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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厨

_4 多令(现代)
  好的食物,美食家能吃得出它的青春,即使是笋干,也应该可以判读出它拔起的时间,如果是放了一天的蔬菜,他们也能吃出它没有年龄没有青春完全失忆的感觉。
  然后,他再度起身,收起那两个玻璃器皿,当它们已经空了的时候,我才发现它们异常精美,反射出的光线呈现一种奇异的视差,似乎反射光总不能落在同一个地方,那意味着那是一种中间镂空的玻璃,能在内部做出一个精巧的保温层,从而避免玻璃材质本身的不足。想到这一点有点让我开心,他也发现了我盯着器皿的视线。
  在转身挪步之前,他说:“其实美食美食,那个美字就放在前面,我不把它理解为美味,而是美学,如果做不到极致的美学,那我们还是和野蛮人一样撕碎着食物来吃。”
  他又走进备餐室,去取下一道菜,我品味着他刚才说的话,联想起日常餐馆里那些各种碎裂方法的食物,狼藉不堪的骨头和肉块,脱皮而瘫软的禽类和鱼类。这种美学确实也太难实现了,大多数厨师只能在个别菜品上实现,而其他的都无法保存食物原有的风貌,让它们像在生长时那样自然,葱段、辣椒、酱油、蒜泥,这些五颜六色的配料是大多数厨师实现美学的手段,以为只要有了鲜艳的颜色搭配,就是美学。
  他端过来的第二道菜是清蒸鲤鱼,一个日式织部釉格子纹长方盘,刚好符合它的身段,看得出他用的是完全密封食物的干蒸法,鲤鱼只析出了很少的汤汁,那完全是来自它自身水分里的汤汁。
  “来自四川的峡谷鲤鱼。”他介绍说。
  我想了一下那峡谷里的激流险滩,和鲤鱼奋力游动的场面,一丝止不住的灵感又冒了出来。尝了一口之后,我说:“真的好像,其实,这味道并不是它们生长的环境的问题,而是它们的处境问题。”
  他完全听懂了我的话,似乎找到知己般的开心笑了:“完全是正解,一般人会联想到它生活在没有污染,水流异常活跃的自然之中,那就肯定是美味咯。其实这样也就普通了,因为没有污染的水域也是很多的,但峡谷是不一样的,那里面水流太激,太险恶,礁石和漩涡都太多,鱼类不得不不停拼搏,才能找到一点舒适的环境,但那种环境又会被马上破坏,所以它们不得不穷其一身,去寻找一个安身之地。你说这样野性、这样疯狂的鱼类,它的滋味是其他鱼能够比拟的吗?”
  我说,那不就和鲑鱼是一回事,这种鱼类生灵必定要向江河洄游,中间要渡过咸水到淡水过渡,渔夫的滤网,黑熊的爪子等诸多凶险,朝那个它们注定会死亡的地方逆流而上,产卵之后也失去自己的生命,因此,它们也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鱼之一,也有鱼肉中最美丽的颜色。
  我彻底服了,这种鱼的滋味,确实比我家乡的野生鱼要更好一些,我们那里的湖泊貌似风波险恶,其实底线还是很平静的,鱼群肯定是在那里安全游动。
  此时我已经饥肠辘辘,那一条鱼基本不能填满胃部的十分之一。吃到后面,我恍然想起那种鲜味肯定不是完全来自于鱼的自身,因为它的甜味淡了一些,于它的野性有点不合情理,照道理它应该是甜味超出鲜味更多才对。
  我试探着想提出我的问题:“你这种鲜味其实是来自高汤还是提鲜剂。”
  他反问我:“你敢肯定不是来自味精,或者鸡精吗?”
  我回答当然不是,他又追问我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提鲜。
  我说太多啦,主要是在亚洲,各地都有古怪的提鲜方法:“用菌类是很普通的,海边的渔民有的会用鲣鱼或者一种海苔去提鲜,还有很多种贝类,据说有一种南海的贻贝是极品。”
  我的回答还是让他吃惊不小,他最后仍然用一个补充压倒了我,并没有给我正面的回答:“其实最神奇的是日本的一种海带,捞上来不能用水去洗,只能在沸水里很快地滚一下,就是焯上个几秒钟就得捞上来,那锅汤就成了高汤,鲜得不得了,啧啧。”
  啊?看着我震惊的表情,他更加地意气风发:“其实我用的都不是。”
  然后他转移了话题,那条鱼被我们飞快地吃得就剩一副骨架,虽然吃得很快,但我们无疑都是小心翼翼地,那个骨架留在棕绿色的盘子里,陶器呈现出一种陈旧而古朴的气息,如同将一条活鱼变成了一块化石。
  他开了个玩笑:“你看,这不就是它的最好归宿吗?多么生动的骨骼标本。”
  然后他斩钉截铁地说:“这也是吃的艺术,即使是残渣也看起来像个艺术品,啧啧,这简直美极了,如果没有对美的感动,那怎么能算得上是美食家呢?”
