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本来就很是孱弱,现在又被窗格子划得支离破碎的,再溅洒在房间的墙壁上,淡淡的血样的红。在钟媛媛看来,这仿佛是太阳伤口上溅洒下来的,热的,鲜红的,既有某种宗教的庄严,又有某种献生的浪漫。只可惜,这夕阳余晖的寿命实在太短暂。在钟媛媛看来,似乎就那么一瞬的光阴。
一瞬,也叫光阴么?
记得,是哪本古书——似乎是一本佛教的经书里说过,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如果这种说法是可信的,是可以推算出“一瞬”的……
似乎从神游八极中回来,钟媛媛眨巴眨巴眼睛,还在下意识地体会“一瞬”到底有多长;复又睁开眼睛,密密的睫毛,像终于安静下来的黑凤蝶的翅膀,把大大的眼睛围敷成两处深邃的潭。
噢,这不是刘公馆的杂物间么!小时候,她喜欢跟在厨子后头,溜到这里来。这里,有很多钟媛媛看来稀奇古怪的东西。窗外,应该是一个草坪。这里的一切,多么熟悉呵!这里,有她童年的疑惑,有她少女的忧郁,有她青年的憧憬和激动!随着她被冯蝶儿引向革命之路,这里的一切,同流逝的岁月一起,被冲淡,被漂白,偶尔,逝去的一切,仿佛被长江的滔声唤醒,在记忆深处浮出来,也甚是模糊。
其实,少女时代的钟媛媛,对吴诚也有好感。正直憨厚,魁梧周正,放学在路上相遇时,朝她一射即躲的目光和神态,让少女钟媛媛心跳。可是,吴诚是刘园的人。虽然不姓刘,但毕竟与刘园关系很深。随着年岁增长,钟媛媛对自己的身世家事,多了些了解也多了些懵懂:刘公馆主人,为什么长期不住刘公馆?刘公馆的主人,为什么不认自己的家室?被自己喊做娘的钟毓英——刘宗祥的妻子,为什么长期不找丈夫争自己的权力?跟随老师冯蝶儿投身革命后,钟媛媛虽然经历了好多血与火、生与死的历练,成为一名职业革命者,但是,对文学的爱好,始终没有泯灭,坚持写日记,写文学色彩很浓的日记。她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憧憬,某一天,革命成功了,她要圆自己的作家梦,革命的历程,战友的鲜血,战争的残酷……这些日记,就是再好不过的创作素材了!戎马倥偬,个人感情上的事,好像被血腥和战火冲兑得很淡了,偶然回顾少女时代,倒是觉得自己把自己解放出来了:从刘公馆生活的沉闷中解放出来了,从苦闷的精神状态中解放出来了。
噢,吴诚!憨厚老实的吴诚,你不是总用一双羞怯的眼睛,时时朝我这边瞟么!虽然我在女孩堆里,仍能感受到你那双眼睛的灼热。少女时代,我是个把忧郁藏在欢快外衣下的姑娘。和女伴们在一起嘻嘻哈哈,可忧郁时时在心底拱动,像一支顽强的竹笋。噢,我怎么还记得这双遥远的男人的眼睛呢?游行,罢课,报名参军,到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学习,参加江夏阻击战,保卫革命的大武汉,汪精卫叛变革命,屠杀武汉的共产党人,在刑场附近侦察,在风雨交加的夜晚,仓皇离开这让人爱让人恨的汉口,辗转到延安,如今,又在家乡的周遭奔波,还是提着脑袋的奔波哦,怎么还记得有那么一双男人的眼睛呢?可是,我的另一半呢?十几年了,有多少男性战友传递过多少热辣辣的信息,冯老师也总在关心,可就是没有一点感觉!为什么居然没有感觉呢?我是一个健全的女人哪,我应该有我人生的另一半哪!或许,吴诚,你遥远的眼睛,真的在我心底留下了太深而我又没有在意的烙印?
“嘿,我说,你这个堂客呃,说实话,你到底是搞么事的?”
门锁的开启声,似乎都没有惊醒钟媛媛的遐想,可毛烟筒夹杂着酒秽气的声音,不可能不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来。
这是个么鬼形象噢!竹签子颈子上头安的个小脑壳,简直就像是假的!还好,这张脸还像人脸,否则,真像是传说中的吊颈鬼咧!记起来了,白天里,就是这个吊颈鬼坚持要抓我的!这吊颈鬼到底是何方鬼魅哪路魍魉咧?
钟媛媛不屑地瞥了毛烟筒一眼。
“真是邪完了!你个鬼婆娘,落到老子洪门经济警察处来了,还像是不服招的样子咧!跟你说,这是照顾你!要是真的把你往日本人那里一送,你还有命?你还有一张好皮?快点,老实说,你到底是搞么事的?我不会对你么样的。”
毛烟筒感到自己的尊严被损害了,刚准备发恼,再一看眼前这张迷人魂魄的脸,恼火被欲火压熄了。
“我不是早就说了么,我跟我屋里当家的到集家嘴看病!你们经济警察,抓我搞么事?我身上是带了鸦片咧还是食盐咧?”钟媛媛心里有些宽了。冇落到正规鬼子队伍手里。嗯?这里不刘公馆么,么样成了洪门的地盘咧?我记得,这里的洪门山寨,是穆勉之的寨主。是的,是的,这个穆勉之,从来都是跟刘宗祥作对的!这样看来,穆勉之是投靠了日本人。刘宗祥咧,看来日子不好过。噢,刘宗祥,你这刘公馆的主人,对我们这些生活在刘公馆的人,从来都漠不关心,你也有背时的时候!噢,刘宗祥,跟刘宗祥在一起的,有个吴秀秀,这个女人,才是刘宗祥的心爱!就是因为有了吴秀秀这,刘公馆的人才被刘宗祥冷落了。
自从27年离开汉口,钟媛媛就一直没有回来过。刘公馆的变迁,钟毓英和小梅搬到娘家乡下,她都不知道。
“是的,是的,你是说过的。你们都出去!我不喊你们,就莫进来!个把妈的,怕么事,一个堂客家!”毛烟筒车过脸,对身后的两个弟兄吩咐。
“我这个人哪,就是记性不好忘性大,眼下咧,冇得别个了,就我们两个……两个人,晓得能做几多好玩的事啊,你说咧?来,来,你莫吓不过,让我抱着你,我看你很有些吓不过,吓得只抖么,我抱住你,你就不抖了的,我抱住你,你就随哪里都舒服了的。怕么事唦,你又不是姑娘伢,么事冇经过?我跟你说唦,我咧,还是个童子伢咧!”
钟媛媛秀丽脱俗的脸庞,被毛烟筒的眼睛吸进心底,在心底酝酿成一团邪火。这团邪火,烧得他自己两腿发抖,两手发颤!终于,毛烟筒的眼睛,被自己的欲火烧昏懵了……
第5节
“吴诚——!救我哇!”
穆勉之走进维持会大门的时候,首先听到的就是钟媛媛的呼救声。
“搞么事!你个杂种在搞么事!”穆勉之觉得,吴诚这名字像是听来很耳熟。走进呼救声发出的杂物间,黑影憧憧中,看身法像是毛烟筒。是的,个杂种,不是老六的亲儿子,在贪色这上头,怎么也拓代咧?
武汉话里,把下代人很像他的上代人,称之为“拓代”,亦即北方话中接代的意思。
穆勉之到刘公馆来,也是事出偶然。
六指回家,穆勉之随口问了一句:你们今天搞了些么事?六指就把毛烟筒捉了个女人关在维持会的事说了。平常,一般来说,穆勉之也许会一笑置之。小一辈的事,没有必要管那么细。都是过来人了,年轻时节,都有放荡出格的时候。可这一次,鬼使神差样的,穆勉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踱过来了。
“哪个吴诚?你是哪个?”看毛烟筒从女人身上爬起来,穆勉之厌恶地瞪了他一眼,问躺在地上的钟媛媛。
钟媛媛从地上坐起来,整理衣服,没有回答穆勉之的问话。她用充满怨恨的眼光,瞥了面前这两个人一眼。上衣被撕开了,外裤也被扒脱了,要不是穆勉之来得及时,就要遭大难了。
“嘿!老子在问你的话咧!么样哇,哑巴了?”穆勉之觉得,这坐在地上的女人,好倔强,心里就有些烦。
“我么样像是听到狗在叫咧!你们不是狗?不是日本人的狗?不是狗,么样不做人事咧?”上衣的扣子,有一颗被扯掉了。虽是革命女性,但钟媛媛视自己的贞操如生命。
“好了,算了,我也不怪你。你刚才喊吴诚,你喊的吴诚,是不是祥记商行经理吴诚哪?你是他家里的么人哪?”
夜色已经有些浓了,杂物间里太昏黑,除了从身架上可以知道男人是毛烟筒之外,穆勉之看不清钟媛媛。
“是的呀,就是那个吴诚,么样咧?你们未必还要去把他也捉起来?我是他的么人?我是他的同学!”
“咦!你这个鬼婆娘,还蛮会扯谎咧!刚才你不是说,你是吴诚的堂客么!么样一下子就变了咧?”
在钟媛媛身上没有得手,穆勉之的出现,让毛烟筒一肚子的火,没有地方发作,现在发现钟媛媛的话前后不对,不由吼了起来。
“个把妈,莫插嘴!叫人点灯!”穆勉之朝毛烟筒瞪了一眼,“你是吴诚的同学?你叫么名字噢?听口音,你也是汉口的?”穆勉之不清楚,自己的语气怎么变得柔和了。
“我当然是汉口人咧。我还就是这里的人咧!你听清楚了冇?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估计,眼前这个上了年纪的人,就是洪门山寨的头子穆勉之了,这个汉奸!
