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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24 彭建新(现代)
  朝吴明用白眼睛珠子瞟了一眼,像吴明就是山口太郎一样,张腊狗没有伸手接过话筒,而是铺天盖地一阵猛咳。
  “个把妈日的,不是宣布投降了吗,还打个么电话咧?我跟你说哦,吴明哪,这局长的称呼,你也不要喊了,叫香堂的人,都还是喊师傅。”
  猛咳一阵之后,张腊狗感到喉咙和胸膛里都空了好多。看吴明还保持着朝他递话筒的动作,就骂骂咧咧地把话筒接了过来。
  “哦,哦?嗯?嗯!嗯哦——哦,叫副局长来可得啵?不行?哦哦……”
  “这个杂种山口,真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个把妈他的天皇都宣布投降了,他还要召开个么会议!还要老子亲自去,个把妈真是的!”把话筒递还给吴明,张腊狗又是一通埋怨。
  “这人坏是坏,对日本人倒冇得蛮多的奴才相。也是,流氓青皮出身的,混出个青帮香堂头子,打打杀杀撮白日哄几十年,到老又这样歪歪撇撇的身子,连鬼都不怕,他还怕投降了的日本人?”吴明听张腊狗跟山口太郎通话中没有太君之类的称呼,只是一味嗯嗯呵呵的,心里感慨。
  “您家还是去吧,不就是开个会么?虽然说是宣布投降了,可接受投降的人都还冇赶到汉口来,您家就还是先敷衍着再说咧。”吴明劝张腊狗去开会。既然山口太郎不要自己去开会,如果张腊狗也不去,日本人的动静就不清楚。一个宣布投降的战败国的特务,还明目张胆地召开会议,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重要的动向。
  八月的汉口,整个天上都是白花花的。
  在街上走的人,都取蹦跳小跑姿势。如果有局外人在凉快地方看,太阳下行走的汉口人动作像青蛙,很是滑稽。好在没有这样的局外人,大家都顶着同一片天,这同一片天上好像有无数个太阳,朝下喷火,地上好像有滚烫的汤汁在泛滥。这样炎天大日头的时节,实在是难得有待在荫凉地方享福的局外人。
  只有张腊狗是个例外。
  张腊狗有荫凉地方待,张腊狗有资格待在荫凉的地方享福。可张腊狗怕冷喜热,身子骨享不起这份福。
  从日本特务部开完会,走在白花花的太阳地里,张腊狗没有热不可耐的感觉,倒有些冬天挨在炉子旁的惬意。有了这样的不同款的感觉,一身长衫打扮的张腊狗,在八月的太阳地里走得慢条斯理的步态,就与他的年纪很是般配。
  “这婊子养的张腊狗,修炼成了个精怪咧,硬是不晓得怕热哪!你看他,在这样毒的日头里头走,像个僵尸样的,老子算是服他了哇!”
  一起从特务部出来的穆勉之,擦一把满脸的汗水,对张腊狗礼节性地拱了拱手,见张腊狗木然的神态,也就懒得搭理,自顾几步癫进旁边的小巷,迫不及待地朝跳上一辆三轮车。躲在另一辆三轮车上的义子穆六指,见义父上了车,脚一跺,两辆车飞快地去了。
  张腊狗根本没注意穆勉之在做什么、想什么。他似乎全身心地进入了日光浴的享受之中。
  这就苦了跟随他的荒货了。他朝迈着方步的堂主瞄了一眼,擦了擦流到鬓角的汗,很是感慨:“唉,这日子,真是比么事都狠些哪!想当初,张腊狗他是个几硬足的人咯!活到如今,连毒日头这样子晒都不晓得热,硬是麻木了哇!”
  荒货人长得精瘦,修炼武功枪法,一辈子不近女色,至今也没听说他病过。这样的身子,也算是寒暑不侵的了,居然淌汗不止,天热可想而知。
  终于到家了。荒货站在门廊里,长呼了一口气。他明显地感到自己呼出的气也是滚烫滚烫的。
  张腊狗进了屋,一时很不适应。
  张腊狗的房子,高大宽敞,一年四季门关窗闭,基本上处于恒温状态。从毒日头地里进得屋来,张腊狗不是感到荫凉畅快,而是感到一阵寒气从皮肤外头飞快地朝肉里头、骨头里头钻。于是,张腊狗站在门口,转过身来,朝太阳地里伸出脑壳,感到伸出屋外的脑壳比站在屋里的身子要暖和多了。他又朝天上瞄了瞄,抽了抽鼻子,寻找鼻子发痒的感觉,很想打一个喷嚏,可惜没有成功。
  “您家擦把脸咧吴明从里屋出来,递上一把毛巾。
  “嗯?哦——!”张腊狗接过毛巾,发现毛巾是热的,满意地哼了哼。
  吴明很想知道张腊狗今天开会的内容。他知道张腊狗热天也喜欢热毛巾擦脸的习惯。这家伙的情绪不错,估计不会有么蛮了不得的事情。
  “热天里头哇,擦把热水脸,晓得几舒服哦!这就像喝茶一样的唦,越是热,喝一碗热茶,解暑气呀。”张腊狗把热毛巾在脸上敷了敷,又揩了揩,“诶,跟你说哦,吴明哪,你晓得,今天山口那婊子养的为么事把我们找得去呀?嗨,他动员我们跟他狗日的一起到山里头去打游击!真亏他想得出来!”
  张腊狗说出来的消息,听得吴明心里一炸。可一看张腊狗轻松的样子,也就跟着轻松起来:像张腊狗这样老奸巨猾的老江湖,怎么会上山口太郎的当?日本人正嚣张的时节,像张腊狗这样的一些人,为自己的帮派利益,可以在大面子上由着日本人,现如今日本人投降了,张腊狗们怎么会再跟着日本人跑呢?俗话说,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别说是日本人不是凤凰,就是凤凰,也是外国的凤凰。外国的凤凰把毛一脱,哪个还会买账咧?
  “那是,那是,真亏他想得出来!您家这大的香堂,这么多的弟兄,有家有业的,打个么游击咧!”吴明一边附和着,一边看张腊狗的脸色。
  “是的唦!天大的鸡巴地大的屌,老子晓得见了几多!老子刀头舔血三刀六洞过了几十年,人是老了,病也是上了身,这脑壳还是清醒的唦,会上东洋矮子的当?”
  “那是的,像您家这样从辛亥年就抖雄的老资格,现如今的汉口,还能数得出几个来咧?穆勉之冇去开会了啵?”吴明又绞了个热毛巾,递给已经躺在躺椅上的张腊狗。
  “是的唦,要不是老子有辛亥年那点老资格,老子真还有些寒咧!跟日本人当了这几年的警察局长,清乡局长,虽然冇做么蛮多的拐事,算起来总还是汉奸唦。旁人都说,穆勉之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可不晓得他除了又臭又硬之外,还又滑唦!老子算死了,他杂种肯定不得跟日本人去打个么游击!”
  “也是怪呀,日本天皇都宣布投降了,这山口太郎么样还要上山打游击咧?”吴明的心思又转到山口太郎身上来了。
  “我看哪,这也不怪!听山口太郎那狗日的口气,这打游击的主意,不是日本军部的意思,只怕就是山口太郎心里不舒服,想扇点阴风点点鬼火。我们莫耳他!吴明哪,把弟兄们招呼好,这些时,切莫让他们在外头惹事!”
  这老家伙,真是个精怪呀,脑壳太清醒了,只怕睡着了都睁着一只眼睛咧!
  吴明朝歪在躺椅上的张腊狗瞥了一眼,见张腊狗呼吸均匀,像是真的睡着了。
  第6节
  看看到了家门口,人还在三轮车上,穆勉之就朝屋里喊:“诶,杀个西瓜,杀大一些的呀!”
  “个把妈,这天气,真是不要人活了哇!”穆勉之一边下车,一边嘀咕,“人一老哇,腿脚都不活泛了。老话真是冇说错哇,人老先老脚。你看这胯子唦,硬是像生了锈样的!”
  “哪里哟,您家!您家还仙健得很咧!您家冇看到街上那些老的,还刚进五十,就歪歪撇撇的不中神了咧,哪里还像您家这样,天天早晨走一趟拳,恨不得能打得死老虎咧!”嘴里夸着穆勉之的身体,六指跳下车,跑到穆勉之坐的车跟前,伸手就要搀扶他。
  将近七十岁的穆勉之,身体还很是健壮,除了阴雨天偶尔感到腰和膝关节酸胀酸疼,还没感到身上哪里还有毛病。至今,穆勉之还保持着年轻时的生活习惯,甚至更规律了:早晨很早就起床,起床后练一趟拳脚,然后吃早餐,汉口人叫“过早”。过早是一碗热干两个面窝外加一碗伏汁酒,中午和晚上各喝三两酒,酒后还要吃一大碗干饭。晚上头一挨着枕头就打鼾。有时,洪门山寨里有年轻人说身上不舒服,穆勉之就笑骂:“个狗日的,胩里毛都冇长齐整,就吵身体不好!像老子们这大的年纪,还有‘三得’咧!哪三得?吃得喝得睡得唦!要是退转去二十年,老子们‘三得’高头还要加上‘两得’——玩得做得!”对于吃,除了正餐变变花样,过早“热干面、面窝、伏汁酒”这三样,穆勉之几十年没有变过。“这热干面面窝随么样吃,都吃不厌哪!不像老五,会吃,哪里有好吃的东西,他总能够晓得,随几远,他都有本事跑去吃!唉,老子这嘴巴就是贱,就认死了这热干面,这汉口的热干面就是好吃!个把妈,要是冇得热干面了,该么样过哦!”近几年,上了点年纪,穆勉之经常这样唠叨。
  “大哥,您家回来了?这热的天,狗日的都投降了,还喊您家去开个么会唦?”洪门山寨的老五孙猴子从门里探出头来,“快点进来,快点进来!这鬼天道,硬像是要把人热死的样子!”
  在汉口江湖码头上混的人,都晓得穆勉之洪门山寨的老五,不过叫他大号孙厚志的不多,都叫他孙猴子。几十年了,孙厚志也习惯了别人喊他孙猴子,他的大号连他自己都差不多忘记了。今天,穆勉之被山口太郎喊去开会,为防不测,行前穆勉之叫来了结拜兄弟老五孙猴子,委托孙猴子临时管事。和张腊狗一样,穆勉之跟人耍了一辈子心眼,也一辈子提防着别人。投降了的日本人还要召集他们开会,穆勉之不能不防。
  “老五哇,您家说好不好笑哦,山口太郎要我们跟他一起到山里头去打游击!好像老子穆勉之跟他们日本人一路做了蛮多拐事一样的!老子不就是搞点稽查的事情么!又冇杀人又冇放火,顶多就是被那杂种张腊狗拉着跟了日本人一场,算得个么事咧!”穆勉之接过一块西瓜,呼呼呲呲一气啃完了,出了一口气,“哈,这热天哪,顶消暑的,还是这西瓜!诶,孝忠哦,你也来了?西瓜是你买的?蛮好咧!么样,这些时,还是被你的姆妈关在屋里读书?唉,读书好哇,我肚子里的这点字墨,都差不多还给先生去了哦。”
  “读个么书哦,就是他的姆妈怕他到处跑,惹祸。不太平咧,就是担心。其实咧,越是不太平,越是练胆子唦1有么办法咧,妇道人家,懒得跟她吵。诶,大哥哦,到底是么回事唦?”