  他的表情认真得就像在演戏那样,虽然他确实有点胖,有点过于自大,但这种夸张荒谬的台词,确实能让赴宴的女孩充满乐趣。
  他再度起身,端上了第三道菜,两个陶碟里盛着一块五花肉,五花肉的下面压着一大块干鲍鱼,肉汁鲜活地流淌下来,和棕色的鲍汁混在了一起。他和我一样,突破了搭配的禁忌,尝试了肉类和水产。他介绍说这种陶碟是日本的唐津窑,一名日本料理大师手工烧制的。
  但我的兴趣点落在了那块五花肉上面,它竟然有着令人无法想象的精妙质感,每一层都是一样的厚度,一分半厚的皮,下面刚好是一分半的脂肪,再连着一分半厚的瘦肉,再是同样一分半厚的肥肉和瘦肉。这简直就是造物的奇迹,按照常理来说,再好的土猪或者牧猪,每一层都会比这个略厚一些,更无法达到这样肥瘦完全等量的效果,即使是传说之中,我也想不起这来自于哪一种猪。
  我陷入一种强大的震撼之中,更不敢用刀子或者筷子破坏这艺术品之分毫。
  他看着我发愣的样子,说:“吃吧。”然后他将那块猪肉一筷子夹去了一半,非常享受地大嚼起来,此刻他彻底放弃了矜持和高傲,肯定和我一样非常饿了,这种吃相显然已经把我当成了朋友。
  那块猪肉证明了那四壁的白色,可以制造出无损的灯光效果,此刻它油光泛滥,浓香四溢。他在吃完了那一半后才告诉我,这是一种奇特的猪,是安徽某地野猪和家猪的杂交品种,两种的血统都很优秀。至于肥瘦相间的效果,那并不是来自散养和放牧,而是运动,这是他的点子,他要求投资给养殖户,给猪修了一条狭长的,由两面泥墙夹成的甬道,猪走进那里就被挤得不能转身,也不能选择方向,只能顺着甬道不停往前走,走完一圈大概有三百米,他精确地计算每日需要的运动量,让养殖户将猪赶进甬道,最后达到完美的肥瘦效果。这是任何饲料和环境做不到的事情。
  这道菜我敢肯定没有任何的提鲜,他说网络上的那些传说有很多不实之处,他的菜肴有百分之六十都是不使用提鲜剂的,那百分之四十的使用,也是极其微量,尽量不让人察觉。
  我们意犹未尽地吃完这道极品大菜,然后他给我端来一盘白瓷盘盛着的腊味炒饭:“这本来就是给你特制的菜谱,你是湖南人,照刚才那种吃法,你肯定没有吃饱。”
  我感激地将那盘炒饭吃完大半,只有这最后的食物,才和我在一个水平线上,也最能击溃我的味觉。
  在我吃饭的时候,鲍尔丁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我描述他的蓝图:“花飨容”现在每天可以达到12万元,如果他把条件放宽一点,这个餐厅的营业额马上能增加一倍。而另外两家“花飨容”餐厅也在寻找门店,他还想开“云飨衣”餐厅,这个餐厅消费会比“花飨容”更低一些,更适合普通大众的需求,这才是事业的真正开始,更为宏大的架构会随之而来,他会凭借餐饮的品牌和影响力,建设更大的养殖种植基地,进军原材料行业和超市,举办健康美食讲座,最后将“云飨衣裳花飨容”影响力打入北京的所有家庭,以各种方式成为他们家庭厨房的一部分,进而影响全国。
  我听得津津有味,毫不质疑他的成功,也明白了他请我来吃饭的真正用意所在。他说:“我只能告诉你一部分,更庞大的计划现在还不能全部透露给你,我能够用味觉征服很多人,我也有其他的手段去征服其他的方面,只是现在不方便说而已。从我建设那个QQ群开始,就有两个大机构在支持我,我们一起建设和策划,他们认准我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当然,你也是!”
  我停住了筷子,不解地望着他,他用一种非常热切,完全来自真诚火焰的语气对我说:“你应该跟着我干!”
  我一下子热血上头,那轰轰烈烈的厨房岁月,那烟火旺盛的快乐时光,此刻都找到了一个出口:“是全职还是兼职?”
  他说:“当然只能是全职。”
  然后他进一步解释道:“你的天赋很好,知识面也很广,领悟能力很强,你会很快全部学会的。我当然不可能只要你来做厨师,你在媒体工作,知道怎么做推广,怎么做越来越必要的公关活动,总之,从厨师里我是无法找出你这样得力的助手的。最后我要说的是,不管你现在收入是多少,我可以马上开出比你做编辑多五倍的工资。”
  最后这句话彻底打动了我,我明白我不能永远租住在那里,也不能永远对未来的妻子抱有一颗惭愧的心。我沉默了几十秒钟:“你需要我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越快越好,最好是明天。”
  “那不可能,我总得打个离职手续吧。”
  他神秘地笑了一下,转换了话题:“你现在住的是什么地方。”
  我告诉他地址,然后说:“我那里条件很差的。”
  “但厨房很好使,对不?”
  “其实也不好使,又小又旧,只是我用惯了而已。”
  他拿出了最后的底牌:“那你可不可以这样,我刚刚租下了几套条件不错的公寓,是给未来的管理层和大厨用的,你可以马上搬走,至于你现在的房子,租约还有几个月?”
  “还有两个月。”
  “那可以这样,你先搬出去,那个房子借给我使用一阵,在尽量不影响别人的前提下,我会在那里放一些材料,新的餐厅会开在东边,很多东西搬来搬去不方便,厨房你不要收走,有空还是在那里请请客,吃吃饭,对于一个厨师来说,突然离开自己的环境会很不适应,你需要过渡一下。我见过有的厨师,即使换了一把勺子,也会突然放不准盐,这是很微妙的事情,有的呢,即使用同样的工具材料,换个地方都会对口味有影响,也许是湿度和空气质量的影响。总之,如果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搬走,我叫人把新房子的钥匙先给你。”
  他朝我伸出了手——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他一定会改变我的人生,可能是因为我误信了所谓的机遇和自己身上不堪一击的“才华”。
  最后他把桌上的碗碟都撤走,端过来两杯茶,是有着挥发性甘油的浓烈的金橘茶,那强大的芳香酯气味立马击中了我——很多优秀的厨师和小说家都是优秀的气味追踪者,特殊的气味能给他们迅速带来灵感和生活的真正体验,从而创造出优秀的作品。关于气味,我最钦佩的作品是来自于一个阿根廷的小说家,他写了一个故事,一个农民企图在大城市里寻找他失踪的妹妹,一直住几块钱一晚的大通铺,当他找到一个充满妓女和毒品的贫民窟的时候,他突然闻到了一种家乡野花的味道,那种味道即使再肮脏的空气、再浑浊的粪便和酒精气息,对于他都不会有任何干扰作用,即使很低的浓度他也能够找到它,他也只能找出这种气味而已,这种才能,就和在火车站出口突然面对几千个人,一秒钟之内看见自己亲人的才能没有两样。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但带给我的震撼一直在延续,那气味和已经消失人之间的关联,也许要穿越几个时空才能够建立。现在,他把那杯金橘茶端到我面前的时候,一种久违的强烈冲动快让我潸然泪下,那正是李小芹头发深处的味道。
  “尝一下吧,也是湖南产的。”
  我缓缓抬起头来,几乎是没有任何阻挡地提出了我的问题,这个问题虽然已经再无必要,虽然有可能让我后悔终生,我也顽固地将它提了出来:“你知道李小芹在哪里吗?”
