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不说这了——我们两个,么样讨论起政治来了?”刘汉柏话题一转,“唉,爹不在了,屋里少了一个人,少了个家长,这年,么样都热闹不起来了。”刘汉柏又叹息了一声。
“爹他您家走了都快两年了哦。”吴小月知道,每逢年节,吴秀秀和刘汉柏母子俩,都会想到刘宗祥。
“这日子过的,真快……”
刘汉柏抬起胳膊,一把抱住妻子:“小月,日子过得真快噢!”
吴小月任丈夫抱着,等待着,可等了好一阵,刘汉柏把脸埋在她怀里,像吃饱了奶的婴孩睡着了一样,没有了下文。
吴小月有些失望。
有好一段日子,晚上夫妻相处,没有别的花样,也没有别的温存,刘汉柏都像这样,拱到她怀里,直到睡着。
吴小月有些失落。
她很怀念刘汉柏跟她温存的情景。她是个腼腆的女子,跟刘汉柏成亲这么多年来,从没有过主动。刘汉柏跟她温存的时候,吴小月很容易就进入一种飘飘欲仙的状态,她总是用随波逐流的方式享受这种状态,就像一块海绵,柔软蓬松,任怎么揉捏碾压,过后还是原来的样子。这段日子刘汉柏像是没有了激情,她也就只能怀念,把那些曾经有过的令人陶醉的细节,像放电影一样,一遍一遍放映给自己看。
“诶,汉柏,差点忘记了,大哥前天给了我一个信封,说是要给你的。”
抚着刘汉柏的头,在脑子里又放了一遍电影,看看刘汉柏呼吸逐渐平稳,吴小月估计今夜又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忽然记起一件事,欠起身来,拉开床头柜抽屉。
“嗯?”刘汉柏打开信封,惊愣住了。
“么事噢?是么东西?”吴小月听出来了,要不是十分意外的事,刘汉柏不会有这么惊诧的口气。“噢——,不就是一张存单么,还是我们银行的存单咧。”
“难道我不晓得这是我们银行的一张存单!你要晓得,这是一张存黄金的专用存单!我记得,这张存单是一个日本人的!这个日本人是个老牌特务,叫山口太郎!原先也是在汉口开银行的,连爹都晓得的。”
“啊,我记起来了,前年,报纸高头登了的,一个日本老人从银行出来,被杀死在巷子里。凶手不晓得捉到冇。啊!这单子,么样会在大哥手上的咧?”吴小月越想越怕,不由身上一阵发冷。
“噢,这里还有一封信。”刘汉柏默默地读信,“噢,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是他碰巧捡到的。嗯,嗯?么样过了两年才给我咧?”
“是不是担心你怀疑,是他杀的日本人?”
“嗯?嗯,不会!以大哥对我的了解,也以我对他的了解,都不可能。嗯,只有一种可能……”刘汉柏飞快地思索着,陡然,他笑起来了。
“么样噢?刚才脸还垮得像是要下雨!”
“我听说,大哥屋里,总是有个女人?听说了一些时,我还冇在意,看来,我们的大哥,动了凡心了!”
听说祥记商行有个陌生女人的事,已经很有一段时间了。对这种个人私事,又是传言,刘汉柏也就没有在意。现在,面对这张突然出现的黄金存单,刘汉柏心里明白了。
“小月呀,明天,要是大哥来,我要是不在,你就跟他说,要他到我银行去一趟,你莫急唦,我想给他立个字据,把祥记商行的那一半资金,都拨给他!你忘记了?爹遗嘱里不是写了一条,祥记商行的资金有一半是我的么?”
“诶,汉柏呀,睡了冇?”
两口子正说得热闹,听见房间外头吴秀秀的声音。
“冇睡,冇睡咧,您家!”
好在没有脱衣服,吴小月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理了理头发,开了房门:“姆妈,您家进来唦——盼盼病了?”
“不,我不进去了,冇得么事!伢是有点吵人,也不像是病了的样子,睡了。我是跟你们说一声,明天哪,我想回乡下去。”
“哟,姆妈,么样突然想到要回乡下去咧?就是回乡,也等正月十五过了唦。”刘汉柏把母亲搀进房来。
“我还是想早点回乡去!这些时,我看哪,汉口要出事!你们冇看报纸?蛮多地方都不准去,说是在修碉堡哦么工事噢,老的小的,出了事跑不动,先跑好些。你们么,是有事走不脱,我想把孙子带回乡下去。不要紧,我也好有空陪下子你们的爹。”吴秀秀刚被儿子搀进房,又朝门口走。“你们放心,叫吴安两口子陪我去,冇得事的。噢,小月呀,你姆妈咧,你说一声,要是她您家一个人在园子里住吓不过,就住到吴诚那里去……”
这样安排,不是要分家么?
刘汉柏和吴小月,似乎都明白了,母亲这是在向他们宣布,她,吴秀秀,刘园的女主人,开始正式执行刘宗祥的遗嘱了。
第5节
听头顶上哗哗地一阵响,掉下一片枯褐色的树叶,吴秀秀把大孙子刘璜的围巾又系了系,抬头朝头顶的树瞄了一眼:“这是起的么风噢,还这样子刮脸?”
风在园子里回旋着,从矮的冬青丛中跳起来,跃上高高的槐树,在铁黑色的树梢上跳跃,又扯下几片经冬的枯叶,跳下地来,在浮碧轩门前打着旋,把吴秀秀的衣襟下摆掀得翻了过来。
“姆妈诶,连风都舍不得您家走哇!”吴小月把小儿子刘盼的领口紧了紧,舍不得把儿子递给吴秀秀。
“哪里是风舍不得我走,是你舍不得你的儿子走。”
吴秀秀笑了笑,笑容有些僵。最近,她每天都看报纸,不怎么关注那些花边新闻,专看那些有关局势的消息。她预感到眼下的政府,就像一栋百孔千疮的破茅草房子,眼看暴风雨就要来了,这房子绝对经不起这场风雨。她虽不是茅草房中人,可茅草房子一垮,难免要沾火星。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是一句古话,是她的启蒙老师冯子高说过的。几十年的阅历,养出了她对政治局势的敏感,就像雷暴大雨到来之前的蜻蜓,洪水泛滥之前的蚂蚁,有一种直觉:这个破巢,眼看就要覆了。
“我们都舍不得您家走。”
“诶?这是哪个哇?”
正准备钻进汽车,吴秀秀又直起腰来,跟送别的几个人一起朝前看。
从园子门口,朝浮碧轩这边走过来好几个人。有两个是熟的,一个是吴诚,一个是吴明,还有两个女的,一个年轻些,穿一身旗袍;一个看不出年龄,穿一身工装——就是她在大声说话,噫——!这不是冯蝶儿么!
“哎呀,蝶儿叻,是么风把你吹得来了哇?你要是再慢来一脚,我就走了哇!”
冯蝶儿冲过来,扑到吴秀秀身上,紧紧地搂着她。吴秀秀摸着冯蝶儿的头发,鼻子直发酸:这个自小就冇得娘疼的丫头噢,老早就在了党,打打杀杀,东躲西藏,一搞就是好多年见不到她的人影。每回只要她到刘园来呀,总是要出么大事!这回呀,跟我猜的差不多,汉口真的是要出大事了啊!
“您家是不欢迎我哇!看到我来了,就要走哦。”冯蝶儿把吴秀秀朝屋里扶。
“还是刀子嘴巴!看你说的!你像这样一穿哪,都认不出来了咧——我本来就是要回乡的唦!不要紧,这里就是你的屋——你从小不是在这里长大的么!汉柏小月他们都在,还有从小就照顾你的芦花亲家也在汉口。”
吴秀秀这次是下决心要回柏泉的。一来她心里惦记着长眠在地下的刘宗祥,大过年的,她要去陪陪他。二来,她再也没有心情陪冯蝶儿他们了。蝶儿大了,都是朝五十奔的人了,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爱的人,有自己爱的事。我咧?有儿子,儿子大了,有他的事,有他所爱的人;我只有这两个孙子,再咧,就是长眠在柏泉地下的宗祥哥!对蝶儿他们那些党啊派噢今日打明日和的事情,我见的太多了。
“哎呀,您家不在这里,我们么样好意思在这里闹哦!”