  孙猴子不想说儿子的事。儿子有老婆管,他都听老婆的,省了不晓得几多烦心事。
  “么样回事?山口太郎,他狗日的说他的,我们这些人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个把妈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顾得了我们这些地头蛇?”穆勉之又飞快地吃了一块西瓜,“嗨,舒服了,舒服了!”
  “话是这样说,总是跟了日本人一场,赶明日中央军那些王八蛋回来了,算起账来……”这些时,为山寨的前途,孙猴子想了些心思。洪门山寨是穆勉之和他以及老六毛玉堂一起创建起来的,是他们的生财之所,是他们的根。前两年,绰号毛芋头的老六死了,他和穆勉之都很伤心了一阵,对毛芋头收的义子毛烟筒,也就格外地多看顾了。
  “嗯,老五哇,您家想的周到,想的周到哇!我也想过了,第一咧,我们冇挨到杀人放火的事,就是死了个二苕,那是老六做维持会的时节,也是日本人打死了的唦。第二咧,我们也冇像张腊狗那样出头。当然咧,我们也要走动走动了!”穆勉之接过孙孝忠递过来的蒲扇,狠扇了几下。
  “是呀是呀,该走动的,还是要走动走动哦!”孙猴子附和着。在大主意上,往往都是穆勉之拿,再说,日本人占领武汉的这几年,孙猴子的老婆杜月萱总是叮嘱他,要他无事少在外头跑。
  “听说,如今当红的一个叫陆小山的,是陆疤子的儿子咧。”孙猴子一边说,一边看穆勉之的脸色。当年,张腊狗、陆疤子的青帮香堂与穆勉之孙猴子的洪门山寨,时而争斗时而合作,江湖上算得上是朋友了。为一只好蛐蛐,张腊狗下狠手弄死了自家香堂的弟兄陆疤子,穆勉之也算是间接插手过的。这中间的过节,不知道陆疤子的儿子清楚不清楚。
  “嗯,是要找一找陆疤子的儿子了。不关我们的么事,陆疤子是张腊狗弄死的,再说,那时候,这陆小山还是屁大点小伢,晓得个么事?”穆勉之下意识地摇着蒲扇,似乎陷入回忆之中。
  “老五哇,我们在这法租界边泰兴里临街的口子上,不是有一栋房子吗?”穆勉之好像在自言自语。
  “是的呀,那是我们山寨议事的会所咧,么样哦?”孙猴子似乎有些明白,但他觉得,有些话,还是由一寨之主穆勉之说出来的好。
  “我想把这栋房子送给陆疤子的儿子,你看么样?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唦!要是你觉得可得,就要几个小弟兄去收拾一下。”穆勉之转过身来,对着孙猴子,用的是征求意见的口吻。
  “可得,可得。”看大哥这样尊重自己,孙猴子心里很舒服。
  “五叔哇,我们就带几个人去收拾!”六指自告奋勇。
  “要弄好一些咧!我说六指诶,这关系到做面子的大事情咧,莫驴子屙屎外面光,最后搞得割卵子敬菩萨,人也得罪了神也得罪了!”孙猴子叮嘱。
  “你五叔说的对,你们要听咧!莫马虎!诶,老五哇,稍微坐一下,我们弄点酒喝啵?一些时都冇在一起喝酒了咧!我记得你说过的,一个桃子,一个西瓜,这两样东西是顶解酒的咧!”
  “可得唦,等下子我去弄点卤菜来。”孙猴子也来了兴致。
  “这热的天,要您家亲自跑个么事唦,随叫哪个伢跑一趟算了。”穆勉之瞥一眼屋外,仍是白花花的太阳烘烤着。
  “诶,伢们?伢们晓得个么味口唦?他们哪,狗屎都是好吃的!吃的东西,马虎不得的,还是我去,我晓得,前头那个巷子口新近开了个卤菜铺子,东西做的蛮是那回事!”孙猴子一边说,一边吞涎水。
  第7节
  陆小山近来忙得很。
  就在日本人宣布投降不久,他就接到恩施方面的指令,说是撤退到恩施的湖北省政府马上就要回来。同时,他又接到老上级郭忏的密电,电文上说,按照重庆统帅部的命令,在国军尚未到达各大城市之前,各战区对要准备接管的各大城市,先行成立“前进指挥所”。现在,武汉的前进指挥所已经在恩施成立,已经在汉口的陆小山被提名为前进指挥所成员,负责接收报纸电台整个新闻宣传系统,并具体被任命为“汉口市文化运动委员会主任”,还兼着汉口市记者工会主席、湖北省文化运动委员会常委兼总干事。
  接到郭忏密令的当天,陆小山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黄后湖,到汉口所有日伪新闻机构的办公地址“巡视”了一番:汪伪的“中央电讯社武汉分社,汪精卫中央宣传部在武汉的机关报《大楚报》,日本同盟社和《朝日新闻》汉口分社……
  “陆教官,么样专门看这些地方哦?”一直跟着陆小山跑的黄后湖,不明白他的上司何以对这些新闻报纸的办公地址这样感兴趣。
  一路上,街面上很清静,也很萧条。平日里四处巡逻滋事的日本兵和伪军警察,都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可能汉口的市民已经习惯了日本兵和伪军警察的跋扈,对这种少有的清静,一时还很不适应,大多还猫在家里不敢出来。
  “嗯?专门看这些地方?以后哇,你只怕是要经常到这些地方来哟。”陆小山也不说破,可得意的口吻溢于言表。
  陆小山的思绪已不知不觉飞得很远了:摩肩接踵的人流,鳞次栉比的商铺,他陆小山头戴巴拿马遮阳帽,鼻梁上架着墨镜,前保镖后跟班,徜徉在繁华的歆生路上;街两边商铺的老板,都对他点头哈腰,都往他口袋里塞坨子;他矜持地一边用文明棍挡开老板们塞过来的钱物,一边不经意地朝跟班瞥一眼,老板们会意地把钱物塞给陆小山身后的跟班……
  “这些报馆通讯社,占的都是些好地盘哪,不是鄱阳街,就是保华街,都是些做生意的好地方哦!在往日的汉口,这都是些寸土寸金的位置咧!”陆小山似乎在自言自语。
  “现在不行了呀,您家看唦,萧条得很咧。”这些被陆小山称为寸土寸金的建筑,在黄后湖看来,都是门关户闭,毫无生气。
  “么样只看眼前咧!你呀,不晓得世事如棋,行市是会变的唦!噢,后湖哇,你姆妈的铺子开了张啵?”
  “早就开张了呀,您家去坐下子咧?”
  “唉,你的姆妈就是好强哦!你跟着我办公事,她在我那里住着,随便帮着照看照看,又轻松,晓得几好!她偏不肯,要去开个铺子,你又难得帮忙,她一个人有几累哟!”陆小山的叹息很真诚。
  “她您家说,在重庆开馆子,生意还做得不错,又学会了一手川味菜的手艺,就开了个卤菜铺子。她您家说,卤菜么,只要佐料地道,火候准,心里有谱,就有独到的味口,做起来也就是一锅汤料的事情,不像炒菜那样麻烦,一个人做得下地。”
  “噢,噢,那好,那好……嗯,嗯,像是就在前头啵?”
  “诶?您家么样晓得的咧?”黄后湖有些奇怪。
  在黄后湖的记忆里,他母亲开的卤菜铺,陆小山还没有来过。
  “嗯,嗯。”陆小山耸了耸鼻子,有些夸张地深吸了几口气。
  “噢,是的,是的!”黄后湖也闻到了前头巷子里飘过来的卤菜香味。他朝陆小山瞄了一眼,看来,他的教官兼上司今天的情绪出奇的好。
  金黄色的猪耳朵、猪头肉、猪尾巴,紫酱色的猪肝、猪口条,酱褐色的卤豆腐干……这些闪着油光、冒着热气的卤菜,仿佛捧着无数的诱惑,乘着川菜特有的麻辣香味,在里巷间游走。
  这是模范住宅区靠近法租界一幢两层的楼房,二楼黄素珍和他儿子住,一楼就是她的川味卤菜铺。天色已经不早了,早晨出锅的一批卤菜已经卖完了。经不住不断还有人来买,不得已,黄素珍破例又卤了一锅,看看也卖得差不多了。
  “姆妈,您家看,哪个来了?”案边还有个瘦巴老头在挑拣卤菜。这瘦巴老头看来是个吃家子,猪耳朵——顺风,专挑薄的,猪舌头——口条,还要用手捏一捏,似乎是在检测火候。黄后湖不等他挑拣完,就喊母亲,提醒陆小山来了。
  “噢,噢。”黄素珍抬头噢了两声,算是打了个招呼。
  既然做生意,把顾客照顾好,是最重要的。何况,眼前的这个顾客,虽然长就一副猢狲相,却是卤菜铺子开张以来几乎天天光顾的老客。有时,这瘦巴猢狲相的老头挑点口条顺风,先坐在铺子里喝两盅,然后再拣几样用荷叶包了带走。在黄素珍眼里,这老头是个会吃的,识得她的手艺。
  对她黄素珍来说,陆小山算什么呢?是他和她生下了黄后湖,可他既不能公开认儿子,也不能公开与她做夫妻。就是这个陆小山,她曾经不顾一切地爱过,她为他得罪了张腊狗,使得张腊狗要置她于死地。可她明白,这个男人不爱她,二十年前与她做爱,是一种周旋,是一种报复。二十年后,因为儿子的关系,因为都有了一把年纪的关系,因为在人生路上都跋涉得有些疲惫的关系,他们之间没有了恶意,可也没有爱意,有的只是黄后湖牵连着的那一丝血缘亲情,可这亲情也就淡淡的,一杯白开水而已。前不久,陆小山搬进新居,要黄素珍住在一起,名义上是管家,实际上是一种和解的表示。可住了几天,黄素珍觉得,她对陆小山,已经没有当年那种热情了,偶尔见见还行,可每天相见,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况且,她也不习惯与陆小山的母亲王玉霞朝夕相处。因此之故,黄素珍搬了出来,用多年的积蓄赁了这栋小楼,开了这家卤菜铺。做卤菜生意虽然要起早床,进货加工,由于她的手艺地道,往往不到下午就卖完了。她一般不卤两锅,乐得半天清闲。晚上儿子下班回来,同儿子一起吃晚饭,是黄素珍一天中最觉熨贴的时光。儿子出息了,黄素珍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很多。儿子有出息,也得亏陆小山这个还没有公开的老子。虽然没有公开认儿子,可黄素珍看得出来,陆小山对黄后湖那是真的疼爱。
  “到底还是自己下的种,硬是真的假不得,假的真不得哪!”每当黄后湖在家里夸陆教官对他如何如何好,黄素珍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却喜滋滋的。
  “这像是陆疤子的儿子咧?”这瘦巴老头就是洪门山寨的孙猴子,虽然好几年没有见过陆小山了,毕竟变化不大,还认得出来。“他么样跟这卤菜铺的女老板这熟咧?莫看这杂种当了官,只怕也是跟江湖上三教九流的差不多哦!”