  他也怔住了,手上有了不安的抖动。
  我们彼此沉默大概有一分钟之久,我死死盯着他,一种强烈的冲动取代了刚才的相见恨晚,那杯该死的果茶在迅速冷却。他舒了一口长长的气,然后抬起头来:“我明白了。你是来找她的。”
  “不全是。”
  他有点出神,好像也有很多事情在内心翻涌,他不会无缘无故成为现在这个模样,就像李小芹不会无缘无故从我这里突然消失。然后他也用和我一样的眼神死死盯着我:“她是我的食客而已,你不会怀疑我把她怎么样了吧?”
  “等你说出来之后我才不会怀疑。”
  他叹了口气:“好吧,我都告诉你。我总感觉这里面有点神秘的缘分在里面,有类似品质的男人终究会彼此相遇,所以我注定会遇见你。”
  “没有李小芹,你也许永远会遇不见。”
  “是的,也许是因为她。她是我这里最早的食客之一,我们成为了朋友。但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后来她和我无话不说,她说她男朋友对她非常冷漠,她完全受不了了。我没有想到她男朋友就是你。她确实太美丽了,很容易成为男人的猎物……”
  我有点愤怒,他看了下我脸色,努力微笑让我平静:“我和她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我的一个朋友看中了她,就是我最早的出资人之一,也是一个策划高手,他叫罗洪武。”
  “我知道这个人。”
  “那你也一定知道他的事情,他现在失败了,一败涂地,因为他太聪明了。现在我已经换了两个出资人,他坐牢后,我也再没有他的消息,但这不要紧,他肯定还没有出来。”
  “但你还在打探李小芹的消息。”
  “是的,我后面一直联系不到她,听说罗洪武最后拼死保住了她。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和你还在同居着。”
  我仍然有点将信将疑,他最后站了起来:“如果你不相信,那就让我们两个人一起拼死找到她,就算她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证明给你看。”他再次伸出了双手,我不知所措,他说:“来吧,我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缘分,我们是真正的朋友。”
  他又换了一个人,恢复到热情洋溢、豪情壮烈的模样。
  好吧,跟着他,我迟早有一天会弄明白这事的,也许慢慢地,我会像从前那样,再也不想弄明白了,那个冲动已经慢慢消退,就像我刚刚决心杀入厨房那样。
  
  第八章
  
  在回家的路上,我给杜路打了一个电话,说今晚务必到我家来,我有好事告诉他。
  他马上过来了,在任何事情上,他都是我最忠诚的朋友。然后我说我要转行了,同时也要换房子了,我马上想离开这个地方。我没有说再次遇见女鬼的事情,只是告诉他我的收入马上要多四倍,即将成为那个神秘餐厅的管理层。他听了也异常兴奋,建议我明天就赶紧搬走。我们马上开始打包收拾东西,我发了个短信给鲍尔丁,让他明天把钥匙就送过来,这一下子热闹一下子又充满恐惧诡异的地方,我早已受够了。
  我们将阳台上不必要的清洁工具和破纸箱,旧衣服之类的扔到了下面的垃圾站,然后将我所有柜子里、箱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挨个扎捆、清理,只是暂时留着厨房不动,我最头疼的是书,很多好久没有看的书一拿起来就是一股灰尘,我们将它码进纸箱里,放不下的塞进编织袋里,我们干得热火朝天,东西不算少,还有更大个的电风扇和加湿器之类。杜路有一辆越野车,明天晚上他只需跑两趟,就可以把我东西搬干净。
  我去厨房里找几个碗碟,至少我在新居得做点简餐,当我打开橱柜,从最底下的碗碟开始清理的时候,感觉到背后又有人在盯着我,我本以为是杜路,但发现还是她,杜路正在卧室里帮我给纸箱扎绳子呢。
  她凛然地看着我,那身白森森的缎裙,此刻在白炽灯下闪闪发亮,肩膀全部裸露着,全然不顾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后面:“你在干什么。”
  她又来了,此刻我什么都不怕,我有两个人呢,我们一定会摆脱她的纠缠,即使那种纠缠再美丽再迷幻,今晚一定就是最后结束她的时刻。
  “我要搬走了。”
  她突然变得很焦躁:“不行!”
  我抓着两只碟子站了起来:“没有什么不行的,该走的时候就得走。”
  她呆立了一阵,眼眶有点湿润,那闪闪的火光紧紧地燃烧着,试图将我融化掉:“你不能走,你忘了昨天的事情吗,我们才刚刚开始。”
  我想起来了,那不是梦,应该就是有那么回事,但我不能停下来,这无缘无故,完全来自另一种生灵的爱情,我永远不可能掉进去。
  “别,你别这样,就当一个梦好了。”
  这时候杜路抬起了头,很吃惊地望着我:“你他妈的一个人自言自语干什么,你在和谁说话。”
  我大喊着:“快过来,那个女鬼来了。”
  杜路吓了一大跳,他跨着大步走过来:“×他妈的女鬼,她在哪儿?”
