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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26 彭建新(现代)
  “噢,那好,这是我的贷款申请,请您家……”在朝柜台里头递贷款申请的时候,钟媛媛觉得柜台里头小伙子的面相有些熟。在哪里见过这小伙子呢?照说,好像没有见过呀!那,为么事像是有些眼熟咧?
  “哎呀,太太,您家这申请……”一看数字,吴用嗫嚅起来。这是一张贷款五万元的申请,而且,没有提供任何担保和抵押的资料。
  “哦,应该叫小姐,或者女士——么样,有么问题?”钟媛媛越来越觉得这小伙子似乎是见过的。
  “噢,小姐,您家要贷的款子咧,说多咧也不算多,说不多咧也有点多,就是……就是,么样冇看到您家担保或抵押的凭据咧?哎呀,是不是您家拿掉了?”
  吴用的话说得很客气。不是熟悉的往来客户,既无担保又无抵押,个人贷款五万,这不是开玩笑么?
  “先生,您家为么事不跟您家的老板商量一下咧?”钟媛媛侧过身,眼睛离开吴用,半倚在柜台上。
  “先生,我的话,您家冇听清么?”等了一会儿,见柜台里没有动静,钟媛媛身子没动,只是朝柜台里瞟了一眼,声音听上去还是柔和的,可柔和中明显有了命令的成分。
  “噢,小姐,是这样,银行里贷款,不管贷的数字是大还是小,都是要有担保或是抵押的咧,您家!就是老板在这里,也还是这样的唦您家!”
  吴用对这个女人的印象有些打折扣了。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还做个么生意!开书屋?哼,像这样一点生意规矩都不懂,那只能是开“输无”——输得干干净净随么事都冇得!
  吴用从帐册上抬起头,朝钟媛媛瞥了一眼,口气倒是平和,可这一瞥里,多少有些嘲讽的内容。
  “噢,我说这位先生哪,说句您家不喜欢听的话,要是您家的老板在这里,兴许,您家说的那些东西冇得,也会把钱借给我咧。”转念一想,钟媛媛倒是有些喜欢这小伙子了:尽职尽责,银行里头,就应该有这样的伙计撑着。
  “哦?么样噢?怎么是她!”在通向营业厅的门后头,隔着帘子,刘汉柏看到了钟媛媛。
  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吧?不噢,算起来,有二十多年了吧?大革命失败之后,就没有再见过面了。算起来,也有四十了吧?看面相还嫩得很,不像是在山里头打游击吃了苦的样子。不过咧,过细看,还是显出年纪来了哇。要不是冯蝶儿说钟媛媛一直跟她在一起,真的差点认不出来了。
  “吴用噢,么事啊?”刘汉柏踱了出来,朝吴用问,没朝钟媛媛看。
  “噢,老板,您家看……”吴用没有多说什么,把钟媛媛递进来的资料递给刘汉柏。
  “噢,开书屋,嗯,好事啊,”刘汉柏盯着资料看,口里敷衍着,“开个么书屋咧?”
  “光明书屋,光明能启智唦!”
  “是的呀,光明书屋,启智能醒民嘛。”
  “您家说的好哇,光明书屋,民醒方光明咧。”
  见吴用一脸的茫然,刘汉柏也不解释,又把资料递还给他,叮嘱:“今后,只要是这位老板来办理信贷,只要开口,无须其他手续。”
  “噢,好,好,开书屋好哇,光明书屋好。只是咧,开个书店,五万是不是少了些噢?噢,女士怎么称呼?哦,钟老板,多谢您家关照小号的生意。如有所需,尽管开口,祝您家的书店开张大发!您家开书店,应该请伙计啵?有伙计?还有合伙的?噢,怪不得您家只借这一点钱咧!不好意思,恕我高攀了:请代问跟您家合伙的老板们好哇!”
  看吴用遵命办手续,刘汉柏跟柜台外的钟媛媛客气着。在吴用听来,老板是在同一位漂亮的女客户聊天拉关系。
  第8节
  在刘汉柏的记忆里,他好像从来没有到刘公馆去过。刘公馆,虽然是父亲的产业,但在刘汉柏的印象里,父亲好像也很少到那里去。父亲似乎没有把那里看作是自己产业,更没有看作是自己的家。父亲跟刘公馆以及在刘公馆里面生活的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随着年岁的增长,刘汉柏似乎有了些答案,但答案太模糊,模糊得有些神秘。噢,毕竟是他们老一辈人的事情哪,恩恩怨怨,对我倒没有什么影响,可对钟媛媛,还有一个钟昌,是有影响的哦。要是让父亲知道,我与钟媛媛是一个党里的同志,不晓得会是个么心情?
  啊,我刘汉柏,不能让父母妻儿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噢!
  目送钟媛媛往外走的背影,刘汉柏不由陷入回忆中。
  那还是刚从汉口撤退到重庆不久,金诚银行的牌子在重庆挂出来还没有一个月吧,一天,银行门口停了一辆黑色轿车,从车上下来的几个人,一看就知道是惹不起的。其中一个西装革履的,用显然是装出来的斯文腔调对刘汉柏说,他们是中央银行调查科的,他们老板要见金诚银行的老板。刘汉柏没说什么,随来人上了车。车开出了城,车窗外的景物告诉刘汉柏,他们已经翻过了一道又一道山梁,离重庆市区已经好远了。
  反正是砧板上的肉了,要么样剁就么样剁吧!
  以银行家掩着共产党的身身份,干着连自己亲人都不晓得的工作。随时都有暴露的可能,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让亲人知道,只能多一份牵挂多一份担忧多一份危险。这多年来,刘汉柏也习惯了。这一趟,是祸还是福呢?想也无益了。刘汉柏干脆合上眼,让自己平静下来。
  终于,车开进了一处山庄别墅模样的地方。刘汉柏知道,自从整个政府撤退到重庆之后,很多政要大老都在重庆郊区的山里弄了别墅。刘汉柏也知道,今天,也决不是什么中央银行的老板找他。中央银行的老板找一个小民营银行老板谈事,城里哪个地方不好谈,非要神神秘秘地到这深山野郊来?
  “来的可是刘汉柏先生?”
  在宽敞阴暗的客厅里等了好一会,刘汉柏才看到客厅里面踱出一个人来。
  这是一个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中年人,中等身材,面相清秀,清秀中似乎隐着些阴骘。
  这人是谁呢?这等气派,似乎不是等闲之辈。
  “先生您家是……”
  “这是我们戴老板!”一直“侍侯”在刘汉柏身边的那个便衣,脚跟一并,大声介绍。其实,“戴老板”离刘汉柏,最多也就是十来步距离,用不着这么大声介绍的。刘汉柏明白,这是叫他也站起来立正迎接。可他显出一副懵懂的样子,坐在柔软的沙发里,朝便衣看,似乎在看操练表演。
  “鄙人戴笠,字雨农的便是。”
  “噢,戴老板,雨农先生,您家好!”刘汉柏这才站起来,迎上两步,略一弓腰,客气地与戴老板寒暄。
  “刘老板,开张生意可好?”戴笠作了个清坐的手势,自己在刘汉柏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才开门冇得几天,人生地不熟的,难哪您家!小号要维持,还要您家大老板抬庄噢您家!”刘汉柏继续装糊涂。
  “刘老板,你真以为戴某是生意人?”
  “噢?有么问题咧您家?他们去接我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的咧:我们是中央银行调查科的,我们老板请你去一趟。开始呀,一听调查科三个字,还真吓了一跳。好在小号刚在此地开张冇几天,再说,在下一向奉公守法,经营上也从无违规之处,也就冇得么担心的了。我想噢,像我刘某这样的小银行,又是内地撤过来的,正是两眼一抹黑的时候,中央银行的大老能接见我,也是个机会咧您家。”刘汉柏小心地措词,尽量做得像个地道的民营企业老板。他知道,对面这个面相清秀的中年人,是个鬼听到他的名字都怕的家伙。
  “哈哈——哈哈哈!”戴笠陡然发出一阵大笑。这笑声似乎很爽朗,但爽朗中夹杂着嘲弄和不信任,有股阴森森的味道,周围的便衣也为之悚然动容。
  “戴老板,您家这是?”自从参加共产党并被要求长期隐蔽那天起,刘汉柏就知道,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长期以商人身份生活,也使他有了相当强烈的身份感:我,刘汉柏,就是个商人。这种长期的不作痕迹的锻炼,在戴笠这样城府极深的人面前,经受了考验。
  “刘老板哪,您真是个不错的生意人哪!这世上的钱么,是一下子赚不完的!生意嘛,也是要做的,不过嘛,难得浮生半日闲哪!重庆这鬼地方,住在城里,就跟住在山上一样,住在山上嘛,比住在城里要好得多。怎么样,我们出去走走?”
  刘汉柏记得,自从跟戴笠“出去走走”之后,他就成了军统局的一员,衔头没有过渡,一下子就是“少将”,而且是受局长直接领导,没有局长的特别指令,不要开展任何活动。
  “戴老板……局长,我能不能……给我考虑的时间?”刘汉柏还记得,当戴笠在林荫道上对他挑破了窗户纸之后,他曾表现了他的犹豫。这个问题,对一个特工人员来说,实在是很幼稚,可对于一个商人来说,又很符合身份。
  “当然可以,但是,就我的身份,就我们这个行当,恕我直言,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能收得回来吗?”
  刘汉柏还记得,见过戴笠之后,他隐蔽地到红岩去过一次。听了刘汉柏的汇报,周恩来笑得仰起了头,笑的含义很丰富:“汉柏同志噢,不简单哪!少将呀!在法国,我介绍你入党到如今,二十年都不止了吧?我连个少尉的衔头都没有给你呀!真是惭愧得很哪!还是戴笠大方,这样大方的老板,有什么理由不同他们做生意呢!”
  周恩来仔细地分析了形势,交代了今后的任务之后,喊来了一个姑娘:“这是山妹,他的父亲,是我们的交通员,前不久牺牲了,母亲也因此病故。这段时间以来,在办事处做些杂务。我想,你在异地开银行,总有些杂事要人做,就安排在你那里吧。汉柏同志,有什么困难吗?”
  “这有么困难咧您家?有个本地的人在银行里头,蛮多事可能还一方便些咧。”
  钟媛媛的背影,消失在对面的巷子里。
  那是一条很窄的巷子,人一进去,就没了影子。可当人一走出巷子,就又显出了原形。
  这跟水有没有相似的地方呢?似乎没有。是噢,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即使这水经过了无数的不同形式的循环,变成了云雨霜雪,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可谁又知道,这水的每一滴,跟原先泼出去那水,每一滴都是一样的么?噢,人生的每一步,都在泼水,因此之故哇,人生的每一步,踏出去了,都不可能收得回来。踏出了一步,你可以后悔,但是,你后悔完后,还得继续朝前走,明知道前头还有后悔等着,你还得走下去……
  “姐夫,该打烊了吧?”
  “哦?该打烊了?打烊吧,打烊吧……噢,吴用噢,你陪着山妹子回刘园去一趟啵,你姆妈想你们想得不得了哦!今日咧,我跟你大姐在这里值班……”
  吴用把刘汉柏从回忆的遥远深处拉了回来。
第八章 1947年刘宗祥陆小山张腊狗
  第1节
  五月的风,没有多少暑气,还是浑身春的情绪,在刘园姗姗地徘徊。
  刘园的花草树木,被风恋恋地揉抚了一遍又一遍,那些绿叶,绿得饱胀了,那绿,似乎要从叶脉里漫出来;栀子花如村姑素面,芭蕉如少妇浓妆,嘤嘤嗡嗡的,是蜜蜂们忙碌中的吟唱。
  “哎呀,好个五月呀!好个五月的刘园呀!古人说的红肥绿瘦,大概不是说的五月罢!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跟眼前的景致倒是很般配的。”冯子高还是当年那般清癯,腰背仍直挺,也不蓄须髯,看不出是古稀已过的老翁。只是脸上的肉更少了,仿佛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存心要把肉身多余的部分都去掉,“宗祥老弟呀,我看您家的脸色不是蛮好哇,么样噢,有么忧心的事?”
