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唦,好唦,诶,烟筒哥,你说有房子,在哪里咧?等下子天道黑很了,到哪里去找房子咧?”
一阵喧哗,把黄素珍从沉思中唤醒了。
“噢,是小哥……们哪,您家们要点么事?哦?这一位您家要点么事……”
黄素珍先看到的,是毛烟筒、六指、孙孝忠和一个姑娘,这个侧身坐着的像是个有年纪的人,不晓得他们是不是一路的。
“先弄我们的,这案板高头有的,一样切一盘来,酒咧,先来一斤再说!”
毛烟筒横惯了的。何况,今天从收容美枝子的集中地把她弄出来,是他的主意咧,这可是为孙孝忠做了一件大事哦!看样子,这朝鲜姑娘伢也不想回国,她喜欢孙兄弟,你看她瞄孙兄弟的眼神唦,眼珠子转都难得转一回!
“是噢,烟筒哥,酒么,几早晚都喝得赢,这房子……”今天从集中地把美枝子弄出来,孙孝忠是既喜且惊:人是弄出来了,往哪里安置咧?弄回去是绝对不行的,姆妈肯定会发脾气。随便放个位置吧,又不安全,也怕委屈了这个心爱的姑娘。
“我说孝忠兄弟哟,您家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你的哥哥我,像么翻墙扭锁背人咯,这样的本事是冇得,可撮白日哄强打恶要的本事,顶是在行!你冇听到狡兔三窟的话?就在这前头的一条巷子里,哥哥我曾租了一套房子在,租了做么事?这您家就莫问那清白了哦……喝酒,喝酒!”
一听安置美枝子的房子有了着落,六指尤其是孙孝忠,都放了心。
“喝酒,喝酒,诶,有么垫肚子的东西?早就饿了咧!”到底是练武之人,六指的饭量大,喝酒之前,他居然想吃饭。
“有,有饭,还有馍馍,嗯,您家,要点么卤菜?”黄素珍一边照应毛烟筒他们吃喝,一边问侧身坐着的荒货。
“不想要点么事,我只是想问下子,这几天到这里来喝酒的个叫花子,是哪里的?明天,他还来不来?”荒货车转身子,对着黄素珍。
听了荒货的话,黄素珍吃了一惊,只可惜,从卤菜铺射出来的煤油灯光,实在是太微弱了。
黄素珍虽然没有认出荒货来,但不免狐疑:这人身板像是蛮熟咧,莫不是荒货?
“么事叫花子噢?您家不要点么事?”虽然不能肯定是荒货,有这几个年轻人在跟前,又不好上前相认问个明白,可这人肯定是张腊狗派来的人。黄素珍只有装马虎,顾左右而言他。
“噢,哦,不晓得么事叫花子?也好,也好,来盘卤心头,二两散汉汾。”荒货也不想走了。
“咦!这老家伙,会吃,晓得吃卤心头。”几口酒下肚,毛烟筒有些发燥,嘴巴就难得闲着。
“是的唦,心好哇,冇得心么样行咧?猪有猪心,人要有良心,朋友么,要讲个知心哪!”荒货平时不怎么说话,可今天,看到二十多年前被他放生的黄素珍,突然觉得有很多话要说。眼前这几个年轻人看样子不是好果子,莫不是来这里找茬子的?荒货决定坐下来看看。
不知什么时候,穿过巷子的小风,很有些凉意了。
荒货摸了摸膀子,凉飕飕的,抬头看了看天,一天的星斗,像在头顶上钉了无数的银钉。噢,硬是有点秋天的意思了,像是下露水了咧。看这几个伢,不像是到这里来闹事的样子,也不像是偷拐妇女的样子。这几个年轻伢,硬像是饿了几百年的,吃哦喝哦说哦冇得个完,看来不是一下能完得了的。今天跟黄素珍说话,是冇得机会了。
荒货喝干了杯中的酒,打算走。灯影里忽然又冒出个年轻人:“噢,姆妈,您家还在忙?都么时候了哇,还不关门?”
噢,这就是当年黄素珍抱着逃命的那个伢哪?都长成壮小伙了咧!嗯,真的不像是腊狗的种,跟陆小山那杂种硬是像极了,真是他杂种下的种哦!唉,看来,黄素珍这婆娘,不容易哦,一个人把个伢拉扯大,看来这伢还是读了书的相咧,哦?穿的还是制服,腰里鼓囊囊的,像是还别着家伙!
“伢咧,回了?还冇吃饭啵?甑里饭还是热的。”
“姆妈,我吃了,您家只怕还冇吃啵?算了,您家累了一天,连个打替手的人都冇得,这早晚了,把门关了算了!”
荒货在背灯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黄后湖。
“咦——!你个鸡巴日的,这是说的个么话哪?老子们正喝在兴头上,你不晓得从哪个屄旮旯里钻出来,就要关门,不是扫老子们的兴?来,再来半斤酒!”
毛烟筒本是个不带渣子不说话的家伙,此刻又有些酒意,话就尤其的不中听。
汉口的市井人等,相互交谈,总有些骂人的话夹在正经话里头,这些骂人的话叫“带渣子”,尤其在要好的朋友之间,不“带渣子”简直就无从对话,且双方都不把对方很粗鲁的“渣子”当作谩骂,有时甚至当作是对方亲热的表示。可如果对话的双方并不是朋友,或者干脆就互怀敌意,那么,双方话中的“渣子”就很可能被视为一种攻击。现在,黄后湖对毛烟筒话里带的“渣子”,就很是恼火。
“我说,这位哥子,算了,要喝,明天再来。”
母亲做的是熟食生意,本小利微,讲究的是个和气生财,不得罪顾客。黄后湖不是个脾气暴躁没有涵养的人,尽管心里有气,想想还是忍了。
“嘿,个把妈,你这是说的么话哪?开馆子的未必还怕大肚子汉?叫老子们明日来,有冇得这个道理咧?个把妈,老子们今日想喝,又不是不把钱,试试看,你今日敢关门,老子就不信你的邪。”
“烟筒哥,算了,也是不早了。”孙孝忠一来不想惹事,二来他也想早点把美枝子安置了。
“也好,烟筒哥,今日也是不早了。要喝,明日再来就是的咧。”看毛烟筒醉意甚浓,六指也劝。
“不,我要喝!我还冇喝好!你们都莫走,都陪我!老子今日就不信邪,不卖酒老子喝!你个小杂种,站在那里做么事唦,像个苕样的,快点拿酒唦!”毛烟筒晃悠悠地站起来,把桌子一拍,朝黄后湖吼。
“个龟儿真不识抬举!先人板板的,个老子,今日你龟儿要酒没得,要花生米,老子这巴掌里头满满的!”
黄后湖实在是气急了,憋出一口的四川话,从腰里掏出一把格宁朗手枪,哗啦推弹上膛,对着毛烟筒的脑壳。
“你龟儿是要酒还是要花生米?要酒,明日请早,你龟儿还是食客大爷!不要不识相,看老子的娘亲开馆子,就以为她没得抵腰的!老子八年抗战,啥子花花没见过,还寒你几个青皮龟儿!”
“诶,诶,你这位兄弟,么样说翻脸就翻脸咧!还不是你这里的卤菜做得好,让我们哥几个不想走……我这个哥就是带了点渣子,也冇别的拐意思,犯得着亮家伙?要说斗狠亮家伙,如今这年头,说白了,哪个又真的怕哪个咧?”
关键时候,还是六指有胆量,他一掀衣襟,露出腰间宽宽的板带。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有根底的习武人。
“我说这位大哥,么样就把火亮出来了咧?未必您家真的敢把我们都喂花生米?四条性命咧,都喂了花生米,你跟你的老娘就真的有位置躲?莫像这样唦!不就是我这位大哥说了几句酒话么!”到底是读书识字的人,别看孙孝忠平日羞怯寡言,到这时候还真有些担待。
“说的是呵,说的是呵,年轻人,都莫火气太大,火气大了伤身哪!”荒货从桌子边站起来,脸相暴露在灯光里。
“你是……”黄后湖好像突然才发现还有另外一个人。
“噢,荒……荒货……大哥哇!屋里坐,屋里坐!后湖哇,这就是当年救了我们娘俩的那个……”
黄素珍愣呆了好一阵,就站在砧板跟前,口里喋喋不休地咕哝着,陡然冲到荒货跟前,拉着他的手,又陡然朝周围一瞄。毛烟筒他们几个,不知道么时候走得人影都冇得了。
第7节
“豆腐——脑哇!热的——热的咧!”
“糯米——包油铰咧——!”
立秋一过,一早一晚,吹在身上的风,就有些凉意了。
卖豆腐脑的,担子挑在肩上,有些分量,倒还不觉得有凉意。那拎篮子卖糯米包油条的,穿得单薄了,颈子缩着,喊的声音也颤颤的。街上早行的人,也有那衣衫单薄的,听着这颤颤的声音,不由也耸肩抱膀的,匆匆而过。
“诶,猴子哦,起来起来唦!几早晚了噢,还睡!儿子几天都冇打照面,你睡得着?硬像不是你下的种咧!”