  他是径直从她的身体里穿过的,她的形体像烟雾那样散开了,又慢慢聚拢成形,现在,她是真正地为我刚才的话愤怒了,每一寸裙裾都在抖动着,耳边的几缕头发,也不安地飘动起来,眼神里的火焰越来越旺盛,看得我毛骨悚然。
  “你发什么呆,那个女鬼在哪里?”杜路抓住我的肩膀在摇。
  “就在你的背后。”
  他回过头:“你开什么玩笑。”
  但她确实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嘴唇也开始颤抖起来,浑身都像在积蓄一种力量,好像今晚将和我来个决一死战,看着她的这种模样,我仅存的一点怜悯之心也消失了,趁着杜路还在这里,我一定要解决她,要么今晚就彻底离开。
  她将杜路完全视若无物,那个形体直接飘过杜路的身体,紧紧扑在我身上,她爆发了,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她的手臂狠狠箍住我的脖子,我根本出不了气,她在哭,是的,她在撕心裂肺地嚎哭:“你不能走啊,你不能走,你不要把我留在这里啊。”
  我死命将她的双手脱开,我用力过猛,将她直接摔在了地上。她爬了起来,然后又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条裙子竟然沾上了黑灰,头发上也全部都是。
  我的动作显然把杜路给惊呆了,此刻我脸色铁青,眼神吐露着无边的惨淡……他看着我:“你在干什么,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她就在那里。”我指了指地上。
  “什么都没有啊,声音都没有。”
  那个女子,现在用最后的哀怨,用全世界最绝望而无助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她又爬了起来,抱住了我的腿,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任由她爬上我的小腿,大腿,胸部,然后她站了起来,努力忍住泪水,将她的嘴唇贴向我的脸颊,然后向我的嘴唇继续摩挲。
  “你怎么又不说话,你怎么又在发呆?”杜路被这种诡异的场面吓坏了,他也带着极度恐惧的颤抖嗓门在问我。
  但我什么都已经说不出来,脸上沾满了她的泪水,她继续着昨夜那种呢喃:“吻我,就算你要走了,也先吻我。”她咬住我无力的嘴唇,然后伸出舌头……那种蛇一样的滑腻本该温润无比,此时却充满了灵魂出窍的恐惧,她彻底缠死了我,我不能动弹分毫,大脑里的所有的回忆,所有在这里经历的痛苦和欢欣,此刻都纷纷扬扬,碎裂着,剥落着,盘旋着,更大的崩塌持续而来,这整个的暗黑世界,终将化为乌有。
  突然,就像被一种巨大的雷暴击中那样,她从我的身上弹开了,像有十万伏的高压电,或者倾泻的钢水那样,将她的一点信念彻底冲毁:“你,你身上有股气味,好可怕啊,天啊,好可怕。”
  这瞬间的变故让我更加恐惧,犹如置身深不可测的冰海。她惨然笑着,慢慢又重新蹲到了地上,像被无边的黑洞吞噬那样:“天啊,你,你……”
  她不是闻不见气味的吗,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的身体彻底瘫软了下来,开始了可怕的溶解,先是衣服,再是每一寸皮肤,都在流淌成白色的汁液,快得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油脂。在那越来越浓的汁液中,她慢慢呈现出骨骸的黑色轮廓。然而那种悲号还在持续,就像从地狱而来,从天幕而来,从人类根本无法预知的世界而来:“天啊,天啊!”那气息越来越微弱,和她的身体一起慢慢融化为越来越小的污渍,飞快地渗入地面,那最后的一个小白点,突然收缩为有巨大能量的、无比刺耳的呼啸,似乎将把所有存在的生灵吸走。我努力站立,抵抗着瞬间而来的狂风,它将我真实存在的衣衫,头发都奋力吹起,如同在火焰中燃烧的树林。
  这所有的景象,最终都化为一阵无形的气体,杂乱的湍流在狭小的空间奔腾,嗖嗖地寻找方向,最后,那种气体钻入了橱柜,顺着下水管线,冲进更深的黑暗之中,发出嘭的最后巨响,宣告了决裂,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我们安静了不知道多久,沉默了不知道有多久,也许就是五百年那样漫长。杜路终于回过神来:“真的是有鬼!”
  是他将我拖回了人世之中,我呆呆看着那堆扭曲的管线。
  他战战兢兢地说:“听到了吗,刚才就是那里,好响,好恐怖。”然后他指着橱柜角落的那堆管线。现在,我可以确认,最后那个声音真的存在过,这是证明给杜路的唯一证据。
  然后更久的安静又让他变得理性起来:“看看吧,我才不信真的有鬼。”
  “不用了,就这么算了吧。”
  “不行,听你说了那么久的鬼故事,我一定要搞清楚。”
  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掏出手机来照明,顺着那根管线照向橱柜通向的外墙,那里理应是一个走管线的大窟窿,但现在被泥灰封死了。
  他把头伸了过去,仔细地听——这个模样真让人心惊胆战,就像士兵将头伸到了榴弹炮的炮口,查看是不是卡壳了。然后他变得很兴奋:“里面有东西呢,在一拱一拱地响。”
  我也凑了过去,心里惴惴不安,好像在不是很深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活动。
  杜路飞快地找来起子和榔头,想要打开周围的墙砖看看。我说:“算了吧,这么晚了,会吵到别人。”
  然而他已经开始动手了,用起子戳了几下,泥灰只掉下来一点屑子,他挠了挠头,然后突然一锤子砸了下去,声音很大,那个洞开了。他回过头对我一笑:“长痛不如短痛,就响这么一大声,应该不会惊到别人。”
  我们扒开了周围的碎砖,那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爬动的声音,似乎有某种爪子在里面,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们筛糠一样战抖着。
  突然,一只巨大的老鼠从黑洞里跳了出来,几乎是擦着杜路的头皮掠过,然后直接跳在了我的肩膀上,我都闻到了它毛发上的腐臭之气,我们不约而同发出了惨叫,这惨叫肯定已经惊扰到了邻居。
  但那个窸窸窣窣的爬动还没有停息,几乎是直接爬到了我们的胸口。
  杜路拉着我的手,不停地哆嗦着,然后,他再次将手机照明伸向了洞口。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那昏暗的光线照射着仿佛几十年没有流通过的空气,这是一面很厚的空心墙,整个单元的所有管线都会在里面。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里面有一个灰白的小小轮廓,杜路努力克服颤抖的双手,将光线停留在上面。
  只有半秒钟,我们就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使光线微弱,也将这场梦魇推到了顶点——那是一个惨白的,还发出微弱荧光的骷髅,一只小老鼠,正从它的眼窝爬了出来。
  我的那一声惨叫一定冲破了玻璃、墙壁、门框的所有阻隔,一直刺破了茫茫的大气,瞬间就被抽离了所有的灵魂和血肉,天花板无边无际地向我砸过来,既不能进入噩梦,也无法离开噩梦,一切混沌,一切虚空……
  有好长一阵,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似乎失去了对这些事情的推理能力。等我能说出来的时候,王宏和杜路坐在我身边,接下来的时间,似乎不停有人来看我,有的白影可能是医生,其他的影子都不知道是谁。终于,我慢慢清醒了过来,但说不了几句话,我又想睡去,又想死去,浑浑噩噩,不知所终。最后,是杜路用力将我掐醒,非常地使劲,我肋部的皮肤都快被他撕破,也许,我就这样过了两天,或者是三天,其实我能听见,但他们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只是沉默地守候着我。
  是一个赵姓的警官要找我做笔录,我说我虚弱得很,就经常坐床上断断续续地接受这个工作。
  他几乎每天都来,问了我很多细节,我也慢慢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案件很快破了,作案者也被迅速擒获,他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
  他就是鲍辛,也就是鲍尔丁。
  他是我这个房子之前的租客。他在一辆捷达车上杀死了自己的女友,他的女友名字叫做白一晨,然后他就在这个房子里毁尸灭迹,将最后的骨骸藏进了空心墙之中。
  我问赵警官,为什么那么长的时间都没有发现白一晨失踪呢,如果发现了,那就很快就能找到鲍辛,也就是鲍尔丁的身上。
  他笑了笑:“他们是从河北来北京的,实际上是私奔的。鲍辛抛弃了所有的事业、家庭,还有自己的孩子。白一晨虽然没有孩子,但他们家里的人都发誓终生不再认他们。你想想,他们孤身来北京,死了的根本没有人去报失踪,又没有尸体出现,我们怎么会知道有命案呢。”
  我颓然叹了一口长气,这时候冯大卫的电话来了,他问:“你还好吧?”