这年多来,冯蝶儿李汉江夫妇,一直在汉口。冯蝶儿以女工的身份,藏在国民党的被服厂里,这些时,被服厂的工潮,就是她领的头。李汉江是武汉和山里共产党部队的联络人,身份是汉口电信局的技工。今天,冯蝶儿找到吴明夫妇,正式接上了头,又在吴诚那里找到了钟媛媛。冯蝶儿的意思,是把工作据点安在刘园。吴秀秀回乡,在冯蝶儿看来,并不影响他们的活动。
“姆妈,这是罗英,您家的二媳妇”吴明看到母亲在厨房门口朝外探头,赶忙介绍自己的妻子。
吴秀秀要回乡,安排芦花跟吴诚一起住,芦花心里很难过。她意识到,刘吴两家,从东家与帮工到儿女亲家,几十年来一直住在一起的这种形式,要发生变化了。大年初一吴秀秀就要回乡,说明吴秀秀急于要瓦解两家相处的这种形式。芦花越想越难过,吴秀秀临上车,她也没有出来送,待听到外头还在闹哄哄的,她才探出头来瞄了一眼。
“哎呀,我是说么,哪里来的这么好看的媳妇!”吴秀秀是认识罗英的,看到芦花这时才急颠颠地出来,她心里也不好受,钻进车,叫吴安开走了。
“噢,儿哪,在汉口这多时,么样就不来看下子姆妈咧……啊,我晓得,你们有你们的事。先进去,屋里暖和些。”芦花抚着儿媳妇的肩膀,疼爱了一阵,把媳妇朝屋里推,走近大儿子吴诚、“儿咧,来了?听说,你跟刘公馆的那个丫头……”三个儿子,就老大没有结婚成家,芦花从大女儿小月那里听说大儿子跟钟媛媛住在一起,也很惊诧:我的个苕儿子噢,几痴的心哦!几深的心哦!我是说么,一二十年不谈接媳妇的事,是心里有那个丫头哇!照说,刘公馆的那个丫头,相貌哇人品哪,都冇得话说。就是咧,到底是哪个的伢,传说蛮多……好在刘老板不在了……听说那丫头跟冯蝶儿都是在党的,他们是一路的!看明明这夫妻两个,也像在党的——我的个天哪,二苕哦,我的个男人啊,你看你让我生的几个儿哦,么样都在党哦!芦花盯着大儿子吴诚。这个儿子最像死去的丈夫了!这个只迷着做生意的儿子,该不会也是在党的吧?
“姆妈,您家莫操那多的心!刘公馆的丫头么样咧?不是人?刘公馆的人跟死了的老板之间的关系,是他们老一辈的事,我跟钟媛媛,是我们这一辈人的事。您家放心,要是在这里住着不舒服,就搬到祥记商行去住。”吴诚看到母亲的眼圈红了,就柔声地劝,扶着母亲进了屋。
“秀秀是这样说的咧,要我跟你一起住。”看浮碧轩客厅里一下子聚了这么多的人,芦花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这才像是个过年的样子唦,您家们坐,我去弄饭。”
“姆妈,我来帮您家搭个下手。”吴诚朝周围一看。冯蝶儿、刘汉柏,还有兄弟吴明夫妇。我这个当警察的兄弟,是么样跟这个难得照面的冯蝶儿约到一起的?他们,只怕都是一党的。我坐在这里,碍他们的事。
“大哥,您家坐!哪有要您家一个大男将烧火的道理!”吴小月把吴诚朝沙发上一按,自己到厨房去了。
“汉柏,你姆妈么样大年初一的就回乡?噢,是想念你爹……也是的,他们两口子啊,相亲相爱了几十年……诶,汉柏,跟你商量个事,这些时,我想在刘园住段日子,你看,冇得么不方便的吧?”冯蝶儿挨着刘汉柏坐着,一副严肃的样子。
“看您家说的!我姆妈刚才不是说了,这就是您家的家么!”刘汉柏不能肯定,冯蝶儿是不是他的上级,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冯蝶儿要把刘园作为地下工作的据点了。
第6节
从汉口警备总司令部出来,瞥一眼门口持枪的兵,完全没有给他立正敬礼的意思,陆小山扯一扯中山装的下摆,头昂起来,心里骂:“狗眼珠子!老子要是也穿军装,肩膀上还不是扛着一颗花!老子为党国秘密卖命,让你们这些杂种们威风!”
武汉警备司令又换了人。原先的警备司令陈明仁刚熟了不久,又换成了鲁道源。
“这些当大官的,不停地换,像走马灯样的!哪里的事情冇办好,换一个地方,照样当大官!只有老子们这样的,说起来是地头蛇,升官发财的好处一点都冇得!”
说起来,戴笠还活着的时候,在军统里,陆小山早就是少将了。自从日本人投降之前被派到汉口接收以来,也就是风光了一阵子,弄了几栋房子,攥了些金条子,然后,就开始走霉运:被押送到南京接收审查;回来不久,就出了黄素珍和自己父母被绑架、黄后湖被用钉子钉死!到现在为止,自己的父母虽然还不知道黄后湖的死讯,对被绑架仍心有余悸。黄素珍已经完全糊涂了,整日价就咕哝着一句话:“儿子,后湖,儿子后湖……”
老子这是过的个么日子哟!
被警备司令臭骂了一顿,陆小山特别窝火。
“你市政府的员工在财政局门口静坐,不去找市长骂,找我这个警察局的督察官骂,老子真是驼子淋雨——背时(湿)!”
昨天,汉口市政府的一些员工,两个月没有领到薪水,不少人实在揭不开锅了,就一呼百应,制造了政府职员到自己的政府衙门静坐讨薪水的景观。
陆小山说只有自己背时,也不是事实。事实是,因为行政不力,市长徐会之被赶下了台,换了个叫晏勋甫的人来当汉口市的市长。这个晏勋甫,是国民党任命的汉口市最后一个市长:从上台到离任,不到三个月。
这自然是后话,也是晏勋甫所料不及的。要是这个晏勋甫晓得自己是汉口历史上任期最短的市长,会是何种心态呢——自然,这也是无可考证不得而知的事。
作为下级和朋友,陆小山曾去看望下了台的徐会之。他以为徐会之一定很沮丧。可一见之下,徐会之竟红光满面,气色怡然,让陆小山好生不解:“这老狐狸,不像是下台的样子,倒像是起早床上街捡到一包好东西的样子。”
其实,对这次被撤职,徐会之心下窃喜:“真是刚打了个哈欠,就有人送枕头来了!”
这个老滑头,在汉口,从接收到现在,荷包也捞得胀鼓了,对眼下大局,也看得太清楚了。他知道大厦将倾,如果主动辞职,有可能被怀疑对党国缺乏信心。现在因咎被免职,正是几好合一好,趁还没有祸及自身,赶快溜之大吉。
陆小山从警备总司令部的台阶上下来,朝铁路沿方向走,准备到母亲家去。陡然想到刚才警备司令训斥的内容:据说江防工事附近有可疑人员出现,警察局要配合调查。就又踅过一条巷子,朝警察局走,打算跟吴明布置一下。刚走了两步,挨骂的火又蹿了上来:“算了哦,老子还管那么多搞么事!东北华北整个中原,几百万军队都被共产党打得落花流水。天下一盘棋,蒋介石那么有韬略的人物,都不是共产党的对手!车马炮被吃得一塌糊涂,老子陆小山,在这个大棋盘上,连个小卒子都算不上!眼看着共产党就要打进武汉了,老子还是多用点心思,想点自己的退路。嗯,要探下子吴明那小杂种的心思,老子看他一天到晚都在外头跑,不晓得忙些么事,未必他真的看不出形势,真的还在跟党国卖命?不像啊——越想噢,吴明这小杂种还蛮神秘的咧……”
陆小山重又从巷子里踅回来,朝铁路沿方向走。
一股小北风吹了过来。
陆小山拢了拢风衣的下摆,朝北风吹过来的方向瞄了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刘宗祥那园子里,树都长新叶子了!地皮大王噢,人是死了,他置的产业,就像这些树,都还冇死!照这样看起来呀,这世界上,人的寿命真不如这些树!嗯,到底是开春了噢,这北风,都已经不么样刺人了!”
