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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厨

_2 多令(现代)
  我知道在水库岸边看到小芹也绝非没有来由,这提醒我正视我和她之间的事情——她音信全无可能是一种决然的告别,也可能是在做殊死的努力,既然已经习惯如此麻木的生活,两种答案我都能接受,我需要的是确认,确认她活得好好的就好。想明白了这点,我那几天突然无比振作,写稿子之前都不再留恋那几口烟,说灭掉就灭掉,一个提问提纲一般是十二个问题,我却要准备上二十个才善罢甘休。我在公司重新变得神采奕奕,目光炯炯,空闲的时候还猛攻《法国知识分子的世纪》和《德国美学文选》这样不着边际的大部头书籍,我坚信总有一天它们会和我的工作发生联系,创造将因它们而动人。
  实际上,我在工作上的所有努力都是在重新激活我的大脑,确认我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再犯错误,首要的便是小芹。我首先打到她以前公司的总机,找到了王海燕——这肯定是我首先能做到的事情,王海燕对我的电话一点也不吃惊:“呀,还念念不忘啊,你想干吗啊?”
  “我想知道她是不是好好的。”
  “她能不好好的吗?嘿嘿,难道你就想知道这么点而已。”
  “是的,仅此而已。”
  她换了种安稳的语气:“她其实挺会照顾自己的,你放心,其实呢,我联系不到她的时间和你是一样长,我们的处境类似。”
  我说:“她走之前到底和你说去干吗了。”
  王海燕说:“你是怀疑我是不?以为是我给她出的主意?”
  “不会的,一切都是她自己选择的。”
  “那好吧,她反正和我告别的时候挺开心的,她要去桂海的一个房地产公司,据说规模很大,不是去做销售,而是什么,什么品牌经理。”
  我觉得这有点像开玩笑,如果是销售的话我反而会放心了。“她做不了那个,那个公司叫什么名字?”
  “海天,好像就是这两个字,很容易记的。”
  
  第三章
  
  我百度了一下,只得到海天集团的一点基本资料,成立于1999年,注册资本1500万,总经理陈少鸿……开发有海韵城、海虹城、海心雅苑等多个楼盘,尝试打一下登记电话,却早已停机。我是绝不可能去询问她父母的,我得不动声色地把她的去向搞清楚,最好是她在那里结婚了,我可从此放下这一份执念,安然面对吕晓薇的关怀,最好是换个房间,重新开始。其实这个事情挺容易的,只要能找到海天集团的一个人,问一下就OK。
  我的职业背景颇可以掩饰我的不动声色,同事王宏找了个《桂海早报》的朋友,问了下这个公司的情况,我盯着他打的电话,三分钟之后,王宏要我直接去和对方通话,他告诉我,那边是陈潇,他在新闻系的师弟,他想直接和我说。
  陈潇的嗓音充满了新闻热血青年似的直率:“海天现在做得很大啊,我们当地人都很震撼。”
  “怎么了?”
  “就是一群群的北京人都去他们公司了,大把地买房,前几个月有两百多人,他们不但买海天的房子,还把附近的房子也租下,就像在桂海度假似的,来了的人都很少离开,都像是下定决心在桂海度过一生,现在都八千多人了……”
  我听得有点稀里糊涂,北京不到处都有外地海景房的广告传单吗?几乎沿海的二线城市都有,为何要麇集到小小的桂海市?
  对于这个事情,陈潇如所有初出茅庐的记者一样充满着异乎寻常的热情:“我也想做这个题目呢,发展到这个模样,这就不是海天的事情了,而是桂海的事情,但我们主任兴趣并不大,因为海天从来不在我们报纸上打广告……要么这样吧,如果你也有兴趣,我带你一起跑跑,即使发不了稿子,做做功课也是很有意思的。”
  三天之后,我请了年假——我并不能以工作之名完成这场旅行,我们杂志对于所有含糊不清的选题,无法归纳出具体目的和采访框架的选题一概不会同意,我买了一张六折的机票,预订了廉价的经济型酒店,我算了一下,大概一起得花四千多,每多逗留一天,至少得多花上150块钱。唯一有可能省下这笔开销的办法,是我在那里的寻人和采访都能得到收获,我可以凭我的稿子报销掉大部分开销。
  仅有五十万人口的桂海市,五六年前曾因沿海开发区获批,出现过房地产的爆炸式增长,房价几乎翻了三倍,然而好景不长,这个地方缺少产业支撑,可供炒作的题材一年就被翻了个干干净净,此后房价被打回原形,海边还出现了大量的烂尾楼。陈潇告诉我,海天公司之所以能重振旗鼓,是因为完全采取了一种不同的营销和推广的模式,那具体是什么他也不甚了了——这个公司对当地人防范非常严格,管理层基本从北京招聘过来,也从不在当地做任何推广,他所知道的只有这么多,如果不是大量的北京人在此定居,他可能永远不会关心桂海公司。
  从机场到市区的高速路,我远远看到了陈潇所说的那些楼盘,它们在海岸线连接为巨大的规模,如同野蛮生长的红树林,一个人倘若投身于此,不但真如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似乎也将获得彻底的自由,在此隐姓埋名,或者呼风唤雨。
  我很容易在街道上分辨这里哪些是本地人,哪些是外地人,本地人个个和陈潇类似,颧骨有些凸起,脸颊有些凹下,偏黑的皮肤使得脑门都显得有点大,他们好看的地方在于眼睛,几乎没有北方的那种眯缝眼。经常看见带着草帽、挎着藤篮的女孩坐在路边对着来往车辆招手,她们喜欢用浅色的裙子搭配草帽,在藤篮里热带水果的装饰之下,她们的眼睛无一例外都有一种真挚的热情在闪动。
  我是按照地图认真分析了酒店周边的环境,一切和我预料的一模一样:生活很方便,远离针对游客的商业区,到处都是当地人的食肆和南杂店,还有很多贩卖水果、鲜花和鲜鱼的流动摊贩,从凤凰树上拉着的灯泡可以看出,街道两边的步道晚上都会被改造为大排档。经常也有衣着鲜亮的外地人从这里走过,很容易分辨,他们脚下绝不会穿人字拖鞋,手机也不会别在腰带上的劣质皮壳里,他们好像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不是东张西望,而是拿着布袋直接采购自己想要的东西。
  陈潇说他的难度在于自己就长了一张本地人的脸,无论他用什么借口都会令人怀疑——所以他很盼望我过来。他递给我一些海天公司的宣传材料,有点让我吃惊,那不是普通楼盘广告所注重的户型、交通、配套等等方面的资料,而是用各种文字,各种图册,各种音视频组合成的居住乌托邦描述,各种针对不同年龄段人群的心灵鸡汤,和关于桂海愿景的丰富想象,《海天,我们在此相遇》《一生,一城,一花,一心》《桂海——最美的海洋之心》《东盟经济战略的核心之城》《总理在桂海考察纪实》,我随手翻阅了一下,一张题为“海虹城业主欢度国庆”的跨页大照片令人震撼,一群人正在仰望夜空中升起的巨型礼花,每个人手臂上都贴着海虹城的Logo。这种夜景照片很难照顾到锐度和清晰度,调色也很难到位,因为各种光线会互相影响。它不但拍得非常出色,像素和饱和度都非常惊人,而且印得也非常出色,连亮度仅有二等的黄色恒星也非常到位,可能只有半个针尖那么大。我由此能判断出三个基本的事实:第一,他们有一个出色的摄影师;第二,他们有一个出色的调图师;第三,他们的印刷一定来自深圳某家公司,国内印刷重磅铜版画册最出色的公司。当然,也许这不是他们自己做的,但海天一定会有非常专业的人士在里面,否则稍微高明点的广告公司也能把这些宣传材料糊弄过去。最令我吃惊的是里面的文字:“共和国的礼花终于升起了第60次,你的四季还是有不变的歌唱,你站在奔流的队伍之中,你站在了观礼台上……你的举手礼因为年龄会有不同的高度,却永远只有一个方向。”
  我马上有了保存一些册子的念头,如果不在乎内容,它里面有的东西真的就是艺术品。
  陈潇说:“他们让本地的一些房地产公司大开眼界,却不知道从哪里学起。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营销模式更没法学。”
  “你知道有多少,都告诉我。”
  “简单地说来,他们公司的主要模式是通过老客户进行营销。”
  “以老带新,业主自己可以拿点提成,减免下物业费什么,这不很平常吗?”
  “不,这绝对不平常,能够短时间聚集到如此多的客户,里面肯定有大利可图。”
  我想了一下:“是啊,桂海的人居魅力还没有到这个地步,那么多人万里迢迢跑来是干吗?”
  “等吃饭的时候继续说吧。”
  晚餐就在酒店边的大排档,品质很好的生蚝只要两块一只,马鲛鱼十四块一斤,青蟹二十五,我庆幸自己选对了地方,即使找不到李小芹,我也并非失去了全部。陈潇说:“他们的营销完全是封闭式的,既不接受顾客单独拜访,也不接受电话询问,必须得有老客户带着你去,并且你一定还得是外地人,最好是北京人,千万还不能有本地口音。”
  “那我都具备了,只需找一个老客户就行了。”
  “正是这样,我可以帮你找一个。”
  随后他要我记下了一个电话,常青青。
  看见我狐疑的脸色,他说:“这是一个老太太,人很好,我上次去海天采访的时候认识的,她刚买了海天的房子,也喜欢聊天。”
  当然,我不会去打常青青的电话的,她显然距离我来这里的真实目的太远了。第二天醒来,在楼下吃了一碗当地的米线之后,我开始打电话,打那些宣传材料上出现的所有电话,公司总机、销售部、推广部、宣传部……
  我先让总机转到了集团办公室。
  “你说谁?对不起,我们这里不提供寻人服务。”
  “李小芹,她是你们的员工。”
  “对不起,我们无法提供本公司任何信息给一个陌生人。”
  “我是记者……”
  然后那边飞快地放下了电话。
  如果从集团办这样的地方找不到,其他的电话势必会更徒劳,除非接电话的刚好是李小芹本人,或者是她的朋友。我继续一个个电话打下去,但他们都像经过了统一培训一样:“对不起,我们不提供寻人服务。”我尝试换各种理由,买房、采访、租铺面,甚至装修都尝试过,我得到的唯一回答都是对不起,我们不接受……
  我开始正视自己尴尬的处境:我可以去海天集团的办公楼蹲点守候,风雨无阻,做一个新闻便衣,只要坚持几天,我也许就能遇见李小芹,如果没有遇见,那她根本就没有在这里上班。我也不能确认王海燕是否对我撒了谎,她也根本没有必要撒谎,要么李小芹就有可能是隐藏在海天的某个公寓楼里,要么他们就有更隐秘的办公地点。几十个电话打下来,我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防守严密,又充满了诱惑力的组织。陈潇是对的,面对此种局面,他会比我更无能,我开始审视他留给我的那个电话,常青青,一个北京的老太太,然后,我按照他给我说的办法,说我是某某的朋友,想在这里买房,看是否能给我介绍一下。
  常青青在电话里的声音温柔又清澈,也许四十来岁,也许五十来岁,寒暄一阵以后,马上邀请我去海韵城二期C座1102,她说来了桂海以后,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闲适,欢迎任何客人在任何时候打搅。
  门虚掩着,她说了一声请进。当我推开门的一刹那,一种奇妙又久违了的亲切感马上扑面而来,我在看见她脸庞的一刹那,马上感觉到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她即使坐在沙发上也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力量,她毫不费力地弯着腰对我微笑着,在法兰绒运动装的包裹下,她的大腿到髋部都是紧绷的,很自然地连为一体,只有长期锻炼的身体才会有那种充满了力量感的曲线。不用说,她以前应该当过运动员。
  而她看见我的一瞬间,就好像认得我一样,似乎我是一个注定要回家的亲人,而虚掩的门和经年累月不变的坐姿,就是一直为了等待这一刻。她说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你。我本能地回答到:“我以前做过体育记者,老在龙潭湖那边跑……”
  “那就对了,我是常青青,六十年代国家女排的二传手。”
  她没有起身,我的到来仿佛让她瞬间年轻了十几岁,下午四点的阳光从角度很大的斜角照在了沙发上,再过两个小时,光线又会退回到阳台上。仅从采光我就能知道这些房屋经过了精心的设计,要达到既明亮又不刺眼的效果,必须得对纬度、季节和时间有过精确的计算,再加上阳台的设计,才能达到如何合理的采光效果。常青青毫不费力地弯着腰,膝盖下放着一个塑料篮子,还有一个不锈钢小盆,她要自己去茶几上拿水喝:“我在给你准备晚饭呢,手脏了,想做完再洗。你就自己动手吧,呵,我们搞体育的人都是这么随意,你不要见怪啦。”
  我说哪里会呢,一边喝水一边和她开始聊天。
