哪里睡这早哦……”
吴小月给丈夫盖上被子,自己也在旁边躺下:“噢,汉柏,今年过年,像是比哪年都清静些哦?”
除了偶尔一两声鞭炮,除夕夜真的不像是除夕夜。
“唉,街上随么事都冇得卖的,蛮多人连米都冇得一颗,这年,么样热闹得起来!”
“也是噢,前天我从银行回来,沿路的商铺米铺,冇得一家是开着门的。”吴小月也很感慨。
“报纸上说,汉口30几家面粉厂因冇得原料停产了。连胜新、复新、五丰这样的大面粉厂,前天都停产了。国民党,快完了。”刘汉柏仿佛在在自言自语。
“真的快完了?怪不得的,报纸上说,华中剿匪总司令部都改名字了,改成么事‘华中军政长官公署’了,这是不是又要跟共产党讲和了?”
“咦!莫看你不声不响的,脑壳还在想事咧!”刘汉柏一车身,面对着妻子,“哼,讲和?正月十五贴门神,晚了,晚了哇!”
“汉柏,你……是不是……是在么党噢?”吴小月吞吞吐吐的,把积了好多年的问题吐了出来。
“你说咧?你看我像是么党?”好像不经意样的,刘汉柏反问。
五天前,刘汉柏被市长徐会之请去,闲聊了半天,刘汉柏还没有明白徐会之的意思。直到徐会之送他出来的时候,问了一句:“要是政府从武汉作战略转移,刘老板想必会一如既往支持政府的吧?”见刘汉柏还在愣着,徐会之笑着又补充了一句:“刘兄,不必紧张,我徐某哪里有这么大的面子请您支持?我只是理会刘兄上峰的意思而已。”刘汉柏彻底明白了,徐会之已经知道他刘汉柏是军统的人,这是在间接委婉地传达军统的命令。
这些事,刘汉柏只能闷在心里。这边,除了钟媛媛用暗号从他银行提了一笔款子之外,再也没有人来接头。按照当年在重庆周恩来的指示,刘汉柏只能等党派人来跟他接头,他不能主动去找组织,除非情况紧急,他可以在报纸上登一条寻人启事。
刘汉柏心里很苦。而且,这苦,还不能表示出来。
谁知道一个银行老板心里很苦呢?
“你要是共产党,那我就劝你这些时过点细。要垮了的党噢,哪会甘心咧?还不像疯了的狗子,瞎咬!你要是国民党,唉……么样会咧?噢,我晓得,你是试我的,反正哪,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吴小月躲开丈夫的盯视。她不敢想象,丈夫真的在党,将是个么结果。凭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直觉,她觉得刘汉柏肯定在党,而且,多半是共产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