对刘园,几十年来,陆小山是既羡且妒。照说,吴秋桂是他的妻子,住在刘园的芦花,就是他的丈母娘。汉口风俗,女婿特尊妻子娘家人,尤其尊重岳父岳母。可陆小山从来就没看望过岳父母。而吴二苕芦花一家,也从来没有把陆小山当女婿,甚至连秋桂回来看望父母,吴二苕芦花两口子都很淡漠。这当然与当年秋桂私奔嫁给陆小山有关,与陆疤子、陆小山两辈人跟刘宗祥吴秀秀关系水火不容有关。尤其是刘宗祥的死,吴秀秀始终认为是陆小山要麻占奎出面气死的。现在,满腹感慨的陆小山,看到刘园的树木又现新绿了,不由多看了几眼。
“咦——!这个女的,好像冯蝶儿!嗯?冯蝶儿么样穿着女工的衣服咧?这丫头是老共产党了哦,她在刘园出现,嗯,说不定,刘园就是共党的地下窝子!”
尽管好多年没有见面,可陆小山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走进刘园的冯蝶儿。
冯蝶儿噢冯蝶儿!当年,老子为了把你追到手,想了几多心思噢!为了能经常见到你,老子在你任教的学校旁边开了一家咖啡馆!后来,老子干脆连老板也不做了,到你任教的学校去教书!你记不记得,那个狗屁学校,连薪水都发不出来。要不是你,老子么样要秋桂嫁给老子咧,就是因为秋桂长得有几分像你唦!
陆小山朝下拉了拉礼帽的帽檐,侧身靠在刘园的围墙边,盯着冯蝶儿的背影。
冯蝶儿袅袅婷婷地,朝刘园深处走。
“冯蝶儿哟冯蝶儿,我为么事这多年还忘记不了你咧——咦!那个男的,不是吴明么!诶,他是出来接冯蝶儿的?哦,哦,果然,他们是一路的!吴明哪吴明,原来,你是共党埋在警察局里的一颗钉子呀!”
本来打算进刘园去看看的,看到吴明在迎接冯蝶儿,陆小山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了,转身进了棚户区。
在母亲的棚屋里,陆小山见母亲又病了,晓得还是绑架事件的后遗症,就说明天请个医生来:“姆妈,您家安心养病,明日,我弄个医生来!您家要宽心!我告诉您家,张腊狗死了,您家听到冇?张腊狗,杀父的仇人,被儿子弄死了!您家该可以宽心了!”
听了儿子的话,王玉霞陡然感到轻松了好多:“啊,儿子诶,真的呀?疤子哦,你听到冇,你下的种,是个真男将,为你报了仇哇!”
王玉霞满脸的泪水,兴奋地嘀咕着,就挣扎着要下床,给儿子弄吃的。
本来默默跍在旁边的王利发,赶忙抢过来,按住老伴:“你睡到,睡到,我来,我来。”
王利发麻利地热了两个菜,陪陆小山喝酒。
“嘿,么样搞的,也就是喝了不到四两,未必就喝醉了?”
在裤兜里掏了好一阵,掏得钥匙叮当响,就是掏不出来。
“穆勉之哦穆勉之,你就是跑到天边,老子也要把你捉到!”想到老娘的病,陆小山就连带想起黄后湖。“噢,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连认都冇来得及认,就被你弄死了。”
钥匙叮当响,陆小山有些恼火了。最近,他布置人捕穆勉之,可手下人来报告说,穆勉之不见了——穆勉之的整个洪门山寨,人去楼空,一个人都没有了!
“人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穆勉之这个老杂种,晓得有几多庙?”
陆小山敲门。
门里没有动静,还是掏钥匙。
钥匙终于掏出来了。
踉跄着来到自己卧室门口,朝秋桂卧室瞄了一眼。
“诶!我摸黑开了半天门,还以为你不在屋里咧……搞半天,你……在屋里……”
秋桂穿一袭轻薄的淡红色睡衣,曲线玲珑,倚靠在枕头上。
咦?这是个么衣服哇?这么子薄!这是个么颜色呀?是血?哪有这淡的血?啊,这世界上,打打杀杀的,晓得流了几多血啊!血,只怕都被长江的水兑淡了噢——是的,被长江的水,兑得淡了,淡成了这样的颜色……嗯,这颜色蛮好,冯蝶儿穿这样的颜色,蛮好。是的,是的,这是冯蝶儿,她晓得老子想她,就来了,就穿着这好看的衣服来了!
陆小山正准备开口骂,可一看到秋桂的样子,不由脑袋迷糊了,晃晃悠悠朝秋桂卧室走:“呵,蝶儿,啊蝶儿哟,想死我了,蝶儿诶,想死老子了哇!”
“滚!姓陆的,你给老娘滚下来!一脸的道貌岸然,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下来唦!滚下来!哎哟,哎哟,你把老娘当成哪个婊子了啊!”
秋桂的号哭声,在春夜里回荡。
汉口的春夜,北风歇了,悠起了小南风。
第7节
五月的小南风,悠悠地,把刘园该绿的树,吹得浓绿了,把园子里该开的花,吹得绚丽了,整个刘园,一片恬然。
芦花掐了半篮子枸杞尖,匆匆往浮碧轩这边走。
“冯家的个丫头哇,也喜欢吃这东西!要是刘老板还在,该几好哦!”芦花不由想起刘宗祥来。
在柳树丛中穿行,要不停地撩开拂脸的柳枝。芦花干脆从柳树丛中出来,沿着那一排冬青朝前走。
远处,传来几声沉闷的轰响。
“明明哪,这是在炸哪里呀……”
芦花推开浮碧轩的门,只问得一句,看见除儿子外,还有几个人,像是在商量么大事情的样子,见到她,都朝她看,就朝外退。
“噢,姆妈,听方向,像是集家嘴那边……”吴明和冯蝶儿几个人正在客厅里开会。
“炸么事咧?集家嘴有么事值得炸咧?都是些板壁房子,穷百姓!”芦花嘀咕着,跍到厨房台阶的树荫下择菜。
“吴明同志,你侦察画出来的汉口城防江防工事图,已经送出去了。从目前情况看,桂系的白崇禧,通过各方面做工作,抵抗我们部队进城的可能性不大,这些工事很可能不会发挥作用,但这工作的价值还是不可估量的!眼下,最重要的是这几件事,”李汉江扫了一眼在座的人,“一是争取汉口警察局集体起义投诚,让汉口和平回到人民的怀抱;二是保护好大型企业和市政设施,像第一纱厂、南洋烟厂,要成立健全工人纠察队,发动反搬迁、反破坏,保护城市、迎接解放的斗争;三就是要跟民主人士多接触。”
“警察局这边的事,我来办。陆小山这个人,最近很消沉。如果能够争取过来,就尽量争取,实在不行,就除掉他。”吴明说。他有些察觉,陆小山最近很注意他的行踪。
“尽量争取,和平解决。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作百分之百的努力。”李汉江叮嘱。
“民主人士这一块,我爹他们已经联络了几个人,准备成立一个组织,名字暂时就叫‘武汉市民临时救济委员会’,眼下正在起草《告市民书》,制作袖章,以防一旦武汉出现政治真空,出面维持社会秩序。”冯蝶儿报告她负责联系的工作。
“他老人家真是一生追求真理,追求光明,越老越明白哟!”冯子高晚年还以国民党民主人士的身份,跟共产党合作,一直在为和平民主奔波,吴明十分敬佩。
“工厂这边,除了电信局,被服厂、南洋烟厂,冯蝶儿同志负责联络。至于钟媛媛同志么,另有任务。”李汉江脸色凝重起来,“眼看武汉就要回到人民的怀抱了,我们争取给人民一个完整的武汉!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麻痹!要防止敌人狗急跳墙。为了让桂系早下决心,工商界已经筹备了六万块银元,以送行的形式,送到汉口警备司令部去了,意思也就是促使敌人下决心南撤,不要破坏市政设施。在这点上,我们真的要感谢武汉的市民,感谢汉口工商界!我们要记住,不是我们共产党在解放武汉,是我们和武汉的人民一起解放自己的家园。”
“哟,好热闹!!”
正说着,刘汉柏回来了。
知道刘园是地下党的活动据点之一,刘汉柏最近就很少回刘园来。他一直没有得到公开自己共产党身份的指示,就不宜太多接触冯蝶儿这些人。寻找组织的启事已登了好一段时间,至今没有反应。警备司令鲁道源已经暗示他好几次,要他跟随部队南撤。就在刚才,他和汉口工商界的几个代表,送六万块银元到警备司令部去的时候,鲁道源还把他单独留下来,说了这么几句:“刘老板哪,还是走的好啊!古语说得好,三十六计,走为上嘛!再说,这也不是我鲁某的意思,是谁的意思,刘老板是最清楚的哟!刘老板要知道,一旦您的真实身份一暴露,共产党容得了你?”