  塑料篮子里是当地人称之为梳子鱼的一种小鱼,头部尖,身体细长,和梳齿相似,她用小剪刀将鱼鳍和尾部仔细地剪去,那些部位其实只有指尖那么一点点大,然后她用剪刀在鱼腹处轻轻一划,挤出里面的内脏,再把小鱼丢进不锈钢小盆子里。她没有心事地把梳子鱼一条条收拾干净,细腻得充满了梦想,她的安静和优美在那精密设计过的阳光里真的可以入画,她的皮肤密实光洁,虽然没有那么白,虽然也有一些皱纹,但我看出那种皱纹和一般的老人不一样,大多数老人在老去时皱纹会不可遏制地爬满它们想要去的每个地方,只有少数人会把皱纹收拢在很少的几个地方,额头,法令线。她脸部的脂肪依然饱满地支撑着面孔,支撑起一种幸福感——她在这里遇到的每个人都将使她幸福,生命的过程已经倒流,无需等待。
  那些精致的海天公司材料就放在她的旁边,我靠着她坐着,一边翻阅,一边在聊天中慢慢了解了他们基本的营销手段。
  她花了三十万买下这个小户型公寓,一室一厅,精装修,并且配好了家具家电,还有不到十万的余款,她每个月付一千二的按揭,真不算多的数目。如果她能拉到三个人来买下同样的房子,那么她的贷款就将得到海天公司豁免。这仅仅是故事的一个开始,她下线的那三个人也可以得到同样的待遇,会不遗余力地带新客户来买房,这是一种典型的九级营销直销模式,如果她的下线能够发展到更多的下线,那么她的级别将不断提升,当然她不会直接把我这样的客户称之为下线,她说我们就是她的亲人,如果她能做到四级以上,那么她将得到一百二十万的回报,如果做到九级,那将是一千二百万的回报。她可以选择在四级的时候拿走她的现金,但公司会回收房子,如果想要继续做下去,她不能一次拿走所有现金,但可以继续保留房子。
  这里面一定有海天集团一个精明的算法,而我一时不能马上想清楚,我唯一能确认的是,这是一种相当高明的营销,几乎没有任何道德和法律上的漏洞,他们确实是开发商,客户确实拥有房子,在源源不断的现金涌来的同时,他们的房子也会不断地流通,总有人会带走现金,而留下房子……在一个画册里,我找到了海天集团的全景图,是一个足有一米长的拉页,那简直是一个疯狂的帝国,在漫长的海岸线和桂海市中心间,密密麻麻地有四五十个楼盘,海洋城、海景城、海风城、海韵城、天色景园、天开城、天洋城、天际世家……一期、二期、三期、四期……这恐怖的楼盘足以容纳三十万人之巨,有少数部分是他们自己开发的,有一部分是他们收购的烂尾楼,大概有一半的楼盘标明是在规划,或者在建。
  控制如此之大版图的建设和销售,除了胆识和统筹能力,他们一定需要一个组织紧密、纪律严格的庞大队伍来实施,他们会像军队一样高效、果敢、无情,也一定会有很多武器,各种洗脑、培训、地面活动……想到这些,我不禁一阵头皮发紧——仿佛看见了一个身着华丽大袍的蜂王,正安坐在其精心构筑的蜂巢之中,指挥着上万的工蜂,开始着更庞大的建设。
  常青青显然已经陷入到这样的梦想中无法自拔,而我在她身上看到的确实是无法言说的幸福,三十万确实在北京什么都买不了,即使拿去付了首付,也不会有这里的新鲜空气、鲜花和大海,何况,这里马上会有上万她的“亲人”,她给我看他们聚会的种种照片,热爱祖国的歌咏比赛,偏远的海岛之游,厨艺大赛,老年团体操培训,健康检查,年轻人的越野拉力赛……她说每个星期都有大型的游乐活动,他们团结如一家,彼此携手,共同打造一个属于未来世界的幸福乌托邦,她万万没有想到,她在这里获得了终极的幸福之感,她那些沧桑的岁月,因为这个幸福的结果,反而成为一种光荣的伤疤。
  我们聊了很多,后面她刻意避开谈回报,谈钱,我想看一下合同她也不给我,她说所有的合同和资料都被上家的亲人精心保管着,她对他们绝对信任,因为他们在彼此给予幸福。
  “但你没有自己的儿女在这里啊,你会孤单吗?”
  “不会,如果你也在这里买了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
  “那你亲生的呢?”
  说起这里,她有点忧郁,她退休后一直住在松榆里的老房,女儿结婚的时候想要借她的房子先住一阵,要她回国家体委租一间宿舍过渡一下,因为女儿还凑不到上松榆里买房的首付,而她也不愿意将存款全部赌在女儿的身上,女婿更应该为房子的事情负起责任。于是她们母女闹翻了,女儿后来买上了房子,虽然照样每周回来看她,但绝不会在松榆里住上一晚,她每夜孤单入睡,直到另外一个老人将她带来桂海。
  在吃饭的过程中,她突然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在北京的日子苦够了,早该得到解脱了。”
  我猜到她可能不仅仅是因为丈夫去世得早,和女儿又闹翻了,也许还会有别的心结,我脑海里突然想起一个名字,那是六十年代初国家女排的主力二传,苏惠。“当运动员确实也有点苦——对了,你应该认识苏惠阿姨吧。”
  她夹起了一条梳子鱼,放在嘴里细细地咀嚼了一阵,一阵思索之后,灿烂地笑了。
  “哪里是认识,我们在北京青年队的时候就是队友,后来也一起同甘共苦,我也邀请她来桂海,她说她得把孙子带到四岁再说。”
  常青青以前叫作常青,她说那时候她相貌是全队里最小的,而常青这个名字总让人想起洪常青,太严肃了,于是她就改名为常青青,既有活力也充满了动感。她找出一张年轻时的照片,好像生下来她就应该叫这个名字似的:朴素的衣着,纯净到极致的笑容,在北京的漫天黄沙中也像白玉兰盛开。我不禁惊呼:原来那个时代的女选手这么漂亮啊。
  她说那时候有多苦啊,北京队建队的时候,场地是队员们自己修的,到开春的时候,所有人都动员起来了,冬天的冻土化掉了,正是劳动的好时候,在先农坛,她们用锄头把土都翻了一层,用大碾子碾压场地,常青青用手扶着杠子,苏惠就在前面拉绳子,最后修成了沙土的训练场。
  北京队自己没有碾子,就到国际俱乐部去借,没有车拉,自己用手推,一直推到现在的首都体育师范大学那里,常青青比画着,说那距离,相当于从现在的王府井到三环,整整十五公里,脸都被吹僵了,手指也肿了起来,饿的时候,就背着大风啃馒头,累吗?谁都没有说,因为自己的场地就要修起来了,激动着呢。
  场地修好了,漫长的训练却是枯燥的,休息的时候更枯燥,电视也没有,也不能随便外出,常青青最主要的爱好就是唱歌,她在宿舍里不停唱啊唱,一个晚上几乎会把全部会唱的歌唱个干净,《喀秋莎》《划船曲》《送红军》《我的祖国》《海浪》……常青青嗓子好,苏惠就自觉给她伴和声,就是在歌曲末尾呜呜几下,或者在小节间隙幽幽地“啊,啊,啊”几声,一首接一首唱下去,直到唱到大家都困了。
  “后来运动来了,我被调整了,调整以后,虽然算不上阶级敌人,但肯定是另外一个阵线里的,我倒霉在出身不好,其实也没有什么,我的父亲解放前在日本公司当职员,就被定了资本家,最后成了反革命,因为他会唱周璇的歌,有时候哼给别人听,并且,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还哼,哼给小青年听,罪证就是毒害小青年。”
  “当时来了宣传队,就让我走,我就去谈啊:你凭什么让我走,你要论水平,我是最好的,我成绩也最好,表现我也不差,你凭什么。当时他们是这么解释的:组织上让你走,你就走,组织上让你留,你就留。那你有什么办法啊,你每次找他他就这么跟你说。”
  常青青说到这里不仅长叹了一口气,将最后一点剩饭倒在了菜碗里。我赶紧抢过碗碟,收拾进厨房里。她也不劝我了,只是追着我继续说,她在兴头上呢,我没有任何借口去打断她。
  后来她下放北京标准件厂劳动,北京标准件厂在鼓楼附近的一个破庙里面,大风呼呼地从破碎的窗户里灌进来,接受改造的工人就在里面劳动。
  她彻底从国手变成了车工,做标准件,还学了一手漂亮活。标准件有粗有细,倒边要分毫不差,还要用车刀细细地磨棱角。上班是三班倒,经常昏天黑地的。早上六点上班,五点就得走,有一年冬天她骑着车去上班,突然听到后面“哗”一下,一锅泔水泼了下来,烂菜啊、粥啊,半路杀出来泼到身上了。谁知道那时候是谁恨着她了,反正她也没有反抗的权利了。后来她还带上了徒弟,徒弟根本吃不得工厂里的苦,有一次干活干了一半说要上厕所,竟然倒在厕所里睡着了。
  十几年过去后,常青青再也不用改造了,成了工厂的干部,苏惠也熬了过来,成了球队的教练,她第一次来工厂看常青青的时候,两姐妹高兴得抱着直哭。
  她说到这里,好像终于从那个既理想又动荡,既单纯也险恶的岁月里找回了一点幸福,她从厨房门后扯出一块手帕,把我的手不由分说地抓过来,仔仔细细地擦。“你还真把碗给洗完了……你看你,要么,你以后就做我的儿子吧。”
  我立刻振作精神,喊了一声:“妈!”
  她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回到卧室找什么东西,结果还是两手空空出来了,带着一点遗憾:“本来想找点礼物送给你,结果发现好东西都在北京放着,没有带过来呢。怎么办?怎么办?”
  “白捡一个妈,这不就是最好的礼物吗?”
  她笑得越发痛快了,她说:“你这么会说话……不过第一眼看见你就好亲切的,好像就知道你迟早会来,这样吧,等下还有好多叔叔阿姨都要过来,你都一个个认认。”
  我没有想到还有这些不相干的功课,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傍晚的时候,果真来了五六个老人,他们无一例外地精神矍铄,充满骄傲,对现状异常地满意。他们每个人都在夸我长得又帅又上进,我也一个劲地恭维他们在这里活出了好气色。言谈中他们经常夸一下桂海,十块钱买的艳丽盆栽啦,遇到农民新捕捞的老板鱼啦,免不了又要指责一下北京,空气差啊,交通挤啊,房价高啊,人情冷漠啊,然后大家又开始各聊各的,偶尔两个人会交头接耳,大概是偷偷交流下自己亲人队伍的发展情况之类。只有一件事情让他们能够停止高谈阔论,那就是晚间新闻的开头部分,“国家发展改革委员会领导考察北部湾开发”,“桂临跨海大桥开工建设”,“越南经贸部长考察我市新兴科技园”,他们凝神屏气,异常专注地看着这些新闻,有人想评论一两句,也会招来其他人“嘘”的一声,直到电视里出现领导和海天集团董事长握手的照片,他们突然一起爆发出热烈的欢呼,然后整齐划一地鼓掌,就好像已经排练过千百遍,在心里期待了千百年那样……我从未见过我爸爸这样开心过。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桂海的最大收获变成了常青青,我几乎本能地管她叫妈,我给她做饭,我们一起去小市场买菜,辨认各种各样的鱼,我们聊天,我尽量把话题控制在六七十年代,聊那个时代我知道的人物,各种运动,还有我的母亲。自从我有记忆以来,我的母亲总在做各种各样的腌制品,我的床下,总有几块木板放着等待长霉的豆腐,她做豆腐乳、各种豆瓣酱、腊八豆、泡菜、咸鱼,她永远在不厌其烦地从菜市场,从农村亲戚那里搜寻各种各样的原料,她用巨型的木盆剁红辣椒,伤心的时候她更喜欢做这些事情,你都搞不清她是为何而流泪。常青青觉得这些事情好难,她在运动场耗尽了所有的青春,从来无缘享受自制的美味,食物,仅仅是一种理想的供给品而已,并非是食物本身。想起常青青说的以前那些事情,我更乐意于看到她现在的模样,有什么不妥吗?仔细想想,这样挺好,有精神寄托,有物质追求,有只有央视镜头里才会出现的银色幸福,和安详从容的红叶季节。我之所以和她安心待在一起,不只是我是发自内心地开始喜欢她,而且我知道我的努力绝对不会白费,明天,海天集团的“夏日感恩”聚会就要开始了,在那里,集团的所有员工和领导,还有她这样加入不久的新成员都将欢聚一堂。为了证明我肯定将在那里度过热情而迷人的一个夜晚,她从电视柜底下翻出一张DVD,那是海天集团春季感恩会的剪辑,奢华的五星级饭店,满满地摆满了两百多桌酒席,巨型的水晶吊灯照耀着无数中老年人幸福而专注的面孔,充满了煽动性的领导讲话,然后是文艺表演,一个年轻女孩穿着露肩的晚礼服款款上台,她转过脸来,略卷的头发从眉梢划过,在她微微一笑的同时,我立刻认出了她——“下面有请集团青年歌手李小芹为大家演唱《烛光里的妈妈》。”
  我呆若木鸡,常青青却把一包东西丢在了我的膝盖上:“别发愣,我给你买的衣服,要记得明天穿啊,这个颜色醒目,那里人太多,我怕我找不着你。”我勉强让自己低下头,那是一件紫色的KAPPA运动衣。
  人,到处都是人,照道理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因为我还不是海天集团的成员,我只是常青青名义上的儿子,但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海天的不干胶纸,让我贴在紫色运动衣的左胸,还因为有上次认识的一群伯伯阿姨的掩护,我不动声色地进入了会场。伯伯们有的甚至还打了领结,西装口袋露出白色的手绢,他们从银色的镊子里从容拿过侍者的白毛巾,抹一抹微微冒汗的红色脸膛,带着骄傲落座。
  我飞快地扫描着几千张面孔,一个叫罗洪武的,据说是集团总裁的男子上台讲话,因为肚子太大,他几乎将爱马仕的皮带系到了胸口,他用最后的中气喊出:“这是我们的幸福之城,这是中国未来城市生活的标杆,这是属于我们的理想家园,连接北京和桂海,连接未来的大地和天空,我相信,不用五年的时间,我们海天集团,一定会迈上千亿的产值高地,这里面,将有百分之八十都属于你们,你们是我永远的亲人和朋友!”