  “老板娘诶,我要带走的卤菜包好了冇?”孙猴子猜不透陆小山跟这卤菜铺是个么关系。
  “哦,包好了咧,包好了咧!您家要不呀,打开来看一下?”黄素珍把一个荷叶包朝孙猴子递过去。
  “看个么事唦?熟人熟事的。”
  “姆妈,跟陆教官弄两个卤菜,我跟他您家一起喝两口咧!您家不晓得啵,陆教官如今当了全汉口文化运动委员会的主任了哇!”
  黄后湖不知道这个文化运动委员会是做什么的,只知道教官这个主任衙门的名字太长了。他反复在心里把这衙门的名字想了想,才有些明白:哦,怪不得的咧,陆主任要赶天赶地到处看那些报纸哦新闻社哦!
  “文化么事会呀?哦?是不是能把米呀肉哇运动出来咧?”黄素珍更不知道文化运动委员会是个什么衙门,口里半是无知半是揶揄地说着,拿把刀为儿子切卤菜。
  噢,这杂种是这家儿子的顶头上司?陆疤子的祖坟是不是被鸡子趴动了哦,个把妈,冒出当官的青气来了?
  朝陆小山又瞥了一眼,孙猴子默默走了。
  第8节
  “你们的人都来了?”陆小山摇着一把折扇,问站在跟前的麻占奎。
  “哪里哟!守城的兵不准我们进来,说是除了他们正规军,其余人等一律不准进汉口。这八年老子们在这里跟日本人打游击,流血拼命,他们么事正规军连根人毛都冇看到,这早晚到摘桃子了,老子们倒连汉口都不准进来了!”
  麻占奎是军统的人,听陆小山的指挥。这多年在黄陂,也就是游而不击,抱着百来条枪吃香的喝辣的。陆小山为了在汉口捞房子票子,深感人手不够,就想到了麻占奎。
  “不是我说你呀,占奎,你颈子高头长的不是脑壳?么样就不想点心思咧?不准队伍进汉口,冇说不准你们黄陂人进汉口唦!你呀你呀。”陆小山批评的口吻中不失爱护。
  “噢?哦,哦,是的,是的,陆将军,您家的意思,我晓得了,晓得了!”麻占奎揩了一把流到颧骨上的汗,瞄了一眼头顶上慢悠悠转动的电扇,心里嘀咕:这是个么扇子唦,干转,一点风都冇得。
  “你看你,又错了啵不是!我是个么将军咧?你晓得了么事?你晓得的,也不是我的意思!”陆小山瞥了麻占奎一眼,心里有些不舒服。其实,麻占奎没有喊错。在军统里,陆小山扛的是少将衔。
  “噢,是的,是的您家,陆主任!”麻占奎嘴里乖巧地应着,心里骂:老子手下的那些弟兄,跟着老子这些年,晓得受了几多罪!如今,手里冇得家伙,叫他们空手大白巴掌地进汉口来,有么用咧?
  “后湖哇,跟麻司令倒碗茶唦!诶,我跟你说噢,占奎呀,你么样进汉口我不管,你的位置,我都是跟你安排好了的咧!”看出了麻占奎脸色的变化,陆小山的口气又进一步地亲近了。这多年打游击,日本人冇打到,倒是习了一身的匪气。看来,要先用点甜的把他粘着,再慢慢地蹩他。
  “噢?您家给我安了个么位置哇?”这倒是个好消息,麻占奎果然被粘住了。
  “文化运动委员会文化稽查科长,么样?”
  “哎呀,我的姆妈咧,这是个么科长哦,这长的个名字,还是个么文化……”麻占奎心里凉了一截,牢骚就从嘴里蹦了出来。
  “嗨,你看,你看,颈子高头又冇长脑壳啵?我看你呀,猪八戒吃人参果,不晓得品味口!文化稽查,专门管收税罚款的,几肥的个差事呵,你真是不开窍哇!”陆小山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噢,是收税罚钱的?那好,那好,多谢您家,多谢您家哪陆主任!”一听说是收税的,还可以罚钱,麻占奎心里就舒坦了。“陆主任哪您家不晓得哪,这多年,在乡里打游击,硬是把人弄苕了哇!有时候我哇,个把妈,连我自己都不晓得么样苕成这样了哇!”麻占奎知道,这个时候,只有拼命地糟蹋自己,才能让陆小山舒服起来。
  “算了,都是一家人,你莫说自己苕,你莫忘记了,你也是个校官咧!我跟你说哦,这些时,我忙得要死,你要赶快进城来上任。你的那些人住在哪里?你看你,刚说你不苕,这就又苕起来了!汉口这么多的房子,就这边上模范住宅区,就不晓得几多房子!你们抗日有功的人,哪里不能住?”在军统里,麻占奎是中校衔。
  “我听说咧,这模范住宅区的房产,都是汉口地皮大王刘宗祥的咧!他是个有钱有势的名人咧,惹得?”麻占奎不是个苕,他虽然不认识刘宗祥,但晓得刘宗祥的名声,想让陆小山发话,他自己不想担责任。
  “嗨,我说麻司令哪,你一个抗日有功之臣,么样连这点胆气都冇得咧?随么事都要我跟你说明?你呀,你呀,叫我么样说你咧?你再这样耽搁下去,等你到汉口来的时候,连讨饭都摸不到门了呀!”
  陆小山朝麻占奎瞄了一眼,看透了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事情还冇做,八字都还冇得一撇,就想后路了?跟老子玩花样?老子真还要防一点咧!
  陆小山眼睛一眨,心里蓦地有了个计划的轮廓,他一时不好给麻占奎说透,也不能说透,忽然想起穆勉之请求接见的事来:“后湖哇,穆勉之是不是还在楼底下等着?”
  “是的咧,主任!穆勉之等了好半天了咧……”
  黄后湖听着他的上司和麻占奎言来语去的,虽然不晓得他们在斗什么心思,但也看出来,陆小山要用这个人,而麻占奎这个人呢,也很像牛肉筋子,是个咬不动嚼不烂的色。
  第9节
  “这个老家伙,真的是老了噢!”
  随着楼梯上缓慢沉重的脚步声,穆勉之花白的脑袋从楼梯口露了出来。陆小山朝穆勉之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趁穆勉之还没有从楼梯口抬起头,陆小山车过身子,面朝着窗户,背对着楼梯口,很是感慨……
  这穆勉之,裹几个人,当年在汉口集家嘴半边街打码头,后来创立了汉口最大的洪门山寨。我的爹跟张腊狗,纠几个人,在苗家码头四官殿混,创下了汉口最大的青帮码头,这都是当年汉口几抖狠的人咯!可恨张腊狗那老杂种,不顾江湖情谊,为了只蛐蛐,把我的爹整死了。如今,当年抖雄的,还就是他穆勉之跟张腊狗那老杂种还活着啵?张腊狗哇张腊狗,你可千万莫自己病死了咧,老子要亲手弄死你,才好给我的爹报仇哇!唉,我的个爹,听说也是个惹不得的狠人咧,听姆妈从小给我讲的些事来看,他真算得上是个心狠手辣的男将!老子这多年,几不容易哦!我的娘,为了把我拉扯成人,改嫁给了爹的朋友王利发。王利发虽然冇得么本事,也不是江湖上混的个料,可人老实,对我的娘好,对我也像是亲生的。要不是我的娘,要不是王利发,我陆小山哪里能上学读书,哪里有今天!
  窗外的太阳还是白花花的,临窗的这棵小柳树,孤单而孱弱,像有一餐无一餐过日子小伢的身子,没什么分量,稀疏的柳条在毒辣的阳光下无力地垂着,生命仿佛随时都可能离去一般。
  “噢……噢,陆主任!”
  穆勉之朝陆小山的脊背喊了一声。
  为见陆小山,这怯怯的一声,以及刚才缓慢沉重上楼的脚步,都是穆勉之设计出来的。就穆勉之眼下的身体、身手,空手对付三五个像陆小山这样的汉子,绝对没有问题。但穆勉之要示怯,要示弱,尤其是在陆小山这样春风得意的人面前,要给出一副风烛残年随时都有可能歪倒死球的样子来,让他冇得防备……
  不比年轻时节了,凡事斗狠,看哪个斗得赢,码头就是哪个的。人老了,年月也变了,凡事斗狠要吃亏呀。要是人家冇防备你,你再阴地里给他一刀!陆疤子个杂种,肚子里一点字墨水都冇得只晓得斗狠的混混,居然出息了这样个有手腕的儿子!这小杂种肯定有手腕,要不,么样这样子快就进汉口来了咧?日本人在的八年,躲得远远的,日本人一投降,哪个先进汉口,哪个的荷包就先鼓起来!老子冇得儿子,要是老子有儿子……咦!哪个说老子冇得儿子?那钟毓英跟老子生的叫钟昌的,不就是老子的儿子么!还有那个小梅生的叫钟媛媛的姑娘,也是老子的种!唉,造孽!人家是快活不过娶妻生子,老子是要报复刘宗祥那杂种,偷他的堂客日他的丫鬟!人家生个儿子不晓得几难,又是求菩萨又是告观音,老子就是偷了刘宗祥的婆娘跟那丫鬟一盘,就又是儿子又是姑娘的,一生就是两个!唉,有么意思咧?人家的儿子正大光明地叫爹喊老子,老的养小,小的养老,老子么样好认咧?倒不是怕让刘宗祥戴绿帽子,他几十年不沾他的婆娘,不到自己的刘公馆去,只怕早就晓得自己戴的是绿帽子噢!老子是怕麻烦,老子穆勉之一辈子不喜欢结婚咯生伢咯这些麻烦事!唉,不晓得钟昌钟媛媛这两个伢眼下在哪里?前年,毛烟筒他们几个小杂种捉到了钟媛媛,要不是老子发现得快,差一点被张腊狗那杂种弄到警察局去了。还是老子的种哦,割舍不断哪。媛媛那丫头,还不晓得是他的亲老子救了她咧。咦,照说,媛媛也是抗日的有功之人哪,这早晚也应该回汉口来了唦。把妈日的,么事抗日哦斗争哦政治哦,说到底,不都是为了钱!这个党的人为这个党赚钱,那个党的人为那个党赚钱,钱赚到党里之后,就一个个地再分钱!这个么党哦派的,跟老子们洪门青帮差不多!只是用些么这主义那主义装门面,说得好听些罢。
  穆勉之不知道陆小山前两年被先遣派进汉口来的事,但他知道陆小山是国民党的人。盯着陆小山的背影,穆勉之一肚子的心思。
  “噢,噢,穆老板!”陆小山觉得该转过身来了。
  对方虽然是个老家伙,而且失了势,毕竟是个老流氓,在汉口的根子还不晓得有几深。这人么,活的不就是个势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今天碰到坛子掉到缸里,过几天,说不到还有缸掉到坛子里的蹊跷事咧!场面见得多了,转过身来的陆小山,一脸的笑:“穆老板,真是不好意思咧您家!您家为党国出了这大的力,我还冇过府上去谢您家咧,您家倒跑到寒舍来了。哎呀,这热的天道,后湖哇,沏茶沏茶。”陆小山嘴巴里蹦出来的话,都是甜蜜蜜的。
  “哎呀,陆主任,您家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哪!虽然我跟你的爹是一个辈分,你还莫说,我跟你的爹,当年是梗得很的朋友咧。哎呀,您家看,我放着正经事冇说,您家又是这样的忙,我么样说些冇得用的老话咧。”
  陆小山的笑脸和甜蜜蜜的话,开始还真的把穆勉之给哄住了,就顺着杆子爬,说些卖老资格的话。可还没等他说得畅快,再一看陆小山的脸色,不晓得什么时候变得凝重了,就赶紧打住,且狠狠地在心里骂自己:嗨,穆勉之咧穆勉之噢,你真是冤枉攒了一把年纪,活转去了哇!这陆疤子的儿子,可不比当年胡混瞎玩的青皮流氓咧,这是个在国民党里头混了几十年的党棍咧!他跟你穆勉之套近乎,说得好听点,是他礼贤下士,说得白些,是他瞧得起你!你么样就当真的了咧?真是的咧,人家给点颜色,你就要开染坊,像个老苕样的!
