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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12 彭建新(现代)
  刘宗祥把一张《汉口时报》往茶几上一丢,站起身,踱到窗前。
  窗外,飞琼散玉,好一场大雪。
  刘园那些曲曲拐拐的小径,被雪暖暖地捂起来了。
  吴秀秀和刘宗祥都难得有这样的清闲,一起到刘园闲散地坐一坐。几个伢在园子里堆雪人。雪人堆出一个坯子模样,刘汉柏要塑成一个土行孙。他看过《封神榜》,特别佩服这个动辄身子一扭,或从地上钻到地下,或从地下钻到地上的人物。
  “什么土行孙唦,丑死了!莫做他!”吴二苕的小女儿秋桂,听汉柏说过土行孙,长得像猴子,她不喜欢。小女子自小读书,学校教的“官话”和汉口土话在她的语言里并存。
  “算了,秋桂,就做土行孙,这是个蛮活泛的人咧,很好玩的……”吴二苕的大女儿小月已经懂事了。汉柏吸收了秀秀和刘宗祥的优点,十七岁的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小月做妹妹的动员工作,眼睛没有看汉柏,脸却一红。
  “莫争莫吵,快点做唦,雪要化了!”二苕的小儿子吴用,人虽小,心窍却不比哥哥姐姐差。汉口的雪,可以下得大,但难得持久,常常一停就化或边下边化。
  吴用小小年纪,想法很实惠。
  老大吴诚和老二吴明是堆雪人的主要劳力。兄弟俩拄着锹,笑眯眯地不动手。
  吴诚外表憨乎乎的,心里却有数得很。堆雪人,不就是玩玩的事么,大家都乐一乐,那是顶好不过,至少,不能让主角不快活。他的兄弟妹妹们,不是游戏的主角。游戏的主角是汉柏。尽管他和汉柏一起长大,也晓得汉柏是个对人对事都很随和人。吴诚已经是在祥记商行挣口粮的人,自然晓得自己一家和刘家的真正关系。关系好是好的一说,哪个依赖哪个又是一说。没有刘家,没有刘家的产业和势力,不可能有自己一家这样的日子。
  吴明身板颀长壮实,看起来比他哥哥稍瘦,却显得比吴诚清秀。吴明是个好动却不多话的少年,和刘汉柏在一个学校读书,比汉柏低两个年级,但上学放学,俨然汉柏的保镖。吴明好动,只有他爹娘晓得。每天放学,陪刘汉柏回家后,吴明总喜欢到刘园附近一家武馆看人练武,晚上,就在刘园后头林子里自己动手动脚偷偷揣摩。有一次,芦花到园后来摘菜,发现二儿子好像在练武,也没有声张,跑回来对她男人说:“呃,明明像是在练武咧!你做爹的,现成的师傅,教教他唦!”吴二苕盯了他堂客一眼,不做声。一身武功的吴二苕,曾对儿子们说过,这不是个凭蛮力活命的世界,他也决不教他们学武功。这次,听了堂客的话,不动声色跑到园后偷看了一会,二苕心情复杂:“嫩是嫩了些,一招一式,样子还不错!嗯,说不定,拳脚对这小家伙,兴许今后还用得着。”从此,只要不陪刘宗祥外出,晚上,二苕就到园子后头“活动筋骨”。刚开始,在林子里偷偷练习的吴明,还不明白爹的意图,因为爹说过决不教他们功夫。很快,他醒悟过来,爹天天来“活动筋骨”,实际上是在暗地里点拨他。
  “随便随便,你们说怎么堆都行。小月呀,秋桂小些,就听她的,好不好?”汉柏果然随和。但在小月听来,这种细声细气的商量口吻,甜丝丝的,不禁脸又一红。
  “她小些?她小些,为么事要我喊她姐姐咧?”祁小莲的儿子吴汉生,是个耳听八方的。刚才,他还在用手抠雪,一捧一捧往雪人坯子上拍。他本无所谓堆什么样的雪人,他只但愿,能够天天有这么热闹就好了。
  祁小莲也带着儿子住在刘园里。好多次秀秀都要她搬到四官殿去,祁小莲执意不肯。秀秀不理解,这位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婶子,为什么一定要住在刘园。一个寡妇人家,带着个十来岁的孩子,住在刘园,也太冷清了。问多了,祁小莲就掉眼泪。这样,秀秀也就明白了,刘园离老棚户近,寡婶子是不愿意离开这块伤心之地。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也是她和吴三狗子成亲的地方,也是她失去亲人的地方。她愿意在这里,反正儿子一样可以到铁路内去上学读书,自己有空就帮芦花收收拣拣。日子过得平静了,心情也就平静了。心情平静了,祁小莲就越活越显得少嫩,三十大几的人,看上去倒像是二十几岁。如果和秀秀站在一起,抢眼一看,真是姐妹一般。过细看,祁小莲甚至还要年轻些。刘园难得经常这么热闹,一有这种场合,祁小莲就到厨房帮忙。
  “汉柏哥,你不公平,要说小,我最小!”吴用也发现汉柏话中的漏洞了。为了说明自己是最小的,他不去反驳吴汉生,而是绕着弯子去质问汉柏。
  “好,对,你最小,听你的,听你的……”汉柏接腔,顺手抓起一把白生生的雪,做出一副要朝吴用颈子里塞的样子。
  “汉柏这两年读完了,要把他送到国外去才好。”刘宗祥不经意地自言自语。
  “宗祥哥,你说么事呵?”秀秀没听清。没有外人在跟前,秀秀总这样称呼刘宗祥。“呃,宗祥哥,你注意到了冇,这一段话里头有文章咧。”
  “哪一段话呀?”刘宗祥还在欣赏另一代人的童真之乐,没有转过身来。
  “就是你刚才说的稀奇古怪蛮无聊的这个新闻唦!”秀秀似乎从新闻里读出了新内容——……昨日鸡鸣五鼓时分,一下河女晨起操持,至四官殿码头不远一处名纸烛巷之小巷尽头,被一物绊倒,爬起视之,乃血乎乎一男尸也。该妇不顾满身秽臭,厉呼狂奔而去。巷中邻里,闻下河妇呼声凄厉,出而围观,一时巷道为之堵塞。尸身为一瘌痢男性,脸上被刻划出若干伤痕,面目不清。更有奇者,该男性下体竟了然无存,似被利器割去。有好事者扪尸,见胸口热气尚存,急送医所抢救。据熟知帮会道门人士云,此男性为洪门人物,人称六哥。此前,有人见青帮侦缉队人物在此人所辖‘戒烟所’附近吊线跟踪,或两帮作龙虎斗,亦未可知也,云云。
  “哦,还是那个狗咬狗的新闻哪?这里头有么文章?狗咬狗有么文章?狗咬人都冇得文章。人咬狗,才有文章。”
  “哎呀,我还冇说完咧。”秀秀也站到窗前来,她也看到了,几个半大少年玩得正上劲。吴诚和吴明在吴用、秋桂的指挥下,堆出了一个很难看出是哪方神道的雪人。汉柏和小月却站在一边,不动手,也不动嘴,只是偶尔对视一眼,很快又把视线分开。
  嗯,嗯?这两个伢,未必都有那个意思了?还小哇!喔,也不小了,我那时候……看到少男少女一些微妙的神态,秀秀不由朝并肩站着的刘宗祥瞥了一眼。秀秀来不及品咂更多的感慨滋味,她觉得,刚才在那篇新闻中的发现太重要了——“宗祥哥,你不是一直对穆勉之挤进洋行心里不舒服么?我晓得,你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人。话又说回来,为么事把好处让姓穆的沾咧!何况,他抱着洋人的胯子,赚的是害人的黑心钱哪!张腊狗跟姓穆的之间这一场戏,蛮有看头的咧!”
  秀秀不想把话说得太透。大主意,还是刘宗祥拿。他是男人,他会想到怎么完善没有说透的内容,产生经济效益。
  “有点意思。只是,只是,嗯,嗯,穆勉之和张腊狗一向是蛮好的咧,可能是他们手下人搞出的一场误会?”
  果然,刘宗祥和秀秀的想法合拍了。
  “一向关系蛮好又么样,两个帮会,各有各的利益,只有利益,才是顶要紧的,这比他们的爹娘都要紧。暂时的误会又么样,有一点缝,就可以撬开一个大洞!
  他们之间暂时的误会,就是你不可多得的机会!”
  “秀哇,你往下说呀,么样不说了咧?再出点主意,做一回轻轻松松得鹬又得蚌的渔翁哦!”
  刘宗祥的思路又彻底回到生意上来了。几十年了,他就是这样的个性。没有大生意做的时候,他可以很长时间不想生意上的事,他也从不过问小生意。年轻时节,还没有和秀秀在一起的那多年,有点闲散,偶尔到紫竹苑那样的风月场,逢场作戏走一遭。有了秀秀,有了汉柏,生意之余,除了天伦之乐,他花了不少时间钻了一通之乎者也一类的国学,也算是补少年时代只顾学法语,国学底子薄的遗憾。可一听到有大生意,或一看到有大生意的苗头,他就像听到鼓角的战马,一门心思等着披鞍垂镫,随时奔向疆场。
  “吴师傅,喊伢们吃饭哪!问下子看看,是不是吃四喜火锅?”
  吴秀秀好像没有听到刘宗祥的话,转身朝一直跍在外间烘火的吴二苕喊。
  第二节
  天快要黑透了。
  黑透之前,冬夜的颜色似一湖涮笔洗砚的水,在尖厉的北风中荡漾着。刺辣辣的北风一阵阵的。冬夜的颜色变得飘忽而诡黠。一阵北风铲过去,这里的黑变得淡了一些,又一阵北风奔过来,这里的黑又变得浓了起来。已经完全没有叶子的稀朗的树,高低错落鳞次栉比的民居,曲里拐弯的街巷,都像是最适合在干冷北风中生存的精灵,在忽暗忽淡变幻不定的夜色中,或蠢蠢欲动作跃跃欲试之态,或翩翩然作起舞之状。黑夜或许真的是鬼魂和精灵的世界。想一想,鬼魂精灵们也可怜:活着的有热乎乎肉体的人,你们睡了,我们这些曾经活过现在只剩无形骸无斤两的游魂,难道还不能出来遛遛弯子么……王发记包子铺斜对门,是一条死巷子。死巷子顶头,是一间外头看来很残旧的偏厦屋。屋里没有灯。屋里比外头黑。北风一副很不心甘的样子,在屋外呜呜地叫着,用粗糙的手拍打窗棂。好像非得把外面的浓黑,都赶到这小偏厦屋里来不可。
  “伢咧,这晚来,事情蛮急啵?冷不冷哪?吱——!”
  “还好,您家这大的年纪,么样不生一盆子火咧?又不是冇得钱!”
  “这屋外头看蛮破,里头封得蛮严实,不冷。再说咧,我还有一件水皮袍子唦——吱!”
  “您家一个人过,这大的年纪,这酒,还是要少喝哇!”
  “小山咧,不怕。再冷的日子我经过。要不是你那死了的爹,我早就冷死了。哦,酒是好东西,还是要喝的。你这回来,真让我想起你的爹,出事前到关帝庙来的那个晚上……吱!”
  垂暮之年的老叫花子,一天到晚酒瓶嘴不离他的嘴,反倒不咳了。这真是难以解释的奇迹。提起他的结拜兄弟陆疤子,老叫花子的声音变得沙哑了。
  “小山哪,伢咧,穆勉之洪门老六的那桩事,是不是你做的呀?你搞张腊狗那个狗日的,么样弯这大个弯子咧?跟老叫花子说说看,你这一两年到底在搞些么名堂哦?你莫以为你做的事冇跟我说,我就不晓得。伢咧,你的屁股后头,总有个跟屁虫咧——吱!”
  “真的?您家总是跟在我后头?”