“呵,你是钟……媛媛?”一阵眩晕袭了过来,穆勉之晃了晃。
“我呀,我就是钟媛媛!看你这个狗汉奸把我么样!”两只红彤彤的灯笼照过来了,钟媛媛看到穆勉之脸色灰暗,以为自己刺疼了他,不由心里一阵痛快。
“呵……你……真的是钟……媛媛……媛媛……”
穆勉之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用力眨巴眨巴眼睛,盯着钟媛媛的脸。他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检验,眼前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在梦中。
穆勉之嘴巴嗫嚅着,脑子里翻腾得厉害:这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自己手下的人,把自己的女儿给抓起来了!这真是巧巧的姆妈生巧巧,巧到一堆来了!天意呀!
第6节
张腊狗感到喉咙深处总有点什么塞着,不停地用力“吭吭”,就是咳不出来。
“个鬼狗日的,秋天来了。”
张腊狗对季节变化的敏感,源于他的哮喘病。秋风一起,空气就特别的燥,平时塞在气管深处的痰,尤其不好咳嗽出来。“荒货噢,叫他们给我熬点百合汤。”
“这还要您家说?早就弄好了咧,您家!”荒货比张腊狗年轻不了几岁,可人看上去,要精神多了。
“这喉咙,硬是老子的个灾难哪!年轻时节,不晓得么事叫病!这年纪一来呀,随么病都来了!要是再冷点咧,连门都不想出了。”
好长时间都没有出门了,更不用说到他的警察局“上班”了。今天,外头也没有飞机来丢炸弹了,太阳也出得好,张腊狗提出,要到警察局去看一看。
张腊狗要到他的警察局看一看,不是对吴明不放心,而是出于对一个季节告别的心情。要说警察局这边的情况,吴明基本上是每天都要向他汇报的。尤其是最近,盟军的飞机,隔三差五地飞到汉口来丢炸弹,炸得人心惶惶的,张腊狗感到,不光是季节要变,这人世,恐怕也要变了。张腊狗把这感觉藏在心底:老子这警察局长,当了好几年,那把局长的椅子,老子的屁股挨了有冇得三回哟?
“局长噢,不是我多嘴咧您家,您家是要多出来转一转哪!咳喘的毛病,就是要多动一动哦。”跟了张腊狗二十多年,除了尽量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对张腊狗,荒货绝对是忠诚的。
“是的咧,您家!是要多动一动咧局长!”大老远的,吴明就从楼上跑下来,迎接张腊狗。
昨天回家,罗英把吴诚来找钟媛媛的事告诉了吴明。罗英虽然不认识吴诚,但一说来人的形象,吴明就猜到了是哥哥吴诚。吴明不知道大哥吴诚是怎样碰到钟媛媛的,但钟媛媛落到穆勉之的手里,却让他很焦急。他正准备到祥记商行找大哥吴诚问个清楚,哪知,就在张腊狗到警察局来之前一小会儿,祥记商行的老板娘吴秀秀却找到警察局来了!
“我说吴明哪,你像是晓得我来的样子咧?”张腊狗朝吴明脸上瞄了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了一句。
“哎呀,局长大人哪,您家真是慧眼咧!不过咧,我在这里要是不多长几个眼睛,不是把您家托付我的事不当事?哎呀,您家不晓得,我刚才正在着急咧,您家!”吴明还没有同吴秀秀说上几句话,张腊狗就来了。按照吴秀秀的主意,吴明向张腊狗报告着,焦急的表情很真实。
“诶嘿?真是看不出呀,么事情让你这样着急咧?你是轻易难不倒的咧。”张腊狗又朝吴明脸上盯了一眼,觉得吴明是真的在着急,不由有些高兴起来:老子今天到这里来,真是来的巧了咧!老子就再叫你们这些小把戏们看一回,看看老子的手段,看老子么样把蛮伤脑筋的事情轻巧就摆平了!
“祥记商行,您家晓得啵?”吴明凑到张腊狗跟前,小声说。
“祥记?我么样不晓得咧?就是刘宗祥做老板的那个商行唦?打了半辈子交道,锤了几十年的铁。”
武汉人把总在一起打交道扯皮称为“锤铁”。
“噢——我说么,汉口的商家,还有您家不熟的?是这样,就是这家商行的老板娘来了。”吴明做出一副完全不熟悉汉口商界的样子。
“呵——?祥记的老板娘?你是说,吴秀秀来了?她,到警察局来了?”张腊狗刚上到最后一级台阶上,蓦然停住了,一只准备迈进门的脚,也收了回来。也难怪,吴秀秀不请自到他张腊狗的警察局来,实在太让人不可思议。
张腊狗知道,眼下这警察局的办公地,就是吴秀秀的产业,旁边,曾经是吴秀秀的一江春茶楼,眼下,被一家日本人的茶道馆占了。噢,一晃都四十年了哦!跟这个吴秀秀,跟祥记,跟刘宗祥,软的硬的,白的黑的,明争暗斗,扯皮锤铁,人都老了噢!那个女人,有心计,有心计的人老得快。咦?这鬼婆娘到这里来搞么事咧?穆勉之的人不是把刘宗祥的保镖打死了,刘宗祥不是也气得瘫铺了吗?这女人,未必是为这处房产来的?不会呀,她不会这么苕哇。
空中传来飞机嗡嗡的轰鸣声,众人不由抬头朝天上看。
黑乌鸦样的飞机,雄赳赳地飞了过来,像长了眼睛样的,在日租界上空盘旋了一圈,就把炸弹母鸡下蛋样的,丢了下来!
泊在江面上的几艘日本军舰,炮口转动着,朝扔炸弹的飞机射击。不过,比起飞机丢下的炸弹来,日本人的还击显得很无力,就像孩子放鞭炮一样。
“走,快,快进屋去!”荒货催促。
“快,快,先进屋再说!莫沾火星!”吴明过来搀扶张腊狗。
“张局长,久违了噢您家!”看张腊狗进来,吴秀秀在椅子上略微欠一欠身,跟他打招呼。
炸弹爆炸的地方,虽然离这里还有些远,但声音仍然很响。张腊狗没有听到吴秀秀说的什么,估计也就是打招呼的客气话之类。
张腊狗对客气话不感兴趣。甚至,他对吴秀秀也不感兴趣。
严格地说,张腊狗不是个很贪色的人。尤其是别人的女人,他从来就没有动过心思。这是他与陆疤子、穆勉之、毛芋头们很重要的区别之一。当然,这并不说明张腊狗很高尚,很正派。张腊狗有张腊狗的想法:别人用过的东西,有么搞头咧?要搞,就搞那别人冇搞过的唦!胩里的个东西,又是别人弄过了的,你也去弄,他也去弄,不就像是上茅厕么!因此之故,他可以同他的继女同居过日子,几十年来,却少有嫖的经历,就是同弟兄伙的上妓院,顶多也就是逢场作戏。
张腊狗朝周围扫了一眼,再盯住对面的女人:哦,这是吴秀秀!老是老了一些,还不是那样老。算来,也五十好几了啵?要是别的女人,五十好几朝六十走的年纪,不说是老得像掐不动的老菜薹,只怕早就像老丝瓜了噢!刘宗祥,做生意找女人都有眼力,硬是随么事都比老子高一篾片哪。就是日本人来了之后,刘宗祥很有些背时。
“您家,不是祥记商行的老板娘子么,听说,您家屋里最近出了蛮多的喜事咧。您家这么忙的人,么样有空到我这里来坐咧?我这里,不是隔壁的茶馆咧。”
张腊狗在他的局长椅子上坐了下来,悠悠地开了口。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特别强调“我这里”和“隔壁茶馆”这几个概念。他要用这些话,刺激眼前这个仍然显得高雅脱俗的女人。
“张老板,到您家这里来,是吵闹您家了咧!我说哇,我们两家呀,认识打交道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咧,说话咧,也就不消打哑谜了唦。您家听得到唦,外头,日本人的租界,差不多都被炸平了咧!我这样说哇,您家也明白,日本人,明摆着是长不了的咧!就说这处房产啵,只要不是日本人占着,就是送把你张老板,又算得个么事咧!只怕您家瞧不起,不得要噢!”吴秀秀一点也没有被张腊狗激怒的意思。
原来,吴诚回到祥记,说了钟媛媛被警察局抓走的事。吴诚并不知道钟媛媛是被穆勉之的人抓走的。听到钟媛媛的名字,吴秀秀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刘宗祥的妻子在刘公馆弄出来的事,吴秀秀听来都不舒服。只不过,吴秀秀没有在脸上表现出这种不舒服而已。眼下就不同了。吴诚是祥记的经理,看样子,这个近四十岁还不娶妻的汉子,跟钟媛媛的关系不一般!说不定,这么多年吴诚不成家,就是心中有钟媛媛!感情的煎熬,感情的神秘,感情的说不清道不明,吴秀秀是过来人。摆平这件事,当然最好让刘宗祥出面。刘宗祥的身体虽然恢复了,但他那个毛病,最忌讳的就是怄气。为了吴诚,吴秀秀决定放弃她对刘公馆的事“不闻不问”的一贯立场,亲自来找张腊狗要人。
“哎呀,祥记老板娘诶,莫看您家是女流,跟我这个粗人还蛮对脾气咧!”张腊狗注意到,吴秀秀一直称他为张老板而冇称他为张局长。心里有些舒服:这鬼婆娘,还可得,还冇把老子当汉奸看,还把老子看作生意人。
听着外头逐渐平息的炸弹声,张腊狗也品出了吴秀秀话中的弦外之音。嘿,这是个几明白的婆娘噢!也是,日本人就像别人身上的肉,是无论如何也贴不到自己身上来的。老子当这个狗屁警察局长,还不是为了玩味,为了多弄几个钱!哪个真的是为日本人卖命咧!莫真的到了日本人背时的那一天,老子还成了他们垫背的!刘宗祥除了跟日本人不往来,一向跟各个方面都把关系弄得蛮好。老子也要学乖些,留条后路,总不是拐事!张腊狗很快把吴秀秀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决定来软的。
“不过咧,祥记老板娘诶,要是说这处房产咧,我是一点想法都冇得咧您家!天地良心!您家也晓得,我张某,虽然穷,也不至于穷到冇得住的地步唦!您家么时候想要这处房子,您家就开口!我在这里,您家肯定晓得,还不是做个样子给日本矮子看?噢,您家今天来,就是为这房子唦?”