杜月萱呼地掀开盖住孙猴子上身的被子,骂骂咧咧的。
“咿?难得咧,又听到卖豆腐脑的了!日本人在这里这些年,几造孽咯,卖这些东西的都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孙猴子没有瞄杜月萱的表情,又把被子盖上了。
对丈夫骂骂咧咧,杜月萱这是第一次。到底是读过书的女子,尽管是青楼出身,又生活在“不带渣子不说话”的汉口里巷中,可骂人却很少。
儿子好几天没有回家,孙猴子这个当老子的,居然睡得蛮踏实,不由让杜月萱这个做娘的恼火。
刚嫁给孙猴子的时候,杜月萱还不习惯。可日子过久了,孙猴子虽然粗鲁脾气不好,可心地善良,尤其对杜月萱关心有加,杜月萱也就习惯了,一门心思地跟这孙猴子过日子。有了儿子之后,杜月萱的心就长在儿子身上了。从五六岁开始,杜月萱就亲自教儿子读书写字,有板有眼的,希望儿子将来不像他的老子孙猴子,只是个江湖浪子街巷青皮。
依杜月萱的意思,儿子孙孝忠就不沾洪门的边。可儿子长大了,洪门山寨又是孙猴子一家的衣食来源,对儿子跟毛烟筒六指几个一起帮着山寨做点事,杜月萱也只有默许了。
大前天,儿子很晚才回来,杜月萱问了半天,儿子不吭气,过了好久突然冒出一句:“姆妈,我想引个姑娘伢回……”
“么事噢?么事呵——!”杜月萱不觉得,她发出的声音,很有些歇斯底里的沙哑。
“我想引个姑娘伢回来!”
“诶,猴子噢,你听到了冇?你的耳朵像是赶苍蝇去了咧——你儿子……”
杜月萱朝孙猴子瞄过去,只见孙猴子深凹下去的眼眶里,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像是呆了一般。
“引个姑娘伢回来?哪里的姑娘伢哪?”
好像缓过气来一样,杜月萱似乎还没有清醒。她一边问,一边朝丈夫瞄。这可是大事。这样的大事,她真希望丈夫赶快搭腔。
“朝鲜的,原先在日本人的慰安所。”孙孝忠照直说。从小,杜月萱就的这样教育他的,要他不要扯谎。
“么事呵?慰安所?么事慰安所噢?就是日本人开的婊……”
杜月萱没有把要说的话说完,她实在很是绝望:苍天哪!你是不是瞎了眼哪!杜月萱咧杜月萱哪,是你作了孽哪,你当年做了婊子,连带你的儿子如今也要引个婊子堂客回哟,还是个洋婊子哪!天哪,这是不是命里定了的呀!
“你颈子高头长的,是猪脑壳哇,还是人脑壳噢?你晓不晓得慰安所是么地方哦?那里的姑娘,有干净……的?又是朝鲜的,朝鲜,是外国啵?未必今后,老子还要有洋孙子?你个……连老子孙家的种,在你手上都要变了哇!”
对儿子要引个洋媳妇回来,孙猴子也是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他想骂,可一想到杜月萱也是青楼出身,当年当婊子,后来做老鸨,也不过就是婊子行的老板罢了。如今,叫他怎么说呢?说透了,不伤老伴的心么?也许,这是我孙厚志命里注定的吧。他不好多说什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儿咧,你这是鬼迷了心窟眼哪!听姆妈的话,算了哇!姆妈今日跟你也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真的把那个……引回来,娘是不准进门的咧!”
就这样,儿子孙孝忠就没有回来。
想了几天,杜月萱想得脑壳疼:“猴子诶,你到山寨找烟筒六指他们问下子唦,他们肯定晓得的。”
杜月萱又把孙猴子的被子掀开了。
孙猴子朝肩膀上拉了拉被角,嘴里咕哝:“唉,这汉口的天道,像是有病样的,前两天还热得恨不得剐皮,这两天咧,硬像是有些冷起来了样的!说凉快就凉快了。这房子跟老子人差不多,老了,到处隙缝。”
过了这几天,孙猴子倒是真的不着急了。儿子这些天没有回家,毛烟筒六指也没有来找儿子,这就很说明问题。再说,儿大不由娘,他要走么路,拦是拦不住的,由他去吧。孙猴子想通了,不想理睬杜月萱。他儿子在哪里,毛烟筒六指他们肯定晓得,而且,肯定是烟筒那杂种出的主意。否则,一向没有离开过父母的孙孝忠,不可能下这样的陡坎子。
“我说儿子的事,你倒扯野棉花!出去找唦!”
汉口话里,“扯野棉花”相当于“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
“豆腐——脑哇!热的——热——的呀!”
“好,去找,去找!走咧,去找咧!诶,去把卖豆腐脑的喊着,莫叫他走了。”
听出堂客话里都有哭音了,孙猴子一边劝慰,还不忘叫杜月萱留住卖豆腐脑的。
“大哥,这是么铺子开张噢?放这么多的鞭炮,气派得很咧!”
喝了两碗热豆腐脑,孙猴子赶到穆勉之家里,就听到租界外头不远处鞭炮声响个不停。
“是很炸了半天了。肯炸这半天鞭的铺子,不是小买卖!哦,烟筒和六指去瞄去了,等他们回来,就晓得是家么铺子了。唉,这日本人一倒台,做生意的机会又多了咧。噢,兄弟,这一大早,有么事啵?”
山寨里没有什么召唤,孙猴子一般不到这里来。不像年轻时节,没有成家,洪门山寨简直就是他的家,除了听到哪里有好吃的,成天他都呆在山寨里。
“是有事噢,大哥您家只怕还不晓得啵,我那个鬼儿子呀,好几天都冇回了。我想来问下子六指他们。诶,诶,他们回了,回了。”
穆勉之正打算劝慰孙猴子,毛烟筒和六指匆匆地进了门。
“哎呀,大伯!噢,五伯您家来了。好热闹噢!是金诚银行开业!光炸的鞭炮花子,铺在地上,起码就有三寸厚!来了不晓得几多大人物,听说哇,连汉口警备司令郭忏都来了!乌龟壳子小汽车,门口都停满了哇!”
毛烟筒在脸上揩了一把,表达得很夸张。其实,他这种夸张是故意做作。一看到孙猴子,他就晓得是为孙孝忠的事。孙孝忠的事,基本上是六指出力,他毛烟筒出主意。
“爹,金诚银行的老板,我打听到了,说是叫刘汉柏,还冇得四十岁。”六指插话。
“嗯,嗯,刘宗祥,机会瞅得准哪!他的儿子,不简单,接代呀,接代呀。”穆勉之很是感慨。
“噢,噢,是地皮大王的儿子呵?难怪得的,他爹那样的蔸子么!”显然,穆勉之“接代”的话,对六指的自尊心有所伤害。
“哼,蔸子?老子的蔸子不硬足?把这山寨交给你,你盘得看看!哼,只晓得玩!跟你五叔说清楚,孝忠在哪里?”
看在老六毛芋头死了的份上,穆勉之总是不怎么怪罪毛烟筒。虽然他知道孙孝忠这次出走,多半是毛烟筒的主意,他借训斥自己的义子六指,把话题引过来。
“冇得么事,其实,真的冇得么事。孝忠兄弟,跟一个朝鲜的姑娘伢,过得蛮好。”六指嗫嚅。
“五伯,这事咧,怪我,您家要么样怪都可得!只不过咧,我跟六指也是冇得法。孝忠兄弟非要跟那个朝鲜姑娘伢好,那个姑娘伢也实在是蛮疼孝忠兄弟,我就在模范住宅区里头,帮他们弄了一套房子。您家是不是去看下子唦?”
毛烟筒也豁出去了。他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头,他没有做错什么。不就是促成了一对鸳鸯么!说穿了,是跟你五伯家里做好事咧:您家看,老人一点心都冇操,媳妇就接回来了!
“噢,噢,是这样,是这样子。”与自己的猜测没有很大的出入,孙猴子也就不怎么着急了。只是,杜月萱那样地想儿子,该么样跟她说咧?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虽然长得秀气,平时话也不多,可性子特犟,弄僵了,怕出事。
“嗯,嗯……嗯,要说起来咧,孝忠这伢咧,也不小了,媳妇也接得了。我看哪,老五兄弟噢,你的个儿子咧,我也晓得,好是蛮好的,就是蛮犟。既然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我看你们也就算了。这些时咧,就让他去。你们就装作不晓得的。生活上的事情么,就让六指他们两个,看差么事,就送点么事。你们要是实在想不过咧,就哪天去看看,莫要明着去,阴着去看下子。您家看,好不好咧?”穆勉之想得很周到,把劝慰和安排建议都揉在一起说了。
“哎呀,大哥,难为您家,想得这样子周到。真的不晓得么样子谢您家才好。”穆勉之想得这样周到,是孙猴子没有料到的。在孙猴子的印象里,在儿女情长这些家务事上,他的大哥从来是不管不顾的。他想说点感激的话,可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
“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么事唦?”穆勉之口里这样说,心里却在叹息:唉,老子扳了一生,跟别个的婆娘生的两个伢,如今还不晓得在哪里咧?噢,穆勉之哦穆勉之,就是晓得那两个伢在哪里,你找到跟前了,他们会认你这个爹么?