  我说:“那能怎么样,怎么知道我点这么背。”
  他的事业越发红火,那个心情棒非常畅销,完全超越了他的其他传统医疗产品。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这事也根本无法安慰。
  “对不起,是我疏忽了,我应该能预感到你是真的有麻烦。”
  我苦笑着:“这样的麻烦真的没有人能帮我,你瞧,那里面真的是有鬼,连警察都不相信我。”
  我望着赵警官,他一脸狐疑地望着我。
  以后我休了个长假,杜路让我住在他的家里,每晚都试图让我放松,但我还有点心愿没有了结。我辗转于公安局、法院、鉴定所,试图搞清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这起骇人听闻的惨案轰动了整个城市,总有记者试图采访我,但我在杜路的家里,相对是安全的。在得知白一晨的骨骸将被最终火化的时候,我决定去送送她,我以为,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有人为她送行,除了我。
  多年以后,白骨对于我的意义已经完全变了样子。我站在火葬场火化炉的旁边,静静地看着白一晨和我做最后的告别。我本来不是站在那里的,而是在骨灰堂外做最后的等待,那里有一条混凝土路将火场和“追思堂”隔开,追思堂其实也就是骨灰存放处。一辆黑色轿车从我身边缓缓开过,后座坐了四个没有表情的老人,那时候四周无风也没有任何交谈,铅色的天空在为冬天做着最后的巡礼,四周零落地站着几个人,他们的颜色和站在这里的柏树没有两样。
  当时确实一点风都没有,突然就有一阵寒冷,似乎带着高强度的电流,刺破了我的羽绒服和毛衣,直接抵达了我的肺脏。我从未遇见过如此的寒冷,瞬间将我置于冰河之中,我觉得是因为我站得孤立,而寒冷的幽灵才会来袭击我。这种感觉叫人痛苦,我死死地裹紧衣服,但寒冷仍然像无数伸出的铁钩,死死咬住我的每一根神经。
  我旁边同样也矗立着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人,他也是来送白一晨的,但没有告诉我他是谁。我问他,“是今天很冷,还是因为这里——”
  他很冷静地说:“我也觉得冷,刚才看了下手机,今天气温其实还有两度,肯定是因为这里。”
  然后他不安地跺脚,如同赤足置身于冰原之上,我也像失去了鞋子,有点站立不住。
  我们决定换个地方,也许能暖和一些,于是就进了火化室。我看着陈旧的二号炉,上面的钢壳还有一点淡淡的油迹,上面只有两盏显示灯,一盏红的一盏绿的,此刻红色的在不停闪烁,为一具肉身做最后的祈祷,我等了十分钟,绿灯亮了。
  火化工将一块铁板推了出来,上面躺着我曾经拥抱过的人,她仍然保持着人的轮廓,只是变成了完全的白色。
  那个人用一种完全没有任何水分的眼睛,开始了冷静的工作,就是把那些人形的轮廓打散,收拢,他亲自动手,火化工成了他的帮手,好像他也很熟悉这样的工作一样,其实他也是第一次,和我一样,拣拾走里面一些黑色的渣滓,只留下白色的。那些轮廓有的是头骨,有的是骨盆,它们失去了所有的覆盖,还原为尘土。
  我所注意的,是她的左手臂,前臂的尺骨和桡骨,它们曾经修长而美丽,它们抱住过我的后颈,在那个惊悚的房屋,从卫生间到厨房,再从厨房到卧室。
  此刻它们重新变得纯洁无瑕,褪去了最后的污垢。
  那只左臂的形状,还保持着最后的一点力量感,哪怕即使靠近的呼吸,也能让它还原为尘土的原形——
  它就像从大地深处伸出来的一样,曾经抓住过大地的一些雨露和阳光,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收回。
  我和那个捧着骨灰盒的人告别,最后他也没有告诉我他是谁。
  审判是不公开进行的,由于案件过于惊悚,没有公开审理,不少记者用各种理由混了进去,但我没有去,我是当事人之一,以生病为由,提出我可以给出法院所有想要的证据,但无法站在那里,再次看见那个人。
  一审他被判处死刑,此后等我心理稳定下来,我又有点后悔:我其实可以见他一面的,不必那么恐惧,他已经死定,比我更背时。夜里我总不敢想发生在过去的一切,但它们总是时不时出来袭击我,我不得不和杜路睡在一个房间,每次我觉得自己痊愈的时候,又发现自己哪里还是不对劲,几十天都无法离开他。最后他建议我,你有那么多疑问,你又不参加庭审,不如去见见鲍辛,将这事彻底搞清楚,然后我帮你将它们埋葬,带你去西藏,将这些事情彻底埋葬。