“张老板,您家误会了!我今日当不速之客呀,哪里是为这处房子咧!说句您家不见怪的话,您家不愁冇得房子住,祥记也不愁冇得房子住。”听张腊狗的口气突然变得绵软起来,吴秀秀觉得,眼前这个青帮头子,年纪有一把了,也比年轻时节沉稳多了。
“那……您家……”不为这处房子,吴秀秀今天来这里搞么事咧?张腊狗实在想不出祥记商行老板娘主动到警察局来的原因。
“您家真的不晓得?您家的人,捉了我们刘家的人咧!您家应该是晓得的唦,我们祥记刘家,是从来不做犯夜的事咧!”汉口话“犯夜”,是“违法”“违规”的意思。刚才,吴秀秀已经从吴明口里听说了,钟媛媛不是警察局的人抓的。现在,她想凭她游说,把钟媛媛救出来。
“噢,是这样啊!吴明哪,你们捉了祥记的人,么样不跟我说哇?冇捉?未必祥记的老板娘诬赖我们不成?”
搞了半天,是为这个事?张腊狗心想,不就是一个人么?只要冇送到日本人那里去,做个顺水人情,又算得了么事咧。
“么事啊?你们冇捉人?是经济警察处捉的?噢,老板娘,这就是了。我说么,捉了祥记的人,么样我会不晓得咧?么样办咧您家?经济警察处不在我这里,那里是穆勉之的地盘。”
一听是穆勉之那边的事,张腊狗就不想管了。如今这年头,得罪哪个都不好。再说,吴秀秀跟我张腊狗的关系,未必就比穆勉之跟我的关系亲近一些?个把妈,难道老子睡着不烧还要爬起来烧?老子张腊狗犯不着!
“张老板咧,您家这话,就有些见外了咧!您家这里,才是警察局唦!穆勉之那里,是该您家管的咧!您家这样说,要就是不想帮祥记的忙,要么就是怕穆勉之。说穿了咧,就是您家的警察局,跟穆勉之那里的经济警察处,位置是平起平坐的。”
听张腊狗的口气,吴秀秀觉得,游说成功的希望,已经不大了。眼前这个上了年纪的青帮头子,还是那么精明,显然,比他年轻的时候更老到了。吴秀秀记得,当年,用两只蛐蛐,她就可以挑得张腊狗杀了他的把兄弟陆疤子。如今,要再挑起他去找穆勉之要人,是很难的了。
“话不能这样说咧,祥记老板娘!您家不就是想激我一下子么?您家的心思我都晓得。我也跟您家明说了,人咧,我还是要去要的,不是为您家激我,是为了我的面子!他个把妈穆勉之是经济警察,除非人家夹带鸦片违禁品,不然,个把妈的,他冇得捉人的权力!我这样说,您家满意了啵?”
说完这些话,张腊狗得意地瞄着吴秀秀,嘴角露出些须炫耀的笑意:你这鬼婆娘,事情老子是要办的,人情债老子也是要你欠的。但是,老子就是不钻你做的笼子。
“还是您家想得周全!冇得话说,到底是老江湖了咧您家!”
吴秀秀也瞄了张腊狗一眼。她的心思和张腊狗不一样。只要你张腊狗松了口,吴诚那里也就有个交代了。只要事情办成了,哪个还管今后怎么样呢!看日本人这三天两头挨炸弹的形势,明天早晨汉口插么旗子,都难得说咧!
第7节
在刘公馆客厅里,穆勉之踱着小步,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
在毛烟筒和六指看来,穆勉之很像一头被蒙了眼睛的老驴,在磨道上反复地转圈子。如果要说此刻的穆勉之与磨道上的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磨道上的驴转的是圆圈,穆勉之是在两个点上来回地转。磨道上的驴子转圈的时候,很可能没有什么想法,即令有,顶多也就是祈祷快点停下来,喝点儿水,弄点草料到肚子里去。穆勉之在两个点上来回地踱,腿子几乎是下意识的,或者说是麻木的,最活跃的是他的脑袋。转着圈子的穆勉之,脑袋里活跃的,不是如何停下来不转了,也跟喝水吃草料没有关系。但要他自己说出此刻脑袋里翻腾的是什么,恐怕也很难。只有一点是最清楚的:那就是钟媛媛。
看穆勉之转圈子的人里头,心里最不安的要数毛烟筒。他心里有数。刚才,在杂物间里,他差不多就要得手了。他记得,那女子的褂子被他扯开了,要不是那女子死命地抓他,死命地把腿夹着,裤子也早就褪下来了。唉,几柔酡的女人哟,就是摸扯了一阵,也就是摸几下,就让人忘不了哇!这样柔酡的女人,要是睡成了,就是死了,眼皮子也闭得紧些唦。胡思乱想的毛烟筒,看穆勉之仍在转圈,心里大是不解:寨主到底是么样了噢?从来都是敢作敢为提得起放得下的,么样在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身上,这样子冇得决断咧?我不就是想玩一下子么,捉来的人犯,弟兄们玩一下子,这样的事情,算得个么事咧。平常,他也冇管过呀!未必,这女人,蛮有来头?不就是跟刘宗祥有些关系吗!说穿了,也就是刘宗祥老婆抱养的姑娘唦,犯得着这样护着!难道是怕刘宗祥?也不对呀,连刘公馆都敢占,连刘宗祥的保镖都敢打死,还怕抓他的养女?
“爹,您家歇一下子咧,喝点茶。”
跟着穆勉之又回到刘公馆的六指,心里也很是不安。不过,他的不安是担心穆勉之的身体。在六指的印象里,他的干爹很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候。像这样不停地转圈子,不是激动是么事咧!个把妈的烟筒哦,真是个惹事的精!要他不捉这个女的算了,他偏要捉回来。我就晓得,么事嫌疑犯唦,他就是骚不过!瘦得像香签,浑身冇得四两肉,还不晓得有几骚!这好,也不晓得拌动了干爹哪根筋,让他这样难受!
六指朝毛烟筒瞥了一眼,这一眼充满怨恨。
恰在这时候,毛烟筒也在朝六指看,读出了六指眼神里的不满,也白了六指一眼,低下了头。
平常,六指很听毛烟筒的。这倒不是因为毛烟筒年龄大些,而是六指觉得毛烟筒比自己贼些。毛烟筒也从不小看六指。一来六指是寨主的干儿子,二来六指武功了得,也不缺心眼,不是个可以随便马虎的人。低下头的毛烟筒心里直窜火:人又不是我一个人捉回来的!老子不就是摸了几下么,又冇弄成,又不是你们的姑娘妹子,么样搞得这样像是死了人样的,蛮严重唦!
“六指诶!过来!”
穆勉之终于停了下来,不转圈子了。他喊六指,但是,脸却对着那扇高大的落地窗。
“我在这里咧,爹!有么事,请您家吩咐。”六指站在穆勉之身后,毛烟筒也乖乖地跟在后头。
突然,穆勉之转过身来,眼睛里射出灼人的光来,在六指和毛烟筒身上扫了一遭:“这姑娘的事,嘴巴都关紧点!明白了冇?”
见六指和毛烟筒一起点头,穆勉之从他们的眼睛里,知道他们根本就没有明白,也不管,自顾说下去:“我晓得,你们根本就冇明白。算了,只照我说的办就是了。这个姑娘,就关在这里,不是关在杂物间里,是……是就让她在这里,在这里楼上住!听清楚冇?就让她在这里的楼上住,让她舒舒服服地住在这里,她要么事就给她么事,就是莫让她跑出去!”
“听明白了!要是她非要跑出去咧?”六指很认真地问。他问得有道理。他干爹说的很清楚,不是关押,是照顾。既然是照顾,被照顾的人就有行动的自由。
“哎呀,兄弟,这也算问题?我们不晓得把她拦住?”毛烟筒接过话茬。受了穆勉之的呵斥,挨了六指的白眼,毛烟筒觉得自己应该表现一下了。
“我跟你说,六指,这个姑娘伢,要是出了一点事,不说是伤了皮毛,就是掉了根头发,老子拿你是问!别的人,该做么事做么事,哪里好玩哪里玩!”
穆勉之气冲冲说完,转身就走,刚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六指诶,等一下,我叫我那边管家的妈子过来。”说完,停了一下,似还想补充什么,又没有想好,边揉太阳穴,边朝外头走。
“烟筒哥,还站在这里搞么事唦,还不快照顾爹回去?”
看毛烟筒呆呆的,六指心生同情:骚吧,还骚不骚?这回,冇骚成还不说,被骂苕了啵!
“哟,这不是穆老板么!”
“咦?巧了咧,张局长,您家大驾光临,么样都不打个招呼咧?也让穆某有个迎候的机会唦!”
在自己的住所附近看到张腊狗,穆勉之的确吃了一惊:这个老杂种,冇得好事不登门。他的好事,多半就是老子的拐事!