第8节
踏着厚厚的鞭炮屑,刘宗祥坚持要把郭忏送到车旁。
第六战区副司令长官兼参谋长郭忏,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这都是些有分量的人物,为了给郭忏和刘宗祥留出空间,这些炙手可热的人物都与汉口最有实权的长官保持距离。
“刘老哇,这些年,亏你在汉口熬过来了哇!我们,都晓得的,晓得的!你一点都没有同日本人合作!你这汉口的商界前辈,民国开国的功臣,不简单,有气节,不简单……”郭忏一边虚作出搀扶刘宗祥的样子,一边客气着朝自己的小轿车走。
“诶,陆主任哪,你的那些报纸记者呢?刘老,地皮大王,这可是大人物哦!”郭忏朝远远跟在后头的陆小山问。
“报告郭司令,考虑到司令的安全,宪兵们……”
陆小山终于得到个离郭忏近些的位置。其实,是陆小山要记者们离远些的。看着刘汉柏如此风光,陆小山心里不是滋味。现在,当着刘宗祥的面,郭忏过问他陆小山的工作,陆小山感到脸上有了光彩:到底是有知遇之恩的上司噢,说话的口气都随便些。
抗战中,第六战区一直以武汉为中心布防。郭忏之所以是第六战区的实权人物,也不完全是靠陈诚等人的关系。抗战期间,他指挥了几场战役,其中宜昌石牌保卫战就是他指挥的。这是一场关系到重庆安全、关系到日本人能否进入大后方的血战,颇为壮烈。另外,郭忏这人,在治军治下方面,颇有口碑。撤离武汉之前,曾是武汉警备司令,当年刘宗祥就与郭忏有过交往。
“哎呀,什么安全不安全的?跟刘老在一起,有什么不安全的嘛。你这汉口的文化新闻官,胆子也太小了嘛!”郭忏口气里有明显的关爱意味。
“是,我这就去安排!”陆小山颠颠地喊记者去了。
“这位先生,是司令的左右臂膀……”刘宗祥一时还没有认出陆小山。
“他叫陆小山,是你们汉口本地人嘛,是很能干的呀!令公子不是也很能干么。我看他们差不多年纪呀,可令公子已经是银行家了哇。”郭忏朝跟在身后的刘汉柏瞥了一眼。
“哦,犬子的生意,今后还要郭司令多加关照呵!”刘宗祥心里一动,“郭司令,这胜利之后,房子就紧张了,为政府分忧,鄙人想把模范住宅区的那一批房产整修整修,可手头有些吃紧,能否请司令给中央银行汉口支行……”
“哦?儿子开银行,老子还要在外头借钱?嗯,也是,开张伊始,头寸紧也是常情。不过哇,刘老,中央银行汉口支行,可不是我郭某开的哦!我就是开口,最多也就只能借个十天半月呀”郭忏的笑,属于那种官场应酬味很浓的笑。
在中国官场,有太多的应酬场合,这些场合,既需要这种笑,也培养这类笑。使用这种笑的人,自己心里不一定是蛮高兴;听到这笑声的人,也不会受到笑的感染。
郭忏一边很得体地笑着,一边朝刘宗祥脸上仔细地瞄:这刘宗祥呀,真是个商人哪!连骨头里头冒出来的,都是经商的味道啊!
“要不了那么长,三五天足矣!我么样好加重政府的负担咧?几天之后,鄙人手头也就转过来了。犬子的银行跟鄙人的商行,是完全不相干的咧。您家最清楚,一家银行,么样能靠一家商行做依托咧?”
刘宗祥不想让金诚银行跟祥记商行捆绑在一起,尤其不能让外界有这样的印象:这不都是刘宗祥的企业么。
第9节
今年的秋风似特有情,早早地就在刘园徘徊,梳弄着高的树,矮的灌木,低的草,凹的水塘。于是,槐叶黄了,柳树的颜色丰富了,柿叶最是灿烂,远远地望去,柿林似顶着一片棕红色的云霞。唯有那些松柏和那几丛竹子,似没有感受到季节的变换,保持着松柏的老成和翠竹的婀娜。
吴秀秀挽着刘宗祥的臂膀,半偎半靠,从那一丛翠竹后头绕过来,上了浮碧轩的小桥。
“秀秀,你看,门口,是不是吴诚回来了?”刘宗祥朝刘园大门看过去,似看到一个人影,匆匆地朝这边来。
夕阳刚坠到刘园院墙的垛口,从竹丛中透过来,仿佛无数根金线,洒了他们一身一脸。
“太阳刺住了,看不清楚,从身法上看,像是的。”吴秀秀也朝刘园门口瞥了一眼,复又偎贴着刘宗祥。“吴诚办这种事,肯定冇得问题。”
“嗯,你去,叫芦花多弄两个菜。”刘宗祥贴着秀秀的耳朵,像说私房话。
“我说了,刚才就嘱咐了的。哎呀,我说祥哥,你是不是又在想那笔生意噢?说句你不喜欢听的话好不好……”吴秀秀呢喃。
“说唦,我们两人之间,用得着这么客气?”
“我说啊,年轻的时候啵,你赚了那么多的钱,有这样多的房产,么样咧?该老的时候哇,还不是老了噢。你看你唦,头发都白完了咧。”
“你看你,又说小伢话了啵?人总是要老的呀!你看你,当年,到汉口来的时候,我第一回碰到你,还是个十几岁的丫头咧,这不也有白头发了?”刘宗祥拂开吴秀秀的头发,怜惜地拔下一根灰白的发丝。
“是的唦,就是这样子咧,古人才叹息唦!秋风萧瑟,人生苦短,荣辱富贵,如浮云哪。”忽然,吴秀秀想起了冯子高。
“我晓得你是在劝我哇!只是噢,一听到赚钱的生意,尤其是赚大钱的生意,我的精神就来了。其实噢,眼睛一闭胯子一蹬,赤条条来赤条条去,随么事都带不走。”刘宗祥也由衷一叹。
“老板,事情办成了。”吴诚远远地就打招呼。
“快,进屋说,进屋说。这凉快的天,看你,还一头的汗!”
“这是文书,您家看唦,约的是十天还钱。老板咧,我看哪,您家赚那多钱的时候,都冇得今天这喜欢,这还是借的钱,十天就要还的咧您家。”
吴诚递过跟中央银行汉口支行借款50万元的契约,瞥一眼老板洋溢在眼角眉梢的欣喜,心里也高兴。
“这你就不晓得了吧,管家诶,菜都上来了?嚯,有鳊鱼咧,诶,槐姑哇,过点细,莫把手烫了。脚鱼枸杞汤,好,好!”刘宗祥瞥一眼芦花和槐姑往桌子上端的菜,又去看吴诚递给他的契约副本。刘宗祥口里在称赞菜,实际上是在为这笔款子能顺利借回叫好。
“把汉柏他们喊回来冇?”吴秀秀没有说,芦花疼女婿女儿,倒是先开了口。
“噢?不喊,他呀,今天是主人,偕同夫人中午请客晚上请客,哪里脱得出身咯!”
刘宗祥亲自给吴诚斟了一杯酒,吴诚赶快抢过酒瓶:“么样担当得起咧您家!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您家能喝几口葡萄酒啵?”
吴诚像是在问刘宗祥,其实是在问吴秀秀。刘宗祥的心脏病,一直都由吴秀秀照顾着,没有大的发作。
“莫劝老板喝酒!”芦花阻止儿子。在芦花心里,刘宗祥不仅是刘家的顶梁柱,也是她芦花一家的靠山。
“好,就倒半杯……”吴秀秀朝刘宗祥兴奋的脸瞄了瞄,知道,尽管刘宗祥并没有喝酒的嗜好,可今天,不让他喝几口,恐怕会很扫兴。
“吴诚哪,你刚才说,这钱是借的?”刘宗祥端起酒杯,呡了一小口。
“是啊,是借的噢。您家刚才看了半天的借据契约副本咧!”吴诚把酒杯跟老板碰了碰,一听老板的话,竟愣住了。
“这些时,六渡桥那些门面租出去,还有模范住宅区的房租,是收的法币呀,还是收的储备券哪?”刘宗祥像是突然换了个问题。
“我规定是要收法币,可用法币缴租子的,冇得几个人,差不多都是用储备券缴的……”吴诚还愣着,他眨巴眨巴眼睛,以为老板是在清他的账呢。
“那你收储备券定的个么比率咧?”刘宗祥悠悠地又呡了一小口,咂了咂嘴唇,有些夸张。
“一元法币抵四百元储备券。”盘账记数字,吴诚的脑壳转得特快。
“这个比率是么样得出来的咧?”刘宗祥没有看吴诚,轻轻晃动着高脚杯,猩红的葡萄酒,颜色漂亮极了。
“是这样的,您家,我在银行里打听了,官价法币跟储备券的比率是一比200,可这只是中央银行的个说法唦,您家。哪家银行肯耐烦跟市民做这种零星业务咧!这样,就有了黑市唦您家!黑市高头咧,是一比600,我咧,两不就,比黑市低,比银行略高一点。缴租子的人,巴不得赶快把日本人人的钱用出去,都说这蛮好。”看来,在近来的经营上,吴诚是动了脑筋的。
“过几天你到银行去还款,是打算用法币咧还是用储备券咧?”刘宗祥把酒杯对着西边的窗户。夕阳的余晖通过户外的林翳筛过,再映在酒杯上,那一种晶莹剔透的质感,真是赏心悦目。
“当然是用储备券咧,未必苕到用法币不成……噢,噢!我晓得您家的意思了,我们接受储备券用的是一比四百,过几天还别人钱的时候咧,是按一比200还,哎呀,这就赚了一半咧——这样算起来呀,我这借的50万块钱哪,简直就是捡的咧……老板哪,您家看咯,我的个脑壳么样就冇转过来咧,还是您家的主意好,这主意真是好哇,坐在屋里,只是脑壳里头稍微转下子,几十万块钱就到荷包里头来了哇!”平时言语不多很显老成的吴诚,激动得很,“怪不得您家蛮喜欢的咧,钱像是捡来的么!”
“吴诚哪,我是喜欢,不是喜欢钱像是捡来的,是喜欢我们抓住了一个赚钱的机会!再说咧,这钱么样是捡的来的咧?是我们动了脑筋,是你跑了路出了力的!赚钱,不就是动脑筋、出力气两样?”
刘宗祥瞟了吴诚一眼,呡了一口葡萄酒,把酒杯迎着夕晖映照的窗户,晃了又晃:“噢,喝这种酒哇,要么就着烛光,要么对着夕照,颜色和味道才两好合一好哇!”