这已经是软硬兼施在逼宫了。刘汉柏有些着急。
“哟哟,主人回了,哎呀,我们在这里,多有吵闹了哇,添了不晓得基多麻烦。”李汉江站起来,跟刘汉柏寒暄。
“看您家说的,您家坐,您家坐。”
“汉柏,我们把你园子里的菜,缸里头的米,都吃完了哦。”冯蝶儿笑着打趣。
“孟尝君食客三千,尚且不怕,我刘汉柏大小也算是个银行家,您家们这几个人,就把我吃穷了?您家们尽管吃,尽量吃。哎呀,您家们有您家们的事,我这个外人,还是暂避一下的好。”
“么样是外人咧?噢,有件事,我差点忘记了,刚才祥记商行来了个电话,说是请您家尽快去一趟。”李汉江对刘汉柏说,很不经意的样子。
客厅里的人,都朝李汉江看。他们一直在客厅里,电话铃声根本就没有响过。
“噢?吴诚找我?这种时候了,随么店子都关了门,他还有么急事?”刘汉柏朝李汉江扫了一眼,不免有些狐疑,朝电话机瞄一眼,想给吴诚打个电话,马上意识到不妥。“您家们吃了冇?”
“弄好了,都弄好了。哟,汉柏,你回来了!饭早就弄好了的,就是不晓得您家们几时吃?”
像是等在外头一样,芦花变戏法一样,菜一样样地端了进来。
“大哥,您家有事找我?往刘园打了电话的?找我,就打电话到银行唦。”刘汉柏一进祥记商行,看吴诚一副无事的样子,很惊讶。
“我冇往刘园打电话哪!未必我连这都不晓得,找你,打电话,肯定是打到银行唦!”见刘汉柏走得汗津津的,吴诚递过一条毛巾。“噢,对了,是这样,不是我找你,是有一客人找你,一早晨就来了。我还说,他要是有急事,就到金诚银行去。他说不急。我还问他,要不要给你打个电话,他说不需要……”吴诚记起来了,是有个客人找刘汉柏。
“人咧?”
“在楼上。说是你的老朋友。”因为钟媛媛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出出进进,神出鬼没的,吴诚也就见怪不怪了。这人来了一天了,不声不响的,要是刘汉柏不来,吴诚都差点把他给忘了。
吴诚还有解释什么,刘汉柏根本就没听,急急地上楼去了。
“啊——周……”客人在钟媛媛住过的房间里,刘汉柏推门,认出是周思远,准备叫,客人嘘了一声,把刘汉柏的激动给止住了。
周思远早年曾在汉口领导过冯蝶儿,抗战期间,有段时间在重庆跟周恩来一起。后来,又转到李先念的五师,在武汉周边领导城工工作。周思远是中共里知道刘汉柏真实身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我找娘家人,找舅伯,不找舅娘。”刘汉柏说。
“我从娘家来,舅伯忙着割麦子,叫我来看你。”周思远笑吟吟地,朝刘汉柏伸出右手,“汉柏同志,辛苦了!”
刘汉柏站起来,眼圈红红的,紧紧地握住周思远的手,久久不放。
“组织上知道你的处境,也作出了决定。不知道你有没有思想准备?”
“为了革命胜利,有多少同志献出了生命呀,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我随时准备着!”周思远还没有说完,刘汉柏就知道组织上的意思了。
“你跟随敌人一起南撤,不知会撤到什么地方——估计,这只能是估计,最终蒋介石会撤退到台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跟你接上头。你今后的处境,会更加艰险。这是密码本,是仿照你银行支票的样式制作的。通讯工具,你到目的地再添置。汉柏同志,有什么困难吗?”
噢,汉口就要解放了,家乡就要解放了!我父亲为之建设了一辈子的汉口,就要新生了,可是,我却要抛别老小,远离故土,到不可知之处,去完成不知何时才算完成的任务!要是母亲知道了,她晓得有几伤心哦!
周思远向刘汉柏布置着,忽然,他发现,刘汉柏眼神有些迷朦起来。
第8节
一堆乳白色的云团,在江对岸的蛇山顶上蠕动。蛇山林木葱茏。在五月的艳阳天里,涌动变幻的云团,像从天而降绵绵不绝的羊群,在葱茏的草场上恣意撒欢。煦煦的南风,似懒洋洋的牧羊鞭,悠悠地,把羊群似的云团,从草木葱茏处,赶过江来,羊群在江里痛饮一番之后,爬上江北岸的龟山,又在龟山蓊郁的浓绿中流连。
吴明的眼光从龟山的云团上移下来,停在集家嘴方向。
“没有动静了,这鲁道源,拿了汉口商会的钱,终于给了点面子,不炸了。”
“吴局长,您家还不下班?”
绰号老算盘的文案张本清,是警察局每天下班走得最晚的一个。
“老张,您家还冇走?黑伢他们几个走了冇?要是还冇走,你就叫他们来一趟。噢,麻烦您家跟厨房说一声,弄几个菜,我跟弟兄们一起喝餐酒。诶,您家也莫走了,一起喝。”
尽管张本清是青帮香堂的老人,还有绰号黑伢的肖德富、绰号皮筲箕的皮少季、绰号篾片的祝志几个,都觉得吴明能干义气,体贴弟兄,所以,张腊狗死了之后,都拥戴吴明,成了吴明的心腹。
“冇走,我刚才还看到他们几个,就是篾片皮筲箕他们,都还在值班室里。您家想下子唦,这是么时候了噢,您家当局长的都冇走,他们哪个敢走!厨房我去说,喝酒,就您家们喝,我一个老家伙,跟您家们年轻人一堆混,也不像个样子。”吴明请他喝酒,让张本清很感动:一个老文案,也就是算算帐,写个文告之类,扛不动枪,出不了力,更不能跟局长流血卖命,局长这样把我当人,我一把年纪了,不能倚老卖老,顺着秤杆子爬。
“诶!老张,您家这是么样说的呀!您家是前辈,我们都是该尊敬您家的唦!噢,荒货咧?像是这些时都冇看到他了?”
“自从张局长遭难之后,荒货就不么样到局里来了。您家是不是要找他?您家要是真的想找他,我倒是找得到。”
“算了,等下喝了酒再说,喝了酒再说。”
其实,吴明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这汉口警察局,是张腊狗青帮的底子,张本清虽然没有多大的能耐,但在青里辈分很高,真按帮规开口说话,是很有号召力的。至于荒货,辈分更高,在汉口警察局,大家都晓得他的能耐:枪法奇准,年轻时,身手极其敏捷。不过,这多年来,在众人眼里,他基本上被看作是张腊狗的私人侍卫,很少参与局里的公务,一年四季,就是跟张腊狗在一起。张腊狗死了后,吴明对荒货薪水照发,行动不闻不问。
“吴明么样突然关心起荒货来了?”
张本清朝厨房走,心里纳闷。
几碟凉菜,再加一包带壳的炒花生、一包兰花豆,堆在桌子上。
“来,来,弟兄们,冇得么菜,有交情!交情也能咽酒唦!喝,随么话都不说,喝!”
桌子就摆在吴明的办公室,窗子对着大江,酒菜虽简单,临江而酌倒是很难得的。可惜,吴明知道,他的这一伙人,没有一个肚子里有字墨,更谈不上什么临江举杯把盏赋诗的雅兴。这些人,对路子的是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吆五喝六,一醉方休。
“喝!吴局长,喝!您家真客气,还弄这多的菜!这是么时节哟您家!走到街上瞄下子看,有几家铺子开着的?怕逃兵,怕伤兵!顶拐的就是那些伤兵,不晓得他们躲在哪个腰子角里,一看到东西,就突然成群结队地跑出来,强抢恶要,动不动就开枪!老子敢打赌,眼下只怕连狗屎都买不到了!”