  冯子高来,吴秀秀看天气实在是好,就亲自在浮碧轩外头那几棵枇杷树下,放了一张杌子,吴安赶忙搬来三张木榻,槐姑紧着安排茶水点心。
  “放两张木榻就行了,我不要,我要引孙子玩。嗯,好,这里咧,太阳晒不到,鸟语花香都听得到看得到。”吴秀秀在刘宗祥脸上盯了一阵,想说点什么,又转了过去,朝身子已显沉重的小月瞄了一眼,“小月呀,你去歇着,伢让我来引。哎呀,你都快生的人了,这伢咧,正是喜欢颠哪跑的时候,你么样招呼得住咧。过来呀,璜璜诶,我的肉哎,到太这里来。”
  血缘传承,隔代亲,此言不虚,在我大中华,南北都一样。只是在隔代的称呼上,略有些不同。北方称谓中的外公(姥爷)外婆(姥姥),汉口称家家、家公爹爹,北方称爷爷奶奶,汉口称爹爹、太。别的也还罢了,这“太”之于“奶奶”,南北真还不好“接轨”。
  吴秀秀晓得,刘家好多辈人丁不旺,几代单传。就是自己跟了刘宗祥,也就只生了刘汉柏一个。所以,看着儿媳妇吴小月又快临产了,心里既高兴又紧张:要是再生个儿子就好了噢!
  “还好哇!冇得么让我惦记的事呀!不过咧,我不能跟老兄比呀!看看您家,童颜鹤发,真仙健哪!我这心脏噢,也是老毛病了。这病咧,也有一条好,走的时候,快,也舒服,免得困床恋铺,死人磨活人。我这里有样东西,尚需请您家帮着斟酌斟酌。”
  看吴秀秀不在跟前了,刘宗祥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冯子高。近来,刘宗祥的确有些烦心事:模范住宅区的房租基本收不上来。据说,那里的住户总是扯皮打架,大半年来,几乎没有平静过一天,别说收租金、实现旧房改造的计划,就是一般的安宁也不可得。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刘宗祥先以为吴安办事不老道,就把吴诚从祥记商行暂时调出来,嘱咐他外松内紧,先了解情况,尽量不要张扬。毕竟,这关系到地皮大王的声誉!做了一辈子地皮生意,造了大半个汉口的房子,到老来,落得个房主跟住户发生冲突,几冇得面子!今天,是冯子高来,刘宗祥才显得轻松一些。
  “老弟,您家这是何苦!何至于……这样?”冯子高看到的,是一纸遗嘱,且刘宗祥已经在上面签了名。
  “噢,子高兄,您家是中西合璧,读的书多,难道忘了未雨绸缪么?生老病死,也是自然之事,大限来时,哪个又挡得住?还请老兄当个证人。”
  “说得也是。难得老弟豁达如此!嗯,我看哪,人都把老弟当生意人,我看老弟呀,是生意人加性情中人。嗯,看这些条款,刘园,模范住宅区的房产,留给秀秀;祥记商行资本一半给汉柏,另一半资金和整个门面给吴诚,祥记商行二楼以上房产产权,归属芦花;吴诚和他母亲一起生活,吴诚负责其母芦花的生活赡养;祥记另一处经营土产的门面,给吴安夫妇;柏泉的房产田产,一半给吴汉生,由祁小莲代管,一半留给吴秀秀;噢,还有刘公馆,刘公馆留给钟毓英和钟小梅;刘汉柏所得祥记商行那一半资金的利息,作为刘公馆主人的生活费,由金诚银行建立账户,逐年划拨……噢,宗祥老弟呀,细心人哪,有情义人呀。”
  冯子高细细地阅读这份遗嘱,没有感觉到沉重,倒是觉得轻松了许多:这人哪,一旦真的不为名利所累,可能都会轻松的罢?
  一颗早熟的枇杷,熬不住季节了,噗的一声钝响,很不经意的掉了下来。一只路过的蚂蚁,被枇杷沉重的坠落震懵了。好一会儿,它醒过来,抬起触须,四下里探了探,发觉香味来自刚才发生的灾难之处,就小心翼翼地爬了过去,反复地嗅了嗅,又亲自尝了尝,确认这是既香且甜的美味之后,就把脚肢在甜蜜的枇杷浆汁上沾了沾,以便沿途留下记号,才急颠颠地回巢穴报信去了。
  “宗祥老弟呀,这么多年哪,我都没有弄明白,你为么事要不停地赚钱赚钱。我记得你说过,随么事都不为,就为赚钱的那个过程,尤其是大生意,做成一笔大生意,那个过程本身就很有诱惑力。这下我相信了!”冯子高抖动着刘宗祥的遗嘱,很是感慨,“其实呀,眼前的这些东西,您家赚的这么些产业,都不是您家的了。”
  “其实,这些东西,财产产业,最后到底是哪个的,都说不清楚——您家说咧,这是不是个问题?”刘宗祥眯缝着眼,似乎一脸的哲学味。
  “嗯,嗯,听您家这一说哇,还真是个问题!说不到,过几年,这世界又不晓得变成个么样子!这年头哇,真是变得快呀,眨眼变——就说这钱罢,就年年变花样!您家看唦,法币刚值钱了两天,就贬得一塌糊涂了。这早晚咧,又兴么关金券——这本是原先专供交纳关税用的券唦!我跟您家说,一个朝代呀,连钱都靠不住了,这个朝代也就难得长久了。”冯子高端起茶盅,呡了一口茶,“枇杷都熟了哇,唉,那边的栀子花,开得几好呵,您家的孙子都这大了,这真是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噢。”
  “要说咧,这关金券当钱用咧,也是蛮多年前都开始了的,原先,也就一元关金券当二十元法币,在市面上流通得也稀少。这早晚哪,关金券也不值钱了噢,票子也越印越大了,您家晓得不,市面上已经有一千元、两千元、五千元三样关金券了。”刘宗祥也朝吴秀秀那边瞄了一眼,脸色顿时也平和了许多。“钱长得快伢,连小伢都长不赢哪。”
  “噢?按一元关金券兑二十元法币算,也就是说,实际上,市面上已经有十万元一张的钱了?”毕竟不做生意,不盘钱,冯子高真的不知道市面上货币的行情了。
  “照说,做大生意,不怕货币乱。说个丑话,乱,也是一种机会。就说这政府的金融管制吧,限制老百姓的黄金白银,对做银行生意的人,就是一个机会。不过咧,对我这搞房产地皮生意的人,市场形势不稳,投资就冇得信心。”刘宗祥知道,刘汉柏最近在倒腾,尽量把法币朝外头抛,换成硬通货。他知道儿子累,模范住宅区的麻烦事,也就没有对儿子说。
  “噢,说起地皮房产,您家不是准备把模范住宅区的旧房子都改造一遍么,弄得么样了?”冯子高似乎感觉到刘宗祥的隐忧。
  “不顺利。那里这些时都不太平。据说,是一些自称抗日有功的人,在那里强租转租。听说有个人叫麻占奎,是个抗日游击司令,在暗地里操纵,也有消息说,这麻占奎后头,是陆小山在撑腰。”刘宗祥觉得,把心里的话吐出来要舒服一些。
  “噢?陆小山?就是当年陆疤子的儿子?哼,我也听说了,此人这两年红得发紫!么样,此人贪得很?最近,听说被上峰调到警备司令部,专门对付越闹越凶的学潮去了、唉,又是学潮哇!原先,我的蝶儿那时候,不是也闹学潮么,这会又闹起来了。这学潮哇,就是国运兴衰的征兆哇。武昌那边,武汉大学,闹得蛮凶噢!”冯子高的口气,不知是感慨呢,还是叹息。
  “不早了咧,过一下,太阳就过来了咧,移到屋里去吧,槐姑她们把饭都弄好了吧?噢,吴诚来了?蛮好,一起吃,热闹些。”吴秀秀过来,跟吴安一起安排冯子高回屋里去。
  “天还早得很咧!蝶儿昨天说了,今天要我到她们那里去应酬一下。那董必武是个学问人,也是老朋友了,不好不去的。这里的饭,今日就免了罢!”冯子高朝吴诚看了看,看他像有什么话要跟刘宗祥说样的,就站了起来,夸张地伸了个懒腰。
  “子高兄,您家这样说,我就不好强留了。吴安,送一送冯先生!”刘宗祥也发现吴诚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哎,哎,免了免了!这种天气,走一走,筋骨舒服。这种天气,要是就在这绿荫丛中一醉,也是一乐哇——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冯子高朝众人拱一拱手,长衫袖子一甩,禺禺地去了。
  第2节
  “嘿,兄弟诶,生意来了喂!”毛烟筒对六指悄声咕哝了一句。
  这是铁路沿通向内城的一个路口。往北,就是宗祥路,朝南,就是刘园。周围,是一片低矮肮脏的棚户。
  听孙猴子传授了几手卖药的把戏,毛烟筒就约六指到这里来碰碰运气。
  他们跍在这里是有讲究的。
  凡江湖卖药的,两种地方是好地方。一种是庙会赶集处,趁热闹人多,一人耍拳脚,一人大声吆喝。这叫“圆棚”也称“粘棚”,就是把路人吸引过来,再来卖药。一种是像毛烟筒这样,跍在一处地方,跟前摆几样草药之类,这叫守点。守点不宜在热闹处,要专拣那贫民居住之处,比如这棚户区,就最是恰当。因这里的人穷,有病往往硬抗着。去医院,那是奢想,如遇到走方郎中或这种路边卖药的,花钱不多,倒是可以消费得起的。因此之故,这棚户区里,江湖走方郎中之类江湖游医,时有出现,像毛烟筒这样守点卖药的,也不罕见。
  “哪个噢?”六指站了起来,四处张望。棚户区这边,除了几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进进出出,也就是做些洗菜洗衣一类的事情,没有生病寻药的样子。路那边,倒是过来了三个人,可那几个人衣着光鲜,神气得很,不是光顾江湖药摊的货色。
  “嗨,我说噢兄弟,你呀,眼睛里还是差点水呀”看到从宗祥路那边走近的几个人,毛烟筒笑了。跟毛烟筒比起来,六指虽然孔武凶悍,却要憨愚许多。
  “么样咧?未必那三个人会拢来?”其实,六指也发现了从宗祥。路过来的三个人。
  “兄弟,你看到冇,那个走在前头的,手在做么事?”毛烟筒引导六指观察。
  “看到了哇,那个人的手……噢,在胩里抠……嗯,看出来了,那狗日的胩里肯定蛮痒!”六指到底看出问题来了。
  “就是噢,他胩里痒,痒得很,我们的生意就来了唦!”毛烟筒站了起来。
  “诶,先生,请您家留步哇!”
