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先生,穆兄呵,您家也不要装马虎了。有些话咧,也应该挑明。就说我们两家,本来就是一家么。青洪不分家唦。前些时有些是误会。就说您家老六出的那件事吧,就不能听那些鸡巴报纸写些么事。那些耍笔杆子的,吃饱了饭,胀不过冇得事干,就只晓得拿根笔瞎戳。还有,听说,您家们在江上被吃了一回黑。您家当是那个搞的呀,是刘宗祥唦!”
张腊狗的确怕穆勉之一怒之下“撕票”。把黄素珍的命救到,这是当前的头等大事。他要转移目标,移花接木,搞点嫁祸于人的把戏。
“张处长,我晓得您家说话,是不开黄腔的。我只是想问一句,您家么样晓得是刘宗祥搞的名堂咧?”
听张腊狗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穆勉之有几分相信了。毛芋头被割了下身,肯定是张腊狗的人做的。至于是不是张腊狗指使的,又另当别论。据花楼街那家“戒烟所”的经理说,毛芋头老六的确睡过张腊狗的婆娘。江面上被吃了一趟黑,是刘宗祥做的笼子也说不定。
“穆先生,您家想唦,我跟您家做生意,有个么事过不去的咧?您家的生意越好,对我只有好处唦!这话还冇说穿?您家的生意做得好,哪个不舒服咧?这还不是瘌痢头上的虱子明摆到的么!”
对于穆勉之,有说服力的话,就是这一段。弗朗克那天的谈话,刘宗祥当时当翻译的表情,都还像就在昨天。刚刚挤进法租界,就又被刘宗祥挤出来了。
“穆兄,未必您家还不相信?我这个消息,是从督军府传出来的咧!”
这最后一句话最有说服力。老五孙猴子是说过,那天吃黑的一批人,就是当兵的。要不是老五机灵,把那几包货沉到船尾,损失就大了。那是一批提纯的浓度很高的鸦片,稍加工就成白粉了。几贵的东西哦,真是得亏事先想得周到,作了应急的准备。
穆勉之也注意到,张腊狗对他的称呼,已经从“先生”改成“兄”了。这是个信号。穆勉之懂。这既是在拉关系,又是在下通牒:我这样把你当人,你还不给我面子?
“您家这样说,那我也就喊您家一声张兄了咧!不是我高攀哪,我们原来真是蛮好的唦!”张腊狗端了架梯子来,穆勉之也就顺着下来了。他通红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朝张腊狗凑近一点,显得很是诚恳的样子。“张兄哦,这样,您家刚才说的内眷失踪的事,就算是我穆某的事了,就算是我这个洪门山寨的事了!您家把三天的时间我,让我来查!”
“哎呀,真是多谢了咧!多谢了咧!穆兄呵,不瞒您家说哪,我蛮着急呀。我的个内人,刚刚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咧!”张腊狗清楚穆勉之是在做戏。他说什么三天的时间,是鬼扯羊腿的屁话。这只能证明,黄素珍在他们手里。
张腊狗不得不钉钉子回脚:人要送回来,肚子里的伢也要保住。这可不是好玩的!银钱冇得了,还可以去赚,把肚子里的伢搞掉了,老子剩下的都是些瘪谷种子,再要发个芽就难了啊!
“噢,有这样的事?真是恭喜恭喜!来,我要为张兄添丁有望喝一杯!”
这杯酒,穆勉之觉得顺着喉咙,一路痒酥酥地往下爬——“张腊狗,王八杂种!由你精似鬼,也喝了我们老六的下脚水!”
“穆兄噢,谢了谢了,您家随便敬么酒,都冇得敬这杯酒让我舒服。”张腊狗不晓得穆勉之在心里暗暗笑话他。在家门香烟子嗣上头,张腊狗看得很重。“穆兄呵,您家真的为我张某办成了这件事,今后您家禁烟的公务,我张某绝对抬庄,绝对助您家一臂之力!您家放心,我的弟兄,只要给碗水喝就可得了,不会把您家吃亏的!”
“好,有您家张处长这句话,我穆某今日也斗胆说一句泡话,只要我们两家一起攒劲,有我们发的财咧!”
在发财捞钱上,穆勉之和张腊狗终于找到了共同的立场。
第九节
张全生十年前是个什么样子,现在还是那个样子。白皮细肉的脸蛋子,清清爽爽的身条子,光溜溜的下巴没有一根胡子。
“这四川佬,吃了么长生不老的药吧,硬是成了精怪!”花楼街的老住户,有时也对“博艺轩”指指戳戳。
“他莫不是个阉鸡子啵?”也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
“您家未必冇看到,他的婆娘跟他生了几个伢咧!”这说的也是事实。
只不过,张全生的堂客和他生的伢,都没有活到三岁以上。这三个都是姑娘伢,得的都是一样的病,两岁以前都活蹦乱跳的,一到三岁,就三天两头发烧,随吃么药都不见效,不到半年,就死了。开始,张全生两口子还蛮伤心,也不死心,还是一个接一个地生。这样连着死了三个,死怕了,居然也就不生了。
“日他先人,是不是老天爷罚我咯?看到老子没做善事?那也是没得法子的,老子这一辈子就这样咯,先人板板,龟儿来世变猪牛,再还今世的债。”在香火问题上,张全生算是绝望了。
日子长了,老花楼街也都晓得,招牌蛮雅的这家门面,不是什么下棋的棋艺馆,而是一家赌馆。当然,除了赌,张全生还做些别的什么,晓得的人就不多了。
每天经过花楼街,刘汉柏都要进博艺轩去看看,开一开“眼睛荤”。里头那两个下围棋的,他都熟了。
前几年,冯子高有空到刘园来,偶尔和朋友手谈几局,多是以下棋佐说话,倒是让刘汉柏对围棋生出了兴趣。看刘汉柏似有下围棋的灵性,冯子高就指导了几次,何谓生死,何谓打劫,何谓占实地,何谓做大模样,何时长好,何时尖妙,时间不多,也算是启了蒙。虽然没有坚持下去,但是,黑白两子千变万化的魅力,却深深嵌进刘汉柏心里了,从此,围棋,就像永远在前面招手的精灵,总在朝刘汉柏有声无声地召唤。恁什么事,只要有兴趣,没有干不好的。开始,刘汉柏找了几本棋谱,当闲书看,然后,就到处找对手。可惜,汉口喜欢这东西的真不多。
博艺轩里的这两个棋手,也是刘汉柏偶尔放学经过时发现的。这两人的棋艺,看多了,他也就不敢恭维了。年轻人就这样,刚对那一样玩意入了门径,就特别喜欢跃跃欲试。今天,刘汉柏又发现这个白净面孔的汉子,下了一步臭着。
“可惜,这好的着眼,下丢了!”虽然是自言自语,毕竟有违“君子观棋不语”的古训。
“噫?小娃儿,未必你看出了啥子名堂?”白净面孔的汉子一口四川话,一脸的和气,不仅没有见怪,反而有求教的意思。
“您家刚才走了一步缓着。要是在这里立一颗子,他您家的这一条边就都死了。
您家看到冇?这是金鸡独立唦!他您家的这一条边,就是靠的这两个眼位,您家一立,您家看到冇?他您家就不能进子了唦!”
“伢叻,看棋,么样能插嘴咧?那这样咧,这一盘你接着下,好不好!”对面那个的口气,就有些不耐烦了。
“下就下,残局不下,要下就下一整局!”刘汉柏听出了对方的不舒服,但年轻人好胜心表现欲太强,不假思索,就下了战表。
“好,好,您家们两个人下,这一盘就算我输了。”四川人的口音一变,汉口话也说得很地道。他把棋枰上的棋子一抹,就把位置让了出来。
对方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眼睛总是虚眯着,很难看出表情。他也不说什么,只是朝白净面皮汉子把手一摊。
“噢,噢,是了,是了,差一点忘记了。”白净面皮汉子从长棉袍子里摸出一个手绢,打开,数出几枚银角子,放到对方伸出的手掌心里。
“哎呀,您家们下棋还来钱?这不成赌了?”汉口人称赌博为“来钱”。
刘汉柏眼睛突然睁大了。他很吃惊。他知道下棋是可以“来钱”的,但真正看到,而且要他下场,还是第一次。
刘汉柏生活的环境,虽然总是能听到生意经,但秀秀喜欢中国古典读物,刘宗祥一身洋气,而且,这两个人对儿子的教育,都十分重视。刘园和四官殿居处的书香气息相当浓。可以说,刘汉柏是浸泡在中西合璧的文化氛围中长大的。长到十六七了,秀秀和刘宗祥还看不出儿子的特长和爱好来。在父母眼里,儿子是个谦和有余、主见不足因而显得很随和的伢。也好,没有富家子弟的纨绔习气,不恃富骄人,就是难得的清纯。刘宗祥和秀秀常暗地里庆幸。
“么样?吓不过吧?不敢来吧?”虚眯眼的汉子眼睛还是虚眯着,说话不阴不阳的。
“不怕他,不怕冇得钱,冇得钱我这里有!”白净脸的汉子在一边怂恿。
“哪个说我怕哪!哪个说我冇得钱哪!真是,来,下就下!”
看来,在围棋上,刘汉柏还真有些悟性。开局的大模样做得很有气象。对面两个角和两条边,都和中间的子有了遥相呼应的韵味。他自己也感觉不错,但毕竟是第一次和人在正规的棋艺馆对弈,不敢大意。走至中盘,刘汉柏死死地咬住对方的一条大龙,围追堵截。这条大龙想和对面一块棋连通。几经周折,终于把这条大龙断死了。对方盯着棋枰好半天没有作声,然后,轻叹一声。
“算了,这盘棋,我输了。”话刚出口,他就把棋枰一抹,从座位旁边的一只小布袋里,哗地倒出一堆银圆来,“来,拿去,这些都归你!”
开局之前说好了的,这一局的注是二十块银洋。
“算了,么样认起真来了咧?算了算了,再说,么样要这多钱咧!”
的确,刘汉柏不缺钱。但是,这钱来路不同,它们代表一种刺激和兴奋。
“中盘认输,注翻四倍你不晓得?你不晓是你的事,我不能坏了这里的规矩,再说咧,要是传出我欺小伢的话来,我的耳朵也跟着受罪!”
从小到大,刘汉柏听的是赚钱的话,看到的是赚钱的事,是在钱堆子里头捂大的,自己却从来没有尝过赚钱的滋味。
“果然,赚钱还是蛮有味的咧。这大一堆钱,刚才还是他的,不到两个时辰的工夫,就成我的了!”