  “老叫花子这大一把年纪,只剩下喝酒的劲了,哪还有劲做你的跟屁虫噢?说吧,跟你爹一个样,有过不去的坎子吧——吱!”
  户外的北风,已经少了许多刚烈,如一头在田里做活做烦了的犟牯牛,甩脱了犁耙,狂奔了一通,终于累了,终于连喘息声都变得弱了,仿佛在为刚才的鲁莽而懊悔,喘息中杂着一些呜咽。
  “我这时候才跟您家说,您家该不会怪我不懂事,不相信您家吧?”
  在北风的呼啸声中,陆小山把自己如何用计劫了齐满元的军车,如何用开绸缎铺做掩护,暗地里做着军火生意,以及勾引黄素珍,引起张腊狗和穆勉之两个帮派之间的矛盾,都一一对老叫花子说了。
  “我晓得,已经到最要紧的关口了。以前冇跟您家说,是怕搞不成,何必把您家们都牵连进来咧!您家看唦,有一些事情,连我的姆妈都不晓得。我怕连累这边,把绸缎铺开得远远的。”
  夜色已经很浓了。刚才还作喘息状的北风,似乎用完了最后的劲头。也许,夜色太浓稠,而北风已经是强弩之末,再无力搅动了。
  “哧!”
  一根火柴被擦燃了。先是黄色的光一闪,然后是橙黄色的火焰跳将出来,紧接着,猩红的火苗燃了一会儿,很快就暗淡下去了。这根火柴自焚之后,一盏煤油灯就蹿起了深红的火苗。这很有点像热烈生命的接力,很是辉煌,很是残酷。
  这是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在汉口,里巷人家用这种灯,还属于一种奢侈。陆小山盯着这盏灯看了好一会,好生奇怪:坐了这么久,他老人家冇点灯,这时候怎么点起灯来了咧?
  陆小山想在老叫花子脸上看出点端倪。老叫花子影在灯光的背亮处,眼窝和脸颊凹进去很深。整个黑乎乎看不清无官的脸,最醒目的就是这四个比其他地方更黑的坑。那个整天不离嘴的扁酒瓶子,还拿在手上。
  “您家点灯做么事呵,要找么东西?”
  说了这半天话,都是在黑黢黢的暗处,陡然一亮,很不适应,好像有什么隐私被突然暴露在亮处一样。
  “咚咚咚咚!”
  声音清晰而轻微。这不是敲门声,而是敲窗声。
  “你自己进来唦,脚坐麻了,我懒得起来开门。”老叫花子动了动脚,好像他的脚真的坐麻了。显然,他认识这个敲窗的人,而且,他似乎正在等这个人。陆小山又朝那盏煤油灯瞄了瞄,好像有点明白了。
  吱呀一声,响得很轻微,在沉沉的夜色中,却响得很有余韵。
  关得好好的窗子,刚才那么大的北风都没有吹动,怎么就这样开了咧?陆小山还没来得及回过味来,屋里老叫花子身边,已经站了一个人。
  “师傅,这晚了,您家呼唤弟子,有么急事?”
  这个从窗户进来的人,只朝陆小山瞥了一眼,对老叫花子躬身一拜,极是恭敬。
  在陆小山眼里,这是个实在很不好说准年龄的人。说他是青年人也可以,说他是中年人也可以。那一身打扮也无法帮助判断他的身份,似介乎里巷温饱人家的一家之主和江湖人物之间。
  “小空空哦,这位先生,你认得啵?认得?我晓得你认得。那好,我就抄近赶直地说噢,小山哪,这位是接我讨饭棍的小空空。冇得法哪,小空空哦,你活到一百岁,这个小字,还是要跟着你呀。好了,不说闲话了。你呀,小空空,是你亲自出面咧,还是请个灵光点的兄弟出面,帮这位世兄做点事。你不是说,穆勉之运鸦片,想搞个带枪的押运队么,这位世兄,恰恰有这种货——吱!”老叫花子又把酒瓶子嘴对着自己的嘴,有滋有味地润了一口。“算了,你们两个人商量,我的瞌睡来了。”
  赵吉夫的来访,的确出乎张腊狗的意外。
  “这条老狐狸,到我这里来有么事呢?个把妈,老子和他们,是井水跟河水的关系唦!别个做生意的,听到老子这侦缉队的名头,都巴不得赶快躲得远远的。这个刘宗祥,仗着冯子高,仗着京城里还认得几个民国的元勋,老子难得打他的主意,他也把老子冇得办法。”张腊狗朝荒货瞟一眼。荒货赶快点点头,意思是,的确是祥记商行经理赵老板来访。
  十八年前,赵吉夫曾借助张腊狗,烧了穆勉之的芝麻船。后来,穆勉之查清,烧芝麻船是赵吉夫做的手脚,又借助张腊狗砸了赵吉夫的茶楼。当时,秀秀的爹在茶楼挑水,被陆疤子不问青红皂白打死。当年的张腊狗,虽然与陆疤子一干青皮混混结成苗家码头十兄弟,毕竟还没有多大的势力。只要谁出钱,张腊狗就肯干任何事。在他的记忆里,赵吉夫是个身手不凡的家伙。
  “他是一个人来的咧,还是有人跟着?”
  “后头跟着一个人……”
  “是个么样的人哪?你刚才怎么不说清楚咧?”
  “是这样的,您家,我刚才看了的,跟来的是个挑夫,挑了一担吃的东西,说是空着手来不好,送点年货,大小是个意思。噢,东西我查看了的,挑夫我也叫他回去了。”
  “喔,噢,那好,给点打发!人家既然来送礼,不给点打发,也不合礼节。嗯,请姓赵的进来咧。”
  等一会,省城那边还要来客人。是么样的客人,带信的人没有说,估计很不一般。汉口大旅馆,吃喝玩乐,销金窟,安乐窝,这是哪个都晓得的。省城那边,隔三差五过来玩的官哪吏呀,像流水不断线。张腊狗不在乎这样赔本的事情。这是明面上赔,暗地里赚的好事。张腊狗只愁他们不来。来的官越大,张腊狗的名声就越大。
  “名声就是钱哪!个把妈,名声这东西,真的说不清楚。昨天,你还是坨臭狗屎,今日,说不准是不是鸡子把你的祖坟扒动了,陡马的,你就名声蛮大了!名声大的人值钱,连跟他关系好的,也瘌痢跟着月亮一路走,沾不晓得几多的光!就说这来的赵吉夫,冇得刘宗祥,鬼的姆妈认得他!他的后头有刘宗祥,连老子都还不好马虎他!”
  赵吉夫真的是见老了。不明显,但看得出来。男人的老,老在眼睛上。不是眼珠子浑浊,是下眼睑肥起来,总像含着一泡没有流出来的泪。有了这样下眼泡的男人,也就到欲哭无泪不如不哭的年龄了。
  赵吉夫是有相当武功底子的人,至今腰板挺直,走路没有蹒跚之态。他不急不躁的步态,是他几十年的常态。就和他的笑一样,是他的特色之一。赵吉夫的形象,舒缓平和,谦恭和蔼,这几乎成了祥记商行的商标。早年,赵吉夫还有自己另创一份家业的雄心,他也为此作过一些努力。但是,自从在穆勉之的芝麻生意上犯了忌讳之后,他基本上放弃了脱离刘宗祥而另起炉灶的打算。另起炉灶是要很多付出的。不仅是本钱。钱对于赵吉夫,并不是很窘迫的因素。这多年来,赵吉夫自己手上的钱,绝对不是一家中等商号资金能够比肩的。在生意场上滚了这么多年,赵吉夫觉得,做生意,还是要像刘宗祥这样,总要往大处做。就像下围棋,一开始就点三三,喉急着围实地,到头来怎么也是输。刘宗祥从来不过问赵吉夫的日常经营,这是很有道理的。日常的经营,就像是围棋终盘的单官,你来我往,已与胜负无关。刘宗祥总在做“大模样”上用心思。像张公堤工程这样的生意,刘宗祥就亲自从头管到尾。围棋里就有很多这样的形势。看起来是一条单线朝前跑的龙,后头虽然只有一个眼位,但前头却藏着直接威胁对方大龙的杀招。
  这条只有一只眼的大龙,看来是在为做另外一只眼而疲于奔命,实际上是在作战略上的大迂回。
  赵吉夫不下围棋,但他喜欢读棋谱。他读棋谱,是当作读武术书来读的。他觉得,围棋里头有很深奥的武学玄机,好的着法,无一不是精妙的武学套路。他早就不动拳脚了,读点围棋棋谱,也算是对武术的精神回归。
  “哈哈,张处长,给您家拜年哪!哎呀哎呀,哈哈,小号给您家拜个早年哪!”
  赵吉夫还没有进屋,哈哈就进了屋。作揖状的手势,也早就在向四下晃动。任何时候,赵吉夫都没有大商家经理财大气粗压人一头的做派。
  但赵吉心里在笑——“一进门,又是检查挑夫,又是检查礼担。防范倒蛮像个做大官的样子。腰里别只死老鼠,充个打猎的,算个么东西!这世界也真是床底下放风筝,越玩越转去了,这种家伙都成了气候,这世道还有个么指望!”
  “赵老板,今日是起的么风哦,把您家吹来了!真是稀客稀客哪!”
  张腊狗也努力在脸上扯出笑纹来,打起哈哈。虽然长的是一张娃娃脸,除了对他的上司,张腊狗很少笑。赵吉夫是汉口特有名头一家大商号的代表,前后左右还不晓得有几多牵扯着的关系,马虎不得。再说,离过年还很有些时咧,哪有这么早拜年的?肯定是有么急事。张腊狗暂时收起等待省城来客的焦急,他要听一听,刘宗祥在他身上,动出了什么心思。
  张腊狗清楚,刘宗祥,赔本的生意是不做的。
  第三节
  毛芋头的头脸都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只有这几样是露在外头的:一只眼睛,另一只可能被“吹了灯”,也包着;两只鼻孔,因为他本来就是个鼻梁不高的人,脸上的纱布一厚,就只剩下鼻孔了;还有半张嘴巴,有一边被撕裂了,也包着。
  看到他的寨主龙头大哥,毛芋头没什么反应。昏昏然的独眼珠子难以察觉地闪了一丝光,又复昏昏然了。
  在毛芋头昏昏然的时候,穆勉之揭开被子,看到的惨状,像他这样心肠硬的汉子,都不能卒睹。
  这手也下得太狠了!什么位置不好伤,偏把这顶要紧的位置伤了。岂只是伤了喔,硬是齐根镟了!茶杯口那大一个窟窿,晓得有几疼哦!遭孽呀,老六噢!张腊狗那杂种,这多年,我们还是蛮好的呀,就是革了一盘命,搞了个官当在身上,倒疏远了。疏远了就疏远了咧,么样下这狠的手,往死里整我的兄弟咧!狗日的,是不是看到老子赚了两个,心里不舒服咧?也好,老子也不让你过安生日子!
  看毛芋头这般惨状,穆勉之心里一阵阵往上蹿火苗子。
  这就是穆勉之与张腊狗很大的不同之处。对任何人,哪怕是最好的帮内弟兄,一句话不对,张腊狗都可以当时把脸一抹,什么歹毒的手段都使得出来。穆勉之恰恰相反。穆勉之在江湖上混,可以什么坏事都做,但对朋友,特别是洪门山寨的弟兄,只要不危及根本利害,他真是可以两肋插刀。他的老六毛芋头,是从少年时代起,就跟着他“打码头”的贴心兄弟,除了老五孙猴子,就这个老六最得力了。这些个挂着“戒烟所”牌子的烟馆,都是老六管着的,一个月进几多钱咯!
  老六遭孽,长得冇得看相,冇得哪个女人肯跟他,就只有到处打点野食咧。这下完了!莫不真是应了那句俗话,瘌痢掉了卵子,一头都冇得了哇!老六真遭孽,除了沾点野花,就是喜欢赌两把。男人么,这算个么毛病咧!就是蛮了不得的毛病,也不与别个相干唦!