  “你喊哪个噢?老子们忙得要死,你个把妈瞎喊个么事噢?”麻占奎身后的那个小跟班,狐假虎威的,朝毛烟筒一阵臭骂。
  “哎呀,不是喊您家,是喊他您家。”对麻占奎的小跟班,毛烟筒才不在乎呢:狠人,老子见得多了!老子就是个狠人,未必你比老子还狠些?毛烟筒瞥了小跟班一眼,脸上倒是笑眯眯的,朝麻占奎指了指。
  “噢?喊我?喊我做么事?个把妈你认得我?”麻占奎用抠裆的手,把小跟班朝身后扒了扒,又换了一只手抠裆。他这个换手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原先抠裆的那只手,抠得累了。近来,他经常这样换手。
  自从把山口太郎的房子和老婆一起都弄到手之后,麻占奎安静了一阵。小洋楼,东洋女,有这两样东西,还往外头跑个么事咧!可也就是安静了一阵子。究其原因,麻占奎都不好说出口。一是跟这日本女人睡了几天之后,麻占奎感到下身有些不舒服,最早是觉得裆里老是湿唧唧的,像是梅雨天的土墙,老是不干。他先还没在意,以为也就是那物件用得过于频繁。后来竟痒将起来,由微痒到恶痒,由不经意地抠到下力抠都止不住痒的程度,麻占奎才警觉是出了毛病了:咦?是这日本女人把毛病过给老子了噢!便宜无好货,好货不便宜!可是,这日本女人么样就像冇得么事样的咧?冇看到她哪里痒哦。二是静中思想尤其活跃,想到那么多从重庆恩施回来的大官儿们,房子弄了一套又一套,票子暗地里不晓得弄了几多,自己也就是弄了这一套房子,弄的个女人,虽说是个洋货,可总是别人用过的旧货唦!就这样,麻占奎越想就越痒,越痒就越烦,床上的那个事,也失去了新鲜。
  麻占奎注意到了毛烟筒的卖药的地摊。他抠裆的手停了下来:诶,怪了,老子一看到他的药摊子,么样胩里就不痒了咧?
  “我哪里敢高攀,认得您家咧?您家一看哪,就是个大官唦!不过兴许咧,您家用得着我。”毛烟筒笑嘻嘻的,瞄着麻占奎的脸,似乎完全没有看到麻占奎抠裆那不雅的动作。
  “嗯,嗯,个把妈,你杂种还蛮会说话!你有些么药唦?有冇得止痒的?”混了这么些年,江湖上的名堂,麻占奎也略知一些,晓得江湖险恶,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不过,哪个又吃了豹子胆,敢骗到我麻占奎头上来咧!麻占奎在毛烟筒的药摊上扫了一眼,心想,这小狗日的眼睛蛮毒,一眼就看出老子有毛病。
  “么样呵,您家身上痒?这我倒是冇注意,我只是看出来,您家身上有热毒哇!”毛烟筒煞有介事地盯着麻占奎。
  “你瞄么事噢瞄?个把妈,未必我的脸上有热毒?”麻占奎有些不高兴了。他脸上有几颗浅麻子,不过细瞄是看不出来的。这小杂种盯着老子瞄,把老子脸上的几颗麻子都数清楚了。
  “哎呀,我一看哪,您家就是老行家!医家诊病么事望闻问切,那是哄外行的唦!会家子看病,就一眼!比如说您家,内有热毒。么事叫热毒哇?就是火唦!您家有火!火这东西,人要是冇得咧,也是不行的咧!您家想下子唦,人冇得火么样行咧!那随做么事都做不成唦!人哪,火要旺!火旺才发唦!您家就是火旺!不过咧,太旺了咧就容易冲,七冲八冲,弄不好就冲出毛病来了。么样噢,您家身上痒?怪不得的!火太旺了唦!火在冲唦!痒,是把个信给您家,眼下就诊,还好说。”
  毛烟筒说得唾沫星子直飞,六指在旁边看着,想笑,又怕坏了事,就用劲忍着。有几次实在是差点忍不住了,赶快把脑壳车到一边,朝刘园方向看。那里,一遭围墙里头,是一片葱茏。
  “好,好,算了,个把妈,你莫瞎吹,老子冇得空听你吹!你把你那止痒的药,给老子包一点,老子回去试下子。老子信你一盘,你千万莫哄老子咧!老子看你像是汉口本地的。个把妈,你要是哄了老子,老子挖地三尺,也要把你杂种找到,把你杂种的骨头拆了的!”
  “哎呀,看您家说的,我么样敢哄您家咧!给,您家拿回去,用酒调成糊糊,搽,哪块痒就擦哪块,顶多两包,搽完了,包您家不痒!诶,您家还给钱?给钱做么事咧!您家真是客气!”毛烟筒接过小跟班递过来的钱,心里喜滋滋的。
  “把你,你就接着!买药么样不把钱咧!个把妈,老子买别的随么事都不把钱,就是买药要把钱!买药不把钱,药有一半不灵!诶,还把二十块钱他!”麻占奎示意小跟班,多添二十元钱。他听人说过,烧香拜佛,买药诊病,都是省不得钱的。
  “哎呀,说您家是个行家啵,果然是个行家!我要嘱咐您家一句,用这药,有些禁忌的……”看看麻占奎转身走,毛烟筒嘱咐。这也是江湖游医为自己预留后路的把戏,说有禁忌,你要是不听,病治不好,就不要怪药不灵。毛烟筒嘱咐禁忌,选择在麻占奎忙着要走的时候,为的是能打马虎眼:我嘱咐了的,你听不听,听清白了没有,都是你的事了。
  第3节
  一团一团的云,乳白色的,浅灰色的,浅黑色的,层层叠叠地,堆了半边天,在人的头顶铺出一幅极有气势的云烟图。
  麻占奎抬头瞄了瞄:“这天气,闷人!这雨要下不下的,鬼天气!”
  麻占奎没有一星半点艺术细胞,自然也就不懂国画。他只晓得钱好,只晓得多弄钱,钱弄到自己荷包里来了,才是自己的。他懂得位置房子金子车子甚至女子,这些东西都是钱,或者可以跟钱互换,或者跟钱有关系。要是麻占奎有艺术细胞,或者麻占奎懂得艺术也是可以换钱的,他或许不会抱怨天气憋闷。
  终于进了刘园了。
  走在刘园林荫道上,麻占奎的手在裆里狠抠了几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到整个胸腔里陡然充满了清新之气。
  “嘿,好舒服!个把妈,刚才还闷死人的,这一进来,就舒服了!巧板眼!原先哪,成年累月在乡里,山里头,应该到处都是这种空气唦,么样就不觉得咧?个把妈人哪,就是贱得很,乡下山里,一天到黑一年四季,那好的空气!到汉口来了咧,一天到黑东奔西跑,到处都是灰尘土扬的,陡马的进到这园子里来,真像是到了天堂!刘宗祥,个把妈,会享受!到底是地皮大王,就是跟别的生意人不同款,晓得把自己住的位置弄得舒舒服服的!想起来,还是蛮气人的咧!老子们八年抗战,人在地狱里,脑壳别在裤腰里,个把妈这老家伙跟日本人一起,在汉口享福!”
  想到这里,麻占奎又感到裆里一阵奇痒,不由伸手又是一阵猛抠。
  “请问您家们,这是……”听说有几个人不经守大门的同意,就擅自闯进了园子,吴安大为震惊。他朝刘宗祥瞄了一眼,见老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急急迎了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说刘园是私家花园,在武汉三镇,一提刘园,哪个不晓得这是地皮大王刘宗祥的产业!刘宗祥在汉口经营几十年,汉口有一大半地皮房产都是他的!尽管冬去春来改朝换代,镇守武汉的头头脑脑换了一个又一个,没有谁敢给颜色地皮大王看!这胆敢乱闯刘宗祥私宅的人,要么是不谙世事糊涂的小混混,要么是发生了什么不测之事。
  吴安朝麻占奎几个人瞄了好一阵,还真看不出这三个人是何方神圣:这两个好像是跟班打手一类的角色。这个穿西服脸上有几颗浅麻子的家伙,有点像流氓,又有点像便衣特务,这家伙是领头的,这是肯定的。要是便衣特务来找事,我们老板,跟政府从来不搭界的呀。流氓?是哪个码头的流氓,有这大的胆子?
  “我们来执行公务!你是哪个?叫刘宗祥来——你不是刘宗祥吧?据我所知,刘宗祥冇得这年轻。”
  麻占奎扫了吴安一眼,兀自朝前走。
  麻占奎今天到刘园来扯皮,是受了陆小山的启发。
  早晨,陆小山叫黄后湖把麻占奎找去,关心地问:“你那些从乡下带来的些兄弟,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冇?”
  “哎呀,您家不问,我还真差点忘记了——刘宗祥这些时准备整修那些房子,原先的些住户,有的都还要腾房子!我的那些弟兄,跟原先的老住户老扯皮,架都打了不晓得几场了!听说,那些老住户,要联名到政府去告状,说散兵游勇强占他们的房子。”听老上级关心他的手下,麻占奎真的感动了。为这事,麻占奎也确实蛮伤脑筋。
  “你呀,你呀!就光顾着为自己捞哇捞哇!要像我这样唦,多跟弟兄们想下子唦!平时你不跟弟兄们着想,危急的时候,哪个为你拼命咧?”陆小山眼珠子转了转,看麻占奎面有惶恐之色,口气又软了些,“你看我,平时做事兢兢业业,就是在冇得么油水的文化位置上,也认认真真把事情做好。这样,上头心里才喜欢唦!这不,国家有要事了,党国就记得重用我了!文化运动委员会主任当着,还加委稽查处处长,有随时指挥汉口警察和便衣弟兄的权力!有我跟你撑腰,你怕么事?你不晓得跟刘宗祥去说理?老子们八年抗战,他八年在搞么事?搞烦了,弄顶汉奸的帽子框在他脑壳高头!这些时,我要过武昌有事,这些事,你要抓紧办好!”
  麻占奎眼睛眨了又眨,心里不晓得是么滋味:个把妈的陆小山,嘴巴子硬是油哇!你看他把自己说的比委员长还好些!么事兢兢业业!弄的房子票子还少了?不过咧,杂种脑壳硬是灵光,出的这个注意,硬是可得!
  “吴安哪,这是哪里的朋友哇?你也不介绍一下?请他您家们进来,里面奉茶唦。”刘宗祥站在浮碧轩门口,嘴里是在邀请,身子却没有动。
  这老狗日的到底有几大的年纪了噢?听说七十了咧,这白皮细肉的,穿得像个洋人,哪里看得出那大的年纪?慑于刘宗祥不怒而威的风度,麻占奎只好在台阶下站住,仰着脸看刘宗祥,看着看着,裆里无端又痒起来。裆里一痒,手就下意识地伸了下去。麻占奎刚猛抠了几下,还没有解恨,陡然看到刘宗祥脸上鄙夷的笑,心里的火就腾地窜了上来:“诶,个把妈日的,你笑么事哦笑?”
  “呔!你杂种是哪里冒出来的,到刘园来撒野!”吴安一听老板挨骂,挺身上前一步,挡在刘宗祥身前。吴安记得,当年,刘宗祥在刘公馆遭遇毛芋头和山口太郎一伙人,吴诚的爹吴二苕,在危急的时候也是挡在刘宗祥身前,结果被日本人打死了。不过,跟班的卫护主人,挡枪籽是本分。
  “吴安,你站到边上去!”刘宗祥把吴安朝旁边轻轻一扒,“咦——!我说这位先生,我在自己家里,站在自己的地上,笑也好哭也好,跟阁下有么关系?”麻占奎没有开口,刘宗祥还不知道他的斤两,他用手抠裆,一开口说话,刘宗祥就晓得他的底细了。只是,不知道这家伙是哪个庙里的神。
  “噢,你就是刘宗祥?算了,我也懒得跟你嚼牙巴骨了!老子公务在身,现在,我郑重宣布,你那模范住宅区的房子,被政府征用了!”麻占奎恶狠狠地在裆里猛抠,好像这些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倒是他抠出来的。
  “你说么事?”一听这话,刘宗祥心里一缩,“你到底是哪里的?你凭什么代表政府?”