刘汉柏盯着这一堆银洋,感到眼前一片白花花的东西在晃动。父亲身上从来也没有这么多钱。在刘汉柏的记忆里,父亲总是用银票,有时就在账单上签个名字,多半时候还是赵经理结账。母亲的茶馆,也是由别人管着,赚的钱有经理经常向她报账,说成本用了几多,还有什么毛成本,直接成本,毛赚,纯赚,又在银行存了几多几多。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大摞钱堆在桌子上。他很兴奋,但一想到娘的话,他又害怕了。
“男人活在这世界上,有两样事是绝对沾不得的,一是嫖,二是赌。嫖不光是伤了自己的身子,也损了德行。赌是无底洞,随有几多钱都会被吞进去。十赌九输。输的不是钱,是一个人的精气神。赚钱用钱,都要从正道走。你现在还小,用父母的钱,长大了,就要自己去赚钱,从正道去赚钱。”娘不止一次地警告。刘汉柏总记得,娘说这些话的时候,平时不晓得几温和的脸,像铁板样冰冷。
“还下不下?”虚眯眼的汉子问刘汉柏。他很注意眼前这小青年盯着银洋的眼光。他很怀疑,这真是大富豪的儿子?穿戴也很一般么,也就是干净整齐罢了,怎么像是没有看到过钱的样子?
“下还是想下,就是,能不能不来钱?赌博总是不好……这钱咧,我也不想要,您家看好不好?”
“嗯,这才像是大富翁子弟说的话。家教底子也还蛮厚实。这样的伢,牵下水难。”虚眯眼汉子朝白净面皮汉子扫一眼,想把心里藏的这个意思表达出来。“那怎么好咧,那怎么好咧,钱还是拿去。”
“算了,莫要老说这丁丁点钱的话,”白净面皮汉子觉得把这场没多少油盐的谈话进行下去,完全是一种浪费。他已经看出,要把刘宗祥的这个宝贝儿子丢进这口染缸里头染黑,时间短了还不行。坎子下陡了,怕把鱼吓跑了,时间拖长了,又不晓得山寨大哥等不等得及。“里头还有蛮多好玩的花样,要不要进去看看呢?反正又不折本。”
“算了,要是不下棋,就算了。”刘汉柏朝外走。他记起娘的话,小小年纪,在一个陌生地方,不要待久了。
“钱拿到,钱拿到!”白净面皮汉子还是不死心,就像钓鱼一样,一是要打窝子,二是要有耐心。
看到刘汉柏消失在花楼街人丛中,虚眯眼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师傅,这伢难得沾上这个赌字!”
“再等一等,要沉得住气。”
白净面皮汉子是张全生,口里虽然这样说,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个龟儿子,穆大哥也是脱了裤子放屁,有绕这大个圈圈的工夫,还不如一个麻袋,把这娃儿一笼,背起就跑!先人板板的,再向刘宗祥那龟儿狠敲一笔,不比这爽快得多!
每次到刘园来,芦花都要把刘园里一些杂七杂八的事,一一对秀秀说一遍,算是禀报的意思。
在芦话眼里,吴秀秀还是这里的老管家,实际上也是这里的女主人。
秀秀注意到,这次她到刘园来,芦花的大姑娘小月在面前晃去晃来地走了好多趟。这是过去没有过的。
小月长了她父母亲两人的优点。身材高挑,很周正的一张鸭蛋脸,下巴不像有的鸭蛋脸那样尖削,圆过来的线条很柔和,轻飘飘的柳叶眉下,远看似单眼皮的丹凤眼,近看是浅浅的双眼皮。睫毛太浓,齐刷刷如芳草围护着两潭秋水,近看极其清澈,稍远一点,有晓岚笼水的韵味。再远一些看,就需要想象了。
凭直觉,秀秀感到小月有话要对她说,而且,要说的话多半和汉柏有关。
秀秀已经注意到,她的儿子有些反常。前一段总是抱着一本围棋书看。当娘的不懂围棋,做爹的也不懂围棋。但是,都晓得围棋高雅,是锻炼智慧和毅力的高尚娱乐,也就没有去管他。最近,汉柏每天放学都回家很晚,偶尔问了两次,说是学校组织活动。
小月眼看着一层惨白从吴秀秀两腮向整个脸颊蔓延,刚才还坐得自然的身子,像突然被抽去了脊椎骨,一下子就委顿了。
小月不知道,秀秀脸上的惨白,是从心里漫出来的。
“秀娘娘,您家么样了哇,么样了哇……”小月吓坏了,两汪清潭像突然被什么搅动了,潭水溅出来,湿了围护着清潭浓密的芳草。她眨动着眼睛,抖落下几串泪珠子,一转身,在床上搂起一床毛毯,将秀秀裹住。“秀娘娘,都怪我,怪我多嘴多舌的!”
“小月,鬼丫头,你惊叫个么……”在厨房关照做饭的芦花,听到女儿的声音,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当她看到秀秀这个样子时,脸也吓白了。
“鬼丫头,快点把娘娘扶到床上去躺着!”
芦花的出现,像是把秀秀从白日梦中突然惊醒了一样,她一抖小月给她披到身上的毯子,脸色一整,眼睛闪出夺人的光来。
这变化太急骤了,让芦花母女一阵心寒。
芦花母女不知道,当年,吴秀秀为自己的叔叔三狗子报仇,为被英租界打死的人力车夫报仇,组织一帮人偷袭英租界,那一段日子,眼里经常闪出这样的光。
“管家,你去忙你的事,我冇得么事,让小月陪陪我就行了。”
一阵狂涛从吴秀秀心田滚过,冲走了沉淀多年的淡泊和平静。
“小月,你真的看到汉柏总是去赌博?”见芦花满眼茫然出去了,秀秀又问小月。她要钉钉子回脚。
“是真的,是真的,我偷偷地跟了好多回……”
小月一脸通红,眼睛躲躲闪闪地眨动,看上去,像一对蝴蝶在一朵盛开的大牡丹上扑扇着翅膀。
这姑娘爱着汉柏,既有偷偷跟踪的歉然,又有少女初恋的羞涩。
“真是个好姑娘!”秀秀明白小月的心思。此时她却没心思去品味姑娘的甜蜜。
“小月,今天给我说的事,只当没有说的,明白了冇?”
刚说到这里,刘宗祥进来了。
“咿?汉柏咧?不是说好了,你和儿子一起到这边来吃饭的么?”
见只有刘宗祥一个人,秀秀心里又是一顿。
“是的呀,我等了这么半天咧!你看,天都快黑了咧,我还以为儿子自己到这里来了咧!”
刘宗祥疼儿子,儿子大了,他还经常和儿子开点玩笑。有时,秀秀爱嗔参半地说他,当爹的冇得当爹的相,硬像是跟平辈在一起。秀秀也晓得,这也是刘宗祥独特的教育方法。他说,人家法国人,父子之间,都是喊名字的,像您家这样子的说法,那还了得?
“哦,小月,你先出去一下,我跟你刘叔叔有点事要商量。”
“么事呵,不能吃了饭,晚上再商量?把人家姑娘伢支走,不怕人家难堪?么样哦,是不是汉柏和小月两个人的事噢,您家都急着要做婆婆了?”刘宗祥也看出了儿子和这个姑娘之间关系不寻常。
刘宗祥这句话还没说完,电话就响了。
“好,请赵经理马上到刘园来,是的,马上!么样快就么样来!”
吴秀秀操起话筒,听了一会,好像是把对方的话打断的样子,也不征求刘宗祥的意见,就发出了命令。这绝对是命令的口气。这种口气,吴秀秀好多年都没有过了。在刘宗祥的生意上,十来年她都不怎么“参谋”了。今天这样发号施令,让刘宗祥大为惊讶:发生什么事了?
他已经听出来,秀秀接的电话,是赵吉夫打来的。
第十节
吴秀秀和刘宗祥的来访,让李大脚父子俩深感意外。
客人和主人都无言地相对站了一会。客人在门槛外,主人在门槛内。
这是集家嘴靠近河街的一处房子。这一带经常失火。为此,建了好几处火官庙,想镇住在不可见之处蹿来蹿去胡作非为的回禄火鬼。但是,失火的事还是经常发生。人们烧伤了心,又很恋这块黄金宝地,房屋建筑上就有了区别于其他地段的特点:所有的房屋,都只三面用砖砌,而且也只砌一人多一点高,上面的部分全部用木板或镶钉或斗榫。门脸的这边,则全部用木柱木板,不见一块砖。
外地人,对这种特殊的建筑样式很不理解:“既然是怕失火,怎么还用这么多木头呢?那不是烧得更快吗?”
这问题提得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如果提这问题的人走到这种房屋跟前去,照着木板处狠踹一脚,就会明白,这种房子,最适合失火时逃命。
集家嘴是个民居成分颇为复杂的地方。主要是码头工、小商小贩,别的三教九流或不入流,可能无一不有。这个居民区只缺一样东西,那就是钱。这里没有称得上富翁级的人物。
“哎呀,真是,真是,年纪来了,真是,眼睛不中神了,哎呀……”从年龄上说,李大脚的确是挨近六十的人了,但是,铁塔样的身板依然直挺。
在吴秀秀看来,李大脚只是有一样变化,就是话比原来多了些,你看,客人还没进门,就说了好几句不成句子的话。
其实,李大脚除了年龄长了十来岁之外,别的一概没变。眼下,他不是话多,是无话可说,却又非说不可。
刘宗祥来访,只能是让李家父子惊讶,秀秀的到来,是让这两条光棍惊喜了。
李长江一只手端海大个碗,一只手捏着双筷子,筷子上夹根尖辣椒,嘴巴半张,就这样定格着。
没有电灯,一盏煤油灯因门开着而闪烁不定。这盏煤油灯,已经说明这家人家,不属于吃了上顿愁下顿那种类型。
见到李家父子,吴秀秀感慨万端,一肚子的话,竟一时不知如何措辞。
“李师傅,您家还健旺得很哪!惟愿您家越活越仙健哪!”
刘宗祥毕竟社交场合经得多,房产行业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在交际反应上,就比秀秀快得多。他用最土的汉口话,向自称“年纪来了”的李大脚打招呼。
这是专门用于向老年人打招呼,或者向老年人拜年时的用语。
在李家父子眼里,吴秀秀永远属于他们这一群,而刘宗祥,永远属于和洋人搭界的人。这是汉口很特殊的一个群落。这种人全汉口都不多。这样的人到这样的家庭来作客,又是这样谦和,再怎么持人以群分的观念,主人的自尊心都会得到最大的满足。
“爹,您家么样拦在门口咧?您家这样一拦,是请他您家们进来咧,还是赶人家走咧!”
