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20171211073947912

_23 彭建新(现代)
  荒货噢,你这个还有点良心的杂种,是不是还跟着张腊狗那狠心的老杂种哦?
  黄素珍觉得眼睛有些发潮,可能是煨汤铫子里冒出来的热气蒸的吧?袅袅的蒸汽,把煨藕汤甜香的味道托起来,朝空气中蔓延,展示人间烟火的真实和实惠。黄素珍的思绪,又跟着袅袅的蒸汽升腾起来……
  重庆朝天门码头。
  重庆的朝天门码头,似乎永远笼罩在鼎沸和喧嚣里。
  陡而长的码头石阶,从江边朝上看,朝天门码头永远都像是一座香火鼎盛的佛地。从江边喘吁吁朝上爬的四方来客,永远都会有朝圣途中的感觉。当然,到朝天门码头来的,没有一个是来朝圣的。当他们腿软筋麻地上得码头,喘息未定,最大的需要就是先来一碗茶,或喝一碗汤,当然,嫩生生的豆花更是要得。喉咙润得安逸了,再切一碟卤猪耳朵,或者来一碟卤转头——舌头与折头同音,生意人是不得说的,把那种高度的高粱烧弄二两到肚子里,朝天门,朝天门,终于进了天门的感觉,就会油然而生了。
  于是,在通往朝天门码头密密麻麻的鸡肠子小巷中,靠近码头的巷子口,尽是些这样的小馆子。在众多的小馆子中,经营本地川味小吃的居多,唯独一家是卖排骨煨藕汤的。这家小门面的主人,就是从汉口经宜昌再万县辗转过来的黄素珍。
  川味小吃麻辣烫,是好东西。但好东西多了,吃得嘴巴木了,就想吃点新样玩艺,这排骨煨藕汤就是新样了。物以稀为贵么!
  于是,黄素珍的排骨煨藕汤,门面虽小,生意却很好。
  于是,黄素珍一个独身女人,靠荒货给的那一百块现大洋做本钱,把伢盘得从小学读到了高中毕业!
  黄素珍给儿子取名黄后湖:儿随母姓,以后湖为名,永远不忘是荒货让他们娘俩拣了条性命。
  “姆妈,我考取了,不要学杂费,是住读,吃噢住哦,都不要钱,连衣服都是发的咧!”
  黄素珍记得,去年,秋天,儿子考取了干部训练团,穿着一身崭新的哔叽制服回来,不晓得几高兴。小时候,儿子长得像他的爹陆小山,后来,越长越像他的爷爷陆疤子了!看这儿子清秀英武的模样,黄素珍心里总是百味丛生!
  陆小山哪陆小山,你个负心的杂种,躲到哪里去了啊!
  “姆妈,我们学蛮多的东西呀,连打枪哦装炸药哦,都学哇!教官随哪里的人都有,还有美国教官咧。只有陆教官是我们汉口人。”
  儿子喜鹊样唧唧呱呱地说着,黄素珍心里一动:“汉口人?他叫么名字哦?”
  “叫陆小山,听说,还是老国民党员咧。”
  天哪!陆小山,你个杂种,搞半天,你跑到重庆来享福了哇!
  “噢——后湖哇,你们的陆教官,晓不晓得你是汉口的人哪?”
  “我跟他您家说了的咧,说了我是汉口人,还跟他说,我们家就在朝天门,您家要是想家乡的排骨煨藕汤喝,就到我们家来喝咧。姆妈,您家猜陆教官么样说?嘿,他您家说,就今天等一下子就来,说是想喝汉口的排骨藕汤,想了不晓得几久了。”
  “么事呵?陆小山?等一下子就要来?”黄素珍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知觉,只有心在狂跳,喉咙发干,腿子像棉条。
  “姆妈,您家么样了哇?脸色蛮不好咧!”从王利发那里剃头回来,黄后湖看到母亲盯着后湖的方向,脸色苍白。
  黄后湖是个孝顺儿子,母亲孤身一人,在异乡把自己拉扯成人,真是不容易。黄后湖曾暗里发誓,将来自己发富了,一定要让母亲过最好的日子。母亲有头晕的毛病,不晓得是不又发作了。
  “冇得么事。你剃头了?胡子也刮了?这剃头匠的手艺还不错咧。”黄素珍瞄一眼儿子光溜溜的下巴,有意岔开话题。
  “就在前头那家剃头铺,也是个棚屋。剃头匠姓王,我听别个喊他王利发,还有个婆婆,就两个老人。”
  “噢,王利发,王玉霞,真是巧噢,又凑到一堆来了。”黄素珍喃喃地,很是感慨:儿子把爹找到了——虽然儿子还不晓得陆小山就是他的爹,现在,儿子又把奶奶也找到了。
  那天,陆小山到学生黄后湖家里来喝汤。当黄素珍把热腾腾的排骨煨藕汤一端上来,陆小山就愣住了:这,是不是见了鬼哟!么样在这里,还躲不脱这个婆娘咧!
  奉命从恩施撤退到重庆后,陆小山虽然摆脱了黄素珍,却摆脱不了二苕的二女儿秋桂。无奈何,陆小山只有和秋桂结了婚。有么办法咧,秋桂年轻,尤其是,秋桂长得太像冯碟儿了!在陆小山心目中,一直放不下冯碟儿。结婚这么多年,夫妻床笫之间,灯一关,陆小山搂着秋桂,一直就当搂着冯碟儿。眼下,黄素珍这个婆娘,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咧?
  “后湖哇,家里冇得酒了咧。藕汤就酒,越喝越有哇,你到街那头的铺子里,去,我记得,只有那家铺子,卖我们汉口的汉汾酒。”
  不等儿子发现陆小山惊愕的表情,黄素珍就把儿子支开了。
  就在黄后湖去买酒的这段时间里,黄素珍说服陆小山同意了这样两条:
  要想黄素珍再不找陆小山的麻烦,那么……
  一是要认儿子,适当时机,陆小山要把这层关系挑明。用黄素珍的话来说,就是“你个负心的杂种,对老娘负心,这多年,老娘老了,也就算了。这好的儿子,又不是假的,长得跟你和你的那个疤子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头搕出来的咧,你的骨血,你就这狠的心?”
  二是眼下父子在一起,今后,陆小山不管到哪里,都要把儿子带着,让儿子有出息。黄素珍的原话是:“你个负心的杂种,你一个人享福,有个么味咧?一棵草都要结籽咧,你刚才说,你的那个冇得用的堂客,还冇生出伢来。我看,是棵只开花不结葫芦的藤子,也冇得么指望了。这就是你将来的依靠唦!你以后死了,不是老娘口毒,总要有个人给你打引魂幡唦!清明的时候,坟头上也有个人给你添一锹土啵!”
  “姆妈,那个剃头匠,您家认得?”看母亲的脸色又阴了下来,黄后湖觉得有些蹊跷。母亲一直没有给他透露父亲是谁。这肯定有一段伤心的往事。自己叫后湖。这后头不远,就是后湖了噢。陆教官,好久都没有消息了咧。
  黄后湖朝后湖方向眺望。
  暮霭四合,夜色渐浓,后湖被淹没在萧杀的苍茫中,也仿佛连带淹没了太多的神秘和期盼。只有从刺骨北风夹带的略带腐败味的水腥气中,可以品品咂到,后湖还没有死亡,后湖新一轮的生命,正在酝酿,正在发酵。
  第7节
  扯棉撕絮的大雪,下了一夜,到早晨,还没有停的意思。
  田陂没有了坡坎,水凼没有了深浅,一床偌大素洁的丝被,把后湖铺成一张偌大的产床,等待又一个新的春天,催产人间新的希望。
  陆小山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只看到秋桂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她和他留在路上的足迹,已然被雪屑填平。
  “快点走哇,这雪下得很有些邪呀!把随么事都盖住了,连水塘水凼子都蒙了。跟着我的脚印走!掉进去连命都冇得了咧。”
  陆小山催促秋桂,又转过身趟着雪朝前走。
  老子堂堂一个少将情报组长,这大的雪天里,在这泥巴扯脚的田塍埂子路上受罪!这鬼婆娘,硬是成了老子的拖脚虫哇!本来,叫她就留在重庆算了,她又非要跟着老子回来!老子就晓得她的心思,总是对老子不放心,叫她就在游击队里头住着咧,她又嫌游击队里的那些杂种们一个个像色鬼,住的地方像猪圈,非要回汉口不可!也是的,老子们国民党的游击队,不晓得么样搞的,弄得硬像是一群乌合之众!看人家共产党,装备冇得我们好,人家越弄越成气候。
  本来,受派遣回汉口,陆小山只打算一个人来。有了黄素珍这个因素,再加上秋桂要死要活的非要跟着回汉口,负担就重多了。开始,他的心情还有些兴奋。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回汉口,毕竟是回家乡噢!汉口,有他为之骄傲的奋斗的昨天,有他深深惦记的母亲和他深深痛恨的仇人张腊狗!一想到张腊狗,又不由想到黄素珍和黄后湖。二十年前,他为报复张腊狗而引诱张腊狗的老婆黄素珍。对黄素珍,他陆小山根本谈不上爱,而且,当年想摆脱黄素珍母子,就像是想摆脱瘟疫一样。二十年过去了,在陆小山心里,爱和恨,既没有增长,也没有消退。可看到一表人才的黄后湖,心里却翻腾得厉害。这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噢!目的虽然是恶毒的,过程虽然是荒诞的,但结果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富有戏剧性。昨天,陆小山意外地得到一个重要情报,亲自赶到活动在黄陂和后湖交界的国民党部队,不成想,今天雪还下得这么大,秋桂还非要跟着一起回汉口!弄得他一肚子的火,又没有地方发泄。
  “在重庆不晓得过得几好的,硬是要回来!日本人又冇走,回来做么事唦!”