  刘宗祥激动起来。
  修张公堤,拆汉口城墙,修后城马路,建模范住宅区,这些,都是刘宗祥至今引为骄傲的业绩,尤其是模范住宅区,现在还是他产业中的支柱。虽然暂时还不晓得来人是何身份,但能闯进刘园,说出征用房屋的话,肯定有来头,不像是街头混混,喝醉了瞎闯进来打秋风的。
  “算了,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你先进去歇着!”吴秀秀在屋里站了好一会了。照老规矩,刘宗祥跟外人处理事务,她一般是不出头的。可现在她听出刘宗祥激动的声音,心里就紧张了:刘宗祥,最怕的就是激动!
  “这样,这几位先生,说征用也好,没收也好,只要您家们拿得出政府公文,几十栋房子,算得个么事咧!像您家们这样空口白说,也就是白说而已!”
  “你是哪个哇?男将们说事情,你插个么嘴呀!”麻占奎朝吴秀秀盯了一阵,朝后退了一步:这个婆娘,未必是刘宗祥的堂客?这婆娘还看不出年纪些!个杂种刘宗祥,有钱又有福气!这婆娘,年轻的时候,晓得几媚人!就这年纪,看到都蛮舒服么。
  “我是哪个?老娘是这刘园的主人!老娘今日也不问你们是哪里来的,受何人教唆指使,你们赶快跟老娘滚蛋!你们要是来横的,老娘立马跟警备司令打电话!搞邪完了,你们也不问下子,刘宗祥,地皮大王,刘园,几十年,从清朝张之洞到民国黎元洪,黄兴蒋介石,哪个敢马虎!”真真假假的,吴秀秀要先把麻占奎吓走了再说——她心里,惦记着刘宗祥的心脏病。
  可麻占奎不知道,刘宗祥有严重的心脏病,他更不知道,他的刘园之行,就是陆小山要借他麻占奎的手,索刘宗祥的命。
  第4节
  刘宗祥靠在沙发上看书,孙子刘璜跑过来,爬到爷爷膝上,翻弄着书页,问:“爹爹,这是么书哦,么样我一个字都不认得咧?”
  “噢?我们的小璜璜也认得字了?认得几多字了咧?”刘宗祥任由孙子翻弄他的书,手在孙子的头上摩挲,一股甜甜暖暖的温情,在周身流淌。哦,又是一代人了噢!要是我的爹还活着,应该是四世同堂了啊。怎么可能咧?连我都快进七十了咧,要是他老人家还活着,不有百把岁了?呵,人生不满百,常怀百岁忧,在我们老家柏泉,我记得,好像还冇得活到一百岁的人。人生七十古来稀,活到我这样年纪,都算是古来稀了噢,这些时,我么样经常想起我的爹咧?
  有小风从窗户溜进来,悄无声息的。只有注意那轻薄的窗帘不经意的颤动,闻到窗户外栀子花的浓香,看到鲜红芭蕉的摇曳,才会感觉到五月早晨的风,挟裹着太多的内容,有种不经意的柔和。
  “太教我认了蛮多字咧!家家还夸奖我咧,说我这小,就认得字。您家不信,我说得您家听咧!人咧,手咧,刀。”
  小孙子奶声奶气炫耀自己的学问。刘宗祥盯着孙子开阖着的小嘴巴,心里就像这五月刘园的晨风,在胸中荡漾:噢,多么美丽的生命哟!这脸蛋,这吹弹得破的脸蛋!这嘴巴,这芭蕉样鲜嫩的嘴巴!
  “璜璜呵,来,太给你戴花。”吴秀秀手里拿着一张《大刚报》和几朵栀子花进来,把报纸递给刘宗祥,往孙子胸前的衣襟上别了一朵栀子花。“武昌那边,学生闹得蛮狠。”
  “武昌学生举行‘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大游行,抗议南京政府制造‘五·二惨案’,示威游行学生欲过江,当局封锁江面,学生冲进省政府,捣毁部分办公室,在墙面上涂写反内战反迫害标语……”刘宗祥轻声地读着报纸的头条消息,两条眉头皱了拢去,“日本人投降还冇得两年,百废待兴,百业待兴哪,当局真是何苦来哉哟,又打起内战来,弄得学生们课也不上了。这下好啦,只要学生一闹,这世界肯定就乱了,世界一乱,生意就更不好做了。”刘宗祥把报纸撇在一边,刹那间,感到脑子里乱得很。
  “哎呀,你着个么急唦!又冇得自己的伢在学校里读书,但个么心咧。”吴秀秀有些后悔,不该把今天的报纸从门房拿过来。不过,刘宗祥每天都要看报纸,就是吴秀秀不到门房去拿,刘宗祥也会自己去拿的。
  “刘璜,又在闹爷爷呵?走,妈妈引你到园子里去玩,好不好?”吴小月进来,怕儿子吵着了公公,要把儿子引走。小月知道,公公心脏不好,累不得。
  “来,我来引伢,你多歇下子。璜璜,跟家家去玩,好不好?”小月的母亲芦花,可能是听到客厅里的对话了,来引外孙。
  “也是的,小月,日子深了,你是要少走动。”吴秀秀爱怜地朝儿媳妇浑圆的肚子扫了一眼,“嗯,算日子咧,就是这个把月就要生了咧!亲家噢,真是快了咧!小月呀,汉柏是么样说的?”
  “他冇说么事,就说到医院去……”虽然是生了一个孩子的媳妇了,可公公在跟前,吴小月还是显得很不好意思,一句话还没有说连贯,就红头胀脸的。
  “哎呀,到医院生?医院!临时发作了,么样去得赢咧!”芦花一辈子生了五个伢,个个都活鲜。在她看来,医院是洋人喜欢的地方。那地方,除非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中国人最好是别去。刘宗祥是读洋书的人,一生又在洋行里头做事,肯定相信医院。小月毕竟是刘家的媳妇。小月生伢,是刘家添丁进口的大事,主意还是应该由刘家拿。想到这里,芦花朝吴秀秀瞄了一眼。她很希望吴秀秀支持小月在家生孩子。
  “汉柏说到医院生?那就听他的。反正有车子,医院也不远,一下子就到了。”吴秀秀知道芦花的心思。但她的想法跟芦花不同。她知道,时代不同了,医院到底先进得多。儿子的事,最好由儿子自己做主。
  “诶,吴安咧?”
  “在园子里修剪那些冬青。要出去?”吴秀秀在刘宗祥脸上瞄了好一阵。刚才刘宗祥还在看书聊天,怎么突然又要出门咧?
  “嗯,我想回乡下去一趟。”刘宗祥盯着窗外,眼神有些迷蒙。
  顺着刘宗祥的眼光看过去,越过这丛绿得仿佛要滴绿汁芭蕉,是一片浅绿的枸杞。
  “回柏泉……”吴秀秀觉得自己的语调也不甚明确,是问,还是呼应?噢,从枸杞向四处延伸的嫩绿的枝条上,她似乎走进了遥远的少女时代,那真是梦境噢:阳春三月,柏泉湖荡,一望无涯的湖荡,真是穷苦人家孩子们的天堂哟!贫穷依旧,岁月无涯,春天照样又来了,枸杞又蓬蓬勃勃地舒展开翠绿的枝条,枝条尖摇曳出诱人的清香。瘦弱苍白的吴秀秀,挽个小篾篮,同湾子里的几个小姑娘,来到湖荡边采枸杞尖。青年的刘宗祥,十五六岁了吧,这个跟法国神父学法文、帮法国神父放鸭子的清秀年轻人,躺在如毡的青草地上看法文书。浅苇葳蕤,雪白的鸭群,白云般地在湖面飘荡,撩得芦苇林哗哗地笑,逗得湖水漾出一个又一个酒涡。“秀秀喂,这里有好大好大一蓬枸杞咧!”这是当年刘宗祥的呼唤。吴秀秀眼前又浮现出当年那个大孩子样的刘宗祥,放下书,盯着她,把她引向那蓬绿山丘似的枸杞。吴秀秀记得,当时的她,脸好像火烤了样的滚烫;刘宗祥的眼睛呢,亮晶晶的,像夜空中被银河隔开的两颗星星!
  “不晓得么样搞的,突然有些想回柏泉了。”刘宗祥站起身来,揉着太阳穴。他感到头有些发闷,太阳穴发胀,胸口还有些作恶心的感觉。
  “么样噢?不舒服?唉,算了,莫再去想模范住宅区房子的事了,把陆小山手下的那个么事麻占奎忘了算了。好吧,叫吴安准备车子,我陪你一起回柏泉。”吴秀秀记得,自从麻占奎来园子里说要征用模范住宅区的房子之后,刘宗祥就总是头昏,作恶心。
  看刘宗祥精神萎靡,脸色苍白,吴秀秀的心被揪紧了。噢,天哪,陆疤子害死了我爹,我设计让张腊狗弄死了陆疤子,如今陆疤子的儿子又让人来整我的宗祥哥!难道这就是轮回,这就是报应么?也好,回乡下,让宗祥哥离开汉口,回柏泉乡下,松弛一下也好。
  “刘老板,这就走么?”吴安进来,问。
  “这样吧,我想先翻铁路走一走,大约半个钟头以后吧,你到江汉关接我们。”看吴安身上还有些碎树叶,估计是在园子里修剪花草还来不及整理自己,刘宗祥想在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宗祥路上溜达一会。
  从刘园顺着宗祥路,慢慢走,到江汉关,也就半个钟头。
  江汉关的钟声响了,浑厚而悠扬。噢,这钟声,气势比柏泉圣母堂的钟声大多啦,或许,这就是城里和乡下的区别?刘宗祥看到自己的车,已停在江汉关门口,可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了柏泉乡下去了。
  “啊,老板咧,您家们要回乡下,乡下的小莲奶奶咧,却到汉口来了,您家们说,这巧不巧咧。”看老板两口子上了车,吴安发动轿车,掉转车头,准备原路返回,从刘园围墙边到姑嫂树,直插张公堤,从堤上直接去柏泉。
  “噢?你是说汉生的姆妈,从柏泉到汉口来了?她说了有么事么?”刘宗祥也觉得很巧。
  “也冇说蛮大的事,就说柏泉那口古井不晓得为么事突然冇得水了。这些时还经常在下雨,天又不旱,别的井都有水。”吴安从后视镜里看到,刘宗祥的脸色突然变了,苍白中透出青来。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就住嘴不说了。
  “柏泉的井水枯了?哦,井水枯了!”刘宗祥朝后仰靠过去,嗫嚅着。
  “宗祥哥,乡下就不去了罢?我们回刘园?吴安,回刘园!”吴秀秀觉得刘宗祥的情况很不好。
  “这么多水的季节,柏泉古井的水枯了,水居然枯了,枯了……”从回刘园到下车,到穿过浮碧轩,到进卧室,刘宗祥一直这样嗫嚅着。吴秀秀扶着他,觉得他的身子一点支撑的力量都没有了。穿过浮碧轩的时候,吴秀秀朝等在客厅的祁小莲剜了一眼: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个不祥之物哟!我叔叔吴三狗子娶了他,一年多点的功夫,就遭横死;改嫁给李长江吧,也是冇得好久,李长江也遭横死。这不,住在柏泉好好的,一跑到汉口,就带个柏泉古井枯了的凶信来!