到底是经过一些风风雨雨,李长江现出了闯过世界的姿态,像突然醒过来,看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惊喜中带出些许幽默。
“您家们还冇吃饭,把您家们耽误了咧!”好像直到现在,秀秀才看到李长江正在吃饭。她顺便朝桌子上睃了一眼。一大钵粉蒸肉,一碗干辣椒炒得红光光的猪顺风,一碗芹菜炒干子,一碗清炒菜薹。一个白酒瓶子里,还有半瓶子酒。桌子上的吃食,既可以看出一户人家的经济水平,也可以看出这户人家的健康状况。
两个人能够把这多菜打发掉,是要胃口的。
“我回来晚了一些,爹他您家又非要等我回来才肯端碗。”李长江把桌子上的碗筷缭草地朝中间一推,这是表示自己已经吃完的动作。“这样子晚了,您家们肯定是有么急事,算了,也不耽误了,您家们快点说。”
秀秀忽然觉得李大脚不见了。她车身去找,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靠门旁边的一张小凳子上了。凳子太小了,看不见,他坐在上面,还以为他是跍在门边的。
刹那间,一个画面在秀秀心里闪过。处死英租界巡捕杜拉那天,夜色如墨,当时的大花子如今的李长江,就这样跍在铁路沿那间棚屋黑黢黢的门口。十多年过去,地点变了,画面重现,只不过跍着的人父子俩换了个位置。这似乎昭示着什么深奥的道理,秀秀一时来不及想。
秀秀两口子相互对望了一眼。
李长江晓得,他们这是在默商由哪个说、么样开口说的表情。他心里轰然滚过一阵碾压感,脑壳有些发胀。他下意识揉揉太阳穴,朝酒瓶子瞄了一眼。嗯?冇喝几多呀,么样搞的?
秀秀没有注意李长江揉太阳穴的动作。她的心,原来被刘宗祥占领,现在,被儿子所占领。就在李长江揉着太阳穴的时间,秀秀把发现汉柏喜欢围棋,小月发现汉柏到博艺轩赌围棋,后来到博艺轩里头赌“摇宝”猜单双,简捷地说了一遍。
“么样呵,不舒服?”当她朝李长江递上一张纸条子的时候,才意识到他一直用手在揉太阳穴。
“冇得么事,冇得么事。”李长江接过秀秀递过来的纸条,就着桌子上的煤油灯光看。
赵吉夫先生大鉴:
贵老板之公子刘汉柏,近来频频照顾敝号生意,开销颇豪。留下若干积欠,数目可观。刘公子慑于家教,不敢归家,求我等择一僻静处,容其暂时躲藏。古人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出于同情,我等已然遵命。顾及贵老板之名声,此等事,我等决不外传。奉上贵老板公子所欠银钱数目清单。我等纯属做好事积阴德耳,不求报偿,故略名不具。
专致时绥!
(如三日内结账,将银洋托交博艺轩代转我等,将感激莫名。至时,贵老板之公子,或许已回心转意,愿意回家,领受其爷娘罚责,亦未可知也。又及。)“五百万哪,数字还真不小咧!”看完纸条,李长江随手朝桌子上一放。“您家们说,打算么样办?要我们做点么事?”
“钱好办,出就是了。一是人要平安回来,二是这口气要出。不然,太憋人。逼良为娼,诱人参赌,这还了得!”
“秀秀,你莫着急,不多说了,这事就由我来办,大花子咧,给我搭个帮手就可得了。”李大脚人没动窝,还是像跍样地坐在那个小板凳上。煤油灯照到他那里,已经有些朦胧了,他的表情不是很清晰,说话声音也不大,但语气却是斩钉截铁的。
“三天,三天之内摆平。”李大脚站起来,走到吴秀秀跟前,“秀秀,不是我说你呀,伢么,哪个不心疼咧?心疼的法子蛮多咧!像你呀,我的两个和尚儿子呀,长大起来,是用的一种心疼的法子;像这位刘先生,能够有今天,他的上人,用的又是一种心疼的法子。你是个几明白的人咯,莫临到该明白的时节,懵懂了哇!我这大的年纪了,一生说不到多的话,今日怕是说得顶多的哟,你莫见怪咧,伢!”
吴秀秀听得一震,继而,鼻子一酸。
第十一节
一股从宗祥路拐过来的北风,想顺着花楼街朝前扫,无奈花楼街的曲拐太不规则,不规则的街道一点点地消磨着北风的刚性,当扫到博艺轩附近时,已被花楼街浓浓的市井味兑淡了。
隆冬的北风,少了催动寒梅的阳刚,倒是掺进了早春二月北风的含蓄。
“桂花汤圆咧!”
悠悠的老汉阳府腔,被一条苍老却极有后劲的喉咙,送得幽深而幽远。
“糊——米酒!”
这是孝感调子。孝感离汉阳府不是很远,这叫卖声中就滴进了汉阳腔的精髓,但又自成特点:高半度,“糊”字拉得很长很长,仿佛糊米酒真的太黏糊,拉得费力,拉得甜糊糊的丝儿老长老长。渡过了“糊”字这一关,声音就如强弩之末了。或许就是为了掩盖这强弩之末的颓势,或许就是为了造成一种跌宕,达到引人注意的目的,到“酒”字这里,就毫不犹豫地刹住。谁想得到呢,古音韵中“入声短促急收藏”的韵味,竟然在花楼街这最底层的语言环境中找到了标本。如果这叫卖糊米酒的汉子,知道有不少大学问家为研究这音调,皓首穷经,踏破铁鞋,他可能会笑得被北风呛了喉咙。
深夜卖甜食,最是有讲究。不远不近不即不离地,傍着博艺轩这样一类处所,三下两下地叫一嗓子,就是顶聪明的。当然,首先要叫得有味,不能让人听得像夜猫子哭。也不能叫得太频繁,否则会败了到这些快活地方找快活的兴致。
今日,博艺轩附近就有些反常了。除了这两个卖汤圆卖糊米酒的老贩子,还多了几个卖零食杂碎的:一个卖炒蚕豆的,一个卖炒黄豆的,一个卖炒带壳花生的,一个卖炒豌豆的。卖汤圆和卖糊米酒的,开始还没有在意这四个卖炒货的。后来,他们在叫卖的间歇中注意了。这太奇怪了。这不是卖炒货的地方呀!在花楼街和从这里朝两边辐射的小巷子来找快活的,是有闲有钱又不得闲的人。有闲有钱才能到这里来,到这里来了就没有了闲。一进赌博场,一进风月窟,他们都成大忙人了。赌赢了的高兴得汗直流,赢多了,揣起赢来的钱,穿过一条半条巷子,往老鸨巴掌心里拍进一摞洋钱,也不管香的臭的,搂一青楼女子,再出他一身风流汗,泄一泄火气。这样之后,稍微消停一点了,再悠悠地弯到一处卖热汤热水的去处,喊三两个合口味的菜,抿二三两酒润一润神。至于那些赌输了的,一头一脸的汗,一肚子一脑壳的无名火,他们最关心的,是下一把能不能稍微扳回一点本。这种人,为了让冷风吹一吹发胀的脑壳,调动肚子深处的赌经,可能到赌博场门口的汤圆担子、糊米酒担子边,舀上一碗,让甜腻腻的软滑,去中和从肚子漫到口里胆汁的苦涩。哪个有工夫有心情有牙口来嚼这些摔到头上起疱像枪籽子样的东西呢!
“个把妈,真是像热呵苕样的!这冷的天,有毛病!”
好在这几个不会做生意的小生意人,和汤圆、糊米酒不冲突,不可能形成抢生意的威胁,两个老贩子对望了几眼,在心里骂了一句,还是一心做他们的生意。
可惜,张全生没有看到他的博艺轩门口这几个奇怪的小贩子。
张全生的注意力,被一个矮墩墩湖南口音的汉子吸引住了。他想起来了,这龟儿是一张生脸,连着来了两天,都是只看不赌,临到要关门了,他才抠抠缩缩地在别人下的注子上搭个“镶边”。
自己省了一堵墙,借人家的山墙,搭盖“偏厦”房子,称之为“搭镶边”。引而伸之,汉口人把凡是借助人家为主而自己得点好处、分一杯羹的行为,都统言之为“搭镶边”。略有嘲讽之意,恶意倒是不多。也是,人活的就是一张脸。只要有一点法子,哪个又情愿放着自己的脸不要,偏要挨着人家去“搭镶边”?在老汉口,有人在自己旁边“搭镶边”,往往不会遭到反对。人家在你房子旁“搭镶边”建个偏厦,说明你的房子大,牢实,这是蛮有面子的哦。再说,活在这世上,石头不转磨子转,谁知道,哪一天自己也要搭人家的镶边呢?
赌场上最不受人注意的,就是这种“搭镶边”的人。赌场的主人不会注意他们,赌客也不会注意他们,但都对这种“搭镶边”的人不反感。赌场的人越多,说明这个赌场生意红火,赌规严谨,赌风公平。再说,有人在你下的注子上加码“搭镶边”,说明你押得准,“火”好,才有人跟。
今天出了鬼哟,这个腰老是扛起的家伙,竟腰板儿挺挺的,龟儿像变了个相,像是要打出手的架势。你看咯,这先人板板的,眼珠珠里头放出光来了!嘿嘿,他还要做庄家!做庄家!莫不是一条躲在果果里头吃的闷脑壳虫噢!
