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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厨

_3 多令(现代)
  “我们已经吵完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们好好休息吧。”
  等我回到卧室,她却已经不见了,只有凌乱的被窝,落在地上的书籍、鞋子。那种景象几乎让我所有的思维都冻结,我走到阳台上,冰冷的雨点真的落了下来,外面万籁俱静,所有的声响,都被那种密集而细小的无尽雨点所吞没。
  我呆住了——很有可能,我遇到了真正的鬼魂,天啊!我把烟灰缸拿到了床头柜上,猛吸了几口烟,收拾好地上的东西,然后关紧所有的门窗,缩进了被窝里。烟草给肺部带来一种强大的力量,如针刺般的快感传达给脑海,我翻弄着手机,想不起该跟谁讨论这事,冯大卫?杜路?不,不,这是现实的城市,这是现在的城市,这是活着的信息化的城市,物质丰富的城市,没有人会相信我,绝对不会有人相信我。
  我只能相信自己!
  我想起了那个大学同学找我点烟的那回事了,他已经死去十多年了。突然我对这事有了点信心,我只是在瞬间接通了另外一个灵魂而已,何况,她不是那么地坏,何况,她还是那么地美丽。我扫了一眼我的书架,想找点答案出来,但我的书架上没有任何一本书和鬼魂有关。
  另外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了上来,她会不会还过来?也许我睡着的时候,她就在我身边一直看着我?我浑身哆嗦着,想要找一种抵挡的办法,飞快地转动着千百个念头,巫术、定力、业力、佛经?或者是我自身对她的说服力?我感觉到自己贫乏无比,只能用被子裹紧了肩膀,让下巴紧贴着被沿,不让一丝热量泄漏。
  被窝里越来越暖和,我终于获得了一点点的安全感,那个空空如也的右侧带来些许的寂寞,午夜已经来临。
  我不断安慰自己,她不是那么坏,真的,也许她根本就不是鬼,她用自己的办法和我开玩笑。我想起了她的体温,她嘴唇上的水分,她光滑的头发,那紧紧搂着我后颈的双手,传递过一种亲切的热流,让我有点后悔,没有在那一晚紧紧拥抱她。
  也许,她仅仅是一个将在冬季和我取暖的女子,我们紧抱着的身体,在冷寂之中暗流汹涌,对于彼此的孤单而言,拥抱就是与生俱来的拥抱,她已经告诉我,她这么想过。
  一阵松弛的眩晕传来,我知道我将沉沉睡去,或者从未真正睡去。
  
  第五章
  
  “什么?你说你遇到的是鬼?”吕晓薇被吓得一愣,然后在电话那头爆发出乐不可支的笑声。
  笑过之后,她继续说:“童老师,我还不知道您这么逗呢。至于,至于我到您家里去驱鬼,我想我一没有那个义务,二也没有那个胆量。”
  我讪笑了几声,也不知道怎么会给她打这样一个电话,也许想看看她对这种事情的反应,此时我才觉得有点冒失。大大方方邀她去做客好了,反正从那顿晚餐开始,我已经看出她不会拒绝我什么,何必又找这么个不靠谱的借口。
  我只得说:“其实,就是期待着你过来啊,陪我看看电视剧什么的。”
  “我觉得不像啊,童老师,你刚才说得那么认真,我都快被吓死了。你等一下……”
  她停顿了片刻,好像在和旁边人交流什么。“要么是这样,今晚我就不去你家里了,你要么来我这儿先和我汇合,我们一起去参加一个徒步活动。”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反正暂时脱离一下那个女子也好。
  “需要我准备什么?”
  她说:“等一下。”电话那头,她继续和旁边的人说话,我什么都听不清。“你准备一个自己的睡袋和一根手杖就可以,户外用品店都能买到。”
  下班后,我直接买了一个厚实的冬季睡袋,然后在十三号线的一个站口和她汇合了,那里到处都是背着背包,提着帐篷和睡袋的年轻人,和我们一起候车。我们登上一辆大巴车,往北京北部的山区驶去。
  等我们抵达那个山谷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吕晓薇租下了两个帐篷,我们一起把帐篷搭好,她才告诉我,周六和周日都会在山谷中行走,每天需要走五十公里,一共要走一百公里。我倒吸一口凉气,妈呀,走完也许周一人就废了。吕晓薇说:“你不是喜欢长跑吗?你没有问题。”我说,这和长跑完全不一样,也许我能撑到结束,但不知道后果会怎样。
  夜里,我望着帐篷上的顶灯独自发呆,周围的人声顺着夜晚的空旷冷风阵阵传来,反而让这种独处充满快意。我和吕晓薇约会过好几次,却从未深谈过,我仅仅是从表象上认可了她,扎实稳重,其貌不扬,而又极富韧性,这样的一个女孩,多打打交道,肯定没有坏处,此刻她也待在自己的帐篷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然后帐篷的尼龙布上就有了些响动,沙沙地如同麦苗的拂动,我很快意识到这是微不足道的小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我很自然地想起这首词来,中年听雨客舟中,断雁啸西风……后面一句是什么,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尝试了几十次之后,我把思维调到了诗歌上,帐篷尖端摇曳不定的灯光让我想起了他,一个中学老师写的诗:一只蝴蝶标本用时间的别针钉在天幕,一座蝴蝶形的风暴,它的缺口在另一个更深的地方,风暴中央安静的湖面上,一群天鹅将弯曲的身影从镜头里取回……后面是什么,我又忘记了。此刻,旁边的另外一顶帐篷响起了一群大学生玩斗地主的吵闹,然后又有滴滴答答的声音扑在帐篷上,近得如同就在自己的耳廓,滴滴答答的声音越来越密集,如同千军万马急不可耐的脚步,我意识到,外面的细雨已经转为中雨了。
  我掀开帐篷,一股大风就灌了进来,雨声马上大了数倍,不知不觉间,山谷里密密麻麻扎满了帐篷,足有上千顶之多,这是冬季之前最后大规模的徒步活动,年轻人在旷野里找到了天堂,黄色的白色的各种灯光,隔着帐篷在轻微地摇曳,雨水使得这种摇曳更加模糊不定,如同幻境。
  我大喊着吕晓薇,她从帐篷里钻了出来,说防潮垫有一角有点湿了,我发现她扎帐篷的地方有点倾斜,那就意味着那些细小的水流会在底线汇聚,而不会顺着帐篷的防雨层落到地上,然后四散开去。我们不得不把她帐篷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然后一起抬着帐篷挪一个地方,她很麻利地做着扎绳子,铺垫子一系列的活,全然没有任何烦恼之色,此时我们的关系既简单又充满斗志,我们就是同舟共济的伙伴。
  深夜,雨越下越大了,几乎能感觉到水流在防潮垫下汩汩地流动,垫子的四角都有水渗了进来,我不得不不停翻滚睡袋,找到安全的睡觉空间,迷迷糊糊之中,雨势竟然成了暴雨,整个帐篷都在轰轰作响,听见周围不停有人起来大呼小叫,一定是帐篷或者睡袋已经被摧毁了。我这里形势暂时还是安全的,吕晓薇那里肯定也不赖,她重新选的地方比我的要好,我看了看手机,凌晨两点了,照这个下法,再等一个小时,无论多么好的帐篷,多么好的地点,也必定全部湿透。想到这里我睡意全无,几乎每过两分钟就要摸摸防潮垫,看雨水侵袭到了什么地步,这种强撑着的精神让人疲惫不堪,所幸,四十分钟过后,雨突然停了,我的防潮垫还保持着百分之六十的干燥。
  第二天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出发,我和吕晓薇并行了十公里之后不知怎么就走散了,当时我要求坐下来抽一支烟,她说她去前面等我,然后我就再也找不着她,打手机也不通。二十公里之后,我的左脚掌出现了第一个水泡,我用指甲狠狠撕破了它,液体把袜子和鞋垫都沾在了一起,反正脚上已经很麻木了,慢慢就没有什么感觉。然而大脑在不可遏制地四处狂奔,一下是李可染笔下汹涌的山势,一下又是关于老鹰的联想,最后我努力从大脑里拖出几首音乐来,Gorillaz乐队,我以前戴着耳机跑步时最喜欢的:City’s breaking down on a camel’s back.
  They just have to go ’cos they don’t know wack.
  So all you fill the streets it’s appealing to see.
  You wont get out the county, ’cos you’re bad and free.
  You’ve got a new horizon It’s ephemeral style.
  这首歌跑车似的节奏反而让我走得更加吃力,它太快了,反复无数次之后,就像一条狗想咬着自己的尾巴那样,在脑海里疯狂打着圈。现在,我肌肉里所能掏出的最后一丝主动的力量,也全部干涸了,才只有三十公里,我只会本能地迈动双腿。前后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都已经低下了头,连四处张望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决心像他们一样,盯着自己的脚尖好了,不要想别的,就当世界只剩下脚尖挪动这回事,也不要想着时间,这种机械而单调的行动,总会让世界有个尽头。
  但这终归是做不到的,也许在几千步之后,父亲又钻到我的意识中来,以前他总和我吹嘘以前在部队急行军的事情,一天多少公里全然忘记了,只记得那是个特无聊的事,现在,我注定也得在此生体会他一次。
  第一天的最后十公里,无论我再想什么都颠三倒四的,无尽的缓坡,无尽的沟壑,即使多看一眼也让人眩晕不已。在走过一个长满各种灌木的大下坡之后,一种眩晕感让我整个身体都浮了起来。虽然没有继续下雨,但铅色的云朵让天空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黑色刮痕,风在耳膜里嗡嗡作响。我感觉到另一只脚也流出了液体,那只脚慢慢地就不再属于我,这该死的最后十公里就像五十公里那样漫长,我已经路过了很多所废弃的农舍,还有一座倒塌的砖墙,那里面飘来阵阵徒步者留下来的尿馊味。
  最近的一处山脉可以让这种不适得到调节,那上面的黄栌叶子已经红到了最深处,像饱含着水分顺着山脊蔓延开来,远远地那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声,我敢肯定,那里就是我们今天的终点。
  我打起精神,这时候,终于体会到一种叫做意志的东西会取代身体,那是我以前没能体会到的。以前跑十公里左右,总是能靠身体的能量维持到最后,所谓的疲惫,乃是能量耗尽的警告,耗尽之后我绝不会继续摧残自己。而现在,能量在几个小时之前就已经完全空了,无论吃多少面包和巧克力都不能在短时间内得到恢复,其实耗尽的不仅仅是能量,而是大脑深处战斗到最后一刻的一种信念,这种信念在无休止的运动中也会慢慢死亡。
  无论是能量、信念、意志,还是勇气什么的,它们总会死亡,但它们死亡之后,总会还有另一种东西蹦出来填补它们,那种东西你无法预料到它究竟是什么。现在我得到的答案是羞耻,是万一失败后必然的、无地自容的羞耻。
  因此我剧痛的双腿全然没有了感觉,大腿已经完全僵硬了,小腿肚子也有些抽筋,但它们竟然还都在神奇地行动着,一种免于失败的恐惧感,或者长距离的惯性,驱使着它们不得放弃。
  在最后一公里的标志下,我决定休息一下,因为我已经确信肯定能走到终点,我甚至还可以加快一点速度。我找到一块齐膝高的岩石,想坐在那里,这么高的石头,刚好让我不必往上爬,多浪费些精力,也不必坐得太深,以免要用手撑着爬起来。
  等我走到那块岩石旁边,有两只脚从岩石下伸了出来,朝空中踢了几下——那是一种放松腿部的动作,然后一个女孩爬了起来,刚好就是吕晓薇,她的短发已经汗得紧紧贴住了脸颊,一种运动过度的暗红色爬满了她的颧骨,她还是开心地笑了,想不到我没有掉队,想不到我和她看中了同一个地方休息。
  我们背靠着背休息,几乎累得说不出话来。
  我掏出手机,上面积累了几条短信,一条当地的气象预报,三条促销,一条吴总发来的下周会议通知,最后一条让我绷紧了神经。
  “快给我打三万块,工行××××××,李小芹。”
  这可能是个骗子,我马上回了过去:“你是谁?你在哪里?”
  然后我的电话马上就响了,我把头埋到了膝盖,侧过身子,用一只手捂紧了电话,不让一丝声音漏出去。
  即使那个声音远离了一万光年,即使已经化为尘土几个世纪,我也是认得的。
  “是我!”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焦急。我只能“嗯”一声,表示肯定。
  “我这里出了急事,我必须要交钱,还差三万块就可以脱身,你明白了吗?”
  我又只能“嗯”上一声,心里嘣嘣直跳,刚刚缓和下来的心率,瞬间又上升到了峰值。
  她几乎是在用最后的生命逼迫我:“你如果明天不把钱转过来,我就死定了……”
  电话里传来另外一个男人的嘟哝声,似乎在强迫她把电话掐断。
  我给她又发了个短信,只有一个问号,然后就坐着发呆,她的短信,再也没有回过来。
  和我背靠着背的吕晓薇缓过了劲来,她转过身,想和我并肩坐着,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然而,我的脸色让她吓了一跳,此刻,不但是我的双腿,我的脑袋也和岩石一样僵硬,不知所措。
  “啊?你怎么突然这么严肃。是不是吴总打了电话,让你赶快回去?”