  “大哥,动手吧?这狗日的也太欺负人了唦!”见穆勉之铁青着脸不作声,一直站在旁边的孙猴子,实在憋不住了。
  前几天,一个自称穷家帮的家伙,来洪门山寨做了一笔生意,卖给山寨二十条枪,五箱子弹。枪虽然不是国外进来的那些很先进的品种,但都是崭新的。孙猴子管鸦片进货这一头,一直想搞点带“火”的家什,运货时好防身。在做这笔生意的时候,孙猴子还是很谨慎的。穷家帮多怪人,有军火在手上不足为奇。就是看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尖嘴猴腮的家伙要价是不是内行。要价不内行,就有可能是仇家做“笼子”。结果,孙猴子很满意,穷家帮的家伙不要钱,要洪门山寨用烟土换。这就叫孙猴子放心了。穷家帮的人馋鸦片,这是哪个都晓得的。现在手上有了带火的家什,正好报仇。
  孙猴子也觉得,老六太惨了。
  省城武昌督军府门口的那对石头狮子,还是张之洞当湖广总督时的那一对。它们没有老。它们也不会老。没有生命,没有感情,老从何来?刘宗祥下意识地要把手放到石狮子上。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十几年前,他和冯子高为争取后湖长堤的修筑权,过江拜访张之洞,凌晨出此府衙,他曾用手体味过这石狮子凉津津醒脑提神的感觉。岁月如白驹过隙,物是人非。世事如麻,老友飘零。刘宗祥将要放到石狮子上的手,又缩了回来。他记起《石头记》中,贾府那位以酒装疯小骂大帮忙的奴才焦大骂的那一番话,心中一激灵,这督军府门口的狮子,是干净的么?
  刘宗祥曾在这座古色古香气派森严的大宅里见过三个大人物,张之洞、黎元洪,今天的这位栾耀祖。
  张之洞不消说,那是儒相之才,是经国之才,且极有个性,极有眼力,极有创造精神。像这样啃国粹故纸堆啃出来,又有洋务思想和实干精神的方面大臣,还真是不多。张之洞这样的人,应该看作中国读书人的一种进化。就像看似白胖胖却半天也蠕动不了一尺远的蚕,变成长翅膀能飞的蛾,尽管飞得不高,飞得不远,但毕竟飞了,飞起来了哦!
  在张之洞面前,刘宗祥是发自内心的恭敬和敬佩,在敬佩中夹着一些惧怯。照说,黎元洪的官,比张之洞要大,但是,刘宗祥就生不出敬佩来。长得像个耙田的黄陂老乡,才不压人,貌不惊人,就是机会好。有了这样的看法,刘宗祥才敢于在他面前吹牛调侃:您家创造了民国,我刘宗祥创造了汉口。
  说黎元洪不怎么样,到底还是有些手腕的,不然,怎么能够到京城去当总统呢?
  这栾耀祖就说不得了。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堂堂一个湖北省的督军,歪歪撇撇一个鸦片油子!这么样治理得好一个地方!政治看吏治,吏治靠官员。官员如此,谈何吏治?这不是眨巴眼养瞎子,一代不如一代么!听说,这个栾耀祖,除了睡瞌睡和吃饭,烟枪总是杵在嘴巴里头的。他嘴巴里头杵的那根烟枪,一户庄稼人一辈子也挣不出来。烟杆是象牙镂空雕成的,据说,要是烟里下了毒,烟还没有抽到口里,烟杆就会变色。烟锅是纯金的,随怎么染得黢黑,稍微一擦,仍然闪闪发亮。烟嘴是一整块玛瑙刻出来的,玛瑙红中透紫,和栾督军乌红嘴巴的颜色恰好浑然天成。栾督军所用的“土”,是由专人调制的。没人晓得用了些什么好东西。不过几年,栾督军暴死,才传出他老人家烟土中的秘方:高丽参,黄芪,珠粉,茸粉,太子参,黄精……刘宗祥没有体会过来,栾督军对他是非常客气的,他老人家破例没把烟枪杵在嘴里。这是一种很高规格的待遇。没把须臾不离嘴的烟枪含在嘴里会客,这是何等的难得!只有见上司才有这般模样,而且还坚持不了两个时辰。见刘宗祥,栾督军虽然还是歪歪撇撇的,哈欠也是一个接着一个,但毕竟坚持了近三个时辰哦!
  这太不容易了。
  好几次,栾耀祖都要做一个特定的手势,招呼人递烟过来。这个手势很好懂,就是把左手中间的三根指头斗拳起来,剩下的大拇指和小指头翘起,翘起的大拇指放到嘴边,就是栾督军要过瘾的命令。也真得亏栾耀祖,还有点定力。终于忍住了。
  也是,这个汉口的著名富商,今天说的事情太重要了。
  整个汉口的鸦片生意,都叫一个跟着法国人屁股后头转的家伙一家吞了。这怎么行呢!那个姓穆的,真见他妈的猡甩!你在法国人的树底下躲荫得好处,老子身为一方父母,一根猡毛都冇看到。这还得了?老子可以一天不吃饭,不可半时无鸦片。老子么时候发昏,答应了那个猡日的牟兴国,要这个猡姓穆的做禁烟局长的?答应了也就算了,你个猡日的搞邪完了,竟敢武装起来贩鸦片!
  栾耀祖吞了一口涎,又打了蛮大一个哈欠。
  “督军先生哪,我看您家精神不大好,呀,也是,当官也遭孽咯,不晓得要操几多的心!”刘宗祥从西服胸袋里掏出一个紫檀木小盒子,递给栾耀祖。“这是我的一个外国朋友带给我的,说是醒脑提神赶瞌睡,不晓得有几灵!不晓得您家喜欢不喜欢抽两口鸦片?要是把这东西和在那东西里头,听说,只要一口,简直像神仙!”
  “真的?有这猡神?还把你说中了,老夫还就是喜欢抽两口。来呀!”栾耀祖迫不及待了,做手势传递信息,已嫌太慢。他揭开盒盖,里头是一坨亮闪闪的锡纸。锡纸卷成一个很精致的花样,最上头,像做工精细肉包子的褶边。栾耀祖小心地打开锡纸,看里头是一坨灰白色药膏样的东西。“拿去,和一点到土里头,试一盘哦,刘先生,一颗烟泡子,和几多这猡东西进去呀?”
  刘宗祥接过专为栾耀祖烧泡子这人手上的扦子,挑了小指甲盖那么大一坨。
  “就这么多,第一回么,先让您家试一盘。”
  专烧泡子的人,身材像捅鸦片渣子的细签子,他朝栾耀祖看着,接过刘宗祥递过来的药膏,就是不动手。
  “快点去调唦,盯着我看个猡!刘先生又不是外人!”一怔之后,栾耀祖明白过来了。他的烟土,是由这个烧泡师傅专管的,任何人不得插手。除了专人专味,最重要的是讲究个安全。烧烟泡的师傅不懂,督军今日怎么啦,红黑都不问一声,就要用不相干的人送的东西调膏子!
  这个比麻杆还苗条些的烧烟师傅,也是老江湖了。他就当着众人的面,调烟,搓泡,装烟,捅烟泡,烧泡子,一系列的动作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的。他从来都不这样。尤其是调烟,绝对不当着众人的面。这是手艺,手艺是值钱的,是换饭吃的根本。同是一种烟,同是那几种配料,不同的人,调出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烧烟泡就更要技术了。莫看就是在烟泡上戳那么一个小洞,然后在烟灯上烧起泡泡,这火候,就是大学问。烧得恰到好处的,不仅没一点焦煳味,还把鸦片里的所有余香,都悠悠地逼了出来。这样的烟泡,抽一颗,要顶别人烧的烟泡两三颗!现在,烧烟泡的师傅留了个心眼。这个姓刘的耽搁了这么半天,督军大人的瘾头渴得很,急着要润泡子,也不问这调进去的是不是有毒的东西。我当着众人的面做,出了岔子冇得我的事!
  “咝咝!”
  这时候,督军衙门太安静了,以至督军大人这第一口抽进去的声音,显得很响很响,响得太夸张,有些像汽车车胎被戳了个小砂眼,气放得悠长。
  烟灯陡地矮下去一大截,火苗子像一条毒蛇的舌头,从烟泡小小的窟眼里钻了进去,好一阵子,才又缩回来,恢复了刚才在外头示威样摇曳的模样。
  火苗子恢复了常态,栾督军却还没有动静。这真还算是一种功夫。吸一口气,可以老半天不吐出来,居然可以不换气!
  抽一口鸦片,然后仰面闭眼,慢慢享受那一份独特的飘飘然,这就叫“润泡子”,这也是鸦片的魅力所在。但是,督军大人,是积年的老鸦片了,从来没有过这么漫长润泡子的过程。
  “呼呼!”栾督军的眼睛还闭着,但是,这一声呼气声,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惬意和舒坦。
  “哈呀!个猡日的!真是像在狗猡天堂里头走了一趟哦!”栾督军的眼睛睁开了,睁得很开。不到六十岁的栾耀祖,下眼睑像蛤蟆叫时鼓出的两个泡,能把眼睛睁得这么开,实属不易。他仿佛是在看,他是不是回到了人间。“呃,刘老板,你这是么猡东西,就只搞进去一口,比平常润一颗泡子要过瘾多了!”
  “您家真是行家!这东西还就只有我孝敬您家,有个人手上就有这东西,他要拿到上海去……”说到这里,刘宗祥朝周围瞄了一遭,停住了口,一副机密的样子。
  “你们先去做点别的事,去,去!”听说有成批的这种好东西,栾耀祖把手一挥,叫左右回避。他晓得,这姓刘的,今日是他的欢喜坨。
  离督府衙门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有一家熟食铺子,专卖“欢喜坨”。欢喜坨实际上是糯米坨。把糯米团子用糖拌了,再在芝麻里头一滚,用油一炸即是。栾督军每天要吃两个。不晓得他是真喜欢吃这玩意呢,还是觉得这玩意的名字听起来很吉利。
  在督军府衙对门一家茶馆里,张腊狗坐了有一段时间了。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见栾督军。
  前天,等了老半天,等来的客人是督军府的师爷。失望归失望,失望之情还不能露在脸上。无例外,这个师爷也是个绍兴人,一口的下江话,十句里头有九句听不懂,那听得懂的一句,懂的成分还要打倒九折。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喝酒,该是几难受的事情!但这种人又不能得罪。督军府的师爷,绝对是个成事不足,败事却有余的角色。好在这个师爷不是个酒篓子,或者,这次他过江到汉口大旅馆来的目的,主要不是喝酒,而是来逛“窑子”的。这真是个古怪的家伙。给他叫婊子,请他上妓院,他左也摇头,右也摆脑壳。最后,张腊狗问,您家到底想玩么样的?要玩么样的花名堂?师爷团着大舌头,嘴巴张合了好半天,张腊狗才听明白,他是要领略后湖“野味”。冇得法,百人百性,一百个人有一百种胃口。张腊狗暗里摇头,叫侦缉队的一个弟兄陪这怪家伙到后湖去“打野鸡”。
  张腊狗心里烦。赵吉夫到这里来“拜早年”,张腊狗闻出了黄鼠狼的气味。
  赵吉夫说的都是事实,有意吞吞吐吐透出的情报也是真的。但是,他为的是么事呢,或者说,刘宗祥为的是么事呢?张腊狗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
  和穆勉之的仇,是结下了。这很遗憾,但也是冇得办法的。开弓冇得回头箭。但凡事总要留个后路。事情总不能做绝。穆勉之的人玩了我张腊狗的婆娘,我张腊狗割了他的鸡巴,破了他的相。一报还一报,是个平手。我要是在他生意上动手,十几年的交情,就一点都冇得了。唉,说个么交情咯,看穆勉之的动静,是觉得自己吃了亏,要准备向我动手的样子。硬碰硬,我张腊狗绝赢无疑,但为么事不能借把刀来杀人咧?刘宗祥叫赵吉夫来给我“拜早年”,还不是想借我这把刀去杀穆勉之吗?