  “哦?我还以为您家是过来玩下子的咧,您家有正经事?噢,那您家就说咧,说咧。哎呀,您家不晓得哪,这些时噢,接收的头头脑脑都还在路上,这汉口的一些大事噢,就都压到我一个人身上来了,么事报馆复刊咯,通讯社开业咯,又是龙船又是会,瞎忙!”
  一听说有正经事,陆小山就晓得穆勉之是送财喜来了。这老家伙,就是怕老子把他当汉奸整,这些时还是肯出血,肯吃亏的。陆小山的心思一转,脸色就又柔和了。
  “那是,那是,这大个汉口,又被日本人瞎掰了这多年,晓得有几多事要做噢!像您家这样能干的人,又正是精壮马力的,国家不靠您家靠哪个?”一看陆小山的脸色又变得柔酡了,穆勉之紧接着送上一些舒服话,然后话题一转:“是这样的咧,陆主任,据我手下的伙计们说咧,汉口特务部的头子叫山口太郎的,在汉口几十年咧,先是开银行,后是当特务,很弄了些钱咧。还有房子,在黄陂街,有处蛮好的洋楼。”
  穆勉之今天的确是来“献宝”的。就穆勉之的脾气,一是硬,从不跟人服软,像这样拍马屁的事,活了这大年纪,基本没有做过;一是不肯吃亏,尤其是在生意利益面前,他从来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像这样主动给别人提供“经济情报”,把好处让给别人的事,他从来没有做过。毕竟在日本人手里当了八年的差,虽然没有杀人放火的事,但他晓得汉奸的名分要是被追究起来,这颈子上的脑壳都难得保住。他现在必须吃点亏,尤其要在陆小山这样既有权势又是汉口通的人身上吃点亏:老子这早晚才晓得,为么事古人说吃亏是福了!说这话的古人,不是个极背时的,就是个极聪明的杂种!
  穆勉之一边说,一边心里盘算,一边观察陆小山的脸色。
  听了穆勉之一番话,陆小山的脸色一点变化都没有。在穆勉之的印象里,陆小山是爱财的。前些日子穆勉之送了一套房子,也就是现在他们说话的地方,陆小山二话没说就接受了。在喜欢钱财房产上,穆勉之试出来,陆小山不是个例外。可今天怎么啦?这么大一笔财产,还是日本人的产业,么样无动于衷咧?穆勉之盯着陆小山的脸,百思不得其解。
  “噢,噢,穆老板,谢谢您家了咧!不是谢别的,一咧,是谢您家送给我们汉口市文化运动委员会这栋房子。这也算是您家对汉口市文化事业的贡献哪!二咧,是谢您家今天到这里来的心意。您家明白冇?是谢您家的心意!但话要说开了,您家举报日伪财产,应该到接收日伪财产的衙门去才对唦,您家!您家么样跟我举报咧?您家跟我的爹是朋友,因故相信我,是好意。但要是让不晓得的人听到了,还以为我陆小山跟您家勾结着侵吞日伪财产。当然咯,上司不会怀疑我陆小山,可对您家冇得好处唦,嗯,嗯,嗯?您家晓得唦?这可是重罪咧,您家!”
  陆小山的这番话,在穆勉之听来,是砂糖里头掺着沙子,棉花里头裹着签子。
  “哦,哦,是的,您家说的是,说的是!我真是老糊涂了!唉,人哪,一有了把年纪呀,脑壳就糊了!就容易好心办拐事!唉,为么事人都说,英雄出少年,不说英雄出老年咧,就是这个理唦。”
  穆勉之抹了抹额头,发现出的汗竟然是冰冷的。个杂种,老子泰兴里这好的一栋房子,明明成了他陆小山私人的住宅,他偏要说是老子捐献给么事文化运动委员会的!个杂种的嘴巴两块皮,再加一根肉舌头,想么样说就么样说!穆勉之一头的冷汗,暗自心惊。
  “诶,穆老板,您家也莫要这样埋汰自己唦!我不是说了么,您家还是好意么!噢,您家不是一直在做土产生意么,我跟税务局的人说一下,这缉毒的事情哪,还是交把您家去做。嗯,他们不是有个缉毒科么,哎呀,麻烦您家当个科长,肯定是屈才了咧。”陆小山觉得,给点真甜的,恰是时候。
  “哎呀,陆主任,您家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咯!么事屈才不屈才咧,能够为党国做点事,随在脑壳上框个么帽子都可得!”
  穆勉之也觉得,这才是今天的真收获。感激的话虽然脱口而出,可感激的心肠一点都没有,有的只是憋在心里的咒骂:陆疤子哦,你狗日的个儿子,真是贼得不能再贼了哇!这小杂种,浑身都是心窟眼!他不是不喜欢票子房子,是在防着老子咧!老子就不相信,当老子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好哇,你贼吧,看老子么样跟你躲猫猫。
  陆小山却不晓得穆勉之的心思,他以为他真的把穆勉之怔住了哄住了,望着穆勉之蹒跚下楼的身影,嘴角泛起得意的笑。
  第10节
  山口太郎从法租界里头出来,朝泰兴里边上这栋洋房扫了一眼,又瞄了瞄门口“汉口市文化运动委员会”的牌子,嘴角刚闪过一丝嘲讽的笑,就下意识地警觉起来,把脸色沉了下来。仿佛对自己的嘴脸不放心,山口太郎在脸上抹了抹,抹出一副老态龙钟且不卑不亢的脸相。
  “您家是?您家找哪个?”
  黄后湖看到的这颗脑壳,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难忘的一颗脑壳:这哪里是脑壳哟,分明是个皱巴巴的鸡蛋么!可这鸡蛋到底是带壳的还是剥了壳的,又很是拿不准。可这分明又是颗人脑壳咧,只是……只是,脑壳上的眉眼太简略了,简直就像是在一颗大鸡蛋上马马虎虎地点了几笔!这是个什么样的老头哦,长成这个样子!黄后湖朝山口太郎瞄了一眼,深深地记住了这个模样。
  “我找陆小山先生,请通报一声,我叫山口太郎!”
  “嗯哼?你是个日本人?你日本人来见我们主任搞么事?噢?你就是山口太郎?你不是日本特务么?”
  黄后湖有些发懵。这些时,来找他们主任的人真是多呀,不仅多,而且很杂,形形色色的,有江湖人,有抗日地下军,有汉奸,你看,还有日本人特务!
  “请您通报一声,就说汉口特务部的山口太郎有要事请见!”
  “嗯,你等着!”黄后湖又朝山口太郎鸡蛋脑壳和不甚明晰的眉眼瞄了一眼,决定还是通报的好。这日本人,身为特务,既然敢来见陆教官,肯定有他来见的理由,不是么大事,他是不敢来的。
  “么事噢?日本人,叫山口太郎?不是汉口特务部的那个特务头子么?他来了?嘿嘿,有味,个把妈。他来了?他来做么事咧?个把妈,嘿嘿,嘿嘿!”
  陆小山眼睛珠子接连地转动着,嘴里虽然骂骂咧咧,心里却喜滋滋的:这个时候,背时的日本人找上门来,肯定不是什么坏事!个杂种,山口噢,日本人人咯,你们也有求人的这一天哪?“叫他上来,叫他上来!”
  “汉口市日本侨民山口太郎晋见陆将军!”
  “噫?你自己上来了?咦!嘿,你么样晓得我是个将军咧?”久闻山口太郎是个汉口通,陆小山还不知道山口连他的军衔都清楚。
  “请陆将军原谅,山口曾经是大日本皇军驻汉口市特务部的负责人,当然收集过有关陆将军的资料,可是,我没做危害将军的事情!”
  山口太郎还是那副不卑不亢的口气。去年,陆小山一潜回汉口,他的特务部就晓得了。山口太郎没有对陆小山下手,不是山口太郎的善良,也不是山口太郎特别地亲睐陆小山,而是日本“拉国民党打共产党”对华战略的需要。
  “嗯?听你的口气,好像你是有功的样子?你刚才说么事噢?你说你是日本侨民?”
  在陆小山听来,山口太郎的话非常刺耳。老子们为了你们这些打进我们国家来的日本杂种,吃了八年的亏,流的血,死的人,算都难得算!到如今,你们天皇都宣布投降了,你个把妈还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么事“大日本皇军”!你杂种在汉口做特务这多年,就不算你是战犯,也应该归进日本军人之列,么样自己就把自己归成了规矩无辜的侨民咧?老杂种真是贼得很咧!山口太郎的话,陆小山越想越不舒服。
  “噢,是!是!我是想来求将军,看在我没有做什么危害将军的份上,让我与日本侨民一起回国。”
  山口太郎口气蔫了下来,手在怀里摸索着,摸出一个黄颜色的绸布包,随手放在陆小山的书桌上。
  陆小山听到绸布包搁上书桌沉重的一声钝响。
  “这是几根金条,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处,作为山口太郎对将军眼前工作的支持吧!”山口注意到陆小山瞄了绸布包一眼,也注意到陆小山脸色的变化。
  “嗯,嗯……你回国的事,你回国的事么,嗯,嗯,你是日本人么,从日本来,当然要回日本去……嗯。”陆小山背过身去,面对着窗户。他要好好想想。他不能把他思考问题的面相袒露给这个日本特务。
  “嗯,你先回去吧,我的人会来找你的。嗯,嗯,今天,你是随便在街巷里头走了走,没到我这里来过吧?是不是?”