  我摇了摇头。
  “那我们就赶快走吧,先到终点再说。”
  我望向远方,一大堆人马正背负着行囊,络绎不绝地正朝那深秋最后的一抹金红色走去。那条羊肠小道就像大地深处的缝隙,越陷越深,也越来越倾斜,人影却显得越来越渺小,越来越难以分辨彼此,那些徒步者最后都将因为这越来越大的坡度,滑向一个梦想的最深之处。风吹动着他们的衣襟,彼此加油的喊叫声远远传来,如同天色昏暗之前,牧童驱逐最后的羊群归家。
  到达终点之后,我和吕晓薇决定在山脚下的小旅店借宿,第二天不再继续,也许是我糟糕的脸色起了作用。总之,如果能好好休息一个夜晚,第二天我们还是能完成那剩下的五十公里的,现在我们决定第二天回城,第一是不想让身体过度透支留下伤病,第二是我们已经完全达到了目的,体验如何去为长距离任务寻找力量,至于那个不是非完成不可的数字,对生活的本身实在是不能起什么作用,也许只能在朋友聚会的时候炫耀一下,总之,现在离开也不是个羞耻的事情。
  回到城里已经是中午了,我和吕晓薇在一个精致的川菜馆吃饭,以补充昨日过度消耗的体能。刚好是午间新闻时间,电视里播出了几条外交新闻,然后是下半年经济形势之类,十来分钟后,就自然过度到了地方新闻,当那个穿着乳白色西装的女主持镇定自若地说出几句话之后,我的心里如同被大锤打了一下,和昨天一样,完全怔住了:“日前,公安部经济犯罪侦查局和桂海市警方,联合侦破了一起特大诈骗案件,请看详细报道……”
  然后,镜头转到我看见过的那一大片海景房,随后是那些宣传单,一群人在开会,还有一群老人在聚餐。
  “据办案干警介绍,以罗洪武为首的犯罪团伙长期盘踞桂海,他们以房地产虚假销售为掩护,以传销为手段,欺骗群众四千余人,短时间疯狂敛财十五亿元……在这次收网行动中,警方拘捕了以罗洪武为首的犯罪分子三十余人,对其中二十七人实行了刑事拘留,解救被骗群众两千余人。由于案情重大,牵涉人员众多,罗洪武以及海天集团的其他犯罪行为仍在调查之中……”
  短短的一分钟,让我对那次桂海之行有了彻底的答案,一时间我心乱如麻,常青青怎么样了,李小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心不在焉地匆匆吃着饭。吕晓薇显得很不愉快,我完全心不在焉,即使夹菜的时候也一直盯着电视屏幕。在地铁站告别吕晓薇之后,我迫不及待地打起了电话,常青青是关机了,而李小芹那头传来的永远是占线的声音。
  想起李小芹打款的事,我推测有几种可能性,也许她得拿钱疏通下关系,也许是欠人钱给扣了,总之是个麻烦事,她在设法脱身,这条新闻可证明她完全身不由己。出了地铁站之后,我找了一台ATM机,输入了那个账号和数字三万,在按下确认的最后一刻,我又犹豫了:我不能这么冒失,我至少得给她再通个电话,确认到底是什么事情,万一是别人逼迫她打的电话该怎么办?
  我抱着最后尝试一下的念头,再次拨了那个电话——“对不起,您拨的号码在通话中。”
  这是疯了,都几个小时了,还是占线。
  我的卡被退了出来,我在ATM机之前站了足足有十分钟,还是坚决地再拨了一次,回音仍然是“对不起……”
  我决定把这件事情分两次做,先汇一万五过去,看她有什么反应。当我按下确认之后,回到街上走了半个小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她的短信:“谢谢,再见。”
  当我再打过去的时候,那个号码变成了“对不起,您拨的手机已停机”。
  一个不安的念头冒了出来,这次停机,也许就是永远的了,她倏然消失,不留一点痕迹,这和她去桂海之后的处世风格,完全是一致的。
  汇走了一万五,又杳无音信,这事让我郁闷得不得了,我必须得找个人聊聊。我竭尽所能,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给杜路描述了一遍,他在电话那头大呼小叫起来:“你傻帽啊,白给一万五出去。你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啊。”
  我解释道:“这也许是救她的命啊,不是钱的问题。”
  “救什么救啊,都分了那么久了,你还想着救?如果她真心想死是你救得了的吗?”
  我说:“至少我得求一点安慰,她是因为我才来北京的,她不来北京的话,也不会被骗到那个鬼地方。”
  杜路叹了一口长气:“唉,你就信她的?也许她发了财又在你这里装呢,你就是陪着她一起装呗,唉,既然汇了那就汇了吧,反正你和她也睡了那么久……”
  我默然挂掉了电话,一时间竟然想不起自己该干什么。也许,这就是事情的结束吧,就这样结束,难道不挺好吗?
  怀着这样沮丧又无可奈何的念头,我被人群裹挟着,或者无头绪地被推挤着,走过一个百货公司门口,那里挤满了全世界最华丽的伪装,一个银光耀眼的巨大伏特加酒瓶矗立在门口的广场,一个大橱窗在展示精致的日本灯罩,一间剥皮小松木建造的房屋,也在成型之中,女孩们贴着玻璃,在欣赏一种有金色浮雕的手机,还有一个用金属做的,能不停旋转着喷水的微型花园……仿佛这就是城市能给你的百科大全,挨着这家百货公司,是无尽头的挂着灯笼的料理店,彩幡飘扬的食品店,黑色的数码体验店,挂满卡通的饰品店,箱包店……
  城市竭力用物质给你提供在这里生活的所有答案,却从来没有我想要的。在这里寻找一个人,就像在森林里寻找一只普通的松鼠那样艰难。我们只是城市里亟待消化的存货,无论是街道、商场,还是公司,我们都必须通过物与人之间实现联系,才能实现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这才是我听到那声“已停机”之后,陷入彻底的空虚和无聊之中的原因,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但她却消失了,对我的努力不再有任何的回应。关于金钱的问题,每个人都表现得有自己的风格,有人注定将躺在蒂凡尼和爱马仕之上安然入眠,有的人却不得不穷尽一生,夜不能寐地窃取它们,或者借用它们,老练的内行会很熟练地操纵这些风格化的产品,然后用它们去熟练地操纵人,用它们衡量一个人的品格和能力。我根本不知道她最后会属于哪一种人,总之,她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
  我不知道金钱能否买来我最后的安宁和宽恕,也许在别人那里,这一点点钱什么都买不到。其实从这一刻起,我已经当她彻底消失了,停机意味着她主动要抹去最后一点痕迹,在这网络、移动网络、信息全覆盖的时代,一个人的消失,反而变得更加容易。
  我再次回到那种没有止境的虚空之中,她此刻就像一个没有标点的句子那样,所有的故事都已经结束,但缺少的那个标点总让人寝食难安,仅仅是一个标点,就可以赋予这个故事一点意义,否则那个句子的存在全然悬空,永世不得落地。回到家里,我一口气把五六本书同时放在床头,伸平了肿胀的双腿,一本接一本胡乱翻着,《黑暗塔》系列,《21世纪散文典藏》,史景迁的《前朝梦忆》……无论哪一本,都无法将这个标点最后落下,或者是无法将这个微小而执拗的念头放走,我无法投入到任何一本书籍之中。
  就这样,我在极度的疲惫中度过了完全空白的两小时,枪侠的故事,张岱的故事,还有一个钢铁厂女孩的故事,在极其快速而强迫的浏览中,最后竖起为一堆扭曲的文字金属,它们以各自的风格铰接成为一堆金属的肠肺,犹如在走入一个巨大的蒸汽机房,动轮、滚轴、铁链、排气管,各种巨大的阀门,种种需要人努力去正视的精神存在,强大到让你不可能有任何的卑劣和自私念头,“黄昏时分,他听到沉闷的雷声,但眼前高耸的山峰挡住了视线,他们看不到山那边的暴雨”。
  我相信文字的巨大力量,总可以将这些污浊而残忍的生活,破碎而无比荒芜的生活统统碾碎,我相信,我将带着这个坚定的念头沉沉入睡。
  但黄昏真正来临的时候,一系列的麻烦却刚刚开始,暴雨将至,无处可逃。
  电话又响了,是老家那边的号码,一个我非常厌恶的声音,但此刻又不得不接受的声音,那是李小芹的妈妈打来的。
  “童明,你好。”
  “你好,阿姨。”
  那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一个无论如何都肯定尴尬的词句。“是这样的,李小芹失踪了。”
  “失踪?”
  “这几个月来,她偶尔给我发个短信问好,却从不说她在哪里,号码也经常换。”
  “那就不是失踪,今天可还给我发过短信。”
  她发出一声绝望的叹息。“我知道她有麻烦,但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我想,你是不是可以去找找她。”
  我本能地回答到:“我不!我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说了这句话我又有点后悔,也许会惹她发怒,但她仍然不紧不慢地,甚至带着一点哀求地劝我:“上次的事情,虽然我们很无奈,但知道你是和她青梅竹马的朋友,只有你才能让她舍弃一切,所以,也只有你才能找到她……”
  “对不起,阿姨,我们已经彻底分手了,如你所愿。”
  她还是没有生气,但换了一种方式继续逼迫我:“分手也不意味着你没有责任,不是你她不会来北京,也不会从北京突然失踪。”
  我一时无法反驳,因为这个理由也存在于我的心中,她现在得势不饶人,继续紧逼上来:“她也许被人害了!她太蠢太天真,这样下去有天死在外面我们都不知道!”
  她几乎是在绝望地大吼着:“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们会痛苦一辈子,你难道就一点都不会有?”
  我被这个理由彻底地打倒了,好吧,好吧,我只能先答应着。
  我痛苦地捂住额头,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非常荒诞的处境,一个失去了感情依存的人,却要我走遍天涯海角将她找回来?找回来了,我又该怎么办?
  哦,这不对,不是找回来,而是找到她,确认她的存在而已。想到这里,我稍微踏实了一点。这个任务虽然带着强迫症,却不是全无意义,如果没有意义,那么卡夫卡和贝克特也没有必要将很多类似的故事写成文字,等待,寻找,一个只剩下符号般的人物。其实她并不仅仅是符号,只是我对她绝望无聊之际才会这么想。
  那我究竟是在干什么?为一个非常讨厌的人履行承诺吗?我对她全无感情可言,履行了我也得不到任何满足。我是在为自己找一个心安吗?不,无论她是在上一秒消失或者在很久以前消失,我都会开始自己的生活,时间是记忆的窃贼,被盗窃一空的地方,总会堆满新的物品。
  我开始一直在苦笑,突然想到一个地方,就变成发自内心的笑了。那就是这个任务多少带点调查性质,很像我的工作。我最近在做的一个题目是调查近十年来中国音乐少年的留学之路,除了十几个国家的学生之外,我们还得搞清几十个天才少男和少女在留学之后的结果,他们在哪里,他们在干吗?留学对他们的人生,起到了什么关键性的作用。
  我接受了一个任务,李小芹就是我工作的委托对象而已!我是记者,更是侦探。
  所以,不要害怕,让我开始吧,这事并非那么痛苦。
  我打开电脑,开始搜索海天集团的资料。现在,各大新闻网站都转载了电视上的报道,还加上了不少背景资料,也有的派了记者在陆续发回报道,这个新闻的价值是在所有的类似圈钱传销的案件中,它的门槛是最高的,起步是三十万的房子,最高的是七十万,真正的富人游戏。关于海天集团的搜索结果出现了一千多页,但加上李小芹不会有任何结果。我只好按照关键词的关联度飞快地浏览内容。在翻过四页之后,我发现这样的工作没有任何效果,即使我对海天案件了解得再详细,也找不出李小芹的任何蛛丝马迹,她在里面到底是什么角色,案件和她到底有什么关系?
  也许我得采访下公安局和法院,或者采访海天的高层,但我深知这种打着采访名义的调查非常麻烦,需要绕很大一个圈才能找到关键人物,其中任何一个环节被拒绝,又得重新来过。我还得兼顾自己的时间和金钱,完全消耗不起,我本能地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标准,在这事上的投入,绝对不应该比对吕晓薇的投入更多,我宁可和她去爬一次香山,或者去看一看塞北的秋天。
  但今晚我有的是时间,我至少要把自己该如何着手这个问题想清楚。现在的局面是,我就算把网页看上一千页,实际上也在原地踏步,得到的信息是一个笼统的结果,而不是原因,也不是过程。
  一定要把调查方式逆转过来才行,应该是从源头寻找过程,再寻找结果,而不是从结果倒推过程,再找到源头。我心里突然一亮,如果能找到李小芹是为何去了海天,找到她不会太难,从这里找起,总比漫无边际地海天案件几十个主犯和几千个受害者找起要容易。
  王海燕已经斩钉截铁告诉我她和这事没有关系,那她是不是后来会和王海燕继续沟通呢?我尝试着打了一下王海燕的电话,她说很久都没有她音信了,以前的号码全部停机。
  我死死盯着电脑,一个卑鄙却省力的念头,无法阻挡地从胸腔直接冲了出来。我在桂海尝试过破解她的QQ,何不再试一次,如果她有聊天记录在里面,那我就继续追踪下去。
  我忘了那个破解软件尝试到了哪一步,现在我得重新来过,先是她的生日数字范围,再是她的身份证数字范围,还有她之前的那个手机数字,我在前面加上她的姓名拼音,在后面加上她的姓名拼音,然后是缩写……软件的工作进度栏在飞快地闪动,我完全忘我地投入到这个无聊的工作中,喝茶,抽烟,嚼着饼干,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也浑然不觉。
  每一秒都有上千种可能性被排除,总归在接近答案,我一连几个小时紧张地盯着屏幕,每一个下一秒那个密码都会呼之欲出。
  一阵来自夜晚最深处的呼吸,在这个完全封闭的空间轻微震颤着,我的脊柱本能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传递给疼痛不堪的颈椎,然后是大脑。
  我的书桌是放在窗户之下,有半角的窗帘没有合拢,我稍微抬起一点头来,在那块黑色玻璃的反光之中,一个更黑、更深的身影,让我感到了被死亡攫紧的巨大恐惧。
  此刻除了那些数字,世界本应空无一物。
  那个女子,又无声无息地走到了我的侧面,她略微弯下了腰,和我一样盯着前面,电脑,或者那边全世界最黯淡最可怕的镜子,在这个似乎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缓慢过程中,我已经彻底陷入了死亡和僵硬的深渊,不能动弹分毫。
  但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过程是多么漫长又令人恐惧,她毫不在乎地说:“你在上网吗?”