  “因洋而兴,因洋而靡……柏泉古井枯了,龟山上的那颗龙柏,只怕也枯了呵。”刘宗祥似处于半昏迷状态,吐出的话语,梦魇一般。吴秀秀抚着他的手腕子,刘宗祥的脉搏很紊乱。
  “吴安,给汉柏打电话,请医生快来!”吴秀秀往刘宗祥嘴里喂了几粒药。她知道,这时候,再把刘宗祥扶上车,拖到医院,恐怕受不起折腾。
  “秀秀,秀秀,井水枯了,因洋而靡了……遗嘱,在床头那个箱子里。噢,秀秀,我好困哪,真累呀,我要睡了要睡了……”
  “算了,吴安,要汉柏赶快回来,医生,就不请了。”
  正准备朝外头冲的吴安,蓦地停住脚,回头一看,吴秀秀满面泪水,无声地摇着头,朝刘宗祥俯过去,身子剧烈地颤抖着。
  在吴安看来,仿佛不是吴秀秀在颤抖,而是刘宗祥和吴秀秀一起在颤抖。
  “我的天叻,刚才活鲜了的人,这就死了?天哪,汉口的地皮大王,汉口一大半地皮房产的主人,就这样走了?”
  吴安仿佛傻了一般,木然地站在五月的阳光里。
  五月鲜红的芭蕉、素雅的栀子花、厚重的枇杷、绿得发腻的冬青,这一切,刚才还都是活的,都是鲜活的,就这一眨眼的功夫,这一切,似乎都蔫了,都没有了生气,没有了色彩,只有一阵阵的寒意,从四面涌来,涌进了刘园,淹没了刘园,淹没了刘园五月的鲜艳。
  第5节
  刘宗祥安静地躺着。
  浮碧轩正厅方向,安放了一张木榻,木榻上,铺着一层淡蓝色的单子,刘宗祥穿一身洁白的西服,安静地躺在这张木榻上。
  吴秀秀一直坐在木榻边,呆呆地望着刘宗祥。
  吊唁的人来了又走了,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可吴秀秀和刘宗祥一样,浑然不觉。
  刘宗祥安静地躺着。
  吴秀秀呆呆看着安静躺着的刘宗祥。
  谁都知道刘宗祥死了。
  谁都不知道吴秀秀在想什么。
  可在吴秀秀眼里,刘宗祥没有死。她的宗祥哥,也就是看书累了,她的年轻的宗祥哥,在柏泉湖荡葳蕤的青草地上躺着,而她自己,就是那葳蕤的青草地,就是那一蓬绿色的枸杞。吴秀秀眼前心底,幻化着光怪陆离的画面,涂抹、绘制、修改、创造画面的,主角是她的宗祥哥和她吴秀秀,配角就是这些来了又走了的认得和不认得的人!呵,半个世纪的岁月哟,柏泉的井水枯了,又涌出来了;汉口哟,几经沉沦又繁华的汉口哟,你可曾记得,这个安静地躺在这里的人,曾为你劳心劳力,曾为你伤心曾为你自豪!
  冯子高坐在离吴秀秀几步远的地方。他的目光,有一段时间,一直停在当年他写的那幅字上。噢,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当年的狂豪,而今安在哉?留下的,就是像他这样能动和像刘宗祥这样不能动了的衰朽肉身。来来往往的人都知道,他是在陪老友刘宗祥,也是在陪他的学生吴秀秀。在他心里,悲伤的情绪倒是没有多少,更多的是感慨:人才呀,难得的人才呀!只身闯汉口,赚钱建汉口,汉口助他赚大钱,又拿大钱扩汉口——这偌大的汉口噢,藏着太多的爱和恨的汉口哇,或许就是一座内容复杂无言的碑呢!汉口呀汉口,再过五十年,汉口还能出一个像刘宗祥这样的商人么?
  迎来一批人,又送走一批人,刘汉柏觉得自己像只陀螺,转得头昏脑胀,腿都麻木了。父亲走得太突然,连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上一句。刘汉柏深深地引以为憾。这无法弥补的遗憾笼罩着他,使他觉得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很无聊的应酬,实在是太多余。
  “老板,郭忏来了。”吴用提醒脸色苍白的刘汉柏。
  吴诚负责整个吊唁活动的协调安排,吴安负责接待内外客人,只有吴用始终跟在刘汉柏身边,这也是吴诚安排的。
  “哦,你说么事噢?哪个郭忏哪?”刘汉柏似乎没有醒过来。
  “就是汉口顶大的长官……郭司令唦!”吴用也说不清楚郭忏的具体官衔,但他知道,郭忏是汉口最大的长官。
  “哎呀,郭司令,么样好劳动您家的大驾咧!”
  刘汉柏终于醒过神来,赶忙迎了出来。倒不是他有逢迎达官贵人的媚骨,是他记起母亲的话:你爹是被陆小山唆使人气死的,有机会,碰到点子上,要告姓陆的一状。郭忏是汉口最大的官,而且是整个战区最大的官,这一点,刘汉柏当然是清楚的,而且,郭忏跟汉口的工商界人士还有几次接触,双方都是认识的。刘汉柏银行开张哪天,郭忏还亲自来致贺。就在前不久,刘汉柏还为郭忏兑换了一笔款子。郭忏既然来了,母亲的嘱咐,就可以实现了。
  “哎呀,刘行长噢,吊唁来迟,来迟了哇!地皮大王、辛亥有功之士殁了,我是该早来的呀!只怪俗务缠身!哟,冯老前辈,您也在这里。高士噢,重情谊的高士呀!”在刘汉柏看来,郭忏绝对不是个武夫,倒是个精于演说的政治家。
  “哎呀,郭司令驾到哇,老朽有失远迎了!”冯子高站了起来,冷淡地应酬了两句,算是打了个招呼。
  “冯老前辈,您好像很生分啦!在下是否有所过失?还望前辈不吝赐教。”
  话是对冯子高说的,可郭忏的眼睛,却盯在一直没有起身的吴秀秀身上。郭忏很敏感地意识到,这地皮大王的死,可能跟他有关。湖北是陈诚的势力范围,郭忏是陈诚势力的代表。要治理好湖北,必须治理好武汉。而治理武汉,像冯子高这样的前辈,像刘宗祥这样的商界大亨,是必须笼络的。
  “郭司令,民妇斗胆说句真话,拙夫就是被您家手下的人气死的!”
  刘汉柏还在斟酌怎么跟郭忏开口,吴秀秀突然转过身子,也不站起来,就这么泪水和着愤怒,把陆小山如何唆使麻占奎强占房产,如何闯进刘园撒野的事,倾诉了一遍。
  “郭司令,您家的那个陆小山哪,就这两年,弄房子票子,简直弄上了瘾哪,不是老夫倚老卖老说疯话,都说陆小山是您家的干将,这样的作为,有损您家的清誉哦——哪个不晓得,您家郭司令,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是真正不爱财不怕死文武双全的清官!唉,有时候哇,就有这样的事,一颗老鼠屎,可以坏蛮大一锅羹!那个么事麻占奎,该杀!陆小山咧,也真的该收收缰了哇!”
  看看时机成熟了,冯子高就开了腔。这些话,只有从冯子高嘴里说出来,才既有分量,又不至于得罪郭忏而起反作用。
  “嗯,嗯,嗯,冯老前辈呀,您也莫往我脸上贴金了。不过呢,您的话我还是听进去了的。”郭忏稍事沉吟,又盯着吴秀秀,“夫人,本人佩服您的直率,也愿意相信您提供的情报。您放心,我一定调查处理,您节哀,您节哀。”
  冯子高的话,郭忏的确听得很舒服,再说,像冯子高这样的人,连蒋委员长都敢骂的,他郭忏何苦去得罪呢!何况,陆小山,下级罢了,也不是什么亲戚,还有那个什么麻占奎,对,先拿那个麻占奎开刀!这个妇人,不卑不亢,临大事而不乱,不简单。郭忏临上车之前,又瞥了吴秀秀一眼。
  第6节
  小梅用袖子在脸上擦了擦,脸上一阵火辣辣地疼。她直起腰来,朝周围瞄了瞄。
  “呵,算是把这些草割完了!”
  她赶快进客厅,舒了一口气。噢,屋里真荫凉!
  “么样哦,又跑进来躲懒?你呀你呀,这么一点草,割了两三天,都冇割完!”
  钟毓英在楼梯中间停下来,不满地瞥了她的丫鬟一眼。七十出头的钟毓英,虽然皮肤白皙,但皮肤松弛得连她自己都烦:天哪,这简直就像是黄牛颈下吊着的皮子!有时,摸摸脖子上松垂摞叠着的皮肉,钟毓英感慨得很。
  “看您家说话噢,简直是冤枉哦!这园子,这多年都冇住人了,草长得恨不得比人还高些,蚱蜢蛇兔子黄鼠狼,这些只有乡下野地都才有的东西,草里头都藏得有,硬是吓死人的!亏了我的噢,硬是壮着胆子,算是清理好了,您家还在埋怨!我说咧,请个把人,帮着做了算了咧,您家又不肯。”虽然是丫鬟,小梅也是六十出头的人。少女时节丰腴的小梅,形体已显得很粗笨了。
  “请人?你真是,站着说话不晓得腰疼!你给钱咧!要是有请人的闲钱,我不晓得坐着凉快凉快,非要生得贱楼上楼下地做?”
  刘公馆室内的卫生,由钟毓英做。楼上楼下地做了两天,累得腰酸背疼。
  钟毓英主仆俩,从汉阳乡下回汉口,已经五天了。年纪大了,跟前又没有一个亲人,钟毓英卖了几亩田,其余的田产租给了乡邻,就和小梅到汉口来了。四年前回乡下去的时候,钟毓英曾提出不要房产,让钟毓英没想到的是,刘公馆不仅没有住人,而且像是长期没人进来过的样子。
  “刘宗祥噢,老娘住过的房子,你宁可不要也不进来一回呀!”钟毓英不知是叹息,还是诅咒。
  钟毓英与刘宗祥的婚姻,本来是令人艳羡的结合。钟家是古雅人钟子期之后,是汉阳大户。刘宗祥的爹刘瘌痢,是柏泉这边的土财主。钟毓英知书达理美貌贤惠,且妆奁丰厚,刘宗祥懂洋文且聪慧俊朗。这应该是天生的一对。可是,就在结婚的前两年,刘宗祥同村的水莲嫂子,丈夫有病上不了身,吹弹得破的水嫩少妇,本来就憋得慌。这天,她到湖边打猪草,看到在圣母堂学法文、顺便给圣母堂放鸭子的刘宗祥,在湖荡边的草地上睡着了,就半哄半骗地,要了少年刘宗祥的童身。等刘宗祥彻底清醒过来,他见着了一个成熟女人所有的一切——这是何等陌生何等丑陋的一切哟!少年的刘宗祥惶惑不已,尤其是,水莲嫂子意犹未尽地,在眼面前大咧咧叉开白腿,光天化日之下,简直就是一团混沌!在刘宗祥看来,这太惨不忍睹了!看刘宗祥伏地呕吐的痛苦模样,很是不足的水莲嫂子,在刘宗祥细嫩的腰身上盯了好半天,不可理解地摇着头,自我解嘲地哼起野调,打她的猪草去了。刘宗祥在神父面前吐露了这场恶梦般的经历。在神父启发下,刘宗祥自觉被玷污的心态,有所好转。可在与钟毓英结合的新婚之夜,一对新人鱼水初度的欢洽之余,红晕晕的红烛光下,钟毓英玉体横陈,似乍承雨露的鲜花,正自咀嚼这人生至味,娇憨无比。刘宗祥翻过身来,陡然,他看到,烛光下这一丝不挂的女人,活脱脱就是两年前躺在草地上的水莲嫂子!失措张皇的刘宗祥,惶遽地爬起来,仓皇地逃出了洞房!