  这时候整个会场爆发出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有的老人因为太过激动不得不捂紧了胸口,常青青,我亲爱的“妈妈”则因为担心自己鼓掌的声音太小,领导会听不见,快节奏地用脚跺着地面,唯有如此才能发泄心中的满足。这一幕似乎荒诞得不可理喻,但一旦置身其中又不得不被感染,我侧过身去看着常青青,她笑靥如花、元神饱满,她因为即将到来的财富甚至露出少女般的娇羞,她真的可爱极了——在交往的这几天里,她把现实的过去的所有东西给我倒了个干净,却从不劝我赶紧掏出那三十万来买房子,因为我是她的儿子,她生怕我有任何的不开心,她不能做得露骨,光顾着说话和享受生活了,从而忘记了接待我的根本目的。
  我的目力所及并没有李小芹的身影,在上菜之前还有一段文艺表演,一个胖鼓鼓的中年女人,穿着蓝色丝光的晚礼服演唱了《美丽的草原我的家》、《草原晨曲》等四首歌,她唱得真的很棒,宽阔的音色走到极狭窄处也控制自如。然后是银发族的大合唱,当他们唱到《长征组歌》过雪山草地那段的时候,气氛就有点肃穆了,一种缓慢低沉的力量在不断聚集,直到里面有无数岁月之河在流动,“横断山,路难行,天如火,水似银,亲人送水来解渴,军民鱼水一家人……”我特地注意到那个叫罗洪武的胖子身躯在发硬,哆嗦着嘴加入了这场合唱,眼角的泪几乎都要流淌下来,也许他的出身很不赖,我想。
  歌唱表演结束后就是轮番敬酒了,那些集团高层在每桌之间游走,我有了一种幻想,想象着李小芹陪着他们的某个人款款走到我们这桌,她嫣然一笑,看到了我,她战栗的肩膀,此刻就会摩挲我的胸口——我不敢再想下去,这数千人的聚会实在太喧闹了,到处是爆发的哄笑,常青青他们一边谈笑风生,享受龙虾和濑尿虾,一边不安地四处张望,追寻着罗洪武们的脚步,来了,还有七八桌,敬酒就到我们这儿了。几个阿姨甚至掏出了镜子,仔细抹在嘴角的油渍,顺便补上一点口红,伯伯们则直接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泪花。
  然后罗洪武们往左一拐,去了东侧的那一大片酒桌,伯伯、阿姨们有点失望,马上每个人的筷子又多了一块猪皮,一只鱼肚,一大缕鸡丝什么的。
  我不能就这么吃下去,我得有点作为,让我的目标至少能前进一点。我飞快地分析着目前的环境和我所能采取的策略,反正不能继续在这里大吃大喝!可以找一个我不认识的海天公司职员,向她打听李小芹的事情,最好是宣传部的领导,问她为什么这次感恩会没有李小芹,要么等罗洪武一行高层过来了,直接敬过酒就问他们,一切都似乎太过唐突,我得到的下场也许会和前面那十几个电话一样,这些家伙看起来深不可测,如果我贸然出击,可能还会连累我亲爱的老妈。
  如果我紧盯着海天的这些高层,有可能也会走入另外一个歧途,今天这里大概聚集了两千多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和李小芹发生过联系,也有可能一个都没有,和她发生联系的人根本就没有在场。我很后悔没有仔细研究常青青的那张DVD,我至少应该从那张DVD里找出李小芹的其他画面,她和谁坐在一起吃饭,和谁在交谈,然后我就可以和今天这里的一大堆人比对一下。我一琏竭力在脑海里回忆那张DVD里给过特写的那些面孔,一边环顾四周无尽的人海,除了我们这桌的半数人,其他地方的人我完全没有任何印象,哪怕一点熟悉的感觉都找不到,而他们彼此之间却显得那么熟悉,三千人都似乎有同样的心情想分享,此刻他们饮酒高歌,亲如一家。突然,一个灵感冒了出来,我把手机拿出来,递给一个伯伯,让他给我和常青青的合影按了下快门,然后我挪动了几步,换了个角度,又搂过一个阿姨重新合影,就这样,我和在座的每个人都合了影,我转换的角度几乎是桌子的一圈,照片的背景涵盖了尽可能多的人,也许回去以后,我那千万像素的索尼手机可以帮我的忙,我会仔细分辨背景里的其他人,哪怕找出一点像李小芹的影子也可以。我觉得这样还不够,马上又拿出手机自拍,尽可能地举高,倒不是为了让脸变瘦,而是能从高处搜罗尽可能多的面孔。
  我刚自拍了两张,一阵强大的气场迫使我收起了手机,因为那群人终于过来了,罗洪武旁边站着一个颇为年轻的女子,为他拿着酒瓶,负责倒酒,当我们碰杯以后,他注意到了我:“啊,你们这儿还有这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常青青说:“谢谢罗总关心,这是我儿子。”罗洪武狐疑地望着我:“好脸熟啊。”
  我经常遇见陌生人这样说,倒不是因为我长了一张明星的脸,而是因为我总是在不停采访、开会,我在北京几乎每隔一两天都要参加一次人数众多的场合,在那里给陌生人留下印象,这件事很正常。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常青青先开了口:“我儿子刚来桂海呢,说不定以前你们在北京见过。”
  罗洪武满意地笑了笑:“我们公司以后肯定将吸引更多的年轻人。”
  他搂过那个女孩的肩膀,转身奔赴了下一桌,当他志得意满地和那个女孩头挨着头,再次把酒杯斟满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他的背影过于庞大和自信,有一种肃杀的戾气和足以吞没上万人的贪婪。
  我有了一种把这个男人掘地三尺的冲动,借口要回我的经济型酒店,也顺便走动一下以助消化,我来到酒店前面的大停车场里,那里一般会有一些黑车,听从门童的调遣。门童和司机都可以在出租车不灵光的时候挣点外快,像今天这样数千人聚集的大场合,会有不少的黑车在听候调遣。我凭借本能的嗅觉瞄准了一辆索纳塔,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正在驾驶座里抽着烟,仅凭他将手机放在仪表台上这一点,我就认为他应该是开黑车的。我先递给他一百块钱:“我想去一个地方,如果超过三十公里,我会再给你钱的。”
  “你要去哪里。”
  “一下子说不上来,你等下听我指挥好了。”
  他狡黠地笑笑,“你是想跟踪别人吧。”
  “谈不上跟踪,我只是好奇,我想知道我们老板住的是什么房子。”
  他弹了一下那张钞票:“哇,一百块就是为了看一眼?”
  我说当然:“说不定那家伙的住房价值上亿,一百块看一眼也划算了。”
  我们在车里沉默无语地等了二十分钟,等罗洪武带着那个女孩上了一辆奥迪A8L,我就指挥司机在五十米左右的距离跟着。
  出城以后,我们一路远远跟着往西开,直到越过月滩,我们的左边风景如画,一座接一座的沙丘以极为平缓的坡度,倾斜向海滨浴场,月滩有着全世界一流的贝壳砂,洁白晶莹如夏夜的月亮,它的形状也是一轮新月,现在,赶晚潮的冲浪者依然流连于海滨,大海在紫色的晚霞中奔腾不息。右侧是居民区,在经过十来个挤满高层公寓的楼盘后,一排排五彩缤纷、设计新颖的别墅呈现出来,偶尔还有一个大型的Mall和加油站,不消说,这些都是罗洪武帝国的一部分,再往里走建筑物越来越稀疏了,偶尔能看见沙滩上有篝火的残堆,塑料棚临时搭建的更衣室。最后,当我们跟踪穿过一片防风林的时候,所有的建筑全部消失了,对面也再没有车驶过。
  一辆黑色的丰田普拉多以惊人的加速度超过了我们,然后一个急刹车将我逼停。
  我将为我的疏忽付出代价,我放任了自己去看风景,在脑袋里进行不着边际的想象,根本忘记了我在干的事情是多么的危险。
  包括司机一起走下来四个人,从副驾驶座上跳下的红脸大汉显然是他们的头儿,这个人我在宴会上没有任何印象,我自知不是对手,老老实实地下了车,黑车司机显然也被吓坏了。
  红脸大汉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你干吗跟踪我们罗总?”
  我自知无法抵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哥们,不好意思……”
  “别和我说这些,我得保证我们罗总的安全,你举起手来。”
  一个小个子摸了摸我的裤子口袋,然后打算拿过我的包。
  我挡住了他:“我自己来吧。”
  我看了看自己的挎包,那里面有我所有的“武器”:一张酒店房卡,一包湿纸巾,钱包,半包红塔山香烟,润喉糖,手机,还有我的记者证。我首先得证明我的无意冒犯,于是我又做了一个更愚蠢的举动,我首先拿出了记者证,用正面对着那个红脸大汉。
  然后我脑后遭到了狠狠一击,前面也挨了一拳,我两眼发黑,膝盖也软了下去,一个头套落下来,无法呼吸……
  我在迷迷糊糊中被押上了丰田普拉多,不知道走了多久,转了几个弯,当头罩被拿下的时候,我已经身处于一个巨大的客厅里,冷光灯将这里照耀得亮如白昼,一张奶白色的真皮沙发上正坐着罗洪武,他看起来怒不可遏。
  “操×,又是个记者。”
  他拿着我的记者证,对照了一下我的面孔。
  “什么狗屁杂志啊,听都没有听说过。”他一把想撕烂记者证,却忘记了那上面还有层塑料蒙皮,一阵使劲之后,他把记者证扔到了地上,这玩意坚韧得和他的皮带一样。
  然后他大吼一声:“都是什么垃圾记者!我要干死你们!”
  旁边站着的几个手下都被这大吼吓了一跳,我身上也一阵发颤——不,我不能被他吓倒,他这是非法拘禁,我得首先设法脱身。
  他仍然持续着他的发泄:“那么多贪官污吏你们不去报道,却始终死盯着海天集团不放。”
  他焦虑不安地来回走动了几步:“你们懂个屁啊,是不是看不得海天给人民创造的和谐幸福,是不是没有见过海天创造的新型社会?”
  我努力让自己放松点,反正,无论如何都得先离开这里再说:“罗总,我只是想了解……”
  “了解?你他妈的不住海天的房子,你什么都不了解。说,干吗要跟踪我?”
  我灵机一动:“对不起啊,我们杂志是在策划一个富豪生活的选题。”
  他反而更生气了:“我×的富豪榜,你们都是从哪里来的信息。”
  然后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了几口,语气反而缓和下来。
  “小伙子,如果我们海天没有给你红包,我也不会道歉,你没有拉到广告,我更不会道歉,我们海天根本不屑于任何形式的传统宣传……我认得你,刚才你在宴会也看到了,有哪个开发商会像我们这样,用对亲人般的尊重,用我们的全部生命去热爱我们的客户,用我们的崇高理想创造一个美丽新世界,付出再多也在所不惜呢?”他的语言充满一种强大的逻辑和正义感,且有一种万众一心、排山倒海之势,我一时竟无法反驳他。
  他叹了口气:“你还是太年轻,什么事情都不懂的。其实,我也准备好了迎接你们,不过那会是在三年以后,等我们确信我们海天能够跃上千亿高地,成为全国房地产十强的时候,我会举行一个世界级的庆典,到时候再邀请你们。”
  说到这里,他也像请求原谅似的对我挤出微笑:“今天的事情对不住了,是你有错在先,我会叫人送你回去。如果你想报警你就尽管报吧,我这里很欢迎警察来做客。如果你不会这样干,我也请求你一件事,在你的报道里不许提海天一个字!”