  二苕的小女儿吴秋桂,从小逞强惯了的,自嫁给陆小山后,使小性子的脾气,被遏制了很多。在吴秋桂心里,什么都可以失去,就是不能失去陆小山。她不是陆小山军统的人,也不知道陆小山干的是什么工作,对陆小山放着安全日子不过,偏要往日本人堆子里跑的举动,很不满意。
  “闭上你的那张臭嘴巴!你就只晓得嘀咕!你要怕死,就在麻老五那里住着不是蛮好?看着,这里是个水凼子!”
  陆小山朝旁边一指。这一片雪有一点朝下凹,估计是个水凼子。
  “莫跟我提你的那个麻老五!他底下那些兵,歪七嗍八的,那眼睛,不晓得几邪!硬像是从生下来就冇看到过女人的样子,盯着老娘,就像是盯着妓女样的!”
  吴秋桂的套鞋里头都灌进了雪,心里很烦。
  吴秋桂所说的麻老五,本名麻占奎,是国民党的中校,军统的人。政府从汉口撤退的时候,因他是本地人,就给了点经费,命他留下来潜伏。上头是叫他潜伏,可麻老五不是个甘于寂寞的人。回乡之后,他看到周围竟有各种各样的“游击队”,日子都过得蛮好,也就拉起了一支队伍,叫做国民党江北游击总队,自封为总司令。到底是国民党正规军队的军官,又是军统严格的训练过的,麻老五的游击队,就跟其它杂七杂八的队伍高出许多。最高的一点就是,麻老五至今没有什么跟日本人作战的纪录,倒是特别在意日本军队编制、周围各种游击队和领导人这类资料的收集。当然,打着抗日的幌子拉夫派捐,麻老五也十分积极,所以,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因此之故,不少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之徒,都乐得来投奔他。
  “算了,麻老五不是那样的人,底下当兵的么,有么稀奇的咧?俗话说得有唦,当兵三年,看到老母猪也当貂禅。”
  陆小山回过头,朝秋桂瞄了一眼。这个鬼婆娘,硬是长得几像冯碟儿噢!比冯碟儿还要年轻些唦,要不是吃鸦片,皮肤的水色只怕还要好些。
  陆小山当年追求冯碟儿,用尽了心机,实在没有办法得手之后,意外地发现与冯碟儿同住在刘园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吴秋桂,长相竟与冯碟儿很有些相像。当年,生性泼辣的吴秋桂又发疯样地追求陆小山。开始,陆小山是逢场作戏,把玩弄吴秋桂作为追求冯碟儿失败的补偿。可哪知吴秋桂可不是个省油的灯,硬是让陆小山做了自己的丈夫。
  “还要走几远,才上大路哇?”
  吴秋桂实在有些挺不住了。说起来,吴秋桂应该是柏泉的人,可柏泉只能算是她的籍贯。她与她的哥哥吴诚、姐姐吴小月和弟弟吴明、吴用,都生在汉口,长在刘园,像这样在雪地里走泥巴路,对在汉口长大的吴秋桂,实在是很受罪的。
  “快了,嘿,前头,好像是那个茶馆咧!”
  陆小山看到罗跛子的茶馆了。来的时候,他装作山货商人,曾在罗跛子的茶馆里歇了歇。陆小山对罗跛子茶馆所处的位置,很感兴趣。在他看来,罗跛子这人,要么,就是个很有眼光的生意人,要么,就是个背景很深的老江湖。
  “嗨呀,这雪呀,硬是冇得停的个意思咧。”
  罗跛子掀开门口挂的那张草帘子,准备到屋旁边的偏厦屋里抱一捆柴禾。
  他放眼一望,天地一色,从铅灰色到乳白色到雪白色,作无痕迹的过渡:天是铅灰色的,铅灰色的天空,仿佛一座不动声色的大磨盘,朝下磨雪沫子。雪沫子还没有完全落下来的时候,可能也是铅灰色的,到落得人们看得见了,才逐渐变得白了起来。
  “这鬼天道噢,像是装了一满肚子的雪呀!”
  雪片凌乱地飞舞着,白茫茫大地,显得格外干净而安静,唯有一条歪歪扭扭的黑色的线,从好几个方向,通到他的屋前。
  “这里要不是茶馆,哪来的这么多脚印呢?要不是开茶馆,屋前要是有这么多的脚印,还不早被日本人盯上了?”
  正在这时候,罗跛子发现了从小路那头过来的陆小山夫妇。他重新掀开草帘子,回头对屋子里喊了一嗓子:“远客来了咧,两位——!”然后,才去偏厦屋抱柴。
  茶馆灶房里,罗英朝门口的爹对了一眼,闪身进内屋去了。
  罗英是回娘家来看父母的,也是来和她的上级冯碟儿接头的。她听出了爹喊的意思,茶馆有生客来了。
  处于城乡结合部的这家茶馆,来的大多是熟客,只有来了生客又需要提醒自己人的时候,罗跛子才这样喊。
  “呀,先生,小姐,请进咧您家!”罗跛子热情地迎进了陆小山夫妇。“您家们是……是来壶热茶咧,还是……”
  从这里出城的时候,陆小山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多了一个人。罗跛子装做不记得陆小山曾经到过这里的样子。小生意人常有的木讷胆小外加一些儿谨慎的样子,他装得很像。
  “有么热汤水冇得唦?诶?你不记得我了?”陆小山有点不相信,眼前这个跛子老板不记得昨天来过的客人。
  “噢——哦……您家是……您家是哎呀,您家看我这记性!有排骨汤,蛮好的藕哇您家!要说咧,您家真是有口福咧!这年头,哪里去找排骨咧?昨天,前头湾里的一个大户人家办喜事,多了半匹猪,我咧,就腆着张老脸,去弄了些回来了。”
  其实,罗跛子还是没有回答陆小山的问题。
  “有排骨煨藕汤?那好,那好,快点添两碗来!你不晓得哪,小山,麻老五那里的菜呀,油渍糊糊的,吃得人想吐!”
  吴秋桂一边抖身上的雪,一边喋喋地说,根本没注意罗跛子和陆小山的脸色。
  “你么样这啰嗦哇!嗯?”
  真恨不得扇吴秋桂两巴掌,陆小山恶狠狠的,眼里似要喷出火来。这婆娘是个岔嘴巴,弄不好,真的要坏事!
  “么样了哇?我说错了么事唦?么样咧,我不就说了个麻老五么?么样噢?麻老五说不得?你不是说,叫麻老五明天……”
  秋桂瞥一眼陆小山,发现陆小山的脸色铁青,就吓得刹住了。
  “先生,排骨煨藕汤,两碗!”罗跛子用个托盘,端上两碗排骨煨藕汤。
  盯着藕汤上洒着的绿莹莹的香葱,吴秋桂食欲大开:“好香的排骨汤噢,趁热的喝啵!”
  “喝你妈的个……”
  等罗跛子走开,陆小山差点骂出声来。
  第8节
  “雪还在下啵?”
  就在陆小山离开罗跛子茶馆往汉口赶的时候,张腊狗歪在他的躺椅上,外表懒洋洋的,心里却在想事情。
  “停了一下的,又下起来了。”荒货把窗帘子撩开一条缝,朝外瞄了一眼。
  荒货也晓得,张腊狗这个问题,也就是随口问问而已。屋子里很暖和。还没进六十吧,张腊狗就开始有了咳喘的毛病,而且一年重似一年。这样,张腊狗就特别注意住处的保暖措施。他住的这处房子,别的地方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只是这壁炉,比租界那些洋房的壁炉大多了。眼下,室外大雪纷飞,室内,却极是暖和,只是窗户闭得久了,刚进来的人,会觉得有一股说不出名堂的怪味。
  “噢,好哇,瑞雪兆丰年哪!这下,个把妈的,穆勉之哦,我的个老哥哥喂,您家有长途赏雪的机会了噢!”
  这回,日本人要送一车军票储备券到宜昌,一来是补充那里部队的给养,二来还要换回一些武汉这边急需的物资。
  个把妈日的,么事换不换呢!这打仗么,打顺了,屁眼大的个岛国,可以占领老子们汉口,还可以打到缅甸,打到太平洋!打败了呢,就是兵败如山倒。到那时,这些军票,擦屁股都冇得人要!婊子养的山口太郎,他是个盘钱开银行的出身,当特务,不行,要谈搞钱,个把妈日的他算得一个!这回么换物资,肯定是山口太郎这杂种的主意。看唦,为了多捞些有用的物资,他拿出来一汽车的“军票”。个坏良心的杂种,军票,也算是钱?想么样花就么样花,也不怕么事“通货膨胀”“贬值”,用光了,把机器打开印就是了!