  张腊狗坐在督军府衙门对面的茶馆里,还在前思后想。借督军的军队来把穆勉之整一盘,这是一把靠得住的刀。在这么大一个湖北,这就是尚方宝剑。栾督军是个大鸦片鬼,是个比齐满元还难得缠的敛财能手。他一出面,把穆勉之是打熄了火,可以后,汉口的鸦片生意,我姓张的一点都赚不到了咧。眼下,敲敲竹杠,打打秋风,收点烟馆的孝敬,大小还是个收入。姓栾的一伸手,老子连钱毛都捞不到一根了。
  张腊狗没看到刘宗祥进督军府衙门,但是,张腊狗看到刘宗祥从衙门出来。他还注意到,刘宗祥把手朝石头狮子伸出去,又缩回来。
  等刘宗祥一离开,张腊狗就出了茶馆。他已不再犹豫,决定去见栾督军。
  第四节
  “五哥,像有点不对头哇,您家看唦!”
  站在孙猴子身边的一个弟兄,对孙猴子说。
  “你说么事呵?”江上的风太大,一个劲地往人领子里,袖口里,裤管里灌。只要有缝有洞的地方,风就一处不漏地往里灌。如果这是夏日的江风,那倒是求之不得的,就是春天秋天的江风,也还罢了。腊月的江风,是针,是那种比麦芒还细的针,朝人暴露在外的任何一处不停地刺。孙猴子尽量地把颈子缩到领子里,连下巴都埋进衣领里去了。这使他显得更像只猴子。这样刺人的风,这样扛肩缩颈的,怎么听得清楚呢!
  “这北风,硬是要人的命哪!嗨,老话冇说错哇,钱难得赚,屎难得吃呀!一些王八蛋,只看到老子们这些人神气武扬的,都是只看到强盗吃肉,冇看到强盗挨打的!”孙猴子一边在心里骂,一边把耳朵往外头伸一点,他想听听,这个瘦高个子弟兄到底在说么事。这个弟兄长得高,孙猴子叫他多留点心“观风”。
  “五哥,像是有些不对呀!”高个子把嘴巴对着孙猴子的耳朵,大声喊。“您家看唦,前头,看唦!前头两边,都像是有船朝这边迎着开咧!”
  “嗯,是的,看到了,还是机器船咧,听唦,嗵嗵嗵的响。”一旦警醒,孙猴子是比他的弟兄们都敏感的。“长子,叫弟兄们拿家什。说不好就是张腊狗那杂种的侦缉队!那狗日的得势不饶人,赶狗逼巷的事情,是做得出来的!”
  看这个绰号长子的弟兄转身走了,孙猴子赶紧掀开脚下踩着的那快舱板,用力拖出两个沉重的油布包,扯起挂在船尾水下处的一根麻绳,把麻绳上的钩子朝油布包的铁环上一扣,两脚就把油布包踢下江去了。
  他清楚,这两个油布包,每个包都严严实实地裹了五层油布。挂在船尾艄水下的麻绳,也是用桐油浸透了的。油布包上的铁环和麻绳上的铁扣,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狗日的,只要老子保住了这两包东西,实在冇得法了,船上的东西都丢了也算了。”
  这两个油布包,是孙猴子亲手办的。只有孙猴子和穆勉之两个人晓得。
  “喂,干什么的船?停下,停下,停船检查!”
  两条比拖轮还小一点的机器船,从下游朝孙猴子的船作包抄状围过来。
  “您家们是搞么事的?我们是汉口禁烟局的船,正在执行公务咧您家!”
  孙猴子已经听出来,这不是张腊狗的人。一口的北方话。在孙猴子这些人听来,不管是山东山西,河南河北,所有的北方话都一样。看来是军队。是军队就好办了。老子们是政府的禁烟局,你军队再狠,总不能不让我执行公务吧!既然是军队,就动不得枪了。玩枪,谁都不是军队的对手。
  孙猴子示意弟兄们把上了膛的家伙都收起来,让包抄过来的机器船靠拢来。孙猴子的船也是机器船,只是机器的马力小得可怜,不可能跟靠上来的这两条船比劲。
  “什么局?鸡巴!半夜三更的,执行什么公务?真他娘的开了眼啦,有这样半夜三更忙的局,天下还不早他娘的太平啦,俺这些当兵的,还不该早点回家种地抱孩子啦!”
  跳上船来的领头的,天黑看不清脸,只有身架像块厚石碑的印象。他用手枪把帽檐朝上一顶,骂骂咧咧。这么冷的天,只有把帽子朝下拉的,他却朝上顶,一定是习惯动作。
  “禁烟局?还有这么个鸡巴局?禁烟禁烟,禁得到处都是烟!你看看,你看看,你这船上装的,就是你们禁的!他娘的,当婊子,立牌坊,拉大旗,作虎皮!看看,还有枪,枪,是哪里来的?你们他娘的要枪干什么?嘿嘿,他娘的,还是上了膛的!”大块头兵头儿随手从长子手上夺过一支枪来,熟练地一拉枪栓,一颗子弹跳了出来。“娘的,什么破玩意!大概真是什么鸡巴局,穷得连家伙都娘的还是老套筒子,吓吓老百姓还是可以的!呃,你要不要,老子卖一点像样的真家伙给你,就这样的!”这个兵头,绝对是个老兵油子,骂骂咧咧,嘻嘻哈哈,可一点也不耽误他办正事——“嘿,留两个弟兄在这里看着这几个鸡巴人,把他们手上的家伙都收了。把这些破玩意拿回去?有找累的病呵?扔江里去!其余的弟兄,把这船细细地搜一搜!
  “看来,喜欢把男人裆里家伙挂在嘴上,不是汉口人的独特习惯。
  “班长,我们真是汉口禁烟局的,正在执行公务呵,您家!这些,都是刚才在江上搜缴的走私烟土哇,您家。来来,弟兄们拿些去尝尝新也可得,拿一点去换两双鞋子……”
  孙猴子晓得,今天碰到鬼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秀才晓得有几会说,都说不清楚,老子么样说得赢他们!人总是这样,明知已经不行了,已经是落花流水春去也,还要争取。像孙猴子这样的狠人,都不敢发脾气动粗,口里说的江湖场面上的话,也不过就是说说,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哎呀,哎呀,谢谢了!”兵头油子又用枪把帽子朝上顶了顶,口里念着京韵道白,声音一沉,“快,快!操,娘的,都装到我们船上去!就这么一点点?好,走。把他们带走?想管他们的夜宵呀?”
  个把妈,老子差不多五十万大洋的东西,他还说是一点点!老子们这些时么样这么背时,光出鬼咧?
  “我日……”
  无涯的夜色吞没了满载而去的快船,尖啸的江风消灭了嗵嗵嗵的引擎声,孙猴子这没有对象的发泄声,自然就显得太虚弱、太微不足道了。
  “太太,您家……”见黄素珍要往外走,一直守在门口的男人把门一堵,话是蛮客气,口气却不客气。
  这个男人是张腊狗专门派来看守黄素珍的。他的任务很简单,就是看住黄素珍。
  黄素珍随便做么事都可以,只是不能让她出门。
  其实这任务很重。不是别的什么重,主要是太单调。想想吧,整天不错眼地守着一个长得不差甚至还很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子,看着她抽鸦片,看着她描眉画眼,甚至看着她做些女人才有的小板眼动作,有的是不想看的,有的是男人看了惹火的。张腊狗事先肯定想到了这些因素,派了一个最没有看相的青帮门徒,来干这事。这是个“拜山”入帮不久的小青年,名叫拉眼。当然,这是绰号,真名叫什么,并不重要。这小青年左眼皮受伤结疤之后,眼皮向上扯,这只眼睛就总是闭不拢。眼睛闭不拢,眼珠子自然很难受,时时分泌出一些颜色暧昧的液体,在眼眶周围结出一堆灰黄色的眼屎。这倒也罢了。更看着不舒服的,是拉眼的嘴巴。他是个豁嘴,北方人称之为“兔唇”。一般的豁嘴,都是上嘴唇豁开一个口子。拉眼是上下嘴唇都从中间豁开一道约半寸的口子。一个人的嘴巴能有多大呢!
  古人说的美人的樱桃小口,整个嘴巴也就只有樱桃那么大。拉眼光豁口就有半寸,整个嘴巴的吓人形状,就可想而知了。由于下嘴唇也有个豁口,嘴里的任何东西都关不住。吃东西要直接送到牙齿里头,嚼的时候还要用筷子时时保护住,不让被嚼的东西掉出来。平时,他总是不停地用袖子擦流出来的口水。拉眼的袖子,一年四季都湿漉漉的。拉眼长相如此不堪,不仅没有女人愿意挨他,就是同门弟兄,也是能够不看他,就尽量不看,能够少看,就尽量不多看。常有这样的情况,非要跟拉眼当面说不可的事,说的人经常是把脸车到一边,像是不经意地在说什么,在旁边的人看来,这说话的人不是在对拉眼说话。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眼睛先长疤子呢,还是嘴巴先豁开的,不然,从传神或实事求是的角度,他真的应该叫豁嘴,比较合适。
  黄素珍和拉眼整日里在一起,效果可想而知。黄素珍把恶心的感觉憋了又憋,还是狠吐了几次。后来,看久了,黄素珍还是每天都吐,她就心存疑惑了:噫?这个样子,莫不是怀了伢咯?这想法一出现,就坚定了要跑出去见陆小山的决心。
  拉眼也很难受。十八九岁的小青年,正是对男女之事充满了种种憧憬的年龄。平时,他这个样子,哪里有女人正眼看他一下呢?他天天看着黄素珍,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了好久好久的旅人,终于来到一汪甘泉边上了,可就是不让你有滴水到口!拉眼的袖子湿得更厉害了。湿了这边的,他又用那边的袖子。十冬腊月的,有人拖着两条湿叽叽酸臭烘烘的袖子,整日价挡在门口,在眼前晃,黄素珍又一阵作呕翻上来,用手绢一捂,强行压了下去。
  “您……家不能……”豁嘴不关风,说话漏气,总是有咝咝声发出。他还算是个自觉的人,不多说话。
  “我要出去买东西!”黄素珍仍然用手绢捂住嘴。
  “您家……要买么……事咝,等下……我叫……人代……”
  “老娘买胩里用的东西!你看到冇?胩里,这里用的东西!”黄素珍勃然大怒,把夹旗袍一撩,露出下体小衣,指着私处,朝拉眼逼进。
  拉眼完全呆了。
  他的眼睛,完全被一片猩红所淹没,好一阵看不清东西。本来,他就只有一只眼睛管用,那一只也就是摆设,现在,黄素珍桃红色的小衣长时间定格在眼前,拉眼神情恍恍惚惚地,下巴拖出尺余长黏稠的涎水,就这么面朝屋里站着,像一尊怪诞的雕塑。
  第五节
  福记绸庄的掌柜,是个富态的老头子。宽脸,方腮,小眼睛。有一把年纪的人了,眼泡一大,加上他总戴一副黑框的老花眼镜,也就显不出眼大眼小了。脸宽的人,应该戴镜框宽大的眼镜。这位掌柜的眼镜就不合适。镜框细窄,不断地往鼻子下面滑,常常要用手去顶一顶。日子一长,顶眼镜的动作,就成了掌柜的习惯动作。有时,眼镜并没有滑下来,他也按时用手去顶那么一下。
  一位太婆指着匹青洋布,宽脸掌柜随手从布匹架上抽出来,往柜台上一放,左手把布往左一扒,布卷滚了两圈,右手在铺开的布上一抹——“太婆,您家看,几清爽几抻抖的布啊!扯几多?一丈?”