  我根本不敢侧过脸去看她。为了看清屏幕上的内容,她却把脸贴过来了。
  那依然是光滑而有温度的、百合般淡香的头发搔动着我的耳廓,我终于吸进了一口气——刚才那一个世纪,我肯定已经停止了呼吸。现在,这第一口呼吸就像身处山谷之中,带着雾气和草本植物的新鲜,她的身体已经融化了我的表层,就像一个最熟悉的朋友那样。
  我得提醒自己,我已经在电脑前沉沉入睡,然后迎接她的到来,我和她身处山谷之中,看着群星闪烁的夜空,她会举起一柱光束,射向渺茫而玄奥的大气。我陷入这完全被她控制的梦境之中,无法自拔。
  进度条依然在顽强地闪烁着,她非常好奇地看着这个奇怪的玩意,那种面容已经让我根本无法拒绝和她继续对话。
  “呀,你用的是黑客软件,破解QQ密码的。”
  我难为情地想解释一下:“是想找一个朋友,她失踪了。”
  她继续盯着那玩意,好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用这样找人吧?你肯定是在找一点内容,隐私什么的,照片什么的。”然后,她用那种灿烂而清澈的眼神,紧紧盯着我,似乎又要开始在凌晨开始一个水晶般无瑕的舞会。
  我说:“我就是在找人,她被别人骗走了,她爹妈让我找回来。”
  她爆发出一阵愉快的轻笑:“我知道的,她是你的女朋友,其实你每天晚上都在找她,现在只不过是上网找而已。”
  我有点羞愧,发自内心地不希望她知道这个事情,但她好像什么都看见了一样,包括现在,她露出了亲切而舒心的笑容,仿佛愿意和我一起去承担这个工作。
  “其实,其实你很爱她,你爱她胜过一切,只是死活不肯承认这点而已,不然现在还有什么可找的。”
  “不,你说的不对,我是为别的事情在找她……真的,别和我说这回事了。”
  她对我的反应置之不理,继续着她那无边际的猜测和想象,“真正的爱是无法死去的,你越想让它死去,它就越有办法活过来,尤其是像你这样,总在夜晚看书和听音乐的人……”她的这种猜测几乎和软件进程在同步进行着,密密麻麻、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我很讨厌这种处境,别人给你一个猜测,你非要自己证明那猜测是不正确的,我从不自证清白,我从不干这样的事情,现在得来个反戈一击,让她停下来。
  我说:“那只是你的想象而已,你除了想象之外一无所有。”我这样说,并不能把她从那种沉溺之中拔出来,她继续着编写我的故事。“你在半夜都无法摆脱她,你用各种方式去想她,你陷得太深了,哎哎……”得了吧,我突然略带嘲讽地回击她:“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说我。”
  你是谁?我是谁?对于这个纠缠我们很久的问题,她也习以为常了,不再像之前那么困惑。和我一起盯紧电脑屏幕,似乎也让她有点疲倦了。她把我往边上挤了挤,让半边臀部也落在了椅子上,然后她支起胳膊,仔细地研究屏幕,一边回到我的问题。
  “其实怎么说呢,这世上深不可测的问题太多了,你计算上千万次也未必得到答案。”
  “但你是谁,这就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啊。”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好像舍不得从刚才融洽的气氛中回过神来:“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但你不要害怕啊。”
  然后,她把头靠在了我左肩上,另一只手搂在我的右肩,那明亮到没有任何黑暗的眼睛,似乎已经把所有夜晚都全部看透。她的嘴唇如月季那样盛开,几乎是脸贴着脸的距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隐秘的潮气,一种花瓣打开、不能受到任何惊扰的力量,在通过那种眼神传达给我——但我心在狂跳,血以电速在奔流,每一簇神经,都像水中的海藻那样抽搐着舞蹈,聚拢又散开,散开又聚拢。
  她是鬼,真正的鬼!她给我的温度,正在像灰尘那样消散。
  她感觉到了我的紧张,却用一种令人沉入噩梦般的巨大力量,捆住了我的每一块肌肉,和脑细胞的传递。我一点都无法动弹,如同儿时那种鬼压身的梦魇,唯有她的声音,像来自天幕,和最高的山峰那样坚决、宏大。“我出了一点事情,被困在这里了,既不能回到过去,也不能前进到未来。”
  然后,她收回了那种困住我的力量,还给我一片长久而又悲伤的思考。
  我用耳语般的低沉,默然嗫嚅着:“所以,你没有名字,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那样,既不知道上一个画面是什么,也不知道下一个画面是什么,你得有人帮你松开那个键,你才会知道,你才会告诉我,对吗?”
  她彻底松弛了下来,好像也要给我一个解脱:“就是这样,我停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我应该很悲伤,对吗?但很久以后,我反而不悲伤了,因为我发现这样活下去,既不会劳累,也没有痛苦。如果我知道过去,我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变得这样,我就会感到痛苦;如果我还有未来,我又必须得去维持我的生活,我就肯定会劳累。但现在呢?现在我只有现在,这样挺好,有时候我会想,我得这样一直活下去,就像我已经获得了永生一样……”
  我的泪水已经噙满了眼眶,我搂过她,这种已经失去了痛苦的人,其实是不需要这样安慰的。突然,电脑发出“叮”的一声,让我们这种既虚幻又真实的沟通停止了。那个破解软件,停在了一个八位数上,前面四个是李小芹的生日,后面四个是我的生日,我陷入一片麻木,几十秒过后,她又唤醒了我:“不是出来了吗,打开看看。”
  我将那个数字输入了李小芹QQ的登陆框,上线了,那个灰白的企鹅终于有了颜色,然后它开始不停地闪烁,变成了彩色。
  我回到了现实之中,理智和胆量,都因为这种闪烁而回来了,让我的神经又恢复了秩序,我知道这个凌晨我在干什么,我遇见了谁。至少此刻,我不应该再害怕她,因为她至少对我没有恶意,她不会让我从噩梦中惊醒,然后进入另外一个更可怕的噩梦,更不会打搅我的美梦,既然这样,我不如先安顿好她,以后再想办法。
  我并不着急去点那个QQ,我说:“对不起,上面的东西,我不想让你看见。”
  她搂住我肩膀的手,悄悄松开了:“好吧,我理解,你也别太累了。”
  “你会走吗?”
  “嗯!”
  “像上次那样走吗?”
  “不是,你送我出去。”
  然后我努力露出微笑,牵着她的手,一直走到门口。门外是彻底的黑暗,无边地汹涌着,虽然已经是凌晨了,但那微白的曙光还没有吹起号角,那千军万马的金色旗帜,还来不及奔腾过这无边的夜幕。
  她转过身投入夜色之中,没有任何由明到暗的过渡,也没有任何的声响,仿佛她本就属于这里,也将永远属于这里。
  我回到电脑前,再也提不起一点精神,现在,可以肯定是现在,我已经酣然入梦,如同在梦境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在公司的整个上午,我都没法让自己有一点分神,那个留学生的选题需要做一次大的调整,很多人选都得重新考虑,有的是根本找不到人,有的人完全不愿意接受采访,老板决心在这个事情上面加大力度,距离稍近的地区,日本、新加坡、澳大利亚等都打算调派记者过去,至少得有生动的图片,和当地生活人文气息彻底结合好的文字,王宏和苏雪梅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挑战亢奋着。我打了十几个电话,然后重新撰写提纲,制定工作计划表。
  等中午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我又忍不住跑到楼梯间,给冯大卫打了个电话,说了第三次遭遇鬼魂的事情。
  这下子他不能不郑重一点,问我是否可以到我家去看看。想起那个女子哀怨又敏感的模样,我说:“她不会出来见你的,任何干扰都会让她逃之夭夭。”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让她消失,最好是彻底消失。”
  “你就不想知道这事发生的原因吗?”
  “至少我现在精力顾不过来,如果知道了原因,也许我会受到更大的干扰,你明白的,这阵我压力很大……”
  他笑了笑:“但我不是驱魔人呢,我也没有试过。”
  “你是个很神奇的人,至少你很通灵,至少你会有办法可想。”
  他停顿了几秒钟:“听着,童明,我知道你不是在逗我玩,反复看见同一个幻境,是受了外界影响的一种心理疾病,其实你需要一点心理暗示做治疗。鬼魂这种东西,对于个人来说是存在的,但对于社会和集体而言,这个事情完全荒谬。既然你反复说这件事情,那我就当它是存在的好了。办法你可以一个个尝试,你记得乡下的巫术是怎么玩的吗?你知道传说里驱鬼的最简单的办法是什么?”
  我想了一下,童年在乡下见过的道士和《聊斋》里面的一些描写涌现出来,我说:“我明白了,我先自己试一下,对吗?”
  他说:“是的,尽管这些手段很荒唐,它能够不停地流传下来,肯定还是有自己的道理。”
  中午,当其他人都昏昏入睡的时候,我的脑子却在飞快地转动着,我在笔记本前发了有十分钟的呆,想着到底是先继续制作选题流程,还是查一些驱魔的资料,或者是李小芹……想到这里,我打开了QQ登陆框,继续这最隐秘、也是最有压力的工作。
  同时有七八个会话框弹了出来。第一个是一个叫做“鲍尔丁”的人,只有一个问号。第二个是“北京的冬天”,一声“我困了,晚安”而已。第三个是“大漠孤烟”,他对李小芹说:我这里资料不……剩下三四个同样没有任何值得振奋的信息,也有一个是王海燕的:“小芹,你爸爸妈妈到处打电话找你,你在哪里啊?收到信息,请给爸妈报个平安吧。”
  我重新看了一下这几个对话框,特地注意到上面的时间,最近的一个,也有两周多了。也就是说,她很有可能两周多没有再上过QQ,这时候,又一个对话框闪烁起来——我如同被电击一样,迅速退出了李小芹的QQ,心里砰砰狂跳:我竟然忘记了隐身登陆,现在,我是在盗用她的QQ,明目张胆地窥探她的隐私。
  灌下一大口绿茶,调整到隐身模式之后,我看着那个闪烁的对话框,那上面只有一个问号,还是那个叫做鲍尔丁的人发过来的。仔细分析一下,由这个QQ打开的神秘世界,至少有几个方面可以下手:第一是查找她使用我电脑的那几天的聊天记录,她的重大决定很有可能发生在那几天;第二是分析下给她发信息的这几个人,至少他们最近还是有联系的;第三我可以继续隐身使用这个QQ,看看到底会发生些什么。但这是最不可取的,一旦她同时登陆,或者登陆后出现安全提示,她一定会发现QQ已经被盗用,然后就会修改密码。我也无法冒充她发言或者提问,我在心理上无法跨越某种障碍——偷窥她的隐私已经足够卑鄙,无论以什么借口,再冒充她去发言,让我彻底感觉自己就是个窃贼,偷了她的东西之后,又去偷别人的。
  我开始执行前两个步骤,历史消息里竟然是一片空白——她早留了一手,有点出乎我意料。这太不像一年前的她了,仔细一想这似乎也挺合理,她肯定想不到我会窃取她的QQ密码,那只是一种本能而已,从前在网吧里她就是这个习惯,她以为所有的聊天记录都会以文本格式存在着,其他人能轻易将它查找出来。第二个步骤让我的调查有了一个方向,除了王海燕,其他的发出对话的人都是来历不明的男人,他们的网名无一不老成又持重,资料栏里几乎没有任何内容,不靠谱的年龄,两岁,或者是一百零二岁,除了一个性别,其他基本都是空白。空间里也没有照片和日志,也没有微博和说说——QQ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种通讯工具而已,绝不会无聊到在上面展示自己。
  我本能地先研究起了那个叫做“北京的冬天”的男人,头像是一个卡通的戴眼镜中年男子,可以确定在地域上他和李小芹有点联系,那一声“我困了,晚安”其实也大有文章。当一个中年男子不得已说出我困了的时候,那往往都是在子夜过后,甚至是黎明,可以确定他们在深夜交谈,关系非比寻常。
  我徒劳地将他的资料页和空间翻来翻去,个性签名里的那句“爱一个人,就得带她去远方”让我陷入沉思,虽然知道再怎么看也没有更多的内容,更弄不清他到底是谁——但这种翻来覆去的姿态可以让我确立一点信心,如同拳击手将对手的照片挂在床边那样,假如看见了他,一切都胸有成竹,能又快又狠地出击。
  “童老师……”我转过头,看见了一脸虔诚的王宏,这小子,难道没有看见我在电脑前发呆吗?我打开的那个对话框,是一个中年男子头像和一个少女头像,我飞快地关掉了那个对话框。
  他递过一沓A4打印纸:“这是我所有采访对象的提问提纲,你帮我看看。”
  我飞快地扫视最上面的一张,有点不耐烦:“这种采访其实你是完全被动的,根本没有必要写那么详细,你只需要拟几个提示性的问题,启发他说话,人在异国,说什么内容都是精彩的,他越想说的部分就会越精彩……你这提示性的问题也太没意思了,吃什么,住什么,有必要都事先写好吗?”