  估算这日本人江河日下,身为汉口清乡局长兼警察局长张腊狗居然没一点不舒服。这好像很奇怪。其实,也好理解。像张腊狗这类混混起家的汉口大佬,思维方式很是异于常人的。保命、利益,对张腊狗们来说,永远的第一位的。在他们眼里,国家的概念是有的,但很模糊,远没有汉口这个概念具体。至于日本人,侵占了汉口,把汉口搞得一塌糊涂,对正经生意人,或是张腊狗穆勉之这类靠撮白日哄赚钱的生意人,都是灾难。
  张腊狗没猜错,这次汉口日本人的行动,真还是山口太郎策划的。
  为保万无一失,山口太郎要警察局派人协助完成这次任务。
  接到命令的时候,张腊狗不停地“哈咿”,答应得笑眯了。
  看张腊狗对日本人不设防的苕样子,吴明都有些糊涂:“这老狐狸,么样糊涂了咧?明明是拐事,么样笑得像欢喜坨咧?”
  “欢喜坨”是汉口的风味小吃之一。原料是糯米或梗米。制作上,半成品的程序同制作汤圆一样,只不过欢喜坨比汤圆个儿要大许多,而且也不是用水煮,而是用油炸,炸前芝麻堆里里滚一滚。如此这般,圆滚滚黄酥酥的,趁热吃,外脆内懦,外香内甜,这样的“坨子”,真的是叫人没法不欢喜。
  其实,山口太郎还没有把任务交代完,张腊狗肚子里已经有对策了。
  他张腊狗,怎么会吃亏呢!日本人在汉口的好日子,已经差不多了!这一点,张腊狗已经看明白了。要不,上一回,为穆勉之抓了一个女的,吴秀秀来找他,他张腊狗能听得进去?其实,吴秀秀说的那些,什么国家的仇,是世界上顶大的仇噢,个人恩怨跟国家大仇不能比噢,古往今来冇得一个汉奸落到好下场了的噢,“真是,好像我张腊狗比她这个婆娘家糊涂些!”当时,吴秀秀说的时候,张腊狗脸上抹着微笑,心里在骂:个鬼婆娘,读了几页书,就到孔夫子跟前充圣人!可惜了噢,你这个婆娘,脑壳灵光是灵光,可跟老子比起来,也就是从芦席滚到垫子上,高也高不到一篾片!老子就是个罗卜,这多年,心也泠泡了唦!老子跟你个婆娘,有个么个人恩怨咧?还不都是生意。算了,老子就依你一回,看在地皮大王的面子上。人总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咧!哪里晓得,穆勉之倒不给老子面子,说什么根本就没有捉人这回事!这一回,日本人的这趟苦差,老子就叫你穆勉之也喋一回棒棒!
  汉口人把吃亏叫“喋棒棒”,也叫“吃弹子”:本来,想吃点软塌塌的东西比如说油条呀欢喜坨呀什么的舒服舒服,结果,送到口里的,是根硬邦邦的棒子,或者,是颗嘣得牙齿直往下掉的弹子,你说吃亏不吃亏吧!
  “吴明哪,就说皇军特务部的命令,近来汉口城里城外治安吃紧,押运钞票的任务,就着经济警察处配合皇军完成,不得有误!”张腊狗歪在躺椅上,对吴明吩咐。他顺便瞥了吴明一眼,看到了这个年轻人嘴角有一丝笑意。
  这小杂种,也是个贼精!张腊狗闭上了眼睛。
  在法租界公馆里头的穆勉之,膝盖上搭一条毯子,腰疼得不停地吸气。
  “雪停了冇?”如果穆勉之知道,他问的这个问题,和张腊狗问的一样,或许不会问。不过,穆勉之问这个问题的心情,与张腊狗完全相反。穆勉之关心雪停了没有,不是关心明天的雪景是否很美,而是担心他洪门子弟们的安危。跟日本人出差,尤其是押运钱财物资到宜昌这么远的苦差,穆勉之的洪门山寨还没有干过。他恨不得把张腊狗的八代祖宗骂得翻跟头:张腊狗哦张腊狗呵,你个把妈的,真不是个人真是条狗哦,你杂种么样把事情做得这绝咧?你明晓得日本人气数不长了,还硬要把老子朝火坑里头推呀!这趟差事,不管完成得么样,老子都落不到好:遭共产党或是国民党打了埋伏,老子遭殃;平安完成了日本人的差事,老子就成了铁杆汉奸!张腊狗噢,你个杂种,肯定会不得好死的呀!
  “刚停了一下,这时候像是又在下。”六指的回答,和张腊狗的荒货几乎一样。
  六指瞥一眼干爹,一丝怜悯浮上脸来。在六指的印象里,干爹的身体就像金刚不坏之躯,从来没有听说有哪里疼哪里不舒服的。汉口就近的这两大巨头,一个张腊狗,一个就是穆勉之。张腊狗真的就像是一匹癞皮狗,听说,除了三伏天之外,一年四季,有三季是在躺椅上度过的。哪像穆勉之,往七十里头走的老人了,随干什么都不比年轻人差。听说,年轻的时节,穆勉之张腊狗都是身体了得功夫了得的。眼下,张腊狗是不行了。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近,穆勉之老是说腰疼。
  六指好像记得,干爹说腰疼的时候也不长,好像就是在为那个被捉的女子和张腊狗扯皮之后。
  想起那个女子,六指心里也就浮起一个谜。他记得,第二天晚上,干爹吩咐,放了那女子,要悄悄的,至于放到哪里,随那女子的意思。就这样,由他用经济警察处的船,趁黑把那女子带到船上,送过了江,在靠近青山一处偏僻的地方,那女子上了岸。
  马灯浑浊的光,从船舱里露了一些出来。那女子上岸途中,快下跳板了,扭头朝船上瞄了一眼。
  对那女子在浑黄灯光下的回头一瞥,六指印象极深:“噢,太那个了!”
  武汉人在表达一些难以言传的滋味、感觉时,往往用这样的感叹句。
  其实,六指想表达的是:噢,真美,真温柔!只是,六指并不懂得什么是温柔,也没有尝到过真正温柔的滋味,就只有用“太那个了”来代替,这也是冇得法子的事。
  这女子是刘公馆的人,跟干爹关系不一般!这可是个秘密,是个重大的秘密。晓得重大秘密的人,只有两条选择:要么,永远不开口;要么,永远开不了口。
  “爹,到底么样了噢?”盯着穆勉之痛苦的样子,六指心里不安。
  “跟日本人押车的事,安排好了唦?”尽管穆勉之只是把头转动了一下,还是咧了咧嘴巴。这腰,么样这疼咧?未必,是年轻时候练武伤了筋骨,到老了发作了?穆勉之把脸对着毛烟筒。
  “都安排好了咧,您家就放心,这点小事……”毛烟筒看到穆勉之颤抖了一下。“您家要是还冷,就把炉子的火捅大一些。”
  “算了,你莫说炉子的事。我跟你说了几多遍了噢,炎同哇,你还冇搞清白么事是大事,么事是小事哪。押一车钱,还是小事?”穆勉之心里很生气,不由颤抖了一下,又不愿意把生气的表情现到脸面上来。
  “我晓得是大事咧,您家!按照您家的安排,不是说我们山寨自己也到宜昌那里弄些山货回来么?为了安全,我把我们山寨的钱,都分装在褡裢里头,分别捆在几个贴心的弟兄身上,就是出了事,都是搞日本人,也不会把我们这些人么样的。”
  穆勉之把到宜昌的差事,布置给了毛烟筒。就是腰不疼,穆勉之也不可能亲自去,毕竟是朝七十走的人了,经不起磕绊了噢。
  毛烟筒也晓得,跟随日本人押运一车钱,个婊子养的日本人,钱用汽车装,还算是钱么!加上三辆空车,真不是小事,再加上天气又这样坏,不过细真还不行。
  只是,有一件事毛烟筒没有对穆勉之说,那就是,这次他也想为自己捞两个零花钱。
  机会是昨天偶然碰到的。
  昨天傍晚,在靠近后湖的一家小酒馆里,毛烟筒就着一碟花生米和一碗藕汤,自斟自饮喝寡酒。喝寡酒是最容易上头的。也就喝了不到三两吧,毛烟筒就觉得有些兴奋了。
  “老板,再弄三两酒,把那卤猪耳朵和卤口条,一样切一碟子过来!”
  “老板,你耳朵卖到烧腊馆里去了?么样老子这大的喉咙喊你,你都像是冇听到样的呀?么样,嫌老子荷包里不暖和?老子不就是赊了几回么!老子在你这里赊账,是抬举你!跟你说,你个杂种莫要狗眼看人低,老子跟皇军在一路,钱多得用汽车装!你杂种不信?老子后天就跟皇军押一车子钱到宜昌去。听清楚了冇?一车子钱!吓到了啵?吓死你!”