  掌柜把布一抖,用尺在布上一截截地量。每量一尺,他的手都绷得很紧,只是在尺朝前移动的一瞬间,他的手一松,被他拉直的布就显出松耷耷的模样——“跟您家放着量,您家这大的年纪,扯点布不容易!”
  掌柜是个积年的生意精,是那种占了便宜还要讨好卖乖的角。
  “么样,您家不扯这种布?扯么样的咧?呵?只是看看,不扯?么样不早点说咧?又冇得哪个把你的嘴巴蒙到!”
  一听太婆不买,掌柜一脸的笑当即消失,像根本就没笑过的样子。他还打算把这位只开眼睛荤,不照顾生意的太婆挖苦两句,嘴巴就这么半开半合地停住了,手,不由自主地朝眼镜顶过去,没顶,只是停在那里——他看到了黄素珍!
  “卖布的,你们老板咧!我在问你的话咧!是聋了哇还是把耳朵卖到烧腊馆里去了哇?呵,你们的老板咧?死了?”
  甩开拉眼,黄素珍跑出来太不容易了。走得慌急,气一喘紧,又一阵恶心呕吐的感觉窜上喉咙眼。这让她更烦躁。她晓得,这家铺子的老板,实际上是陆小山。
  “您家是——”掌柜的是认识黄素珍的。他是在装马虎。陆小山对他有一条规定,卖布以外的任何事情,他顶好看不到听不到。掌柜的是个老汉口,场子上的事情看得多了,经冬的萝卜凌泡了——心里空得很。老板开绸缎铺蛮像回事,实际上是在装幌子。
  老板对这处铺子的营业收入,盘得很粗。老板当初是这样说的:冇得么蛮高的要求:维持招牌,略有盈余。这当然是老板对他的信任,他也明白,老板对他个人的要求:做您家事,拿您家的钱,喝您家的酒,吃您家的饭,睡您家的瞌睡,打您家的鼾——余事跟您家不相干。
  “这女的,么样变成这样子了哇?”黄素珍灰白憔悴的脸色,真让掌柜的吃惊。
  “我是你们老板的朋友,您家未必真的不认得?我有个生意上的急事……呵哈!
  “黄素珍打了老大一个哈欠。哈欠打到一半的当口,记起自己应该是淑女小姐的身份,赶紧用手绢把张开的嘴遮住,把那个哈欠打完。哈欠打完,疲软爬上了身,口气也和缓了。她意识到,这是陆小山的地盘,不是张腊狗的地盘,别人完全可以不理她。
  “怪不得的,把鸦片的瘾都染上了身嘛,还有么好结果?”掌柜的用手顶了顶眼镜,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
  “算了,您家也不晓得老板到哪里去了?这样吧,留个话,你家的老板这几天要有大麻烦!明日叫他到一江春茶馆等我,还是这个时候。”黄素珍烟瘾发作,实在是耐不住了,她要赶回去。一来回去过瘾,二来怕这次出来长了,引起张腊狗的痛恶,以后再出来就不可能了。
  黄素珍匆匆往家里赶。
  “小姐,您家不拿两个蛋回去?我有两个蛮新鲜的皮蛋哪!”
  卖蛋的小痞子认出了黄素珍,见她走得匆忙,有些惋惜。很有一段时间没看到这个女人了咧,今日像是赶丧样的,走得这么急!要是站在跟前说两句闲话,该几有味!
  “你那两个皮蛋,还是拿回去,把你的老娘吃!”
  黄素珍没有回头,丢下一句话,让小痞子心里快活了半天。
  “蝶呀,抹把脸,趁热的喝一碗排骨汤咧!几好的藕哦,一丢到汤里就粉了!”
  秀秀对冯蝶儿,有种亦姐亦母的爱。
  “哟,么藕唦,说得这好,一丢到汤里就粉了?”
  “哎呀,你未必不晓得?白莲藕唦,只有后湖才有咧!么唦?藕都是一个样子的?瞎说!人和人不一样,藕哪里就能一个样咧?你看这藕,不是圆的,是瘪的咧!么样就是瘪的好?这是它在泥巴里头拱得深,压成这样子的。拱得深,才煨得烂唦!你看,瘪瘪的,白汪汪的,每一节都是十一个窟眼,连窟眼都是瘪的咧!”
  看着这个丫头,心里就像抹了一层蜜,甜津津的。冯蝶儿揩脸的毛巾还没搭上毛巾架,秀秀就把一大碗藕煨排骨汤端上了桌子,话也比平时多得多。
  “秀娘娘,您家是存心要把我喂成一匹大肥猪哇?这大一碗,掉进去都淹得死人咧!”面对一大碗汤,冯蝶儿夸张的惊惊诧诧,很多撒娇的成分。
  只有在这种场合,冯蝶儿才觉得有真正的轻松。在学校里,在和靳红老师商量革命的一些事情,她觉得她是大人,是一个肩膀上扛着蛮重担子的大人。
  “瞎说,你又不是天天喝、餐餐喝。肥猪怕么事,还怕小花子不要你!”秀秀挨上来,和蝶儿挤到一条板凳上坐着。“蝶呀,莫怪我说的话不中听,一晃,你都往三十里走了哇,老姑娘了哇!唉,你们不晓得要把这人生的大事,拖到哪一天哦!”
  “秀娘娘,您家急个么事唦,唉哟,您家到底还要不要我喝汤唦!”蝶儿把筷子一放,把喝了两口汤的油腻腻的嘴巴,对着秀秀的耳朵,“秀娘娘,我接到汉江的信了,说不定要回来过年咧!您家莫作声哦!”
  “看你说的么话,说的么话,我的嘴巴就那么不关风?”听到这个消息,秀秀很高兴。冯蝶儿父女,李长江、李汉江,和刘宗祥,和这一家人,真有拆不开的亲情。
  “呃,蝶呀,有件事差点忘了。你大概和你爹差不多的,也是革命党,有些稀奇古怪的事,应该让你晓得。刚才呀,茶馆叫个伙计来跟我说,刚才有一个女客,在我的茶馆里坐着喝茶……”
  这倒真是个稀奇事。非年非节,又不是庙会春游,女人上茶馆,真是新鲜。要是仲春时节,春游赶场子,女人倦坐茶寮,呼烟唤茶,倒还别是一景。
  “秀娘娘哇,我看哪,女人么样就不该坐一坐茶馆呢?非要男人才可以坐?”一涉及自由平等女权一类话题,冯蝶儿果然激昂起来。
  “你还冇听我说完咧!我是说,这个女的是张腊狗的堂客!你晓不晓得张腊狗唦?汉口侦缉处的处长唦。你晓得?哦,你看,他的堂客,像是到我的茶馆来等人的!”
  在这个单间包厢里,黄素珍已经等了快一个钟头了。陆小山还没有影子。这壶黄山云雾茶,已经换了三道水。她一杯也没有喝。只是隔一会,黄素珍就把茶倌叫到跟前来,叫他把原汤滗了,再续上热水,然后用不经意的语气问:“我给你说的那个先生,一到,就叫他上楼来。”
  茶倌好生奇怪。女客进茶馆,已是罕见,茶馆会情人,更是匪夷所思。再么样民国自由,也不至于自由到这个份上。这是家正经茶馆,不是小巷子里的下等烟馆娼寮,可以胡搞乱来的。看样子,这女人也不是个喝茶的料。头道汤,二道茶。
  这好的黄山云雾,她连二道茶都滗得泼了,不晓得玩的么把戏。
  没去注意茶倌异样的眼光,黄素珍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从手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揭开盖子,用小指头挑了一小坨烟膏,抹在舌头上,含一口茶,一仰颈子,咕的吞了下去。她晓得,她已经不可救药。像这样生吞鸦片,非常危险,量一大,有性命之虞。
  她觉得精神好些了。来会陆小山,不能用这副病蔫蔫萎靡不振的模样。
  眼前突然一亮。心跳陡然加快。就像熬过漫长湿叽叽的江南梅雨季节,迎来第一个灿灿的艳阳天,一股睽违太久的明丽感,呼地一下涌上胸口。这是一种近乎撞击的感觉。黄素珍鼻子一酸,又一阵欲呕的恶心冲上来。她吞下一口涎水,强压下欲呕的恶心感,又赶紧用手绢轻轻地在扑过粉的脸颊处沾一沾。
  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有这一系列少女初恋的激动不安。
  陆小山已经注意到黄素珍的手忙脚乱。
  西装革履的陆小山今天显得尤其倜傥。他很少这样打扮。能够到一江春茶楼践约,关键是黄素珍临走前丢给掌柜的那句话。
  “哦,噢,黄小姐,您家好哇,好哇!”茶倌在跟前,陆小山不得不客气而生疏地打着哈哈,其实,他恨不得马上照眼前这女人脸上抽一巴掌。真是烦死人哪,这个女人真是个鬼呀,亏想她得出来哟,到这里来见面!一个女将,到茶馆来,这不是给老子装幌子么!
  “快点,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婊子养的,么样想得出来,到这里来见个么面!
  “见茶倌转身走了,陆小山压低喉咙,口气却极凶狠轻慢。
  也许是被太多的思念和委屈所左右,黄素珍竟忽略了陆小山这不恭的冷冰冰的语气,只是呆痴痴地望着眼前这个衣着光鲜轮廓生动的男人。这是让她丧魂失魄不顾身家性命不顾女人尊严的男人咧!望着望着,眼里浸出湿润,湿润重了,汪成两潭受伤的感情。又一阵恶心感耸上喉咙管,没有压住,哇的吐了一地。
  “么样搞的唦!”女人刚才的表情,显然不是表演。陆小山看在眼里,心里为之一软。
  茶倌一直在不远的地方,这里刚刚有点响动,他就影子样地出现了。见状,也不言语,转身提了个拖把,三下两下,擦去地上的污秽,又影子样地消逝了。
  这情状让陆小山心动,身上蹿起一层鸡皮疙瘩。这地方不祥,不可久留。
  “么样回事,快点说,这里坐不得!”陆小山朝周围扫了一遭。看不到人影,听不到人声。噫!不对呀,这哪像茶馆,简直像墓冢咧!
  其实,这是陆小山太紧张产生的幻觉。虽然不是茶客进茶馆的高峰时节,零星的茶客还是有的。楼下还相当喧哗,楼上雅座包厢,恰是磨鬓耳语的所在,需要的正是安静。
  “么样坐不得唦,这里未必有鬼……”黄素珍还想说下去,一看陆小山的脸色难看,就打住了。“是这样的,哦,你是不是革命党唦?我猜你有点像,一下子是布铺的老板,一下又跑到学校去教书……你要是的咧,我就说得你听,你好快点跑!”
  “哎呀,我的个姆妈咧,说唦,么样总像是口里含了根萝卜样的唦!真是把你冇得法!”一听黄素珍有这样机密的话要说,陆小山的脸色陡然变得和蔼起来,话虽然说得粗鲁,粗鲁中却含着好多的亲热。
  “我说罢,你是个革命党啵?不然,你么样这急咧!怪呀,我在屋里看到一张纸,纸上说侦缉队要对你们学堂下手,纸上倒是冇得你的名字。哦,你说怪不怪咧,那个姓冯的,就是那个长得还蛮逗人喜欢的女先生,是个革命党咧!真是,女的也做革命党,啧啧,捉进去,晓得要吃几大的亏哟!”黄素珍朝陆小山瞄了一眼,又一阵恶心涌上来,她一呕,用手把嘴一捂,压下去了。
  哦嚯,真是被我猜到了。冯蝶儿果然是革命党!这个情报太重要了。黄素珍只是说说而已,对陆小山,这是个很有分量的砝码。
  陆小山真的有些感动了。这个女人,病得这狠,还到处跑,找我,给我报信,怕我是革命党,被人捉去了。
  “你到底是么毛病哪?不停地要吐?病得这狠,还到处跑么事唦?”