“哎嗨哟,老哥子诶,看您家是么样在称呼哟!么事局长巴掌咧,卖玻璃的遇到卖镜子的,我们心里不都是亮的?”如今的张腊狗,说话不能说急。一口气说了这多的话,肯定要咳喘一阵。
“是呀,对呀!张兄,您家这当局长的,都这样子说,我还有么话说咧!哎呀,我说张兄诶,您家这咳喘的毛病,只怕是有一阵子了啵?要过点细咧!这鬼毛病,像这天气一变,就蛮拐的咧,来,来,请进,请进。”见张腊狗绕弯子,套近乎,穆勉之也就说些不相干的话。
“我看就免了吧,穆兄!说老实话,我也不是有意要到您家府上打扰您家的,也就是随便转下子,嘿,也是有缘哪,在这里碰到了。”张腊狗咳喘了一阵,蜡黄的脸有了些血色,“就是这病唦,底下的人,要我多走动走动,诶,穆兄,听说,您家这里,捉到了一个共产党,还是个女的?”
“哦?有这事?我么样不晓得咧?您家未必不晓得,我们经济警察处有我们的事,捉共产党搞么事唦?说句您家不喜欢听的话,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好,跟我们经济警察狗屁相干?”张腊狗的来访,虽然在穆勉之的意料之中,但张腊狗来得这么快,倒是穆勉之没想到的。穆勉之决定来个一问三不知,以攻为守。
“咦——!怪了!怎么传得吼吼神的,说法租界洪门山寨捉到个女共产党……”
张腊狗盯着穆勉之,看穆勉之矢口否认的神态,觉得不可理解:怪了,个老把妈的穆勉之,一生都只喜欢钻钱窟眼的,么样陡马地参与政治,维护起共产党来了咧?看来,这事还不简单,其中必有隐情。也罢,老子跟他也是差不多的人,何必在这事上头翻脸咧!弄不好,外头还说老子是死心塌跟日本人捉共产党。他穆勉之要是自己把这个女共产党送给日本人,就让他到日本人那里去邀功吧。吴秀秀说得对,个把妈日的,日本人的气候,看来真是长不了的。咦,老子答应了把人交给她的!么办咧?噢,她以后要是问起来,老子就照直说,是穆勉之那老王八蛋捉的,他说有日本人在后头抵腰,不肯交人。
在穆勉之脸上盯得越久,张腊狗就越是觉得穆勉之在做戏。越是觉得穆勉之在做戏,张腊狗的心里就越是得意:穆勉之,你个老杂种哦,贼了几十年,玩了一辈子光棍,到老了,还要栽到东洋矮子手里!
“张局长,要说交情咧,您家刚才也说了,我们哪,是卖玻璃的遇到卖镜子的——心里都是亮的。要说公事上头咧,我们这里是您家的下级。我们未必还敢不听您家的命令?这样,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顶好,是请您家派几个弟兄,来我们这里搜一搜。”
张腊狗的心思,穆勉之哪有猜不出来的咧!分分合合,扯皮闹襻,几十年了,相互间太熟悉啦,尾巴一翘,都晓得对方屙出来是干的还是稀的。
“诶,穆兄,言重了,您家这就言重了咧!都是为皇军效力,共产党,您家捉,我捉,都不是捉?今后咧,您家尽管捉,尽管捉!告辞,告辞!”
张腊狗朝穆勉之一抱拳,嘴角眉梢都是笑。
等张腊狗转身走远,穆勉之朝墙根吐了一口稀痰:呸,腊狗杂种呃,你以为你赢了?看你的那个相哦,像是睡着了笑醒了哇!莫慌,老子把脚印抹平了,再来跟你好好玩!
一向卧在墙根的那条野狗,也许是久经饥饿和战乱,也修炼得很有些道行了。它虚眯着狗眼,目睹了张腊狗和穆勉之打嘴巴官司的全过程,居然无动于衷。只是穆勉之吐在墙根的那泡稀痰,由于太稀,溅了几滴到它脸上,让它感到颇受侮辱:狗日的——噢,不,穆勉之不是我们日出来的!我虽然只是一条狗,哪怕只是一条野狗,也该有狗的尊严唦!为么事要把痰吐到我脸上咧——狗脸就不是脸?野狗眨了眨狗眼,甩了甩狗头,试图把沾在脸上的痰液甩掉,结果还是有痰沾着的感觉,不由心头火起,耸起颈毛,对着穆勉之吠了起来!
嘿嘿,老子今日真是走背运咧,连这匹野狗子都欺负老子!穆勉之朝野狗瞥一眼,然后在地上搜寻,指望能捡到一颗石头或土疙瘩之类。
“今日真是邪得很咧,地上连一颗石头瓦渣都冇得!往常噢,地上的石头瓦渣多得踢脚!”
第8节
集家嘴码头,被夜色染得黢黑黢黑的。
一条日本巡逻艇从江里冲过来,搅起一股浪梗,模糊了江水的浑黄与汉水的清凌。巡逻艇上的桅灯,似久病垂危人的眼,浑浊无神,仅勾勒出巡逻艇霸道的身影,只有艇上的探照灯,鬼眼似的,射出冷飕飕的光柱,四处晃动,令人心寒。
一条跳板,搭在一条带篷的木船上。从外表看,这是一条很普通的载货船。长江和汉江上,这种样式的船很多。钟媛媛和吴诚站在跳板边,哝哝地说着什么。吴明和罗英站在离他们不远处,依偎着,静静的。
“该走了,不早了。”吴明耳语着。
“我晓得!你呀,一点都不晓得体贴人!我们么,老夫老妻了咧,看人家,十几年才碰到。”罗英把嘴巴挨在吴明的耳朵边。
“我还是送你过江吧。”吴诚离钟媛媛不到一尺远,在罗英夫妇看来,他与钟媛媛是挨在一起的。
“何必咧,有警察送,还不保险?”钟媛媛声音轻柔,身体也朝吴诚这边靠了靠。
吴诚感觉到——不是闻到,而是感觉到,一股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清香,柔柔地贴了过来!
噢,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美妙的味道呵!我这十几年等的,可能就是这种味道罢?或许,二十几年做生意,真的把脑壳鼻子给弄麻木了?开始,对靠过来的香软的身子,吴诚只是惶惑地垂下双手,不知如何是好,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好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一样,他舒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钟媛媛。
“么样噢?下雨了?”钟媛媛抬起头。埋藏太久的初恋,让这个三十七岁久经征战的女子,声音嘶哑了。噢,一粒种子,没有及时地发芽开始它生命的旅程,被憋得太久,到底是好事呢,还是坏事呢?
“噢,吴诚,苕大的块头,么样哭起来了咧,噢?”抬起头的钟媛媛,看到了满天的星斗。她用手摸了摸吴诚的脸,摸到一手的湿,不禁也鼻子一酸,把自己的脸也贴了上去。
“还是让我送你——不,我就跟去吧!”
吴诚用手捧着钟媛媛的脸。这是一张多么精致的脸哟!是的,这张脸,如果在白天看,青春的光泽和柔润,或许已经不多了,可是,此刻,在吴诚看来,这简直就是一张观世音的脸!捧着这张脸,吴诚竟有捧着自己生命的感觉。他下意识地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到现在为止,吴诚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在抹自己的眼泪。我哭了么?十几年来,我哭过么?吴诚还捧着钟媛媛的脸,只是腾出拇指来,抹她脸上的泪。在吴诚的意识里,这也不是在给钟媛媛抹泪,而是在用十二分的虔诚,给观世音洁面。
“那么样行咧?你是生意场上的人,我咧,做的是提着脑壳的事。”
钟媛媛似乎清醒了许多。吴诚的请求,把她从暂时的浪漫中拉了回来。钟媛媛是战士,还是个文学爱好者。当作家,是她的梦。即使在战火纷飞,戎马倥偬的日子里,她也偶尔化残酷为浪漫,作一些文学的诗意的遐想。当然,这种偶尔的奢侈的遐想,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已。战争与爱情,人生与爱情,噢,爱情,不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么!《牛虻》!对,牛虻——革命,爱情,缠绵,毁灭!噢,可惜,牛虻是牛虻,吴诚是吴诚,现实,毕竟是现实啊。
“么样就不行咧?你以为,我是个怕死的人?你做得到的,我兄弟做得到的,我就不相信做不到!让我跟你一起吧,就是死,也闭得上眼咧。”
吴诚不记得,什么时候他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而且,是争取去干提着脑袋玩命的事!
“算了,吴诚,你生就是生意场上的人。你放心,我会过细的。要是有缘,或许,我们有再见的一天。不早了,我要走了,真的,我要走了,我有蛮要紧的事。要是,明天晚上,你听到江那边有大动静,你就放心,那就是……我还活着。”
钟媛媛轻轻地推开吴诚,又伸出手,在吴诚脸上柔柔地抚摸了一会儿,还是控制不住,蓦地又扑进他怀里,把脸紧紧地压在吴诚宽厚的胸膛上。
第四章 1944年黄素珍刘宗祥陆小山
第1节
仲秋的汉口市郊,田野一片金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生命成熟的味道。
已经收割了的田地,泥土袒露着,一如产后哺乳的母亲,疲惫而幸福。那秋后的庄稼,仿佛丰腴的女人,用略带甜味儿热烘烘的气息,向这个多灾多难的年月,昭示这片土地上绿色的生命,又一次成熟了。
穿行在乡间的田畻小路上,刘宗祥有一种回到少年时代的感觉。
艾蒿,挺着笔直的身条,用茎尖上最后一簇绿色,在秋风中招摇;金钱菊,匍匐蔓延,用它有耐心的茎蔓,向坡坎冷僻处送上一蓬蓬色泽金黄形态朴素的芬芳。
要是年月太平,晓得有几好噢!