祝志站起来,端起酒杯,跟吴明的酒杯碰了碰,一仰长颈子,咕咚一声就吞下去了。
祝志是吴明的分队长。祝志之所以得名篾片,是因为他瘦。他人长得虽然不高,因为瘦,颈子就显得特别长。长颈子小脑壳,配上瘪胸脯瘪肚子,照说这样的身材是吃不得做不得的。可篾片却能吃能喝能做,还特有耐力,就像他的绰号篾片,很有弹性。弟兄们经常拿他开玩笑:“篾片,你要是匹猪,养你就真是太划不来了!二十几年,吃了不晓得几多好东西,酒都不晓得灌了几坛子进去了,还冇长出四两肉来。你还不信邪?来,把你杀了,连骨头缝里的肉都剔出来一起称,都称不出四两来。”
“嘿,几个合谊弟兄往这里一坐,有这点南风吹着,喝酒,就是随么菜都冇得,也喝得蛮舒服。唉,就是可惜了,这局势……”绰号黑伢的肖德富,是这几个分队长中最有头脑的,他端起酒杯,在吴明脸上瞄了瞄,像是想看看吴明对他的感慨有什么反应,可吴明脸上依然笑吟吟的,没有变化,就朝吴明敬了敬,呡了一口,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我说黑皮,我看你呀,皇帝不上娘娘的床,娘娘不急你太监急!这还不清楚,眼看我们的头头脑脑,不扛枪的,都跑得差不多了,扛枪的,这里炸,那里抢,也是准备跑的相!我们靠哪个?靠我们的头!来,兄弟——吴局长,我痴长几岁,喊你一声兄弟,我们就靠兄弟你了!”
绰号皮筲箕的皮少季,是这几个分队长中最有心眼的,平时开口少,但只要一开口,说出的话,多半总在点子上,有些意思。
“靠我?就这一堆骨头肉,都拆了,也换不了几个钱。诶,老张,您家是老人了,眼下这局势,您家慧眼是么样看的?”
吴明注意到,张本清没有说话,就是闷着头,有一口无一口地在那里吃喝。
“吴局长,您家是想听真话,还是……”
“当然是听真话!您家看,这都是是么时候了啊!”
“要是真的想听真话,我就斗胆喊你一声贤侄了。”张本清放下酒杯,朝上挺了挺身子。平时,他的身子总是佝偻着的。
“贤侄哦,你是想跟共产党走?你听清白,我冇说你是共产党,是说,你是想跟共产党走?”
张本清的话一出口,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
窗外似有哗哗声传来。
可能是江涛拍岸。
吴明朝桌子周围的人扫了一眼,见大家都盯着他。他把目光从人们脸上移开,游向窗外。
那团从蛇山荡到龟山、从江南游到江北的云絮,不知徜徉到何处逍遥去了。只有五月的太阳,黯淡了,躺在龟山尖上,在龟山的葱茏上镀了一层晕红。看上去,苍翠的龟山似平添了许多的鲜艳和诡谲。
“老张,各位弟兄,您家们说,除了跟共产党走,我们还有冇得别的路?”吴明从窗外收回眼光,又在桌子周围扫了一圈。
回答他的还是沉默。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话本来不错。可眼下就不对了。国民党的营盘,您家们看,么事白崇禧,么事鲁道源,他们的营盘,是铁打的?我已经听说,白崇禧已经坐飞机跑了,看这样子,鲁道源的警备司令部,要走也就是这几天的事——连他们的营盘都是沙做的,何况我们?再说了,他们的兵是流水的兵,我们,我们这些弟兄,都是汉口土生土长的!往哪里流咧?就是跑出去了,还不是惦记着家里!我们,我们穿这身皮,是为了养家糊口混碗饭吃,凭么事跟他们卖命哦!”
吴明说完,端起酒杯,盯着周围的几个人:“您家们说,弟兄们,我说的有冇得道理?”
“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像我们这些土蛤蟆,跑得几远?就是跳,又跳得了几高?”
“我们平时也都是听命令行事,又冇做么蛮多的拐事,怕个么共产党!”
“好,弟兄们,您家们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不是我吴某说句泡话,莫说您家们冇做么拐事,就是做了点把拐事,也不怪您家们!我吴某都跟您家们兜了!”
吴明一高兴,声音也大了,索性站了起来,举起酒杯:“来,为我们汉口警察局即将新生,干了!”
第9节
“嘿哟哟,真是好热闹噢,共产党还冇来,就这喜欢?这简直就是在准备跟共产党开欢迎会咧!么样不喊上我呀?就不算我一个?”
陆小山幽灵样的出现了!
“哎呀,也怪我!有点得意忘形了,么样就冇跟门口站岗的弟兄交代一声呢!”吴明暗自埋怨自己。
陆小山的突然出现,让喝酒的几个人脸色惨变!
陆小山虽然不是局长,但是,他是警备司令部派来的督察官,地位实际上就比警察局长还高。
“噢,陆先生,看到今日天气还蛮舒服,吴局长就招呼我们几个喝几杯,解解乏的意思。是的呀,我们到处找您家呀,是想请您家赏光跟我们一起喝两杯的。”
关键时候,平时少言寡语的张本清,显出了青帮老油条的本色,开始张罗打马虎眼。
“咦!开了天眼了咧,老张,你的嘴巴,是几时抹得这样油光水滑的?真是呀,三十斤的鳊鱼,平时倒是把你看扁了!”
“噢,冇得别的意思,陆先生,老张年纪大了,多喝了两口,就话多!来,您家既然来了,也委屈您家一下,来,坐,残酒残菜,喝将就喝两杯。”
皮筲箕谨慎地半打圆场半试探。
“好哇,喝!哎呀,吴副局长,我看哪,这几个弟兄也喝得差不多了,就你像是还冇喝好,我们两个喝,么样?”陆小山瞥了吴明一眼。这当口,吴明好一会没有作声。
不叫的狗,咬起人来,下口最狠!
陆小山盯着吴明。
“好哇,好哇,弟兄们,您家们先回去,我跟陆先生两个,慢慢喝。”
“吴明,你真的是共产党?”
张本清他们走了,楼下没有了脚步声,窗外甚至听不到江涛声。偶尔,从不晓得哪里传来一两声沉闷的轰响,不知是炸药还是炮弹的爆炸声。夜幕里,墙角似有蛐蛐在叫。可着意细听,似乎不在墙角,好像在窗外。
“陆先生,论起来,你还是我的个姐夫,我还晓得,你是个读书的底子。”吴明端起酒杯,搁在嘴边,要喝不喝的样子。
“我是在问,你真是共产党?你说这些,有么意思?”陆小山的眼睛就是不离吴明的脸。
“么样冇得意思?我是提醒你,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在这个时候,问这样的问题,太苕了!”
“我马上打电话,叫宪兵来逮捕你!”
“你打呀!打呀!其实,你打个么电话,就你一个人,就完全可以逮捕我!”吴明呡了一口酒,不用筷子,就用手,在卤猪耳朵的碟子里挑了一块耳朵尖子,丢进口里,嚼得嘎吱有声,“其实,我说哇,陆先生,你冇得必要这样说。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你这是在虚张声势!你比我还清楚,现在,还有个么屁宪兵来管我们这样的闲事!他们自己屁眼都在流血,还有工夫来给别人诊痔疮?”
“你真的要把队伍拉给共产党?”陆小山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底气不足。
“不是拉给共产党,是不跟国民党走!”吴明又端起酒杯,朝陆小山迎上去,“我们希望,你也跟我们一路走!”
“跟你们一路走?哈哈哈哈……”陆小山没有端酒杯,而是突然拔出腰间的手枪,指着吴明的鼻子,“跟你们一路走?你还冇问它答不答应!”
吴明盯着黑洞洞的枪口,慌倒是不慌,却很是感慨:这人真是心思阴毒,人家翻脸吧,总要说一声。有句‘说翻脸就翻脸’的俗话,他咧,不说,一点迹象都冇得,脸抹都不抹,就翻了!
“哼哼,姓陆的,你当我是炭铺里伢——黑(吓)大的?你敢开枪?你开枪把我打死了,走得出这间屋子?就是走得出这间屋子,你跑得出汉口?我可以告诉你,你只要朝我开了枪,给你三天时间跑,你要是跑得出汉口,那你真是精怪变的!”
“哼哼,你吓我?难道我是炭铺长大的!”陆小山的枪还是指着吴明的鼻子,但是,已经有些抖动了。
汉口话“黑”与“吓”同音,故有这使用率颇高的汉产歇后语。
“算了,莫虚张声势了,听我一句实话,好不好?”吴明朝枪管瞥了一眼,泰然地坐了下来。
“说,说!对于一个马上就要死了的人,又是亲戚,我可以给你一点时间交代后事。”陆小山很想听吴明到底要说些什么。他自己最清楚,他不能打死吴明。他这样做,相当于买卖双方刚开始交易,互不了解,处于漫天要价、看对方是如何就地还钱的阶段。
“我再说一遍,算了,你那支勃郎宁,还是蛮有看相的,可总拿在手上,有必要吗!”看陆小山把手枪插到腰间了,吴明又挑了一颗饱满的花生,耐心地剥得嘎巴嘎巴响,碾去内皮,丢进口里,“我的话蛮简单,那就是,你要跟我们一路走!你只能跟我们一路走!因为,你别无选择!”