  原来还是包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像决堤样地冲了出来。黄素珍怎么会听不出来,陆小山说了这么多,就是这一句,才是真正关心她的话。
  “你是个苕哦,你是真苕哦还是装苕哦?你看不出来,我怀了伢唦,怀了你下的种唦!我不到处找你,么办咧?未必让你的伢还冇生出来,就冇得爹!”
  她和陆小山是对面坐着的。话说到这个份上,黄素珍一腔子内容丰富的爱,和着交集在一起的委屈,潮水样地漫上来。她一边流泪,一边把手向坐在对面的陆小山探过去。她需要陆小山的爱,需要自己深爱着的男人抚慰,哪怕是把她伸出的手握住,轻轻握住,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生的力量噢。
  “么唦么唦?”黄素珍吃惊地看到,陆小山像看一头怪物样地看着她。他的手,还没有触到她的手,就倏地缩了回去,仿佛突然发觉一条毒蛇正向他不怀好意地吐着舌头,人也蓦地一下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这样的表情,是黄素珍完全没有料到的。她盼了好多年,盼望有一个自己的小伢。她也晓得,张腊狗也盼望她能够生一个小伢。怎么这个男人,一听到怀了他的伢,倒像是看到鬼样地吓成这个样子咧?
  “么样啊?不相信,不相信是你的种?张腊狗冇得这个板眼,这多年,他都冇让我怀上咧!再说,自从跟你在一起,我冇让他挨过我的身!”
  陆小山终于从发懵的状态中醒过来。这个女人说的是真话。但是,他怎么能接受这个事实呢:我还是个冇接媳妇的童子伢咧,跟个仇家的破罐子生个伢,算么回事咧?要是被冯蝶儿晓得了,么样得了?
  陆小山觉得,冯蝶儿已经是他的人了。
  再聪明的人,一旦得了一厢情愿的毛病,也会糊涂得让人哭笑不得。
  第六节
  雪天易晴。
  雪后初晴的汉口,整个地被安置在一个光鲜亮丽的大冰窖里。
  快要期末考试了。汉口女子中学既没有考试前的紧张,也没有一点放假前的松散气氛。两个小女子,为两句悄悄话,发出一阵嘻嘻哈哈之后,一个弯下腰去,抓起一把雪,就要往另一个的颈窝里塞。另一个就一阵乱跑,把银铃铛样的笑声带得满操场飞。
  冯蝶儿匆匆往教员休息室走。她打算把讲义夹放到教员室,马上到书店街去见靳红。年关快到了,铁路上工人和资方的谈判时断时续,罢工也就时断时续。她要向靳红请示,支援工人的学生游行,到底定在什么时候。
  雪后的书店街,更静,但街面的色彩,却失去了往日的庄重,一片驳杂。开了门的铺子,门口的雪扫了,连带着门口街上的雪也扫了;没有开门的铺子,门口的雪白晃晃地铺着,门口街面上的雪就被踩出一片狼藉来。冯蝶儿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看,似又没有跟踪的人,停下不走了,身后的脚步声也好像没有了。
  启智书屋门口的雪地上,没有一个脚印。她走过书店,回头瞥一眼书店,门关着,周围也没有什么危险的迹象。但她没有再转过来,径直朝花楼街走。她又听到身后有吱吱的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她突然停住脚,猛地朝身后看。一个穿深灰色长袍的人影,在身后不即不离地跟着,一顶宽边礼帽,压得很低,连颈带脸,都被一条大围巾缠着。
  嗯?这不是陆小山么!果然是条走狗!
  不管它,回秀秀娘娘家去暖和暖和,可能,靳老师有事出去了。
  与咫尺比邻静谧的书店街相比,逼窄的花楼街却呈现出一派极有市井味的盎然生机。
  一家卖猪肉的,一张被剁得伤痕累累的肉案子上方,一溜排的铁钩子挂的都是颤颤的肉。连着蹄膀带着排骨的肉,白的是膘,红的是瘦肉。这是为腌腊肉的民家准备的。这种连皮带骨的肉买回去,想只是腌肉,现剔骨熬汤也方便;想连骨头带肉一起腌,那是想喝腊骨头汤的刁嘴巴人。这样刁嘴巴的人,汉口真还不少。
  正月间,油炸丸子汆汤丸子珍珠丸子,烧鱼滑鱼清蒸鱼,吃得口里起火觜子,连菜苔炒腊肉,也吃腻了。这时候,心里最想的,是有一碗既香又淡的汤。腊骨头就正派上用场。到海味店里称回点把干鱿鱼,用温热水泡它几个时辰;把那老姜坨子刮几块,将不沾一点肥肉边子的新鲜排骨用绍酒炒得黄了,再加一截腌排骨;还没有冒荷尖的白莲藕剁成大块子,往那里头不见油、外头油直冒的铫子里一丢,细细地煨它个半天。拥有这样的一铫子汤,就是把个玉皇大帝的位置让出来,也冇得人肯换!
  几个人在挂着的肉上捏捏戳戳,几个人在一边等。他们在等这匹刀口处还在鼓血泡泡的猪。一个牯牛样壮实的年轻人,这冷的天,穿一件油腻腻的短夹袄,抱着这匹还没有断气猪的左后蹄,吹得身上头上腾起一层热雾。
  “还吹一下子,还用点劲!”这个用捅条在猪身上敲得嘭嘭响的老汉,可能是这家肉铺子的老板。看来,他是个积年的老杀手了。他从捅条敲出的响声里,晓得气是不是吹足了,吹匀了。气不吹足赶匀,毛刮不干净,就是刮干净了,猪身上的毛眼不好看,卖相就差了,再说,刮下来的猪毛猪鬃也卖不出好价钱。
  冯蝶儿瞟一眼吹气的年轻人,似有所悟:劳动,是冬天的敌人。
  “小姐,您家看中了那匹?”
  福记绸庄掌柜的眼睛一亮,急又敛神,一脸生意人的殷勤。
  好鲜亮的姑娘!掌柜的眼神不好,他觉得眼前这个姑娘比今天早上出来的太阳鲜艳多了。久雪初晴的太阳鲜艳是鲜艳,就是缺乏含蓄的热情,缺乏内在的随时勃勃待发的生机。“连我这老家伙看了,也心里一礅,真是天生丽质。”
  冯蝶儿什么也不想买。她穿的衣料,都是秀秀给她操办。有时,秀秀为她把衣料买回来,两人再商量款式。久了,冯蝶儿也就习惯了,有了依赖,在这本该姑娘家最关心的事情上,反倒没有经验。现在,她走进这家绸缎铺,也是临时一机灵。她想摆脱跟踪的陆小山。她不想把这条尾巴带到四官殿秀秀那里去。陆小山是哪座庙里的神,目前还不清楚,但是,他在跟踪,这已经是铁定无疑的了。
  “小姐,外间的这些料子您家要是看不中,里间还有些新花样。”掌柜的忽然朝冯蝶儿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把蝶儿朝绸缎铺里间引。
  冯蝶儿没有多想,就跟着掌柜的朝里走。里间,只是一间客厅样的房间。她一愣,刚朝外一转身,陆小山正好堵在门口。
  冯蝶儿没有看到,刚才陆小山在内堂朝掌柜做的暗示。
  “陆先生,您家到底要做什么?”事已至此,冯蝶儿反倒没有一点紧张了。从小跟着爹,颠沛流离,晓得见过几多悲欢离合生生死死!也好,今日倒是可以看看陆小山的真面目,看看变鬼变神的陆小山有什么大神通!
  “没有别的意思,冯小姐,真的没有别的意思!”陆小山从门口闪开。他深为刚才堵在门口的鲁莽举动而懊悔。性急喝不得热米汤。
  “真的没有别的意思!”陆小山一再声明,脸竟然红了。“我一直跟在小姐您家的后头,真的,一直跟着,就是想多看小姐一下子……哎……唉,真是不好意思。这时候咧,看到小姐已经到我的铺子里来了,就想留小姐坐一会,喝杯茶。”
  “这是您家的铺子?”冯蝶真的惊讶了。这个陆小山,到底是何方神圣哪?开着这么大的铺子,还要去教什么书呢?生意人,不做生意,跑去做一厘钱好处都没有的事情,真正是不可理解。冯蝶儿不喜欢生意,但从小就生活在刘宗祥和吴秀秀的生意场里,刘宗祥、吴秀秀都是蛮好的人,但她还是不喜欢生意。他们一谈生意,她就不喜欢听。跟所有的生意人一样,刘宗祥和秀秀,不赚钱的事情是不做的。看陆小山说话结结巴巴,脸都红了,冯蝶儿更是不在乎了。一个人还晓得为自己的行为尴尬红脸,说明这个人还可救药。
  “我本来就不是个生意人,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成了个生意人,”陆小山示意,掌柜的吩咐一个伙计端上两杯热腾腾的茶。“如果冯小姐肯赏光稍坐片刻,陆某尚有几句至关重要的话要说。”
  冯蝶儿忽然记起,她和秀秀在一江春茶楼经理室小窗看到的一幕。
  “这个陆小山到底要说什么呢?”那天,冯蝶儿只是看到陆小山和一个女人约会。像是幽会,又不怎么像。这个女人,原来是她的学生。他们两个人说什么,听不清楚。
  “小姐心里肯定在想,你这个姓陆的,开着这大的铺子,做着这大的生意,还跑到一厘薪水都开不出来的学校去教个什么劳什子书咧?不瞒小姐您家说,我的生意,远不是这家铺子的规模。我说这话的意思,也不是向小姐您家炫耀家财。我晓得,小姐虽然没有什么钱,但出身名门,父亲身份显赫,视高官显要钱财如粪土。”一个人如果有了真正的谈话对手,有了可以一吐心曲的对象,就显出真性情了。尽管陆小山自己知道,冯蝶儿还没有成为自己的红颜知己,但他相信那只是个时间问题。而且,这个天仙样的姑娘,现在就坐在我陆小山的家里了——这是最重要的!
  冯蝶儿隐隐猜到陆小山要说些什么了。她非常平静。一个人的情爱空间,只能容纳一份爱。说可以容纳许多份爱的,那爱,不是真正的爱,或者不是深沉的爱,或者是把男女之性,当成了男女之情。
  冯蝶儿心里只有李汉江,只有同她父亲一起在外奔波漂泊的李汉江。
  用这种心境,听一个人动情的诉说,细想起来,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这很有点像认真在那里唱做念打的演员,与一个漫不经心观众的关系。
  “请冯小姐恕陆某冒昧唐突,陆某到学校教书,只是为了有多看冯小姐几眼的机会。是的,陆某惭愧,陆某其实不是个坏人,当然,说陆某是很好的人,也说不上。再说,世界上什么样的人是好人,什么样的人是坏人,有什么固定的标准呢?噢,说远了,冯小姐冰雪聪明,革命党人么,什么道理不晓得!”