  我说:“谢谢罗总,我都答应你,我既不会报警,也不会写海天集团。但我也请求你一个事,好不好。”
  “说。”
  “我想找一个李小芹的人……”
  “谁?”他一下愣住了。这时候一个副总模样的人说:“就是挺会唱歌的那个丫头吧?她是总部去年招聘的。”
  罗洪武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再说下去,刻意换了副面孔,又重新变得怒不可遏了:“×你,你竟然以为她在我这儿!”
  他焦急不安地来回走动,猛吞了两口烟,火星子猛闪,都快把头发烧着了:“你竟然想跑我家来找人。你个混蛋。”
  他觉得这事可笑又恼人:“来海天找人的也挺多,有的还找到派出所去了,有老公找老婆的,有儿子找老妈的,有哥哥找妹妹的,他们无疑都是红眼病,看不得亲人离开他们之后,过得更幸福,过得再也不想他们!当然,绝大部分来找人的人,最后都和亲人一起留在海天集团了……你原来是打着记者的幌子来找人,快给我滚吧!”
  那个红脸大汉亲自驾驶着丰田普拉多,送我回了市区里的经济型酒店。在他费力地通过那条被夜宵摊占领了一半的马路之后,我吃惊地看到常青青带着那群伯伯、阿姨,正在各种摊位前闲逛,我透过开了一半的车窗喊了一声妈,借着挂在树上的白炽灯光线,她从一辆装满菠萝、蛇皮果和香蕉的三轮车边回过头来,她看见了我,我叫红脸大汉停车——但我竟然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模样,我头发竖起,左脸肿起了一块,被扯坏的领子搭在了肩膀上,我从常青青惊奇的面孔中恍然想起,我被打了,而且打得不轻。
  在我下车的同时,红脸大汉一把将我的挎包扔了出来,落在了地上,然后马上踩了油门。这个举动显然让常青青看明白了什么,她大喊一声:“不能让他走!”
  然后,那群可爱的伯伯、阿姨一起围了上去,一个阿姨挡住了去路,同时有四五只手从车窗里伸进去拽红脸胖子,右侧的车门也被重新拉开了。常青青用两只手奋力去拖红脸大汉的胳膊:“打了人,就这么扔下想跑?我看你跑哪里去。”
  红脸大汉想辩解什么,他的声音瞬间被七八个老人的吼声所吞没,谁都听不清谁的。
  常青青又回过头来叫我:“你也上啊,把他先抓起来。”
  我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放手,放手!他也是海天集团的。”
  就凭这一声,我的妈妈、伯伯和阿姨们再也使不上劲了。
  晚上在酒店里,我一张张地仔细观察我在晚宴拍摄的照片,突然感到我拍摄这些照片真正的灵感消失了,我努力回忆,我当时想到的不仅仅是辨认里面的人物,我肯定还想到了该如何辨认,那个灵感从上千人的喧嚣、酒杯的泡沫和油腻中脱颖而出,瞬间让人充满力量和自信,然而这个灵感还没有让我看清楚,就被更多人挤走了,消失了。
  它在哪里?我用一个装满开水的杯子,压在我那差点被撕烂的记者证上,指望它明天能变得平整如新。然后我放大照片四倍,辨认那些密密麻麻的中老年人群。手机的效果令人满意,尤其是远焦功能,因为时间紧迫,我还来不及试用全景功能,就被罗洪武的到来所打断了。我试图将这大群的中老年人和我的灵感联系起来,他们提供给我的是一种浩如烟海的材料而已,里面大概得有二十个人中间才会有一个年轻人,而偶尔出现的这个,和李小芹绝无半点类似。我得找一个分析的手段,因为他们的面孔既不熟悉,也缺少逻辑性,看不出任何职业之类的特征。我只知道能拿出三十万投入这幸福之中的,绝非小城市的退休老人可为,他们大多有体面的职业。在常青青的那群朋友之中,有高级工程师、国企负责人、退休的教授,甚至还有金融专业人士。当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是在给这个交易提供一种合情合理的佐证。盲从和洗脑这回事,不仅仅是低收入人群的专利,它同样也可以发生在高收入人群。
  他们和我那个突然闪过又消失的灵感,究竟有何联系呢。我死死盯着电脑屏幕回想,在我的QQ上,李小芹的头像已经整整八个月没有亮起过了,她的网名是“开心就好”,头像就是一只普通的企鹅,那只企鹅,仿佛逃入了南极数百万只企鹅之中,它们统一站在冰原之上,冲着最后的极夜鸣叫,个头一样大小,黄色的绶带一样粗细;投入这支可怕的大军之中,谁和谁都再也难分彼此。
  我打开我和她之间的聊天记录,她的最后一次表达是一只咖啡杯,在那之上,是简单的几句话:雪线 还有一千五百字
  开心就好 已经吃了半个土家烧饼,想扔掉了雪线 去大望路吧
  开心就好 等你吗?
  雪线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先别等我……
  (咖啡杯)
  然后,我们的通讯记录在八个月里一直死寂。
  我盯着那只不再动弹的企鹅,突然想起了我究竟想干什么,那个灵感就在那里!
  我一阵激动,重新打开了QQ的登陆框,在用户名那里,往下拉!
  我看见了她的QQ号码,果真就在我的下面。那个灵感其实有点不靠谱,我是想起来她用过我的电脑,就是在她父母来,我跑到杜路家住的那一阵。平时我是不准她动我的电脑的,不是隐私的问题,是习惯,和我工作有关的东西,我都不喜欢别人去碰,她也不能例外。我用的是三星的高档笔记本,是单位给我配的,她曾经想用她四千多的联想和我交换着用,被我拒绝了,理由是牵扯到工作,我们绝无商量的余地,为此她还生气了一个晚上。
  从那个登陆框证明她确实用过我的电脑,但这无关紧要,因为硬盘里面隐私甚少,所有的内容,都被我制作成某年某月的文件夹,排列得非常整齐,打开任何一个都非常类似,策划案、录音整理、资料、稿件、图片……我恍然想起了这回事,她有可能在我的电脑里留下了一些痕迹,我指望她决心投奔海天的这个事情就发生在那几天。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在那几天她的父母在劝她离开我,她答应了他们,也许就在那几天自谋出路了。没有我在身边的时候,她会变得理性一些,后来那些痛苦的眷恋,乃是一种习惯性的情感而已。
  也许我的判断根本不正确,也许她决定离开我,是在我采取冷暴力之后,但这些事情无法决定我的行动,反正我得找到她,不管她回不回来,我得确认她活得好好的,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情,那我真的有很大的责任,她父母有的地方说得没错,她离开那份安逸舒适稳定的工作,全是为了我,她离开那个安静的小城,从而失去了所有的庇护,包括她父母的庇护,也是为了我。按照这个逻辑推理下去,从此以后她不管流落到了哪里,都是和我有关的,我一辈子难辞其咎,除非她过得很好,很幸福。
  现在,那个登陆框也许可以挽救我,我可以从那上面进入她的QQ,我可以偷看她的聊天记录,分析她的好友名录,看看究竟和这里有什么联系,看看那个家伙究竟是个骗子,还是个真诚的好心人。我隐隐有一种罪恶之感,我不是黑客,却要冒险投入这个工作,因为她单纯又无知,对踩入沼泽和脚踏实地之间的区别浑然不知,我得帮她负担起一些风险,至少让她安全上岸。
  我试了一下她的生日,19810704,然后又加上她的身份证末尾数,19810704022,然后拿掉前面两个数字,或者拿掉后面两个数字,要么颠倒一下,不管我怎么试都是报错,且出现了一堆难以看清的验证码,我折腾得头昏脑涨……于是又去百度了一下QQ登陆的问题,一种叫做暴力破解器的软件吸引了我,它的工作原理是在一定范围内尝试各种组合,数字和字母的都可以,每秒数千次计算,如果你能确定的范围越精确,那么它运算出密码的时间就越少。
  我一下子来了信心,我敢肯定,她的QQ密码是数字组合,因为用字母组合她会记不住,“开心就好”讨厌所有不必要的繁琐,手机也从来不设密码锁。我马上投入到另外一种陌生的工作之中,这并不容易,还有一大堆程序等着我,也许得整个晚上耗在上面。首先得找一款能用的软件,没有病毒,也不需要注册码什么的,光是找这个软件差不多就得耗费两个多小时时间,得在上十次下载之后,才能找到最后能用的。
  其次是得不断调整破解的范围,假如她的密码不是纯数字组合呢?前面有个姓名的缩写呢?要么是后面有个姓名的缩写呢?每一种可能性都需要重新计算一次,每次都要耗费个把小时时间。
  终于找到了一款能用的软件,在尝试了一次之后,我决心下去买两包烟,还有一小盒绿茶,今天晚上就和它耗到底了。
  当我回到房间之后,软件页面上的数字还在密密麻麻地滚动,排除了上十万次的可能性。我的手机放在键盘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短信的标志。
  我打开短信,呼吸马上急促起来,一个陌生的当地号码:你在找我?
  我飞快地回复:我在桂海。
  半分钟之后,她的回复也过来了:明天下午五点,月滩,你走到最左边(西头),就是没有沙子,只有礁石,月牙儿尖端的那里,我等你。
  那片海滩是盛产沙蟹的,后来我在《舌尖上的中国》看见了当地渔民趁着月色捕捞沙蟹的场面,在台风过后,它们会数十万只出动,仅有极少的部分会被渔民制作成蟹酱。现在我的脚步在惊动着沙蟹,它们飞快地退入指头大小的沙洞之中。越往西走,海边的人越少,沙蟹洞也越来越密集。微风恰到好处地吹动,越到后面风会越大,然后是潮水——我知道潮水这回事,它们仅仅是大海表面的皱褶而已,在没有洋流的地方,它们的底下还是寂然不动的,鱼群不会被水流所卷走,它们停留在潮水的下面,如同我们停留在游泳池里一般自如。
  只是这些沙子,洁白而温柔的沙子,势必隐藏着千万年鱼类和贝壳的骨骸。沙子只是形态不同的贝类而已,有的残留着一点生物的形态和光泽,更多的被还原为带着太阳温度的矿物质,那些渺小的生命,最终会集体构筑成一个人类的天堂。我想起我在另外一个海滩跑步的情景,在上千万骨骸的包裹之中,足踝和膝盖感觉不到任何冲击和压力,如果生下来就在海滩跑步,那一定可以跑到八十岁,九十岁,根本不会有半月板损伤这回事,我很羡慕那些从未离开过海滩的人,只是这样的人很少。
  沙滩变得越来越狭窄,也越来越湿润,海水在上面留下了很多细小的沟槽,我越走越快,脚步里不带着任何往事,我要的仅仅是现在。
  在海滩只剩下三十米宽的时候再也看不见一个游客,她说的那片礁石越来越清楚,它们彻底截断了贝壳沙的延伸,固执地守护着天堂的尽头。她并没有矗立在那里,也许,矗立在那里的该是一座灯塔。
  那片礁石终于变得很清晰了,它们不是黑色的,而是带着某种发黑的蓝色。海水扑在上面,形成了很多的泡沫,很多的漩涡,它们无声地侵蚀着这一片造物的杰作——礁石如同从海底深处生长出来的化石,披满了密密麻麻的海藻,这就是它们看起来有点发蓝的原因;在海藻的缝隙里,还吸附着很多细小的贝类,它们以孢子和微生物为食,海水不会带着它们,而是会带来一些鱼类,它们会趁着潮水在贝类中尽兴饱餐,然后返回大海深处,被更大的鱼类所吞噬。
  这就是大自然的杰作,生生不息,它们使这片礁石披满了根须和铠甲,只有上部光滑如新。那些细长如发带的海藻我也辨认出了种类,它们是一种非常美味的海苔,高明的厨师会将它们加工为一种调味品,只取其鲜味,效果远超任何一种提纯的味精,那个加工过程,需要一种神奇的海盐。
  我踩着海水和礁石上的坑陷,在翻过一个大礁石之后,看见了她,她站在一块仅仅高出潮水半米的礁石之上,如同我所见过的模样:风将裙裾裹住膝盖,头发在眼眶周围拂动,她根本懒得去理会头发,如同它们的飘扬生来如此。
  她也看见了我,笑了,眼睛里掠过瞬间的悲伤,然后消失在更猛烈的海风里。
  其实她看起来充满振奋和激动,她冲着我大喊:“你也笑一下嘛,好久没有看见你笑过。”
  等我走到离她足够近的时候,终于也笑了:“你看起来过得很好啊。”
  没有拥抱,连握手都没有,我们只是彼此摸索着语言,确认一些东西。
  “如果你不笑,我就得走了,明白不?”