  嫌老板上菜慢,毛烟筒很不耐烦。
  “嗨,嗨,兄弟,莫跟他一般见识唦!来,来,要是不嫌弃,我们两个人把桌子上的菜一拼。算了,老板,炒一个猪肝,爆一个腰花,腊肉有唦?弄一个腊肉炒菜薹。”
  自称山货客的中年人,本来不声不响坐在角落里喝酒的,也许听到了喧嚣,过来劝慰。这个山货客,像是个久跑江湖的,对毛烟筒极尽体贴,让毛烟筒喝得云天雾罩的舒服,还拜托毛烟筒给捎些山货回来,不仅价格好说,还当即从桌子底下塞了厚厚一沓票子给毛烟筒,说是草鞋钱。
  “炎同哇,你爹不在了,我从来都冇把你看外呀!这一回,你带队,不是好玩的咧!我晓得,要是冇喝酒咧,你比哪个都清白,要是喝了几两咧,那个嘴巴就难管得住。唉,不是老六他下的种,么样跟他一个样咧!”一看到毛烟筒,穆勉之就不由想起了他的义弟毛芋头,心里有些不舒服。“我是说你么样这样像你的干爹噢!我跟你再三地说咧,这回你带出去的这些弟兄,都是我们洪门山寨的本钱咧!你千万要记住,要是路上出了事,就想法子尽量让日本人在前头挡枪籽子,我们就是丢钱,也不能丢人!”
  穆勉之招了招手,意思是要六指帮他揉腰。
  “唉,我这腰,从来不疼的,么样今年突然地疼得这狠咧?”
  第9节
  下了一天一夜的雪,似乎没有多大的北风,雪一停,北风就变得像刀子样地割人了。
  吴秋桂的脸虽然被狐皮围脖严严实实地包着,可露在外头的鼻子尖,还是被北风割得生疼。她跺着冻得麻木了的脚,用一只手揉着冻得有些麻木的鼻子,另一只手擂刘园的大门,大声喊开门。
  刘园看门的老人,哆嗦着对着园子门缝问:“是哪个啊?”
  看门老人记得,刘园的人,白天都已经回来了。这年月,除了日本人和警察,哪里还有人肯三更半夜擂人家的大门呢?再说,自从美国飞机轰炸汉口以来,尤其是这个月,汉口差不多被炸得底朝天了,连日本人扶持的汉口市政府都搬到乡下去了,这半夜擂老百姓大门的事,不多了。
  这擂门的是哪个咧?还是个女的咧!
  “是我哇!是芦花的二姑娘,吴诚的妹妹——秋桂呀!”
  看门的老人,是个孤老。前几天,他在棚户区乞讨时,被吴秀秀碰到了。吴秀秀叫槐姑给了老人一点钱,老人不要,说:“我一个孤老,要钱搞么事?您家要是有么填肚子的,接济我这个孤老,就是我前世修到的福分了。”看这老人孤苦可怜,人也忠厚,吴秀秀就请芦花要老人来刘园看门。
  芦花是刘园的管家,吴诚是祥记商行的经理,这些,老人都是晓得的。看门这些时日,老人就是没有见过管家的任何姑娘。
  “么样搞的呀?弄得像兵营样的,一个住家的园子,看门的还问这么多!”
  看门的老人听外头的女子话里火气蛮冲,不敢怠慢,赶紧开了门。
  “你是哪个哇?诶,一表人才的咧!”吴秋桂边朝浮碧轩这边走,边问闻声赶到大门口来的吴安。
  “您家是……”吴安以问代答。
  “嚯,刘老板的手下,冇得一个忪角哇!我是芦花的二姑娘秋桂唦!”
  一阵香水味朝吴安冲过来,吴安没有说什么,转身快步走了。
  “吴诚,吴经理,您家的妹妹,秋桂回来了哇——!”
  “吴安,你喊么事噢?”
  “吴安,你说哪个回来了哇?”
  “你说么事噢?秋桂?”
  “就她一个人?”
  芦花,吴诚,还有吴秀秀,都在客厅里,迎着吴安问。
  其实,他们都听到吴安的喊声了,他们之所以反问吴安,不是因为没有听清楚,而是实在不相信,在这个风雪之夜,离家这么多年的秋桂,居然孤身一人地回了汉口,来到了刘园。
  “姆妈,您家还好唦!大哥!”秋桂看到了门口的芦花和吴诚。
  “你是……噢,真的是你呀,秋桂呀!我的个天哪,这黑灯瞎火乌黢麻黑的,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呀……你看你,喊你秀秀娘娘唦!”芦花泪眼巴沙的,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珠光宝气女子,就是出门快十年的女儿秋桂。
  “噢,秀秀娘娘,您家好哇!姆妈,爹咧?”秋桂朝四周瞄了一眼,没有看到爹和刘宗祥。
  本来,听到动静,靠在床上的刘宗祥也要出来,吴秀秀制止了他:“算了,这冷的天,又要穿衣裳,也不是个蛮了不得的事。再说,她是跟陆疤子的儿子一起走的,这趟回来,还不晓得有么名堂咧!你一个男将,又不好问得。说实在话,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丫头。”
  “噢,哦,你爹呀……噢,你还不晓得呀……”秋桂的问题,又挑开了芦花心里的伤口,她嗫嚅着,不知道怎么把二苕的死讯告诉女儿。
  “秋桂,是这样,爹前年得了急病,走了。”吴诚看母亲难受的样子,就把问题接了过去。在几个兄弟姊妹中,由于秋桂性格乖张,与大家不怎么合群,现在秋桂回得如此神秘,吴诚心里也很是忐忑。
  “呵——爹呀,你么样就走了咧——!你们也不把个信给我!爹呀,我连您家的面都冇见到哇!”秋桂哇地一声叫了起来,在静谧的刘园深夜,显得格外碜人。
  “秋桂呀,你看你,这深更半夜的,喊么事唦喊!姆妈心里刚静了一点,你是么样在说话咧?把信你,晓得你在哪里咧?”
  吴诚朝周围瞄了一眼,显然,在场的,除了母亲之外,其余的人,对秋桂的回来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热情。挂在人们脸上的笑,显然是一种应付,显出生疏甚至陌生的意味。
  “汉柏妈,您家看……”
  百感交集的芦花,显然也品出了场面上的气氛,朝吴秀秀征求意见。芦花和二苕一家人在刘园住了几十年,他们的孩子都是在刘园长大的,两家人完全就像是一家人。而且,刘园的家务事,一般都是芦花当家。但这毕竟是刘宗祥和吴秀秀的家,不是她芦花的家。再说,这秋桂,是个和陆疤子家有关系的人,这次回来也显得神秘蹊跷,芦花不得不征求吴秀秀的意见。
  “哎哟,您家看咯,么样还问我咧?我们两家,未必还分个么彼此?”吴秀秀怎么不懂芦花的意思呢?喜欢不喜欢秋桂是一回事,是否维护这两家人几十年的情分,又是一回事。她没有具体回答芦花关于怎么安置秋桂的问题,却表明了她的态度。
  一盏豆油灯,孱弱的橙红色火苗,在黢黑的浓夜里,显得亲切而温暖。
  陆小山不停地唏嘘着,贪婪地喝着汤。他没有顾忌自己的吃相。在又冷又饿又累之后,有这么一大碗热腾腾的排骨煨藕汤,就是神仙了噢!
  刚才,看着秋桂进了刘园,他在雪地上蹀躞了一阵,还是进了这间棚屋。对于是否进这间棚屋,陆小山虽然非常矛盾,但是,此刻,他别无选择。
  看到黄素珍,就勾起了昔日太多的回忆。这回忆的滋味,很难得表达明白。人的命运真是太不可琢磨了,这不可琢磨中,好像又有一些因素是人为的。是别人或自己造成的,这,或许就是佛家所说的因果罢?想到黄素珍,想到黄后湖,复杂的滋味中,总是浮起一些儿愧疚。杀父仇人的女人,倒为自己生了个儿子,杀父仇人的女人,倒成了危难中的避风的港湾。
  终于,他觉得身子有些暖和了。
  黄素珍坐在一张矮凳上,影在灯影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小山,心里急剧地翻腾着。
  热腾腾的排骨煨藕汤,溢出热腾腾水汽,为孱弱的豆油灯,添了一份朦胧,增了一份暖意。陆小山白里透青的脸,似乎被热腾腾的水汽滋润得有了生气,鲜活起来。噢,这个可恨可爱的男人,这个让我一生都不得安宁的孽障噢!
  黄素珍的眼眶子溢出了泪水。
  黄后湖坐在陆小山对面,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的教官喝汤,一脸的崇敬。
  四十多岁的人,大雪的天,一个人在外头执行任务,该有几危险几辛苦!黄后湖不好打听陆教官执行的是什么任务,也不好要求跟教官一起去。他知道秘密工作的纪律。回到汉口有一阵子了,教官什么任务也没有派给他。大老远地从重庆回汉口来,就是这样跟母亲一起过日子,安逸倒是安逸,可这却让黄后湖遗憾。他真的很想跟教官一起去闯荡闯荡。可教官没有带他闯荡的意思。黄后湖要是知道陆教官就是他的亲爹,就不会有这种遗憾了。
  “再给您家添一碗咧?”见陆小山的碗空了,黄后湖问。
  “够了,够了,这是几大的一海碗咯!噢,剃了头的?这里有剃头的?”
  没有了水汽,孱弱的豆油灯光,似乎明亮了许多。陆小山打了个嗝,满足感和倦意一起在周身弥漫。
  “就在这边上,有个剃头的。蛮大年纪的个爹爹,还有个跟他差不多老的个婆婆。我听别个喊他叫王利发,手艺还蛮好。您家要剃头?”黄后湖摸了摸新剪的头发,向陆小山介绍。
  “噢——?”陆小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兴奋。
  第10节
  “司令,前面有动静!”
  “废话!说清楚点!有动静,是活人,都有动静,只有死人才冇得动静!”