  他红了脸,讪讪地说:“那我拿回去再改一下。”
  我又回过头去看其他几个李小芹联系人的资料,同样不能有更多有意思的发现——我一定是遗漏了什么,她的QQ不可能就这么点内容,她上面有186个联系人,其他没有出现对话的人也许可以一个个过一遍,虽然貌似数量很多,但两三个小时也是可以完工的。其他的呢?李小芹的空间里只有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留下的一些风景照,没有任何人物在里面。
  再过去一栏,是QQ群,她把那里设置为免打扰,免提示,因此我开始忽略了那里。
  那里面有三个群,一个是音乐爱好群,一个是“创富之海”,还有一个是“云飨衣裳花飨容”。
  音乐爱好群是一片死寂;那个“创富之海”有几个人在聊天,有的人在聊如何用移动网络经营农业园,将养殖过程实现为客户体验,而不是单纯销售农产品,看起来创意不错,还有的人在讨论入股什么的,可能是几个矿业项目,也有人不停地发着链接,好像是采购红木古董之类的。那个叫做“北京的冬天”的男人,也是群成员之一,但现在他的头像是灰白的。
  当我打开“云飨衣裳花飨容”后,感觉完全变了,这里就像水族馆一样五彩缤纷,几乎每秒都有两三条发言,加上各种表情、图片、GIF动画、有着诱惑力的鲜艳头像,一片欣欣向荣的盛世。
  发言的大概有百分之八十都是女孩,从那些夹杂着各种异体字和奇怪符号的网名中,可以看出大多数都是年轻的女孩,她们无一例外都在讨论美食。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美食就像海洋里的微生物那样无可穷尽,各种论坛上,社交媒体上,传统媒体上到处都充满关于美食的神奇故事,每一天都有新的内容,那些胡同里的糖火烧、羊肉串、肉夹馍、麻辣烫、京味小吃的传奇,CBD金融街、商业区的米粉传奇,各种重口味麻辣食物的传奇,厨师的故事,创业者的故事,普通农民的美食神话……它们密密麻麻,每天都在堆砌着,似乎只要人还活着,就永远无法终止这种关于美食的疯狂,也永远无法穷尽它们。几乎每隔一阵,都会有令人羡慕的餐饮故事传出,每天限量供应的米粉,只在网络销售的小龙虾,占领主要地铁口的地方小吃,还有各种官府菜、私房菜、宫廷菜、异国风味,好像一个人即使终生生活在这个城市,也不能穷尽这些美食的千分之一。
  现在它们以庞大的信息量和惊人的速度飞快地刷屏,这是一个两百人群,即使同时有二三十个人在聊天也可以看得人疲惫不堪,但我对美食是有兴趣的,总有蹦出来的古怪菜名和带着各种神秘色彩的新鲜词语,餐具的、原料的、制作方法的,当我愣在一个想不出是怎么回事的地方的时候,下一个又出来了,鲱鱼、黑刺李、黄杨木抓篱,焗、烤、闷、点卤、酱烧,刺模汤、枫叶糖……这些疯狂又似曾相识的词语,每一个都不成系统地零散出现,不仔细观察前言后语,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在头晕目眩二十多分钟之后,我大概搞清了基本的头绪,他们不是在讨论同一个事情,而是三四个人或者五六个人各有各的话题,并且,他们也都不是真正的美食家和厨师,那些奇怪的食物他们自己也都不熟悉,只是刚接触到了拿来分享给别人,或者发出疑问。
  只有说到一个事情的时候,他们才会指向同一个地方——那就是当某人说我终于吃上了“花飨容”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祝贺,然后开始询问,一种充满羡慕的亢奋气息会瞬间弥漫所有的人,好像这才是他们聚集在这里的真正目的。“云飨衣裳花飨容”,这到底是什么?我打开群资料,相册里出现了数百张令人震惊的美食图片,打开任何一张,我都被瞬间秒杀了——这哪里是美食啊!从传统的刀工和摆盘已经无法解释那些图片所呈现的美感,看得出主人是用一种制作玉雕的精神在经营每一道菜肴,每一道菜都用强光灯拍摄,没有任何修图。淡黄色的蛏子肉,被一个叠一个地摆放着,构成一件裙子的图案,它们彼此间还被一种不明材质的金色拉丝串在了一起,马上让人想起那件“金缕玉衣”。几十只红色的甜虾,组成了一道红色的半月,连月牙的尖端也是非常锐利的,那是体型很小的甜虾尾巴,它们被完全托起在一种看不出原料的白色泡沫中,“彩云追月”,这是刻意让人能一眼看懂的。还有很多能稍微熟悉点的鲍鱼、鹅掌、禽类之类的菜肴,还有更多绽放着野性魅力的菌类、果实,它们无一例外地被处理成立体的雕塑,青色、白色,带着汤汁的温润和粉末的飘渺,似乎都会指向某一个典故,或者一句诗词之中。我想起来了,它们应该是一种罕有人尝试的意境菜,然后几颗硕大的干贝和水芹的淡雅组合,又提醒我这可能更倾向于传说中的那种禅菜,之后我看到了更多类似的图片,它们不强行让你去索取一句成语或者古诗词的解释,却让你过目难忘。
  这些菜肴美得让我可疑,一般来说菜肴讲究美学讲究到了这个地步,真正的味道可能反而乏善可陈,至少不会宠爱我们这种长期过度咸辣的胃部。但从会话框里透露出的信息来看,这些菜肴还是非常好吃的,苦于汉语里形容味觉的词语比形容视觉的、形容听觉的少了太多,所有发言者都无法让我体会这些菜肴的真实味道,鲜美、极致、梦幻、不枉此生,那些尝试过“花飨容”的人无论如何费劲地搜罗到各种赞叹,传达给我的也是一种迷惑,反不如那些图片所表达的更真实一些——他很少使用各种酱料和辣椒大蒜等强烈调味品,他很尊重食物的自然纹理,和它们彼此之间的依存对应关系,他也将食物存在的环境彻底搬到了菜肴之中,云彩、溪流、竹林、岩石、田野,我从造型中感到了这种大自然的存在,那正是我们的食物生长的地方。
  我对美食的研究从来没有前进到这一步,这些仅仅是直觉。比其他人更敏感的是,我看到了餐具和菜肴之间的关系,他肯定考虑到餐具的存在并不只是美观和容纳的方便,餐具也会对味觉起到微妙的作用,或者让食物更合理地发挥自身的魅力。比如他会用日式的陶器来盛有汤汁的荤菜,用不同深度的碗来对应汤类、煲类、黄焖、清蒸之类的,用各种玻璃器皿对付有汤汁类的蔬菜,用银器盛各种鱼子酱、不知名的豆子,用木制器皿放点心、主食、面食,并不是所有的厨师都会这样做。他用带着水草纹的餐具对应海鲜,用月季图案的白色瓷器对应一些干炒的禽类,用没有纹路的条形长陶盘放置整条的蔬菜,让它们尽量舒展开来。
  这是一个极尽昳丽的美食世界,让人投入一个又一个人间胜景,短短一个小时,我大概看到了一百多种难以具体命名的菜肴和许多比它们更华丽的餐具,这惊人的诱惑让我流连忘返,直到我被吴总喊去,检查每一个编辑记者的采访提纲。
  
  第六章
  
  好在下班之后我并没有忘记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我准备好了必要的工具,一定要解决掉一个纠缠不休的大麻烦,对了,我还买了一些菜,一只柴鸡和一些菠菜。下午的浏览让我暗生惭愧,那点可怜的手艺只是在敷衍朋友而已,我将来一定有一个洁净宽敞的厨房和一个美丽的妻子,由此我下厨的欲望越发强烈。
  现在,那只剩下了半边躯壳的生灵悲哀地躺在案板上,半个腔体空洞地裸露着,从脂肪的颜色和厚度我看出它并非赝品,如果它有过生命的话,它应该不是生活在圈舍里。这种肉禽对环境一直缺乏敏感,总是完整地接受给它的任何环境,中世纪的欧洲,它们成群结队在街道上觅食,即使黑死病横扫大陆也与它们没有一点关系,自从被人类驯养以来,它们迅速接受了房舍、田野、牧场、水坑等所有的环境,所以它才成为肉禽,而不像真正的鸟类,即使万里跋涉也得找到完美的栖息地,如果不幸被捕捉或者被迫停下来,它们宁可选择死亡。人类就是如此去甄选物种,要么驯服,要么尊敬。
  我慢慢地清洗着它,它的腔体还残留着一些无法辨认的腺体,黑色或者深红色的,那是它用来分泌各种激素,维持身体平衡机能的,我一点点仔细除去了它们。还有粉红的淋巴体和非常微小的腺管,它最终被处理为一块可以食用的肉类。它曾经有过五对完美的胸椎骨,十二节颈椎,最为粗壮的是它的大腿骨——实际上那个最粗壮的部分也是脆弱的,一个成年人可以轻易用手指将它捏碎,它比鱼骨、猪骨之类更容易腐朽为尘土。我曾经在一个收藏家那里看见一根来自三百年前的鸡腿骨,它被处理成了白色的,然后刻上了精巧的簪花仕女图,顶端还加上了一个黄豆大小的盖子,成了一个只能装三四根牙签的容器,这个玩意的可贵之处在于它比瓷器和纸张更易碎,禽鸟的骨头是所有骨头中最脆弱的,雕刻的过程没有碎掉已是万幸,能够保存至今更不知道要渡过多少劫难。
  我将它内部抹上一些料酒和香草粉,背上抹上一些盐,放上几片黄姜,翻转过来,让它保持安眠的姿势,放进了蒸屉。当水珠慢慢爬上蒸锅透明的顶部,我在想象,我得到的是来自谷仓的食物。
  菠菜我也让它保持完整的模样,只除去了须根,那个长长的主根都基本完整保留着,快速焯水之后,挤干水分,撒上盐,我将它们盛在长瓷盘里,从中部撒上辣椒面和蒜泥,然后烧了两汤匙的热油,将它们浇了上去,焦香伴着滋滋的叫喊快速上升,击碎着厨房里带着灰霾的阴冷空气。
  做完这些事情让我心满意足,等吃完晚餐之后,我就得认真对付那个女子,她理应被送上天堂!此刻,处理好一块肉类的感受提醒着我,在失去生命的躯壳和飞翔的灵魂之间,她什么都不是。无论我的感受多么强烈,她的诱惑力多么致命,这都将是一个可怕的陷阱,一个发生在现代都市和信息时代的《聊斋》故事极其荒唐,她的风情万种,只是让这种荒唐显得更加离奇而不可信。她应该是从纸面上直接剥落下来的,从房屋的缝隙中,从黑暗的夜色中,从熏香和音乐的飘渺无形中,完成了一系列的行为和对话,根本没有获得任何生命的实质,何况,她在彻底颠覆我的生活,因为有了她,我在这里每一秒钟都会心神不宁,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堕入一场势必被诅咒千万次的炼狱,从而失去所有的朋友和生活。
  等那只蒸鸡的皮肤慢慢转为黄色,且有脱落迹象的时候,我关掉了煤气,打开盖子,几乎是在白色的水汽升腾而起的瞬间,我听见背后有个人轻轻赞叹了一声:“好香!”
  我的背部一阵虚空,如同坐在一部突然失事的跑车之上,那种座椅带来的安全感,被瞬间抽离,整个头颅都在天空和大地之间翻滚。
  她又来了,提前来了!妈的,能让我吃完晚饭不?
  我升起一股刻骨的痛恨,她曾经给我的无限温柔,都成了一种只能在刀刃上解决的痛恨,当认清她的本质,且自身背负的现实麻烦越来越多之后,我对她的痛恨就与日俱增。
  我若无其事地用毛巾贴着碗沿,端出那只滚烫的蒸鸡,她继续不识时务地凑了上来:“哇,你都没有放豆豉、干椒,怎么这么香啊。”
  我揶揄着说:“你能闻到,是不是你也能吃?”
  她望向我,此时天色还没有黑到尽头,楼下不停有车辆停下、人走动的声音,这使我获得了不少踏实,她的形象也显得更清晰,更实在。那套从来没有更换过的白色缎裙,和季节一点没有关系,一条淡黄色的肩带,若无其事滑落到了上臂,那脆弱的锁骨形成一个迷人的凹陷,她望着我,眼里呈现一种快乐闪烁的光芒,仿佛她已经回到了人间烟火之中,身处一个温暖的麦草之堆,她的嘴唇如野花盛放,眼眶里有明亮的溪流。
  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她现在性感撩人,举手投足中都有无限的风情,没有任何的危险,对我全无任何防备。但瓷碗的滚烫温度提醒着我:这才是真实的,我颤栗的胃部,还有来自生姜的干烈香味,菠菜上那道红腰带似的油辣椒,都是真实的,其他的一概不可信。如果我靠近她,甚至占有她,那所有鲜活的生活将不复存在,我肯定也将失去所有的血肉,如同从榨汁机里吐出的残渣。
  这是深不可测的危险,在那条白色缎裙的深处,一定会是一根锐利的钢针,将我的腹部刺穿。
  我端起那只蒸鸡,径直走向她,瓷碗几乎都在撞向她的面部——她微笑着让开了,然后我装作烫手的模样,横起了胳膊肘,想要撞她一下——试一下她是否像夜半的梦中那样实在,有一个轻巧而又绵软的肉体。她讪笑一声,右手赶紧拢向胸部:“你干吗啊?”