  然后她看见我脸上的异样,伤悲又袭来了:“其实你根本没有必要来找我,如果我需要你,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你在这里有点危险而已。”
  “没有呢,他们对我很好。”
  “不是,你不是孩子了,看谁对你好,你就信任谁,这不是生活的标准。”
  “你太小看我了。”这时候她眉脚上扬,笑容变得真正灿烂,好像获得了一种期待已久的东西,并彻底确定了它的存在。
  她说:“其实你一直在小看我,不是吗?”
  她正视着我,就是在这一瞬间,那种完全公平、完全合理的对视,让我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感觉业已消失,也许她彻底长大了,也许她的世界我了解的仅仅是错觉。
  她说:“我根本没有那么傻,我不会和骗子打交道。”
  我说:“那个海天有点奇怪……”
  “你放心,我的项目不只是这一块,我还有很多业务,我也不总是待在桂海……反正,我现在比你强很多。”
  “你现在有钱了?”
  “我们不要总聊这个好不好。”
  她看了一下远处不停奔袭过来的白色海浪:“你唱歌给我听好不?唱你那拿手的英文歌。”
  我有点忧郁,她突然伸过手来,搭在我的肩膀上,开始摇晃我:“你唱一个嘛,多好,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听见。”
  一阵更猛烈的海浪冲上了礁石,我们的小腿,全部被海水吞没了,这巨大的力量,把我们两个同时吓了一跳,她蹦了起来,滞后地躲避海水的攻击,然后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终于来了兴致,开始唱那首《Beautyful Girls》,我努力从喉结处捏出那种黑人特有的醇厚假声:You're way too beautiful girlThat's why it'll never workYou'll have me suicidal, suicidalWhen you say it's over海风和水沫让这种演唱越发带劲,我干脆模仿起了那个年轻的黑人胖子,在礁石给我的两尺舞台上尽情表演,我一下子晃动双膝,一下蹲下又跃起,将髋部扭过,摇动臀部,双手在胸口胡乱地比画……她笑得乐不可支,险些从礁石上跌下。
  等这滑稽的表演彻底结束,她终于拉着我的手:“该回去了。”
  在我们回到海滩的时候,她指着二十米外的一块黄色石头说:“走,我们去看看那个。”
  在我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了它,我以为是块石头,还奇怪为什么这里会有一块蜡石。
  “那是一条大鱼。”
  大鱼显然已经死去了,她在十米之处就裹足不前,有点害怕,我一个人走过去,发现那是一只死亡的海豚,它彻底闭上了眼睛,身体完全变了颜色,这只可怜的生灵,所幸有海风的庇佑,没有过早地发出臭味,我尝试用脚尖踢一下它,它的肉体像完全没有密度一样,彻底塌陷了下去,如同我踢在了空气之中,同时,它的腔体爆发出一阵气体的嘶嘶声。
  李小芹惊叫了一声,我也飞快地逃离了这具尸体,拉着她,往沙滩上面跑去。跑到上面的那片旱雀草之后,我们停了下来,她喘着气,将她的乱发拢到脑后:“得回去了。”
  “去哪里?”
  “你回你那里去吧,我还有事情要谈。”
  我最后一眼凝望她,她的眼神里出现了一种急不可耐的东西:“你可以放心了,我永远会好好的。”
  然后她径直越过草地,走入那片防风林之中。那后面是一片滨海大道,她再也没有回过头。
  和常青青的告别也没有伤感,她托付我去她家里看一眼,并给了我钥匙,自从她来桂海之后,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房子变成什么样子了。虽然我不能跟着她一起在这里买房子,但我真的成了她认为值得信任的人,她完全理解我,我还年轻,我有自己的知识和能力,不能像她一样彻底投入到这份“事业”,在我登上飞机的时候,一份最珍贵的东西已经在我的手里,就是她给我的那把钥匙。
  至于李小芹,我选择将她彻底遗忘,我要把那个海滩的景象,作为终极的记忆封存下去。我再不关心她在干什么,我在那片礁石上的海风中彻底明白,我所眷恋的她只是过去的她,这种眷恋一旦转换为追寻,那将是一场更大的悲剧。我所爱的她,永远是那一个时间段里的她,当那个时间不可逆回的时候,这种爱其实已经消失。很多人都伤感于回不到过去,但我没有伤感,我坚信唯有真正的爱可以延续到最后,只是很少的人,很少的情感能从过去一直延伸到现在,几乎很难改变。比如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每当我想回到过去的时候,他们都会证明这事是可以成立的,这可能是世上唯一的爱,只是终究会有一个尽头,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将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我得设法摆脱我这消极的念头,毕竟我还有工作,我还有吕晓薇。对于这个女孩,我从不拷问自己爱或者不爱,更不能轻易得出一个糊涂或者清醒的答案,她在茫茫人海之中,普通又安静,没有强烈的特征,也没有强烈的投入感,但那一种恒定的情感节奏,总让人生出无限的信任,她唯有将自己的节奏持续下去,才能让人看到一些女性的坚韧光芒。
  为了振作,我刻意地在乎起了一些生活的细节,不能让它们被这些忙忙碌碌的工作和纠结万千的情感所覆盖,其实它们比工作和女人更重要,这是我从我父亲那里得到的生活经验之一,即使他和我母亲经历过再激烈的争吵,生活经过再大的折磨,他都会在餐桌上回过神来,夹起第一粒花生米,闭上眼睛做彻底投入的享受,然后喝上第一口白酒。
  “哎,真美啊。”
  他凝视桌子上不多的菜肴,最重要的是红烧草鱼和青椒腊香干。
  “活着,就是要享受这些嘛……”
  然后他整个晚餐会自得其乐,一言不发。
  即使我们对他有再大的怨愤,母亲,或者是我——他经常欺负我们,我们也舍不得在此刻再去打搅他,此刻,就是他活着的真正意义所在。
  我得迅速行动起来,我的残烟冷灶,已经三个多月没有开过火了,这简直就是罪恶,我活得死气沉沉,毫无趣味。我得回过神来,荷叶豆豉鸡、姜辣大肠、葱爆牛肉、黄椒蒸鱼头、香煎藕饼、啤酒鸭、蒜泥茄子、奶汤菜心……我想起了一大堆活色生香的菜名,有的是我尝试过一两次的,有的是我喜欢吃但从未做过的,现在是把它们端上台面的时候了,至于怎么个做法,谁来吃,一切到时候自会有答案。其次是我的阅读,应该把《法国知识分子的世纪》这些都按上暂停键,它们肯定将来能用得很少,只会让吴总误认为我会像他一样,某天走入某个全国性论坛演讲。这种书读得越多,越会让人变得误入歧途,和世界更加格格不入。我迅速地将我的阅读换成了一堆编剧教程,包括悉德·菲尔德的一套经典教程,和埃克斯那本风行一时的《一百个化腐朽为神奇的对策》。我是个电影爱好者,百分之九十的媒体工作者都是电影爱好者,但我不确定我将来能走编剧这条路,只是感觉到得解答一些迷惑,为什么一些电影看起来如此糟糕?我们在聊天时经常说的人物苍白、情节突兀之类都太浅薄了,根本无法解释电影内在的东西。为什么有的电影如此出色,我猜到一些核心的技巧应该起到关键作用,但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和阅读,根本不能抓住那些核心的技巧和公式究竟是什么。那些微妙的转换度,配角带来的推动力,一定会有很考究的东西在里面,普通观众使用普通的语言,也许根本不能描述它们。我不一定能成为编剧,但可以武装成一个影评人,为将来多挣一份稿酬。
  我还要认真对待我的床铺,杀死里面所有的螨虫,注意节气的变化,被套和床单再麻烦也得搭根长绳子暴晒,还有枕套,至少得一星期换一次,尤其早上起来要记得叠被子,这是一整天秩序的开始,这个仪式化的行为可以加强一天生活的严整度。当然还有工作,我检讨自己长期以来“唯结果论”是错误的,只关心那些小下属的工作成果,从而忽略了他们的成长和人品。王宏对我忠心耿耿,但他不爱读书,以后不可能成为我的得力助手;苏雪梅聪慧勤奋,但心志非常高,总有一天她会离开我——现在主要稿件都依赖于她,将来可能是场灾难,我敢肯定她会突然离开公司,不给我任何缓冲期。到时候是我来承担后果,得由一己之力去保证杂志的品质如一,我会牺牲掉我挣外快的时间,牺牲掉我的生活,吕晓薇的郊游时间,和冯大卫的打球时间……我需要防患于未然,和苏雪梅建立好情感上的勾连,给王宏一些更具挑战性的课题,让他得到锻炼。
  我回到了八里庄,眼下这座城市,已经具有了一种灰蒙蒙类似老鼠毛的颜色,还不清楚那种颜色从何而来。黄昏的居民区已经看不见晚霞,即使从最高的楼顶往远处眺望,也只能看见一片混沌的晨雾,太阳如被彻底打散的蛋黄,被稀释在一片褐色的浓浆之中。我刚刚在别处生活过,内心像贻贝一样开了个小小的裂缝,咸涩的海水和一些清澈而晶莹的沙子一起灌了进来,海水退却,我逐渐干燥,走在了一条泥肠似的大街上——泥肠是我所见过最可悲的食物,用植物淀粉和动物淀粉共同搅拌而成,里面根本吃不出任何胶质的脂肪和纤维状的蛋白。当我回到单元楼门口的时候,肖阿姨正在欣赏一辆绿色清洁手推车,在将那个用砖块砌成的垃圾站清理干净,垃圾站里的堆积物被一个瘦小的中年人一铲铲地挖开,与其说是挖开,不如说是挖开里面的气味。丢弃的芹菜、包子里的韭菜、腐烂的螃蟹、被油浸透的塑料袋、裹着鱼骨头的报纸……这些气味随着中年人的劳动一层层被剥开,飘扬在空中。它们注定得是一些无主的气味,榆树和冬青都无法终结它们,人类制造它们的同时,还是无法终结它们。
  肖阿姨仍然在这堆气味中燃烧她的烟卷,此刻她嘴里的味道应该相当醇厚:“师傅,你铲完不能找水冲冲底下吗?还是有臭味啊。”
  清洁工露出诡异的笑容:“等新的垃圾堆上去,就闻不到了。”
  我扯开了卧室的窗帘,然后把纱窗也拉开了,一团灰尘从纱窗格子的各个缝隙中腾空而起,它们只做垂直运动,就像漂浮在水杯中一样,没有任何气流去干扰它们。我一阵厌烦之下,干脆把所有的窗帘都打开,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然后扯下窗帘,扯下我的床单、被套和枕套,它们带着水滴和污渍躺在卫生间里,等待挨个进入涡轮洗衣机。然后我开始用一块大抹布擦洗所有家具的表面,还抓着一瓶有着刺鼻气味的去油剂,它里面含有一种能马上让皮肤刺痛的强酸,所有那些结成疙瘩,以及凝固成坚固薄膜状的东西,我都用它来解决问题。
  我汗流浃背地战斗了两个小时之后,鼻腔和肺里都像被灌满了金属的粉尘。房间渐渐地清晰了起来,从床头柜的下面我打扫出一只白色的绒线手套,那是上一个冬天她找不到的东西,我盯着这纤秀又破落的饰物,将它在卫生间地上拍干净灰尘,扔进垃圾袋里。
  然后,我本能地拨通了冯大卫的电话。
  他继续留在办公室里,躲避晚高峰东三环的拥堵。现在,大卫的办公室已经不再和员工的连为一体,他在靠东头的落地窗边砌出了一个空间,大概只有十来平米,除了写字台、书柜和沙发,这里唯一令人瞩目的东西是挂上了三个动物标本:一只印尼的红翼果蝠,这个巨大的翼手目动物被两只尖钉继续保持着俯览黑夜的模样;一只是四川麝鹿的头部,它的眼睛还是保持着水分的晶体,让人怀疑那是不是被玻璃球取代了;最后一个看起来是某个灵长目动物的手臂,只比普通签字笔粗一点点,看见它我就想起那个恐怖的传说。“印尼的眼镜猴,从天津海关合法进口的。”冯大卫说,他给我看了一眼后面的那个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标志。
  听我讲完在桂海的故事,他若有所思:“你是想给自己找个放心,或者是一个彻底远离她的借口是吧?其实你不是的。”
  他神秘地笑了一下:“其实这存在两种可能性的,也许你就在那里和她旧梦重温了,要么就干脆带回来了。但她表现得混得比你强,你只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她应该会永远消失的。”
  “你说的有道理,我发现她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是的,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她被洗脑了!”