张全生也算是这个行当里的老手了,观场子的本事是真的。他看出,这个连续两天溜边的矮墩墩的湘客,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危险!张全生站在几步远的地方观察这个湖南客,脑子里陡然冒出这个念头。他果断地朝影在屋角的两个人轻轻摆了摆头。这两人就朝湖南人正上庄的那张赌桌抄过去。
“客,我们这里的规矩,您家懂不懂?”被张全生派上场一个绰号叫“阉鸡”的问湖南客。这个绰号很准确。这人身子粗壮,脑壳却很小,很像一只被去了雄势只长肉不开叫的阉鸡。
“么事规矩咯,天下赌场不都是一样的规矩咯!”湖南客不理,准备朝碗里掷骰子。这是“摇宝”押单双。
“当庄家的规矩呀,你是真的不懂咧,还是假的不懂?”这另一个的绰号取得不雅,叫夜壶。这夜壶本是容秽器皿,在老汉口罕见独家厕所且公厕亦稀的年代,此物虽家家必备,毕竟是难登大雅之堂的物件,不知何故将其安在这面目并不丑陋的男人身上。可见,绰号亦有连“望文生义”也难以解释的。
“你们到底是想说么事,要说就快点咯,莫耽误我们玩钱的正经事。”矮个湖南客表现得相当克制。他一手端着准备摇宝的碗盅,一手捏着一粒骰子。看来这个湖南客是个吃体力饭的,五指粗短,手掌很厚实。上身穿一件厚棉袄,棉袄的长短刚刚盖过屁股。袄袖有点长,把手背遮了一些。好像嫌袄袖有点碍事,他时不时地朝上捋一捋。底下穿的棉裤也很肥厚,裤腿似稍长了些,把鞋面的后半部分都遮住了。
“照说,这龟儿也不像是个耍千的角色!一身短打,还总是把拿骰子的袖子朝上捋,能够耍得出啥子千嘛……”张全生很注意湖南客的穿着打扮和一些细微动作。赌场里称玩假为“出千”。一般出千的,往往穿长袍,单衣宽袖,举手投足,衣袂飘飘,在你欣赏他潇洒的眼花缭乱之中,他就正好做些或偷梁换柱,或海底捞月的“出千”勾当。这个湖南客穿这么厚的棉衣裤,又是短打扮,要出千,除非是“道”上的绝顶高手。
“我们这里当庄家的,是赢一收一,输一赔双的咧!”夜壶口气平和,却是绵里藏针。“您家是不是亮个板,把您家的家当摸出来,让场子上的朋友们看一眼咧?”汉口人把露财、交底一类意思都用“亮板”概括了,实际上是借用赌博中“亮底牌”的行话。
“哦,你是在说怕我没银钱,跑了噢?”湖南客还是没有一点恼火的意思。他随手从棉袄外头的口袋里,抽出齐刷刷一摞银票。“这个当得了现洋么,英国银行的银票?五百万,够不够资格做庄家?”
阉鸡和夜壶都目瞪口呆地盯着湖南客手上拍得唰唰响的银票。这些银票当然是真的,而且,英国银行的银票,在汉口,信用是最好的。
张全生当然也听到了湖南客的话,见两个手下被镇住了的神态,也就知道了,湖南客手上轻飘飘的那一摞纸,是沉甸甸的银子。五百万哪,哦?五百万?日他先人,他咋个也是五百万咧?就这个一丁点看相都没得的龟儿,哪样有这多的钱嘛?张全生的心被提到喉咙管里来了。他好像已经闻到了凶兆的气味。
“再没有么事要啰嗦了咯?你们有你们的规矩,我也说一条天下人都晓得的赌规:要是场子上的赌客都输给庄家了,或是所有的赌客都不和这个庄家赌了,赌场主人要和庄家赌一把,赌注由庄家定。”
湖南客的话是冲着阉鸡和夜壶说的,眼睛却跟着这两人的眼光追。果然,阉鸡和夜壶都是作不了主的,都朝张全生这边瞄。
“要得,要得,就依客的意嘛!”两个手下朝这边一瞄,张全生无论如何也藏不住身份了。他一边答应,一边在心里骂——“先人板板的,这两个龟儿锤子的用都没得!只会大碗大碗甩干饭,大块大块吃肥肉,长肉不长心的,猪一样!这个锤儿湘客,当真是个捣乱的,老子只有陪这龟儿玩一回真张子!”
一般赌客,到赌场来,是赌钱的,是赌运气来的,不是赌气来的。也有赌气的,那就是像湖南客这样财大气粗的角色。见赌场主人和豪客拉开了赌气的架势,所有赌客都收了篷,落了帆,歇了撸,只等看热闹。赌客的心理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眼下就很简单。虽然今天赢不到钱了,但是也输不了钱。小输还能当赢呢,何况还有这么精彩的把戏看。说不定,这是汉口赌博史上最难得再现的把戏呢!能够不花一文本钱,看天字第一号的精彩把戏,不是大赢了一盘么!这种想法不需要人示意,道上一般的赌客都心照不宣,好像约好了一样,都退出了这场还没有开始的赌博。
“来呀,来呀,说好了的呀!”湖南客挑衅样的勾勾粗短的手指,语气极其轻慢。
“还是你做庄?”前无援兵,后无退路,张全生只有一搏了。
“当然,也可以由你做庄!也是输一赔双。”湖南客一副准赢无疑的神气,话里就是不提自己也可能输。
“那好,那就赌两把,一人做一次庄!”张全生腮上咬起两道肉棱。他要战胜这个狂妄的湖南客,要让他输得光着屁股从这里爬出去!一人做一次庄,看似公平,实际上是暗藏杀机。他要看一把之后,再决定怎么“出千”,在第二把里把这湖南客“洗”干净。
“好,好,随你,随你。”湖南客倒显得很大度,说得漫不经心,“只是有一样要依我,这种骰子用不得。”话还没有落音,两个手指不经意轻轻一碾,摊开给众赌客看。
张全生脸上漫上一层青灰色。他知道,这湖南客实际上是在向所有赌客揭他的老底,砸博艺轩的招牌。老子碰到陡坎子了,这龟儿前两天是探水性的,今日是特地砸老子饭碗来的,莫不是和刘宗祥儿子的事情有牵扯?
“这是哪里的骰子呀?我这里哪有这样缺德的东西呀?那好,那好,换骰子,你选你选。”这时候,张全生发现,保全自己的招牌,是当务之急。
湖南客碾开的骰子,是空心的,一摊开,滚出一粒水银。
张全生一时不敢动粗的。能够用两根手指头把象牙骰子碾碎的,不是角。
夜壶从一旁侍候着的监场人手上接过几粒骰子,往赌桌上一丢:“客,不要鸡巴不硬怪屄歪,拿就拿真本事出来。也莫尽做要赶狗逼巷的事!”
“你是哪条破裤裆里掉出来的呀?是你赌,还是他赌?”湖南客显然上了火,按在红木赌桌角上的手掌使了点暗劲,啪的一声,红木赌桌的那只角就断了。“尽是些假东西!连红木桌子也是假的!”
湖南客的这句话就是冤枉话了。在场的赌客都晓得,这张赌桌是真正的紫檀木做的。
“好吧,开局吧。你和我各以掷骰子的点数,定哪个先坐庄!”张全生下了决心。这人武功不凡,或许,他就是想凭有几分蛮力,到这里来抖狠的。赌博是小巧功夫,不是凭蛮力取胜的事。到目前为止,在这个“道”上,张全生还没有摔过大跟头。
见湖南客再也没对夜壶拿出来的骰子挑剔,张全生随手用两个指头捏起一粒骰子,亮一亮,见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就往桌子上一掷。六点!湖南客连骰子也不拿起来,随手用一根指头把那颗表明是六的骰子一拨,骰子滚动了几下。三!
天意,这是天意,龟儿,老子当庄,看老子成倍地赢你!张全生嘴角飘过一抹得意。就要把桌子上的四枚骰子朝摇宝的碗里头丢。
“慢,我看看!”这回湖南客又啰嗦起来了,他把这粒骰子放到手心里看了又看,抛了两抛,就还给张全生了。“我博这一庄,两百五十万!”
湖南客的话音不重,周围开“眼睛荤”的赌客,一个个把眼睛睁得尽可能地大:
我的个姆妈哦,真的是一场好戏咧!他们一边赞叹,一边庆幸自己能“见机”,没有上赌桌。这些睹客,没有一个的家当值到十万银洋的。
张全生心里也在暗叹,他的暗叹和众赌客完全不同。他叹息这个湖南客的赌注下小了。还没有开赌,张全生就知道,这一庄,他是赢定了。
湖南客的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张全生恨不得把藏在肚子里的笑,哈哈哈地释放出来。看似精明,实际上是外行。这样子就能鉴别骰子?除非像刚才那样把它捏碎。再说,这些骰子,的确都是真家伙。为了保全招牌,张全生决定凭真功夫与这个湖南客搏一搏。
果然,这一盘,庄家张全生赢了:庄家摇出二十二点。湖南客摇出的点数就臭多了,只有十八点,也就是说,在他摇的四粒骰子中,只可能有两粒是最大的点数六。
张全生脸上看不出动静,心里却荡着一阵轻松。
老子摇出个二十二点。离最大的点数就只少了两点。两粒五、两粒六。很成对成双的高点数,吉利。老子日你先人!不过,真是裤裆里头镗刀,险些儿哟!张全生下意识地在额头上抹了一下。
其实,他额头上还没有来得及出汗,胜负已经定了。
“换骰子,我做庄。”湖南客很平静地数出一沓银票,朝赌桌上一拍,好像那不是钱,不是二百五十万块钱,是烧给坟头的黄表纸。
张全生也没有去取那一沓钱,只是朝自己这边扒了一下,表示承认收到输家的赌注,却没把这样数字的钱当一回事。
夜壶又朝赌桌上丢下四枚骰子。丢的时候,再没有说挖苦的话,只是,他脸上的得意,写得很夸张。
湖南客又抓起这四枚骰子,从这只手掌捣腾到那只手掌上,如是这般反复地捣腾多次,又两掌相合,一阵猛摇,过后又放到耳朵边听。
张全生心里一点都不着急。这都是些花花动作,就像街上卖打药的把式,架势拉得蛮好看,牛皮吹得呜哩哇,没有一式半招是顶用的。但是,他的两只眼睛,一瞬也不敢离开对方捣腾着的手。提防总是有用的。
“我不看,你摇你摇!”张全生推开对方递上来验看的骰子。没有必要再看。对方的一切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这一庄,我赌五百万!”湖南客的手捧着宝碗,眼睛盯着张全生。
“你还有七百五十万么?”张全生记得很清楚,对方“亮板”的时候,就只有五百万。上一庄输了一半,还剩二百五十万。这一盘他是庄,赢了,自然是“两个哑巴一头睡没得话说,前后相抵,可以尽赢二百五十万。可输了,他从哪里变出七百五十万来呢?说好了的,庄家输,赔双倍!
张全生这样问,意思很清楚,这一庄,对方又输定了,对方却浑然不觉。连本都没有,喊这么高的注,不是开玩笑么。这是性命之赌,不是小娃娃屙尿合泥巴,好玩。
“你怎么晓得我没有那多钱咧?”湖南客也不放碗盅,就用另一只手,顺势从另一个口袋里,抽出比刚才那一摞还厚一些的银票来。堆在桌子上。眼睛还是朝张全生盯着。
我的老天!这龟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怪物哟!输两百多万眼皮子都不眨,抽出上千万的银票,也不眨眼皮子!老子今日就趟这道浑水,不趟也是不行了。老子成也是龟儿萧何,败也可能是这龟儿的萧何!