  “诶,诶……噢,噢,是的,是的,我就是随便在街巷里走了走,是的,是的,我怎么会到您这里来过呢?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山本太郎稍微愣了愣,就明白,自己放在桌上的那一包沉重的“黄鱼”起了作用,把欣喜暗自藏在心里,也不顾什么“大日本皇军”的“身份”,不住地朝陆小山点头哈腰。
第六章 1945年陆小山刘宗祥张腊狗
  第1节
  汉口黄陂街的这家小茶馆,背靠四官殿,在这条昔日热闹的街上,很不起眼。
  汉口的黄陂街,曾经是汉口最有特色是街道之一。这条街上,既有繁华的热闹地段,也有闹中取静的去处。热闹处,商铺一家挨着一家;清静处,小洋楼一栋挨着一栋,主人尽是些有钱的华商和那厌倦了宦海生涯的落魄官吏。日本人占领汉口的这几年,这条街上的商铺多被日本商人“借用”,而这些小洋楼也就被有钱有枪的日本人“征用”了。
  挤在鳞次栉比的楼房中,这栋二层小楼显得破旧而猥琐。
  这家茶馆的主人是老两口。男的是个瞎子,看上去接近古稀了;女的或许是生得白嫩,眉目间尚可看出年轻时面目姣好的痕迹,举手投足也很是干练,看上去像是只有五十来岁的年纪。看得出来,这家茶馆平日生意清淡,烧水续水招呼客人,一般也就由女主人承担了。男主人似乎不做什么,成天也就是操着一把胡琴,断断续续地奏些曲子,咿咿呀呀的,倒是这家小茶馆的一道风景。
  “诶,瞎子噢,你个把妈拉的是些么调调哦?硬是一点都听不清白咧。拉点戏文唦!”
  汉口人喊盲人为“瞎子”,喊的人无恶意,被喊的人也不以为杵。可毛烟筒口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跟比自己年长的人说话,就显得很是粗鲁了。
  毛烟筒与孙孝忠两人守在这里,已经有好几天了。
  就毛烟筒坐不住的性格,成天待在这家毫无生气的小茶馆里,真是很难受。但这是洪门山寨寨主的命令:监视对面的那栋洋楼。自从义父毛芋头死了之后,毛烟筒自觉有些失落感。其实,洪门山寨的人对他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改变。尤其是穆勉之,倒是因了山寨老六毛芋头的死,对毛烟筒反而多了些怜爱之意。虽然不是毛芋头亲生的儿,可毛烟筒身上的那些坏毛病,诸如贪色、贪财、想事爱动歪心思、喜欢惹是生非、处事心狠手辣之类,真像是从他义父毛芋头那里传承下来的。
  到底是被母亲课读憋了几年,孙孝忠就显得秀气文静得多,静得下来坐得住:“哎呀,烟筒哥,他拉他的,管他咧!噢,要是过细听哪,这瞎子拉的还是蛮有点味道咧!”
  “老板娘诶,掺点水唦。”听孙孝忠这样说,毛烟筒也就罢了。也是,这么个小小的茶馆,这么老的两个老人,惹他们,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
  “噢,好,好,小兄弟,您家还要掺水?”老板娘麻利地给毛烟筒和孙孝忠续水,“我说小兄弟,我这个瞎子男将噢,别的本事冇得,就是爱拉个胡琴,就这样,拉了几十年咧!不是我护着自己男将的话,凡是听了的,都说拉得好咧!”
  这是早年同吴秀秀李大脚王利发这些人一起住在铁路沿、后来又跟吴秀秀一起搬到四官殿住的张太太夫妇俩。日本人来了之后,这老两口跟吴秀秀失散了。吴秀秀的一江春茶楼早就歇了业,张太太老两口倒是开起了这家小茶馆,聊以度日。
  “这位小兄弟诶,您家要是实在坐得累,就出去转下子唦。”
  饱经世故的张太太,早就看出这两个年轻人每天到自己的茶馆里来,不是来喝茶的,而是另有目的。他们每天必坐在临窗的这张桌子前前,眼睛总是盯着对面的洋楼。她想,这是两个盯梢的。从他们的穿着打扮和对话中,张太太听出他们是洪门的人。洪门山寨的人,么样盯上了那个日本人咧?对面洋楼住的是个日本人,这一点,张太太是知道的。
  “转?到哪里去转哪?这天道,热得死人咧,咦!我说老板娘诶,你是不是蛮嫌我们哪?”毛烟筒是个喜欢惹事的家伙,听别人的话,特别爱挑刺。
  “哎呀,烟筒哥,跟个老人斗个么嘴唦……诶,你看叻,来了人咧!”孙孝忠朝窗外一指。
  好像有六七个人的样子吧,横七竖八的样子,有几个还别着枪,径直朝对面的洋楼里头走。
  “嘿,真的咧!寨主算得准哪,我们这些天也冇白守哇。诶,我说哇,瞎子诶!做点好事呵——你停下子好不好哦!”
  毛烟筒兴奋地骂。
  第2节
  等山口太郎趿拉着拖鞋下楼的时候,麻占奎和黄后湖已经准备上楼了。
  “噢,哦?这是民宅,您家们是?”
  不愧是汉口通,山口太郎的汉口话说得很地道。
  “民宅?宅倒是民宅,不过,你是哪国的民咧?”
  麻占奎手里玩弄着一根马鞭,嘲弄地望着眼前这个失势的日本人。哼,失势的凤凰不如鸡,老话真是不错的咧!能这样嘲讽曾把自己撵得满山跑的对手,麻占奎心里像抹了猪油样的熨贴。
  出门办事,总喜欢拿根马鞭子,马鞭子仿佛是麻占奎的道具。前几年,在乡下打游击,跟日本人周旋,东躲西藏的,有匹马快多了。跟乡里人斗狠,手里捏根马鞭子,不住地抻一抻拽一拽,显得威风,心里也似乎踏实些。日子久了,这捏根马鞭,抻抻拽拽地,就成了习惯。
  “哦……哦……”不知道来的是何方神圣,山口太郎一时有些语塞。
  “我们是文化运动委员会的,这栋房子,要用来办报纸,限你今天就搬出去!把房子腾出来,我们好办公!”
  看山口太郎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麻占奎也不想再绕什么弯子了。
  “哦,您家们是陆主任的人?”山口太郎似乎轻松了许多。
  “我们是文化运动委员会的!”麻占奎咬着这块牌子不松口。他知道,黄后湖是陆小山的亲信,凡涉及到陆小山,他不能不谨慎。
  “今天就搬出去?我怎么搬得赢咧?我总得要找个地方搬哪!”山口太郎的汉口话的确说得非常地道,根本听不出他是个日本人。“美惠子,倒茶唦。”
  “真是的!搬的地方你还用找么?”麻占奎手里的马鞭子,啪地一声敲在山口太郎的桌子腿上。
  “咦?这日本婆娘!”麻占奎手里的鞭子停住了,眼睛定格在用托盘端茶袅袅袅袅婷婷走近的日本女人身上。
  “这是贱内。”山口太郎丝麻缝样细小的眼睛更眯了。八嘎!原来,这家伙还好色!
  “后湖兄弟呀,麻烦您家带几个弟兄,把这房子上下里外,过细地搜一搜。”
  麻占奎眼睛珠子从美惠子脸上移开,转到山口太郎脸上,见山口太郎圆葫芦样的脸上,眯缝的小眼眨巴得有些意思,就又朝身边的黄后湖脸上看,看到黄后湖一脸的鄙夷之色。
  “好吧,好吧……”黄后湖朝山口太郎恶狠狠地扫了一眼,转身去了。
  这家伙把老子支开,不晓得又要玩么花样!黄后湖心里有话,但不好说什么。来这里之前,陆小山有吩咐,这次行动,由麻占奎负责。
  “长官,您家看,这旁边那栋小洋楼,看到了啵?不晓得您家看不看得中?如果不嫌弃,就请您家委屈收下。这是钥匙……今日晚上,我要贱内再给您家送点‘黄鱼’过去、这里眼睛太多了。”
  看准了麻占奎是个贪财贪色之人,山口太郎咬了咬牙,送出了一栋洋楼和自己的女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洋楼,本来就不是自己的,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快安全回国。洋楼能搬回日本去吗?再说了,这女人,也是从慰安妇里挑出来的,不是什么结发夫妻,再说,自己也无能为力无所作为,当礼物送给这家伙算了。
  一想起自己失了男势,山口太郎就恨起毛芋头来。前年,就是那个一脑壳瘌痢的家伙,对了,就是穆勉之帮里的,他献媚说领我快活快活,就在汉正街的土窑子里玩了一回。可就是玩了那一回,这裆里就出问题了,开始是恶痒,恶痒之下必有恶抠,恶抠之后就是恶烂。要不是那家伙已经死了,非亲手毙了他不可!
  麻占奎朝山口太郎脸上瞄了又瞄,瞄到的似乎是真诚。麻占奎不可能知道山口太郎裆里的隐私。再瞄瞄美惠子,这异国女子羞涩地一笑,转身而去,腰臀把和服动出许多褶子,麻占奎不由呆了。
  “吭吭!您家……”山口太郎不得不提醒麻占奎。
  “噢,噢,山口先生,也是,也是啊,您家要房子咧也是冇得么用了,您家不是想快点回国么?我给您家弄一张侨民证,今日晚上,就请美惠子女士带回去给您家。”
  其实,这张改变山口太郎特务身份的侨民通行证,就揣在麻占奎口袋里。
  麻占奎话说得很客气,脸上笑得也很灿烂。
  第3节
  9月18号,是汉口人这八年来最开心的日子。
  “走噢,去看日本投降噢!”
  汉口的大街小巷,认得不认得的,似乎都在用这句话相互打招呼。
  第六战区的受降仪式定在下午3点。
  可一些人刚吃完中午饭,就朝中山公园赶。
  “老子们今天也看下子日本人鬼子的蔫相!”
  “害得老子们惨哪,这些日本杂种!”
  “是的唦,是的唦!这些年,老子们过的,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哦。”
  “么样不准老子们进去咧?”
  “听说是人太多了,要凭票进。”
  “日本人在这里斗狠的时候,这些当官的不晓得躲到哪个腰子角里去了,这时节跑回来拣便宜,还蛮狠!”
  “是的唦!这早晚他们不晓得从哪个腰子角里钻出来,又跟老子们斗狠,看日本人投降,还要个么票!”
  “个把妈的,又不是进戏园子看戏,要票搞么事!”
  “老子们汉口人受了八年的罪,开个眼睛荤都这难。”
  汉口中山公园门口,人头攒动。
  一队宪兵威风凛凛地跑过来,在中山公园门口分两列排开,把围在公园门口的人群挤了开来。须臾,一溜黑色小汽车,朝中山公园门口开过来,从宪兵林里穿了过去。这一溜小汽车里,有今天受降的最高官员——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孙蔚如,还有第六战区副司令长官兼参谋长郭忏和其他一些达官贵人,陆小山的车也在这一溜车队中。
  “您家看咯,几多市民来看热闹哦,真是蛮长志气咧!”坐在陆小山旁边的黄后湖,很是感慨。
  “嗯!不过后湖哇,今天带你来,倒不是叫你来长志气的呀,是叫你来开眼界,长见识的咧!”陆小山朝前头的车子一指,“你晓不晓得,前头那两乘车子里头坐的是哪个?”