  晚饭时节,麻占奎多喝了两杯,眼下有些酒意了,脑子有些开岔:张歪嘴堂客的粉蒸肉,做得实在是好!那么肥的墩子肉,吃到口里,还冇嚼咧,就化了!是不是胸前有一堆墩子肉的女人,都做得出这样一手好粉蒸肉哦?真是糟蹋了,那清爽的个女人,嫁给一个嘴巴嗍过了河的歪嘴!张歪嘴诶,你真是乌龟吃大麦,糟蹋粮食呀!
  从驻地出发,麻老五带着队伍来到了张家大湾。这是离公路最近也最隐蔽的一个小湾子。湾里管事的认识麻老五,晓得这是个不好得罪的瘟神,就把湾子东头张歪嘴两口子喊到祠堂来弄伙食。就管事的本意,是只要张歪嘴的堂客来就可以了。这个女人脸盘子清爽,身条子也能作态,还烹得一手好汤水。可张歪嘴硬要跟了来。这说明,张歪嘴嘴巴虽然歪了,心里还很有数。
  “像是有埋伏咧,司令,像是日本人咧!”
  “么唦?日本人?你是不是酒冇醒哪?这里哪来的日本人呢!咦!真的咧!是日本人咧!是哪个王八蛋走漏了消息,让日本人在这里做笼子,等着老子来钻咯?”通过望远镜,麻老五发现,对面山坡上,真的有日本人。这是不会错的,日本人戴的战斗帽!麻老五甚至还看到,一个日本人嘴唇上的那撮仁丹胡。
  “老子真是驼子淋雨——背湿(时)!煮熟的鸭子飞了咧!撤!”
  “司令,是不是就在张家大湾歇一晚上?张歪嘴的堂客……”麻老五的副官,晚饭时看到上司的眼珠子总在张歪嘴堂客的脸和胸这两处晃,想撮合撮合。既然不执行任务了,良宵又岂能错过?
  “么唦?在张家大湾歇?你是想等着日本人包老子的饺子呀?噢?哦,算了,算了,钱冇弄到手,也冇得么心思!”
  麻老五训斥了两句,一转念,觉得副官的提议虽然很危险,毕竟是好意,语气也就缓和了。
  一团山岚从山后升起来,把渐浓的夜色勾兑得更浓稠了。远处似传来隐隐的汽车马达声。麻老五朝有日本人埋伏的山头瞄了一眼,长叹了一口气。
  “唉,真是可惜了,几好打劫的天气啊!”
  一阵炒豆样急骤的枪声里,夹杂着手榴弹的爆炸声,让带着队伍撤退了将近五里地的麻老五停住了脚。
  “不对呀!这是哪路游神跟日本人干上了咧?未必还有晓得这笔财喜的队伍?”
  麻老五停住了队伍,略一沉吟,断然命令:“派两个人再摸到刚才日本人埋伏的山头看一下,队伍随后跟进!”
  麻老五打的算盘是,如果其他队伍跟日本人干上了,等他们干到两败俱伤油干灯熄的时候,他再扑上去抢钱:“嘿,嘿,打吧,打吧,顶好是打得两边一个活人都冇得了,让老子也捡一回便宜!”
  “报告司令,山头上冇得动静!”
  “什么有冇得动静!就说,有冇得日本人?”麻老五心里一惊。
  “哪里还有日本人哟,您家,连个人毛都冇得咧,您家!”打前站侦察的兵,也是麻老五的家乡人,一着急,一点当兵的规矩都没有了。
  麻老五一愣怔,刚才还颇为激烈的枪声,现在已经停息了。
  “跑步前进!”麻老五大叫一声,催促队伍朝刚才响枪的方向跑,那里是通往宜昌的公路。
  “停止前进!”
  队伍莫名其妙地停住了。
  “撤!”
  还没有跑到半里路,麻老五突然改变了主意。
  “司令,为么事又不……”副官小心翼翼地问。
  “还去干么事咧?你未必冇听到,枪声都停了半天了咧!屙屎的早就把屁股揩干净了!现在赶去,跟人家送行哪?”
  麻老五感到,今天跟日本人干的队伍,布置行事都很严密,还考虑了怎么对付他麻老五。这太蹊跷了!
  麻老五有种受愚弄的感觉。
  “那,是不是就在张家大湾歇咧?”当副官的就是有这种本事,不管上司如何给嘴脸看,都有好看的相好听的话奉上。
  “嗯——?噢……算了,莫在这是非之地附近过夜,离得越远越好!”
  麻老五没有领情,朝刚才响枪的方向瞄了一眼,窝了一肚子火,很想找个地方发泄。
  “这肯定是共产党的队伍!不会错的,肯定是的,别的杂牌队伍不会这么利索!狗日的陆小山,说这是什么绝密情报,还么少将豆瓣酱——狗屁!”
  也是,陆小山的情报,很是刺激了麻老五一顿:天哪,成车的钱咧!老子们周围再有钱的人,也不可能有成车的钱唦!得到情报的麻老五,对陆小山既佩服又感激。佩服的是,一个挂少将衔的官儿,冒着危险,亲自搞情报,送情报,国民党中有几个这样的?感激的是,少将组长陆小山没有忘记他这个不起眼的下级,把这么重要的情报告诉他麻老五,这简直是把财喜往麻老五手里塞哟!出于这种知恩感恩的心情,麻老五把陆小山的太太招待得很好,对他手下那些没见过城里女人的色迷迷的兵痞子,麻老五尤其防范得紧:“老子把丑话说在前头,这是老子上级的内眷,党国少将的夫人,哪个要是敢试着做癞蛤蟆吃天鹅肉的梦,他就是活够了阳寿!”麻老五强硬的态度和严密的防范措施,让吴秋桂安全地待了一阵子。这会儿,麻老五很是后悔。
  “老子这是麻雀掉到粗糠里——空欢喜了一场,要是晓得这趟差事是这样的结果,何必把那个骚婆娘招呼得那么好咧!”
  望着黑黢黢夜色中黑黢黢的山,麻老五狠狠地吐了一口粗气。
第五章 1945年刘宗祥穆勉之张腊狗
  第1节
  阳历一月,正是汉口腊月酷寒的日子。
  天色灰蒙蒙的。汉口的天色,就这么灰蒙蒙的,已经好几天了。无雨,亦无雪。风亦不大。如果此时在街上走,这不大的风,像锋利的小刀子似的,在脸上刮的滋味,很难得消受。
  “先生,您家要点么事?”
  门帘子一掀,屋子里一亮敞,吴诚没有抬头,听伙计在问。
  这样不堪的天气,又是这样不堪的年月,在汉口街上走的人少之又少,可想而知。
  这样不堪的天气,又是这样不堪的年月,汉口商家的生意之萧条,也是可想而知的。
  也难怪,吴诚虽然没有抬头,但他听得出来,伙计的问话里,有明显的惊喜的成分。
  接近年关了,照例要盘帐,盘帐又是个细致活,吴诚在柜台后头的套间内对帐,店堂外头看不见他,他却可以看到店堂里的一切。
  “我不要点么事,我要人。”客人的口气很蹊跷。
  吴诚抬起了头。
  这是一个打扮很神气的男客,黑色长呢大衣的领口,一圈灰色的呢绒围脖,尽管一副墨镜遮住了半边脸,看不出到底多大年纪,但从他修长挺直的身板看,此人正值壮年。男客身后还站着一位女士,一件淡黄色的裘皮长大衣,显出来客的华贵,一条乳白色的呢绒围巾,把头面包裹得只露出一对黑晶晶的眼睛。
  “先生,这里是祥记商行,您家……”听口气,伙计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祥记商行,我还不晓得?你们经理呢?”
  “请问您家是……”年头不好,伙计都学乖了。
  “我是哪个?我是你们经理的朋友唦——吴诚咧?”
  天哪!这不是……吴诚呆了!他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不是刘汉柏么?这又怎么可能是刘汉柏呢?
  “诶,伙计,我在问你咧,你们的吴诚经理咧?”
  “汉柏?汉柏!真的是你么?”吴诚冲进店堂,看来客摘下墨镜,他激动地抓住了刘汉柏的肩膀,使劲地摇。
  “哎呀,我的哥哦,你要把我抖散了哇!你就不晓得认你的亲妹妹?”此人果然是刘汉柏。
  “大哥!刘璜,来,喊舅伯,诶,喊哪,大舅伯!”吴小月揭开长围巾,脸庞红扑扑的。
  吴诚这才注意到,妹妹小月身边还有个孩子,看样子,有三四岁了。
  听到楼下的动静,没等伙计跑上楼通报,吴秀秀两口子就已经从房间出来了。看到儿子的一刹那,吴秀秀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她揉了揉眼睛,揉出了满手的泪水。
  “哦,汉柏,汉柏……”吴秀秀觉得自己的腿软得像棉条,就这么停在楼梯口,想下楼,可就是怎么也挪不动。
  看到儿子,刘宗祥也很激动,他尽量克制自己,劝慰秀秀,但还是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你看你,你看你……”
  “刘璜,快,喊爷爷、奶奶……”吴小月把儿子朝楼梯上推。
  “爷——爷,奶——奶!”