张全生是见过大场面的。但面对这位一点根底都不清楚的家伙,心里还是很有些发怵。他朝夜壶递了个眼色。夜壶微微点点头。
“摇哇,你摇哇!”见夜壶点头,张全生放心了。
湖南客声色不动,拿起宝碗就摇,哗啷哗啷,放下,停住,没有声音了。庄家还没揭开盖子,旁边的脑壳像一些颜色驳杂形状怪异的蛋,被一双无形的手拼命地朝一只小篮子里装,篮子早已装满了,这双无形的手还不罢休,还要往里装,鸡蛋一层层摞得紧绷绷的。
“二十四!”
“噢,二十四?”
“哦!”
赌场卷起一片惊呼、惊叹。
赌赛实际上已经结束。
按一般规矩,因庄家是赢单赔双的,所以,如果庄家的点数和对方的点数一样,为庄家胜。现在庄家湖南客已经掷出了最大的点数,即使张全生也掷出了二十四这个最大的点数,也与胜负无关。
湖南客把刚被张全生扒过去的那一摞钱又扒过来,往自己放在桌子上的另外一摞银票上一压,就要往自己口袋里装:“你还差二百五十万!”
“你以为,你带着这么多钱,能够平安离开这里?”张全生没有阻止他的意思。
只是睨斜着眼,盱着他,一脸的嘲讽。
“我还说一遍,你还差我二百五十万!我可以等你一个时辰!”湖南客拿了钱,居然还不动窝,大马金刀就那么一坐,一副坐催赌债的架势。
“算了,莫等了,这屋和这屋里的东西,也差不多值得二百五十万了,轻的拿起走,重的都砸碎它!已经是我们的东西么,动手!”
张全生正准备示意夜壶一伙手下人动手,转头一看,这几个身法拳脚都不错的手下,被一帮不明身份的人制服了,一个个被捆得像手工极差的粽子。
“咿?龟……儿呃,么样被他们找到了……的哟!完了,老子这回,连老本都玩光了!龟儿子穆大哥哟,你害别个没害到,把我害苦了哇!”
张全生看到,刘宗祥的儿子刘汉柏,和一个铁塔样的汉子站在一起。
第六章 1923年——李长江冯蝶儿靳红
第一节
接近旧历年关,下起了雨夹雪。
一到这雨夹雪的天气,老汉口的街头,就显得尤其的没有章法,如抛荒已久的地,满目杂芜。人们来去匆匆,有戴竹篾斗笠的,有系棕蓑衣的,有披桐油布的,有打油纸伞的,都把头脸遮着,没有了人形。整个市井,漂浮着一种可见却难以言传黏乎乎的人欲和烦躁。
冯蝶儿打着一把红竹骨油纸伞,整个头脸用一块大围巾包着,穿一双汉口不多见的橡胶套鞋,把稀烂的雪水溅起来,匆匆朝学校走。今天是成立汉口学界联合会的日子,她是主要的发起人,要先一步到会场,作一些准备。虽然她叫吴小月和钟媛媛先帮忙准备一些茶水、茶具,但还是不放心。
“你干什……呜……”冯蝶儿刚张开口喊,本来就被围巾蒙着的嘴,又被一只手在围巾外加了力。她已经来不及有更多的反应,就被拉进了咖啡馆。
“你……”一进咖啡馆,拉她和蒙住她嘴的手都松开了。冯蝶儿认出了,这是陆小山。
“嘘!两杯咖啡,加牛奶。”陆小山穿一身藏青色长袍,看样子薄薄的,不知道里面胎了什么没有。照说,这阳历一月旧历腊月,正是汉口最冷的时节。只穿一件夹袍,是挡不住寒冷的。陆小山把压得很低的呢毡帽前檐,朝上顶了顶,提起长袍下摆,抖抖上面的水。冯蝶儿看到,袍子里像是衬了一层很轻软的皮毛。
“到底要干什么,陆先生!我可没工夫陪你喝什么咖啡,就是有工夫,本小姐也不接受这种形式的邀请!”看陆小山抖皮袍下摆,是一副要坐下细品咖啡的架势,冯蝶儿就要往外走。
“到哪里去?到学校去?去送死?张腊狗早已经带人在里头等你咧,不然,我疯了,探头探脑地在这里淋雨,等着把你拉进来?”
咖啡送上来了。热腾腾的牛奶咖啡,升起两股袅娜的热气,像舞着两个香喷喷的精灵,舞着舞着,时分时合,不经意地把一身甜香,悄悄地融进这冰冷的潮润里。
顿时,冯蝶儿感到心里头有些暖意了。这股暖意一经涌动,倍觉空气的寒湿。她下意识地握住一杯咖啡,如同主动握住一只温暖的友谊之手。
“哦,陆先生,太谢谢您家了!”刚才,为了表示知识女性的尊严,冯蝶儿一口官话,以示庄重。现在,她改用汉口话了。陆小山是土生土长的汉口人,当然明白这一变化的意义。
“噢,我不能,我不能在这里,我还是应该到学校去。不瞒您家说,陆先生,我不能在这个时候,丢下同志和学生,这是逃兵,这简直是临阵当逃兵……”
冯蝶儿口里说着要走,人却在原地激动地转着圈,手上的咖啡也忘了放下,仿佛一只金丝雀,突然间毫无思想准备,就被困进无形的笼子里,一时间竟乱了方寸,显得尤其惶惑而焦躁。
“哎呀,不得了,我们怎么用这么大的喉咙,在这里谈……”像突然醒过来一般,冯蝶儿发现刚才说什么“同志”一类的话头时,送咖啡的侍者正在旁边。
“哟,看您家小姐着急的样子哦,您家回避送咖啡的,么样不回避我这个不是您家同志的人咧?”陆小山善意的笑里漂着善意的调侃。
“再见,陆先生,谢谢,陆先生!”冯蝶儿朝陆小山瞄一眼,心往下一沉,拿起伞,就要往外走。
冯蝶儿有难以描画的美貌,也有难以理解的泼辣。惊人的美貌和风风火火的泼辣同时附着在她身上,就常常引起一些登徒子的非分之想:这丫头大大咧咧的,肯定是个心里冇得数的,三下两下不就盘上了手?
可冯蝶儿恰恰是心里有数的姑娘。她风风火火的泼辣下,藏着比丝还细的敏感。
现在,她就认为陆小山是另有企图了。
“冯小姐,请留步,”陆小山并没用身体挡住冯蝶儿的去路,只是轻柔地招呼了一声。这表明陆小山很会制造抑扬顿挫效果。观察或者研究冯蝶儿,陆小山的确是下了工夫的。果然,冯蝶儿站住了。“冯小姐,您家还是要去送死么?提个建议,您家们的聚会,或者集会,是否就在这里举行呢?”
“么唦?么唦!您家在说么事哦,我怎么不晓得有么机会八会的!”一阵惊惧,唰地沿着脚跟蹿上头来。冯蝶儿最及时的反应是,她可以被逮捕,但那些学生和同志,还有其他学校的代表,不能因为她而出事。首先,她不能承认任何聚会一类的事,这种口实,一定要堵住。
冯蝶儿非常敏感地意识到,陆小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现在,他在把羊皮一点点地揭开,开始露出狼的本相。有了这样的认识,冯蝶儿马上冷静了。她再没有说走的话,而是移到另一张咖啡桌旁坐下来:“一杯咖啡,不要牛奶,不加糖!
“她朝那两杯咖啡瞟了一眼,已经没有袅袅热气了。
“喂,一杯咖啡!”冯蝶儿好生奇怪,刚才陆小山一叫,叫声还没落,咖啡就端上来了。怎么我叫咖啡,就没有人理睬呢?这是哪个开的咖啡馆哪,有眼光开咖啡馆,怎么连优先尊重女士的规矩都不懂!“这是个什么鬼咖啡馆,一点规矩都没有。完全不像个做生意的样子。老板咧,老板!”冯蝶儿想着想着,居然就把闷在心里想的喊了出来。
“来了,小姐,有何吩咐?”
陆小山又风度翩翩地出现了。
呀,见鬼了,今日真是大白天见了鬼了。刚才生气着急去了,没有注意这个姓陆的竟然到哪里去过了,你看,他连着装都换了。这一身深灰色的西服,做工还真不错,料子像是英国纯毛的。冯蝶儿用女人的眼光,很快就看出陆小山这一身衣服价格不菲。这陆小山简直是个魔术师,不,是个变化无常的魔鬼!
“我喊咖啡馆的老板,与您何干呢,亲爱的先生?”冯蝶儿使用了最标准但是也最冷漠的交际口吻。口气里充满了嘲讽和不屑。
“哦,美丽的小姐,我忘了自我介绍了。本人,陆小山,就是这爿小咖啡馆的老板。谢谢小姐的光临,但是,我要提醒您,美丽的小姐,今天敝店不营业,已有告示在外。”陆小山腰微躬,极优雅地和冯蝶儿周旋。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要干什么?”冯蝶儿真正地震撼了。这个陆小山太不可思议了,这个人的身份太神秘了。
“冯老师,稍安勿躁。请坐下。其实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要干什么,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什么人了。算了,也不打哑谜了。本人奉我党有关指示,今天汉口学界联合会成立,借用本人这爿咖啡馆。冯老师,学界联合会,可不是贵党一党的事情呢。眼下,你应该知道,本人所在的党与贵党合作得很好哦,您家未必不晓得,贵党的很多人物,都是本人所在党的重要领袖人物呢!”
见冯蝶儿目瞪口呆的样子,陆小山非常得意。他终于有机会,在这位心仪已久的姑娘面前表现一次了。
为此,他非常感谢原来在督军府共过事的一位朋友,就是那位朋友,介绍他参加了中国国民党。
也是事出偶然。
那一天,他从学校上完课出来,顺便到自己开的这爿咖啡馆看看他的生意。他看的当然不是卖了好多咖啡,卖了几杯牛奶。即使这几张桌子整天都是满的,又能发得了几大个财呢?他看的,是用咖啡馆影着的军火生意。
开这爿咖啡馆,陆小山使的是狡兔三窟之计。这个地方,做军火生意绝佳。两边都是学校,旁边开个咖啡馆,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么!咖啡馆是新潮的学问人、喝过洋墨水的知识人休闲聊天的地方,谁会想里头在买卖军火呢?