第10节
刘汉柏和吴小月回到刘园的时候,刘园的晚饭已经吃得残了。
“吃了啵,小月?”吴秀秀问。
“汉柏,还加一点啵?这脚鱼汤,我再去热一下,你喝一点。”芦花疼女婿,听小月说吃了,要热甲鱼汤给女婿喝。
“肚子是饱的咧,您家,是饱的呀,您家。姆妈,就是有点累,让他歇下子您家。”吴小月边挽袖子准备帮着收拾碗筷,边对母亲说。
“噢,是的,累了,唉,应酬哇,是顶累的,吃不好,喝不好,歇不好。诶,小月,要你动个么事唦,你还不是累了,去,歇到,歇到。”吴秀秀轻轻地把小月肩膀一扒,“去,给他泡点酽茶。”
“我来,我来!小月姐您家歇到。”听了吴秀秀的话,槐姑一边赶快收拾桌子,嘴里接话。
“你兄弟咧?”芦花小声问小月。
“噢,吴用兄弟呀?他说他们两口子就留在银行那边,行李都带去了咧。”
这些年里,吴用一直在帮刘汉柏做事。刘汉柏和吴小月从重庆先绕道回汉口的这一年多,重庆的金诚银行就是由吴用管理的。金诚银行在汉口开业时候,根据刘汉柏的指示,吴用以迁移为由,关闭了重庆的银行,也携妻子回汉口来了。
“山妹快了啵?”芦花关心儿媳妇的预产期。
吴用的妻子山妹,是重庆当地人,怀的是头胎,已经八个月了。
“唉,都有家有室有伢了,就他……让我着急呀……”芦花朝小月嘀咕,眼睛却朝吴诚瞟。
小月顺着母亲的眼光也瞄了她大哥一眼,嘴里劝慰:“哟,姆妈,该有的,总是会有的,这种事,您家着个么急唦。”
“姆妈,让小月他们歇下子唦,您家也歇下子唦。”吴诚看母亲拉着大妹说了好长时间了,还边说边朝他这边看,晓得又是在说他老不结婚的事。要是以前,碰到这种情况,吴诚会不高兴地避开。今天,他心里高兴,也就无所谓了。
“咦,吴诚大哥哇,看您家今日的样子,像是蛮高兴的咧!么样噢,捡到了一包?”刘汉柏接过槐姑端过来的茶,盯着吴诚红扑扑的脸,开起了玩笑。其实,今天,刘汉柏的心情也不错。
“嘿,汉柏呀,你还神得很咧!真还被你说准了,今日呀,我真的捡了50万块钱咧。”吴诚兴奋地把刚才的账算了一遍。
“怪不得,刚才在酒会上,郭忏悄悄地跟我说,政府马上就要禁止储备券流通了,问我手上的储备券多不多,是不是还想要一点,说是他的内人手上还有一些。我也晓得最近汉口黑市抛储备券,过几天储备券可能比狗屎都不如,我对汉口银行结帐,都是用的储备券。”刘汉柏笑了笑。看来,到底是盘银行生意的,早就有动作了。
“噢,您家们爷两个像是商量了的咧。唉,我还要够一学噢!”吴诚很是感叹。
“我说老哥子噢,打锣卖糖,各干一行。我的爹,他您家早年本来就是法国银行出身的,我咧,盘的就是银行生意,注意的就是银市上的风吹草动。动作上的快慢,哪怕就是那么一点点,不是大赚,就是大赔呀!”刘汉柏呡了一口茶,“好,嘴巴被那些油腻的东西泡麻了,喝两口这种茶,晓得几熨贴哟!”
“诶,汉柏噢,你刚才说,郭忏说他夫人手上还有些储备券,你冇搭白?”刚才刘汉柏说到郭忏的时候,别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刘宗祥却非常敏感。
“么样不搭白咧?他老人家司令的话,每个字都是蛮值钱的咧!我一脸的笑,对他您家说,您家这么忙,还去操这种心?要是您家放得了心,就叫手下随哪个,拿到我那里,换成法币就是了咧!郭忏他听得笑眯了,连连说,哎呀,汉柏呀,看你这说的,看你说的,你办事,我还有不放心的!刚才我回来之前,吴用就跟我说,他收兑了一百万储备券,是郭忏派人送来的。”刘汉柏摇了要脑袋,很是感慨。
“你把的是个么价钱咧?”到底是商行经理,吴诚感兴趣的是价钱,往往不是生意本身。
“哪还用说,总不能用汉口银行的比价啵。要是给他那个比价,他何必把钱送到我这里来兑换咧?么办咧,吃点亏咧。”刘汉柏又呡了一口茶,没有说具体比价。
“嗯,嗯,这个郭忏咯,也是贼得很哪,刚对我做了个人情,就在你那里要回去了!”刘宗祥心里有点不舒服,刚才还以为赚了50万的兴奋劲,蓦地消失了。
“噢,爹,您家也莫怄那个气,还是赚了,还是赚了。跟您家说唦,我给郭忏的比价,是一比180,只比汉口银行稍微高一点。不能给多了咧您家!一来咧,让他尝到太多的甜头,总往我银行跑,我受得了?晓得她夫人手上有几多储备券咧?说不到她用的跟您家是一样的法子咧:到黑市买储备券,再到我这里来卖,不把我当苕盘?二来咧,弄多了,将来他您家有点么事不舒服翻了脸,说我的银行做黑市买卖,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给他兑换次把两次,比价不蛮高,面子也给他了,他也冇沾着蛮大的便宜,也就不会总来了咧。再说,我跟汉口银行结帐,还不是用的储备券,跟您家做的这单生意一抵,等于还是赚了唦!”
刘汉柏的话,多少给了刘宗祥一些安慰:噢,冇赔,还是赚了,还是赚了!正在暗自盘算,陡然,他心里一惊:“汉柏呀,储备券要赶快抛哇!你刚才不是说政府马上要兑换么?兑换肯定有期限的,也肯定不会再是这个比价,莫留着咬手咧!还有,法币这玩艺,也不能留蛮多,莫看这些时它蛮硬足,哼,哼,还是多换些硬货,靠得住些。”
“老板,么样噢,法币靠不住?”吴诚很是惊愕:刚才,还在用法币的坚挺来赚钱,法币跟储备券的比率高得吓死人,这会,又不信任法币了?
“不是不信任法币,是不信任操纵法币的人。唉,蒋介石噢,莫看他是委员长噢,也是盘股票投机的出身呀。哼,政治,政府,委员长,说穿了,不都是生意么……”
刘宗祥的叹息,引得客厅里的人都沉默了。
第七章 1946年陆小山刘汉柏穆勉之
第1节
盲人张先生,坐在茶馆的一角,咿咿呀呀地调了调弦,凄苦婉转的乐音就在这逼窄的空间回旋开来。或许是曲子悲凉的味道太浓,逼窄的茶馆容纳不住了,悲凉从门缝里板壁缝里溢了出来,随着冬日刺骨的风,在街筒子里游荡。
“烟筒哥,算了吧,我们走吧,就是两个老家伙,冇看到陆小山”六指朝墙角的张先生瞄了一眼。我的个姆妈噢,这瞎子鬼胡琴,么样弄出这惨的声气来了的咧?
“诶,我说客官咧,么样在说话哪?我们开茶馆的,尽管是小生意,服侍人是服侍人,求的是和气生财平安度日,不是生得下贱不过,开个茶馆叫别个来骂我们的唦!”张太太从厨房出来,手里拎把茶壶,站在厨房门口,沉着脸,话说得凛然。听见六指说“就是两个老家伙”,张太太以为是在骂自己。
“嘿!这才是见了鬼啵!我们又冇做么事,您家为么事发这大的脾气呀?”六指烦了,很有些莫名其妙。
昨天一早,穆勉之突然要六指把毛烟筒喊来,吩咐他们还到这里来守看一阵:“就是原先山口太郎那个日本人住的洋楼,你们不是看到那个叫麻占奎的人把山口太郎撵走了吗?如今是哪个住咧?住的人是不是跟陆小山有关系咧?你们去搞清楚,为么事?总是有用唦!”
结果,守了两天,没有看到陆小山,倒是认出了王玉霞和王利发夫妇就是带着美枝子的那两个老人。刚才,六指说“两个老家伙”,指的就是王玉霞夫妇。
“咦!你个老婆子,发的个么脾气呀?我们到你这里来喝茶,是照顾你的生意唦!这个鬼瞎子,拉出来的声气,听得烦死个人,腊时腊月的,这声气像是要死人的样子!”毛烟筒也烦了。本来天就冷,听了这“声气”就更冷,越冷就越是想喝热茶,热茶喝多了,就越要屙尿,这小的个茶馆,又冇得屙尿的位置。
汉口人统称声音、音乐为“声气”。张先生拉的是《病中吟》,曲子凄苦是自然的。
“嘿,你这位小哥,听得出要死人的声气?哎呀,你还是个知音咧……”张先生倒没有生气,停了一下,又继续拉他的。
“么事知音哪?还知了咧!诶,六指兄弟,诶,来了喂,你看下子,是不是陆小山?”说陆小山名字的时候,毛烟筒朝周围瞄了瞄。他记起穆勉之的嘱咐,不要让别人晓得是在跟踪陆小山。
六指朝窗户外头看,窗户上有雾气,只见两个人过来了,正要朝对面洋楼走,一个穿着长大衣,一个挑着副担子。六指来不及要抹布,用袖子揩了揩窗玻璃。
“嗯,嗯,是的,是的,哪天,义父带我去见了的,就是他,不错的,不错的!”
“冇看错唦?那天,我们为孝忠兄弟的那个姑娘伢,碰到的两个老家伙,真的是陆小山的爹姆妈咧。”
“么样会看错咧……怪不得那个老婆子那狠的咧,蔸子是蛮硬。我们走!”六指很自信。
“走,快点走!这鬼茶馆,连个屙尿的位置都冇得,屙一回尿就要往外头跑一回,外头又冷,加上这瞎子咯胡琴咯出的这声气,越是想屙尿……”
汉口话里,“拉胡琴”叫“咯胡琴”。这“咯”读音如北方话里的“割”。初学胡琴的,拉出的声音如杀鸡——用钝刀咯吱咯吱地割鸡脖子,听的人很是难受。故这“咯胡琴”的“咯”,估计就是取胡琴“咯吱咯吱”的声音,倒也很形象。
毛烟筒口里咕哝,拉一拉六指的衣襟。他又想屙尿了。
“诶,婆婆噢,这两个小杂种,原先来了一回,这寒冬腊月的,又来了几天,口里说么陆小山,是不是陆疤子的儿子呵?你记不记得,秀秀说过,陆疤子的儿子就叫陆小山唦!”