  不到二审的时候这事似乎很难办,我辗转问了律师、法院和监狱,最后是冯大卫帮我解决了这个问题。他让我干脆以记者名义写采访申请,他找了熟人,让我的申请得以通过。
  他戴着沉重的脚镣,咣当咣当地坐在了我的面前,有一个狱警陪着我,他显然已经烦腻了这样的会见,只是一个劲地用指甲刮擦那一长串钥匙上的污垢。
  我暂时还是将他称之为鲍尔丁,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餐饮界名人,未来的希望之星,如今正在平静地等待死亡降临。他瘦了不少,黄色的囚服下面简直空空如也,他用一种凄然的笑容望向我,显然希望我还能将他当朋友看。下面是我从录音中摘选的一些内容,为了阅读方便,还加上了一些弄来的庭审笔录:我没有办法原谅她,我们是由爱生恨,为了和她在一起,我抛弃了所有的财产、我的亲人,甚至包括自己的孩子,唯一带到北京来的是一辆旧捷达车。她说她也承受了很多,连父母都不再认她,但总归没有我承受得多……到这里以后我们带的钱都花光了,我指望开一家餐厅,我有这个能力,正在设法四处筹钱,她却开始绝望了,本来这里条件就很艰苦,诱惑却非常多,她背着我偷偷和几个男人交往,然后去酒吧应聘当了服务员,我知道那不是好地方……后来她以工作为借口住在酒吧提供的宿舍不回来,我很生气,那天晚上我去找她,把她叫到车里,她却说要离开我,她已经在外面租了房子,想回家取完东西,我们越吵越凶,最后我在车上掐死了她。本来我是想找个地方抛尸来着,但怎么想都不安全,万一被发现了我就死定了,于是我把她运了回去,苦苦思索了一天。最后还是决定就在这里处理得了,我买来药剂、刀片什么的,先把她的肉体和内脏给处理了,反正得全部化掉,残渣给扔了,那不容易看出是什么。但骨头却没法处理,我根本化不动它们,于是只能搁家里。就这么惊慌失措过了一阵后,我发现根本没有警察来找我,那个酒吧本来就是人来人往的地方,突然走了个服务员根本没有人关心。于是我知道自己暂时是安全的,但把骨头放家里不是个事,扔又没法扔,我夜夜做噩梦,生怕她活过来咬我,于是我就想把它先封起来,至少不能敞着放。我发现那个管线下面是有空间的,于是那天,我就买了腻子、水泥来做这件事,等我想好可以扔哪里了,就把它再取出来。没想到我买这些东西回家,被肖阿姨看见了,她就爱多管闲事,偷偷告诉了房东。等我刚把骨头给封好,房东就过来了,非让我马上搬出去,理由是他写得很清楚,不经过他的允许,不能对房屋做任何装修和改动,我根本来不及多收拾就搬走了,在外面过了心惊胆战的几天。
  之后我又回来看过几次,每次远远看见肖阿姨在那里,就不敢走近,生怕给她发现了。于是我只敢半夜三更过来,或者凌晨过来,看那里面有没有人,我有没有机会把骨头给搬走。但里面已经住了人……对,就是你们两个,有几次我差点在早上和你打照面,幸亏及时认出了你。虽然我在附近晃悠,你们这栋楼人来人往,我根本弄不清谁住在那房子里。后来看见李小芹,觉得好面熟,果真她也是住里面的。啊?我在附近晃悠吓到你们了?屋子里会响?那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后来有贵人帮忙,我情况好点,又想着把那房子设法租回来,把骨头给处理掉,一直没有想到合适的办法,总有人住在那里面,怎么都等不到他们搬走。也许这么过几十年都可以,只要那房子不拆,不大修,就没有人知道。这事情阴差阳错,李小芹居然把你给引来了,开始没有想到是你,我和你聊到最后,你提起李小芹(她住的地方早告诉我了),我就想出让你搬出那个房子的念头,没有想到你动手一搬,就把警察给引来了……早知道何必如此。
  在我们谈话的最后,我说:“不管怎么样,谢谢你的那顿饭。”
  他也惨然笑到:“也谢谢你送了下白一晨,她真的没有什么朋友。”
  提到白一晨,我想起她最后那种恐惧,那提到的气味,那究竟会是指的哪种,我恍然想起个答案,但是不敢确定:“那顿饭里的提鲜剂,到底是什么?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他用死亡降临般的深邃空洞眼神茫然思索:“你该不是想拿秘方去卖钱吧?”