刘宗祥朝身后瞄了一眼。吴安紧跟在身后,吴安的妻子槐姑,隔着半条田畻埂子跟着。
刘宗祥深吸一口气,感到整个身心,都浸泡在秋的氤氲里了。
“刘老板,累了啵?要不要歇下子?”吴安以为刘宗祥心脏又不舒服。
在乡下陪着妻子槐姑一起照顾刘宗祥,吴安已经对刘宗祥的病情有些了解了。如果刘宗祥长时间觉得胸闷气短,就不断地做深呼吸。刚才刘宗祥已经做了好几次深呼吸了。
可眼下吴安的经验错了。
“累?不累。再说,也快上大路了。”刘宗祥双臂张开,平伸,像是要拥抱整个秋天,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憋了一会儿,似在品咂金秋的滋味。
“噢,真的,不知不觉就快要进城了。唉,还不晓得,老板娘要是晓得我引您家回汉口,会不会发脾气哦!”
看看快到罗跛子的茶馆了,吴安心里又涌起一丝不安。自从吴秀秀和芦花到汉口去了后,吴安一直遵照她的嘱咐,照顾好刘宗祥的衣食起居,不要让他累着,更不能到汉口来。今天,也是巧,湾子里一个乡亲,从城里卖菜回来,碰到散步的刘宗祥,头一句话就说:“嗨呀,刘老板,您家在湾子里呀?冇到汉口去?好,好,在湾子里就好。”
“么样噢,汉口么样了噢?听您家的口气,像是汉口出了蛮了不得是事?”听乡农的话音,刘宗祥有点着急。
从不到二十岁离开这里到汉口,建汉口扩汉口,为汉口喜为汉口忧,在汉口成长在汉口成熟,噢,丢不开的汉口城,舍不下的汉口情哟。
“还被您家说准了咧!到底是汉口的人。汉口不得了咧!听说,前些时,日本人捉到几个美国开飞机的,硬是把别个杀了!这些时,美国人就开蛮多的飞机,经常飞到来汉口来丢炸弹!日本租界被炸得一塌糊涂!听说咧,还有我们中国人开的飞机咧!您家们是不晓得哟,那些飞机呀,丢起炸弹来,硬像是鸡子下蛋样的咧!鸡子下蛋么,在窝里头下唦,那些飞机,在天上下,有个么蛮大的准头咧?除了日本人住的位置,汉口别的位置,也沾了火星,惨哪……”
刘宗祥一听,就决定马上要回汉口。
在罗跛子的茶馆歇口气,看能不能弄个车子。看着已经偏西的日头,吴安想。
整个白天,汉口上空都显得很安静。
天色已经有些暗淡了。
几片乳白色的云絮,恋恋地徜徉着,爽人的秋风,柔柔的,搂着云絮,似搂着心爱的恋人,柔柔的,朝不可知的黑甜深处飘去。
汉口的天空这般安静而干净,近来已经很稀罕了。
站在祥记商行的门口,瞥一眼干净得出奇的天空,吴诚心里很是忐忑。
“伙计们,算了,上门板吧!”
“经理呀,还早咧!天道还蛮凉快的,再熬一下子啵。”一个伙计答应着。
“还早个么事呀!做强盗才早呢!还熬个么事唦!上门板!”
吴诚的口气很是生硬。他又朝天上瞅了一眼。
云絮没有了,风也似乎停息了,天色也更昏暗了。
“到底是立秋了噢,这天哪,说黑就黑了呵。”吴诚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今天特别关心天色。
吴经理今日是么样了噢?平日里从来都是蛮和气的呀!今日么样像肚子里憋着点什么样的咧?伙计朝吴诚瞄了一眼,再也无话,麻利地上门板。
楼上的吴秀秀,在窗口朝下瞄。
“吴经理,让伙计们忙,你上来歇一下!”楼下吴诚与伙计们的对话,吴秀秀都听到了。
“您家歇,我不累!我是想噢,今日咧,也太安静了咧!这不是好事呵!”吴诚仰起脸,算是解释。
“诶,吴经理,看咯,那边,是不是老板咯?”
吴秀秀在楼上,看到不远处几个人影,其中像有刘宗祥。未必是我眼睛花了?还是我太惦记他?吴秀秀觉得自己是在喊,其实,她的声音很小,还有些发颤,只有近处的吴诚听得到。
“嘿,真是的咧!老板回来了!老板回来了!”吴诚很激动。这种很外露的表达激动的方式,吴诚也是很少有的。父亲和刘老板一起遇难,父亲死了,刘老板活了下来。不管怎么样,活了下来,就是好事噢!刘宗祥的出现,让吴诚暂时忘了关心天色的早晚。
蓦地,脚下的地皮猛然抖动起来!
随着脚下的颤抖,闷雷般的隆隆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刘老板,快,快进屋!”吴诚朝周围瞄了一眼,没发现爆炸现场在哪里,先招呼刘宗祥和吴安夫妇进屋。
“慌么事呀!吴诚,你原来不是这样沉不住气的呀。你冇看到么,这是江那边在炸呀!”
刘宗祥没有听吴诚的招呼,而是一只手搭在吴诚的肩膀上,把他推得转了个圈,这样,吴诚就面对着武昌的方向了。
“呵——!真的咧!炸了,真的炸了!她还活着哇……”吴诚嘴巴喃喃地,好像周围没有任何人。
“吴诚,你在那里嘀咕么事噢?老板喊你上楼咧!”
身后有人说话,吴诚不由一惊,回头一看,是母亲芦花。
第2节
楼上的客厅里摆了一桌子酒菜。
吴诚上楼的时候,看到吴安的妻子槐姑正在朝桌子上摆筷子,心里一喜欢:这女子真是不错,看事做事,起眼睛动眉毛,蛮灵活的。也真难为了母亲,一下子的时间,就弄出了这一大桌子的菜。
“老板咧,汉口这些时不太平,您家慌着回来搞么事咧。就是回来,么样不叫人带个信咧?我们也好要人去接您家唦!”
吴诚走到刘宗祥的房门口,门没有关,刘宗祥正在对吴秀秀说着什么,看吴秀秀的脸色,阴沉得很,像是在怄气的样子。
“是的唦!你听,我该冇跟吴诚商量啵?他的话是不是跟我说的一个样?您家在乡里,把这秋天过了,等明年开了春,再回汉口来,也不迟唦。再说,这里也冇得么大事,就是有,有吴诚跟我在这里,未必你还不放心?唉,你呀,一辈子就是放不下这汉口哇!走,不说了,吃饭!”
看吴诚站在门口,吴秀秀眉头一展,脸色也就柔和了,手往刘宗祥的胳肢窝下一抄。
“么样噢?未必就老了,到要人扶的地步了?”刘宗祥手在沙发扶手上一撑,麻利地站了起来,“芦花,为我接风?弄了几个么菜唦?”
“哎呀,老板咧,真是二两棉花——弹(谈)不得咧您家!您家回来了,我们一点准备都冇得,这不,弄了几个素菜,还差不多都是凉拌的,让您家见笑了。”
二苕死了之后,芦花陡然感到失去了支撑,经过了这一年多的沉淀,精神上稍微缓过来了。尤其是得知二儿子吴明就在汉口,就把那分思念亡人的心思,移到了身处狼窝的儿子身上。有了孩子们的安全,她就有了希望,有刘宗祥和吴秀秀在,她就有了支撑和依靠。
“嚯,蛮好么,芦花管家!凉拌苦瓜,凉拌黄瓜,凉拌豆角,都是难得的秋菜咧!好东西呀,好东西!嘿,这不是喜头鱼吗?秋高气爽鲫鱼肥,您家晓得不,我们汉口人说的喜头鱼,就是鲫鱼唦。”刘宗祥还沿袭着昔日在刘园的习惯,称芦花为管家。
“来,这喜头鱼的汤,要趁热的喝!”吴秀秀瞥一眼刘宗祥,看他外表兴奋的样子,知道他今天赶回汉口,有重要的话要说。
“好,喝,先喝汤!吃饭之前先喝汤,还是广东人的习惯咧!”刘宗祥接过芦花递过来的一小碗鲫鱼汤,喝得有滋有味。“诶,您家们么样不动筷子呢?么样,还要我先发表餐前演说?其实噢,我这次回来,秀秀你应该是想得到的。日本人近来不太平了,你们说,是好事咧还是拐事咧?是好事,这就是说,我们祥记的机会来了唦!生意场上,对头的拐事,对我们就是好事唦。”
刘宗祥又喝了一口鲫鱼汤,感觉汤的温度正好,就一口气喝光了。
“哎呀,看你,喝那么快搞么事,有刺!”
吴秀秀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她心里很舒坦。刘宗祥的身体恢复得很好了,而且,精神状态也很好。也许,这也是他几十年的老习惯吧:凡闻到生意上的大机会,他就会亢奋起来。
“噢,您家这一说,还真是这个理咧!古人说,见微知著,未雨绸缪,只怕就是这个意思。”吴诚读了十几年书,还是很有些底子的。
“对呀,对呀,肚子里头有字墨,还是比黑肚子强噢!”