  “噢,噢,我的孙子,我的孙子——我的乖乖,我的心肝宝贝肉哇!”听到孙子脆脆的喊声,秀秀似乎终于清醒过来,下了几步楼梯,把孙子刘璜搂在怀里。秀秀的声音,让人很难听出是笑还是哭。
  “汉柏呀,你们这是从哪里回来的呀?么样也不先把个信呢?你看,都差点把你姆妈喜疯了哦!来,都到楼上来坐!嗨,也是巧哇,本来,这些时,我跟你姆妈一直都在刘园住,就今天有点事才到商行里来。吴诚哪,我们还是回刘园去吧,你的姆妈要是晓得小月他们回来了,也不晓得有几喜欢咧。”
  在晚辈们面前,刘宗祥不是个多话的人。也许是有一把年纪了,也许是战乱之年,分别得太久,他也少有地流露出舔犊之情。
  寒冬腊月的,刘宗祥与吴秀秀一直待在刘园,很少过问商行的生意。一来生意不多,二来吴诚早就是独当一面的掌柜了,不是很棘手的事,用不着刘宗祥出面。昨天吴诚来报告,山里冯蝶儿那里来人了,说山里弄到了一大批日本军票和储备券,想托祥记商行保存,换些山里急需的物品。刘宗祥感到事关重大,到商行来同吴诚一起筹措。
  “吴经理,一个叫穆勉之的人,说要见老板。”
  亲人久别重逢,还没有来得及叙阔,楼下的小伙计就上来报告。
  “姆妈,这姓穆的,常往来么?”刘汉柏问吴秀秀。
  “有么往来呀!就是这个姓穆的,前年差点把你爹整死!小月,你的爹的命,就是丢在这人的手上!”一提起穆勉之,吴秀秀就来气。
  “么事哦?我爹……他不在了?”二苕的死讯,对于吴小月,不是旧闻。
  “哎呀,也怪我,不该说的。不过咧,也好几年了,只怪你们离得远。”看吴小月红扑扑的脸转眼就煞白的可怜相,吴秀秀很是歉疚。
  “照这样看,他这时候找上门来,也是夜猫子进宅的意思咯嘿,真是巧得很哪!我一到汉口,就碰到夜猫子了!”刘汉柏朝妻子扫了一眼,又朝爹的脸上看了看。
  “也未必。今年不比前几年了!穆勉之投靠的日本人,就像春天的雪,冻不牢靠了。此人前来,估计与山里那件事有关。”刘宗祥也朝儿子瞄了一眼。“噢,你还来不及晓得,冯蝶儿在山里,跟日本人作对。日本人弄了一车钱,运到宜昌去支援那里的部队。警察局派的押车的,是穆勉之的人。你还不晓得,张腊狗是汉口的警察局长,穆勉之是经济警察处的,他们两家有些狗咬狗。”
  “噢,我晓得了!爹,我猜到了:那些军票,是不是存在您家手上?穆勉之的人,是不是被山里头的人捉起来冇放?”刘汉柏笑眯眯地望这父亲。
  “咦!儿子诶!神了咧!你到汉口,屁股还冇落板凳,么样晓得这清楚咧?”吴秀秀真的很惊讶,以至于少有地在人面前露出了很惊诧的神色。“伢咧,你们也是从山……那里来的?”
  儿子媳妇从哪里来,刚才刘宗祥已经问过,儿子还没有回答咧,就被穆勉之来的话题岔过去了。要是儿子也跟山里的冯蝶儿他们是一起的,东奔西走,枪林弹雨的,该有几揪心咯!吴秀秀真希望儿子跟山里那些人没有瓜葛。
  “姆妈,哪里哟!我们是从上海回来的呀。从法国到上海,从上海到汉口。”刘汉柏注意到家人惊异的神色,跟妻子对望了一眼。
  其实,刘汉柏一家三口,是从重庆转道香港,再从香港搭乘法国邮轮到上海的。刘汉柏的真实身份,没有几个人清楚。
  “哦,好,好,从法国回来,好,从法国回来就好!”刘宗祥说了一连串的好,笑意在脸上漾了开来,“吴经理呀,看看,是不是请客人上楼呀?”
  第2节
  穆勉之手上捧着的这杯茶,已经换了两道水了。
  不是穆勉之口渴,他根本就没有喝捧着的这杯茶。
  也不是穆勉之口不渴,此刻,他心里烦躁得像老鼠爪子在抓;也不是穆勉之担心茶里有什么名堂。同刘宗祥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他晓得,取人性命的事,刘宗祥是不得干的。
  穆勉之手上这杯茶里的热水,是眼前这个殷勤的伙计殷勤续上的。
  为了平息胸中的烦躁,不让心思露到脸上来,穆勉之强迫自己体味茶杯舒适的温暖,玩弄着手上的茶杯。茶杯上的寒江独钓图,此刻已经没有了丝毫寒江独钓的意蕴。诶?这刘宗祥,么样把老子凉在这里?未必,他晓得老子的来意?嗯,未必还在记恨老子前年占了他的刘公馆?不至于呀,刘宗祥和老子一样,不是个寒江独钓之人哪。他刘宗祥是个生意人。尽管刘宗祥交游复杂,肯定参与一些与生意无关的闲事,说不定就参与了山里共产党新四军的事!他本质上还是个生意人,是个讲究生意行规不越生意规矩的生意人。不像我穆勉之,也不像把妈的张腊狗,只要能赚钱,小事不要脸,大事不要命,扯谎日白,杀人越货,么事都做得出来。
  穆勉之下意识地动了动棉靴里的脚趾头。咿,巧板眼哪,脚趾头冇冻哇,么样痒起来了咧?穆勉之朝跟前旺旺的板炭火盆瞄了一眼,暗自纳闷:是不是把妈日的张腊狗把亏老子吃哦?
  穆勉之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到张腊狗那里去报告,押运的钱都被山里新四军劫走了,洪门的人一个都冇回来。说了半天,那杂种像是听了哪个街巷里太婆说了半天家常样的,不疼不痒地来了一句:“穆处长。你报告的情况,我都晓得了。有么法子咧?这就好比婆娘生伢喊肚子疼,快活的时候,么样就冇想到今后要肚子疼咧?”
  还是张腊狗旁边的个年轻人说了句解围的话,让穆勉之下了台:“穆处长,您家也是个生意人么,您家刚才说的事,说穿了还是一单生意?生意上的事么,您家是老手了唦!”
  送穆勉之出来的时候,穆勉之知道了这个年轻人是张腊狗的副手,叫吴明,他就顺口问了一句:“吴队长,您家刚才的话,好像冇说完咧?”
  “哈哈,穆处长,您家这是考我咧还是您家真的不明白?汉口哪个生意做的大,哪个就是您家的菩萨唦!”
  张腊狗那个年轻的副手,给穆勉之很深刻的印象。就是受那个年轻的吴队长启发,穆勉之今天才下了个决心,来找昔日的对头刘宗祥。有么法子咧?干儿子穆六指和毛烟筒都冇回来,我穆勉之是最轻钱重人的人哪!
  “哎呀,穆先生,让您家久等了哇,贱躯有些小恙,贱内也有些不适,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穆勉之正在祥记店堂里七思八想的,刘宗祥出现在楼梯口,亲热的话,亲热的笑脸,好像与穆勉之生死八拜的兄弟一般。
  “刘老板,真是不好意思,您家贵体欠安,还来打搅。”穆勉之放下茶杯,与刘宗祥打躬作揖。
  “穆先生,您家真是客气哟!照理咧,您家有么吩咐,叫个人来寒舍招呼一声,我就过去参拜的”因为猜到穆勉之来的目的,刘宗祥也不着急,乐得与他周旋。
  “呀呀,刘老板,您家看,在旁边的人看来,我们像是两个不认得的人见面客气一样的!看来,刘老板哪,您家还是在记恨我呀。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前年得罪了您家,我穆某心里一直像该着您家的债样呀!”