  “快让开,我得被烫死了。”
  然后我继续回到厨房,去端那盘菠菜和盛饭。此时我只能继续做这些家务活,一边做一边思考:她今天来得太早了,其实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都来不及饱餐一顿再和她战斗。我现在不是在准备吃晚饭,而是必须做点什么来赢得周旋的时间,至少不能让她怀疑我,现在的情况其实也不坏,我们彼此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做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而不是在那样近的距离,那样激烈的对话之中,非得找点什么答案。
  我飞快地收拾厨房,在水喉下慢慢清洁油腻的双手,我打上了洗手液,清洗一遍之后还是感觉到指节有点油腻腻的,又打上了肥皂,慢慢揉搓着双手。我不能再和她多说了,这个时候她完全想入非非,这是下手的最好时机,我可能不只是赶走她,而是杀死她!
  这个念头也让我心里猛然一凛,她是可以被杀死的吗?刚才我在菜市场,看见小贩为我杀死了一只禽类,看见它温热的血,随着几片羽毛沾上肮脏的地面,眼睑在无力地合拢,承受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死亡之痛。而现在,她那美丽的肩部,那圣洁地飘着几缕黑发的额头,还有永远在变幻光芒的眼神,都可以被杀死吗?
  不,我也许做不到,想到这里,我犹豫起来。
  看着我收拾好的餐桌和厨房,她反而活跃了起来:“哎呀,可惜我不能吃东西,但看着你干活,也是挺享受的事情。”
  什么?她不能吃?对了,如果她能和我一起吃饭,那么我们肯定做什么都可以了,事实本该如此。
  “那你能不能闻到,或者尝尝味道呢?”
  她爆发出快乐的笑声,眼神仍然离不开对那仅有的两道菜的审视:“当然不能,刚才我不是在骗你,而是从外观上判断,你做的菜一定很香。”
  我也重新打量了那两道菜:“我看不出什么来,我也是靠嗅觉才知道。”
  “傻瓜,我一直在厨房里看你做事啊!我看见你给那只鸡那么细心地抹调料,你是用蒸锅,而不是用高压锅,我就知道一定会很棒!”
  什么?她一直在背后看我,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以为她至少要三四个小时之后才会来找我?突然,那把仇恨的刀刃又顽强地突破了出来,我活动着指节,意念都集中在第一关节之上,提醒自己,我是一个男人,我有力和强大。她依然是可怕的,她在背后一直死死窥探着我,这根本不是时机的问题,也许她每一分钟都在观察我,也许存在了一年之久,她思考我的时间,比我思考她的时间永远都要多,她的每个动作,每一个词语,都经过了精心的策划和挑选来对付我。
  只是,我永远不知道她来自何方,她将对我怎样,也许她每秒钟可以恢复原形,彻底吓死我,这个念头真让我不寒而栗。
  “你,你……你太可怕了,你就在我后面,你居然一直一声不吭。”
  我的表情肯定已经没有前面那样自然,这也让她感到了一点内疚和不安:“啊,对不起啊,我不好意思打搅你,我是看你做得差不多了,才想来找你说话,你知道,我一直很闷的,你老不在家里。”
  她的无辜完全没有任何伪装,现在厨房里的所有事情都做完了,按照正常的下一步,我应该好好吃饭,好好清洗餐具,再装模作样坐下来写作,继续和她没完没了地聊天……但我该怎么办?让她继续看着我吃吗?继续陪我一起度过惊悚而美丽的迷离之夜,再次在午夜陷入彻底的迷惘,自己去可怜她,同情她,甚至爱上她,自己骗自己这就是一个梦,就是一个出现在小说和电影里的故事,第二天继续工作,开会,可以完全当她没有发生?
  我暂时只能先坐到餐桌边上,尝了一根鲜辣的菠菜,她看着我吃饭的模样让我浑身不自在,似乎道歉之后又开始嘲笑我。我慢慢咀嚼着,食物的芬芳促使我冷静了下来,它们和眼下这个虚幻的女子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这是完全本质的不同,截然对立的存在,我可以将食物收纳进我的肠胃,而我竟然无法撼动她分毫。
  如果只是一个精神上的存在,那我就得用别的办法解决掉她,将她从纸上撕毁,将她在沙砾上打散,让她在海水中溶解,或者幻想一根魔力的法杖,将她彻底吸走。
  我的腹部在有节奏地抽搐着,这是一种正常的生理反应,食物本身没有问题,但消化系统需要和恶劣的环境和恐惧的意念做斗争,它们拒绝听从大脑迷走神经的指挥,而需要一种更为理性的东西去控制。那个叫做丹田的地方,已经无法忍受任何食物味道的侵袭,它在积蓄着能量,越来越厚实,越来越凝重,它是来自体内最深处,来自最艰难的处境之下的内在力量,当我在长途徒步的时候,它曾经爆发出来,现在它提醒着我——这饭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的,不解决好这种处境,无论我怎么在厨艺上精进都是徒劳,这个女子,这个美丽的魂灵根本不知道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
  这种内心的搏斗实在令人痛苦,甚至更甚于体力上搏斗的痛苦。
  我坚决地放下了筷子,白昼所设想的手段,现在完全被那股丹田之气顶上了大脑,容不得我有任何犹豫不决。
  我飞快地从厨房拿出两个碟子,盖上那两盘菜,然后走到卧室里,打开我的电脑包,那里面有一个小纸包和一个小瓶子。
  她吃了一惊:“你怎么不吃饭了。”
  我将那个纸包用左手拿好,将小瓶子放到了右侧的裤袋中,“唉,我居然忘记了,上次爬山沾了寒毒,今天开了几副中药,医生说,一定得在饭前一个小时吃。”
  “那你的意思是现在去煎药,就不吃饭了?”
  “是啊,我得先找个罐子出来。”
  她听了有点紧张,马上站在厨房和餐厅之间的门口,把我拦住。
  “你别。”
  “为什么?”
  “有的东西我闻不得气味。”
  “你不是说你什么都闻不到吗?”
  “但有的东西我还是可以闻到的,都是不好的东西。”
  她肯定以为我将放下手上的东西,或者给她另外一个说法,去药店煎药,或者安心继续吃饭,但我的信心来了,她无意中透露出了软肋,她确实也有恐惧之处,和我本无不同。
  那一刻我一定被这个发现振奋了,就是那很短的一瞬间,我肯定面目狰狞如鬼,带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杀气。
  我用一种难以觉察的动作打开了那个纸包,那个纸包实际本来就是半开着的,我刻意让它保持这个模样,就是为了下手方便,我的右手以同样轻微而快速的动作,用聚拢的指尖捻起里面的粉末,将生石灰撒向她的面部。
  一股刺鼻的味道弥漫在我们中间,我们距离得根本不远,那石灰肯定撒到了她的身上,倘若她还有肉体的话,倘若她还有触觉和嗅觉的话。瞬间,她的脸上也呈现出同样的狰狞,其实更多的是惊恐。“天啊,你在干什么?”她伸出左手去捂住眼睛,那手掌边露出的半个脸部在扭曲着,就像一块光洁的绸缎被突然撕裂,身体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力量折弯了。
  她的身体在摇晃着躲闪,我知道生石灰起了作用,隔着那么近的距离,她的每一分颤抖和痛苦都完全无损地传递给我,我明白这事不能停下,因为它已经开始了,只要一停下,她肯定会反扑、报复。我另外抓了把石灰撒向她,一股更刺鼻、更恶劣的味道让我自己也被呛到了,我大声咳嗽,脸上充满了发胀的血液,她的身体拧来拧去,成为了一条在泥浆里摆动的鱼。我绝对不能停手,不能有任何的怜悯,我将为她打开一个缺口,她将从那里通向她该去的地方,那也许正是她所想要的,只是在没有到达那里之前,她不知道而已。
  她挣扎着往后退,身体和裙子的每一寸都飘扬起来,我手上加快了节奏,她又不得不把手从脸上拿下来,抵抗越来越猛烈的粉尘,用撕裂的喉咙对我喊叫:“停,快停下来。”
  我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更猛烈地把粉末都撒向她,她美丽的头发、脸上,还有肩膀都沾上了那肮脏的东西,更多的粉尘,似乎都在穿过她本不存在的躯壳,像暴雨那样密集,飘进了厨房,这可怕的景象让我腿部发软,而更强大的意志支撑着我:决不可有半点的怜悯和软弱,否则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她带着绝望的哭泣,彻底退入到了厨房的里面,那所有我见过的眼神都已经消失了,成为了只有轮廓和没有任何水分的空洞,仅仅是几十秒之内,她就撕心裂肺地流尽了所有的泪水。她也许将彻底死去,那仅剩的线条和色彩,也将统统死去。我从未想过我会如此暴戾邪恶,那把内心的尖刀一定也分裂了我的面部——我看不见自己了,其实此刻我眼里只有她,那个在不停融化和分解的形状,那个没有生命没有血肉的形状,根本不配存在于这个世界,更不配游荡在我的房间。
  她的头发在向后面飘去,那仅剩的裙裾,彻底无法裹拢在腿上了,轻得如同纸张一样,全部甩在了她的后方。生石灰撒得到处都是,玻璃上,门框上,我的肺部充满了呛人的东西,似乎瞬间膨大了很多倍,马上就要爆裂开来,努力的呼吸只会换来更刺痛的感觉。我追着她进入了厨房,那个装石灰的纸包已经完全散开了,我用五指将它努力拽紧,如同擎着装满雷电的石块。她已经无处可退了,反抗的力量越来越渺小,冲进厨房的时候我的头撞在了门上,我浑然不觉,只是继续死死地逼着她,保持充满攻击性的距离。
  一种神秘的风,在厨房里鼓荡着,它不是吹响某个方向,而是一种乱流,如同飞机在云层里遇上的湍流,那个装在窗户上的直排风扇,开始慢慢旋转起来。
  “天啊,你,你……”她还想说话,只是后面的咒骂或者哀求,已经消失在一种业已越来越强烈的风暴之中。
  那种绝望让我的狰狞发生了某种坍塌,似乎知道那具美丽的躯壳,那个对我从无恶意的心灵,即将从这里永远消失。她将去哪里?也许真会有一道来自天堂圣洁的阶梯,将她缓缓迎接上去,或者是这一切从未真的存在过,明天北风呼啸,炉火亮起,灶堂飘香的时候,她从来也未来过,她从来也未存在过?