  “您家先头告诉我了的唦,是孙蔚如司令和郭忏副司令唦……”
  “是呀,是呀,司令副司令,可你晓得不,真正有狠的,不是孙蔚如司令,而是郭忏郭副司令哪?”
  “哦?我哪里晓得这些咧您家!您家说下子看,像我这样的小虾子,么样晓得这些咧。”黄后湖朝陆小山瞄了一眼。这个聪明的年轻人,虽然不晓得身边的这位教官就是自己的父亲,但他晓得教官很喜欢他,不,说喜欢还不准确,应该是很疼爱他。只不过,男子汉的自尊,不愿把这种感觉强化而已。此刻,黄后湖知道,昔日的教官现在的上司要给他讲些官场内幕。
  “你晓得,武汉是哪个的势力范围?是陈诚的唦!陈诚跟委员长的关系,你是晓得的咧。这是一。再咧,委员长的侍从室主任叫林蔚。这林蔚、陈诚和郭副司令,既是浙江的同乡,又是保定军校的同窗。孙蔚如咧,司令是司令,可他是西北军的人。这些关系,你要弄清楚。”
  陆小山头歪在车座的靠背上,他的思绪,飞回几年前的恩施。
  在恩施,陆小山就跟郭忏来往密切,郭忏也很喜欢这个干练老成的军统少将,要不然,郭忏也不会将陆小山塞进“前进指挥所”,不会把接收文化产业这么个肥差给陆小山。也正因为有郭忏这个硬后台,陆小山才敢于抓房子抓票子到处伸手。这些,他很想传授给黄后湖,但一时又不宜说穿。
  “陆主任,您家不说透,我也晓得一些,我晓得,您家跟郭副司令蛮好。”
  “嗯,嗯,你晓得就好,晓得就好。也是呀,有些事啊,要是你完全晓得吧,也不好,有些事咧,你要是一点都不晓得咧,也不好。”陆小山朝黄后湖脸上瞄了又瞄,心想,我的个儿哦,聪明得很咧,还是蛮拓代的咧。
  汉口话“拓代”,相当于北方话里“有遗传”的意思。不过,这“拓代”比“有遗传”生动多了:你看,这两辈人相像的,就像某种字帖都是从同一块碑上拓下来的一样!
  毛烟筒和六指、孙孝忠,这洪门山寨的三个年轻人,从人丛中挤出来,都满头大汗。他们三个人只有两张票。通过陆小山的推荐,穆勉之当了税务局缉毒科的科长,税务局就给了穆勉之两张票。穆勉之和孙猴子都没有来中山公园看热闹的意思,就把票给了三个年轻人。哪知守门的兵们很认真,多一个都不放行。按孙孝忠的意思,就自己不进去算了,可毛烟筒不同意,说是弟兄伙的,要进就都进,要不让进就都不进去。
  “个把妈这些当兵的,晓得有几拐哟,硬是死脑壳,差张把票怕个么事咧。”六指嘴里虽然骂骂咧咧,脸上却笑嘻嘻的。在他看来,什么受降不受降,进去不进去,一点都不重要,不就是和过年逛四官殿集家嘴这些热闹地方一样,图个热闹快活么,犯不着弄得不高兴。穆勉之收的这个义子,性格上不像穆勉之,没有很深的心机,为人还很随和。
  “是的唦是的唦,个把妈,把个票蛮当个事!连揩屁股都嫌小了,一张窄纸条子!真是的,要不是他们人多,手里又有枪,老子不弄死他们几个!”毛烟筒忿忿地骂,削瘦的脸气得通红。
  “算了,算了,我说两个哥诶,算了,我们到别的位置去玩,也是一样的唦!寨主再三嘱咐了又嘱咐,叫我们这些时都莫在外头惹事咧。”这三人中,孙孝忠最温厚。
  孙孝忠性格的形成,主要得益于他的母亲杜月萱。
  从小,杜月萱就亲自教儿子读书,除教儿子识字外,更注重讲些礼义廉耻的道理。在杜月萱心里,深埋着世事沧桑的悲痛。年轻时节,追求新潮的她,本当在女校完成学业。由于自己年轻不谙世事,挡不住穆勉之的撩拨,半途废了学业,毁了婚姻毁了前程而沦落风尘。要不是孙猴子把她从紫竹苑弄出来,很可能现在她杜月萱还是紫竹苑的老鸨。从良之后,尤其是跟孙猴子有了儿子之后,杜月萱更珍惜为人妻为人母的生活,把过去的生活埋藏在记忆深处。好在她的过去,也只有穆勉之和孙猴子知道,而她年轻时节与穆勉之的关系,连孙猴子都不清楚。
  按杜月萱的意思,儿子就不应该跟毛烟筒这样的人一起玩。
  “跟好人学好人,跟巫婆学跳神。跟着烟筒那样的伢在一起,能学到么好?你自己要学好,凡是要动脑筋,莫别人么样做你就跟着么样做,像你爹样的冇得脑壳。”碍不过孙猴子的面子,杜月萱同意儿子经常到山寨帮帮忙什么的,可每次出来,她都嘱咐了又嘱咐。听堂客这样教导儿子,孙猴子也就是笑笑而已,不生气。
  “好,好,你小些,我们就听你的。你说咧,到哪里去玩?”毛烟筒晓得孙孝忠的娘对自己看法不好,他也不想过多地得罪杜月萱。他倒不是怕杜月萱,而是怕孙猴子。孙猴子是跟寨主一起闯江山的好汉,性子又硬,得罪不得的。
  “呃,孝忠诶,我听说,朝底下走,有处位置,是专门让日本人在那里集中住的,听说那里随么事都有,随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卖的。”六指是从义父穆勉之那里听来的,说汉口有处日侨集中地,那里蛮好玩。
  “是的,我也听说了的,就在日租界里头,离这里也不远。”
  “好咧,走咧走咧,要去,那就快点走咧。”孙孝忠抬头看了看天色。他记得母亲的嘱咐,每天,不可回家太晚。
  第4节
  汉口日租界一带,呈现出与汉口其他地方不相称的繁荣。
  前两年,美国飞机经常来轰炸汉口,目标自然是日租界。打枪都有可能偏离目标,美国飞机朝汉口日租界丢炸弹,也就难免丢到别的位置,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惨剧也没少发生。当然,美国炸弹落得最多的地方,还是汉口的日租界。现在,汉口当局把这里作为集中日本侨民的地方,等待回国的日本侨民,大都集中在这里。眼下,这断壁残垣之间,搭盖了许多临时住所。有芦席盖顶的,有稻草铺顶的,有用砖垒墙的,有用木板子钉墙的。就是这样的住所,也是汉口市民你一把草我一根木料凑拢来的。汉口当局动员市民为日侨搭盖临时住所的时候,市民们不是没有怨言……
  “把老子们当奴隶欺侮了八年,抢东西,烧房子,战场上,老子们还不晓得死了几多好伢们!这早晚他们被老子们打败了,老子反倒要帮他们盖房子住!”
  “一想起这些狗日的东西祸害了这多年,吃他们肉的心都有哇!可一看这些杂种如今遭孽的相咧,心里又去不得!么办咧,人么,不能像他们畜生样的冇得一点人性唦。”
  把汉口的日本人集中之后,就有不少市民经常来这里转,也是看稀奇的意思,转着转着,就生出许多感慨:嘿嘿,就是临时住在这里,他们还过得蛮快活咧!该做么事的还是做么事,你看唦,生意做得几热闹哦。
  善良的汉口人,的确不了解,在我们这个星球上,与人类其他族群相比,日本人确有超乎寻常的生存能力。
  在国内,日本人可以箕踞在榻榻米上,以艺妓的轻歌曼舞佐酒休闲;扛着刺刀太阳旗横行在他国的土地上,日本人能以烧杀掳掠助兴,越助越发兽性;战败被困在太平洋的孤岛上,日本人能以战友尸体腐肉或干脆杀战友、杀自己的随军家眷取肉充饥,甚至将这些同胞的肉风干以备不时之需!
  难怪,在眼下这些五花八门的临时住所里,根本没有一点战败国侨民集中地应有的悲凉和低沉,多的倒是盎然的生气和浓浓的商业贸易气息。
  难怪,第一次见到日本人随遇而安的闲适和活跃,毛烟筒这伙汉口的年轻人,就被眼前的热闹弄得眼花缭乱。
  “嘿,这些日本人,过得蛮快活咧!”六指朝眼前这些临时住所瞄了一遭,很是感慨。
  “听说哇,这些材料,都是是老子们汉口人捐献的咧!老子汉口人就是宽厚,不像婊子养的日本鬼子,心不晓得几狠!要是我哇,是不得把么东西给他们的。老子不用刀子捅他们,就算是好的了!”毛烟筒咕咕浓浓的,眼睛珠子只是在日本人摆的摊子上扫。
  在这些五花八门的临时摊子上,真是随什么东西都有。军刀匕首,水壶皮带,手表戒指,还有些女人用的东西。
  “诶,这是么事哦?是做么事用的咧?么样卖呀?”
  毛烟筒用一根手指,挑起一副女人的胸罩,问的声音很夸张。
  “噢,先生,这是女人用的。女人,用来做这个的干活……”卖杂货的日本人,三十多岁年纪,油腔滑调地把胸罩拿到胸前比划着,向毛烟筒推荐,“你的太太,用这个,好得很的,好得很的!”
  “哦,日本人是讲究些。”毛烟筒接过胸罩,揉捏着,把玩着,嘴巴里头不住地咕哝,“个把妈日的,这东西,像个大眼罩咧,几柔酡噢!”
  “哎呀,烟筒哥,你买不买唦?想要,就跟嫂子买了算了唦。”看毛烟筒拿着胸罩一脸的想入非非,六指就笑着怂恿。孙孝忠到底脸皮薄,车转身看别的东西去了。
  “我买?我买了做么事咧?给她?哎呀,你们不晓得哦,她的那个位置哦,跟我的差不多,瘪得像干皂角,要这个有么用咧!”
  前几天,由穆勉之做主,给毛烟筒娶了一房媳妇,叫春香。毛烟筒长得丑,又爱寻花问柳惹是生非一身的坏毛病,明白一点的人家,哪个愿把好姑娘嫁给他呢?因了已死的山寨老六的情分,又看毛烟筒总不安分,穆勉之就做主成了这桩婚事。春香的爹是洪门山寨老一辈的弟兄伙。这老洪门弟兄碍于穆勉之出面,加上自己这个姑娘也长得冇得蛮多的看相,26岁了还待字闺中,说了好多人家,媒人只瞄了一眼,就支支吾吾说几句面子话,一走就再也不转来了。因此之故,春香的爹娘也很是伤脑筋。既然寨主出面,就做顺风人情给了穆勉之这个面子。新婚几天,可能是还有点新鲜味,毛烟筒守在家里,没有到处跑。还不到十天,他就厌烦了,屁股上像长了刺,在家里坐不住,借口为山寨做事,又带着六指孙孝忠三瓦两舍地窜。
  “呃,孝忠兄弟诶,么事让你盯得不眨眼睛哪?”