  洗脑?这个词就像外科手术,不,应该像化学药剂一样,让人心头一震。
  “洗脑,你肯定听过,但没有认真研究过。他们应该是用一种更高明的洗脑术,有堂皇的理想,有丰富的物质基础。”
  “你觉得能把人洗到什么程度?”
  “至少明确了一种世界观,一种至死不会回头的奋斗目标。还影响到亲情、爱情、朋友这些,他们都会用全新的坐标去重新认识。”
  我有一点惆怅。他看着我的模样:“你说你已经心安了,我看还不是全部。”
  他从书柜里拿出一只黄色的塑料棍子,就像手电筒那么大,上面有几个开关。
  “来,你握着。”
  “这是什么?”
  他打开开关:“先不要问,你闭上眼睛,将它双手握着,举到头部前方,先默数九十秒,在这个过程中,尽量什么都不要想,保持呼吸缓和,心里沉静,暗示自己的大脑要空灵。但一般人很难做到,前三十秒,你可能会继续琢磨我到底在干吗,后六十秒,一般人会开始想自己的事情……来吧,开始吧。按我说的做。”
  我双手合十,握着那根棍子——刚才他做出的那些总结,我根本挥之不去,洗脑,罗洪武,那个庞大而神秘的组织,这些我本该彻底忘却的东西,却伸出无数的触手,在我脑海里纠结成密密麻麻的一团。
  九十秒过后,我睁开眼睛,那个黄色塑料棒的尖端,神奇地长出了一只灰色的塑料翅膀。
  看着我惊呆的眼神,冯大卫笑了:“其实还不错啊,至少你不痛苦,你不悲伤。”
  “这到底是什么?”
  “这叫心情棒,我的一个小发明而已。就是用来测试心情的,虽然很小,原理却有点复杂,它会捕捉你那些微弱的生物电、血流,还有一个小孔捕捉你呼吸的气流,用它们得出结论。”
  “这很神奇……”
  “是的,那个灰色的翅膀是个中等值,证明你对有的事情不满意。如果是黑色的翅膀伸出来,那就很糟糕了,最好的结果是会伸出一朵太阳花。但现在,用这三个东西做象征我觉得有点太俗了,你有空帮我想想是否有更有意思的标志。”
  “没有问题啊。”
  “我马上会在淘宝店上销售它们,其实就是一个针对年轻人的小玩具,所以得有更时尚、更酷的标志。”
  然后他从一只纸箱里找出一根蓝色的心情棒递给我:“这些都是样品,你先拿一只回家玩吧。”
  “我不要。”
  “为什么?”
  “心情是一种无法量化的东西,不像血压、脉搏、心率这些,可以从数值得出一些科学结论来。你用数值去衡量心情,肯定是不科学的,有的数值是其他的原因造成的,比如运动,比如饮酒……”
  “你说得对,即使这是一个玩具,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支熏香:“这个你可以用,来自印度的迦南熏香。”
  
  第四章
  
  晚上我继续着没有结束的打扫,我擦干净了每一扇玻璃窗户,玻璃上的密封胶泥,甚至还有阳台的外延。做完这一切之后我仍然有一种空虚之感,恍然想起,有很久没有认真听音乐和看电影了,是那种完全沉浸似的听,有太长的时间,我要么忙碌于工作,要么忙碌于私事,很久没有获得完全浸泡于音乐中的心情。我找出了几张CD,肖邦的钢琴曲全集,记得上一次已经听完了冗长的波兰舞曲的一半,大概是十余首,然后我回到了他的前十几首奏鸣曲中,从《降B大调变奏曲》一直到《降E大调圆舞曲》,我熄掉了所有的灯,坐在餐桌之前,此时夜色温柔,这些乐曲从另外一个空间降临,犹如颠簸起伏于大海中的船舱。
  五六首之后,我觉得我并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肖邦固然有着格律的天赋,但他太明确,虽然他说不能用文字解释他的音乐,但他的音乐还是太指向美丽和敏感的地方——也许这不是他的问题,而是演奏者的问题。我开始换CD,舒曼,舒伯特,我简直忘记了这些东西都并不深邃。拉赫玛尼诺夫?要么干脆来点歌剧?我突然想起,我曾经从一些DVD上面刻录了钢琴曲的音轨,我要的东西其实在那里——不是过于熟悉的旋律,而是那种似曾相识的陌生曲目,还有神秘的演奏者,这样才能找到倾听和音乐之间微妙的距离,而不是听到这个小节就马上联想起下一个小节。
  那是一张黑白影像的DVD,录制年份不详,一个叫做斯卡拉蒂的瘦削男子,穿着深色的西装,在一盏孤独的枝形吊灯下孤独地演奏,摄像机的机位是固定的,二十分钟,除了他的躯体和琴键,再没有任何东西在移动。他有点秃顶,还留着八字胡,不是一个英俊的演奏者,但他最适合于没有任何灯光修饰的黑夜,没有任何表情的演奏,琴声里既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如同置身于密封容器中的彻底孤独,这种孤独反而会演化成一种真正的狂欢。
  我尝试刻下音轨,是为了试验是否离开了黑白画面,音乐也能获得这种狂欢的体验——结果是正确的,他完全脱离了对击键效果的追求,没有快速的音群,也没有任何缺少意义的浮音。
  我终于抵近了这音乐梦境的深处,如同西川在一首诗里所写到的:“我们脸对着脸,相互辨认……一支午夜的钢琴曲归于寂静。对了,是这样,一个人走进我,犹豫了片刻,随后又欲言又止地,退回他所从属的无边阴影。”
  我一直听到了子夜,是该为琴声加一点光芒和气味的时候了,于是,我点燃了那支熏香,一抹闪烁的微光,逐渐弥漫为一个温柔的原形光圈,它的边缘有一些淡蓝和淡黄的气流在闪烁,也许还有一点细微的声音,悄悄溶解于琴声之中。它将夜里所看不见的风景都吸收过来,如同一个微观的海市蜃楼,从而让音乐具备了某种形体感。熏香带来茉莉花和薄荷的气味,此刻如同幻境。
  我一定微笑了,我再也不能想起以前发生的任何事情,这神奇的熏香让夜晚开满了花朵,不觉时间流逝,如同我在这里已经盘桓过了一整个世纪。
  一个女子,悄无声息地进入到熏香的世界之中,也许是进入到我的睡眠之中,像从一处海滩信步走到了我的面前,她波浪式的长发有一半沉入黑暗之中,看不清楚,她穿着薄纱的白裙,整个身躯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拖曳而来,也许是大海的深处。她的眼神是如此晶莹,如同从沙粒中刚刚洗出的珍珠——她看着我,和我在镜中看着自己的感觉一模一样,刹那间就失去了任何距离感。我已经漂浮在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即使由空气所确定的距离,也是不存在的。
  她就那样看着我一动不动,我微笑,眼睛从她的颈部、肩膀,滑落到百褶束胸下的乳房。
  她笑了,也许这情景有点可笑,然后我听到她的声音:“是说话的时候了。”
  那种幽幽的气息如夜放的百合,微弱却异常清晰。
  这个开场白也让我觉得有点滑稽:“你是有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吗?”
  她想了一想:“应该是吧,不记得了。”
  “那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本来就在这里啊。”
  “我也在这里。”
  然后,我想,这究竟是哪里,是我的房间?酒吧?水库边的那个树林?还是另一个城市的黄昏?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别想了,我其实一直在你身边的。”
  “但是,但是,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啊。对了,你是谁?”
  这个问题似乎把她难倒了,现在,是她思索的时候了(我不知不觉忘记自己刚才是在播放音乐,所有的琴声都已经消失),她露出一种奇怪的困惑表情:“我知道我是谁,但是,但是,现在无法告诉你。”
  “什么现在,不明白。”
  她叹了口气:“我指的就是现在,明白吗?我停留在现在了,哪里都去不了。”
  我变得更迷惑了:“那么我呢,我是不是也停留在现在了?”
  “不,不是的,你和我是不同的。”
  “我知道了,我不认识你,而你知道我是谁。”
  她伸出手来,摸了下自己的脸颊,她的手指,细腻光洁地沾满了香薰中间的白色光芒:“我就是我啊。”
  这种傻傻的模样让我得到了某种快乐:“你很漂亮。”
  她嘴角朝上,露出难以遏制的笑容:“以前每天都会遇到人这样说,但是,好久都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了。”
  “也许你像我一样,一个人住了好久了。”
  “正是的,我想起来了,我确实一个人在住,其实呢,我也知道你是一个人,我很想和你说话,但一直说不出来。”
  “除了说话,还有别的吗?”
  她几乎快笑出声了,一阵细微的娇羞爬上了她的鼻翼和眼角,我几乎听到了她心跳的声音,还有我的心跳,一阵阵颤抖,好像有血液像磷火一样燃烧。她缓缓地伸出了手,眼神更加晶莹,那里面也许有眼泪。
  “是啊,我有很久没有说话,还有很多很多事情都没有了。”她终于将她美丽的手指放在了我的额头上,带给我一阵深入骨髓的电击。我有点紧张,也许我的样子糟糕透顶,头发很干燥,我是早晨刮胡须的,现在也许正是长得最长的时候,还有呢,我的脸上有一个没有完全消去的肿块。然而,她的整个手臂还是围拢了过来,我感觉到那种颤抖了,也许我也是。随着手臂的抬起,她纱裙包裹的肋部线条完全呈现在我的眼前,那是一个美丽身躯里最薄弱,也是最温暖的部分。我感觉到她在用力踮起脚尖,胸口的百褶纱也贴近了我的胸口。
  我的嘴唇和她的嘴唇,已经互相闻到了湿润的气息,然而还有一种愿望在我的心里挣扎,她是我从梦中雕塑出的女人,将要娇弱地靠紧我,我说:“我想知道你的名字,我想喊你一声。”
  名字?这个在我这里是顺理成章的问题,反而让她重新困惑起来,她的动作停顿了,仿佛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能有的答案,也许会把动作永远终止在这里,我有些后悔,那放在我颈后的双手,慢慢在失去温度。
  她露出了一种小女孩似的不解:“如果我抱住你,我就可以不用有名字了。但是,这不对,我怎么可能没有名字呢。”她思考着,重新落入一种深不可测的过去之中,眼神有一明一暗的光芒,在有节奏地不停流动。这光芒又提示我重新回到音乐之中,回旋,漂浮,黑键和白键,沉入茫茫的黑夜,沉入到微尘和小行星组成的星云,一直沉入到星群的漩涡,这是一个时间的容器,既没有沉醉也没有清醒,仿佛世界本来如此,从来不会改变。
  然而,我身边的墙壁又发出了有节奏的脚步声,那可能是一个夜归的男子,带着无法解脱的醉意在爬楼梯,脚步声顺着厨房薄弱的墙壁,还有那油漆剥落的房门传了过来,越来越清晰。
  我的神经,每一根都像电火花在闪烁着,我的所有毛发,肯定也在此刻根根竖起。
  我在我自己的房间里,是的,我在我自己的房间里!
  我从来没有去过别处,从来没有!
  而这个失去了姓名的女子,显然也被脚步声所惊到了,她颤抖着把身躯从我身上挪开,每一寸薄纱,此刻都发出大风吹过的战栗,她用双手捂住脸颊,竭力去克制这种战栗。但那双手太小了,太纤弱了,那种战栗无论如何也无从掩饰。
  她的声音也在颤抖着:“对不起,我怕,我怕别人,我得走了,走了……”
  随着声音的逐渐微弱,她的身躯也越来越小,香薰的光芒在变得越来越强大,似乎是为了刻意驱逐她拼命燃烧着,她被快速燃烧干净的同时,也留不下任何的灰烬,仿佛那就是一具没有任何实在内容的形体。终于,她消失在那弧形光芒的边缘,成为一丝细微的气流或者斑点。
  我睁开眼睛,此刻头痛欲裂,餐桌的边缘使得下颚如同被塞了石头一样地疼痛,一根灯芯已经燃尽,瘫倒在一堆蜡水的堆积物中,没有任何的气息。我奋力揉了揉眼皮,睫毛刺到了我的眼睑,眼睛在瞬间恢复了力量——我是在自己的家里,一点没错,但刚才的那个女子呢?她去哪里了?