张先生停了弓,《病中吟》的余韵还在屋里缭绕了一阵子。
“是的,他们说的就是陆疤子的儿子。先生咯,您家不晓得啵,陆疤子的个堂客,就住在对面的洋楼里头哇——就是先前日本人住的那栋楼。”
“噢,是么?你不是说过,陆疤子的堂客,后来改了嫁唦,嫁给了当初跟我们住在一起的剃头的王利发唦。”
“是的唦,那个剃头的,就是跟陆疤子的堂客住在对面的洋楼里头。”张太太看见,挑担子的人出来了,陆小山没有出来。
嗯,估计,陆疤子的儿子发了,官做得不小,哼,又是跟穆勉之作了么对头事。这事不晓得跟秀秀有冇得关系?要是碰到秀秀,要跟她说说才好……只怕还是住在刘园……
“婆婆噢,您家在想么事噢?”听好一阵没有动静,张先生问。
几十年了,一个没有眼睛的人和一个心眼特灵光的人生活在一起,什么都默契了。当年,年轻漂亮的张太太粉墨生涯舞台人生,张先生热血军人英俊潇洒。可张先生的上司冯国璋看中了张花旦,当副官的张先生不想张花旦遭上司玩弄说了直话,于是,热血军人张先生得罪了上司,遭了暗算。为报答张先生的救命之恩,漂亮的张花旦放弃了舞台,带着永远失去了光明的张先生逃离了京城,辗转流落到汉口,在铁路沿棚户区搭起个棚屋隐姓埋名住下来。因这户人家的男的是个瞎子,不会别的营生,就是“咯胡琴”算命,汉口人称他张先生。“先生”这一称谓,武汉方言中用得很广:看病的医生、教书的、算命的瞎子,都可称为“先生”。男的是张先生,女的当然就是张太太了。张先生既然是先生,且总是主动“咯胡琴”唱小曲为邻居们添乐助兴,张太太又文静漂亮且肯帮扶邻里,他们就成了棚户区苦力麇集之地的亮点。在棚户区那些年,张太太一家跟邻居相处融洽,尤其和吴秀秀很更是投缘。后来,吴秀秀进了刘园跟了刘宗祥,有钱之后的吴秀秀不忘张太太一家,给了张家很多照顾。
“冇想么事……想到秀秀了……唉,你坐了一天了,腰酸了啵?”在汉口生活了几十年,张太太两口子的口音都汉口化了。
第2节
穆勉之从房间里出来,把手伸到嘴巴边上,哈了两口气,又缩进了袖筒子。
“嘿,这天哪,说冷就冷了咧。”
窗外巷子对面,是法国租界。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矗立在一幢洋楼的院子里。此时,法国梧桐已然被北风摇尽叶片,粗壮的主干上伸出的枝桠,一律朝上伸展,很傲气的样子。
“这梧桐树,也是法国的有味些!我记得,我们武昌豹獬乡下的梧桐,树干是青绿色的,枝桠咧,缩着长,就像胆子蛮小样的,腼手腼脚的伸展不开。”
穆勉之口里咕哝着,手就从袖筒子里伸出来,接着,腰一挺,扎了个马步,冲了几个直拳,想做个鹞子翻身的动作,腰刚一扭,觉得力道上不来,就嘘了一口气,收了势子。
“唉,还莫说,这人哪,还真老了噢!”
“爹,您家哪里老唦!像您家这大年纪的,这样的天道,莫说走一趟拳脚,只怕焐在被窝里头连脑壳都伸不出来咧!”六指推门进来,带进来一股冷风。
“五叔不在家里,连五婶娘也不在屋里。我跟隔壁的留了个话,请他您家回来后,就到这里来。”
“嗯?这冷的天,猴子还往外头跑?一家人都不在?”穆勉之咕哝着,似乎是自言自语。
“那,我们还等不等咧?”毛烟筒在往炉子里加炭。
“多半是到儿子那里去了。哼,你们两个做的好事咧,给孙孝忠弄了个朝鲜姑娘,还是个日本人的随军妓。算了,不等了。叫厨房里弄个火锅,有狗肉啵?那顶好,弄辣些。”穆勉之刚吩咐完,又改口,“六指你还是再跑一趟,还是把你五叔请来。……”
“我早就跟厨房里说好的。狗子是六指兄弟昨天在巷子口弄的,是匹黄狗子,像是租界那边喂的。法国佬,不晓得用些么好东西喂狗子,长的不晓得几肥,只怕有二十好几斤!我弄了两瓶泸州老窖,不晓得够不够?”毛烟筒把炉子戳得火星子乱飞。
“个杂种!叫你们不惹事,么样还是不听咧?法国租界的狗子也弄来吃?那些外国佬,顶心疼他们那些猫子狗子的!硬是像他们养的儿的!把他们的儿弄来杀得吃了,要是让他们晓得了,不又是扯皮?”
也是,年轻人么,调皮捣蛋恶作剧的事情,哪个不做一点咧?想当年,跟毛芋头、孙猴子一起,比这坏得多的事,晓得做了几多!人哪,趁年轻的时候不玩下子,到我这个年纪,想玩都玩不成了。
穆勉之虽然在骂,心里却并不生气。骂着骂着,嘴角竟露出笑意来。
“哎呀,烟筒噢,你是么样在弄噢,把炉子弄得真像烟筒咧!”六指正要出门,孙猴子推门进来了,“大哥,有事?这冷的天,不是有事,您家也不得叫他们去喊我。嗯?嗯,嗯!像是狗肉咧!这天道有个狗肉火锅,把个玉皇大帝老子都不得去做!”
“兄弟,您家的鼻子真是尖!来,围着坐,趁热吃!先吃几块狗肉,吃得肚子里发热了,再喝酒!”穆勉之见火锅上了桌,要找的人又来了,高兴地招呼。
“嗯,嗯!这狗肉熬得好,味都进去了!这桂皮八角蛮正宗么!嗯?还有草果枸杞?是这个吃法!嗯,火候也好,刚刚好,进到口里,只在在舌头上打个滚,就稀烂……”孙猴子不愧是个老吃家,两快狗肉下喉,味道都品出来了。“噢,我说大哥噢,过年还有些天咧,今日不是吃年饭啵?有么话您家就说咧。”
孙猴子一生好吃,可他总也吃不胖,而且,机灵的脑子也不因年事而显得呆滞。他呼呼啦啦地喝了两口狗肉汤,汗渍子就浸了出来,把两个凹下去的黑眼窝染得潮润润的。
“是噢,是噢,是有些话要给你们说噢!”穆勉之感慨地喝下一口酒,又拿起跟前的汤勺,舀了一勺子汤,嗤地一声喝了下去。“嘿,这火锅,真的像老五您家说的,煮进了味呀。是这样的,前些时,我不是叫六指和烟筒两兄弟,到黄陂街那栋洋楼守点么,说穿了,我就是要找陆小山那杂种的歪!你们不晓得,我是冇跟你们说哇,那杂种明的是叫税务局封了老子个缉毒科长的官,可税务局根本就不派老子们的活,把老子们晾在旁边,肥的瘦的都冇得老子们的份哪!这不是陆小山玩老子们么!眼下他在台上,火气旺。老子注意到了,那杂种太贪,还有,老子注意到了,他手下有个叫麻占奎的,还贪些。还有哇,他们把手都下到刘宗祥的地盘上去了!像这样下去,他背时的日子就不远了!要把我年轻时的脾气咧,早就下他的手了。算了,我想了这些时,让陆小山跟刘宗祥两败俱伤的时候,我们再……哼,落井下石,报点小仇!这是一。再咧,就是今日要跟各位商量的,山寨不能坐吃山空,这些兄弟,不能不活命咧!我就想噢,这些时咧,山寨里也冇得么大的事情,弟兄们就分头到各码头摸找点小钱罢。唉,怪我穆勉之无能哪,真是床底下放风筝,越玩越下去了哇!”
穆勉之一席话,说得颇为伤感,一时间,席面上静了下来,只有火锅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和板炭偶尔劈啪的爆裂声。
“我说大哥哇,眼下是有些难处,可依我看咧,也算不得么事!这些小兄弟辈的咧,也是该他们自己出去闯世界了!像他们这个年纪,码头我们都打下来了噢!不怕你们笑话,我屋里的那个小杂种,不是跟个外国姑娘在一路么?不管是坏是好咧,嘿,他们还蛮像个过日子的样子,开了个裁缝铺子,那姑娘伢咧,裁裁剪剪的手艺真还蛮是那回事。我那个小杂种咧,帮着买布卖衣服。我今日跟他说了,衣服就不要卖了,就挂在屋门口,好,自然有人来买,酒好不怕巷子深唦!我叫他咧,专门去做买布卖布的生意。”
“五叔哇,您家也教下子我们唦!不是您家亲生的,也离亲生的不远唦!”听到能赚钱,毛烟筒劲来了。
“嘿嘿,教你呀,怕你吃不了那个苦哇。伢咧,真正做生意,是蛮遭孽的咧!我呀,撮白日哄的名堂,肚子里倒还有一些,要真谈正经做生意呀,么高出低进的那些生意经哪,我大哥是一肚子噢。”
“好,好!大伯噢,五叔哇,我烟筒的德行您家们不是不晓得,那些费力的生意呀,一来咧冇得本钱,二来咧也吃不得那个辛苦。您家就教点撮白日哄的法门给侄子咧。”毛烟筒半正经半涎脸地站起来,端起酒杯,向孙猴子讨教哄钱的法子。
“好,这样子,你跟六指联手,去卖药。”
孙猴子笑眯眯地把走江湖卖药的一套把戏说了一通,毛烟筒和六指听得目瞪口呆:“噢,五叔哦,您家是要我们在街上去卖打药哇!嘿,嘴皮子说得起泡子,身上扳得冒汗,也弄不了几个钱。”
“你看你说的个么话!你五叔是想把他肚子里的那些江湖板眼教把你,你还不领情!别个想学,还冇得位置学咧!你看看,如今这世界上,还有几个懂得江湖道的?烟筒噢,我看你咧,脑壳灵光,学两手,找个机会在街上去练练!还有噢,山寨里还有些储备券,看样子,要马上脱手,你们两个先去想点法子,将钱换钱,看能不能赚两个。”
见孙猴子有教后辈的热情,穆勉之很高兴。只有他知道,自从有了家,孙猴子对山寨的事,再也没有以前那么上心,更不提还有热心教后辈人什么江湖手艺了。
第3节
中央银行汉口支行兑换储备券的窗口前,来兑换钞票的人排起了一条长龙。
凛冽的北风,从银行北边的巷子口冲出来,钻进人们的领口袖口裤管口,在脊背膀子腰胯这些部位流连一番,带走人们身上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热量,留下一些瑟缩和唏嘘之后,又从银行南边的巷子口蹿走了。
冷得扛着腰的人们,冻僵的手始终攥着个麻袋或布袋。尽管装着储备券的麻袋很沉重,但人们还是把它搁在自己的脚背上。这样手上脚上都有了钱的感觉,就觉得安全放心了许多。攥麻袋的右手僵麻了,搁麻袋的右脚也压麻了,就用左手把麻袋拎到左脚背上来搁着,眼睛都盯着那个紧闭着的窗户口。
“个狗日的,这早晚了,还不打开!”