买卖军火的生意,也只有像陆小山这样在督军府当过差的人才能想得出来。从督军到团长,一层哄一层,一层克扣一层的钱粮。这还不算,借用各种名目,以旧换新残破报废之类,倒卖枪支弹药,才是他们的一大银钱来源。这毕竟是只能偷偷干的事,所以,只要能出手,他们的要价都非常便宜。这些当督军当司令当军长师长的,驻防各地,今天这个拉你打他,明天拉他打你,总是热热闹闹的,军火很有市场。当然,他们相互之间也很想倒腾枪支,但双方都不愿意见面,不愿意让对方了解底细。谁会傻到把手伸到人家口里让别人咬呢。这样,就很需要像陆小山这样的中间人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物降一物,生么样的菜,就有么样的虫子。
就这样很偶然地碰上了这位昔日督军府的同事。这位同事是冲着枪支来的。国民党打算在汉口拉一支队伍,搞一次推翻现政府的暴动。如果暴动成功,就会有腹地开花的效果,影响和震动就可以和辛亥年间的首义革命媲美了。这种设想自然是很美丽的。传闻汉口有个倒腾军火的好手,是在一家咖啡馆谈生意的。就这样,陆小山就和他的这个国民党员朋友不期而遇了。剩下来的情节,就没有什么传奇色彩,也没有什么新意了。一个要补锅,一个要锅补,正是两好合一好。国民党在汉口找到了一处军火供应基地,也找到一处极妙的联络点。
“哎呀,真的呀?我都不晓得您家在说些么事咧?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哇!”冯蝶儿完全是一副什么都不清楚的样子。很明显,这是在装马虎。没有她自己的上级和同志,她非得装马虎不可。其实,她心里已经相信了。她知道,扯谎不可能扯得这么“圆范”的。
“蝶儿,陆先生没有说错,是的,人都差不多到齐了。”
“哦哟,靳……您家哪,您家是从哪里进来的呀?”冯蝶儿突然记起来,不要称靳红的姓名为好。她实在是又惊又喜。这么短的工夫,新的发现太多了。
“小月和媛媛她们咧,来了冇?”冯蝶儿一边朝靳红跟前走,一边问。
“被侦缉队的人看住,出来不成了。”
“哎呀,那么样办咧!我去把她们救出来!”有靳红在跟前,冯蝶儿就显得毛躁多了。年轻人就有这毛病,有了依靠,胆子一大,心思就不那么细密了。
“你真是会想噢!人家正用两条蚯蚓,在钓你这条鱼咧!您家不去,她们还是不懂事的女学生,过一下由家长领回去教育教育而已。你一去,自己送肉上砧板除外,正说明她们也跟你一样是革命党!你真是一条好鱼哦,还帮钓鱼的送蚯蚓!”
靳红一脸的严肃,话说得很重。
嘿,这个黑麻子,还是个贼角色咧!陆小山冷眼旁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第二节
吴秀秀从窗户朝外望,四官殿码头外的江面上,居然波浪不兴。她刚打开窗户,张嘴想作一次深呼吸,却被一口刺喉咙的凉气呛得一阵猛咳。
“噢哟哟,这凉气像是冇经过嘴巴,直接就冲到喉咙管里来了!好冷,好冷的天气!”
吴秀秀边咳,边把才打开一半的窗户复又关上。她靠着窗户喘气,脸通红,像是才扛了好几百斤的东西上楼,累成这样子的。
“么样了哇,姆妈?”
可能是听到这边的响动不寻常,刘汉柏跑过来,问。
“冇得么事,你去忙你的事去。”秀秀的口气有些生硬。
刘汉柏朝妈妈脸上瞄了一眼,脸一红,头一低,转身到自己房间去了。
吴秀秀以前从没用这种生硬的口气对儿子说话。
自从把儿子从博艺轩的地窖里救出来,刘宗祥向秀秀吐出了对儿子的长远安排:
一开春,就送汉柏出境,到法国去留学。这一段时间,让汉柏在家里补习法语。
怪不得,他一直叫儿子学法语,除了每天规定汉柏放学后到法租界一家教堂跟神父学习拼写之外,只要有空,就和儿子用法语会话。
一想起儿子就要出国,秀秀是又高兴,又着急。学成回来,儿子肯定会有一番作为。儿子有灵性,比他的父亲还要超脱得多。但看样子,儿子将来不会是个经济人才。儿子对平时父母在一起谈的生意经一点兴趣也没有。不过,也说不准,人的一生还长得很哪!
刘汉柏走了一点弯路,细究起来,也不怪他。这是穆勉之做的一个笼子。汉柏说,他根本就没有赌博。就是因为他只愿意下棋,不肯进去赌博,他们才把他弄去关起来的。敲诈是其次,主要是要弄得刘家人不舒服。
“不过,也算不准咧,姓穆的现在成了气候,在汉口织下了一张黑网,弄死个把人,不也像好玩一样!”
一想到这里,秀秀不由自主地朝脚下看了看。她还没有想好,到底怎么处理关在地下室里的张全生。地下室关人的事,刘宗祥还不知道。不能让他晓得。他是不主张用暴力的,特别不喜欢这种阴阴藏藏的暴力。但是,李大脚反复嘱咐,这个人绝对不能放出去,否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秀秀,你要听我一劝。要么就让我现在就把他丢到江里去,连捆都不消捆得,冻都冻死了。你要是想弄点么花样,瘌痢戴斗笠——善磨,也可得,只是千万不能放他走。”
虽然是个一天难得说两句话的缓脾气人,但是,在这样死人翻船的大事上头,李大脚却有着少见的刚毅和决断。后来,李大脚对她交了底:救汉柏那天,来帮忙的人,都是宝庆码头的一批湖南朋友。秀秀明白,如果放了张全生,就害了一大排人。
那个张全生,说该死也是该死。开赌场,诱人子弟,还背地里不晓得做了几多坏事。要是往日……唉,少杀生,总是好事。就让他关着吧,只当我捉了一头狼,养着,不让它出去害人。
秀秀从心底里感谢李大脚。营救汉柏,多亏了他。他成功地组织了整个活动。也不晓得他和一帮子湖南籍的朋友怎么会有这么深的交情。特别是那个深谙赌博之道的湖南客,更是不多见的江湖异人。要不是他拖住张全生,事情还真不会那么顺利。
哦,记起来了,李大脚说过,大花子在四官殿码头挑脚多年,虽然他早就离开码头进了铁路,但他的人缘很好,那天,守在博艺轩外头的,都是他的好朋友。这个大花子哦,做了这大的好事,一声都不吭。唉,这个大花子哦,么样还不找个人成个家咧!都三十多的汉子了,么样一看到我,还是像做小伢时样的脸红咧!
秀秀朝镜子中的自己打量了一会,脸也腾地红了。哎呀,想到哪里去了哦!大花子噢,我么样不晓得你的心思咧?有些事情,是一辈子都冇得法子的呀……站在窗前,吴秀秀七想八想,思路一时还难得理顺。
“秀秀娘娘,您家在想哪个呀?”
“哎哟,鬼丫头,把人吓了一跳!”
秀秀说吓了一跳,是真的。像小伢偷偷从妈妈的糖罐子里拿了一块糖,被人撞见一样,心嘣咚嘣咚跳,两腮一时通红。
“想哪个,想你这个野丫头唦!”
“呀呀呀!娘娘扯谎,蝶儿不要您家想,蝶儿有人想!”在秀秀跟前,冯蝶儿露出了女儿天性。
想想也可怜。这丫头从小就没有了娘亲。冯先生虽然疼女儿,毕竟是女大避父,有些女儿家的私话私事,向哪个说咧!这丫头泼泼辣辣大大咧咧的样子,可能是渴望母爱不可得,给自己涂上一层自我保护的外壳吧?
“哎呀呀,姑娘家,那有这样说话的咧?如今的姑娘伢,真是大方得冇得名堂了!”
“哦哟,娘娘呃,您家几好看咯,真的,您家好漂亮哟!”
冯蝶儿不接秀秀的话茬,突然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一样,汉口话夹官话,惊惊诧诧地嚷。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话不对呀,一台戏,有两个女人就够了。”
随着嘎吱嘎吱的楼板响,刘宗祥人还没有上楼,声音就上了楼。
这种似乎有失矜持,有失绅士风度的时候,在刘宗祥,不多。也许是儿子的事情摆平了,出路也定下来了,他心里高兴罢。秀秀这样一想,心里又翻起一股回甜。儿子天天在身边,有时并不觉得他的存在。儿子不在跟前了,整个人,似乎从里到外都空了。刘宗祥高兴就好哦,对他的心脏有好处咧。
“您家今日么样这高兴咧?捡到了一包金子呀,还是捡到了一袋洋钱咧?”
“捡金子洋钱干么事?我还嫌这些东西少了哇?我捡人,捡个大活人回来!”
“您家是——”这是那家的个俊小伙?怎么上楼一点声音都冇得哪……秀秀还愣怔着,冯蝶儿已泪流满面扑上前了——“噢,噢!汉江,汉……江!嗯?爸爸咧?爹咧?”
意识到还有旁人在场,冯蝶儿两臂刚围上李汉江的脖子,就蓦地松开了。
“哟,还好,还好,还记得有个老爹,不简单哪不简单!”楼板又嘎吱嘎吱起来,响得沉缓。冯子高上来了。还是一身灰色长袍,一脸慈和的笑,遮盖了一路风尘。
“刘太太,秀秀!酒席叫来了,要不要开席呀汉柏妈!”
是张太太的声音。只有张太太,才对秀秀有这样复杂的称呼。这几个称呼,张太太是换着使用的。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她喊“刘太太”,只有她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直接喊秀秀,有汉柏在场,她偶尔也按她北方老家的习惯,母随儿称,叫“汉柏妈”。
秀秀只是答应了一声,就朝刘宗祥瞄。她并没有叫酒席,而且,她也从来不用张太太做这样的事情。她把张太太看成自己的好朋友,把张太太一家看作自己一家的亲戚。叫酒席是厨师的事,是用人的事。平时没有多少人吃饭,加上自己最了解刘宗祥的口味,秀秀没有请专门的厨师,家里有一个用人帮着拣拣抹抹的,也就行了。
“噢,我忘记说了,忘记了,是我顺便请张太太帮忙叫的。”刘宗祥连忙接了腔。
“多谢您家咧,张太太,叫他们稍微等一下子。您家咧,也快点去把您家的先生请得来!”
刘宗祥平时是不管这些事情的。今日是么样了哇?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秀秀又朝刘宗祥瞄了一眼,眼光下意识地朝窗户外头一瞟。刘宗祥笑嘻嘻的,在听冯子高说什么,冯蝶儿和李汉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客厅角的沙发上。不晓得李汉江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冯蝶儿笑得花枝乱颤,时不时把头往李汉江肩膀上撞。
仍然是江天一色。灰黄的江水,在与天相接处,黄色逐渐褪淡,只剩下灰褐,和铅灰色的云天浑成一色,天气仍阴冷,天色仍凝重。
秀秀像突然醒悟过来一样,往楼下走。用人么样会安席咧?既然是在饭馆里叫的酒席,既然是刘宗祥开口叫的,一定是很高档的。这么冷的天,有的菜,一揭开,就冷了。有的菜,还不能把盖子盖久了,一盖久,等揭开吃的时候,一点看相都没有了。不算张太太两口子,现在已经是六个人了,加上张家,就是八个人,正正规规八人的酒席。她又朝刘宗祥投去一瞥。这一瞥有埋怨的成分:你心疼我,怕我操劳,我心里未必不晓得?要看是么时候唦!这多客,有的还是远道归来的稀客,桌子上太没有看相,自己丢人倒是小事,对客不尊重唦!