“你这样说,不是掐着我玩么?要是不跟你们一路走呢?我姓陆的,本来就不是你们一路的人,这你又不是不晓得!”陆小山被激怒了,他站起身来,转身就要下楼。
“站住!”
“么样,你要扣押我?”
“不是,我扣押你搞么事?扣押你,要管你的饭,还要用人看管你,几划不来哟!”吴明觉得自己刚才是有些操之过急。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人,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这是政策和策略!他尽量让自己的口气轻松起来,“陆先生,我为刚才的话道歉!真的!我是急了些,其实,我是好意,是为你着想。你的情况我们都晓得。抗战八年,你先是在恩施,又到重庆,后来又潜伏到汉口,对抗日民族战争的胜利,你还是有贡献的,对你的家乡汉口,你还是有贡献的。人活在世界上,哪个都难免有个闪失。冇得关系,跟我们一路走,不就把过去的些闪失弥补了?”
吴明对陆小山的情况,有些了解,对陆小山是军统少将这点,吴明一无所知。
“要我跟你们走,可得,但有一个条件!”
“你说,只要是合理的,我们办得到的。”
“抓住穆勉之!”
“为么事?”吴明明知故问。他心想:我们共产党,难道是给你陆小公报私仇来的?
“不为么事,就为他是洪门山寨寨主,充当日本人走狗的汉奸!是汉口最大的毒品贩子,晓得害了几多人!你说该抓不该抓?”
“该抓!但不是为你抓!我们抓他,是因为他是汉奸,又是毒品贩子。”
“可得,只要你答应抓他,我就跟你们一路走。”
“砰砰!”
陆小山的话还没说完,子弹带着火光从窗子飞进来,陆小山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嘿,跑了,跑了!”篾片在底下喊。
“吴局长!您家冇得事啵?”黑皮肖德富跑上来,上下看吴明。
“嗯,是他,只有是他!还是老了哇,准头是有,还是冇打到致命的位置。嗯,要不是老了……”张本清也上来了,走到失去知觉的陆小山身边,翻转过陆小山的身子,仔细观察那冒血的臂膀,像欣赏一件工艺品,边欣赏边嘀咕。
“老张,你在说哪个?”皮筲箕问,显然,以皮筲箕的聪明,这是明知故问。
“你个筲箕杂种,明知故问!是哪个?是荒货!报杀主之仇!荒货这狗日的,是个义气男将!也是个死心眼字的家伙!”
张本清的骂骂咧咧,充满钦佩和赞赏。
“老张,您家晓得荒货在哪里?”吴明问张本清,见张本清一脸的狐疑,吴明赶紧朝他眨了眨眼。
“原先是晓得的,这早晚,晓得他狗日的跑到哪里去了……咦——!蛐蛐!听,噢,噢,是个三尾!”
“老张,你是狗耳朵?一听蛐蛐叫,连公母都晓得?”张本清东扯西拉不断转移话题,让黑皮肖德富很不满。
吴明仔细听了听,在墙角,好像是有只蛐蛐在叫,他心里很感慨:“老张噢老张,你真是只老狐狸哦。”
第10节
豹獬穆家大湾,是武昌县北边一个平坝村子。除了湾子后头是一溜平缓的丘陵,湾子前头是一马平川的水田。水田的尽头处,靠近公路。沿公路往南不到十里地,就是长江边一咽喉处:金口镇。
吴明带着黑皮和篾片,外加六个弟兄,将近十个人,把穆勉之包围在宅子里了。
此前,篾片化装成篾匠,在穆家大湾转了一天,把穆勉之宅子里外都打探得实在了,吴明才采取行动的。
穆勉之没想到汉口警察局会跑这么远来捉他。他只防备着陆小山。可他知道,陆小山手上并没有队伍,凭陆小山一个人,无论如何不敢对他穆勉之有什么举动。他之所以解散洪门山寨,躲到老家来,完全是因为他已经看到共产党就要进汉口了。他自知这一辈子作了太多的孽,把国民党勉强糊弄过去了,共产党在汉口作了主,肯定不会饶他。他深信,共产党是难得糊弄的。几十年没有回乡,乡下的老房子都已破败了。这样也好,他就带着毛烟筒和六指,穿得破衣烂衫的,把破败的房子稍加修葺,对湾子里的人说做生意破产了,落叶归根,隐居下来。
关起门来,他教训两个弟子:“千万莫惹事!我们不能在这里留下恶名声!穿就穿破一点!吃么,吃好的,要关起门来吃!切莫被乡人看了眼馋!这里人,有碗饭就算是富人了,满湾子都是穷得卵子敲胯子的!”
当吴明在外头喊话,叫穆勉之出来投降的时候,穆勉之正在吃中饭。
三个人吃的中饭,四个菜:一钵子粉蒸肉,一碗豆腐烧肉,一碗清炒豆角,一碗焖南瓜,外加一碟花生米。这在汉口洪门山寨里头,算是很寒酸的了,可在豹獬,这是过年都难得有的美食。
“穆勉之,你听着,我们是汉口警察局,来带你回汉口,有个案子要你到汉口对质!”穆勉之正在喝第二杯酒,就听到外头吴明的喊话。
“邪完了!汉口警察局的人,么样撵我们哦?莫不是陆小山那杂种行诈?”
给穆勉之倒酒搛菜,又帮六指添了一碗饭,毛烟筒还只喝了两口酒,一块粉蒸肉才刚刚搛到嘴边,颤悠悠的还没有进口,一听外头的声音,不由发了烦。他把筷子一摔,就跳了起来。穆勉之还来不及阻止,他就拔枪冲到了门口,刚出门槛,就被外头一枪给打倒了。
“穆勉之!你这是何必咧!你有几多人送死哦?我们又不是来打你的,就是要你回汉口对质!你要是实在不听,就是尸体,我们也要抬回汉口的——!”
“算了,老子跟他们去。去了,说不到还有生路,闷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六指诶,儿咧,免得把你也搭进去了!你切莫出去哦——留你一条根,好跟老子报仇!”看到毛烟筒倒在血泊里,穆勉之眉毛一耸,咕咚一声,把一整杯酒倒进口里,把腰里的枪抽出来,递给六指,“六指诶,伢咧,躲着,切莫出来送死哦!”
六指双手握拳,拳头攥得直抖,愣怔地听着,终于红了眼圈,点了点头。
金口镇钟昌师部客厅里,钟媛媛和哥哥钟昌已经谈了好一会了。
“哥哥,您家的决心下了冇唦?”
钟媛媛是昨天到钟昌这里来的。昨天,兄妹俩扯了些家常,无非是久别叙旧的话题,没有谈正事。其实,妹妹一来,钟昌就知道她的目的了。
华中军政长官公署最高长官白崇禧,早就偷偷坐飞机溜了。武汉警备司令部总司令鲁道源,今天早晨,也率领他的部队从这里渡江南撤了。钟昌知道,他镇守的这个地方,是南北要冲,党国的部队要南撤湘粤,共军的部队要南进武汉,这里是最便捷之处。戎马生涯二十多年,钟昌对校长蒋介石及其校长的政权,的确很失望,对宦海沉浮,他也厌倦了。他也深知要他留在这里扼守要冲,可以理解成是校长对他的信任,也可以理解成校长把他当成一枚可以抛弃的卒子。如果能够解甲归田该有几好噢!解甲归田,可是,我的田在哪里?我是刘公馆的人,刘公馆老家柏泉的田,属于我吗?母亲汉阳老家倒是有田的,可听说都已经变卖了。噢,哪有比我还苦的人哦!说起来,当着国军的师长,可连哪个是自己的爹都不晓得!上次在刘公馆,听到母亲跟小梅在嘀咕,像是说穆勉之是我和妹妹的爹。这穆勉之不是个大流氓么!要是真的,岂不不奇耻大辱!