  窗外是淡蓝色的夜幕,像一块巨型的绒布隔着黑夜与白昼的交替,它已经越来越稀薄,麻雀和燕子的鸣叫在零落地响起,我感到了阵阵寒意,凌晨的空气侵袭着房间,还有另一种力量在剥夺我身体里的热度。
  这是我的房间,这就是现实和现在。
  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那个夜醉的男子,应该早已上楼了,我想起是真的有那么几个人,总是凌晨归家,他们的响动总是惊扰到我。
  我拉开门,一阵更凛冽的空气涌了进来,我打了几个寒战,揉搓着双手,走下了楼。
  那辆蓝色清洁车还停在那里,卖早餐的男子还没有出现,没有一个人影,远处建筑物在蛋青色的天幕下,显露出陈年的腐味儿,它们总是这样丑陋,而在街道喧闹起来之前,却没有人会在意这回事。
  我很有可能遇上了鬼魂,也许是香薰的原因,更有可能是因为我灵魂空虚,或者如老人所说的那样,阳气不盛。我打电话给冯大卫说了这个事情,他乐不可支:“你真会开玩笑,那只能证明你太孤单了,产生了幻觉,香薰不会有那个作用的。”
  我有点无地自容,反而怀疑起自己来,我此刻应该振作,不应该失魂落魄地在梦里遇到另外一个女人。也许这里面还有点别的原因,我过得太孤单了,容易发生幻觉,有时候放长假,我几乎连续四五天在屋子里写作,从来不和第二个人说话,这种孤单有时候会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当失去了融洽的日常沟通后,总会有别的沟通形式来填补。
  我想起了吕晓薇,那些日子我只是说我在桂海采访,收获还不算小。回来的时候只顾得调理自己,一直没有和她在一起,还有杜路,还有我的同事兼好友王宏和苏雪梅,他们才应该是我真正的伴侣,我应该像所有年轻人一样活得充实又有朝气,不至于动不动就来什么灵魂出窍。
  一个好的习惯,一个健康的爱好,才能支撑起人的一生。
  想起这个说法,我有点羞愧,我有那么多健康的爱好——对于它们的每一项,我都曾抱着巨大的热情去投入,钻研到里面的精髓,而不是一般人那样浅尝辄止,我网球打得不错,对音乐对美术都有点研究,我还练习书法,甚至知道了该如何去淘到真正手工制作的小楷笔,如何精确地运用它,只用一两根锋毛,去达到细致入微的效果。专心能让人获得强大的力量,而真正的和谐却应该来自于沟通。能够达到沟通这个效果的,我的爱好里只有厨艺。
  厨艺对于我来说是注定失败的一种技艺,无论如何努力我都只能是个失败者。这无关于时间、精力、灵感、金钱,自从我明白一件事情之后,我就知晓了关于厨艺的终极答案。真正的厨艺来自于大自然的恩赐,我们只是顺应自然的造化,而不是从造物中强行勒索什么,因此我的那个答案就是我根本无法获得什么真正的厨艺,因为我既不能获得完全来自花粉的蜂蜜,也不是亲自动手摘去菜叶上的虫子,也不可能自己用烂菜叶去养虫子,喂出一只真正的柴鸡来,用红曲米让腐乳变得鲜红,用黑米给陈醋上色……自从我明白这些事情之后,我们经常讨论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我们永远失去了儿时的味道,似乎答案已经明确了,那种儿时的味道其实谁都说不清是什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很多人试图自造食材复制儿时的味道,但得到的永远似是而非,可能在从种植到餐桌的漫长环节里,每一个环节的改变都会让我们彻底丢失了那种味道。
  所以充其量我只能做一个合格的厨师,绝对不可以带上那个艺字,只是工业化超市的下一个生产环节而已,根本不能指望什么。有的画家会自己动手制作矿物颜料和植物颜料,但最好的厨师也很难自己去制作所有的原料,他们只能信任别人。我所能做的,是尽量让别人满意罢了,从他们那里找点乐趣和动力。这是我的生活习惯,每当我决定要改变自己的时候,都会从一个技能入手,从技能的增长中看到更新的世界,那个技能从台球、篮球、长跑、网球、诗歌、电影,一直前进到了厨房,虽然这些技能每一个我都没有穷极彻底,但每一个也从不曾忘个精光。
  我头一天晚上去逛街,买好了一些比较少用到的原料,云南的野生红天麻,一块五一克的买了七十克,产地不名的藏红花,两克一百五十块,但能做十次菜,还有九十元一斤的干贝。第二天下午,在我确认好吕晓薇、杜路、王宏、苏雪梅四个人之后,就提前下了班,在超市里把剩下的东西买齐。
  杜路永远是第一个敲门的,声音横蛮得没有道理可讲,从这点可以看出他和我的关系是多么地铁。那时我的天麻白莲子炖柴鸡正开始香浓起来,我自作主张加了一把干贝,其效果无疑是要吓倒他们。他深吸了一口气,露出迷惑的脸色:“我去,你怎么用中药做菜啊。”但对于我来说,这种气味无疑是来自天堂,天麻永远带着一股浓烈的阳光气息,这种生长极其缓慢的块茎一定吸饱了四五年的高原阳光,然后会在烹饪中慢慢释放出来。他带给我四个柚木碗,这正是我需要的,除了一只一品大碗用来盛汤,其他的餐具实在都乏善可陈。
  我最担心是吕晓薇第一个来,如果她第一个来肯定会让杜路看出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她来了肯定不肯闲着,她的表现肯定就是我们的未来:抢过所有洗、涮、切之类的活,只把重要的留给我。这并非我想要的,我的习惯是只允许厨房里待一个人,并非我多么地霸道,而是我在厨房的动作有点夸张,随时会碰到其他人,但这正是我的优势所在——我能统筹得十分精确,在炖汤之后开始做其他菜,把油倒下去还没有烧热的那十几秒之间,也能飞快地拍好一把蒜泥;下锅炒干第一波水气的同时,也能搅匀三个鸡蛋。这样就似乎有两只手在同时做菜,一个小时对付完普通的四菜一汤完全不是问题。
  那一头一丝不苟的直发,有点让杜路失望,在吕晓薇进来的一瞬间,我听到杜路说:“你是他同事吧。”“不,我是他同行,经常一起采访的。”然后,他们在外面一直无话可说。杜路只能不停地跑进厨房观察,然后又不停地被我轰出去。等到王宏和苏雪梅同时到来的时候,家里终于真正热闹起来,三个记者不停抱怨着差旅的标准、选题的无聊,还有社会的混乱,偶尔谈起哪个总裁是多么地无耻而好色,杜路就赶紧加入他们的谈话,那些名字他总是知道的。
  藏红花蒸水蛋的色彩效果让杜路惊叹不已,因为他学设计,只注重手艺的外观,如果他不来,我根本无需添加藏红花,这种草本植物的雌蕊一克就有一百五十根之多,那小小的十来根几乎很难吃出什么味道,仔细品似乎有一种来自化学制剂的香味,但杜路却对此心驰神往,他非要用“奇香扑鼻”来形容,我只能承认,那种香气肯定来自于颜色,如果下次有机会,我得弄点胭脂虫给他尝尝。
  我的手艺立刻征服了这几个北漂迟钝的味觉系统,天麻白莲子炖柴鸡浓郁得霸道;竹荪扒菜胆因为过了不少油,亮得像一块翡翠原石,竹荪有一种缎带式的口感,当它覆盖在翠绿的菜心上时,美丽得如同包扎了一个珍贵的礼品。我用这几样华而不实的东西巧妙地掩盖了真实的用心:一道杭椒(我只能买到这种)炒香干,还有一大碗木耳炒肉,我在里面放了不少生姜和剁辣椒,没有这两样东西,我肯定会吃不下饭。
  竹荪和藏红花之类马上展现了它震撼的效果,吕晓薇谨小慎微地慢慢品着,似乎开始重新琢磨我这个人。王宏一个劲地夸我,说从来没有想到童老师有这一手——他永远在崇拜我,不浪费任何表达这种崇拜的机会,而内心却一直不求上进,这是我为他感到惋惜的一点。而苏雪梅却不动声色地把每道菜的做法都学了去——她的问题很少,但全部都在关键步骤上,比如蒸蛋的绿色来自于哪里,我不得不承认我放了食用石灰,并告诉她该如何沉淀。
  也许我某一天会给吕晓薇做早餐,用前一天剩下的汤头来做面——现在,她一心品味着我的劳动成果,也许想到的是同样的事情,脸上不时泛起一点潮红,也许她也在想象着哪一天穿越春季的沙暴和冬季的冰雪,在天色刚好暗下的时候奔赴一个家的感觉?还在几个月之前,我每天不但要做好李小芹的早餐,而且要让她顺便带上午餐的便当——我从不让她揣着早餐上路,她是我用微薄之力呵护的公主,现在,我终于恢复了将李小芹换成另一个人的能力……这种无法避免的联想顺着劲酒缓慢而甜腻的力道,慢慢上升为一种血液深处的激越,仿佛真能用征服一个胃去征服一次人生。我们三个男人势不可免地喝多了一点,杜路的嗓门越来越大:“嘻嘻,不知道哪个傻妞吃着这么好的东西,偏偏还要走。”
  苏雪梅敏锐扑捉到了我眼神里的异样,她端起她的茶杯:“来,让我们祝童老师早日成双成对。”
  杜路独自一人摇晃着站了起来:“你呀,你呀,还是早点弄个自己的厨房吧,都帮你搬了三次锅碗瓢盆了。”
  等他们全部离开之后,我才恍然想起常青青嘱托我的事情。现在就得去,乘着点半醉的酒劲,不然明天我更难提起心情,毕竟,帮人打扫下房子不是那么有趣的事情,给她打了个电话之后,我找出那串钥匙,决定徒步去松榆里。
  秋天的夜晚像失去了所有的能量,迅速地寒冷下来,我向西穿过了几条由老式单元楼和单位大院所组成的街道,这些街道都不宽,随时可以飘来羊肉汤和酱肉的气息,但这丝丝缕缕的香味,马上又会被更恶劣的气味所吞没。几个醉汉一路高声咒骂着走过,身上冒着混合着酒精和熟肉等令人作呕的体味,几辆泔水车拖走了他们的残留物,那种强烈地混合着数百种食物和油水的味道,如恶魔般地横扫整个街道,在还没有起风的夜晚,这种味道如同一件湿透的棉袄那样沉重。我瞬间感到了头痛,似乎体内也有这种作呕的东西要炸裂开来,于是我飞快地跑了起来,几乎跳跃着上了一座东三环的天桥——那上面风很大,使得上面的所有行人都行色匆匆,这个城市有太多无法让人停留的地方,人存在于那里,仅仅是为了路过而已。
  我深吸了几口气,风吹干净了所有的腐臭味道,天桥上几个小贩佝偻着身体,守候他们绝望而固执的小生意,巨大的车流带着永恒的呼啸和噪声,在脚下奔涌,这绝对是无法驻足的地方,即使在天桥之上,当你被前方数千盏刺目的大灯烫伤额头的时候,也更容易忘记在反方向的危险,有更多的灯柱在汇聚,它们巨大的能量轻易透过你的身体,让你丧失所有的存在感。
  我走入一栋巨大的有六个单元门的楼房,它那丑陋的身躯蛮不讲理地从一堆只有六层的楼房中拱了出来,矗立在此的目的,只像是为了做一个巨大的容器,它仅仅是为了收纳而存在,如果能从空中俯瞰,那一定是数千个卑微而固执的生命所构筑的存在,它是黯淡又坚固的蚁巢,我坐上咣咣作响的电梯,我在十四层下了电梯后,陷入了一片黑暗,唯一的光亮变成了电梯门的指示灯,我呼救似的死命地跺脚,还是没有唤来照明,那一点红色的按钮在哪里?我努力在黑暗中辨识着,寻找照明的按钮,但什么也没有,我肯定,除非我能等到有人打开房门。于是我大喊了一声:“喂——”走廊突然就亮了,那个失灵的声控装置又活过来了,一个结满了蛛网的白炽灯泡,勉强让人看得清门牌号码。
  我一边给常青青打电话,一边拿出钥匙打开房门,飞快地走到每个房间,打开了门窗,让里面完全死去而腐烂的空气马上消失。风毫无阻挡地从阳台穿行到走廊。我慢慢看清了这里,其实并没有肮脏,她把每个家具都用旧床单或者报纸覆盖好了,一切井然有序,能看出至少半年这里没有任何生命活动过,蟑螂,还有那种能在微小角落里筑网的金色圆蛛都没有生存下来,风吹起了淡淡的杀虫菊味道。按照常青青的吩咐,我掀开报纸和床单,到阳台上去抖落灰尘,然后检查是否有腐烂之物或者是漏水什么的,等确认一切都安然无恙之后,她要我打开了大衣柜右侧的那扇门。一摞又一摞厚实的织物堆在里面,有的已经很旧了,柔软得已经没有了分量,有的明显是新的,用塑料纸包裹着。我摸到一个用塑料纸包着的东西,里面是一块硬硬的橡胶制品,那是她想给我的礼物。
  一个硕长的猎豹图案印在上边,那是一只白色的施莱辛格排球,没有打气,平整得就像一块手帕,“那是我在英国打比赛的时候带回来的,很正宗呢,已经放了三十多年,你收好吧。”
  “谢谢妈妈,我一定会一辈子收着它。”
  “还有,你摸摸最底下,那里有一套没有开封的睡衣,你记得给我快递过来。”
  我找到了它,那是一套淡粉色珊瑚绒睡衣,上面印着草莓和蝴蝶的图案,它们无一例外都是红色的,很漂亮,她肯定属于某个女孩。
  “我找到了,很好看啊。”
  常青青在电话里哀怨着:“本来是给我女儿穿的,一直以为她还会在我这儿睡。但自从为房子的事情吵架之后,她就再也不肯在我这儿睡了,也不知道我给她买了这套睡衣。唉唉,你说现在的孩子,咋一个个这么倔啊?”