  见刘宗祥只顾说些不沾边的客气话,就是不问他的来意,穆勉之就明白,只有自己主动摊牌了。就和做生意谈价钱一样,总是由对方先开价为好,这样才好还价。现在对方死活不肯开价,如果自己硬是坚持让对方开价,这笔生意就难得做成。在穆勉之看来,眼下的这笔生意,对刘宗祥来说无所谓,对他穆勉之,可就很重要了。
  “穆先生,您家真是客气呀!就是自己的牙齿跟舌头,有时候都难免打搅咧!我刘某人别的本事冇得,把吃亏当纳福的涵养,还是有的。过去了的事情,您家莫往心里去。再说了,世界上的事情,河东河西的变化,都不是我们能说得清看得明的。哪个晓得自己后颈窝的毛长成个么相咧?我这样说,不是想说今后我要报复您家,是想说凡事过去了就算了,总绠在心里,别人活得么样不晓得,起码自己活得就不畅快,何必咧?您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刘宗祥说了这一大篇,要在旁人听起来,好像很动情,很诚恳,实际上,绕来绕去的,也还是客气话,在穆勉之听来,跟没有说一样。
  “噢,您家大量,我穆某人佩服!我就晓得您家大量,今天才敢腆着脸来求您家。”看来,自己不主动说明来意,刘宗祥会把黄花鱼溜边的表演一直进行到底。
  “哦,穆先生,莫这样说唦!您家有么事需要我刘某人效劳的,尽管开口,尽管开口。”刘宗祥往沙发背上一靠,整个身心都放松了。饥饿的鱼儿结束了溜边的游戏,就要上钩了。
  “也不是蛮大了不得的事,也就是想托刘老板帮忙打听一下,敝山寨有几个弟兄跟日本人往山里押运一批东西,到如今还冇回来。想到刘老板交游四海,说不到能帮得上这个忙。”
  穆勉之在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刘宗祥的脸。这番话,他措词很谨慎,一旦刘宗祥不答应,也不至于留下什么话把。
  “哎呀,穆先生哪,您家真是抬举我呀!要说到交游四海的话咧,哪个有您家穆先生广咧!我这个人哪,您家未必还不晓得?除了做点呆生意,随么事爱好都冇得!噢,噢,既然您家这样看得起我,我想法子帮您家打听一下,好不好?不过咧,穆先生哪,我刘某也把丑话说在前头,一是能不能打听得到,我不敢说死;二咧,要是打听到了,恐怕要用些钱。我想噢,只怕还不是点把点的钱能够开销得了的咧。”既然鱼儿上了钩,就让它把钩吞得深一些,再起水的时候,就不至于有脱钩之虞了。
  “刘老板,这您家就放心咧!我穆某的家底,跟您家是不能比,但在用钱上头咧,我是从来重人轻财的。用钱的话,您家尽管开口。”
  在穆勉之听来,刘宗祥既然说到钱字上,就是说他已经接下这单生意了。一笔生意的两方都说到实质问题了,最后到底哪个赚哪个折,就看各人的手腕了。
  “哎呀,穆先生,您家看,我刘某是不是蛮俗气哦?一开口就谈钱!哈哈,生意人谈钱不丑?也是,在商言商么。穆先生,您家是稀客,是不是就在寒舍就这盆板炭火,弄个火锅……”
  “刘老板,您家莫客气,莫客气,等事情完了,您家的贵体也大安了,我穆某请客,我穆某请客!”
  穆勉之脸上在笑,肚子里在骂:个把妈的刘宗祥噢,老子真后悔哟,要是前年老子的心冇软那么一下,你坟头上的树,就和二苕坟头上的树一样,都长得蛮粗了咧!
  第3节
  后湖的北风,在往汉口奔的途中,被张公堤拦了一把,脚步稍微涩了那么一下,到刘园的时候,又在这些没有树叶的枝杈上盘桓了一遭,吹到人的脸上,就已经不很刺激了。
  进浮碧轩之前,吴诚摸了摸被北风摩娑了一阵子的脸,朝天上瞄了瞄,心里嘀咕:这天也怪呀,前几天,北风尾子都割得人的脸生疼,这两天,么样就像春天的风,变得柔酡了咧?
  进门之前,吴诚习惯性地跺了跺脚,听到里头刘宗祥的声音:“吴诚么?进来唦!”
  屋子里真的像春天样的温暖。
  宽敞的客厅里,中间是一盆烧得通红的炭火,刘宗祥刘汉柏父子,对坐在两张沙发上。那“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的条幅,又被挂在原来的地方。
  在吴诚看来,尽管刘园的其他地方还留着被日本人占领蹂躏过的痕迹,但这浮碧轩的客厅,已恢复了当年的雅致和温馨。
  “吴经理呀,请你来,是想一起商量一下生意上的事。”刘宗祥朝吴诚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进门之前,老板喊他吴诚,进门之后,老板称他为吴经理,吴诚知道,今天老板要谈很重要的事。
  “有么事,老板您家吩咐就是了,我是晚辈……”吴诚的屁股刚落座,就见吴秀秀端着一杯茶,朝他走过来,又连忙站起来,“哎呀,么样要您家跟我端茶咧!”
  “本来是你姆妈端进来的,正好我也是要进来的,顺便么。”吴秀秀穿了一件很贴身的丝绵旗袍,显得年轻而精神。
  “汉柏呀,你这趟回汉口,是不是打算把你的银行重新开业咧?”刘宗祥问儿子。
  噢,原来,这两天,他们父子间还冇谈正事呀。吴诚想。
  刘宗祥谈生意,尤其是谈大生意,从来都不愿意草率,不愿意在不正规的场合谈。即使是同家人在一起谈生意,刘宗祥都要事先营造一种氛围,一种适合谈生意的氛围。在刘宗祥看来,谈生意,尤其是谈涉及大盘子的生意,应该慎重其事,应该有一种与之相配的环境和气氛。作为生意人,谈生意,是一件很神圣的事。
  “重新开业是肯定的,但估计还要等一段时间。除了要做些资金调度这样的准备之外,您家也明白,主要是要看气候。您家是行家,这金融生意,不比别的,尤其要气候稳定。不过咧,据我看哪,估计也就是今年吧。”回来的这几天,刘汉柏也的确没有同父亲谈生意,也就是同父母叙叙家常,显得很是悠闲,真的像是从法国休闲回来还要继续休闲的大老板。
  “那,你想过冇,金融生意赚大钱的最好机会,也是气候最不稳定的时候咧?”刘宗祥的话里,有明显的不满成分。
  “想过哇,您家,这样的机会,您家眼前就有一个咧!”刘汉柏听出了父亲话音里的责备意思。
  “嘿嘿,我还以为你真的冇看出来咧!么样就只是我的机会咧?我盘了一辈子,到时候眼睛一闭,还不都是你的?”
  “诶,我说汉柏爹噢,谈事情就谈事情咧,么样带些不吉利的话出来咧!”吴秀秀见儿子一愣,就把话接过来。
  “这有么事咧?生死寿夭,用老辈人的话,是自有天命,用外国人讲科学的话说,是自然规律。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开始,就是朝死在奔咧。要不,为么事人一生下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哭咧?”毕竟是跟着法国神父学了些年,刘宗祥脑袋里头没有多少鬼神忌讳之类的东西。
  “姆妈说的是。我们虽然不么样讲禁忌,终归听着不舒服唦!爹,您家说咧?”刘汉柏朝爹的脸上瞄了一眼,爹的脸上一片潮红,“爹,您家吃了药冇?”
  “吴诚来之前,我催着他吃了一遍的。”吴秀秀也发现刘宗祥的脸色不正常,是那种血压上来的征候。
  “看看,我冇说错吧?你们心里还不是装着一个死字?”也许是病得久了,对自己的病,已经不是很敏感,刘宗祥并没有感到自己有什么不舒服,“其实呀,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晓得,走的时候,肯定蛮快的,一点都不痛苦。噢,噢,是的,我么样老说这不相干的话咧?汉柏、吴诚哪,依我看哪,这日本人的日子,是长不了了。我不是看相的,但是,经过的多唦!正经的生意人哪,顶怕的就是这种国破家亡的动乱。除非汉奸走狗变色龙,随哪个的饭都吃,可我们祥记不是的唦!吴诚哪,门面生意,也就这样子维持着,把资金盘一盘,还是要着眼于房地产!我把话说在前头,一旦日本人一垮,汉口顶俏的东西,不是别的,肯定是房子!我当年起发就在盘房地产上,要是不把准备做在前头,祥记垮也可能垮在这上头!”
  “是的,是的!这多年,按照您家的吩咐,门面基本上就是在维持,就像家杂货铺差不多。用古人的话咧,就是尺蠖之屈。”吴诚见刘宗祥把话说得这么重,心里一顿,但脸上却没有露出什么。
  “吴诚哪,以后,祥记的生意,主要就靠你了,冇得么大事,你不消跟我说得!汉柏咧,还是盘他的银行。我早就说过,金诚银行,不是祥记的银行,它是家独立的产业,汉柏要按国际通行的金融业惯例,把这家银行办出名堂来。”成立金诚银行之初,刘宗祥就说过类似的话。如今,他又重复当年的意思,吴诚倒没有听出所以然来,而刘汉柏和吴秀秀,却听出了不吉利的意思:怎么像是在交代后事咧?今天他么样了噢?
  一时竟沉默了。
  “看起来,银行的事,我还是说透些的好。”见气氛沉郁,刘宗祥朝周围扫了一眼,“先前的金诚银行,是祥记的银行。这回咧,随汉柏带到重庆去的资金,大部分打回祥记商行账上,留一小部分,作为祥记的存款流动资金。金诚银行今后开业运作的资金咧,由山里他们资助。这是蝶儿她们的意思。这里的都不是外人,都晓得,山里打日本人的那一军车的钱,先是放在柏泉,这些时咧,穆勉之不是求山里放人么,他要出些钱救人。我的主意,就说咧,钱就不要他出了,就说山里头要他把那些军票换成储备券和法币。”
  说到这里,刘宗祥朝儿子个吴秀秀看了一眼,意思是,这些情况你们是不是都知道?