  毛烟筒突然发现,自己的表演没有了听众,再一看,六指已经朝前走了,孙孝忠倒是站在一旁,可他不晓得看到什么新样东西,看得痴了。
  “噢,噢,你是在看那个姑娘伢哪……嗯,嗯,真是个蛮秀气的姑娘伢咧。嘿嘿,我说兄弟呃,你的眼睛还是蛮毒的咧,一盯,就盯上个清爽的。这东西么,像这样的姑娘伢咧,还值得戴!”
  顺着孙孝忠的眼光看过去,毛烟筒看到一个长相很秀气的姑娘,姑娘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老人。
  “哎呀,烟筒哥,看你说的,看你说的!我看哪,这姑娘伢,我像是在哪里碰到过……嗯,嗯,像是那回你带我到那个么慰安所……的那个姑娘伢……”孙孝忠终于回忆起来了。对面走过来的这个姑娘,就是上次毛烟筒带她逛日本人慰安所碰到的朝鲜女子。美枝子——是的,是她!怎么不记得咧!尽管是在夜里,可这是我孙孝忠的第一次哦!
  “呃,我说你们两个,还在这里做么事噢?往前头走唦!”可能是看毛烟筒和孙孝忠两个没有跟上来,六指又转来喊。
  “嘿,六指兄弟呃,跟你说噢,孝忠兄弟碰到她的……那个姑娘伢了!”毛烟筒眼睛眨巴着,对孙孝忠开玩笑。
  “哦?孝忠都开窍了?这是好事唦!看中了?看中了就上唦!我说孝忠兄弟呃,我是不习这路子,要是习这路子,在这高头,你要向烟筒哥学!”六指不沾女色,只醉心于练武。每天一早一晚,不管冬夏雨雪,都坚持不辍,练得膀乍腰圆,身手很是了得。
  “是的唦,是的唦,在这高头哇,你真的要跟我学咧!你看着,我来,我现跟你把这姑娘伢弄到手!”毛烟筒是个怂恿不得的家伙,六指的夸奖,让他技痒。
  “呃,呃,烟筒哥,莫,莫!您家切莫去!还是让我来,还是让我自己来。”听说毛烟筒要上前,孙孝忠大是窘急。在他心目中,这男女之事,是两个人的私事,是很美妙很纯洁的,怎么能让不相干的人插手咧?
  对面的姑娘的确是美枝子。
  自从趁美国飞机轰炸逃出了慰安所,半路碰上从难民区逃出来的王利发夫妇,美枝子就把王利发夫妇当成了自己的爹娘,再也没有离开过王利发夫妇的家。这一两年来,有了美枝子,王利发夫妇平常的一些家务事,都有人代劳了。有个什么三病两痛的起不了床,也有人端茶倒水了。其实,美枝子本名朴喜善,美枝子是到慰安所后日本人给取的名。她不仅人长得秀气,性格温顺,手脚也特勤快。尤其是裁剪缝纫那一手针线活,让王玉霞喜得直啧啧。要不是陆小山提醒,王利发夫妇甚至已经忘记美枝子是个异国女子。可陆小山每回家一次,就提醒母亲,抗战胜利了,因战争而到中国来的侨民,都要被遣送回国,不然,以后会有麻烦的。前天,陆小山再一次地提醒娘,说现在汉口已经成立了侨民管理处,划定了侨民集中地,正在办理外国侨民陆续回国的手续,莫要让美枝子错过了回国的机会。在大事上头,王玉霞一向是听儿子的。再说,人生父母养的,哪个不想自己的爹娘,哪个不想回自己的家乡咧!看今天天气好,王玉霞和老伴王利发一起,像送亲生姑娘出嫁样地,送美枝子到侨民集中地来。可到这里一打听,才晓得弄错了。原来,汉口侨民管理处按国籍划分了侨民集中地,日侨人数最多,集中地就选在这日租界。德国侨民在渣甸路哪里集中。朝鲜侨民多是女子,她们大多是被日本人骗出来作慰安妇的,集中地就在慰安所附近的清芬路。
  “我说老头子诶,弄错了喂,还是要到清芬路去咧。”王玉霞跟王利发商量。
  “那就去咧,总是要去的唦……”王利发一向听老伴的。
  “呃,你是美——枝子啵?”
  “嗯!嗯?嗯……你是?”美枝子被突然站到跟前的孙孝忠吓了一跳。
  是呵,这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真的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噢,这是谁呢?噢,好像……好像……美枝子瞪着一双秀美的眼睛,认真回忆。
  “嘿,你,我说你呀,你是哪个哇?搞么事噢?”美枝子忘我的回忆表情,像是受惊吓的模样,王玉霞赶忙挺身出来呵斥孙孝忠。
  “我……我是……她的朋友,她是美枝子,不错的,肯定是美枝子……”孙孝忠也是一副忘情的样子。眼前这个清秀的女子,肯定是他为之付出男贞的姑娘!
  虽然和美枝子也就是那种露水关系一夜情,可对孙孝忠来说,这是初恋,是圣洁的初夜。
  其实,美枝子变化颇大。逃出了慰安所,过了近两年平静的日子,美枝子原先瘦削苍白的脸丰腴了许多,白里透红的脸色,使美枝子显得成熟了。
  “瞎说!你个小砍脑壳的!你是个儿子伢,人家是姑娘伢,么样是朋友咧?人家还是外国的姑娘伢,么样跟你交上朋友的咧?再说咧,我的姑娘也不叫么事美枝子!”在王玉霞所处的时代,还没有男女之间有交朋友一说,孙孝忠的话让她很是恼火。
  “是的唦,是的唦!看你这个伢,长得倒是白白净净的,么样张口就扯谎咧?”站在一边的王利发,也接上话茬帮腔。
  “咦——邪了!你这个婆婆,说话前后不对呀!”六指似乎听出王玉霞话中的毛病,“你一下子说她是外国人,一下子又说是你的姑娘……”
  “是的咧,明明是美枝子,又说她不是美枝子。”孙孝忠尤其不相信王玉霞话中的这个内容。
  “我原先……曾经……叫朴喜善……”美枝子瞟了孙孝忠一眼。罪恶和残忍。朴喜善见得太多,毛烟筒们的态度,在朴喜善看来,算不上什么。再说,她对孙孝忠这个小伙子的印象很好。
  “噫——!真是邪完了咧!你这两个老家伙,还蛮翻呛的咧!老子的这个兄弟,说跟你的姑娘是朋友,是抬举你!要不是看在我兄弟看中了你姑娘的面子高头,老子拆散你们的这把老骨头!真是的,老子们洪门的人,怕过哪个!”平时就跋扈惯了的毛烟筒,什么时候被人骂过?何况训斥他们的是两个老人呢!
  “咦——!我说你个小杂种噢,你才是邪完了咧!老娘这一把老骨头,你来拆得看下子咧!哼!个把妈,洪门,狗子鸡巴!不就是穆勉之老杂种那个窝子唦?你小杂种把耳朵竖起来听着!老娘告诉你,穆勉之在老娘的儿子跟前,腰都不敢伸直,像乖乖儿!你个小杂种要是动了老娘一根汗毛,不过一个时辰,老娘子的儿子拆你们的山寨毁你们的庙,叫你洪门变白门,叫穆勉之那老杂种哭都冇得眼滴!信不信?试不试下子?”王玉霞也烦了,把年轻时节放泼骂街的本事使了出来。何况,有那么硬足的儿子在,她怕哪个!
  人说兔子急了也咬人。王玉霞不是兔子。年轻时节的王玉霞,和青帮骨干陆疤子做了夫妻,顾家顾男人,疼伢疼到肉心里,起早贪黑勤扒苦做,不晓得几贤惠。街巷市井里熏出来的过分泼辣、不带渣滓不说话的毛病,也常常让人退让三分。世事沧桑,人生磨难,让王玉霞了灭了火气,少了脾气,改嫁王利发,一心相夫教子,起早贪黑地死做,说话也基本不带渣滓了。
  “你们两个老的,也真是的!我的这个兄弟,说是认得你们的姑娘,是个么拐事咧?犯得着就开口骂他?还说他扯谎?这是个蛮老实的兄弟,从来都不扯谎的,肚子里又有字墨,真的要是配你们的姑娘,还是蛮好的一对咧!何必说些伤和气的狠话咧!算了,您家们一把年纪了,就莫斗狠了!”
  虽然有一身功夫,六指却不是个惹事的人。他觉得美枝子跟孙孝忠真的很般配,也听出王玉霞虽然老态龙钟一老妪,可锋芒毕露,似非等闲之辈,就出来息事宁人。
  穆勉之嘱咐山寨众人,最近不要在外头斗狠惹事,六指记得蛮清楚。
  第5节
  “老板娘诶,生意还好唦!”
  黄素珍寻声一瞄,再瞟了瞟巷子里的阴影,太阳刚刚偏过巷子对面的屋顶,把整个卤菜铺的砧板笼罩在凉爽的阴影里。这个老叫花子,时辰把握得真准咧!黄素珍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把一张小桌子从铺子里搬到门口的阴影里,嘴巴也没有闲着:“托您家的福,还好还好哇。”
  天热,每天太阳一过顶,巷子就有了荫凉,黄素珍就会搬两张小桌子放在铺子门口,让来喝酒的顾客享受些凉爽。
  每天下午,只要这巷子刚一阴下来,这老人就会出现在巷子口,先跟黄素珍打招呼,然后坐下来,要点顺风口条,有时就要点猪头肉,二两汉汾酒,消磨到煞黑。
  黄素珍之所以认为这老人是个叫花子,是因为这老人穿得太破旧,手脸也脏兮兮的。老人出手倒是不寒酸,掏出的票子零的少整的多,有时黄素珍没零钱找开,他总是说:“放着吧放着吧,我明天还要来的唦。”
  来的次数多了,就熟了。有一回,黄素珍笑着说:“人哪,是不是有钱,还真不能看衣装哦。像您家咧,就是真人不露相咧……么样称呼您家咧?”
  “哪里哟!我么,人倒是真的,相么,就是这个叫花子相,您家喊我老叫花子就蛮好。真的,不是说笑话,老叫花子,蛮好!”
  这老叫花子是么时候开始光顾我这个小卤菜铺的咧?具体的日子,黄素珍记不得了。她只记得,那个人到她这里来喝酒没有两天,这老叫花子就来了。
  “今日,跟您家切点口条咧,还是……酒还是二两?”黄素珍一边问坐下来的老叫花子,一边朝巷子口瞄:那个老家伙,也该来啦!
  老叫花子也顺着黄素珍的眼光望过去,巷子口过来一个苍老的身影。
  嘿,张腊狗噢,你还来得蛮准咧,——你当年那抖雄的人,也不经老哇!