刘宗祥很兴奋,汉口土话不知不觉朝外吐。受过法国洋教育的租界买办,平时,尤其在正规的生意场合,使用汉口土话是很挑拣的。
武汉话说某人有文化,有学问,就说他“肚子里有字墨”;反之,说某人没有文化,是文盲,就说他是“黑肚子”。外地人听来肯定不以为然:一个人肚子里有字墨,字墨是黑的呀——不就是个黑肚子么?怎么黑肚子的人反倒又说他是文盲呢?其实,这是外地人不了解汉口人的幽默:说一个人没有文化是黑肚子,是比喻他肚子里——脑子里黑咕隆咚,什么也没有装,比说他是睁眼瞎,要形象多了。
到汉口来之前,就在吴安夫妇准备行装的时候,刘宗祥特地踱到柏泉井边去看了看。前些时干涸的井壁又染上了碧苔,圮颓的井栏也被润得水灵灵的。噢,百年古井似乎在一夜之间又恢复了生机——到底是哪一天活过来的呢?他知道,这口有几百年历史、与他刘家大有渊源的古井,已经干涸很久了。活了大半辈子了,刘宗祥有两不信:一不信体育锻炼,二不信宗教。虽然他的爹刘瘌痢跟皮埃让神父入了教且把他也带了进去,但他知道,那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他只相信机会。可这碧苔莹莹的古井,似乎在摇撼着他的不信神佛:在这秋旱季节里,古井复活,是不是在昭示着什么呢?
“老板,我哪里有个么字墨咯,还不是跟您家和老板娘学咧。您家有么吩咐,尽管说,我们尽量去做!”
听刘宗祥的话音,吴诚连忙谦虚地站起来,还朝吴秀秀弯了弯腰。他担心老板娘见怪:噢,就吴诚有字墨,我们都是黑肚子?
“要说吩咐,有是有,也不是蛮多,说穿了,就一条:趁这些时汉口乱,抓紧机会,把汉口日本人的产业、日本人开的商铺、钱庄银行的情况,尽量搞清楚!这里头,包括打着日本人的牌子披着日本人的虎皮实际由中国人经营的商行。再就是,这些时,要是有人卖房产——我猜,最近,应该是有人要卖房产地皮了——尽管买过来!还有,钱,这些时,莫用黄的白的硬家伙,用日本人的钱,尽量用日本人的钱,军票噢,储备券咯,只要有交易,都用日本人发的钱。”
刘宗祥筷子上拈着一片凉拌黄瓜,眼睛盯着碧绿油亮的菜,话,像是对着黄瓜在说。
“轰——隆隆隆!”
“哐——隆隆隆!”
房子剧烈地摇晃着,有两片屋瓦掉了下来,砸在饭桌上,正好掉在鲫鱼汤碗里,把所剩无几的鱼汤,砸了个稀里糊涂!
“吴诚,快,照顾老板!快下楼,到地下室去!”吴秀秀两眼陡然放光,霍地站起,大声吩咐。“吴安,你照顾好老小,跟着都到底下去!顺走,莫慌!芦花,你还管桌子做么事噢!随么东西都不消管得,只顾人就行了!”
日本人来了之后,吴秀秀叫吴诚在祥记商行一楼地下修了个地下室,全部用钢筋水泥,为避免日本人起疑心,对外说是修仓库。就像当年在四官殿住处修地下室一样,凡住在一个地方,吴秀秀首先想到的,就是怎么样住得更安全更保险些。年头不好,多一处藏身之地,总不是坏事!
“轰隆——隆隆!”
又一阵爆炸,震动和气浪把两盏煤油灯震碎了!
“这美国的飞机呀,丢的炸弹怎么就这样冇得准头呢?这哪里是在炸日本人啰,像是要把整个汉口都炸平的样子咧!”
在进地下室之前,吴秀秀朝周围瞄了一眼,似乎整个汉口都在爆炸:到处都在冒着浓烟、燃着烈火。
第3节
王利发是被从床上掀到地上,才听到爆炸声的。
“嗯——哼?小山的姆妈,么样搞的呀?”王利发从地上坐起来,到处摸衣服,摸王玉霞。
“我在——这里!过来,帮我……一把唦!”
听声音,有些闷。
“你在哪里呀?小山的姆妈!你在哪里唦?”
王利发彻底地清醒了。
“这炸弹,像是冇长眼睛样的,瞎炸!噢,小山的姆妈,你么样了哦?来,起来,快点,冇伤到哪里啵?走得动唦?你先出去。”
王利发从被震得散了架的床底下,把王玉霞扒拉出来,顺手把被子捂在她身上,把她朝房子外头推。
少是夫妻老是伴。陆疤子死后,快进中年,王利发才娶到王玉霞。王玉霞对于他,不仅是老婆,更是主心骨。王玉霞在他心中,是神是佛。
他永远也不能忘记,是王玉霞,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雄风颇豪的男人!还是这个男人,曾几何时,连紫竹苑的婊子都瞧不起他,居然敢骂他,而且骂他是“鼻涕虫”!
用他王利发的话来说,他的王玉霞,是他冬天的热被窝,伏天的绿豆汤。
俗话说,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来了各自飞。王利发曾评论过:这是么狗屁话咧!既然是同命鸟,么时候都要在一起飞唦!
眼下,王利发最先想到的,就是让王玉霞先到安全的地方去,起码是到他认为安全的地方去。
“哦,好,冇伤到?那就好,菩萨还是长了眼睛的!快,你先出去!趁还冇得炸弹来。还好,就这一颗炸弹,只怕是丢失手了噢。”
“要走,就一路走唦!未必你就不走?”
房门已被震垮了,户外燃烧的火光,闪进房来。王玉霞刚朝外头走了两步,就回过头来喊王利发。
“我晓得的,你先走一脚唦!我摸几样东西。”
“你呀,你呀,还摸个么东西唦!”王玉霞一边催,一边也转过身来,在黑黢黢的屋子里,借着外头爆炸的闪光,掏摸着。
“叫你先走唦!唉,就这样光抹了地跑,像叫花子的姆妈在月里,要么事冇得么事,还不是难得活!走,走,这个包袱,还有这个铁皮盒子,我都摸到了!得亏您家咧,小山的妈,早早的就把东西包好了!”
“这乱的世道,说不到哪天,都要跑兵荒咧,诶,伢的爹,冇炸了咧,还跑不跑噢?难民区的人,是不准随便出去的咧!”
“么样不能跑?这早晚,还管他狗日么难民区不难民区的噢!这些时,你未必冇看到,都冇得么日本人了哇!”
“照你这一说,还是个机会咧”王玉霞不由兴奋起来。
“当然是机会咧!这我早就想好了哇,回我们的老窝子,回后湖边上去!”这回,轮到王利发胸有成竹了。
“好,好,回后湖边上去!你莫说咧,炸弹这回一炸呀,还炸好了咧!真的咧,你看唦,那些杂种的日本,人都跑得冇得影子了,难民区箍不住我们了噢!”
公元1944年12月18日这一天,美国人为在汉口发动旨在报复日本人的轰炸,出动了200多架飞机,汉口一元路以下长6里多的区域,完全淹没在火海之中!
震耳欲聋的爆炸!
云遮雾罩的浓烟!
慑人心魄的燃烧!
到处都是人,慌乱地四处奔跑的活人,躺在地上呻吟的受伤的人,躺在地上永远也不会呻吟的死人!
王利发王玉霞夫妇,这两个年纪加起来超过150岁的老人,就在如此这般爆炸、浓烟和燃烧的残酷背景下,混在趁机从“难民区”逃出来的人群里,跌跌撞撞朝后湖跑。
“大……娘大……爷救……我……”
王利发被一堆柔软的东西绊了一下,差点跌倒。
他意识到是绊到死人了,习惯性地吐了口唾沫,以示去晦气,又要继续朝前走,突然,“死人”出声了。
“大……娘大爷救救……我……”
“小山的姆妈,这里有个人咧。”王利发停住脚,扯一把王玉霞。
“听声音,不像是我们汉口的人咧。哟,连中国人都不像咧。莫不是……看下子,哟,是个姑娘咧,还能走啵?”
王玉霞把包袱递给王利发,把躺在地上的姑娘扶起来。
“管他是哪里的人,救人性命要紧咧,噢,还好,像只是有条胯子伤了,别的位置还冇得伤。来,小山的姆妈,你弄不动的!我架着她。还好,趁还冇得炸弹……”
王利发又把包袱递还给王玉霞。
王利发王玉霞夫妇,这两个年纪加起来超过150岁的汉口老人,就在如此这般残酷的战争背景下,救助了一个异国女子,搀扶着她,艰难地朝后湖方向走。
后湖,那里还没有爆炸声。
没有爆炸声的地方,生命,就有存续的可能。
第4节
北风翻过张公堤,带着后湖水草和苇林腐败的气息,一阵紧过一阵地铲过来。
刘园后门附近那一片槐树,铸铁样的树干,沉默着,时而摇一摇头顶戟刺样的硬枝,似对旁边这些柳树随风起伏的柔顺颇不以为然。穿过凌乱的桃林柿林,坚挺而略带些潮润的北风,抚了抚刘宗祥皱纹细密的额头,又在他鼻尖上掐了掐,发现这人是这里的老主人,于是,顽皮地在地上打了个滚,拈起两根衰草,跌跌撞撞朝铁路沿奔过去了。
站在浮碧轩的栏杆旁,目光从桃林和柿林那里收回来,刘宗祥摸了摸被北风刺疼了的鼻子,紧了紧身上的水獭皮大衣,耳朵朝毛烘烘的领子里缩了缩,一丝笑意浮上了嘴角。桃林和柿林基本被毁了,大多是被马啃拽坏的。屋宇基本完整,就是狼藉肮脏,十分不堪。
昨天一早,穆勉之就到祥记来,请吴秀秀搬回刘园。
“哟,刘老板,您家在这里呀!我还以为您家一直在乡下享福咧!那蛮好,跟您家报个信咯,听说哇,日本人哪,从您家的刘园搬起走了咧。嚯嚯嚯……哎,您家们肯定心里在想,你穆勉之么样这好的心咧,一把年纪的人,一大早上的,跑到这里来报信,跟祥记又不是蛮过硬的交情。嗨呀,当初哇,也不晓得是哪个传的,说刘园是我们洪门要日本人占的!么办咧,我们两家是有些误会,我们洪门的人咧,又让日本人硬压弄了个么维持会,天地良心,您家是晓得的,我这个人除了钱,随么事都不喜欢,哪个想弄那个么狗屁维持会唦!为这,日本人还伤了您家的保镖……噢,我叫他们把那个狗屁维持会的牌子扯下来了。您家的公馆,我也叫他们弄干净。”
穆勉之说得很客气,很真诚。祥记的人包括吴诚在内,都晓得穆勉之是个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的家伙,自从跟日本人有了瓜葛之后,更是顺风顺水,除了张腊狗,哪个他都不放在眼里的。
当吴诚通报穆勉之来了的时候,本来精神矍铄的刘宗祥,叫吴秀秀在他头上缠了一块厚毛巾,显出一副病态。他甚至连和穆勉之握手的力气都没有,对进前来表示亲近的穆勉之,慵慵地点了点头。
“谢谢您家咧,穆老板!我们祥记的人哪,都记得您家的好处咧!”吴秀秀的话说得很柔软,但穆勉之怎么听都不舒服,又不好反驳。
“噢,穆先生,我这样的身体,早就不管事了。祥记的事,都是吴诚吴经理在管。吴经理呀,我浑身疼,又冷得直颤,实在坐不住了……”
刘宗祥这副重病不支的模样,装得很像,连吴安都有点懵了:昨晚上还好好的,早上一起来,么样就病成这样咧?他赶忙过来:“槐姑,过来,一起把老板扶上楼!”