  这一点点悲哀的念头让我手上的动作停留了片刻,她那快速缩小的形体看起来已经不会对我有任何威胁,每一秒钟都会有一个厘米在消失,石灰所形成的障碍也消失了一点。我看着她,想要确定这曾经和我拥抱过的美丽,究竟从何而来,究竟还原一种怎样的哀伤或者惊恐,如同猎人在盯着一只刚刚被射杀的梅花鹿。她蜷缩在那里,喉结发出浑浊的咕咕响声,动作越来越微弱。
  然后,在那种越来越微弱的气息之中,她似乎找回了体内的一点平衡,我在想象,她即将起来,和我做最后的告别。
  “你,你这个畜生——”她突然用尽最后的力量吼叫出来,尖利得刺破了我所有的怜悯,那把尖刀,真的凸显了出来,狠狠刺中了我的胸口。
  然后她把双手全部从脸上拿了下来,手臂像突然长出了一倍,伸向我的喉咙。
  指尖传来锐利的寒风几乎让我瞬间窒息,我本能地斜过身子,把左手的东西,那包装满雷电的石块,全力掷向她。
  手臂不见了,她继续缩在橱柜的角落哀嚎着,翻滚着,石灰起的作用,就像将她投入沸水那样猛烈,我盯着这可怕的场面,身体被一股虚脱紧紧攫住,那种哀伤如此持久,总在我松懈的时候重新翻滚。
  然后她平静下来,摊开了四肢,整个身体呈现出和石膏雕像一样的白色,一种完全死亡的白色,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水分,只剩下轮廓的立体的白色,存在得全无意义。时间停止了,唯有我站立着的寂静,和她彻底倒下的寂静,还有那个丑陋油腻的风扇,在转动最后几圈。
  她并没有完全消失,或者说在没有石灰继续撒向她的时候,她又停止了消失,在那风扇快停下的时候,她又要站起来了,右手扶着肮脏的地面,裙子上沾着恶心的污水,又要站起来了,那完全只有轮廓的嘴唇也开始颤动,一种神秘的色彩,悄悄地爬了上来,像床单上色彩斑斓的小虫。
  我冷静地从右侧裤袋里掏出了那个小瓶子,拧开了盖子,将液体撒向她。
  那里面是我在菜市场弄到的,某种小动物的血液。
  随着殷红的雨点,那块石膏出现了很多裂纹,它们不停延伸、飞奔,而绝不彼此交叉,最后将它碎裂成无数的小片,如同大雨在洗涮充满瓦砾的战场,如同黄昏降临烈日过后的浩劫,它碎裂为越来越小的碎片,直到无法辨认,直到成为沙砾,再彻底分解为尘土。
  那个腻着油污的可恶风扇,又在不安地旋转起来,还伴随着巨大的抖动。
  风声从厨房通向外部,那是异常沉重而猛烈的风,已经获得了被另一种形体灌满的重量,风扇越转越快,就像盾构机在搅拌着上千吨泥水和土壤混合着的黑暗。
  风扇撕碎了所有坚固的空气和气味,它带着轰响最后狂热地旋转了几十圈,又停下岿然不动。
  我的厨房撒满了鲜血和生石灰,杯子上,碗碟上,灶台上,金属的水盆上,绿色的橱柜上,血点随处绽放着,不管那个背景是绿色还是灰色,是光滑还是脏污,随处生长着,如同被燃烧殆尽的荒野,又获得了一种诡异的生机。它们对于厨房来说,就像野花对于废墟。
  我扶着厨房门缓缓坐到了地上,我想象,此刻我坐在夏日的池塘边,美丽的鹅掌菌在悄然生长。
  第二天,当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我犹如走出了一部无比漫长的哀伤电影,我曾经活在里面浑然不知,她的美丽也从来无人知晓,除了我,这世上的一个秘密永远被封存了起来。她似乎永远消失了,如海水消失于沙砾,露水消失于阳光。而我的生活,势必要继续下去。在亲手结束这个美丽又危险的幻梦之后,我惴惴不安地过了几天,每个夜晚都需要重新确认这是否真的已经结束,厨房洁净如新,音乐永不间断,一切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李小芹的妈妈后来又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她去派出所报了女儿失踪,派出所的警察并不接受她的报案,说只要有短信过来,那就证明她并没有失踪,李小芹几乎每隔十天才会给她发个短信,内容全是相同的:我很好,请放心。手机号码依然不会固定,好在总是在两个地方,要么桂海,要么北京。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我反而轻松了起来,至少她交给我的任务不是那么迫切了。李小芹也许正安稳地活在某个地方。我继续着我在“云飨衣裳花飨容”里的漫游,兴致越来越浓厚,这里面有两个目的,第一,我是个天生的厨艺爱好者,那个神秘的厨师勾起了我巨大的好奇心,仅从图片,我也能认定他是我见过的众山之山。第二个是我有可能从里面发现李小芹的踪迹,群成员鲍尔丁或许和她有密切的关系,他们还对话,那两个问号虽然没有下文,但可以肯定,李小芹是最早加入这个QQ群的人之一,她和鲍尔丁很熟悉。当然,如果没有第一个原因,那么我追寻李小芹的事情很有可能就不在这了,我大可以马上结束,或者换个地方尽点义务,我来这里和其他人没有两样:厨艺,神往,或者好奇。
  这是一个只有两百人的QQ群,我很快搞清了它的价值所在,实际上它已经很有名气了,我搜到了不少帖子,里面充满了它的故事,亲历者无一例外地赞赏着那个神奇的餐厅和它的主人,他会邀请群成员在他的私人厨房里免费就餐,每次只邀请一个,且对赴宴者有严格的要求,他会给她们发来私信,且同时要求用摄像头拍照,以防有人冒名顶替,第二是需要核实身份,主要是职业,他决不允许各种穿着马甲的大侠存在,而是要求网络上的身份和本人基本一致,能够提供点证件或者材料都可以。那些亲历者似乎使尽了所有的词汇,都不能描述那个晚餐的美味的十分之一,他们无一例外地提到了一种奇特的鲜味,那种鲜味是杀手锏,几乎适应了每一种食材,肉类、禽类、水产、蔬菜,我猜不到到底是哪种高汤或者提鲜剂,总之它能够将所有食材本身的质地发挥得淋漓尽致。鲜,是一种英文里根本没有对应词语的形容词,fresh只用来形容食物的新鲜程度,另一个词则可以用来形容所有好吃的滋味,它只存在于中国餐饮的独特品味,感受如同味觉里的诗句,对应的是明朗的大自然和食品的精气神,我隐约猜到,那种神奇的感受应该来自于它对食材的催化作用,让它们依旧身处薄雾、露水、溪流和田野之中,它是巧妙地提升了它们,而不是去破坏它们,让它们本有的味道,变得更加自然可口。
  这个了不起的厨师就是群主本人,群主就是鲍尔丁。
  我只在一张菜肴图片上找到了他的一张漫画头像。漫画是一种不可逆向操作的艺术。如果是一个你见过的人,将他画成漫画图像还是很容易辨认出来的。但没有见过的人,想要从他的漫画头像还原出他的本来相貌,确实异常艰难。我以李小芹的名义隐身登陆,连续数天都在观察这场网络的饕餮盛宴。“云飨衣裳花飨容”只能容纳两百人,但有成千上万人听说过它的故事,这个伟大的城市从来不乏讲故事的高手,故事从越隐蔽的角落传出,就越能吸引人。群成员里大概有百分之八十是年轻女性,主要是职业女性,她们是生活积极的享受者,会不遗余力地传播这个故事,而那寥寥无几的男士,都貌似金融、工商等职业精英,其实他们是最没有时间上网聊天的人群,但鲍尔丁似乎有一种魔力,还是能吸引他们来到这里,他们可能是受了那些狂热女性的蛊惑,然后彻底爱上了鲍尔丁。
  鲍尔丁对每一个赴宴者都免费,之后他们讲不讲这个故事他也不强求,但他的传说确实在短时间内席卷了这个伟大的城市、慷慨、高端、神秘,在那么多美食传说中他终于站上了顶峰,这将他的故事推向了云端,可能这正是他将这个私人厨房开在写字楼高层的用意。那些狂热的崇拜者在他的注视下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似乎可以将他推向任何他想去的地方。按照通常的逻辑,我是绝不相信这个神话可以单独存在的,他不可能以这样的方式单纯去交友、享受,几乎每个赴宴者都会提到享用了昂贵的菜肴,南非鲍鱼、黄唇鱼之类,他为此在付出巨大的成本。很有可能,“云飨衣裳花飨容”其实是被另一种更神秘的力量所主导着,它应该是某个链条中的一环,只是现在根本无法看清整个链条的结构,按照通常的商业思维——如果这个事情真的是商业行为的话,他绝不会让“云飨衣裳花飨容”长时间停留在目前的阶段,只博取一些名声。他在接近另一个目标,冷静地注视着围绕他的一切动静,是那些拥趸浑然不知而已,以为这场盛宴可以永远流动下去。
  这是我的一些猜想,但绝不是全无来由。
  我和同事聊起这个话题,令我吃惊的是王宏和苏雪梅都知道了,媒体人比常人会更敏感一些。我想让苏雪梅帮我个忙,其实让王宏去做他有可能更积极一些,这个傻小子无论我吩咐多么不靠谱的任务,都会不遗余力地去完成。但选择苏雪梅显然更为合理,她是女性,交际甚广,她更有可能帮我找到一个真正的赴宴者,我需要一切更真切的说法,才能接近鲍尔丁的秘密。
  她说:“想不到童老师有这么大的兴趣啊。你是不是已经进了那个QQ群。”
  我只好暂时先撒一个谎:“还没有呢。”
  “上次我就知道你是厨艺高手,我觉得你确实该去品尝一下。”
  我说,我是想进入,看看到底有没有那样神奇,我已经了解到鲍尔丁根本不屑于在传统媒体上传播,从来严防任何记者进入他的餐厅,他只信任网络,那种交往才是和他的做事风格相匹配的,他任由关于他的各种信息泛滥,不管怎么说都可以,那些芸芸众生是他明处的推手,可能还有更强大的暗处推手,所以,我得想个办法先进入那个群。
  果不其然,她拐弯抹角找到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也在媒体工作,但不是做记者的,而是市场推广。
  现在,这个叫做黄子琦的女孩就在金融街的办公室里接待我,和我聊天的时候她总是漫不经心地掏出彩妆盒,不停在脸上描抹着,眼神都很少望向我。她是一个真正的媒体丽人,开朗、自信,这种女孩如果不能嫁入豪门,她们宁可轻松享受职业所带来的任何便利,到处都是免费的门票和殷勤的男人,还有无数奢侈的活动,不会将自己一辈子轻易交付给一个普通人。
  “你根本进不去那里的,前台都要核实身份,如果没有预约,你根本见不到鲍尔丁。”
  我被她呛了一下,然后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他长什么样?”问完的同时我几乎就后悔了,这是个儿童般的幼稚问题。
  她却不以为意:“怎么说呢?就是长得和个餐厅经理一样,他很整洁,有点胖,对了,他皮肤很白的。”
  这个问题再也接不下去了,我只能继续着我愚笨的提问:“那味道到底如何?”
  “你不是都在网上看见了吗?我不是记者,我的文字能力没有你强,那种味道确实很难用语言说尽,在你面前,我根本无法描述。”
  这真是个令人头疼的家伙,我们无法进入滔滔不绝的沟通地步,只能一问一答,这是我最讨厌的气氛。
  “那就说下吃完后的感觉到底如何?”
  “感觉?”她想了想,然后拿出一把小锉刀来,精心地修剪蓝色指甲的边缘,“嗯,嗯,就是胃里很舒服,全身都很舒服的那种,他能用味觉去温暖你、亲近你,就像空调那样。”
  “什么,空调?”
  她竖起手指,对我突然的惊讶有点不满,示意安静一点:“你先走吧,等下我会发短信告诉你。”
  等我走到金融街地铁口的时候,她的短信过来了:“请我去苏丝黄,什么都告诉你。”
  我和她在苏丝黄三楼的露台坐着,这是东三环外的一个酒吧,在酒精所带来的热量和外面冷风的相互作用下,这个夜晚显得并不赖,往西望去,是巨大的霓虹和一片涉外公寓的高楼,东三环巨大车流的呼啸声不停传来。往东则是空旷的朝阳公园,高耸的一排排白杨树守卫着这个夜晚。
  她下手并不算太狠,只是让我买了一瓶八百块的智利产梅洛葡萄酒,这几乎是我能承受的极限,这种酒有着强烈的熟奶酪和烂红李混合的烟草气息,总算让这个夜晚显得物有所值。我们看着川流不息的红男绿女,不断受到各种香水和雪茄味道的袭扰,她显然很适应这里的环境,还有两个熟人和她打了招呼。我们一直在闲聊圈子里的故事和笑话,没有提鲍尔丁的事情,等到外面越来越冷的时候,我们又不得不转移到了室内,那里的迷离之夜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高潮,颓废又绚烂的音乐很有品质,人群的谈笑和舞蹈进入了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激烈的高潮。我们势不可免地被挤到了一起,酒精在燃烧着我们的面颊,我搂着她的腰部,顺着音乐摆动了几分钟,然后我将一只手搭在了她后颈:“告诉我。鲍尔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啊,他是一个比你更可爱的人。”
  “我不是问这个,我问的是滋味。”
  “你是问他的滋味吗?嘻嘻,他彻底征服了我,我感觉浑身发烫,他用味觉整个把我俘虏了,好舍不得他。”她一边也用手搂上了我的脖子,比我刚才搂她更紧。
  “该不是菜肴里有什么毒品、什么药物之类吧?”
  “去,我才不会那么傻呢,连这个都感觉不出。说真的,他很强……”
  “那我有没有机会试一次呢?”