“秀哇,你下去搞么事唦,厨房里有人忙,您家今日,在自己家里,也做一回客。等下子咧,您家还有大事要做咧!”
刘宗一眼就看穿了秀秀的心思,连忙制止。
这种季节,饭馆朝客人家里送酒席,都事先想得很周到。有些菜,客人在吃之前,肯定要回火热一下,或者客人要按照自己的口味重新回锅加料。这样,有些菜,他们送来的往往只是半成品;有些菜,只是生的。当然,如果客人要他们派人到家里来加工,也是可以的。
“还有么大事呀?你今日随么事都蛮神秘,想学一回诸葛亮,运筹帷幄呀?”
“您家莫掏我的话,山人腹中自有锦囊,天机不可泄露,到时便知也!”
一向不喜欢国戏的刘宗祥,居然冒出了一句京韵道白,而后,又朝冯子高一笑。
“冯先生,恭喜恭喜呀!”
“汉柏,汉柏。”一听到张先生来了,秀秀就喊儿子。
噢,这个张先生咯,还是那个样子,咋咋呼呼的,爱说些无头无影的话,听听,不晓得平白恭喜冯先生么事!秀秀一听到张先生的声音,就晓得,这时候自己该下楼了。照说,该到的客人都到了,该指挥用人安排座位了。她一边喊儿子,一边朝楼下走。把儿子带着一起招呼客人,既是一种礼貌,也是一种炫耀。
一副墨镜,遮住了刻在张先生眼角的岁月。依然一脸清癯。这清癯与冯子高相较,张先生显得超脱却轻忽,冯子高显得丰厚而疲惫。
张先生长年就在秀秀的一江春茶楼门口,拉胡琴为人算命。他算命,从来不主动找人要钱,跟前连个让人家自觉放钱的家什都没有。更叫人费猜详的是,只要有人找他算命,他首先就对人家讲,我这是瞎说的呀,不是瞎子瞎说,是算命的瞎子瞎说。您家要听这瞎说,就只能当我是对您家说了几句闲话。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怪,有些东西,成色并不差,任你满口玑珠舌生莲花,把它夸到天上去,说成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宴,是太上老君的九还丹,可就是无人问津。像张先生这行当,耍的就是两片嘴皮子,却总说自己说的是假话,完全是把生意往外头推,可生意恰恰好得很。也真有并不要他算什么命,而是跟他聊闲篇混点的。上下几千年,纵横几百代,正对了张先生的胃口,可以旁征博引,牵根扯襻,借古讽今,借古人杯酒,浇自己心中块垒。像这样的闲云野鹤,在老汉口醺人的红尘中,倒真是难得的一景。张先生自己并不晓得,自己成了一江春茶楼的一大特色。张先生自己不收钱,可张先生要吃饭。既然张先生对一江春茶楼的生意有推波助澜之功,茶楼的伙计就代张先生收钱,把收了的钱交给张太太。当然,张太太不知道,茶楼经理受了吴秀秀的指使,张先生的算命收入,可能是全汉口所有吃这碗饭的同行望尘莫及的。
“可以开席了啵?”吴秀秀悄悄走到刘宗祥身边,悄悄地问。张太太两口子和汉柏,都围着冯蝶儿和李汉江,叽叽哇哇说得正热闹。刘宗祥和冯子高,并肩站在靠大门附近的地方,有一句无一句的也在说什么。这不是他们说话的地方,也不是他们叙阔的时候。看样子,他们好像还在等什么客人。
“噢,秀哇,跟你开了一个玩笑,是想让你突然高兴一回。到该告诉你的时候了。不然哪,你真的要发恼了。是这样,我到车站去接冯先生父子,顺便说了小花子,哦,叫惯了,说了汉江和蝶儿的事,是不是今日就办了算了。子高兄冇得异议,汉江也红了脸。汉江也跟他父亲说了,也蛮喜欢。我想咧,这是民国了,也莫讲蛮多的老规矩,但是咧,为了热闹,我想呵,请张太太当一回红娘。蝶儿冇得娘亲,您家咧,就当一回娘家人。”
“哎哟,你呀,真是!这是我们女将们操心的事,你闷着搞么事唦!哎呀,嫁妆咧?陪嫁呀,一点都冇准备呀!哟哟,你看,新房咧?诸葛亮先生,您家把新房安在哪里咧?真是,真是……”
一时间,秀秀惊喜交集。一想到蝶儿终于和汉江成了眷属,两边都是没有娘的,几不容易噢!我吴秀秀是受了这两家人的恩、得了这两家好处的。冯先生还是我的发蒙先生咧!冯先生对宗祥哥的事业,出了几大的力呵!至于李大脚一家,在爹和叔叔三狗子活着的时候,这一家人,就给了不晓得几多的关心。尤其是这一回,没有李家父子,汉柏有几危险咯!
不晓得是喜多,还是感慨多,还是伤心的回忆多,吴秀秀急急慌慌的,显得有些语无伦次。这在她,是很少有的。这真把刘宗祥吓了一跳。
“莫着急,秀哇,真的,我只是想让你突然惊喜一下。我晓得,你待蝶儿是姆妈兼姐姐的情。莫着急。过一下,大脚师傅要来的。会办得蛮热闹的。新房么,也安排好了。就让他们小两口子到刘园去度蜜月。那里,芦花都安排得好好的了。
还要个么嫁妆咧,你这个娘家人,把箱子打开,把柜子打开,不就都有了?么样学得这迂阔了?要不,这样吧,新姑娘不是要回门的么?这里不就是蝶儿的娘家么!过了三朝,等蝶儿回门的时候,您家们两个到几个大铺子转一圈,随几多嫁妆不都回来了?那只是钱的事,钱的事着个么急咧?要紧的是情。”
“是哦,问世间,情为何物?说不清,道不明,为它死,为它生。”冯子高叹息一声,很是感慨。
“为情生,为情死,那是好事哦,还有那,为了这情字,生不如死,死亦难休的咧。嗯?我这是说的么话?乌鸦嘴,要不得,要不得!”张先生不晓得什么时候磨到跟前来了,可能听到了冯子高的感慨,刚要借题发挥,又立即自我批判一番。
第三节
这餐饭吃得很慢。
吴秀秀感觉到,为一对新人举办的这餐婚宴,在浓浓的喜庆气氛底下,潜藏着某种沉闷。其实,她早就体味到,这种沉闷的来源了。“遥望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十个人的团圆席,就差大花子李长江。
席上最活跃的还是张先生。也许是他看不到,也许是别有深意,他一直在讲古,就是没有说今。这很不像他平日的性格。借古讽今,借题发挥,是他的强项。有时,闲来还编成词,随便借哪个词牌,琴弦拉得松香末子纷飞。
“小花子,小蝶儿,今夕何夕,今宵难忘。张瞎子没有眼睛,看不见世间的丑,固然是一大幸事,但也看不到世上的美了,这,又是一件憾事。算了,好在世上的美丑,能够用眼睛看得到的,都不是至美至丑。至美和至丑,都藏在人的心里。哦嚯,又说远了。算了,我只是要说,您家们两个,肯定是一对璧人无疑矣!
您家看,又是文白夹杂,这也是民国带来的毛病。文言没有退化,白话又没有提纯,就成这样个半铫子。好,废话就免了,瞎子冇得别的送您家们,送一支曲子给您家们度良宵!”
琴声起处,思绪绵绵,大千世界,恍惚其间——……远处传来很不清晰的梆柝声。是从野山环抱的山城小县那幽深小巷传出来的吧?幽深的小巷过滤了梆柝简单的抑扬和谙哑,深情的大山又把这过滤成天籁的声音游丝样地送回幽深的小巷。噢,不,仿佛是汉江源头的第一滴山泉,在寂静的山野里,你捕捉到了吗?好生无奈,哦,它已经顺流而下了:潺潺的,汩汩的,淙淙的,有时竟至寂然无声,似暂时潜入地下,作旅途的小憩罢?月华如水水映月,江水洗月月更明。可如水的月华,洗不褪两岸朦胧离离的村树,抹不淡丛竹潇潇的耳语。是嗳乃的桨声吧?这是撸柄与扣着它的熟牛皮绳摩擦发出的声音。这艘用桐油油得喷香的戴棚木船,艄公已经喝了四两了吧?眼迷离,动作是下意识的,桨声就这样醉醺醺地溶到江水月华中去了。哦,桨声歇了,是被汉江的月华全部融化了么?哦,不,或许是艄公不胜酒力,或许艄公就是这天上的月老,他就这么迷迷蒙蒙地把舵顺着酒意一摆,弯进这一汪新月形的野湖。深秋的成熟覆盖了这弯野湖。菖蒲如戟,芦苇如箭,尽皆引而不发。噢,这一对红烛,特多情,眼泪汪汪地,仿佛是它,等今夕之夕,等了如许年!是该揭盖头的时候了。颤颤的心,伸出颤颤的手。粼粼的湖光,悄悄地晃出一缕湿漉漉的箫声,时断时续,泣诉难辨。一块银白色的云绢飞来,为新月抹去了弯弯的泪。一只野鸭惊了,嘎嘎的叫了两声,翅膀扑扇的声音,如擂天鼓。颤颤的心,就这么握住了另一颗颤颤的心。等吧,何必要揭开这层盖头呢?不管是“郎骑竹马来,绕床戏青梅”的两小无猜,还是“众里寻她千百度”之后的惊鸿一瞥,都需要这种咫尺天涯的距离感呢!这可怜的红烛,这引人泪下的多情烛泪,我们都听到了,听到了你滴下来的叭嗒声,我们都感受到了,感受到了你无私的献身和滚烫的热情!等吧,当这烛泪流尽之时,就是我们明晃晃的曙光了……一曲终了,吴秀秀的睫毛湿了。汉柏把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父子俩似乎都醉了。冯蝶儿啜泣着,李汉江把她的手臂搀了一把,这对新人走到张先生跟前,恭恭敬敬地朝他鞠了一躬——“多谢先生,您家的这份礼物,我们虽享受一时,却是受益终身!”