  “妈,等你从桂海回来,也许她就会舍不得你走了。”
  一种莫名的悲伤,从电话的那头低沉地传递着:“不是,不是这样,你不明白她,也不明白我。我现在只要闭着眼睛,就会看到她小时候穿着草莓图案的睡衣,叉着两腿睡觉的模样……她是我的乖女儿,总喜欢挨着我睡觉。”
  我轻轻地关好衣柜,在我对面,是一个镶满了照片的巨大相框,常青青留着男式短发的年轻模样占了大多数,她穿着厚实的涤纶运动服,胸前印着北京两个字,有的是站在领奖台上,有的是和队友头挨着头微笑,有的是在各地体育馆外的合影,照片旁的白色小字注明这里是南京、合肥、南宁、伦敦……也有她抱着女儿的照片,那个小女孩,茫然对着镜头,用小手下意识地抱紧了妈妈的脖子。
  相框的下面是一个陈旧的松木玻璃陈列柜,里面放满了奖杯、奖牌,那些劣质的软金属奖杯,上面镀着的金银薄膜已经开始脱落、开缝,唯有木制的底座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还有一个玻璃制作的奖杯保持着晶莹剔透的模样。全国青年锦标赛最佳二传手,第四届全运会道德风尚奖,全国女排联赛第三名……我辨认着这些字迹,想起她几乎从未和我谈论冠军这回事,好像它们真的从未发生过一样。
  离开那里的时候,我体内的酒精完全被分解掉了,随之失去的还有体内的热量,我裹紧了衣服,在突如其来的大雨中找了一辆出租车。
  我回家以后,才发现所有碗筷都一片狼藉堆在桌子上,杜路还在一只汤碗里留下了几张卫生纸和烟蒂,这种景象简直无法容忍。我马上扔掉了手上的所有东西,飞快地收拾起来,垃圾袋迅速地装满了,碗碟在洗碗槽畅快地旋转着,污水顺着下水管汩汩流下去,它们在我的手下浮起一层白色的泡沫,食物残渣和细小的菜叶打着旋,随着水管发出一阵牛饮似的咕咚咕咚巨响,满槽的污水终于消失不见。
  我必须再将碗碟涮上一次,然后用干净的抹布再擦一次。在擦第一只碗的时候,那条抹布不知为何滑溜溜的,瓷碗摔在了地上,刺耳的声音似乎让整个夜晚都在支离破碎,四十瓦的白炽灯在微微摇晃,时间有点停顿,瓷碗一半是完整的,一半成了碎片。
  天啊,我忘记昨天用过这块抹布之后,将它清洗干净,它上面还残留着一些洗涤剂呢。
  我精心地将那些碎瓷片一点点捻起来,扔到垃圾袋里,我细心做着这件事,连橱柜的缝隙里,自己的鞋子底线都仔细找过了,绝不允许有任何的残余。手上的水分在飞速地干燥,一阵阵寒冷裹了上来……我得马上洗个澡,那酒精所带来的热量,现在成了一种被彻底掏空了的寒冷。
  卫生间里有点污浊,绿色的塑料置物架积了些肥皂垢,白色的瓷砖有的已经破碎,边缘泛黄,露出底下的水泥底子来,但这并不妨碍它的保暖效果。放了一阵子水,白色的蒸汽马上挤满了这个小小的房间,我深吸一口气,脱光了自己的衣服,闭上眼睛,任由滚烫的水流从面部倾泻到自己的腹部,此刻我心满意足,即使廉价的力士沐浴露和飘柔洗发水,都带着沁人心肺的香味,蒸腾如春季的花园。
  在我擦干身体,迅速将一套保暖内衣套在身上之后,白色的水汽也消散了,窗外除了大杨树的剪影,几乎一无所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窗外响动着,也许有小雨,也许有坚硬的沙子,管它呢,到底是什么景象,我得等明天才会看见。现在我感觉好多了,晚宴虽然狼藉不堪,但充满了生机,消失的热量又重新在体内涌动,我感觉现在我能做任何事情,写作、通宵打台球,或者一场子夜的长跑。在越来越冷的日子里,我也越来越需要这些活动去驱走那无尽的孤寂之感。
  我用浴巾挤干净头发里最后一点水分,然后推开门,一些没有散尽温暖的水汽倏然消失,一个女子,还是那个女子,此时正恰如其分地站在门口,望着我微笑。
  我瞬间如同又被浸入了冰河,紧贴着肌肤的保暖内衣成了冰冷的铠甲,一个寒战在体内快速地泛滥,每一块肌肉都颤抖了起来。
  我强迫自己镇定,镇定,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依然穿着那种白色缎子,带着蕾丝和透明细网格的长裙,好像季节和天色对她全然不会有任何作用,她望着我的笑容如此熟悉,显然把她自己当成了这个房间与生俱来的一员。
  她是谁?这他妈的到底是谁?
  “你没有关房门,所以我先进来,就在这儿一直等着你。”她若无其事地说。
  啊?是的,我想起来了,我随手扔下东西,就开始收拾餐桌,我总有这样的毛病,在一个忍无可忍的事情上,会忘记其他的事情。
  这个解释让我稍微松弛了点,我拿着浴巾继续擦头发,也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了卧室,开始套上毛衣和宽松的运动裤。
  她跟着我,眼里露出一种观赏者的嘲弄,如同我在进行一场滑稽的表演。事实上也是,我忘记了关门,我穿着丑陋的保暖内衣,头发被揉成了一堆杂草。
  我用手去梳拢头发的模样让她又笑了:“你看起来身体不错。”
  “但头发不多了。”
  “你可以吃点药。”
  “从我上大学开始,就不再相信药。”
  “但你确实吃了。”
  “你看见了?”
  “对,就在今天晚上。”
  我想起来了,今天晚上的天麻可以算成药,现在,毛衣和晚餐又让我的身体恢复了一些热量,小腹的动脉有些轻微的跳动,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其实也不赖啊,我想。
  我开始一边摊开自己的被子,一边思考着这个女子到底是谁。等被子摊好以后,她坐了下来,身体轻盈得完全没有重量,被子和床垫一点都没有被压下去。一丝娇羞爬上了她的脸颊,那白色的缎裙虽然微薄渺小,此刻却无处不在,如同一个我可以随手抱起的婴儿那样纯洁无瑕。
  我开玩笑似的说:“你也想睡这里吗?”
  她好像没有听到似的,越来越温暖的室内空气,让她陷入了一种舒适又没有任何主题的思考之中,眼神里闪烁着一些奇异的光芒。
  “我想要一些音乐。”
  “你想要什么样的?”
  “就是那个,那个,你前一晚放过的,像在下雨的那一种。”
  我想起来了,那应该是肖邦升C小调21号协奏曲,带着雨季的弥漫,适合从高处倾听,从轮船的甲板上,从水边的露台上,从能够看见星空的楼顶,只要有一点高度就行,它就能让你仰望一些东西,你的上空没有遮蔽,只适合让它倾泻下来。我找出刻录盘,我的房间很小,它演奏得稀稀落落地,竟然也能在片刻挤满这小小的房间。音乐在拉近着我们,如同时间的雨点,陷入很多回忆的片段。
  我选择了单曲重复,在十几分钟后,她才从沉默中抬起头来:“这样多好,你不该叫那么多人过来。”
  我知道她说的是晚餐的事情:“那些都是我的好朋友。”
  “那也没有必要在这里啊。”
  “那关你什么事,你吃醋了?”
  “不是,我怕别人在这里吵闹,你不知道,你一个人的模样多么可爱,你在阳台上抽烟,在键盘上抽烟,在音乐里发呆的样子,我都见过。”
  我的嘴唇在哆嗦着,然后伸手按下了暂停键,音乐消失了,现在,这里只有我和她在面对,一个美丽又神秘的女子,在什么时候看见了我?
  “你到底是谁,你什么时候进来看见我了?”
  那种无法言说的茫然感,又紧紧抓住了她,她重新低下头,重复那种似乎永无止境的思考。“怎么说呢?我这些天都在看着你啊,我根本回不去了,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其实,其实这样也挺好,如果没有人来吵我,我会一直在这里想清楚的。”
  “那你知道你能回去哪里吗?”
  “对了,这就是我一直在想的问题,我该回哪里呢?”她仰望着天花板,那盏微弱的冷光灯,似乎可以给她提出某个答案。我想起来了,电影里存在的某种人物,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她们只能停留在当下,她们被彻底囚禁了,根本无处可去,她应该就是那种人,什么都计算不清了,她们失去了某种智力,反而因此变得更加美丽。
  也许她根本就是在骗我,拿我开玩笑呢。想到这里,我又有点生气,我拿起两本书,一本是剧作类的,一本是《收获》杂志,狠狠地扔在床上。她被吓了一跳,马上站了起来。我说:“我得看书了,我不想和你总是讨论这没有意义的话,你最好现在出去。”然后,我摊开杂志,开始飞快地浏览目录页,四五个中篇,一个长篇连载,还有我最喜欢的“一个人的电影”。我的眼神刻意不再望她,由她自己选择。没有想到她不但不想走,反而也把头凑了过来,一阵女性的体味打散了我的注意力,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夜晚,但我洗澡后迅速干燥的皮肤有些发痒,她头发上幽然的香味此时和我的念头如此格格不入,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我扔掉书本,伸手去抓她的肩膀——我不是想拥抱她,而是想用剧烈的动作刺激她一下,故作生气地质问她,摇晃她的肩膀,用恶狠狠的眼神摧垮她。我已经为自己设计好了这样的镜头,怒吼,质问,直到她说出真话,再缓和下来。然而,她似乎识破了我动作的真实意图,“啊”地惊叫了一声,完全躲开了,她退到角落里,被一种恐惧的火焰包裹了身体,裙裾瑟缩不安地摆动着。“你,你个混蛋。”
  这下我真的生气了:“你骂我,你跑到我家来骂我……”
  我伸出双手开始了更激烈的捕捉,就在我快拽着她袖子的一刹那,她跳了起来,飞快地横越了床铺,只留下一头长发飘扬在脑后。我也紧跟着,用力踩上床铺又蹦下,床板发出一阵咚的巨响,好像已经被踩塌了。我顾不得那么多,继续猛冲向她,她靠着大衣柜,佝偻下了身体,好像在等着一头绝望的猛兽将她吞噬,眼睛里有泪水流淌下来。“你不要问我,你真的不要问我这些。”
  我犹豫了一下,恶狠狠地骂出几个脏字,今天这事不搞清楚就没完。我伸出手想把她拽起来,她却猛然直起了身子,闪向一侧,飞快地拉开了大衣柜的一扇门,我的头狠狠撞在了上面,一阵剧痛传来。这下我是真的生气了,我的心里涌起了千万句咒骂,然后这些咒骂又成为现实。我抓起所有的东西扔向她,床头柜上的书本,一个塑料闹钟,她四处躲闪,我又冲到床边,抓起那两本书扔向她,然后是小书架上的书,一本接着一本……
  直到所有的东西都扔完了,我发现竟然没有能击中她分毫,她靠在墙上,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头缓缓歪了下来,眼泪流淌到了嘴角,又肆无忌惮地顺着下巴流了下来。
  我也感到了一种彻底的空虚和无聊,等一切都安静下来。我踩着散落一地的书籍,喘着粗气,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安静下来,“你一定得说,你不说你就不要再来,真的,你不说我没有任何的安全感……”
  她继续着那无休止的哭泣:“我是真的说不出来——啊,天啊,让我过一阵再告诉你好不好,让我彻底想好再告诉你好不好?”
  “不行,我一定要搞清楚。”
  然后,我听到外面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固执又猛烈地,从楼梯间一直传到卧室里,刚才实在太吵,我们什么都听不见,也许已经敲了十分钟了。
  听见那敲门声,她牙齿打战,真正流露出一种非走不可的神情来。
  我说:“你等着。”然后定了定神,关上了卧室的门,来到了餐厅里。
  那阵猛烈的敲门声还在持续着,我把门打开了三十公分宽,看见肖阿姨披散着头发,手里夹着香烟,用很勉强的笑容看着我。
  “怎么啦?小两口又吵架啦?”
  “不好意思啊,阿姨。”
  “没事,没事……”她把头往里伸了一点,我马上把门全部打开,让她看着我空无一人、已经收拾得光亮整洁的餐厅。
  她满意地笑了笑:“你们应该小声点呢,邻居和你不熟,就让我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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