  就这样,刘宗祥和钟毓英这对夫妻,从此,就只有夫妻之名,没有了夫妻之实。后来,刘宗祥到汉口来创业,他把精力和聪明才智,都用到赚钱上。实在疲惫了,就到紫竹苑那样的风月场走一遭。在妓院风月场,跟妓女的肉体之欢,在刘宗祥眼里,只是一单生意。用钱买快乐和用钱买其他东西是一样的,没有赊欠也就没有负担。在紫竹苑,刘宗祥与当年的风尘女子杜月萱有过“生意”——不过,刘宗祥只知道她叫陶苏,不知道陶苏本名杜月萱。当然,到死,刘宗祥也不知道,当年的杜月萱,也曾是良家女子、新学堂的学生,因经受不住穆勉之的引诱,堕入风尘,竟阴错阳差嫁给了穆勉之的洪门兄弟孙猴子。刘宗祥终于成为汉口的地皮大王,刘宗祥在法租界建起了刘公馆,可他和钟毓英,只是这处豪宅里的一对陌生人。再后来,刘宗祥又修起了自己的私家花园——刘园,一天,在刘园附近,刘宗祥邂逅同湾子的少女吴秀秀。穷家少女吴秀秀,清丽脱俗,有担待有见识。这次邂逅的结果,是吴秀秀进了刘园。为了让吴秀秀这个乡下少女,尽快融入大汉口,刘宗祥破例让她当了刘园管家,并请自己的幕客冯子高教她读书识字。本来就两小无猜,此时又耳鬓厮磨,终于,刘宗祥和吴秀秀,完成了没有婚姻名分但又是最甜蜜的结合。有了爱情的滋润,刘宗祥生意更是顺风顺水。可他也得罪了靠强拿恶要起家的洪门山寨头子穆勉之。刘宗祥从情感深处放弃了刘公馆。为了报复刘宗祥,穆勉之盯上了守活寡的钟毓英和正值青春的丫鬟小梅。穆勉之引诱钟毓英和小梅得手之后,扬长而去。尽管钟毓英和小梅为穆勉之生下一子一女——钟昌和钟媛媛,尽管穆勉之也很喜欢这两个孩子,为此也很矛盾,但他始终没有认养钟昌和钟媛媛。为遮丑,钟毓英和小梅躲回娘家乡下生下孩子,回汉口对刘宗祥谎称抱养了两个孩子。几十年就这么过来了。没有爱情的漫漫日子,钟毓英早就麻木了。儿子钟昌高中毕业就到黄埔军校去了。小梅生的女儿钟媛媛,跟共产党跑了。这些年,基本上没有音讯。人老成这样了,还回到汉口来,钟毓英是想在有生之年见到自己的儿子。要是窝在乡下,儿子回汉口了,么样找娘咧?
  “嘿,看报看报咧,看《汉口导报》咧,地皮大王刘宗祥突然死亡,刘园丧事无限风光!嘿,看《汉口导报》咧,汉口地皮大王刘宗祥逝世,战区司令长官郭忏亲临吊唁咧!”
  户外报童清脆的叫卖声,在钟毓英听来,阴冷而沉重,跟这五月末灿烂的阳光太不协调了,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梅呀,卖报的……在喊么事噢?”
  “诶,看报看报咧,看《汉口导报》咧!汉口地皮大王突然死亡,刘园丧事风光无限咧!”报童的叫卖声清晰地穿透五月末的阳光,冲进刘公馆。
  “诶,不得了咧,老板死了咧,您家听唦,您家听唦!”小梅本来没有注意外头报童的叫卖声,这时,她稍一凝神,就听到了。
  “劫数噢,劫数噢,冤家咧——劫数哇——!”钟毓英突然嚎啕大哭。
  她哭得太突然,哭声也太大,声音也太嘶哑,听得小梅心惊不已。
  第7节
  站在船头,陆小山尽情享受着五月江风的凉意。只是这头发有些讨嫌,刚捋清爽了,马上又乱了,这就让他经常以手当梳,下意识地在头上理了又理,可手刚一放下,眉毛眼睛前又是头发飞扬了。
  “陆处长,您家进舱去歇下子咧。”黄后湖看到陆小山皱眉头的表情了。
  “诶!进舱去做么事呵,这好的风,等下在上了坡,再难得有这好的风了哦!”
  其实,陆小山心情真的很好。
  他刚把手下所有的便衣都安排到武汉大学里了。他暗自得意:嘿嘿,我陆小山,不光盘文化可得,就是玩枪杆子,盘人,一点也不让人!你共产党不是也混在学生里头么?老子的便衣也混在学生里头!这叫么事哦?嗯,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想起来呀,这个稽查处长,到手还不是蛮容易的呀!
  陆小山的思绪,不由飞回日本人刚投降的那段日子。
  日本人宣布投降是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十五号,可那个时候,除了老子陆小山这样少数几个地下军人之外,那些当大官的,都还躲在老远的大后方!从八月十五号到九月十号,整整二十五天哪,汉口简直就是真空!要是共产党的军队离得近些,要是共产党的军队人再多些,汉口还不成了共产党的了?得亏我陆小山哪,一天几个电报,催他们快点赶回来!直到九月十三号到九月十五号,那些受降部队才兵分三路陆续赶到武汉。么屁受降,就是摘桃子,抢抗战胜利的果子罢了!我记得,当时,一路是第十集团军所属的六十六军,从宜都、枝江、石首、公安、松滋山旮旯里头钻出来,经江陵渡江至南岸,沿汉沙路东下;一路是第二十六集团军所属的九十二军;还有一路是第二十六集团军所属的七十五军,从宜昌深山沿汉宜公路奔向武汉。老天爷,我记得,当时呀,一个个像是闻到油饼的苍蝇,恨不得胳肢窝里长翅膀飞才好!我们这样的潜伏人员,也只有等他们拿枪的来撑腰,才硬得起来!嘿,哪晓得,钟昌居然成了郭忏司令的心腹,当了185师的师长!这个师长不是一般人当得了的咧!这个师,抗战前就是汉口的警备旅,记得是一九三七年扩编成185师的。当时,师长就是由汉口市警备司令郭忏兼任的么!从此以后哇,在第六战区,这185师,不管隶属哪个军,那个军的军长都是不管185师的。唉,我也打听了一下,这钟昌噢,也是靠打仗打出来的,黄埔毕业,就在这个师,从营长团长做起。尤其是在宜昌的石牌保卫战里,他的那个团,顶住了日本人的狂攻,为大部队赢得了时间,他是被当兵的用担架抬下来的,听说,郭忏见到他的时候,他像个血人,还硬从担架上撑起来敬礼!是个当兵打仗的料,骨头硬!难怪郭忏司令喜欢他,提他当心腹师的师长,去年,还收他做了乘龙快婿。唉,二十年前,老子领导过钟昌,二十年后哇,他反倒成了老子的上级。这人世沧桑,世事难料哇。是噢,世事难料哇,学生一闹事,老子就心里不踏实。几十年来,每回出大乱子,最先总是有学生闹事,接着就是政党相争,兵戎相见,天下大乱!这回的学生闹事,后头肯定有共产党!听说前方战事也不顺,这后方的学潮,就是前方的讯号!古往今来,有三种人历来是惹不得的,一是和尚,一是学生,再一个就是叫花子!这些年,倒是冇听到和尚叫花子闹事的,学生咧,总是不安分!我这回受命当这稽查处长,听是好听,权力说起来也大得很,要是惹烦了学生,发生了死人翻船的事,弄不好兴许就栽进去了!像这样想,我不守在武昌那边,是对的呀!受的是郭忏司令的调遣,管的是汉口市这边的事,武昌那边,外头反正有他们警备司令部的人守着,细说起来,我只能算是帮忙。嗨,学校噢,是非之地呀,这年头也是多事之秋哇!管他的,趁手上还有权,把杀父之仇报了再说!
  他朝后头的桅杆扫了一眼。光光的。嗯,蛮好。后湖这伢哪,还是嫩了,说要把军旗挂在桅杆高头。嗨,那不是做招牌么:看哪,陆小山在玩枪哦!
  嗯,这个吴明,还蛮听话。
  陆小山捋了捋又被风吹乱的头发,看到吴明站在码头上,警服齐整,心里不由一喜。
  水涨船高。船一靠趸船,跳板一搭,不消爬坡,就到街上了。
  “吴副局长,从今日起,江南的学生一律不准上岸,汉口的学生一律不准过江!你要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布置!”陆小山命令。
  “是!江南的学生一律不准上岸,汉口的学生一律不准过江!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地守候盘查!”吴明复述命令干脆利落。
  “嗯,好!”陆小山朝来接他的车子走了几步,又停下,转过身来。
  吴明见状,紧跑几步,迎上前去,作听命令状。
  “噢,顺便问一下,你们的老局长张腊狗先生,最近还好吧?”陆小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不经意。汉口被“接收”后,张腊狗主动辞了局长职务。
  “他您家么,一年四季有个咳喘的毛病,这天道一暖和咧,要好一些。他您家身边也留了个人招呼……”吴明也在尽量揣摩陆小山的用意。从张腊狗时时防范陆小山,他知道这两人之间有宿怨,但不知根底究竟。
  “噢?留了个人招呼?嗯,照说咧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既然病好些了,眼下人手紧张,顶好还是都调过来!他那里,可以找个下人服侍么!”好像是商量的口吻,实际上,吴明一听,明白这是命令。
  “是!卑职按处长指示办!篾片,过来,去,回去跟荒货说,就说接市稽查处命令,目前形势吃紧,命令他火速到警察局执行任务。照顾老局长的事,就叫账房的老算盘张本清代劳,或者叫他帮着再请个人。”
  “这个吴明,不简单!对上头的命令不含糊。御下咧,看样子也有一套!看他喊手下的诨名,看来他跟手下的关系蛮好。到现在,警察局这重要的位置,都还冇安排个正局长,不晓得高头是么意思?”想着想着,陆小山没有再看吴明,倒是不由自主地朝身边的黄后湖睃了一眼。
  第8节
  苗家码头旁边的关帝庙,历经百年沧桑,居然还存在,在汉口闹市区,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关帝庙残破依旧。
  也许,正是它的残破,才得以在历次战乱、数次大火后存在罢。
  伴随着吱嘎的撕扯声,惬意的咂吧声,液体灌进喉咙的咕嘟声,混合着传进耳朵,听起来很是夸张。
  透过斑驳的蛛网,张腊狗睁开眼睛,隐约看到几个人影。快活地享受口福的,应该是那几个人。
  张腊狗是被一条麻袋装到这里来的。被装进麻袋没有好久,他就憋昏过去了。
  这样的下场,张腊狗早就料到了,或者说,他似乎一直就在等待这一天。当荒货被命令去执勤的时候,张腊狗就知道,这一天要来了。当然,他不可能知道以下的具体细节,但他知道,整个策划以及即将要发生的主持人,是陆疤子的儿子陆小山。不会是别个,不会的!刚有点清醒,还有些迷糊,张腊狗首先想到的,就是下面陆小山还要做些什么。
  “哼,个把妈,吓得倒老子?横竖不就是个死么!老子多活了几十年,都是赚的!”
  张腊狗甚至为自己的这些想法激动起来。
  可张腊狗忘记了,跟刘宗祥一样,他也是激动不得的。刘宗祥一激动,就犯心脏病;张腊狗一激动,就会有一阵激烈的咳喘。
  张腊狗不知道陆小山让刘宗祥激动得犯了心脏病,一阵剧烈的咳喘压倒了不远处的咀嚼声。
  张腊狗甩了甩头。他不知道,关帝庙尘封日久,他这一阵剧烈的咳喘,屋梁上的灰尘也被簌簌地震了下来。
  “嘿嘿嘿,哎呀,我的个哥诶,您家真是好福气呀,一歪就睡着了!哎呀,俗话说哇,这人咧,是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照这样说哇,您家真是越活越年轻了。”
  空空儿捏着一只游油汪汪的卤猪蹄子,油滋滋的嘴巴开阖着。这些,在张腊狗看来,都很模糊很遥远,只有那猪蹄子的香味,是清晰的:“这是那条巷子口卤菜铺的卤货?”