钟昌朝妹妹脸上瞄了瞄。噢,我的这个妹妹,也是遭孽,一个女的,四十几岁的人了,看唦,眼角额头上,都有皱纹了!一个女人,四十一过,就是老妇人了哦!唉,从十几岁,还是学生的时候,她就跟着共产党,几十年风风雨雨,出生入死,钱肯定是冇得的,至于官,更是不消说得,肯定也是冇得的!还不晓得几大的劲,跟着共产党玩命!朝我的妹妹一看哪,国民党待我还是不薄的。
“么样,非要我跟共产党走?”钟昌感慨万千,脸面上还是笑吟吟的。这毕竟是自己的妹妹呀。他给钟媛媛的茶杯续上水。
“哥哥,不是我要你跟共产党走。我是在劝你,像你这聪明能干的人,未必还看不出形势来?”钟媛媛喝了一口茶,“诶,哥哥,你这茶,真是蛮好哦!”
钟媛媛有意把话题扯开,让气氛更轻松一些。
“你晓得不,我这里离羊楼洞有几近哪!”
“哦,怪不得的,羊楼洞,南北茶的集散地!诶,哥哥,我还一差一点忘记了,有样东西给你。”刚才,钟昌暗自回忆往事,脸上虽是笑模样,但钟媛媛还是看出来,他的笑容,是装出来的。看看钟昌的脸色真的松弛了,她才不经意地拿出一个信封来。
“哦,周公!我在黄埔的时候,他您家已经不在那里了,难得他您家还晓得我!难得他您家还记得石牌战役呀。”钟昌喃喃嘀咕着,眼圈子都红了。
周恩来的这封信,是周思远托钟媛媛转来的。
“妹妹,你是中共的正式代表?”
“钟将军,您应该这样问:钟媛媛女士,您是中共的正式代表吗?”钟媛媛彻底地轻松了,她调皮地开起了玩笑,“钟将军,还有什么问题吗?”
“钟媛媛女士,没有什么问题了。嗯,说北方话还是不习惯。随么问题都冇得了。今日,诶,今日是几号哇?噢,今日是五月十五号,嗯,公元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五号,下午六点,钟某通电起义!”
“报告,抓到一批不明身份的人!”警卫营长进来报告。
“这是么话!‘抓到一批’!这种时候,抓些不相干的人来做么事!说清楚点,是么回事!”正在兴头上,钟昌觉得很扫兴。刚才决定的,起义在即,不相干的事越少越好,千万别把形势弄复杂了。
“他们都带着枪呢!”
“带着枪?是那部分的?是不是鲁道源南撤部队掉队的?”
“不是的。他们说,他们是汉口警察局的,来这里捉一个大汉奸,大毒品贩子。”
吴明一行人过江的时候,被警卫营的人拦住了。
“邪得很呀,汉口警察局的,到金口来捉人?汉奸?毒品贩子?走,去看看!”钟昌手一挥,钟媛媛就跟着出去了。
“噢,钟媛媛……同……志……”吴明看清了,眼前这个英俊将官身后的女人,是钟媛媛。钟媛媛,曾经是吴明的直接联系人。他记起来了,前几天在刘园开会,钟媛媛不在,周思远特别说了一句,“钟媛媛同志执行特殊任务去了”。“同志”两个字一出口,吴明就有些后悔了。他急于要把穆勉之弄回汉口去,不仅是为争取陆小山,也是为汉口人除一大害。他不想在这里纠缠。
“噢,是你呀,吴副局长,这是师长钟昌将军……”钟媛媛亲热地准备迎上前去,突然看到了被押着的穆勉之,心里一顿,脚步就停住了。
“噢,啊,钟媛媛,钟昌……媛媛,昌昌!我是穆勉之,是汉口的穆勉之呀!是你们的爹呀!你们自小吃饭读书,都是我阴到把的钱——你们的姆妈,钟毓英小梅,冇跟你们说哇?”
突然,穆勉之从押解他的人身边挣开,朝这边冲。好在押解他的人年轻力壮,穆勉之再怎么好的武功底子,毕竟是七十出头的老人,刚一挣开,又被拉住了。
穆勉之人是被拉住了,他的话却没被拉住,在场所有的人都听清楚了。除了吴明手下钟昌的手下,不明前因后果,钟昌和钟媛媛一时都愣住了!
吴明惊讶地瞪着眼睛,在钟昌和钟媛媛身上瞄了又瞄!
这太突然了!
这太匪夷所思了!
钟昌觉得浑身的血陡然朝头上一涌,不禁一阵眩晕。
钟媛媛蓦地感到胃里在搅动,一阵恶心翻了上来,转身就吐。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见这阵势,吴明觉得机会难得,朝黑皮他们几个手一挥,也不等钟昌兄妹表态,押着穆勉之朝江边去了。
“师长,要不要把他们追回来?”看着吴明一行竟目中无人地扬长而去,警卫营长觉得似乎有些丢面子,盯着钟昌苍白的脸请示。
“追什么?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呀?你说,有什么?嗯?”
“是!什么都没有!”听师长的话变成了北方腔调,知道大事不好,又一看师长脸色陡然阴沉下来,露出杀气,警卫营长适才还干绷绷的脊背上,顿时渗出黏糊糊的汗来,冷飕飕地朝下流。
“媛媛咧,你个冇得良心的丫头诶,你做共产党,老子早就晓得了的咧!你不晓得,老子阴着从张腊狗手上,救了你两回性命哪……”
穆勉之歇斯底里地嚎叫着。
江风掠过一望无际的稻田,饱吸了早稻的清香,过滤了些许杂音,在墨绿的平畴间游走,涂抹着五月明丽的阳光和大自然的芬芳。
后记
尾声
“吴安,醒了冇?”
鸡叫头遍,吴秀秀就起来了,敲着板壁,问。
乡里的房子,都是板壁隔房。
吴安和槐姑夫妇就住在隔壁。
“起来了,您家,几时走?”
回答声不在隔壁,在房门外。
“就走!噢,你比我还起得早些?今日,是阳历几号哇?”一离开汉口,阳历的日子就总是记不住,吴秀秀就总是问吴安。
“阳历五月十五号,您家!”
吴秀秀把房门打开。五月凌晨乡间田野的诸般气息,扑面而来。
啊,菜花,还有冇结籽的菜花!稻子可能正在开花哦!活了几十岁,还冇见过稻子开花咧!听说,稻子是夜晚开花的。为么事夜晚开花?是害羞还是怕惹是非?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好像这是郑板桥的。我记起来了的,是的,冯先生说过的。
嗯?这种时候,么样还有闲心思想这些东西!
吴秀秀突然醒过来一般:“槐姑咧?两个伢,还冇醒啵?裹严点,莫让他们受了凉。”
“槐姑已经专门请人把他们抱到船上去了,就等您家了。”眼看就要上堤了,田埂子路不好走,吴安过来想搀扶吴秀秀。
“你先去,等下子我自己来。”
吴秀秀朝旁边走去。
吴安一看,那边是柏泉古井和刘家的祖茔。
柏泉古井,栏杆朦胧,手扶上去,潮润润的。吴秀秀朝井下瞄去,黑洞洞的,偶尔泛出点光来:“啊,水还旺得很,今年的年成不会差。”
离古井不远,就是刘家的祖茔。这里,葬着她的刘宗祥,还有刘宗祥的父亲刘瘌痢和刘瘌痢的先人。
夜色还很浓。这些坟茔,黑馒头似的,全浸在浓黑中。
呵,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话才是真话噢!活了几十年,听了几多话哦,有几句是真的?宗祥哥,除了我们两个人说的那些悄悄话——就是年轻时节说的那些悄悄话,是真的,就只有古人的这句话是真的了。宗祥哥,你先在这里睡着,我到汉口去些时,再回来陪你。要不是为了你的两个孙子,我就在这里陪你了!
前几天,从汉阳回来几个柏泉人,带了些新闻,说是共产党解放了的湾子,田地多了的,要分些田给田少的人。说北方把这叫土改。田地多的人咧,就叫地主,田地少的人咧,就叫贫农。
无风不起浪!要真这样整,我不就是地主了?我何必等在这里被当成地主整咧?噢,汉柏,我的儿啊,你到底是个么党噢?为么事共产党来了你就跑啊?你不就是开银行做生意么!
昨天,刘汉柏匆匆到柏泉来,在爹的坟前跪了好一会,才回老屋,对吴秀秀说:“姆妈,我跟小月,要出远门了。到哪里?南边。几时回?不晓得。两个伢,就交把您家了咧!儿子不能在您家跟前尽孝,您家不怪我?”