“哎呀,有抢犯哪,有抢犯哪!”
排队的人们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北边的这条巷子口,突然冲出一些年轻人来,他们嘴巴里喊着“有抢犯”,人就朝排着的长龙前头乱闯。本来排在前头的人们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挤到兑换钞票的窗户旁边去了,挨着兑换窗口的。都是这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年轻人。
“诶,你们这些……”
被挤到旁边去的,有人正想开骂,突然发现自己腰里顶上了一个硬家伙。
“老子看你是不想活了啵?”用匕首顶住人家腰眼子的毛烟筒,威胁的话从喉咙深处冒出来。
“哎呀,何必咧,都不是为了兑换这点钱?”六指从巷子口踱出来,一副劝架的样子,“要不这样吧,我跟前头的这些小弟兄们商量一下,叫他们帮您家们换,免得您家们站在风口高头挨冻,您家们说,好不好?”
“那,在你们手里,过几多水咧?”
“是哦,是噢,你们未必这好,一点水都不沾?”
“算了,我们也晓得你们是吃这碗饭的,要晓得我们几遭孽噢,您家们就少要一点咧!”
排队的人都知道,这是遇到江湖混混了,只有委曲求全,承认背时的份。
“哪里能让您家们吃蛮大的亏咧!这些弟兄,站在这里跟您家们挡风,您家们不出点血,心里过得去?这样好不好,这窗户里头是二百,我们来个二百五,么样?要是可得,就用我这里的法币先给您家们换了算了!”
六指手一挥,洪门山寨的几个小弟兄从巷子里扛出几个麻袋来。
“是不是真法币哟?”
“二百五就二百五咧,莫用假钱哄我们咧!”
“您家们这是说的个么话哪?假钱?您家们就是要假钱,我们也冇得地方弄唦!不是我说的话,银行都冇得我们靠得住!莫慌,莫慌,还是排队,一个个的来!”
看看排队换钱的人都降服了,毛烟筒收起匕首,兴奋地咋呼着。
“人哪,几好盘弄啰!刚才还在那里排队的,一眨眼,被烟筒这几个小杂种盘软了!”
穆勉之在巷子口探了探瞄了瞄,没有露面,暗自感慨着,朝茶馆那边去了。
第4节
满春楼茶馆里,空气甚是污浊。门口厚厚的棉布帘子,挡住了户外的寒气,也阻住了室内空气的流通。于是,茶水的湿气,茶客们吞吐的浊气,都一并沉淀下来。如果刚从外头进来,冰冷的鼻子,蓦地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塞住,免不了有些发晕,不过,在里头坐久了,也就习惯了。
此时,坐在茶馆里的孙孝忠,就很有些发晕。他朝对面的父亲看了一眼,又作了一次深呼吸。他还没有适应在这种成分复杂的空气中呼吸,喉咙总有些被什么东西扼住的感觉。父亲似乎生来就是这种环境中的人。你看,他气定神闲,偶尔端起茶盅,揭开盅盖,用鼻子吸吸茶盅里冒出来的茶香,然后,用盅盖赶一赶浮在茶汤面上的茶叶,再浅浅地呡上一口。孙猴子喝茶的整套动作,在儿子眼里,很规范。在孙孝忠的记忆里,对父亲,有两点印象很深,一是两眼深凹,颧骨高耸,一是动作麻利,从来没有这么斯文过。
“么样,看清白了吧?”孙猴子隔着桌子,问儿子。他看出来,在这浓浓的雾障中观察周围的环境,儿子还很不习惯。
一阵锣鼓家什的声音响起,在鞭鼓檀板的紧急催促中,京胡的弦音又往高处拔。和着京胡的伴奏,又传来女子花腔的咿呀声。
孙孝忠伸长颈子朝楼下看,这些让他脑壳胀疼的声音,就是从楼下冲上来的。噢,这茶馆里头,么样还有唱戏的咧?在这吵死人的地方,么样能活过得下去噢!
“我跟你说噢儿子,要想做生意,做大生意呀,你就要学会坐茶馆。”孙猴子早就看出儿子对这环境有抵触,很有感慨:个小杂种,硬像不是老子的种,么样这秀气咧!一个儿子伢大男将,脸相长得秀气点,还有点好处,起码咧逗姑娘伢喜欢,可性子就不能太秀气唦!这个鬼世界,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大家恨不得都像阎王,不秀气都不得了,你还秀气,不连骨头渣子都被别个嚼了!
“您家说的,只怕是老皇历了咧。不坐茶馆,就不能做生意?我看在这里头坐的,冇得么做大生意的。”对父亲的观点,孙孝忠很是不以为然,也不好太直露地反驳。这次,孙孝忠没有听从父母的劝告,擅自与美枝子结合,有点私奔的性质。虽然他不后悔,觉得还是对不起父母。父亲要带他坐茶馆,学做生意,他知道这是好意。
“这就是你的眼睛不中神咧!你冇听俗话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生意场高头,哪个是把‘我是做大生意的’这几个字刻在额壳上的?你看,坐在你左手桌子边上的那个矮胖子,你晓得他的生意做得有几大?”孙猴子朝旁边努了努嘴。
“就是那个穿着补丁棉袍子的老人?”孙孝忠看不出,那老人虽然气色不错,可那一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袍子,和街头讨饭的穿得差不多。穿这样行头的人,能是做大生意的?
“嘿,我说你眼睛不观事吧!那个老家伙,就是汉口有名的酱园铺田瑞泰的老板,外号添一把的田易发!就是他的田瑞泰,占了汉口酱货铺生意的一半!哼哼,你看不出来吧?人不可貌相噢伢咧!”
“噢?有这狠?噢,您家看唦,他把手伸到那个人的袖子里去搞么事噢?冷不过?”孙孝忠真惊讶了。
“么事叫冷不过哪!这是在谈生意!”见儿子对周围的环境有兴趣了,孙猴子心里很得意,又慢悠悠地呡了一口茶。
“谈生意?谈生意,用嘴巴谈唦!冇看到他们嘴巴动咧。未必用手谈?”
“嘿嘿,这回你算是说对了,在茶馆里头哇,谈生意,就是这样谈……”孙猴子说着,就把手伸进儿子的袖子里。他分别用不同的手指头,捏着儿子的手指,不停地变换捏的动作。
“三?五?”孙孝忠猜测着父亲捏手指头的意思。
“诶?还猜得有些门道咧!不过咧,不能这样说,应该说‘聚’、‘拐’,嗯?布业做买卖,不叫一尺两尺的,那是一般买布的到布庄扯个尺把丈把布,才说一尺一丈。在这里做生意,买进卖出的,就是这样把手指头笼在对方袖子里头捏数字,一叫明,二叫暗,三叫聚,四叫宽,五叫拐,六叫变,七叫夜,八叫问,九叫梢。两人之间就是生意冇谈成,旁边的人也不晓得这两人是出的个么价。不同的行当,叫法都不同,像我跟你大伯原先做杂粮生意,一是牛,二是地,三是人,四是工,五是大,六是王,七是主,八是井,九是羊,十是非……”
“噢,老五哇,还记得当年的那些老皇历噢,在这里带徒弟呀?”
“大伯您家早!”孙孝忠赶忙站起来问候。
“哟,大哥哇,您家么样也来了咧?跑堂的,来一壶毛尖!”孙猴子欠一欠身子,给穆勉之叫茶。
“孝忠哇,你爹是给你传真本事咧。”穆勉之朝周围扫了一眼,“嘿,田易发,又活了?日本人在的时候,不晓得他躲到哪里去了。咦?糟坊的彭大年也来了。”
“大哥哇,日本人在的时候,盐哪粮食哪,都管制起来了,哪里还能做酱货,还能糟酒咧?唉,还是日本人走了好些,这不,日本人一投降,随么事生意都做起来了。”孙猴子很是感慨,“好哇,汉口就是个做生意的好窝子!闹日本人的那几年,随么事都做不起来,吃冇得吃的,喝冇得喝的,嘴巴都跟着吃亏!”