  我说当然不是,我知道你的手艺从此以后无法复制。
  他哈哈狂笑起来,甚至惊起了那个只顾埋头玩钥匙的狱警,怒声呵斥他。
  鲍尔丁最后用一种神秘的声音,颤抖着告诉我:“那是一种肉,敢使这个的都得碎尸万段。但我忍不住好奇尝了一下,太鲜美了,把它做成高汤,即使被稀释一千万倍,还能同样的鲜美。哈哈,哈哈,于是,它就成了我的秘方,你们全吃了,全吃了……”
  我的胃部开始痛苦地痉挛,忍不住俯下身子干呕着,呕得昏天黑地也无法抬头,甚至都无法抬头看他一眼,那再次响起的哐啷哐啷的铁链声,告诉我他已经走了,我决心将这个秘密永远保留下去。
  三个月之后,我和吕晓薇结婚了,我在燕郊买了一套两室两厅的房子,只背负了百分之二十的房贷,最后剩下的钱我和她去马尔代夫旅行了一次。我们过了幸福的几个月,但交通上的问题太烦人了,我们每天清早六点就得出门,挤上那趟北京最有名的930公交车,就是永远有四五百人抢一辆车的那趟。我应该再买一辆车,但牌照价钱已经开始暴涨,即使去租一个牌照我也感觉无力负担,我的计划不得不一再推迟。
  搬到燕郊以后,我的厨房比以前的大了一倍,但再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做饭了,基本都耗在路上,回家之后两个小时之内必定会睡着。但我觉得生活有希望,为了继续在这个城市隐身下去,把过去的那个噩梦彻底忘掉,我换了个工作,在另外一个杂志做首席记者,比以前降了个档次。好在我的影评之路已经打开,我经常在公关公司的邀请下为电视剧或电影造势,这比单纯拿稿费挣钱多了。她无疑是很爱我的,我也决心呵护好这个小小的家,但总是感觉有点力不从心,在燕郊的生活大多数时候是异常劳累的,我怀念以前家里灯火通明,一群朋友都等着我端菜上桌的日子,也怀念可以和冯大卫没完没了在球场厮杀的日子,但我终于不年轻了。
  又过了一阵子,吕晓薇怀孕了,我得更早起床,在公交车上给她占个座,然后下班也要和她一起挤车回家,用自己的双手保护好她。她催我无论如何将来得买辆车,最好在生孩子之前,等生完孩子之后还得换房子,她爸妈过来后,这个小房子根本不够住。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生存压力,有时候免不了抱怨,长吁短叹,她脾气慢慢也不那么好了,我们开始慢慢有了一些争吵。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外面的快餐店吃了晚餐,然后我回到家里就赶紧打开电脑,为一家杂志社撰写七千字的电视剧人物分析,这意味着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的开始,我得一边写一边回过头去看剧情,整个晚上我都得泡在上面,然后白天抓紧一些时间趴在桌子上打瞌睡,那个抗日谍战剧看得我头昏脑涨,她却非要我出去买点酱牛肉,还得买刚卤出锅的,一定得是热的。我说我根本没有空,如果我走出小区跑一趟,那么整个复杂的剧情整个的头绪又得重新想一遍,至少得让我把想好的全部都写下来再说,不然出去一趟就给忘了。
  她打开了冰箱让我看,那里面确实空空如也,只有一点零食和饮料,我都不知多久没有想起过做饭这回事了,然后她的眼泪就簌簌落了下来,我非常心疼,但无论如何也不肯下楼去,只叫她吃点饼干垫一下,我坐下来重新写,怎么都心不在焉,只好胡乱凑合了事。
  夜里她把手搭在我的胸口睡觉,不知怎么突然又抽泣起来,这个阶段的女人是异常脆弱的,总有很多不必要的联想,她说等她肚子大了这日子更没法过了,进入了待产期该怎么照顾她,以后生了孩子加上她爸妈五口人怎么住。我一边安慰她,一边自己的心情也跟着灰暗起来,好不容易等她睡着了,我又进入了胡思乱想,似乎这种乱想能让我从残酷的现实中暂时逃离一下。
  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每天累得一睡就死,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但这个夜晚有点离奇,我睁着眼睛看到了很多灯光,它们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依次照耀过来,就像过去经历过的很多车站,一个又一个,每一个车站都似曾相识,每一个车站都似乎无法重复,我陷入迷惘中,搞不清这么多的车站对于生活的意义究竟何在。
  终于,我进入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巨大车站,在那里,提着编织袋的打工者和背着背包的学生川流不息,各种熟食的恶心香味搅拌在一起。人群将我推向了一个候车室,那个蓝色衣服戴着红袖章的女人还站在一把凳子上,拿着高音喇叭对人群大吼:“请大家不要拥挤,请大家按秩序排队!”
  然后,我几乎是本能地,命中注定看见了她。她依然还站在那里,那件金黄色的如松鼠般明亮的毛衣依然醒目,看见我进来了,她欣喜地朝我挥手,我走过去,就好像刚刚半个小时前约定了在此地一样。她一把挽过我的手,说:“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你看。”她举起了那张火车票,上面还是写着21点17分开,我们至少还有三个小时!我试图辨认其他的内容,却怎么都再也看不清了。
  外面依然是暴烈的春天,我也把外套脱了拿在手上,可以肯定这是南方,几个男人坐在广场上玩纸牌,身边放着一些零钱,两个小女孩坐在旁边的巨大编织袋上,低着头像是快要睡着了。她挽着我的手,迅速地离开广场,她说:“有的事情你不能忘记了,回忆永远不会待在原来的地方。”但我确实想不起她以前用过的那个电话号码了,试了好几次,总是会错掉一个数字,无法去肯定它们。
  她说:你爸爸是个很可爱的人。
  我说:你爸爸也是这样的。
  我们不约而同不去讨论母亲的事情。
  在我们小的时候,我们经常去一条叫做鱼店街的小巷子玩,那个小巷子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陡坡,用一级一级的麻石台阶连接在一起的,有很多地方并没有连接,裸露着泥土和很多形状不规则的石块,就像打了结的草绳,那绳结是一些米粉铺、米店、鱼店。这种绳结可以说明当时的工匠是多么随心,他们根本不讲究任何材料和工艺,也许这些街道根本是用麻石的碎料修成的,还掺了很多的鹅卵石。下雨天那里经常打滑,我在那里至少摔过三十多次,但我很奇怪那些挑夫为什么不摔,巷子的最下面就是小南门码头,他们挑着巨大的米袋、辣椒、油料和石灰一级级向上攀登,倾斜的街道,倾斜的天空,倾斜的肩膀,但那根扁担永远是笔直的。有时候我们从那些担子下飞快地跑过,一头撞得他们摇摇晃晃,等他们停下来怒吼的时候,我们已经跑远了。