回忆起在穆勉之面前装病的一幕,刘宗祥很得意:跟穆勉之这种流氓商人斗法,就是要用心计。千万不能硬碰硬,弄不好,吃他的眼前亏,划不来。
除了那几株白玉兰,还有惨绿的叶,眼前的林木,枝叶残败,一片肃杀。
东洋人,就是比西洋人野蛮!
在刘宗祥看来,刘园的萧条不是冬天的必然,全是日本人的罪过。
如果到过圆明园,此刻,刘宗祥肯定会得出“侵略者都是野蛮的”这种公允的结论。可惜,生活在传统儒家文化的环境里,受的是法国式的教育,刘宗祥对洋人的认识,难免偏颇。
早年就听曾留学东洋的冯子高说过,日本人洗澡,都是男女混在一个池子里洗的!也是,一个岛国,连文字都是从我们这里东一个偏旁西一个部首拼凑起来的,能够有几多文明呢?真是想不通,到那里去留学能够学到些么东西!
“祥哥,外头这风,蛮刺人的咧,你心脏的毛病,受不得凉,进屋去吧。”吴秀秀轻轻走过来,靠着刘宗祥,柔声地劝。
似被自己的温柔感动了,吴秀秀竟然鼻子一酸。
是噢,久别重返刘园,吴秀秀找到了少女时代的感觉:昔日多彩的刘园景色,昔日多味的刘园生活!噢,倏忽的青春,醉人的缠绵!
刘宗祥转过身来,搂着吴秀秀,让她的脸,埋在他柔软的大衣领子里。
吴诚和吴安,各自指挥着一班人,清理刘园。
吴诚负责整理浮碧轩一带的房舍,吴安负责清理园内路径和环境。不听吴秀秀的劝说,芦花不肯歇着,帮着吴安的妻子槐姑几个内眷,收拾房间,安顿行李。
“噢,又回来了!”吴秀秀喃喃地,只有刘宗祥听得到也听得懂吴秀秀滋味复杂的叹息。
“刘老板,您家们的房间,收拾出来了,进屋里来咧,外头冷哪!”芦花在浮碧轩外头喊。
“祥哥,你说穆勉之亲自来把我们接回刘园,真的冇安拐心?”进了房间,吴秀秀扫了一眼,家具大都安放妥了,卧具之类还没有安置。她不经意地一耸了耸鼻子,“芦花管家,还有檀香冇?还是有些怪味咧!”
她闻出来,这屋子已经用檀香熏过了。
“还有哇!”芦花颠颠地跑过来,“我是想还让窗户敞一下,再熏一遍的,看到您家们站在外头,怕您家们冷。这样咧,您家们先到客厅里头坐一下,我把窗户打开,趁这北风还硬,先让风扫一扫,等下子我再熏一遍。”
一进刘园,芦花也显得活跃了许多。当年,二苕把她从柏泉娶到汉口来,就在这里管园子。
“那是几好的一段光阴咯,差不多每天晚上,二苕都要亲我,总像是亲不够!亲了之后,就是一个接一个地生伢;伢们咧,一个接一个地长,喜死人哪!眼下,园子还是那个园子,二苕走了,我也老了,唉,老了噢!”芦花嘴唇嗫嚅着,眼光在房间里扫,眼眶有些潮润,眼神有些游移。
“这回呀,穆勉之倒是冇安拐心,他这是在讨好哇。”刘宗祥扶着吴秀秀的肩膀,到客厅刚一坐下,槐姑就端了两只小盖碗过来。
“红枣银耳羹,您家们先喝一点,暖和暖和,等一下子就开饭。”槐姑轻言细语的。
“噢,谢谢!”刘宗祥仍以他惯有的绅士风度,向槐姑道了一声谢。
刘宗祥对家里仆妇佣人的这种作派,槐姑开始很不适应。后来发现刘宗祥是真心的,不是矫情,也就习惯了。
“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哦?对,说穆勉之是讨好。这银耳羹颜色好,味道也好!”刘宗祥喝完红枣银耳羹,放下盖碗,“你想唦,这刘园,当初是他洪门鼓动日本人占了做军营的,现在,日本人把军营搬到别的位置去了,放在这里,明摆着是要挨炸弹的。他穆勉之再糊涂,也看得出来日本人长不了唦!这里本来就是我的产业,他这是借花献佛,做顺水人情,给自己留后路哇!”
“祥哥,你说,日本人真的长不了?你前天说的,要吴诚他们弄清日本人的产业,还要他们买房产,看准了?”吴秀秀只喝了几口,就不想喝了。太甜。“不晓得是么样搞的,这几年,硬是不想吃甜东西了,一吃,肚子里就像有蛮多酸水样的。”
“要不要请个先生来看下子?不要紧?那就少吃点甜东西。”刘宗祥关心地问。“我这些时,把日本人办的报纸都看了,上头说,么事太平洋战线捷报连连,么事支那战事进展顺利之类。我都是正着看,反着想:日本人战线拉得太长了!这就跟做生意一样,本钱只有那么多,胃口还不晓得有几大,恨不得把随么生意都垄断了,那还有不折本的!这一回呀,小日本哪,只怕不是折本,是要破产咯!这样的结果,现在已经很明白了,看得清的人不会少。我在想噢,汉口的生意人,能够挺着熬这么多年的,都是有板眼有韧性的。那些当年挨着靠着日本人做生意的,眼看大水就要漫到自己床跟前了,还睡得着?还不赶快另外找靠山,还不把该脱手的赶快脱手?见风使舵,顺水推舟,过河拆桥,落井下石,趁火打劫,都是生意经哪!”
刘宗祥展开手臂,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一阵轻松。
“呃,吴诚哪,那幅字咧?”
刘宗祥指的是当年冯子高写的那幅字。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噢,我想,等完全安顿好了,再挂起来。老板,先吃饭咧?”
见刘宗祥两口子在说话,站在门口,吴诚好半天没有拢来。
“吃饭莫慌,你过来一下,我问你噢,这些时,有冇得找我们祥记谈房产地皮生意的呀?”刘宗祥站了起来,问得很随便。
“有噢,您家!有些店铺,像绸缎铺噢,蛋行噢,不少,我看了一下,差不多都跟日本人有些关系!老板咧,您家真是神得很咧,硬是算准了哇。”
吴诚口气里流露出的佩服,是由衷的:老板在乡下休养,一两年不动窝,只要一动,就是大生意!我跟着他学做生意,算下来,也快二十年了,不晓得么样搞的,就是冇得他这样的眼光和算计!
“好,好!今日咧,我要嘱咐你一句,我们祥记只收买中国人的产业,跟日本人有关系最好,但是,他的本钱绝对要跟日本人冇得关系!你一定要明白,等日本人背时的那一天,快了,熬不过一年,纯粹的日本人的资产,政府是不会放过的。我们要是头发胡子一把抓,都买过来,就等于是跟日本人做了好事!明白了吧?”
说这番话的时候,刘宗祥站得离吴诚很近,口气很是严肃,措辞甚至显得很啰嗦。这个思路,他已经理了很久。他算准了,眼下和日本人搭界的汉口商人,肯定害怕将来产业被当作汉奸产业没收,他要“顺水推舟”,外加一点“趁火打劫”,大赚一笔。
第5节
靠后湖铁路沿一带,陡然热闹起来。
自从日本人占汉口以来,这里基本上就没有人烟了。铁路以内,不少大商家,都向西撤退,到了重庆。跟租界有关系有身份的人,都躲进租界去了。一般市民,大都被赶进了“难民区”。铁路外的,像刘园这样的园林,被日本人占了,或做军营,或做仓库。一般民居,大都被日本人烧了,居民也大都散到张公堤以外的乡下去了。
从刘园踱出来,看到沿铁路边搭盖起的一排排形状各异的棚屋,刘宗祥很是感慨:“汉口,就要活了啊!”
在刘宗祥看来,后湖铁路沿的重新热闹,是汉口恢复生机的一个标志。
“这些棚户,差不多都是从难民区跑出来的呀,您家!”