  “嘿嘿,到底是张腊狗,名字起的好,不愧是狗鼻子,鼻子尖,鼻子尖——那,你闻不闻得出来,我是哪个咧?”空空儿还想多调侃一下。
  在空空儿调侃张腊狗的时候,陆小山面对摇摇晃晃的一张破矮桌子,坐在瘸了一条腿的条凳上,就在这灰尘土扬的关帝庙里,有滋有味地品尝从黄素珍卤菜铺子里弄来的卤菜。
  “陆主任,您家这是?”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黄后湖很不理解。在他眼里,他昔日的教官现在的上司,虽然城府很深,却从不到这样的地方来,也一向没听说他还有江湖上的朋友。在黄后湖看来,空空儿这样的下九流,是绝对不可能和陆小山交朋友的。可眼下的事实是,陆小山与空空儿不仅是朋友,而且关系很不一般。他们今天要处置的这个人,黄后湖也曾听说过,但是,既然是汉奸,交给有关部门处理就是了。
  “么样噢,后湖,你觉得奇怪?你觉得我到这样的地方来,做这样的事,很奇怪?”陆小山觉得,是把前因后果告诉黄后湖的时候了。
  “我是有些奇怪。不晓得您家为么事……”黄后湖嗫嚅。他知道,陆小山办事一向很缜密的。
  “你的姆妈跟你说过没有,你们娘俩为么事跑到重庆去?”
  “说过。说是一个仇人要杀我们,那时候我还蛮小。幸亏仇人派来杀我们的这个人,可怜我们,把我们放了。”
  黄后湖上高中之后,黄素珍断断续续给儿子讲过逃难的经历。在给黄后湖讲这段伤心事的时候,已作好了永远不回汉口的打算,是叫儿子永远记着,娘抚养儿子成人不容易。
  “这就对了。你晓得那个仇人是哪个?”
  “噢,难道就是张腊狗?”黄后湖大为吃惊。
  “空空兄,把张局长请到这边来!”陆小山吩咐,“后湖哇,你也吃点东西吧!”
  “陆小山,个小杂种,老子晓得是你。当初,老子看在跟你爹是兄弟的面子上,冇赶尽杀绝,才有了你今天!老子一辈子阴毒,倒留了你杂种这个后患!”张腊狗停住咳喘,盯着陆小山:说起来,这小杂种年纪也不小了噢……老子想下子看看——嗯,也有四十大几了。是老子一念之差哪!人哪,在江湖上混,真不能有妇人之仁哪!
  陆小山的脸,在朦胧的烛光下,不甚分明。张腊狗想尽量看清陆小山的脸。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张腊狗现在特别想看清陆小山长成个什么样:一点都不像陆疤子!陆疤子,一条长疤从眉毛高头伸下来,像一条蛐蟮爬在脸上。嗯,长得像他的娘王玉霞。
  “张腊狗,你跟我爹的那些旧事,不提也罢。你看下子,这是哪个?”
  “张腊狗,你个杂……种,你为么事要杀我跟我的姆妈?快说!”汉口人很少有说话不“带渣子”的。可黄后湖毕竟有高中学历,又在军统受过训练,很少骂人,这回的“带渣子”,实在是气愤不过。
  “老子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邪得冇得名堂!你小杂种是哪个哇?你的姆妈又是哪个哇?”听了黄后湖的话,张腊狗实在是五里雾中。
  “老子叫黄后湖,老子的老娘叫黄素珍!记起来了吧?”
  “呵?啊——!黄素珍叻黄素珍哪,老子当年是么样心疼你的呀!怪老子胩里不中神,你去偷陆小山!生下的孽种,都晓得报仇了哇!荒货哦,派你去杀黄素珍,你放她娘两个跑了!连你个杂种也哄老子啊,哄了老子几十年哪!”张腊狗陡然悟过来了:二十三年前,叫荒货把黄素珍母子弄到后湖“处理”了,事后,他还专门在报纸上头登了条母子失踪的消息。可哪知,他最信赖的荒货居然没执行他的命令!
  “腊狗你个老杂种,死到临头了,骂我做么事呵!”忽然,黄素珍出现在幽暗的灯光下。
  “噢,噢,姆妈,您家……”对于母亲的出现,黄后湖大感惊诧。今天的行动,陆小山只叫他跟着,连他都不知道是做什么。不知道母亲是怎么跟来的,而且,跟得这般隐秘,幽灵一般。
  “张腊狗噢,老娘跟你说,看在你当年对老娘不错的份上,你要老娘母子两个的命,老娘都不打算报仇了。你个老杂种,这个叫花子跟你喝酒,在你杯子里做了手脚,要不是老娘给你换酒杯,你早就到阎王那里去了。你晓得不,老娘冇报仇不说,还救了你一回命咧!你还骂老娘!这些时老娘右眼睛跳,今日看我的伢走得蹊跷,才留了个心眼跟了来。这回老娘不是来救你个老杂种的,也不是来杀你个杂种的。你要杀老娘两条命,老娘反过来还救过你一回,老娘不欠你的,反是你欠老娘的!今日是陆小山给他的爹报仇,跟老娘不相干,老娘叫你死得明白些,莫到死都还冤枉老娘!哼哼,你个该死的老杂种哇——呵啊呵——!”黄素珍数说着,忽然,她啊啊地发出怪声,听来不知是哭还是笑。
  “啊,噢噢噢,个把妈,腊狗哇腊狗哇,冤孽哟,报应哪!冤孽呀报应哪!”
  仿佛回应黄素珍,张腊狗喉咙里费力地咕哝着,咕哝着,陡然放出声来,仿佛荒山野岭月黑风高夜,一只走投无路孤独的狼在嚎,很是凄厉。
  黄后湖瞥了张腊狗一眼,又在陆小山模糊的脸上盯住,忽然,他觉得浑身一阵发冷,周身汗毛倏然立起,一摸脸,居然摸到满手的鸡皮疙瘩!
  第9节
  一只瘦削的母鼠,朝洞口外探。因为哺乳的原因,它已经很有几天没有东西下肚了。可一窝崽子还不停地撕扯它干瘪的奶头。该死的公鼠,不晓得又到哪个洞里对那些年轻的骚母鼠献殷勤去了!它不能等着饿死。鼠须已经伸出洞来,在洞口颤颤地搜索外界的气味,感觉安全了,才把头探出洞来。预留这个洞口,也是很有讲究的。这个洞口正当巷子口,出这个巷子口,就是后城马路。马路两边有几个点心铺子,是这里租界洋人最喜欢光顾的地方。一想起点心铺子,就逗引起母鼠的馋劲来了,它顾不得再细打探,径直从洞子里跃将上来!
  突然跳到地上的老鼠,把山口太郎吓得定住了脚。他愣愣地,盯着身材嶙峋的母鼠,居然一动也不敢动:真正的八嘎!支那老鼠都敢对我搞突袭!
  跳出洞来的母鼠也愣住了:鼠娘我把须子伸出去探了好久啦,么样就冇探出人来呢?是我的须子不灵敏了,还是这家伙已经冇得人味了?母鼠一边自叹晦气,出洞不利,一边警惕地盯着这个没有人味的矮胖老家伙。盯了好一会,母鼠实在熬不过了,心一横,想,不就是个连人味都冇得了的老家伙么!鼠娘管不了那么多了,溜之乎也!有了这想法,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冲劲,就地一窜,就在巷子口消失了。
  山口太郎扪了扪胸口,想以此按住仿佛要跳出来的心脏。真正可恶!难得下决心出来,一出来就碰上只老鼠,而且,还是只如此精瘦丑陋的老鼠!他定了定神,似乎受到刚才那只母鼠的启发,朝巷子口探了探头。
  天色尚早,后城马路上行人不多。马路对面也是一条小巷子,从小巷子口进去,黑黢黢的,显得深邃幽暗。山口太郎摸了摸嘴唇和下巴。标示大日本血统的仁丹胡,他早就剃了,此时下巴和嘴巴周围,是一圈花白硬戗的胡茬子。有这样胡茬子的汉口老人,比比皆是。只不过,有这样胡茬子的矮胖老人,汉口倒是不多。汉口老人大多是劳力者,他们的劳力,要一直劳到实在动弹不得了为止,哪有机会蓄积脂肪胖起来呢?所以,汉口老人中,身材矮的有倒是有,如矮,则大多矮小。如果矮胖,则肯定是有钱人家的太爷,长期养在家里少有劳动的。再说,五官奇小,脑袋溜圆,肚大腰粗,身个矮挫,仿佛葫芦底下插了两根细棍的长相,也实在是稀罕得很。所以,乍看上去,山口太郎像汉口本地的老人,却经不起细瞅。
  尽管在汉口生活了几十年,汉口话说得很顺溜,山口太郎觉得自己还是没有融入中国,没有融入汉口。通过陆小山,山口太郎取得了日本侨民资格,很快就要被遣返回国了。为此,山口太郎付出了房产和女人。不能在最后这段等待的时间里,把一切都弄砸了。他不得不谨慎。
  觉得真的没有危险了,山口太郎振作了一下,从巷子口走出来,沿着后城马路朝上走。他的步态与他的年龄很相符,蹒跚彳亍。这样的老人,是很难引起旁人注意的。他过了马路,站在那个小巷子口的阴影里,朝马路对面的金诚银行看。
  银行没有什么人进出。人们刚把储备券换成法币,法币就立马贬值,贬值的速度,就像得了急性痢疾一样,不停地往下泻,想从茅坑边站起来都不行。如此贬值速度,哪个还肯把钱朝银行存呢?人有了点钱,赶快买东西。见什么买什么,买得资本稍微薄些的商铺都关了门。试想想罢,商铺把生活用品送出去,让铺子里堆满不值钱的法币,这商家要么是个大苕,要么就是个疯子。
  山口太郎又朝马路上下瞄了一阵。偶有行色匆匆的人,没有什么异常现象。他又在自己腰围上摸了一把。硬硬的,都还在。
  吴用看到山口太郎进了银行,可进了银行之后,他反倒看不到这个体型奇特的老人了。
  “诶,怪呀,看到进来了的,人呢?”柜台后头的吴用伸长颈子,在银行大堂四处搜索。
  “你嘀咕么事噢?”刘汉柏从后堂出来,看得出来,父亲去世之后,他显憔悴了。
  “刚才明明看到个老人进了我们银行,转眼就不见了!”
  “你的眼睛是么样长的哟!人家不是站在你跟前么,老人家,您家,是存钱,还是取钱?”站着的刘汉柏,对着柜台外头,客气地招呼着。
  吴用站起来,顺着刘汉柏的眼光望过去,这才看到了与柜台等高的山口太郎。
  “哎呀,对不起,老人家,怪我眼拙,怪我眼拙。能够为您家做点么事咧?”
  “您家们这里存黄货么?”山口太郎仰起脸。但吴用还是看不到他的嘴巴。
  “噢?您家说么事噢?黄货!存哪——您家有那个东西?”吴用太惊讶了。这年月,就是有点黄金白银,随哪个都恨不得找个谁都不注意的地方藏起来,哪个相信银行咧?这老头子长得怪怪的,莫不是脑壳有毛病?嗯,不错的,有神经病的人,多半是先天不足,长得歪瓜裂枣,冇得看相的。唉,这鬼世道,人人都想钱!也是遭孽呀,看唦,这大的年纪,荷包里不暖和,想钱都想疯了哇!