张太太泪汪汪地走到丈夫身边,抽出白绸手绢,为丈夫揩额头。这冷的天,那里,已经沁出一层芝麻细的汗珠。
“伢们,听张先生这一曲,我这糟老头也聊发一回少年狂,送你们一件礼物吧!
秀秀,你是我第一也是我最后一名弟子,笔墨侍候!”
“先生,请您家的墨宝!”这些东西,家里都是现成的。
“好,这支五紫五羊的长锋湖笔,正合我意!”
让墨将笔濡得饱了,冯子高用笔在砚边耐心地掭,再提起来,让笔锋朝下悬着。
笔毫鼓胀,没有余墨滴下来。见墨吃得好了,冯之高不动声色地吸一口气,腰不弯,身前倾,笔走龙蛇——箫声咽,残荷摇碎后湖月。后湖月,年年桂子,岁岁伤别。疏竹横斜拂颜色,恰似耳畔语窃窃。语窃窃,恨情似梦,泣尽是血。
“好,好!好一个‘恨情似梦,泣尽是血’!似有稼轩气。好,‘年年桂子,岁岁伤别’,柳永的肉,东坡的骨,兼而有之。‘疏竹横斜拂颜色’,信手拈来,知曲中真意者,冯先生也!”
听秀秀吟诵,张先生站起来,激动地朝冯子高揖了一揖。
“子高兄,这首词,实在是三美皆俱,文美,意境美,书法美。但恕我这外行直言,刘某总像从中品出了一些儿……嗨,算了,算了,说岔了瞎说,瞎说!”今天,刘宗祥显得比在场所有人都清醒。“秀哇,汉柏哇,狠狠地放几挂鞭炮吧!”
“刘先生,多谢您家!您家晓得,我说不到多的话。今日的事咧,您家们真的是当自己伢的事在办!我这把老骨头,就是烂到土里,也恨不得要肥您家们的田才好!唉,我说不到多的话。汉柏噢,我看鞭炮就莫放了。真的。您家们要听我一句话。最近铁路上蛮紧张。大花子说,这几天怕要出事。清静些为好,清静些为好哇!”
李大脚往起一站,坐在桌上的那盏煤油灯,忽悠忽悠地晃得厉害,晃得橙红的火苗子上,窜起一缕黑烟。
“你个……老……杂种,少来这样……的……花样!顶好……是……乖……乖地坐着!”
拉眼的嘴巴不关风,寒冬腊月的,牙齿本来就很受罪,一张嘴,冷气更加长驱直入。拉眼的嘴巴真正应了唇亡齿寒的道理。为了弥补嘴唇上的缺陷,拉眼尽量少说或者不说话。即使不得已非说话不可,就随时断句,说说停停。宁可让别人的耳朵多受点罪,也不能让冷风灌到自己肚子里去了。他看透了李大脚的用心,总想把这盏灯弄熄。这个大块头的老头子,只要往起一站,就带起一股风。拉眼把手枪端在腰眼处,枪口始终对着坐在矮板凳上的李大脚。这么冷的天,手上握着支沉甸甸的枪,简直就像捏着一块镔铁。握枪的手靠着腰,手腕子这里稍微要暖和一点。
拉眼对荒货很不满意。经常用眼角的余光朝他的搭档瞟一瞟,一肚子的不舒服:
这家伙自恃处长喜欢他,干事情一点也不上心。你看他唦,这样大的事,这样紧张,他却把手笼在袖子里,跍在墙边上忪瞌睡。要是我再不盯紧点,搞不好真的要出事。莫看这老家伙这大年纪,看他壮得像头牯牛样的,老子空手大白巴掌的,真还对付不了他。
屋里的空气很紧张。李大脚不断地朝拉眼手里的枪瞄,屁股总是不停地动,好像板凳上有钉子。他不太注意跍在墙边的荒货。这个像瘦猴子的小块头,就是刚开始进屋的时候,在屋里转悠了一圈,像是寻找一处可蹲下打瞌睡的地方,然后,就在这靠窗户墙跟前迷糊了这么半天。最有威胁的是这个丑死人的家伙。
“这个杂种,是哪个下的种哦,么样这丑咧!硬是瞟一眼都不舒服呀,冇得法,不看又不行。只要他一分神,老子就……”
盯着拉眼黑洞洞的枪口,李大脚觉得自己在和死神的眼睛对视,在较劲。李大脚觉得自己有资格和死神较量。六十的人了,还有什么想头?如果不是这个丑得让人吐的家伙手里有个铁家伙,我还真不把这两个家伙放在眼里,我早就动手了咯!
盯着拉眼手里黑黢黢的枪口,李大脚不晓得有几后悔:哎呀,我李大脚么样搞的哟,么样成了乌鸦嘴咧?刚才在秀秀那里,不该说那些不吉利话的呀!人口里的涎,是顶毒的呀!这好,我自己倒成了别个的蚯蚓,被别个拿来钓自己的儿子!
外头,通向这里的小巷尽头处,似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李大脚朝乌黢巴黑的窗外瞄了一眼。心里又是一阵疼痛。他已经听出来了,这脚步声里,有一双脚是属于他大儿子的。他不再犹豫了。他猛地从板凳上蹿起,大喝一声:
“开头咯——!”
外头的脚步声陡然停息了。但就停了一眨眼的工夫,脚步声又擂鼓样地响起来。
是朝这房子相反方向去的脚步声。拉眼根本还来不及有所反应,那一直跍在墙边忪瞌睡的荒货,倏地跳起,跳起的时候,枪已经在手了。他似乎没有作任何瞄准,手一甩,朝窗户外头砰砰就是两枪。
“好,倒了一个,那个跑了。噫!也受了伤,你摸唦,这地上的血粘叽叽的。快,追呀,跑不远的!”
就在李大脚这猛一蹿动里,煤油灯熄了。听着屋外的喊叫声,李大脚突然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一样,死死盯住黑暗中的荒货:哎呀,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哦!这念头还没闪过,他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朝挡在面前的拉眼扑了过去。
张腊狗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里是刘宗祥的“别宫”。要不是因为刘宗祥,张腊狗也不会认出吴秀秀。张腊狗没有惊奇。刘宗祥这样的人,应该配吴秀秀这样的女人。就像他张腊狗,就应该配黄素珍那样的女人一样。只是有一点让他费解,刘宗祥的家,怎么会隐藏革命党?在张腊狗心目中,刘宗祥的可恶和可佩服之处,就在于他和政治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任何时候,刘宗祥总是生意第一,这一点,是汉口各界公认的。
看看迎接他的主人居然是刘宗祥,张腊狗回头朝荒货瞄了瞄。荒货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张腊狗相信了。荒货是不会看错的。那个受了伤的革命党人,绝对是被刘宗祥藏起来了。
“哦嚯,张先生,这样深更半夜的,么样想到光临寒舍咧?看您家的样子,像是在执行公务咧?么样,天也太冷,我们也不来虚套子,有么事,您家就快点说。
“刘宗祥也不说请进,但身体却朝大门旁闪开了。
张腊狗懂,这是说,您家想干么事,一切请便。
“刘老板,您家总是这样痛快!好!这冷的天,您家想下子唦,哪个不想像您家这样,猫在温柔乡里头享清福咧?冇得法,端了政府的碗,总要尽点责咧。是这样,刚才咧,有人看到,一个受通缉的乱党分子,跑到您家屋里来了。您家兴许冇注意,屋又大,房子又空……”
张腊狗一边拉拉杂杂地说,一边不请自进。
“个把妈,他总是会过日子些!不管在哪里过,总是搞得清清爽爽的!哪像我们,就是有蛮好的房子,也弄不出他这种调调来!”
张腊狗像一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东张西望,满肚子嘀咕。
“个把妈,真是怪唦,老子活了这多年,就冇看到一个顺眼的女人。就一个黄素珍还算是稍微强一点吧,冇过到两天倒成了个鸦片鬼。这刘宗祥,有这清爽的个小老婆还不说,你看,又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这样仙女样的个姑娘伢!这样的姑娘伢,只怕整个汉口也就只有这一个哟!随么好事都被他占全了!”
看到冯蝶儿,张腊狗要好好搜一搜刘宗祥这处“香巢”的心思就淡了。
“活人要像刘宗祥这样活,才算是冇白活一场唦!像老子这样,成天野猴子样地瞎蹦,自以为蛮玩味,这一看,真是连眼睛荤都冇开过!总以为自己餐餐吃肉蛮享福,朝这个把妈的碗里一看哪,才晓得自己是把豆腐干子当腊肉!算了,有个么闹头唦,有这样的姑娘伢在场子上,不可能有么血糊拉呲吓人的事。”
看着张腊狗崴着八字脚,慢慢被黑暗吞噬的背影,刘宗祥和吴秀秀对望一眼,相视苦笑。
张全生觉得今天才算是吃了一餐饱饭。什么时候觉得饭好吃的呢?这种感觉实在是太陌生了。
“先人板板的龟儿哟,老子啷个搞的嘛,啥子时候觉得米饭这样子好吃的嘛!鸡鸭鱼肉,山珍海味,老子也吃了不少,啷个从来也没觉得米饭好吃咧!”
当李汉江扶着李长江来到地窖的时候,张全生正微眯着眼,在啧啧有声地嗍嵌在牙缝里的腊肉丝。这是上好的腊肉。腌得不好的腊肉不可能有这么有韧劲的肉丝。在吃的当口,张全生没有着意搜刮这根腊肉丝。他已经预料到,吃完这餐丰盛的晚餐之后,用舌头尖耐心地抠,让粗糙的舌面反复地刮,把腮帮子吸得扁扁地嗍,这样从容地处理这根腊肉丝,是极好的余兴节目。此刻,张全生对从上面又下来人,没有多大的兴趣。人一吃饱,就有些懒。或许是送茶水下来了呢?嗯?
不对呀,又捉了一个人?这龟儿刘宗祥,斯斯文文的生意人,啷个像是《水浒》里头十字坡酒馆的老板,专一干杀人越货的勾当哦!嗯,不像呀,轻脚轻手的,又是搀,又是扶的,倒像是他们自己的人,被人搞伤了到这里来躲的……刚想到这里,一股凉气从尾椎骨倏地蹿了上来——“完了,老子完了!龟儿子,怪不得今天把老子吃这样子好,原来是断头饭哪!
日他先人!要是关进一个老子的同道,老子还有活路,关进龟日他们的人,老子的死期就到了!”
不愧是洪门老幺,起眼睛动眉毛看菜下饭看事料事的本事真还不差。一旦料到自己已经没有了生路,张全生整个的精气神,一下子就泄了。
“你是……”一进地窖,李长江才有些清醒,他睁开眼,咬着牙,有些困惑的眼光朝李汉江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