“穆大伯诶,刚才爹说,做大生意的,都要学会坐茶馆,我说哇不见得,不晓得您家说是不是的?您家看唦,那些银行的老板、洋行的老板,我就冇看到有来坐茶馆的。”孙孝忠实在对茶馆的氛围不感兴趣,穆勉之来了,他又把刚才的问题提了出来。
“是的呀,他们是不来坐茶馆的呀!可是伢咧,你要晓得,他们总要有个地方坐哇,坐哪里,你晓得啵?”穆勉之不知道孙猴子父子俩说了些什么,他心里还惦记着毛烟筒六指他们。
“不晓得。”孙孝忠真的不知道银行家、洋行的大老板们谈生意坐在哪里。
“咖啡馆!他们坐在咖啡馆里谈生意。那咖啡馆,跟我们这茶馆是一样的,区别么,一个是我们中国的,一个咧,是洋人的玩艺。嗯,不晓得烟筒六指他们回去冇?”
“他们到哪里去了哇?”自从跟美枝子住在一起,孙孝忠就很少再跟毛烟筒他们一起活动了。
“噢,他们哪,还不是在学着做生意。”一想到早晨毛烟筒他们在银行门口强压市民兑换钞票的情景,穆勉之嘴角露出一丝含义不明的笑:还是强买强卖来得快些!像在茶馆里这样做生意,几时才能发得起来哟!
第5节
“算了哇,爹爹,洗了睡呀!”
王玉霞朝王利发喊。
王利发正在对付那一堆排骨。
“这排骨,今日要把它剁出来,用水漂着,明天好煨唦。这个小山哪,买这多排骨!一回还煨不完唦,腌一些啵?腌排骨也蛮好哇。到开春的时候,弄点新鲜排骨,加点这腌的腊排骨在里头,晓得有几香哦!”
王利发挥起砍刀,剁得蓬蓬响。
“过点细咧,莫把手剁到了!”近来,王玉霞感到胸腹闷胀,浑身都不舒服,前几年日本人在这里的时节,在难民区住的时候,这毛病发作过。搬到棚户区,毛病倒好了,刚听儿子的话住进这洋楼里,老毛病又发作了。
“我晓得的!开牛骨头汤馆子卖包子,煨了那多年的牛骨头,晓得剁了几多骨头噢,都冇剁到过手咧。哎呀,我说小山的姆妈,你这病,要去看哪!刚才小山来的时候,么样不作声咧?叫他弄到医院去,再不是,我们自己请个先生。你还记不记得,集家嘴那个女先生,看你的病,几神哪!”
客厅里灯光很亮堂,也很暖和。王利发干得热了,脱了棉衣,把袖子也捋到了臂弯。头顶的灯光洒下来,王利发的形象一览无余:每剁一刀,那屈指可数的几根灰发,都自作多情地跳动几下;柴棒样的手臂,和这手臂挥舞着的砍刀相比,砍刀显得硕大无朋;那被砍刀剁砍的排骨,容易使人生疑:这排骨,是不是从这人自己胸肋肢解下来的?
“这人呀,也是贱哪,住在铁路沿棚子里头,偏是冇得么病,住在这宽敞的洋房子里头哇,睡的绷子子床,垫这厚的絮,倒还浑身疼!你穿那一点点,莫凉了哇!”王玉霞靠在床沿,看着王利发剁排骨。这个遭孽的人咧,一生不晓得是么样活过来的呀,像是浑身都冇长到二两肉哇!
“小山的姆妈,我晓得您家的心思,您家是不放心您家的儿子咧,这房子,您家担心来得不明不白,怕您家的伢将来有个么好歹咧。不是我的嘴巴毒,我说哇,人哪,浑一点好,过一天算一天,想那么多做么事唦!人的命是算不到的!要是真有一天不中神了,我们还是去卖牛骨头汤!再说咧,小山做了这大的官了,弄套把两套房子,算得个么事咧?不信您家看唦,满世界的人,但凡沾了一点官气的,哪个不是弄房子票子车子?”王利发麻利地弄妥帖了,洗了身子,上了床,挨着王玉霞躺下,嘴里不停地劝慰。
“噢,噢,这个世界上噢,就只有你呀,才真正晓得我的心思哦!儿子大了,又做了官,心气也高了!孝顺是孝顺,可哪晓得娘的心思咧?有时候提醒他几句,他听到一半,不是不耐烦,就是不做声,过一下就走了。只有你呀,只有你呀……”王玉霞把脑袋朝王利发偎过来,一脸的潮湿。
唉,唉,早先,这身子,摸着几柔酡噢!背上光溜了,胸前咧,不消说得,一摸,血就直涌!胯子咧,更不消说得,一挨到,浑身的骨头都酥了哇!你看这如今,唉,胯子高头的肉哦,松得就像黄牛颈子垂下的皮子!顶遭孽的就是这胸前哪,不晓得么样长成这样子了,不谈摸,挨都都不想挨了哇!唉,当年,这都是些几好的位置噢。如今还谈么事咧?我这底下,连屙尿都屙不干净了。唉,人活久了,连自己都有些嫌自己了哇!么办咧,少是夫妻老是伴咧。
王利发的手停在王玉霞背上,下意识地摩挲着,这摸挲,可以理解为抚慰,也可以理解成叹息。
第6节
纷纷扬扬的雪花,隔着窗玻璃看,显得有些神秘,仿佛童话中的境界:伴随着轻灵雪花,一些个活泼可爱的精灵们,带着吉祥、带着希冀,飘落下来,给滋味复杂的人间世界,点缀一些儿单纯和童真。
怎么竟有这样恬然的心态了呢?早年跟着皮埃让神父学法文,好像也很少谈及什么圣诞哪天使呀这些话题。皮埃让神父似乎是个烟火气很重的人,一口地道的汉口汉语,嗜好我们柏泉乡下的鸭子煨藕汤和炒辣椒,神父好像没有对我讲过什么有关精灵一类的童话。
望着窗外飞扬的雪花,刘宗祥有些神思遄飞的感觉。
很久都没有这样轻松的感觉了。
他转过身来,盯着那幅中堂。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噢,子高兄,当年你我都心高气傲,这幅字,是你的心迹,也是我的心迹么?
这幅字的宣纸已然发黄,虬劲的笔触却依然散射着勃勃的英气。
“宗祥哥,还早么,你坐一下唦!我看你就这么站着转悠,有一阵子了咧!冯先生要来呀,还真把你弄激动了。”
没有人在旁边的时候,吴秀秀还是习惯于称刘宗祥为“宗祥哥”或“祥哥”。这是少女时代对他的称呼。用这个称呼,是不是可以随时回味已逝岁月的滋味呢?吴秀秀有时还真这么想。
早上,接到冯子高的电话,刘宗祥就难以让自己平静下来。
电话是吴秀秀接的,电话中说,他要来吃晚饭。开始,听到是冯子高,吴秀秀也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好多年没有联系了噢!刘宗祥甚至比她还激动些。
地上终于被铺上一层白生生的雪毯了。
“天色不早了咧,这是有雪映着,才显得这么亮唦。”刘宗祥咕哝着。
“是的,是的……嗯?嗯!汽车响,估计是来了!”吴秀秀听到汽车朝浮碧轩开过来的声音。
噢,冯先生!噢,这搀着冯先生的,不就是冯蝶儿么!父女俩后头跟的两条汉子,是……噢,这稍微年轻些的,几像当年的三狗子叔叔呵,未必真的是汉生兄弟?噢,她的娘还在柏泉乡下咧,要是晓得儿子到汉口来了,该几想见一面哟。这一个咧?他看蝶儿的眼神,嗯,这肯定是汉江!哦,李汉江,天哪,也有年纪了啵?算下子看,嗯,也有五十了啵?
冯子高几个人从汽车上下来,吴秀秀不由看得走了神。
“哎呀,子高兄,童颜鹤发呀!”刘宗祥一把扶住冯子高,很是感慨。
“诶?么样不说老了咧!宗祥老弟,您家也会阿谀了?嗯,老弟也显年纪了,嗯,气色不错,气色不错。秀秀哇,么样说你咧?是说你还是老样子咧,还是说你越活越年轻了咧?噢,芦花呵,您家还是那好的精神哪!这位是?噢,是吴安的内室?就是给我们开车司机的太太?”冯子高几乎跟屋里所有人的都打了招呼,很是周到。
“冯老师呀,您家还是那么热闹噢!看您家的神气呀,真是神仙哪!”吴秀秀嘴里说着,一把拉过冯蝶儿,“来,蝶儿诶,过来,他们去说他们的,让我好好看看你!槐姑哇,请吴安帮下子忙,快点把菜都上上来。”
“秀秀娘娘,您家是么样在活哦!一点都不显年纪呀!汉柏他们咧?诶,吴汉生哪,快过来见你堂姐唦!”冯蝶儿没有看到刘汉柏。
“汉柏他们等下子就回来的。看你的个小嘴巴,还是那样甜哪!我这都像老柴棒子了,还不显年纪?么样,这次回来,你跟汉江……”
“我们是漂泊的命哪……嗯,天哪,真香咧,是排骨汤啵?还有藜蒿炒腊肉,呀,这鳊鱼!”冯蝶儿耸耸鼻子,很夸张,也很随意地把吴秀秀的问话给忽略过去了。
“秀秀姐!”吴汉生喊吴秀秀,声音居然还是那么怯怯的。
吴秀秀虽然是吴汉生的堂姐,但吴汉生的娘却跟吴秀秀年纪相仿,甚至连相貌都有些相似。所以,这姐弟俩的年龄差别很大。实际上,吴汉生和刘汉柏差不多大。
“噢,汉生哪,几时到汉口的呀?回乡看了姆妈没有?”吴秀秀盯着吴汉生的脸不眨眼地看,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叔叔吴三狗子那精悍精神的模样。
“昨天刚到,还冇来得及回乡去。这次回来任务紧得很,只怕难得有空回乡看姆妈了。”说着说着,吴汉生脸色有些黯然。这多年,一直在山里,不是打仗,就是做城工工作,因工作关系,到过柏泉,母子相见过,但毕竟任务在身身不由己。他很想念母亲。这么多年,母亲虽然衣食不愁,但终归是过得孤苦。
“噢,好,过些时,要是你姆妈到汉口来了,或者我回柏泉乡下去,把你回来的事告诉她。来,来,都来咧,汉柏他们也回来了!上桌子咧,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说咧。”
吴秀秀招呼众人入席。
“说吃年饭咧,真还早得一点,不过咧,这年哪节呀,不都是人自己定的日子么?我们何不就把今天当年咧?再说了,今天到的都是贵客,我们把今天这餐饭,当成今年的年饭,好像也很顺理成章吧。来,子高兄,来,各位,先喝汤,先喝汤。”
刘汉柏吴小月两口子一边跟客人打招呼,一边脱大衣。
“噢,姆妈,兄弟留守在银行里,说今天咧,干脆他们一家三口都不回算了。我想也可得,过几天,我跟汉柏换他们回来过年也是一样的。”见母亲盯着自己看,吴小月从母亲眼神里读懂了:母亲惦记着吴用。
“冇得么事,冇得么事!你们都有你们的事,你们忙你们的,忙你们的。”
由儿女们想开去,芦花不由想起了丈夫二苕,想得鼻子酸酸的,撩起围裙擦眼睛,一想满屋的人都蛮快活在喝酒,自己不能流眼泪,就忍着,转身到厨房去了。
“宗祥老弟,一些年冇喝到这地道的排骨汤了噢!”冯子高埋头喝了一阵,抬起头,由衷赞叹。“诶,这人一老,是不是就变得好吃了噢?”