  说着说着,陆小山也逐渐从盲目单方爱恋的梦中醒过来。他看出来,他说了这么多,冯蝶儿声色不动。于是,话锋一转,顺手一枪,探探虚实,看看是不是对方的痛处。如果刺中了对方的痛处,他就好看菜摆碟子,进一步把这篇文章做下去。这篇文章的开头有些生涩,但毕竟是开了头。万事开头难哪。
  “陆先生是不是想要拿我到哪个地方去领点赏钱呢?或者,陆先生一定要本小姐对您家承诺点什么呢?”冯蝶儿已经完全听出了陆小山话中的弦外之音。很清楚,陆小山不缺钱。至于承诺,她是绝对没有的。
  冯蝶儿的这句话,把陆小山逼到墙角去了。一股由恼羞而成的怒气唰地从胸膛往上一冲。陆小山的脸,霎时变得红白不定。
  “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我就要说声告辞了。陆先生,多谢您家留我在这里暖暖和和地坐了这半天,多谢您家的热茶。”冯蝶儿注意到了陆小山脸色的变化。但她还是款款地站起来,没有朝门口走,而是大大方方地走到陆小山跟前,向这个心内如滚油煎的男人伸出她的纤纤小手,“再见,陆先生,明天学校见。”
  见面告别握手,在汉口还不是很流行的礼节,男女之间行此礼节,只是在知识界偶有所见。冯蝶儿朝陆小山伸出手,无疑是在施放一个信号:你我都是有知识有教养的文化人,又是早不见面晚见面的同事,凡事适可而止。强人所难,霸王硬上弓的事,双方最好都别做。
  “冯小姐请留步!”冯蝶儿这不动声色以柔克刚的一手,恰似给陆小山搬来一架下坡的梯子。握着冯蝶儿冰冰凉的小手,陆小山的心在微微颤抖,以至冯蝶儿很敏感地抽回自己的手,他不仅没有见怪,反而促使他记起一句重要的话来。
  “小姐不要误会,陆某有一言相告。”见一层愠怒爬上冯蝶儿的脸,陆小山知道姑娘误会了。“是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让陆某得知一份机密,最近,汉口当局要对革命党下手了,似乎,似乎,小姐是上了黑名单的!”
  刚爬到脸上的那一层愠色,倏地消逝了,代之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震惊和感激。冯蝶儿怔怔地盯着陆小山看了好一阵,神情严肃地点点头,又朝他伸出手去。
  “陆先生,谢谢,真的,谢谢!不管你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告诉我这个消息,我都要感谢你!”
  好一阵子,福记绸庄的掌柜才回过神来:我的老板,真是个人物咧!有这样美如天仙的姑娘伢做朋友,您家看唦,说了这半天的话,都是些官话,蛮多都听不懂!啧啧啧,还手拉手,拉了两盘哪!
  福记绸庄的方脸掌柜,朝伙计看了一眼,夹着两条粗腿,朝店子后门走。
  又有了尿意。不停地想屙尿,这很让人烦。让伙计们晓得了,岂不是笑料?懒骡子上磨屎尿多!又冇喝好多水,么样回事呢!是不是年纪来了的人都这样咧?是的,天气冷,夹不住尿。
  绸缎铺的后门是一条死巷子,只有一条很窄的巷道通到外头。一般人都不知道这里可以进到绸缎铺来。这就为方脸掌柜和伙计们的方便提供了方便。
  “咿?这婆娘么样到这里来了的咧?”
  刚扯下裤腰,掌柜的忽然看到黄素珍朝这条窄巷子口走过来。这让掌柜的很尴尬。拉屎屙尿这种事,不比别的事,憋是可以憋一下,但一经启动,就无论如何也憋不住了。掌柜的实在无法可想了,朝个旮旯侧过身去。尴尬人偏逢尴尬事。掌柜的毕竟有一把年纪了,不比年轻人,干这种事,完全顺其自然,用不着出力用劲。他屙了一会,没有几滴,还总是有冇屙干净的感觉。加之有个女的要过来,这个女人还是老板的“那个”,也是掌柜不想见的。
  “嗯?么回事?”由于只有一半的注意力放在屙尿上,掌柜的耳朵就特别管事。
  他听到后头那个女的发出闷钝的呜呜声,急忙车头去看。这不看还好,一看,把那本来还在滴的尿彻底憋回去了——“我的个老天爷哟,么样大白天的,就敢在巷子里头抢人咯!”
  小巷子口实在昏黑,可能抢人的人没有注意到躲在旮旯里掌柜的,但是,掌柜的却看清楚了,那个把麻袋朝黄素珍头上套的,是个长得像猴子样的男人。
  第七节
  “拉眼哪,你师娘咧?还在睡?”人还没进屋,张腊狗就问拉眼。
  他没有用正眼看拉眼。这狗日的太丑了,稍微多看一下,就要让人作哕。这杂种,他的娘老子,不晓得是么样把他做成这个样子的!
  张腊狗最近关心起黄素珍来了。
  得知黄素珍怀了伢,张腊狗朝黄素珍盯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正是黄昏时分,屋里头光线已然模糊,张腊狗没看清黄素珍吓得煞白的脸。盯了一个时辰之后,张腊狗又把脑壳仰起来,对着影影绰绰纵横交错的屋梁,就像看到了上苍的诸多神灵。他嘴唇嗫嚅着,没有声音。其实,张腊狗心里在喊着炸人耳朵的声音——“天哪天哪,老天爷呀,您家还冇睡着哇,眼睛还睁着咧!该我张腊狗这一门不绝后哇!”
  张腊狗晓得,自己在这方面能力有限,但这种事情又不能停着不做。这是自己的一块田哪,非要自己亲自耕种不可的一块田呢!又不能请别人帮忙。要真的只是一块田,又好办了。老子又不靠种田吃饭活性命。人活在世界上一场,总应该传个种下来吧?一棵草,也要结几颗籽啊!
  把黄素珍关了几天之后,张腊狗就又开始在黄素珍身上折腾了。
  “老子就不信这个邪,就是不信这个邪!”
  每天晚上,他总是咬牙切齿,攒一肚子的劲,把自己扳得汗直淌。他相信,数量可以出质量。广种薄收,老子只要收一盘,就够了。
  眼下,张腊狗手上提着一块猪肝。这是刚才在花楼街那家肉案子上拿的。拿到手的时候,猪肝还是热的。一直跟着他的荒货要从他手上接过来,他一摆手,意思是让他自己拿。
  后继有人的大事有了指望之后,张腊狗还能够经常反省自己。
  黄素珍在外头做了一回糊涂事,我张腊狗也是有责任的。也怪自己惯坏了她。老夫少妻么,提么事就答应么事,还让她去上学,到处跑,跑花了心,把鸦片也搞上了瘾。这都怪自己底下不硬足。也好,鸦片上了瘾也好,冇得劲在外头跑了,就在屋里头吃鸦片。
  听拉眼说,黄素珍还是三不之出门去,买点杂八什的东西,但是,总是冇得几大一下子,打个转就回来了。张腊狗心里轻松多了。这个鬼婆娘,到底还是把心收回来了。
  “出去了……”
  不晓得是不是自知丑陋,拉眼见到他们的处长,表情紧张把头一低。
  “出去了?”张腊狗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朝拉眼扫了一眼,忽然停住。“出去了!出去几半天了哇?噫,你个小杂种,我在问你唦,哑了?”
  张腊狗把一只已迈进门槛的脚,从屋里抽了出来,用那只拿着猪肝的手,在拉眼鼻子尖上点点戳戳地吼。他已经看出,拉眼不是在回避自己的丑相,是心里发虚。
  本来就只有一只眼睛管用,本来就心里害怕得不得了,现在,他的师傅又吼又叫,更让拉眼无法集中独眼,看清师傅是用个什么吓人的家伙往自己脸上戳。
  血糊拉呲的,挨在鼻子尖上冰冰凉!我的个姆妈噢,师傅才杀了人的啵,连匕首都冇揩,就往我脸上戳咧!我的这张脸,本来就冇得一点看相了,再用刀子一划一戳,还不稀烂?师傅哇,您家实在要戳,就朝脸上戳吧!反正这张脸就这样了。就是千万莫朝我的肚子噢、胸前咯、喉咙管咯,这些位置戳不得的咧,还有,就剩一盏灯了,这要保住,总要看得到一点亮唦!
  江湖话把眼睛称为“灯”,把眼睛打瞎或把眼珠子抠出来,叫“吹灯”。拉眼的脸上,有用的部件就只剩下一盏“灯”了。这是要珍惜的。他一边暗自祈祷,赶紧把那只眼睛闭上了。
  闭眼睛的动作是有了,但还是只闭上了一只眼睛。闭上的是一只管用的,那只一点用处都没有的眼睛还是睁着。对于拉眼,保护“灯”的目的是达到了,但对于张腊狗,却非常难受。
  这狗日的丑杂种,几烦心咯,他狗日的竟敢这样看老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把好眼睛闭着,把这只烂得一塌糊的眼睛拿来吓老子!
  一股莫名的怒火倏地蹿上来,张腊狗提猪肝的手,拳了起来,挺直食中两指,就要朝拉眼那只闭着的眼睛戳下去!
  “处长,处长!”荒货高叫一声,从屋里蹿了出来。“处长,您家看咯,这上头像写了些么事!”
  拉眼不知道,他还能有幸看得到这个世界,真是得亏荒货这个师兄。
  这张纸条,荒货是在靠黄素珍床边的窗框子上看到的。纸条用小匕首钉着。他把匕首拔出来,想就着窗户外的光线看看,纸条子上有些什么,偶尔朝外一瞟,看到张腊狗要对腊眼下手“吹灯”,就势蹿出来,救了这位小师弟一驾。
  接到张腊狗的请柬,穆勉之吩咐,赏送请柬来的拉眼几个小钱,叫他传信给张腊狗,他穆勉之准时赴宴。
  这是明摆着的,此宴非好宴。能够这么爽快地答应“赴宴”,穆勉之也是出于力挽颓势的考虑。
  最近,穆勉之发现自己正在走霉运。
  先是毛芋头被人割了下身,接着,又是运“土”的船在江上被“吃了黑”。
  看着送请柬的青帮小喽啰在门口消失,穆勉之心里窝着的火,一燎一燎地往喉咙管上窜。
  “婊子养的张腊狗,太瞧不起人了,太把老子不当人了,有意叫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送请柬,这不是明着羞辱老子么!”
  恼火的事情一桩接一桩。最让他恼火的,莫过于法租界立兴洋行的总经理弗朗克,前几天和他的那一场谈话。
  “穆先生,最近,生意还顺?”弗朗克寒暄。弗朗克是个办事说话都相当干脆,有时还显得很生硬的人。在中国人眼里,这个洋人未免太刻板。有时,就是因为这种印象,可以成交的生意,不知怎么就“黄”了。近年来,他已经学会,和中国人谈事情,必须先说几句和事情毫无关系的废话。
  “个猫眼洋杂种,这不是废话么!老子生意顺利不顺利,你杂种不是顶清楚的?”
  从见第一面开始,穆勉之就不喜欢弗朗克。照说,穆勉之好男风,喜欢和“相公”玩一手,应该有点异国风情的好奇才对。穆勉之总是在心里骂蓝眼珠的弗朗克是猫眼睛。
  “噢,穆先生,你知道,我是个不大会,什么,什么客套的人。”见穆勉之没有接过寒暄话寒暄下去,弗朗克反倒觉得不舒服。是中国人而不会寒暄,还是中国人吗?这个中国人,跟中国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谈笑风生,和我这个老板在一起,总是板着一张脸。看来,董事会的决定是对的。
  弗朗克右手拿着一支铅笔,在左手上轻轻地敲打,边敲打边在屋子里踱着圈子,好像在寻找最恰当的措辞。
  刘宗祥站在靠近窗户的地方,观看这个法国人和自己冤家对头的这场对话。
  和中国人作简单对话,弗朗克不怎么需要翻译。今天,他却特意把刘宗祥叫过来。刘宗祥明白,这预示着,这场谈话是正式的,是经洋行董事会讨论过的。他心里的高兴,没有在脸上露出一丝痕迹。他清楚,前一段时间,他下的药,已经发作了。
  “很遗憾地通知您,穆先生,哦,我正式代表董事会,通知您,解除您在我们洋行的买办职务。”
  弗朗克站定了,铅笔也不敲打了。说完这一句,他一动不动地等着。这句话,他是用标准法语说的。他很认真地听刘宗祥的翻译。翻译过来的绝大部分意思,他是听得懂的。
  “能否请问一句,”窗户纸捅穿了,也就亮堂了。穆勉之有遗憾,但是,背靠法国人的鸦片生意,已经成了气候,有了规模,要不要这个买办头衔,很是无所谓的。但他要搞清楚,或者,他要做出一个姿态,搭出一个架子来。在刘宗祥面前,他要有“英雄的失败”或“失败的英雄”的形象。
  不待刘宗祥翻译,弗朗克就点了头。不能太伤一个中国人的面子了。他来中国这两年,最深的体会就是,中国人什么都可以放弃,唯有“面子”,至死也是要保住的。在弗朗克看来,中国人所重视的面子,可能和法国人所说的自尊心同义。
  但自尊心和金钱相比,尤其是和生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理解不理解中国人的“面子”是一回事,会不会利用中国人对面子的执著,又是一回事。他不能在一个中国人的面前,太伤另一个中国人的面子。用中国话说,这叫留有余地,叫网开一面。以后,这个被你保住了面子的中国人,在有机会整你的时候,也会顾念你曾经保过他的面子,不会对你下死手。同时,那个在旁边看着的中国人,也会从内心赞许你,说你有,中国话怎么表述?有修养?有涵养?有城府?