  刘宗祥看到,儿子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也就是说,儿子知道山里冯蝶儿他们的安排。吴秀秀倒是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吴秀秀倒不是为刘宗祥的话惊愕。刘宗祥的安排她已经知道:那些军票兑换出来的钱,一部分抵消她为山里买药的钱,其余的投入金诚银行。她还知道刘宗祥刚才没有完全说真话,穆勉之为求刘宗祥,从洪门山寨拿出了不少的钱。她惊愕的是,儿子不是说从法国取道香港上海回来的吗,怎么知道山里冯蝶儿他们的计划呢?难道儿子真的跟冯蝶儿他们是一路的?看汉柏一点都不惊奇的样子,他肯定跟蝶儿接了头的。
  “我说清楚了吧?所以我说吧,金诚银行不是祥记的银行啵。”
  火盆子里,一块没有烧透的板炭,劈啪一声爆裂开来,溅出一蓬火星。好像是在给爆裂的板炭作呼应,窗户上一阵悉蔌作声,那是路过的北风,在打招呼。
  平日里不被注意,或根本听不到看不到的物事、声音,此刻都鬼魅幽灵般地浮了出来。吴诚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竟然感到背脊骨上贴起一溜凉气,他朝周围扫了一眼,顺手拿起火钳,拨了拨火盆子里的板炭,几声劈啪劈啪,火星子爆裂出热闹来,适才的凉气又倏忽没了踪影。
  “天爷呀,汉柏是共产党噢!他是么时候成了共产党的咧?只怕还不是这几年的事咧。哎呀,看起来,老板跟老板娘像是晓得汉柏是共产党样咧。”
  其实,刘宗祥和吴秀秀都不知道刘汉柏是共产党,或者说,对儿子的政治倾向,他们有感觉,但不明确。
  几十年来,刘宗祥和吴秀秀明白,像政治噢政党哦,这上头的事,即使是父子母子夫妻之间,也是不好打听的。当年冯子高在刘家当“军师”,跟刘宗祥关系那么好,还是吴秀秀的老师咧,可哪个又晓得他还是个革命党的头子咧!
  汉柏不晓得几时跟了冯子高冯蝶儿他们的?汉柏是不是跟他们一个党的噢?唉,这党那党,都是些早不见面晚见面的人,不在一个党,就斗去杀来的。算是日本人来的这几年,都顾着打日本人去了,冇么样斗了。
  吴秀秀盯着儿子的脸,心里乱得很。噢,汉柏儿咧,也是往四十里走的年纪了咧,看他的脸唦,都冇得原先光溜了。
  “爹呀,您家放心,我跟吴诚,都不是当年的小伢了,跟您家学了这多年,也学了两手了唦!您家就尽管当您家的诸葛亮,在后头摇扇子,冲锋陷阵的事情,就由我们来。”刘汉柏瞥了爹一眼,想尽量把气氛弄得轻松点。其实,比起刘宗祥来,刘汉柏身上的负担要重得多。可那些跟生意没有关系的事情,刘汉柏又能跟谁商量呢?刘汉柏的一番话,使在座的人感到,他还是个听老爹话的小老板,对资金的来源和安排,既没有表示他早就知道,也没有表示他一点也不知道。
  “有些么了不得的事情唦?又是冲锋陷阵,又是摇鹅毛扇子的!不就是点生意上的事情么?当年,那么大的房地产生意,不是也弄得蛮好么?算了,吃饭,吃饭。”
  在吴秀秀听来,刘汉柏的话,一点也不轻松。
  第4节
  “正凉快咧,爬起来做么事哦。”
  吴秀秀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朝窗户外头瞄了一眼。
  户外略微有些发灰,是黑夜和天明交界的光景。
  七月的天,在汉口,这是一天中最凉快的时候。无论出苦力奔命的,还是有钱在家摇扇子的,出了一天汗的身子,刚刚有些干酥了,正是睡个安稳觉的时辰。到太阳一露脸,等于天上又悬上个大火球,汉口人又得流一天的汗。
  “给我把吴安喊起来,跟我出去一趟。”
  刘宗祥嗽口洗脸,没有多的话。
  “吴安等在外头咧,做么事唦?”
  吴秀秀回屋,朝刘宗祥脸上瞄了一眼。
  刘宗祥气色不错。
  兴许,这跟听说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有关。
  “溜溜腿,早晨凉快,街上人又少,几舒服咧!你呀,随么事都不放心!成天待在屋里啵,你怕我憋出病来了,起个早床啵,又问这问那的,1秀秀哦,你把我当小伢哪!”
  刘宗祥咕哝着朝外走。
  “一把年纪的人了咧,又有个心脏不好的老毛病,要溜腿,就在园子里溜,好不好?这大个园子,溜一趟就蛮费精神的咧。”
  “秀秀哦,你原先冇得这嘀哆的咧。”
  汉口人把说话啰嗦叫“嘀哆”。虽是贬义,但从刘宗祥口里说出来,听来总有些爱嗔参半的意味。
  “老了唦,人一老哇,话就多唦,你看,连你都嫌我老了么。”
  吴秀秀站在刘宗祥身后,帮他把湖绸衫子的后襟抻一抻。年纪大了,加上天气热,刘宗祥已习惯穿中式稠衫了。
  “你看你,你看你,说你嘀哆啵,就真的嘀哆起来了!老?未必比我还老些?你呀,你呀,随几老,都是我的小秀秀哦!”
  刘宗祥转过身来,把吴秀秀搂在怀里,在吴秀秀耳边哝哝地说。
  “哎呀,这热的天,又一把年纪了,还……”吴秀秀貌似挣扎,实则是往刘宗祥身上越贴越紧。“去咧,去咧,吴安还等在外头咧……”
  “吴安,走哇!”
  刘宗祥朝外头瞄了一眼,在吴秀秀腮帮子上亲了一口,大声喊吴安。
  “到哪里去呀,您家?”吴安朝发灰的天色瞄了一眼,又瞄了一眼老板。
  “到模范住宅区去转下子。”
  “这么早,到那里去?”吴安以为听错了。
  昨天,受老板指派,吴安曾到模范住宅区转了一遭。今日天还冇亮咧,老板么样又要亲自去咧?就是些老房子了,有的还被战火毁得失了形,住的又是些乱糟糟的人,真的是没什么看头。
  刘宗祥没有作声,只顾朝刘园外头走。
  从刘园出来,过铁路,左拐进泰宁街,就是模范住宅区了。
  天色有些明朗了,但仍似有一层轻纱样的薄雾缭绕在里巷间。因了薄雾的掩饰,横七竖八摆在里弄巷子口的竹床、木板,以及横七竖八躺在这些正规非正规床具上的瞌睡人,都处于朦胧状态,很是不清晰。这就使得这些红墙红瓦陈旧的民居,在刘宗祥看来,仿佛漂浮在薄雾中的琼楼玉宇。
  哦,汉口哦汉口,再怎么变,这暑天露宿的习惯,总没有变哪!刘宗祥暗自慨叹。哪怕是日本人在这里的这多年,慑于日本人的淫威,暑天露宿的人虽然少了,但那穷得家里连老鼠都待不住的人,还是不管不顾地露宿里巷街头:老子就这条命,眼下睡下去,还不晓得明天早晨醒不醒得过来,还怕么狗日的日本人?
  哦,一晃又是几十年了!刘宗祥由慨叹而陷入回忆中:为跟租界的外国人比面子,我刘宗祥出地皮,一些华商集资入股,建起了这片全汉口最有看相的房子,既争了脸,又赚了钱,几有味哟!日本人来的这几年,把个汉口弄得像猪圈,这里的房子,都糟蹋得冇得形了哇!眼看日本人这一败,原先躲兵荒的、跑到恩施重庆的老爷们,不都要像蝗虫样的跑回来!这一天已经不远了,已经看得到了哇!到时候,汉口顶俏的,不是房子是么事咧!人哪,不是蜗牛哇,不能顶着房子到处走唦。哎,原先,这都是些几好的房子呵!原先,这里住的些人,都几爱惜这些房子呵!现如今,房子老了,人也都不爱惜它们了,这真有点像柴米的夫妻,到老来皱脸相对,冇得一点情绪了。哎,花点力气整修,要用不少的钱哪。
  “吴安,这里的房租收得么样了哇?”
  街巷口有竹床的吱嘎声,不远处有门的吱呀声。
  是早起的劳苦人,抑或是涮马桶的下河妇?
  刘宗祥侧耳听了听,心不在焉地问吴安。
  “我弄了个账,昨日放在您家的桌子上了咧。不中神哪您家,冇得几家缴房租的,也不晓得是么样搞的!”
  看出了老板的心不在焉,吴安晓得老板还没看桌子上的账本。现在,老板亲自来视察这处房产,虽然不晓得老板心里在想么事,但晓得这片房产在老板心里的位置很重:到底是盘房地产起家的哟,心里总惦记着房产。
  第5节
  电话铃声把歪在躺椅上的张腊狗惊得打了个冷颤:“这电话铃铛的声音,么样都像变了样的呀?这么子响,硬像是催魂钟咧!”
  张腊狗兀自咕哝着,朝电话机瞥了一眼,看吴明拎起了话筒,才又把脑壳转了个方向。躺椅的靠背虽然垫了褥子,但躺久了,总是觉得不熨帖。自从有了个咳喘的毛病,这躺椅就成了张腊狗用得最多的家具,而且,不管几热的天,这躺椅上头,还要垫块厚厚的狗皮褥子。
  好在,青帮香堂的人对张腊狗身体的衰弱和生活习惯的改变,都已经习惯了:老了哦,当年那么狠的当家的,老了哦,老得像件不见天日的古董,不中神了哇!
  “人的脑壳,为么事不能像猪脑壳样的,多长些肉咧?这一点肉都冇得的后脑壳,随放在几柔酡的东西上头,都不舒服唦。”
  张腊狗嗫嚅着,感到喉咙里有些发痒,刚要咳,就听见吴明叫他接电话:“局长,是找您家的!”
  “哦,是哪个打来的?”
  “是特务部的山口太郎。”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