“俗话说,水是家乡甜,月是故乡明么!子高兄,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要是没有合适的住处,就在我这里委屈委屈?”没有问从哪里来,刘宗祥却在试探冯子高将来的打算。
“是呀,是呀,宗祥老弟,八年漂泊,我才晓得,当初你为么事不走哇!当年朝后方撤退,要勇气咧,留下来咧,也是要勇气的咧!我么,黄土都埋到眉毛尖了,这次回来了,还往哪里走咧?住在这里当然好,天天有排骨汤清蒸鳊鱼藜蒿炒腊肉,几好噢!可人一老哇,就喜欢清静了哇!老弟忘记我在您家那条宗祥路还有一栋小楼?就住在那里,反正从那里到这里,也就几步路么,想吃秀秀弄的菜了,踱过来就是了。反正哪,我这一生哪,就养了个丫头,还是个野丫头!唉,也不容易!人一在党噢,就身不由己了噢,这就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一个道理!他们有他们的事,这不,这回呀,是跟中共的董必武先生一起回来的。这不跟我当年在革命党,搞辛亥首义一样的么!宗祥老弟呀,一代接一代呀!我们这一代算是交代了!说到接代,还真是这样噢!您家看唦,我闹革命,我的丫头就接代,您家经商赚钱,您家的儿子就接代,经商赚钱。汉柏呀,你比你爹的台子还搭得大些咧,你爹是开商行,你咧,干脆就开银行!”冯子高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真是呀,有半碗排骨汤垫底子,再喝酒哇,这酒从喉咙管下去,感觉就是不一样咧。”
“噢,爹,噢,刘老板,各位,我跟蝶儿咧,还有点缠身的事,要先走一步了,借主人的这一杯酒咧,敬您家们!”李汉江站起来敬酒。厚实的身板和略显腼腆的神态,很难把这个汉子和军人联系起来。
吴秀秀盯着李汉江,眼前的这个彪形大汉,仿佛幻化成李长江、李大脚。
“秀秀娘娘,我的爹呀,真是越来越好吃了,今后哇,少不了要到您家这里来讨扰的咧。我在这里,先谢谢您家们了咧!”冯蝶儿看吴秀秀的神态有些呆滞,用肘子推推她。
“哎呀,蝶儿呀,看你说的么话哟,你的爹是哪个?是我的老师唦!学生服侍老师,不是分内的么。么样啊,你们这就走哇?”吴秀秀起身送冯蝶儿夫妇。她注意到,在席间,儿子汉柏除了脸上挂着笑,基本没有说话。
“让他们去,让他们去!董必武先生哪,是为两党和谈来的吧?他们做跟随的,也算是和平使者吧。好事哦,好事啊!这回打日本人咧,国民党共产党,算是又合作了一盘。但愿咧,这回的合作莫又生出枝节来呀。噢,好雪!这雪可以佐酒哇!”冯子高的话,空间很广阔,难得看出他是不是真的老了。
“子高兄噢,我还是那个话,政党噢政治噢打仗噢,都是生意。要说有么不同,也就是打锣卖糖各干一行。我们今日就不说这了。么事生意噢,政治哦,都是他们年轻人的事了。您家说的是,这雪呀,真的是可以咽酒咧。噢,汉柏呀,听说,储备券兑换法币,要在三月换完哪?”刘宗祥的话题也拉得很长,刚说不管了的,突然就谈起生意来了。
“嗯!我那里,已经冇得么储备券了,您家!”刘汉柏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冯先生,祝您家越老越仙健!”
第7节
钟媛媛端起一盆水,用手浇着,均匀地洒在门口的石板街面上。很快,被水浸湿的地方,街石现出粉嫩的颜色。旁边没有被水浸湿的地方,石头的颜色就深些,仿佛没有梳洗的少妇,姿容还是有的,因懒扫峨眉,不施粉黛,连洗一把的心思都没有,就显出一些憔悴来。
噢,五月的阳光真好!
钟媛媛抬头朝天上扫了一眼。
阳光真灿烂啊!在汉口过了那么多年,么样就冇觉得阳光灿烂咧?噢,少女时代的汉口,是不是有太多的阴霾?这些年在山里转,没有一天安宁的日子,也没有心情去感觉山里的阳光是不是有这么灿烂。噢,这汉口噢,也只有这个把月,阳光能让人觉得灿烂。这交通路的还是先前的样子咧,这铺街的石头,冇得么变化:这些粉红色的砂石,铺在地上,就像一摞摞的书,被人睬得多的地方,就凹下去深些,也显得薄些,被人踩得少的地方,就显得厚些。这就像一些书,有的被人所喜,有的被人冷落。
钟媛媛转过身来,朝门楣上扫了一眼,“光明书屋”几个字,是她自己写的。前天,晚上去见董必武同志,她提出请董老写这几个字。董老一笑,说,小钟哦,如果到你真当老板的那一天,你还开书店的话,再来找我写吧!钟媛媛听明白了董老的批评:挂了共产党元老董必武的题字,不就暴露了书店的面孔么!
“钟政委……噢,钟老板……”在书屋里头整理书架的小伙子走出来,准备告诉钟媛媛,店面整理得差不多了,一听自己又喊错了,话就缩回去了。在山里的这些年,钟媛媛先是跟冯蝶儿在城工部,后来到部队当团政委。小伙子叫周本清,是她老上级周思远的儿子,在部队当她的警卫员。
“小周噢,你还冇记住哇!再不能喊政委了咧,有人的时候再这样喊,就会喊出鬼来的咧!”批评是批评,钟媛媛口气却很柔软。这倒不是因为周本清是她上级的儿子,钟媛媛与同志相处,一向都很和蔼。在部队里,钟媛媛简直就是个谜:大革命时期就参加革命,还有黄埔武汉军校的资格,看上去柔弱的女人,打起仗来,却没有一点女儿态,可她就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有学问的漂亮女人,可是,她为什么就不结婚呢?
如果拿这个问题问钟媛媛,可能她也回答不出来。
是噢,我为什么不结婚呢?钟媛媛也问过自己。每当这个问题浮起的时候,吴诚的形象就跟着一起浮了起来。
从学生时代起,钟媛媛就养成写日记的习惯,戎马倥偬的年月,这习惯也没有改变。一个梦想在前方呼唤着她:有一天,她要把自己亲历的岁月写成书,像高尔基那样。
“是!”周本清自己也不好意思。政委提醒过好多次了,自己就是记不住。
“你看,又犯了吧!你这哪是店铺的伙计咧,简直就是个军人么!可别小看这些小节噢,小节不注意,要出大乱子的!”钟媛媛语重心长。
“是的咧,您家!我记住了咧您家!”
“嗯,嗯,这还差不多!”看周本清一本正经的样子,钟媛媛又笑了,“你在这里招呼一下,把该清理的,都理顺了,我去办点事。”
“老板,您家放心去,放心您家!”
“嗯,还蛮像那回事!”钟媛媛朝街石瞟了一眼,刚才泼了水的地方,都已经干了。“这天道哇,还蛮燥呀!”
这个女人刚上台阶,柜台后头的吴用就已经看到了。
这是个很有些惹眼的女人。
在汉口市井,这样相貌的女人不是没有,可怎么就没有这样好看呢?
吴用没有多想。他没有时间想,再说,他不是个有非分之想的人。他的女人不丑,能持家,也很疼他,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有妻如此,还有什么不足的呢?至于有好看的女人在眼前过,在不伤大雅的情况下,看上个一两眼,内心不至于不安。什么情况才是不伤大雅的情况呢?比如说眼下,吴用他坐在银行的柜台后头,额头眼睛部分刚好露在柜台上头,刚好能看到柜台外头,而外头又有个很好看的女人过来了——不是过去,而是笔直朝柜台走过来了,顺便看看,这就叫不伤大雅了。如果大庭广众之中,一个女人从身边走过,一个男人不错眼珠子地盯着,颈子随着女人移动的方向转,眼睛从女人的脸上扫到胸膛,从后腰盯到腰胯,这,应该是很不雅的了。
看这女人笔直朝柜台跟前走,已经不足一丈了,吴用反而把头埋到账本上去了。
“请问,先生,这里办理贷款业务么?”钟媛媛柔声问。
“办哪——银行么,么样不办贷款咧?”这时候,吴用觉得抬头看这个女人,又不伤大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