  但我从来不带她去那里玩,我们总是在不同的时候去那里,我只在病床上遇见过她,在那里捉弄她。现在,码头已经废掉了,那个陡坡,从远处看,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踩着另一个人的头,络绎不绝地向上攀登的情景。我们在那里漫步,那里只剩下几个很破旧的小吃档,卖油饼、米豆腐和炸鱼。一股带点臭气的咸腥味传了过来,她惊喜地冲向一口大型的炸锅:“哇,是青鱼啊,这么小的青鱼,怪不得这么大的气味。”我想跟上她,但一个挑着沉重担子的汉子把我们隔开了,担子的一头拴着一条巨大的鲤鱼,足有三十斤那么重,另外一头却用绳子串着很多很多的小鱼,它们都向上仰着头,保持着要奋力跳跃的姿势,如同天空有一个巨大的吸盘。过去这条街叫做鱼店街,就因为石板上总会坐满密密麻麻的卖鱼人。在这里,关于贫穷和富裕,吝啬和慷慨,热情和冷漠,杀戮和生存,光明和黑暗都能找到彼此之间的平衡。我爸爸总是在这里慷慨解囊,买下一个星期都吃不完的鱼,然后和我母亲在家里大吵一架。
  十三岁的那年,我在这里逃学,本来想要在这里的鞋铺给自己买一双新的橡胶鞋,没有想到下雨了,我被困在这里,也看不懂那些戴着斗笠的卖鱼人为何不躲雨,那种斗笠篾片极薄,到处都在漏水,而且除了几个撑着雨伞的主妇,根本不会有更多人在这个时候来买鱼。等雨停了,那些鱼贩还保持着同样的坐地姿势,江边有一层又一层黄浊的水涌过来,然后更黄,隔着弥漫的雾气,更浩荡的水还在远方奔涌。
  一个妇人叫住了那个挑担子的汉子,要他解下那条大鱼,我和她饶有兴致地停下来看,她说,那么大的肚子,里面肯定有很多很多的鱼籽。汉子按照妇人的要求称量之后,将那条大鱼就放在地上,刮去鳞片,然后从尾部剖开了它的肚子,一大推黄灿灿、滑溜溜的鱼籽,几乎就从刀子离开的同时滑到了地上,场面有点恶心,她惊叫一声,抓着我的手飞也似的逃开了。
  她说,我记得你爸爸最会做这种鱼籽,明明已经很油了,他还要放上菜油,放了很多干辣椒,还得放上很多小尖椒,并且他总舍不得关火,越煮越辣,越煮越辣。
  然后,我们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回到了那个火车站,那辆公共汽车只有很少的几个座位,每次启动都需要往前猛冲一下,然后突然失去了速度,才能轰响着前行。
  这座火车站始建于1961年,那个巨大的火炬曾是这个城市的标志,我爸爸夹在逃荒的人群之中,曾经在当年来过这里,发誓要考上重点高中。三十年之后,我几乎每年都要在这里转车,在子夜的汽笛声中昏昏欲睡。
  现在火炬还在,但里面的结构却改变了,一个巨大的候车室分成了三个,我们在最左边的一个。随着那个蓝衣女人的高音喇叭再次响起,我们又被卷入了人群之中,几个巨大的背包将我们挤散了,她在前面,我落在了后面,她焦急地对我挥着手,喊着,快啊,快啊。
  在那喇叭的持续喧嚣中,她把车票递给检票员,然后我跟着她,从检票员的眼前闪身而过。
  站台区域模样也改变巨大,最重要的改变是在那五六条铁轨的上方,修建了一条玻璃通道,我们不必再走那潮湿阴暗的地下通道。我其实挺喜欢那些铁轨交织的几何图案,尤其是在有火车进站,光线由暗变明的时候,《盗火线》《借刀杀人》都在洛杉矶的同一个火车站里拍摄这样的场面。但我在这里是看不见了,那些巨大的一块块玻璃在晚上成了光的栅栏,人流走到这里,如同被吸入了一条泛着蓝色光芒的瀑布,每走进一格,回音就会越响,就如走进更密集的瀑布水流之中,隔着那玻璃,站台上的灯光就像河灯那样模糊闪烁着,那些玻璃,也不可能去作为星光的背景。我们走得很慢,几乎所有人都在超越我们。
  汽笛已经响起,还有好几个列车员的金属哨子,我准备松开她的手,她却惊恐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我的车票呢,是不是还在你那里?
  我不安地翻动自己的口袋,却发现连口袋也不见了,丢车票是我这辈子最害怕的事情之一。在很小的时候,只有在深夜独自一人走进教室的噩梦才能与之相比。
  我只摸到我大腿的肌肉,她的惊恐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也许被永远关在了那些玻璃窗的后面。然后我更焦急了,开始旋转着,翻滚着去寻找那张车票,夜越来越黑,越来越黑,突然间,车站的所有灯光一起熄灭。
  只有一阵焦虑的声音在我耳边呼唤:“童明,童明,你醒醒,快醒啊。”
  我迷迷糊糊地转了个身,吕晓薇更用劲地摇晃我,终于把我从这个漫长的梦境中摇醒:“你摸摸。”她把我的手按在了她的小腹之上,那里平整柔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后她要我曲一下腰,抱着我的头,将我的耳朵贴紧了她的小腹。
  “快听,快听,他动了,他动了!”
  我突然异常清醒,紧张地控制自己的呼吸,不让它们打搅了听觉:她的小腹是一片动脉流动的嗡嗡背景声,如同潜到了泳池的深处,然而那嗡嗡的背景声中,还有一阵接着一阵更微弱,但更清晰、更有节奏的声音传来,有点像鱼类吐泡沫的声音,在深海悄然潜行。过了几秒,又有更响亮,如同心跳在打击腹腔的声音,带着回响,带着她的体温传到了我的耳膜。
  “听到没有,是不是他动了?”
  那是漂浮在海底的声音,像是天籁,那永恒星光无尽的背景回波,又像是来自大地的最深处,岩石分裂般顽强的悸动。
  他像是重新打开了那道光芒的瀑布,那光芒是菌丝,是脉管里的水流和血液,是不断分裂的细胞,很多很多岁月的反射、交织,带着搏斗的尖叫,让我很多年来第一次泪流满面。
  有的东西是永远囚禁不住的,无论被囚禁得多么深,被隔离得多么遥远,它都将因为这种悸动而变得生生不息。
  《楞严经·卷六》——
  我灭度后,末法之中,多此鬼神,炽盛世间,自言食肉得菩提路。阿难,我令比丘食五净肉,此肉皆我神力化生,本无命根。汝婆罗门,地多蒸湿,加以沙石,草菜不生。我以大悲神力所加,因大慈悲,假名为肉,汝得其味。奈何如来灭度之后,食众生肉,名为释子。汝等当知,是食肉人,纵得心开似三摩地,皆大罗刹,报终必沉生死苦海,非佛弟子。如是之人,相杀相吞,相食未已,云何是人得出三界。汝教世人,修三摩地,次断杀生。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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