  吴用从柜台边退开,瞥一眼跟柜台一般高的山口太郎,心生怜悯,感慨不已。
  “您家这个银行存黄货,能存几十年哪?兑的时候,能兑原货么?”山口太郎还是仰着脸。他的口气很执拗,好像没有听出吴用口气中的怜悯之意。
  “您家想存几十年唦?只要您家想,莫说几十年,就是几百年,有么不可以的?只要您家有我们的存单,就是您家孙子的孙子的孙子来,也照样兑黄货给他。”存了瞧不起对方的心思,吴用的话音里就流露出调侃的味道了。
  “老人家,您家是不是有金子要存唦?要是您家信得过我们,您家就存。我们这里存黄货,有专门的存单。您家来兑,不管么时候,只要您家指明要兑黄货,冇得一点问题!您家既然到我们这里来,肯定晓得,我们这里,讲究的就是个诚信!不是中央银行,今日管制,明日贬值。”
  虽然也觉得这个老人很古怪,但刘汉柏毕竟见得多了。人家找上门来存黄金,就是大生意!再说了,人不可貌相,江湖上,晓得几多怪人!不能衣冠取人,不能用这种态度对待客人。刘汉柏主动接过话来,心里又在想: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么样总是觉得有些眼熟咧?
  “您家是老板?”山口太郎还是仰着脸,不过,仰着的脸稍微车动了一下方向,对着刘汉柏了。
  “鄙人就是小号的老板,有么事,您家尽管说。”
  柜台前的这个怪异的老人,终于缩回颈子,眼睛朝周围又扫了一遭,掀开衣襟,露出腰间那条足有五寸宽的腰带。只见他解开腰带,双手吃力地捧着它,朝柜台内的刘汉柏递过来,刘汉柏尚未反应过来,一把没有接住,腰带的一头落到柜台上,砸出沉重的一声闷响!
  “麻烦您家约一下。”
  山口太郎又仰起脸,朝柜台里头看。他看到。刘汉柏熟练地掰开腰带上的按扣;他看到,吴用凑过来,盯着腰带内露出像子弹样排列着的黄金,脸上陡然现出的惊讶表情,山口太郎脸上泛出怪异的笑来。
  一时间,柜台内外一阵沉寂。
  “这一根十两……”
  吴用用戥子称着一根金条,嗫嚅着。看来,他还没有从惊讶中醒过来:我的个姆妈诶,这是个么怪物老头哦,腰里缠了三十几斤重的金子!这是么世界哦,随么邪事都有哇!
  “不消一根根称得,每一根都是十两,总共五十根!”由于身材和柜台等高,山口太郎必须仰着脸和柜台里说话。这样,在刘汉柏和吴用听来,山口太郎沙哑的声音,就像沉闷的喘息,是擦着柜台扫进来的。
  “出来了,出来了!”
  “嗯,过来了,朝这边过来了。噫,有点怪呀,这老家伙,像是瘦了些咧。未必是属冰棒的?烟筒哥,还是您家算得准哪,硬是算到那老狗日的要进这条巷子里来。”
  “六指兄弟诶,不是我算得准,是做哥哥的吊他的线,吊了几天哪!这老狗日的,来了好几趟,每一趟都是从那边巷子出来,朝银行瞄半天,然后就从这条巷子走了。嗯,过来了!”
  毛烟筒和六指,在逼窄幽暗的巷子里,一边一个,贴墙站着,像两只蛰伏的壁虎。
  山口太郎从金诚银行出来,走进这灿烂的阳光里,他感到自己陡然轻松了很多。他摸了摸腰间,轻松是从这里放射出来的。这里虽然还绑着宽腰带,但腰带里却没有了内容。阳光灿烂是灿烂,却很有些眩目。他稍微停了一下,又摸了摸胸前,薄薄的存单还在。陡然,他感觉到了沉重。八嘎,刚才腰里绑那么重的黄货,倒不觉得重,这么一张薄纸片,怎么反倒觉得重了呢?似乎有种不详的感觉,像一条冰凉的蛇,沿着他的脊梁骨慢慢地朝颈子上爬。为今天这事,如何出来,如何回去,我都预先走了五趟了……他朝对面那条幽暗的巷子瞄了一眼,快步走了进去。
  “嘿,你们要做么事?嗯……嗯……嗯,啊,八嘎!救命哪……呵呵呵……”
  六指扼住山口太郎的喉管,憋住他的呼救声,毛烟筒从腰里抽出匕首来,照着山口的心脏部位,深深地插了进去!
  “烟筒哥,不是说好了,不动刀子的么!”六指感觉到山口太郎的身子软了,不禁埋怨起来。
  “哪个想见红咧?这老狗日的喊哪!诶?么样就这几张毛票子噢?老子还以为他有蛮多钱!这是张么鬼纸条子噢?”
  从山口太郎身上搜出些零星法币,毛烟筒心有不甘,摸到胸前刀口处,热乎乎黏糊糊还在朝外冒。摸到存单,幽暗中,毛烟筒懒得细看,用存单擦了擦手,随手一团,朝墙根扔去:“呸,晦气!”
  第10节
  吴诚盯着陆小山,好一阵不眨眼。
  “吴老板,不要这样唦,我不是都跟你说清楚了么,这边房子上出的事,是麻占奎搞的,这你又不是不晓得!盯着我做么事?至于这两栋房子,是卤菜铺老板买下来的,有房契在!从哪个手上买的?那就跟你冇得么关系了。”
  陆小山被吴诚盯得心里有些发毛。他端起桌子上的酒杯,呡了一口,定了定心神。个把妈,这刘宗祥一死,居然惊动了这多的人,连郭忏司令都出动了!真是冇想到哇!地皮大王,不就是原先的名声?老子不是怕个么地皮大王,是心里寒郭忏!好在已经把麻占奎交到警备司令部去了,让姓麻的挡风去吧。
  黄素珍的卤菜实在是做得好。陆小山搛起一块卤猪耳朵。嘿,黄素珍哪黄素珍,原先年轻的时候哇,不晓得几娇,这到老来呀,居然学得这好的川菜手艺!在重庆待了几年,吃川菜吃滑了嘴。盯着筷子上颤悠悠的猪耳朵丝,陆小山尽量想些与眼前不相干的事情。
  黄素珍在铺子里头的砧板上切卤牛筋。
  牛筋卤得火候有些生,切的时候,有点滚刀。不过,不要紧,牛筋这东西呀,热的时候,就是这样。放冷了就有弹性了。宁可火候差着一点,也不能卤过了。卤过了,一上砧板,就稀了,放在盘子里也冇得看相,搛在筷子上也冇得精神。这房子是么时候买下来的?这杂种陆小山说是我买下来的,我么样不晓得咧?听儿子说,麻占奎被警备司令部抓进去了。那麻占奎不是陆小山得力走狗么,被抓进去了,陆小山也不着急,看来,姓麻的是被陆小山卖了。
  虽然在切牛筋,黄素珍耳朵还是顾着外头发生的事。
  “您家是哪个哇?不是这里的住户吧?我是在跟这里的住户说话,您家!”吴诚终于把眼光转向正在切菜的黄素珍。“我们晓得麻占奎被抓进去了。拐事做多了,总是有报应的!噢,老板,您家忙,打扰了!”
  吴诚朝对面的小巷子走,同巷子急步出来的毛烟筒和六指差点撞了个满怀。
  “嘿,这两个家伙,像掉了魂样的……咿?么样这重的血腥气呀?”
  越往巷子深处走,血腥味越浓。吴诚唏了唏鼻子,心里起了疑心。
  “这是么东西?嗯?这不是汉柏银行的存单么?还是黄金存单咧……啊呀,这人浑身的血……肯定是被刚才跑出去的两个家伙杀的!”
  吴诚意外地捡到山口太郎的存单,等他发现山口太郎尸体的时候,心里一激灵,三步并着两步地跑到了巷子口,舒了一口气,朝马路两边扫了一眼,又朝对面金诚银行瞄了瞄,定了定心,扭头进了交通路。
  吴诚也不看招牌,随便进了一家书店,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看起来。这是一本什么书,书里都写了些什么,吴诚眼睛在看,可一点也没有往脑子里去。进交通路,进书店,看书,这一连串行为,纯粹是下意识的。
  吴诚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把刚才发生的事情捋出个头绪来。
  脚步声急促,门口一黑,一个人影挡在书店门口。
  吴诚警惕地蓦然抬头。
  来人脸朝书店,背光,看不太清楚。但,这人是个女的,是可以肯定的。
  “咦——?么样是你?”
  “噢,噢,么样是你?么时候回汉口的呀?也是来看书的?真的巧噢!”
  吴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真的揉了揉眼睛:这真的是钟媛媛!真怪呀,今日到底是么样了噢,尽是巧事。看来呀,我吴诚今年运气一定好哇!走路拣到金子,瞎逛咧,会到梦中人!
  “噢,你不晓得?这书店是我开的唦!只许你当老板,就不许我也过过做老板的瘾?我刚才进货去了。”
  其实,钟媛媛是从武昌跑过来的。
  拂晓时分,警备司令部的兵和特务们,闯进武汉大学,又是抓又是杀,弄得惨不忍睹。一直在武汉大学暗地里指挥学潮的钟媛媛,侥幸跑了出来,费了好一番周折,才过江回来,不想碰到了吴诚。
  “诶,烟筒哥,走唦。”
  已经走过黄素珍的卤菜铺,毛烟筒却突然停住了脚。六指催他。
  六指不理解,刚杀了个人,不赶快跑离现场,停下来做什么。六指一身武功,可论起心肠硬心眼多,简直不及毛烟筒十分之一。
  “诶,这铺子的卤菜,我记得是味道蛮好的咧!弄一点,到孝忠兄弟那里去喝两杯哟!”毛烟筒耸了耸鼻头,“你说好不好?兄弟,莫显得慌里慌张的!越是做了事,越要显出冇得事的样子来!哎呀,亏你还是练武的底子,真是武艺练出来了,胆子倒练转去了!”
  “两位,要点么事?”黄素珍站在砧板边,问。
  陆小山也就是瞥了这两人一眼,仍低头喝他的酒。
  黄后湖坐在陆小山旁边,不吃不喝,也没什么表情。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就是说,自从知道陆小山就是自己的父亲,知道母亲与父亲之间几十年的恩怨纠葛之后,黄后湖变得沉默多了。这些时,黄后湖觉得日子过得糊里糊涂,一天之内知道的事情,竟是几代人几十年的历史:母亲曾是张腊狗的继女,后来嫁给了张腊狗;张腊狗害死了陆小山的爹,母亲又和陆小山好;母亲是真心跟陆小山好,陆小山却是为了报复张腊狗引诱母亲,生下了我黄后湖;腊狗要置母亲和我于死地,母亲带着我远走重庆;陆小山不认我娘,我在重庆读书受训,陆小山又成了我的教官,如今,他是我的上司……噢,这一切,到底是么样一回事啊!人哪,人心哪,比随么事都复杂哟!
  “牛肚,顺风,诶,这牛筋像蛮好咧,也抓一点。”毛烟筒在卤菜摊子跟前指指点点的。
  六指没有拢来。他想不通,刚才用刀子把一个大活人杀得血呼啦呲的,么样就能吃得进东西去!劫山本太郎,倒是他同意了的,杀山本太郎,却没有商量过。
  “这个狗日的不是个好东西,像是杀了人样的,后湖哇,你注意到他衣襟上的血冇?”
  毛烟筒转身跟六指走了,陆小山小声对黄后湖说。
  “看到了。不过,身上有血印子,不一定就是杀了人唦!”
  黄后湖说话的口气显得很生硬。这是过去没有过的。以前,对陆小山说话,黄后湖从来都是很柔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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