  一阵小风跑过来,吹开张腊狗敞开的衣襟,露出胸脯一片嶙峋的骨。
  “嘿,这天道哦,真还有些凉快下来了……”老叫花子瞥一眼张腊狗瘦巴巴的鸡胸。
  “是的唦,只要太阳一歪,巷子里一阴,风就来了。”
  黄素珍瞥一眼张腊狗,心里滋味复杂:腊狗哇腊狗噢,你个杂种噢,想当年,你要把老娘往死里弄哇!要不是荒货放了我们娘俩一条生路……唉,当年,也有我的不是咧!当年,你本是我的继父,我勾引你,害你蹬了我的亲娘,把我养在洋楼里,百般顺着我,依着我,把我当宝贝。我咧,嫌你胩里不硬足,瞒着你,在外头抽鸦片,跟陆小山那个杂种偷情,还生下了后湖这个至今都冇认爹的伢……腊狗杂种哦,我是有对不起你地方,可你么样就狠得下心来下毒手咧!如今咯,都老了噢,老娘只怕还老得脱了形咧,要不,你么样连老娘都认不出来了咧?这老叫花子,跟腊狗杂种总有点么事!不然,么样总是踩着腊狗来的点到咧。
  黄素珍装着没有看到走过来的张腊狗,兀自进铺子,抓起一只黄颤颤的卤顺风,在砧板上刷刷地切。
  “诶,老伙计,今日您家要了点么事咧?顺风?那我就要点口条咧!再弄点花生米,好不好?诶,老板娘噢,切盘口条,弄点花生米,二两汉汾!”
  张腊狗一边跟老叫花子打招呼,一边对铺子里的黄素珍喊。
  张腊狗到这家卤菜铺来喝酒,也是偶然。
  日本人投降了,汉口被接收了,张腊狗的警察局也被接管了。他和他手下的人都没有吃亏,原先做么事,现在还是做么事。只是,张腊狗以老病为由,坚辞了警察局长的位置。好在当局本来也没有要他当局长的意思。一个汉奸,么样又当警察局长咧?可张腊狗这人又不一般,参加过辛亥革命,又是青帮香堂老大,这样的人,不能当一般汉奸整,最好的法子就是把他晾在一边,不理他就完了。接收之后,张腊狗紧张了一阵,可看看没有什么动静,吴明又当了警察局的副局长,也就放了心了:还是老子的篼子硬,随你哪个当政,都不敢动老子一根汗毛!嗯,老子的人还是扛着枪,老子的亲信吴明,还是警察局的副局长!副的就副的咧,怕么事呢,个把妈,人是自己的,实权不就在手里么!
  汉口人称树根为“树篼子”。“篼子硬”有资格老、根子深的意思,却比后者生动得多。
  心一宽,身体就好了许多,身体一觉得舒服,人就想动了。近年来,张腊狗很少出门。现在想出门走动了,荒货就说要跟着。这回张腊狗发话了:“跟着做么事唦!做广告哇?‘你们看哪,汉奸张腊狗出来了,汉奸张腊狗么样冇吃枪籽子哦?’莫跟着,就让我一个人,随便走动走动。”
  就这样,张腊狗换上一身旧衣衫,以个病恹恹的糟老头的形象,就在住处附近闲逛,看中了黄素珍的卤菜,一吃就吃顺了嘴,几乎天天来,还认识了这个像叫花子样的酒朋友。
  只是,张腊狗没有认出黄素珍。
  一来,张腊狗病了多年,眼珠子看着是好的,可里头长了翳朦,看什么都只能看个模糊的影像。二来在他看来,黄素珍早就死了,是他亲自安排叫荒货办的:把黄素珍连同她跟陆小山生的孽种,一起绑到后湖弄死的!荒货回来就是这样报告的。荒货不可能扯谎,荒货是最忠诚张腊狗的人!再则,黄素珍也老了。从受娇宠百事不做,到颠沛流离市井谋生,黄素珍的老,远远超过她的实际年龄。人一老,声音也老了。喉咙管子也是肉做的,这根管子用的年数久了,发出的声音自然就发懵发沙。黄素珍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当年少女时节清脆的声音了。
  “噢,您家来了?坐咧,坐咧,这边坐,这边靠近风口子,凉快些。”
  老叫花子客气地招呼认识了几天的这个“酒朋友”。
  其实,这老叫花子就是当年的小空空。当年的梁上君子妙手空空儿,为避官府追捕,投到四官殿丐帮甲头痨病壳子手下做了丐帮弟子。一个偶然的机会,陆小山的爹陆疤子救了痨病壳子老叫花子。为报恩,老叫花子发誓要杀了整死陆疤子的仇人张腊狗。几十年了,多次行动都没有成功。老叫花子死的时候,把为朋友报仇的担子慎重地交给了徒弟小空空。眼下,当年的小空空也已老成了老叫花子。由于张腊狗有人有枪,再加上张腊狗有咳喘的毛病经年难得出门,小空空就基本没有出手的机会。前几天,他觅到了张腊狗有规律来这里就卤菜喝酒的行踪,也就跟踪而来。
  “今日,二两只怕不够啵?好容易凉快了哇!”酒一上来,口条还在砧板上切呢,小空空就殷殷相劝。
  不能再拖了!再拖,他自己病死了,老子么样在师傅的灵前交代咧?看张腊狗老杂种这相,不像是活得蛮久了的咧。老子今日就……
  张腊狗扬脖喝干了杯中酒。
  张腊狗扬起的脖子上,突起的喉结老鼠样地窜动。
  黄素珍在切肉。刀和肉摩擦后,落到砧板上的声音发钝。
  小空空瞥一眼黄素珍的刀,盯着张腊狗扬起的脖子,有些发呆:要是在这喉咙上来那么一刀,那喉包就动不成了!
  “喝,喝!可得唦,只要兄弟您家舒服,老哥子舍命陪您家唦。”没有被当成汉奸整,张腊狗心里一轻松;失去了官场的风光,张腊狗心里又很是失落。此时的张腊狗,心情复杂,自然地隐了昔日的面目,老态而谦和。否则,他怎么会跟一个老叫花子一起在这小摊子上称兄道弟喝酒呢?
  “好,喝,喝!”小空空也一口干了杯中的酒。
  “这是您家们要的口条!”其实,黄素珍注意到了小空空的神态。她朝张腊狗扫了一眼,心里想:腊狗老东西哟,你只怕是碰到高手了噢!
  “呃,人一老哇,就光是毛病,你看,还冇喝到两口哇,这尿就来了!兄弟,老哥子真是掉底子。”张腊狗边说,边起身朝巷子口走。
  “老板娘噢,要您家抓的花生米咧?”
  小空空见张腊狗起身到巷子口小解去了,就把黄素珍支开。黄素珍刚一转身,小空空麻利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利索地把纸包里的药粉抖进张腊狗跟前的酒杯里。可小空空没有注意到,就在他朝张腊狗酒杯里放药的刹那,黄素珍一扭头正好看到了:噢,这老叫花子在下药!这老杂种,跟张腊狗有么仇噢?也好,他跟老娘报了仇,倒免得老娘动手。呵,几十年了,还有个么仇不仇的咧。哎呀,不好,腊狗这老东西死在老娘铺子里,就是不死在这老娘的铺子里,回去死了,也会查到这里来的唦!老叫花子这不是在害我?么办咧?
  “咿!这尿么样也像呵欠样的,一个人有,旁边的人也跟着有了咧?老板娘诶,我也去下子。哦,算了,我就不转来了,酒钱在桌子高头,零钱就不要您家找了。”手脚做完,小空空不想久留。
  见小空空转身离开,站在砧板旁的黄素珍,从案板边端起一杯酒,噔噔地出来,放在张腊狗坐的位置上,端起小空空下了药的那个杯子,又噔噔地进了屋。
  “诶?我那个酒朋友咧?么样?走了?个杂种,怪咧!今日么样搞的,说凉快了多喝几杯的也是他,么样招呼都不打倒先走了咧?”
  张腊狗回来,听说小空空走了,狐疑顿生,端起自己位置上的那杯酒,瞄了又瞄,犹豫了一阵,还是一口喝干了,朝黄素珍喊:“老板娘噢,把这卤菜包了,再切点猪头肉,我带回去喝。”
  又一阵小风从巷子口那边颠过来,在人身上摸挲,柔柔的,让人惬意。
  “这天道,说凉快就凉快了,真是喝酒的天道咧。噢,老板娘诶,您家的川味卤菜手艺,蛮是那回事咧!听您家的口音,像是我们汉口的人咧,在哪里学的手艺呀,您家?”
  张腊狗接过黄素珍递过来的荷叶包,就近在黄素珍脸上盯了一会,可眼睛不争气,对方的面相始终是朦胧的:“糊的,人老了,眼睛看随么事都是糊的。”
  他喃喃地嘀咕着,叹息着,转身走了。
  “当年,这杂种几好的眼睛咯,飞刀玩得真是准哪!手头准,要好眼神唦!看如今,连老娘是个么相都看不清白了!张腊狗,你个杂种噢,你晓不晓得,老娘今日救了你一条命哪!”
  望着张腊狗蹒跚的背影,黄素珍暗自叹息。
  第6节
  巷子里的荫更浓了。
  黄素珍朝对面屋顶扫了一眼。屋顶上已然没有了阳光。
  噢,太阳只怕从龟山顶滚下去了哦。嗨,这要是在四官殿苗家码头住,就看得清楚了咧。江边住好哇,几热闹哦!每天早晨,太阳从东边的江里头跳出来,傍晚,太阳站在龟山尖子上,把龟山上的树烧得通红,然后一歪,就滚下去了。
  手下意识地用抹布揩砧板,黄素珍的思绪却回到了少女时代。
  这里虽然是模范住宅区,也就是仿着租界外国人的样子,楼房倒是楼房,可跟人上了年纪一样,这些楼房都老了噢!巷子又窄,难得晒到整太阳。噢,到底是快立秋了,说凉快就凉快了咧。
  思绪飞得很开,黄素珍没有注意走到自己卤菜铺跟前的荒货。
  也难怪,黄素珍思绪遄飞的这当口,天色不知不觉已经黑了下来。
  荒货却一眼就认出了黄素珍。
  照说,荒货跟张腊狗的年纪差不多,可荒货的身子骨硬朗得很,几十年如一日总是这样精瘦而精悍,眼神也像年轻人一样有神。
  “唉,是她,真的是黄素珍咧!张腊狗眼睛糊了,脑壳还冇糊噢,么样就起了疑心的咧?老了咧,老了噢,当年张腊狗要我弄死她的时节,还三十不到啵?几娇嫩咯!”见黄素珍一副走神的样子,荒货也不开腔,兀自悄悄地坐到刚才张腊狗坐的位置上。
  这个位置侧对着黄素珍,正对着巷子口。
  “诶,老板叻,有么吃的冇?”
  “嘿,还有咧,有蛮多香喷了的卤菜咧。”
  “有卤菜就必定有酒唦!六指兄弟,你说,孝忠兄弟今日也算是大喜咧,我们就在这里闹两杯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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