  “本人在任职期间,在生意上,似乎没有什么闪失吧?能说说,是什么原因,董事会作出这个决定吗?”
  穆勉之的询问,应该是很得体的。而且,已经不作什么多的指望了,口气也就显得尤其平和。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老子肯定能重新杀回法租界。最终老子总要和你刘宗祥平起平坐。
  “噢,这有什么不可以问的呢?我们法国人做生意,我们法国人的企业管理,我们法国人的用人制度,都是很透明的,没有什么秘密。”弗朗克口气很轻松。在这次的人事变动上,他没有什么责任可负的。“穆先生,我们洋行对您是很欣赏的,是的,很欣赏。但是,你们的政府,向我们提出了正式的照会,说我们支持您做毒品生意,不不,不是这样措辞的,不是支持,是怂恿、包庇!对,就是这样说的。没有办法,我们不得不分手,我们不愿意惹出外交上的麻烦。您知道,现在中国动荡得很厉害,这汉口,就动荡得很,像一只摇摇晃晃的船……嗯,嗯,虽然,我们法兰西,从来不怕外交上的麻烦。”
  穆勉之刚刚穿戴整齐,朝门口走,就和迎面进来的孙猴子撞了个满怀。
  “大哥,您家到哪里去呀,穿得这样子齐整,到哪里去吃喜酒?”大冷的天,孙猴子的棉袄还敞着怀。孙猴子最近特别忙。除了管鸦片的进货,还暂时帮穆勉之管着毛芋头那一摊子销售的事。弟兄们都很佩服孙猴子,说他忠厚。对大哥忠,待弟兄们厚。又不怕死,敢作敢为,还不像六哥毛芋头那样毛躁。毛芋头还躺在医院里。听医院的人说,性命可能是保得住的。孙猴子就是刚到医院去看了毛芋头的。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毛芋头,孙猴子很感慨。老六还算是“八字”好,命大。要换一个人,早就死了。但要从床上爬起来,没有个一年半载怕是不行。再说,就是从床上爬起来了,有么用咧?一个大男将,长得好看不好看,算得个么事呢!只要胩里的家伙能把裤裆顶得起来,就是个好男将!这好,不要说顶不顶得起裤裆,连屙尿都对不上夜壶了。你看这有几遭孽!
  孙猴子很想对穆勉之说说毛芋头的病情。孙猴子记得,穆勉之对弟兄们说,不管用几多钱,就是把洪门这个山寨的老本都贴进去,也要把老六救活。一看穆勉之一副参加正规社交的样子,就把要说的正经话咽回去了,想开个小玩笑,又天生不是开玩笑的性子,说到一半就打住了。
  “哦,正好,老五哇,您家回来得正好!”思前想后,穆勉之还是决定要去赴张腊狗的“鸿门宴”。“老五,是这样,张腊狗那里送来一张帖子,请我去喝酒,我这就应该去了,等了你一下。就是要跟你说一声,让你晓得我到哪里去了。”
  “么唦?张腊狗请您家喝酒?”孙猴子的眼睛,睁得像是要从眼眶里蹦出来。“莫见他的鬼哟,这不是黄鼠狼给鸡……”
  尽管敞着怀,孙猴子头上额头上还是沁出了一层汗。这是冷汗。
  他心里暗暗叫苦。他猜到,张腊狗请他的大哥喝酒,与黄素珍的被绑架有关。绑架黄素珍的事,孙猴子没有跟穆勉之说。他以为,他做得绝对的神不知鬼不觉。
  那是一条死巷子。他事先“踩过点”。再说,那一带他孙猴子也很熟悉,前头就是一家“戒烟所”。他要一报还一报,为老六报仇,让那狗日的张腊狗心里也疼一疼!看来,还是得跟大哥说呀,不说,要是张腊狗那杂种真的手上有么证据,不麻烦了?
  “老五哇,么样搞的,这冷的天,袄子也不扣好,还一脑壳的汗?莫不是病了?
  过点细咧,您家也不再是年轻的汉子了。您家再一病,我还指望哪个?”
  见孙猴子一脸惶急,穆勉之以为他在为自己担心,不由心里一热。
  孙猴子用袖子在额头上揩了一把,揩得很潦草。孙猴子这很听话的揩汗动作,暴露了他心里装着重要的话,没有说。
  “老五哇,你莫不是心里有事?是不是山寨里头的大事?不是公事大事就算了,你还不晓得,这多年,弟兄们各人的私事,除非要山寨帮忙,我是从来不管不问的。”
  穆勉之有些着急。他应该走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怕明知是上刀山,下油锅,答应了的,就要去做。不然,以后还么样在汉口玩咧?
  第八节
  荒货凑近张腊狗的耳朵,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可能是声音太小,呵出的气大于声,张腊狗的耳朵眼子热烘烘一阵奇痒。他下意识地用手抠一抠那只痒耳朵,瞟荒货一眼。
  “说大声一点,怕么事唦,这里又冇得外人!你说穆勉之么样唦?”
  “我是说,姓穆的来了……”
  “带了几个人哪?”
  “冇带人,就他一个人来的。”荒货再也没把耳朵贴上来说话了。他记起来了,处长不喜欢和男人挨得蛮近,说悄悄话。
  张腊狗的确对他手下的说过,男人和男人之间,挨挨擦擦,要么是日屁眼的相公,要么就是搞阴谋诡计。穆勉之喜欢日屁眼,我们青帮就是要清,不搞那些恶心的事情。像他那样搞,世界上还分个么男女咧!这段时间,张腊狗和穆勉之关系很紧张,他对穆勉之,随么事都看不惯。以前两人关系还不错的时节,他也不是不晓得穆勉之的这些毛病,却从未听他批评过。
  “就是一个人来的?嗯,嗯……”
  这是张腊狗没有想到的。他估计,穆勉之会意识到此宴非好宴,会带几个人,虽不说是前呼后拥,也要有两三个保镖一类的护卫。
  个把妈的穆勉之,这一手玩得蛮清爽!张腊狗想,他应该出门相迎。
  “穆先生,哦,穆兄,盼您家来,还真不容易呀!还当您家不来了咧!”张腊狗迎出门来。既然穆勉之是诚心来赴宴,起码,是单枪匹马到他张腊狗的窝子里来,说明人家是有胆气的。都是在江湖上玩光棍的,晓得这是不容易的事。
  “张处长,您家是官身哪,请我这草民百姓喝酒,我只有跑都跑不赢的,还有不来的!舍下最近多事,有点穷忙,稍微来得晚了一点,张处长该不会见怪吧?”
  这就是读过书和没读过书的差别了。穆勉之闯江湖,随什么歹毒的事情都做过,但是,在与人交际上,说出来的话,不仅礼貌周到,而且话里藏话,肉里含着骨头。
  张腊狗自然听得出穆勉之话里的骨头。一股杀气在脸上一掠而过。
  “哎呀,穆兄呀,您家能够到寒舍来,就是蛮把面子我了。还等么事咧,入席咧入席咧,老弟兄伙的一些时冇在一起喝两杯了,今日哪,我们是要一醉方休哇!”
  “你们要是想喝酒,能够上台盘陪穆先生喝两杯的,就上桌子,不相干的都各人忙各人的事情,莫像根驴子鸡巴样地杵在跟前,这鬼样子蛮败胃口!”
  张腊狗也不愧是火里血里滚出来的,插科打诨,嘴巴热闹得不得了,表现出和穆勉之不晓得有几亲热的样子。
  上桌子的东西,也可以说明主人待客的诚意。
  凉拌蛰皮,凉拌毛肚,凉拌口条,凉拌心头,凉拌腐竹,凉拌藜蒿根,凉拌皮蛋,凉拌莴苣尖,先上来八个冷碟,四荤四素,用的是五寸的中盘,显得秀气紧凑。
  八个冷碟还刚动了几筷子,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紫砂陶钵端了上来。尽管盖得很严,但仍有一缕清香断断续续溢出来。
  “穆兄,尝一口,这是好东西咧,菊花枸杞脚鱼汤。”
  这自然是好东西。汉口人把鳖叫脚鱼。脚鱼和乌龟这玩意相像,都有“王八”之嫌。穆勉之嘴角稍微向上一翘,有那么一丝笑容停在那里。
  “张处长请,您家先请!”
  从毛芋头口里,穆勉之晓得黄素珍像是怀了身孕的样子。这么多年,这张腊狗,在黄菊英和黄素珍母女两个身上扳了晓得几多趟,连个屁影子都冇得一个,被我们的老六只睡了一盘,肚子就鼓起来了。哎嗨,老六哇,你高头不中看,底下还是蛮中用的咧!可惜了,恰恰就被这个把妈的把点有用的东西废了!老六,遭孽哪!
  穆勉之以为,让黄素珍怀孕,是毛芋头的功劳。
  热菜一道道地上,已经搞不清楚上了几道菜了。反正吃的人心思不在吃上,废话倒是说了不少。
  “穆先生,蛮想向您家打听一个事,又怕引起您家的误会。”张腊狗喝酒走肝,脸越喝越白。这种人,就是把眼珠子喝得像兔子的眼睛,脸色也是从白里朝青里走。穆勉之喝酒走表上脸,一沾酒脸就红得像炒熟了的虾子。喝酒走肝的人,如果有酒路子,三两下去,就头上像揭了盖子的蒸笼,胳肢窝、脚板心,像戳穿了洞的水袋子,不停地流水,流出的水还有浓浓的酒味,这种人是很难得喝歪的。
  喝酒走表的人,没有沾到几多,就头泡脸肿,容易晕,也容易还原。张腊狗喝酒走肝,却属于没有多少酒路子的,脸越喝越白,身上越喝越冷。大冷天的,这种身子的人喝酒,很吃亏。晓得自己是这样的底子,张腊狗喝酒就比较节制。没有喝多少,他就把话引进了主题。
  “张处长,有么事,您家尽管说,我还有不听的?”穆勉之是喝慢酒的,浅斟缓酌,脸喝红,浑身的每个毛孔都被酒泡松了,整个人就松弛舒泰了。孙猴子已经交了底,说黄素珍被他塞到一处地方藏起来了。他晓得,今天着急的是张腊狗。
  张腊狗肯定怀疑这事是穆勉之派人做的。嘴巴两张皮,说说是不费力,先拿凭证来再说。
  “是这样,我屋里的,这几天都冇回来,怕是走失了向,有人说哇,您家洪门有兄弟看到过,好像是在花楼街附近。”张腊狗尽量不把心里的焦急表露得太明显,也不能把话说得太穿。把话说死了,人也就死了。
  “哎呀,有这种事?有这种事?这倒要好好查一查!”穆勉之开始装马虎。他也不愿意把话说绝。随做么事都要留有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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