  “你当然有啦,我会让他加你入群。”
  这时候,一个男子恰到好处地出现了,显然他和黄子琦很熟稔。他端着一杯威士忌,几乎是挨着我们向她执意,她搂住我的手马上松开了。这是远远比我精致而自信的男子,他那浸淫已久的成熟笑容,无论如何是我伪装不来的,我也适时地向黄子琦告别了。
  我想,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第二天,鲍尔丁果真通过了我的入群申请,这个群里的规则是,如果没有人退群,你就得不到加入的机会。那些赴宴者中,有一部分是鲍尔丁不想继续交往的,他会劝说他们退群,如果不退,那就只能等待被踢出去,还有的人待在群里,经历无望的等待之后,会主动退群,他再从那无尽的入群申请中重新选择。显然,黄子琦和他的关系非同小可,我老老实实填上我的身份——媒体从业人员,籍贯——湖南,居住地——北京,竟然他也通过了,并没有在意我在媒体工作这回事。
  我终于可以不再以李小芹的身份隐身登陆了,我和那些女孩聊天,展示我对美食的见解,我推荐我家乡大湖里美味的野生鱼,还有即使吃了也不敢宣扬的越冬候鸟。但有时候我也偶尔用李小芹的身份登陆片刻,又马上下线,主要是看有没有给她的对话。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行为,如果她这段时间也登陆了QQ,肯定马上会发现密码被盗,但这事一直没有发生,也许她根本人间蒸发了,要么再未登过QQ,要么她那永远不会精明的大脑,从来没有在乎过这回事。总之,她母亲教给我的任务好像已经不复存在,我尽情投入一场虚拟的网络盛宴,我在释放前一阵子涌现出的愿望——那就是通过一个爱好去改变自己,那个神秘的女人和李小芹的事情曾经终止了它,现在,我回来了。
  我重新变得开朗又充满活力,无处不充满强大的力量感。我一个劲地邀请朋友们来吃饭,杜路、戴逸、王宏、苏雪梅,当然还有吕晓薇,到了后面,他们带来朋友,朋友的朋友,同事的朋友,我私人厨房的影响力不可遏制地泛滥起来,夜晚变得灯火通明,朋友川流不息,他们的赞赏让我找到久违的尊严和自信,对于厨艺的兴致也越发浓厚。至于QQ群里的交流,我是从来不会去群友们推荐的昂贵餐厅,长期逛菜市场让我形成了一个牢固的成本概念:如果是自己动手做饭,同样菜肴的成本大概是高档餐厅的百分之七左右,是中档餐厅的百分之十五左右,所以做餐饮真的是一个好买卖,这个行业也最容易诞生财富和传奇,即使那些每平方米租金两万的店铺,经营者也有办法让他们在食客的心中获得不朽。
  杜路在下厨这个事情上帮了我很大的忙。他现在混得不错,慢慢帮我承担了很大部分的采购成本,几乎从来不错过我任何一次手艺,只要有酒有菜,他就会很高兴。偶尔,他会把我遇鬼的事情拿出来开玩笑,但绝不会提李小芹的事情,即使我们两个单独相处的时候也不会说。吕晓薇同样也加入到我的生活中来,她总是提前翘班,帮我准备,越来越像我房间的女主人,这个女孩就像我之前判断的一模一样了,勤奋、坚韧、待人很宽容,我们的关系也日渐明朗,杜路甚至预言我肯定会和她结婚。
  我的厨艺在日益精进,偶尔我会在QQ群里晒出我的杰作,总能引起一片惊叹,这里有太多见多识广的食客,而缺乏真正的厨师——其实我并不是很高明,只是偶尔接近了餐厅的水准,就能让她们很吃惊,我得存钱买房子了,绝不会像她们那样为了美食去扫街。我买来了一大堆美食书籍,只是为了从菜谱中获得灵感和指点,却从不在上面照本宣科。对于那些刻板的流程,我总有自己的独到见解,腌制、勾芡、高汤、过水,这些我都有自己的方法。那些流程严格要求的分量更是显得荒诞不羁,我很认同一本书里写的话:真正的高手从来只允许一道菜肴撒一次盐,决不允许撒第二次,这需要天分和直觉,但高手一定能做到,而且必须做到,绝对不能让食客反复去试验厨师的口水菜。但刀工是我的弱项,每次做好的菜肴都需要经过吕晓薇的摆弄,才能有点看相。我去沃尔玛、宜家和潘家园淘来很多廉价而不失美观的餐具,好歹弥补了我的弱点。
  在经过几十天的亢奋之后,我的厨艺终于上升到一个更好的境界,我踌躇满志,简直有点不可一世,竟然建立了QQ相册,在里面晒我的菜肴,为了让它们看起来更像回事,我用了美图软件修饰。为了证明它们全部都是我创作的,我选用的背景是同一块桌布,白点蓝色的那种。我的相册在“云飨衣裳花飨容”引起了轰动,可能我做得有点过火了,好像就是在模仿鲍尔丁以前走过的道路,我的行为绝不是他建立这个QQ群的目的之一。主动找我聊天的人越来越多。但鲍尔丁始终没有邀请过我,我日渐增长的嚣张很有可能让我和他永远绝缘,开始我还在QQ群里试图讨好他,但和其他人一样得不到任何回应,只能当他是一尊神像,在神像之下,我尽情做我想做的。
  有一天,有两个女孩要求来我家吃晚餐,我热血上头,竟然就在群里答应了这件事——也许就在那个时候,鲍尔丁正冷冷地盯着我的脊背,如同有人抢走了他的顾客。其实,约网友这件事情已经不像我这状态所能做出来的,我还是给吕晓薇打了个电话,她有点闷闷不乐,但也没法指责我:“既然你答应了人家,那就好好发挥吧。但我今天不会回来吃饭的,让你方便一下。”我拿定了主意,大不了过后向她道歉,然后我又给杜路打了电话,说有美女过来吃饭,我这顿晚餐的预算是一百五十块钱,他得去帮我买两条野生鳜鱼,每条需要七两左右。
  午后一过,我就急匆匆地设法翘班,我有点下班下得太早了——买完菜之后,我发现时间还很充裕,且我走得太匆忙,根本没有认真吃午餐。于是,我提着几个塑料袋走到一家肯德基餐厅坐下,点了一杯热橙汁和一份大份的鸡米花。这种油腻但不失辛辣可口的食物一直被营养学家和美食家所诟病,但其实它并没有那么坏,在你需要的时候,它简直就是最合理的食物,高能热量迅速地横扫饥饿,设计的口味只是为了让你迅速地吃下它。它绝不是充分用来调动你味觉和审美的食物,只是用来支撑你的生命和其他目标的东西。
  现在是一个晴朗的冬天,餐厅里坐了一些提前下课的孩子,纷纷选择了靠窗的座位写作业,一对少年男女穿着校服,在我旁边坐着,每次两人同时低下头去写作业,都不会超过一分钟,然后又抬起头来对望,互相捏一下脸颊,然后又掏出手机来玩。我有点后悔没有从办公室里带本书出来看,在这里坐一个小时再回家也来得及。很想看那本非常有嚼劲的艺术散文集《约定》,我上午几乎是本能地记住了里面的一句话:“因此电影没有居所。它总是来了又去。在一个供人阅读的故事里,悬念仅仅意味着等待。而在电影里,悬念还牵涉着转移。”这句话足足让我发呆了有十分钟之久,如同现在我在这里的等待,落地窗外出现了几只零星的麻雀,下午四点就会开始的晚高峰还没有到来,这是它们唯一可以安心在人行道上觅食的时刻,因此它们永远也成不了候鸟,且有无法驯养成家禽的天性,因此它们只能停留在这里,永远无处可去。
  我故意放慢了把鸡米花塞进嘴里的节奏,仔细观察着那几只麻雀。所有的鸟类都有类似的头部,但喙部和眼睑却千差万别,麻雀在这里面反而是美丽的,不像有的鸟类那样长了一双邪恶的眼睛。
  等我低下头去把最后几粒鸡米花倒进手中的时候,对面也坐了一名女子,我抬起头:她还是穿着那条白色的缎裙,干净又清新,但那种单薄程度在这里显得异常诡异。
  我浑身颤抖,几乎马上就要大叫出来,她对着我举起了食指,我冲到嗓子眼的喊声又被马上压了回去——那对小情侣还是若无其事地在调情,根本没有意识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把头往上仰了仰,似乎要努力吸收更多的阳光:“哇,今天天气真好!”
  那种表情似乎昨天我们才刚刚恩爱过,似乎我们约定在这里碰面已经成为生活的一个习惯。
  我嚅嗫着:“是的,这没错,一点没错……”
  她提醒我:“你自然一点,我们好久没有说过话了。”
  然后她把手撑在桌子上,把头放在了手上,用那种神秘又明亮的目光继续打量我:“你知道,上次你差点呛死我了。”
  我叹了口气:“因为你干扰到我了,我不得不如此。”
  她继续着抱怨,好像那次并不是要她小命的可怕灾难:“我知道你有点不喜欢我了,所以我出来了,但我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
  “所以你就溜到外面来了,是吗?”
  “我还能去哪儿?我早和你说过,如果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就根本不知道去哪里。”她有点无奈地拨弄自己的指甲,我发现,那里涂成了血色玫瑰,还用荧光粉画上了钻石,但这句话还是让我不寒而栗。我急不可待地提高了嗓门:“你就是鬼,你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这一声明显音量过高,旁边的那对小情侣吃惊地望着我,然后,他们的神色也露出一丝惊恐,交头接耳了几句,再次望向我。我脸上发烫,开始用力呼吸。
  “你别那样大声说话,他们是看不见我的,只会看见你。”
  是的,即使是凭她那条露肩露背的裙子,餐厅里所有人都应该看见她。
  我不再盯着看,那里本应空无一物,我把最后几粒鸡米花倒进嘴里。
  她说:“走吧,我没法和你在这里说下去。”
  我们走了,我并没有忘记脚下的几个塑料袋。
  在跨越东三环的天桥上,风还是在猛烈地刮着,好像和天上白森森的太阳没有一点联系,大家各行其是。那些可怜的小贩,纷纷抓住阳光带来的温暖吆喝,一边不停用手捂住要被风吹走的塑料袋、丝巾之类。一块用铁丝绑着的广告牌,被风刮得有节奏地撞击护栏,发出单调的哐哐之声。
  我对她没好气的说:“我现在过得很好,你真的不要再来打搅我。”
  这并不能影响她享受大风和阳光的愉快心情,她说:“我从来就没有打搅你好不?我尽量不影响你做任何事情,只是你自己没有意识到这点。”
  我们边说话边下了桥,跨过一条三环的辅路,那里也是公交车道,我们穿过那里的时候,刚好有个失魂落魄的中年女子对我们走过来,衣着破旧,如同很多在这里走投无路的外地人一样。她明显疯了,嘴里似乎在念什么咒语,一边加快了脚步。
  我们回过头去看,一辆庞大的三百路红色公交,正怒吼着冲了过来,那个中年女子几乎瞬间就被推倒在车头下,轮子碾过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像气球一样爆裂开来,公交车只有一秒就离开了她,似乎有一种粉色的尘埃升腾在重新空旷的马路……我啊地大叫起来,她拉过我的手,使劲拽我,说:“别看,别看。”
  我只好把头转回来,这时候,我又看见了那个中年女子,同样是疯疯癫癫、失魂落魄地和我们擦肩而过,我呆若木鸡,根本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她解释道:“她是鬼魂而已。”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发生了突如其来意外的人就会变成这样子的,如果没有人帮助他们把灵魂送到别的地方,他们就会一直停留在出事的地方,重复之前发生的事情,因为以后的事情他们都不会知道,所以就一直重复着他们出事的场面,一边苦苦思索,一边重复地研究。”
  我长叹了一口气:“你是不是和他们一样的?”