吴安跟在刘宗祥身后。这是吴秀秀反复嘱咐的,吴安不能离开老板左右。吴安感觉到,自己已经处在二苕的位置上了。
每当想到这一点,吴安就很是不安。他并不怀疑自己的忠诚和机敏,但是,他惭愧自己没有二苕叔那样的身手。他把这顾虑对妻子说过,槐姑却很不以为然:“这如今的世界,凭的是脑壳活泛,光有好身手有个么用咧?身手,未必比枪籽子还快些?”
“遭孽哪!这冷的天道,破棚子,破衣衫,么样过冬噢!吴安,你清理园子,有冇得木头树棍子这样些材料噢?有?弄一些出来,看哪家要!你看到冇,有些棚屋支撑的材料太不得力了,要出事的咧!在我们院墙外头出了事,我们脸上也不好看唦!要是失了火,我们也要沾火星咧!另外,你跟吴诚说,就说是我说的,祥记仓库里头,不是还有些粮食么,弄些过来,以最便宜的价钱,在这里卖。”
年纪大了,比年轻时节,刘宗祥更多了些怜悯之心。但商人的秉性总改不了:他没说把粮食送给这些难民,而是说卖。
“吴安哪,不是我尖哪——北方话是么样说的呀?吝啬,对,吝啬,他们说别人尖叫吝啬。我们说尖死,他们叫吝啬鬼,意思都差不多。尖死了,不就成鬼了么?我是不是蛮吝啬咧?唉,买卖买卖,粮食是我花了钱买回的,我不图赚这些人的钱,折本也可得呀,但一定要卖。我是商人,不是慈善家。再说,我在这里做慈善家,哪个看得到咧?记着,这个世界上,严格意义上的慈善家,是冇得的呀!慈善家也是讲效益的。比如说,政府会给他减免税款哪,会把赚钱的生意给他做哇。眼下咧,政府都跑到重庆去了!还有,慈善家能够赚到慈善的名声呀,名声也是值钱的咧!咦!这里还有剃头的!有了人烟,就随么事都有了哇。”
有兴致给吴安讲经商基础课,看来,刘宗祥心情不错。
“小山的姆妈,再弄点热水来咧!”王利发正在给一个年轻人剃头。
这个年轻人说,他也住在这附近的棚屋里。但王利发听他的口音,汉口话说得很别扭,有很重的四川味。
这人不是本地人。不是本地人这时候往汉口跑,是为么事咧?为找死?
王利发手在做活,心里在捉摸。
王利发不认识这个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的邻居。这样年轻的小伙子,难民区里很少见得到,也不晓得是不是从难民区里跑出来的?多半不是,难民区里好像冇得四川人。王利发没有问这个年轻人的来历。要是在年轻时节,王利发早就把顾客的根底给“盘”出来了。
剃头的话多。这是汉口人都晓得的。
到底是有一把年纪了,又经历了太多的磨难,王利发再也不像原先那般心里装不住事了。
“小山的姆妈,你看咯,刚走过去的个富翁,像是地皮大王刘宗祥咧!”
王利发停住剃刀,等王玉霞的热水来了之后,再拧一个热毛巾,准备给顾客刮脸。
“你看清了?那就是的了。后头就是刘园唦。他住回来了?么样,也老了啵?”王玉霞在后间接腔。
“老是老了些,皮肉还蛮嫩。呃,先生,看您家年纪不大,胡子倒蛮肯长咧!”
王玉霞从后间端出一盆热水来,正准备放到盆架上,听了王利发的话,朝年轻人的脸上瞄了一眼,就蓦地呆住了!
天咧!这个……先生,么样这像我的那个疤子杂种咧!我是不是眼睛花了,看到了鬼哟?
王玉霞赶忙用手去揉眼睛,才发现手上还端着热水盆。
“小山的姆妈,你么样了噢?又不舒服?肚子疼又发了?集家嘴的罗医生,不是给你诊好了么?看你的脸咯,像黄裱纸噢!”王利发看王玉霞端着热水盆神不守舍的样子,以为是老毛病发作了。
“不是的,不是的!诶,老鬼呀,莫打岔唦!我想问这个先生一句话,不晓得……”
这年轻人太像陆疤子了!
前夫陆疤子临刑前胡子拉喳的形象,永远刻在王玉霞心里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除了脸上冇得疤子,除了更年轻更清秀,陆疤子年轻的时候,陆疤子脸上还没有疤子的时候,也是这样清秀的咧!
无论是开馆子卖牛骨头汤,还是王利发在家里给人剃头,王玉霞是从来不同顾客聊天的。她不是那种多嘴多舌的女人。现在,王玉霞咬了咬牙,下了很大的决心,打算问一问这年轻人的来历。
年轻人用手挡开王利发准备敷上来的热毛巾:“婆婆,有啥子话,你就爽利点说嘛!”
噢,这伢是个川片子。那就不消问得了!年轻人开口,王玉霞就显出了失望,失望的情绪像一阵过堂风,倏地刮过之后,留下的反而是轻松:“冇得么事了咧,先生!刚才,是怪我人老眼花,看错了人了咧。”
话是这样说,但这人太像当年的陆疤子了!王玉霞不由又朝年轻人脸上盯了一眼。
“诶!是噢,这一弄,我还真的记来了,这年轻人,蛮像……咦?莫不是有鬼?”
刚才只顾做活,没怎么在意,看王玉霞盯着年轻人看的骇然模样,王利发也过细地瞄了瞄这个长胡子的年轻人,记忆深处被搅动了,仿佛也想起了什么,拿剃刀的手竟微微地颤抖起来。
第6节
“老板,往回走吧,蛮远了咧,回去晚了,老板娘要惦记的。”
快走到大智门了,吴安提醒刘宗祥。
没有火车头,只有几节旧空车皮,其中的两节还残破不堪。估计是前几天被美国飞机炸的。刘宗祥朝周围望了望。车站那边没有什么人,也没有看到日本人,倒是有两个穿黑衣服的“皇协军”,缩着脑袋,在那里晃来晃去。
“噢嚯,像是有人在煨汤咧!”
刘宗祥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空气中,仿佛游荡着一股藕汤的味道。
这附近,差不多也到棚户尽头了。走了这一会,除了王利发的剃头铺子,是开着门的,还有一家的门半开着,半开着的门口摆着一个小玻璃柜子,里头是些针头线脑之类的东西,“噢,在这边!”吴安以为老板要喝藕汤。到底还是年轻,眼睛利索多了。“老板咧,莫在外头喝汤,怕是……不干净。您家要是想喝藕汤,叫槐姑到后湖边去弄点藕,再搞几斤猪排骨……”
“您家这位先生,说的是么话噢?您家就是不喝我的汤,也莫这样说唦!您家又冇喝,么样晓得我的汤不干净咧?我煨的就是后湖的藕,哼,猪排骨是冇得的,这年头,人排骨可到处都是!”
本来,卖煨藕汤的妇人,正准备招呼买卖的,听了吴安的话,又认出了刘宗祥这个当年的地皮大王,回出的话,就很是不中听了。
刘宗祥从煨汤的铫子边抬起头来,朝发话的妇人看。
铫子半敞着,藕汤的热气袅袅的,乳白色的热气在妇人脸上缭绕,模糊了妇人的脸,看不清楚,只给了他一个满脸皱纹衰老不堪的印象。
“怪得很咧,这大年纪的婆婆,说话还这么翻炝,一点都不退火!”吴安白了那老妇人一眼。
如果某人说话火气大态度不好,汉口人就称之为“翻炝”。
盯着刘宗祥远去的背影,卖煨藕汤的妇人,出了一口粗气。随着刘宗祥的背影,她的眼光越过刘园的围墙,思绪仿佛从黄连罐子里抽出来,悠长而苦涩……
二十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打发走那辆马车,荒货推推搡搡地把抱着孩子的黄素珍,带到了后湖深处。
“荒货噢,你这个杂种,你要做么事哦?你是不是要杀我们娘俩哟?腊狗那个杂种缺德咧,你莫学他咧!”边跌跌撞撞地走,黄素珍边唠叨。
齐腰高的蒿草,没顶的芦苇,坑坑洼洼的阡陌小路,时不时有野物窜过,偶尔一声野禽的哀啼。这一切,都让平时养尊处优惯了的黄素珍毛骨悚然。
“荒货噢,狗杂种,你到底要搞么事唦?要把我们娘俩弄到哪里去唦!你哑了?说话唦!”
荒货如哑巴样沉默,如一个鬼魂样地跟着,使黄素珍更加恐惧。
“好了,就在这里!这是一百块现大洋,有点重,藏好!遭孽哟!逃命去吧。从这条小路笔直朝前走,就是张公堤。那是条大路,逃得越远越好!切莫在汉口露面咧!我跟你说,张腊狗已经晓得了,你的这个伢,是跟陆疤子的儿子陆小山生的。我猜张腊狗他咧,只怕早就晓得了,就是自己冇得本事,弄不出伢来,先是想忍了算了。看样子,也是忍了蛮久了哇!您家咧,还要跟陆小山那个小杂种来往,硬是要把一顶绿帽子让他戴着满街跑,他么样咽得下这口气咧?这回他是非要你们死不可的,又不想自己的手上沾血。说句你不喜欢的话,我端的是张腊狗的碗,他叫我打码头杀人,我不得眨眼睛,要我无端地杀女人小伢,我也下不了手哇!你呀,也是要不得,跟哪个不好,非要跟陆疤子的儿子?陆疤子被张腊狗整死了,他的儿子一天到晚想找张腊狗报仇咧!这回呀,您家咧,做点好事,跑得远远的!要是张腊狗晓得你还活着,连我这条老命都要赔进去咧!”
在黄素珍印象里,荒货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