说着,说着,刘汉柏在吴秀秀跟前跪下了!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吴秀秀没有把儿子扶起来。她瞄着儿子,好一阵,才说:“儿哪,起来吧!你去吧!姆妈随么事都不问你,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这两个伢咧,你放心……”
“宗祥哥哟,就是这两天的工夫,么样变得这样快哦?我都来不及多想咧!你生前说过,汉柏,肯定是共产党。么样共产党要进汉口了,他反倒要跑咧——你教我,教我哇!”
吴秀秀匍匐在刘宗祥坟上,泪水混在五月的露水里,濡湿了毛茸茸的家乡草。
从集家嘴上岸,东边天上才现出朦胧的鱼肚白。
几缕云絮,在远处的江天极处优游,逐渐被染出绛紫,被晨风盘弄着,似袅袅的紫烟,裹着仙子素淡的霓裳,漂浮着,轻盈而袅娜,呵,是哪位仙子在江中晨浴么?
“到底是走下水,又是涨水季节,真快呀!”
吴秀秀站在岸边,回首汉江南岸,龟山似乎还在酣睡。再看集家嘴一带,没有灯火,没有人迹,只有丝丝乐音,似有似无地在空中游荡。
“啊,这像是胡琴的声气咧!咦?几像是当年张先生拉的调调哦!”
“婶娘,您家往哪里走哇?”
在吴安的眼里,吴秀秀似乎在梦游。
吴秀秀也似乎懵懂着,只顾朝胡琴乐音的方向走。
幽幽的饱含沧桑的乐音,是从这栋板壁房子里传出来的。
“这像是间茶馆,吴安,你跟槐姑先回去,伢咧,留给我。”吴秀秀已经有八成把握,这里住着她少女时代的故人。
“我们回刘园?”
“随便你们——我会来找你们的。”
吴秀秀一边吩咐,一边轻轻地敲门,仿佛担心把幽幽的琴声吓跑了。
“哎呀,这么子早,就喝茶……”
“麻烦您家,先帮我把这个伢抱上楼去,这个我抱。他还冇醒咧。”
张太太睡眼朦胧地打开门,外头还黑得什么都看不清,就有人吩咐她抱孩子,她来不及推诿和惊讶,下意识接过吴秀秀递过来的孩子,直到进了屋,她才像醒过来样,问:“您家是哪个哇?逃难的?躲仇人的?”
胡琴声停了。
“你看你哟,么样还冇听出来咧,是秀秀唦!”琴声刚停,传出与琴声很匹配的苍老的嗓音。
“噢?秀秀?哎呀,真是秀秀!秀秀诶,你么样摸到我这黑位置来了的咧!我想你呀,又不想挨你——怕给你添麻烦哪。来,先把伢安顿得睡好了——孙子?哟,长得几逗人疼咯!”
“是我,张太太!我不是躲仇人,也不是逃难,是来讨方子的呀!”
“讨方子?伢病了?还是你病了?找我讨方子?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跟我先生,都不会诊病。”莫看张太太年纪老了,手脚还麻利,很快就把刘璜刘盼两个伢安顿好了。
“秀秀是找我讨方子的。秀秀,来,我晓得你要么方子——夫人哪,烧茶去也——!”
“你呀,我的个冤家咧,一辈子都是人来疯噢!”张太太嘀咕着,烧水去了。
“秀秀诶,你要的方子,我这里现成的,五个字:大隐隐于市!”张先生看不见,把脸朝着吴秀秀坐的方向,“么样,秀秀,这方子,对你的心病不?”
“哎呀,张先生哪,您家真是神仙哪!要是您家的眼睛是亮的,该晓得有几神咯!”
“秀秀哇,你这话就只说对了一半——要是我的眼睛是亮的,那就一点都不神了哦!来,是琴声把你引来的,我再拉一段,送你……”
幽幽的胡琴声,从板壁房子里游了出来,飘荡着,悠悠地,踱出小巷,滚下江堤,融入豪迈的江涛,融入五月汉口朦胧的晨曦中。
吴秀秀被琴声导着,似乎也成了一枚音符,穿过小巷,禺禺地,来到四官殿。面对这大江,她看到,几十年的岁月,欢乐和忧伤,成功和失落,仿佛就泡在这江水里,在眼前流淌,在晨曦里荡漾。噢,累了,真累呀!她虚眯着细长的眼,一任袅袅琴声和汩汩江涛洗涤自己的心灵。
蓦地,晨曦绽出猩红,东方江天相接处,太阳探出半个脸来,如初浴的婴孩,水灵而稚嫩……
“噢,好新鲜的太阳哟——!”
散会——代跋
自上世纪末动笔,及至此稿杀青,不觉间跨过世纪之门,忽忽焉竟又三载。忆及当初,动手写《红尘》三部曲,第一部《孕城》34万字,1995年开笔,用时不足3个月;第二部《招魂》50万字,1996年开写,费时亦不足一年。这第三部《娩世》也就40万字而已,前后迁延至5年之久,实乃不得已也:动笔伊始,贱体违和,医家小病大治,折腾得死去活来。待活得稳当了,重新坐到电脑桌前,已是新世纪的第二个年头了。去年八月,写完书稿三分之二,正值“9·11”周年,电脑故障,硬盘毁坏,整个八月所写十万字未备份,统统丢失!当此之际,我不能不仰天长叹:命运,何其乖蹇如是耶!这打击实在太大,丢失者,非文字,实乃感觉也!文字可以在键盘上重新敲出,为文者构思时思维驰骋八极的快感、塑造形象及与形象对话时的那种无我的心境,则无法重复,这是最可悲愤的!悲愤之余,搁笔至今年七月,再将自己关在空调房内,敲打月余,方始搞定。断续间丢失的感觉,肯定是没有了,写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的历史风情三部曲的夙愿,总算是圆了。这,对于身心疲惫的我,多少注入了几许欣慰。
画家有言,画鬼容易画人难。说的是,画虚无的假的东西容易,画现实的真的东西难。推而广之,舞文弄墨之人,“戏说”是容易的,脱离生活的虚构也是容易的,可艺术地表现植根于现实生活的真实,就难了。这无疑是深得艺术精髓的格言。写《红尘》三部曲,《孕城》背景时间上溯明成化年间至于1921年,重点在写汉口成市;《招魂》起止时间为1922年到1927年,重点演绎各类或建汉口或吃汉口的众生相。这第三部《娩世》,旨在反映日本侵略者占领武汉期间的恶行、国民党政权用法币、金圆券不停“改革币制”搜刮民膏民脂的卑劣,以及人民在恶行和卑劣中的挣扎抗争和对崭新明天不息的期盼。虽然都力图演绎生活的真实,可真实的生活的“现实度”,却越来越浓,尤其是日本人占领武汉八年间的“现实”,可见资料甚稀,几乎是个“盲区”。虽非撰史,小说家言,可以街谈巷议,可以虚构,但闭门造车、盲人摸象的事,实在是有责任感作家的大忌:恁你通天的本事,总不能在钟馗面前画鬼吧?这,恐怕也是这部书写作时间相对较长的原因之一罢。
今生为人,脱胎为男身。在感受社会生活中男性角色诸多的苦乐之际,忽生遗憾:今生今世,不能感受女性之苦乐。这部书脱稿,女人分娩过程中的痛苦无奈以及分娩后的虚脱恍惚,却活脱脱地袭进我的身心。
这不由让我又想起母亲。眼前,少小时受母亲疼爱的诸般细节;及至成年,凛凛一躯的汉子,仍被泽纤小羸弱母亲关爱的情景;母亲过世,我亲手将她老人家的肉身送进焚炉的画面……如漫长的永不褪色的拷贝,缓缓地一一在眼前滑过。思至于此,不禁悲从中来:哦,母亲,您把孩儿痛苦地送到这个世界上来,如今,孩儿却将您痛苦地送到另一个世界去——哦,母亲,叫儿怎么感谢您……
每每开会或看某一项目某一活动揭幕、闭幕的电视节目,最是羡慕那主持人,尤其羡慕议程结束时他发言的简洁:“我宣布,×××会胜利闭幕!”或干脆来个更简洁的:“散会!”当然,有资格作如此简洁发言的,皆非等闲之辈,绝非张家太婆李家爹爹者流。如今,孕也孕了,魂也招得归来了,尤其是,娩都娩过了,一曲终了,鄙人也附庸附庸,扮一趟高人,喊上一嗓子——散会!
彭建新
2003年中秋夜于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