  她很镇定地说:“应该是不一样的,我至少要比他们好点,但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那我给你提个建议——你就回到你出事的地方去吧,如果你无法弄清楚,我可以帮助你,我甚至可以报警来解决这件事。”
  “谢谢你的好意,我其实一直想不清是在哪里,只知道我就是得生活在这一带,远点的地方我也去不了。”
  她有点落寞了,风吹动她的长发,有时候它会被拖曳得笔直,很多急匆匆的人简直就是在径直撞向她,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她却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风越来越大,我似乎已经无法和她并肩走到一起,晚高峰来临了,马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密集,所有人都带着强烈的欲望归家,或者是赴宴,那些行人可能会撞到我,我只能不停地闪避,但绝不可能撞到她,随着一大群喧闹的小学生队伍冲进了我们中间,她终于消失不见了,也许是刻意的,如果她想让我看见,我一定还能够看见。
  我心不在焉地做完了那顿晚餐,并没有发挥出正常的水平。尽管如此,那两个女孩对我的一道菜还是赞不绝口。那道菜我暂且将它称之为“暴雪鳜鱼”,那是前年回老家吃饭的时候学来的,实际上就是在清蒸鳜鱼上,敷厚厚一层肥多瘦少的肉泥,鱼和肉搭配是餐厅里的大忌,用在这里却恰到好处。我是买了市场里最贵的猪肉来做肉泥,据说是一个北大毕业生的产业,然后这种猪肉还是达不到我以前吃到的效果,那是田野里真正的放牧猪。对于所有的厨师而言,他们永恒的苦恼都是永远找不到最好的原料,即使次等的也能糊弄顾客,他们仍然会耿耿于怀。同样,那两条鳜鱼也不是野生的,油脂有点多了,照我的胃口,搭上那次等的,四十多块一斤的猪肉仍然败象十足,她们却饶有兴致地将它吃了个一干二净,杜路临走前留下了那两个女孩的电话。
  这道暴雪鳜鱼的扮相还是可取的,我心里面给它取的真正的名字叫做“云里青霞渺桂旗”,这句词少有人知道,但充满了动感和富有层次的视觉感,且有家乡在雨雾季节的景象。
  接下来的日子,她连续十几天都没有来打搅我,我把工作和厨艺兼顾得很合理。那两个女孩将这次家庭晚餐写了下来,对我评价甚高,QQ群里要求去我家吃饭的人越来越多,这是我担当不起的事情,因为我才是真正的凭兴致,完全没有野心投入到这个事业中来,我至少在那两百人中有了小小的名声。
  另外一件大事是鲍尔丁终于开餐厅了,名字就叫做“花飨容”,这个餐厅继续了他的一贯作风,没有开在底商,而是更廉价的四楼或者五楼,保持了从网络继承而来的隐秘性,而且尽量使用网络运营。首先想吃饭必须得先预约,完成网上预约后必须得网上付款,然后才能取得就餐凭证。其次是那个餐厅不允许点菜,每人付三百块,且没有午餐供应,每桌最多允许两人,服务生端上来的是什么就吃什么,但菜品尽管放心,不泛鱼翅之类珍贵的食材,运气更好的人可能吃到更珍贵的海产品。凭借在网络上积累的巨大人气,这个餐厅理所当然地火了,它只能容纳一百个人的面积远远不能满足食客们的需求,每张桌面一晚上只接待一次顾客,绝不翻台,预约成功就像中彩那样难得。大家都在夸奖这里的神奇滋味,再开上几家似乎也势在必行,但也有人说那里比鲍尔丁自己的私家厨房还是略有差距,只有在那里,才能保证吃到真正的意境。
  因为开了餐厅,在群里接到鲍尔丁邀约的人越来越少,我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反正我不会掏三百块钱去他那里,也不会真的指望他给我什么机会,总之我已经陶醉在自己的厨房里流连忘返。吕晓薇彻底融入了我的生活,但我们并没有同居,我们谨慎又规矩地一点点推进着关系,对于一个真正理想的生活伴侣而言,上床反而成了一件最不必着急的事情,如果时间允许,也许一辈子我会和她做爱一万次,直到彼此化为尘土。
  
  第七章
  
  鲍尔丁的邀约在最不可能到来的时候到来了,那时候我已经能熟练操作上百种菜肴,每周接待一名群友,这已经是我能承受的极限,大家都赞赏我以后能够达到和鲍尔丁一样的水平,或者干脆自建一个群得了。口碑就是个神奇的东西,一件好事哪怕只发生过一次,也能在众人的心中重复千万次。现在,至少我比鲍尔丁接待网友的频率更高,我那粗鄙的老式房间并没有影响他们的胃口,他们反而更加钦佩于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崇高美食情怀,脏污且混乱的小区,使得我的故事也沾上了传奇的色彩。
  他依然用的是之前我听说过数百次的苛刻邀请方式,先是要求我打开摄像头,他那边却没有开,只有一片黑乎乎的背景,然后他要求我展示一点资料,我随手拿起一本杂志,那上面的目录页,副总编一栏上写着我的名字,那本杂志既不是财经类,也不是社会类,更不是美食类的,对于我的身份他完全可以放心。时间定在晚上八点,这一点他考虑得很周到,照顾到了大多数通勤族的需求。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我夜难成寐,和吕晓薇吻别之后,我开始快速浏览我的美食书籍,看了一阵之后又觉得这荒唐可笑,好像我真的得和他来一场高端的美食对话似的,那些并非出自我本能的见解和灵感,很有可能在他那里就是一个一捅就破的笑话,我茫然放下了那本书籍,尤其是一个老头子写的更让我感觉幼稚,一种极其恶俗不思进取的讨好而油腻的面孔,总能在他的每一个字句里出现,他应该还算一个真正的美食家,但他根本舍不得把真正的食道传递给我们,否则他就没法混下去了。在这一点上,鲍尔丁远超他的境界。
  厨房里的每一寸台面,每一个餐具,都被吕晓薇收拾得光滑如镜,那堆扭曲的下水管还是裸露在橱柜的侧面,通往墙壁的更深处,更黑暗处,下面的瓷砖有的还是崭新的,有的却像被煤气瓶之类的砸碎了。冬季已经彻底降临,暖气总是能迅速吸干房间里的所有水分,那扇总是抽筋似的排风扇,总在不经意间把其他地方的油烟味带进来,我找了块硬纸板,彻底卡死了它,心里暗暗地预料到,来自鲍尔丁的邀约,会将我的某个隐秘的念头彻底结束。也许在将来的生活中,他的出现会成为我的一个转折点,就像蝴蝶效应那样,他的某一个启发也许将引起我生活的巨大改变,以前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将来也不会结束。
  我扫视房间,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再收拾的了,吕晓薇越来越细致地对待我家里的一切,比起李小芹时代的凌乱来说完全是两种感觉。李小芹,这个曾让我无法安宁的女人,此时越发像一个漂浮在半空不可见的标点,她永远不可能落下,只会越来越细小地消失在无垠的虚空中。
  我打开阳台上的窗户,从上方的晒衣杆中取出明天要穿的衣服,它们现在都干硬得像从盐池里刨出来的那样。然后,我坐在床上,点燃了一支香烟,过度干燥的烟雾使得口腔发出麻痛之感,然后整个大脑也随着陷入混沌境地,我只能又掐灭烟头,掀开被子躺在床上,进入临睡前的意识模糊。李小芹,鲍尔丁,厨房,那些折腾得让我满背汗水的鱼类、肋排、块茎、酱料,全部都胡乱地搅拌在一起,理不出个头绪了,唯有身体的本能,在茁壮地成长起来,被窝里空空如也,唯有抱紧了事,枕头的缝隙间,或许留有她一年前留下的气味。一股温暖的力量将我拖入深处,似乎即将处于大海的底部,我本能地挣扎,企图按掉台灯的开关。
  身体却有些吃力,我的左手似乎要碰到那个开关很艰难,身体沉重得不同寻常,借着昏黄的灯光,我努力揉揉眼睛,却发现她已经坐在了我的床沿,身体紧紧压在了被子上。
  我知道那个梦境又回来了,此刻她楚楚动人,伸手可及,眼睛里映着淡黄色的火光,她离我如此之近,我们仅隔了几层织物的距离,如同夜晚将她奉献于我。
  “对不起啊,我迷路了,我只能先回这里。”她选择了这个我最无力的时刻,肯定是知道我不会像上次那样粗暴。前一次的遭遇,已经让我确定了她一定有个悲惨不堪的遭遇,我不再有将她视为异类的残忍。
  “你在这里吧,没有关系,我已经习惯了。”她听完这句话,好像有的事情已经释然,不管她在哪里,她都是一个需要保护和同情的心灵而已,白昼的所见有点过于残酷,她说:“谢谢,谢谢,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舍不得你……”然后,她的身体失去了最后的犹豫,缓缓向我倒下。她靠近我的耳边,低声地呢喃着:“你救不回我的身体了,但你救回了我的心。”
  这句话彻底震颤了我,那种已经松弛的固执,现在都像风化的雕像般纷纷倒塌,我伸出手来环绕着她的背部,那里有着和我双手同样的恰到好处的温度,她更深、更用力地向我塌陷下来,用嘴唇和脸颊,埋向我肩胛和颈部之间,然后缓缓向上移动。
  我闭上眼睛,忽明忽暗的黑暗次第传来,温润的水分遍布在眼眶,我终于沉入大海的底部,当和她接触的那一刹那,这个梦境再度变得栩栩如生。
  所有的风暴,都在遥不可及的高处,我们失去了重量,在妖娆的海藻舞蹈之间,在长满植被的珊瑚和礁石之间,我们的肌肉、骨骼、毛发都在彼此碰撞、黏合。透过那光滑的缎裙,我感觉到她肌肤的温润,柔和的线条让我逐渐陷入梦境的最深处。
  她像一条长了华丽侧线的鱼,在不停息的翻滚、游动中挣扎,然后分裂成更多的、更光滑的小鱼,直到它们构成一个巨大的不停游动的鱼群,在我的四处摩挲、轻触。然后有更强烈的光透进了海水,这光线使得鱼群重新吸引在一起,再次成为一条滑溜、充满力量的大鱼。
  她喘着气:“我一直在梦想着你,我一直在梦想着这张床。”
  是的,我那个隐秘的欲望何尝不是如此,就在今夜,就在这个再也无法去反抗什么的梦境里,我睁开眼睛,一阵又一阵滚滚的热浪无尽地袭来,这没有责任的快乐,这没有根源的森林秘境,已经在过去的日子里悄然生长了多久。她的脸贴在我的胸口,已经成为在万吨海水重压之下,彻底失去了骨骼的软体动物,她开始低声地抽泣着,畅快又哀伤,似乎此地就是这世界唯一安全的地方,我变得异常地清醒:你得到了多久?那礁石之上生长的苔藓,存在了多久?
  她发出这个梦境最后的低语:别离开我,别离开我……然后,我彻底陷入没有记忆也没有明天的睡眠,她再次蜷缩进我的怀抱,如同寄居蟹进入一个仍有着旺盛生命的海螺。
  我是被阳台上一阵奇怪的扑通声惊醒的,她早已消失不见,我不能确认她是否真的来过,已经是早晨七点了,摸了摸疼痛僵硬的额头之后,我确定今天我将有一大堆事情需要做,我得写几天评论稿,然后还有王宏那令人头疼的长篇人物叙事需要修改,然后还有晚上的事情。
  现在,阳台上的奇怪扑通声犹如近在耳边,那个声响不停地在移动,似乎有什么小动物在挣扎,总不是在一个地方做努力。我爬了起来,仅穿着内衣打开了阳台门——那是一只麻雀,天啊,我昨晚收完衣服忘记关窗户了,它以为这里可以取暖,现在它身上沾满了灰尘,在一堆旧编织袋、水桶、拖布和旅行箱之间奋力挣扎,翅膀无力地扑动着。我在一处有点漏水的排水管角落里握住了它,它的翅膀沾上了一些污水,当我抓住它那瑟缩的温暖的羽毛之后,感觉到一个极为细小又顽强的心脏,发出持续强烈的跳动。它在我的手心里,眼神露出更为惊惧的惶恐。
  我把手伸向那个没有关拢的窗户,犹豫了一阵,然后松开了手。
  它下坠了两米,期间一直在奋力扇动翅膀,身体的重量却在拉着它持续下沉,似乎潮湿的翅膀没有力气了。就在它要接近地面的瞬间,越来越激烈的扇动让它找到了平衡,然后,低低的,几乎是迟缓的,它飞起来了。它飞过无数紧闭的窗户,和纠缠成团的电话线、照明线,一直飞向阳光还没有照透的、黯淡的灰色天空。
  这是它的时刻,在城市没有彻底苏醒之前飞走。
  整个白天,我都处在一种非常棒的高效状态,所有的文字工作,都被我处理得条理清晰,严谨又不失文采。六点下班的时候,我并不急着走,黄昏来临之后,外面的气温会急剧下降,我完全有充分的时间坐地铁赶到他那里。
  我和这个男人命中注定相遇,彼此间有一种神秘的本能在互相吸引,我敢肯定,他观察我已经很久了,我观察他也同样如此,此刻我抛弃了其他任何杂念,只想着今晚能否惺惺相惜。
  那个传说中的21楼,好像我已经来过几十次那样熟悉,不需要任何引导,只是打出非出不可的一张牌,电梯空无一人,下班的高潮已经过去,没有什么生意能让人再次走进这里,所有的人都想在下午六点之后逃离这里。
  他就坐在那里,穿一身宝蓝色的西装,在一个足有两百平方米的大厅里,他坐在那个中心,四周空无一物,既没有家具,也没有任何装饰品,连鲜花和植物都没有,只是一片的白色,白色的哑光墙壁,像糊上了一层宣纸那样,沉默地环绕着。
  中心只有一张小小而且低矮的日式餐桌,似乎是用核桃木做的,四周显得过于空旷孤寂。但我马上看到了这种设计的合理之处,食物只能处在那个中心点上,也是餐桌的中心点上,四周没有任何的东西可以让人分神,唯有在此空旷之地,味觉才能向核心聚拢。除了顶上的灯笼,一种纯粹淡红色的长条形灯笼,沿着天花板的中心,成矩形悬挂着。
  你唯有专心就餐,否则在这样的空旷中无事可做。唯一的视觉释放点,是在和门对着的墙壁上,开了一扇有三米多长,但只有半米来高的窗户,显然,这不是大楼的本身设计,而是他封闭了其他的窗户,那扇窗户现在只有蓝色的天幕,连任何灯光都不能反射在上面。
  他淡淡地对我微笑,那种笑容彻底从网络中走了出来,如此自然和熟悉,就像已经端详了我很久一样自然。没有握手和多余的客套,他看见了我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疑惑,说:“你坐在这里,那扇窗户白天的时候刚好对着西山,风景里只有山,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见。”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邀请,其实我已经等了不少时间。”
  他摆弄着手上的一双黑色筷子:“你很聪明,你有自己的方法等下去,你没有在那里徒然浪费时间。”
  我有点自惭:“到了你这里,我才知道自己的手艺有多丑陋。”
  这并不高明,且提前到来的恭维也让他笑了,好像这已经确定了我的态度。“没关系,当年我也像你一样胡乱做菜。”
  然后他站了起来,走到墙壁边上,打开了一扇小门,那个门我进来的时候根本没有发现,因为那也是纯白色的,然后他用木盘端着两个玻璃器皿走了出来,那扇门里面应该是备餐室。
  玻璃器皿里面盛着的是一块干笋和一根芥兰制作的清汤,很清澈,能够看见桌子的底部的纹络,里面并非全无油脂,因为上面还漂浮着一种淡淡的浑浊,这是我久已熟悉的风格,棕黄色和翠绿色两相对应,令人忍不住马上就去脑海里搜索一个诗句。
  他说:“不用联想,它会自己打开你的大脑。”
  我们开始啜饮汤汁,那味道依然无法言传,有着太浓烈的草地新鲜味,我努力想分辨,干笋醇厚的野性和芥兰的辛味好像都被一种鲜味不费力地征服了,但那种鲜味太淡了,很难确定它的存在。我只得说:“你的原料一定很了不起。”
  他说:“其实只有原料而已,如果你生长在山野之中,你根本不需要做一个厨师,就能做得很出色。”
  “这正是一个城市厨师的烦恼所在。”
  “你说得没错,我曾经为了运输的问题伤透脑筋,但后来我建了一个种植和养殖基地。”
  “但原料各有其产地,不一定能在你那里生长。”
  他颇为自得地看着我:“我不是要它们在我这里生长,我是运过来之后用土壤或者水分,或者饲料,让它们好好待着。”
  “用冷库不就行了吗?”
  “绝对不行,因为食物在放置的过程中,自身还会有些微的生长,这种生长完全是在消耗自身,它的味道肯定是会损失不少,所以我得继续养着,虽然改变了水土,但它的损耗就不会那么大了。当然,这样做仍不能避免味道的流失,我有点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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