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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厨

多令(现代)
书名:鬼厨
作者:多令
·序言·厨巫和厨禅
  汪涵
  无论是金圣叹的三十三则“不亦快哉”,还是苏东坡的十六件“赏心乐事”,都没有洗手下厨这回事。这一点无疑让我感到惋惜,光是“君子远庖厨”这一句话,就抹杀了多少烟火神仙的乐趣。
  记得小时候在乡下,做饭时我总是要抢着去烧柴火,有时候烟火从吹火筒里倒灌出来,呛得我不光嗓子疼,胸口也疼,我还是痴心不改——不为别的,就为那弥漫的饭香里有我的一份付出,大人们也识趣地表扬我一句:“这餐饭也有建刚伢子的功劳咧!”长大以后,我越发明白厨房里其实根本没那么多教条主义,孔子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如果能够在人间烟火里得到快乐,那能不能步步高升,能不能衣锦还乡之类的想法,确实可以暂时放一边去。从这一点来说,孔子实在是个很可爱的人。
  幸好还有不少古人和近人和我的想法一样,清代的袁枚写了一部《随园食单》,里面是他四十年的厨房实践和三百二十六道菜谱,这本书至今仍是大厨的经典。秦淮八艳中的董小宛不但貌美如花,更是烹调高手,一款“董糖”香酥了几百年,甜遍了众人心。张大千似乎也开过一个不算是玩笑的玩笑,他说自己若论诸艺,厨艺第一,绘画第二也!他留下的那一张飘香绵长的手书家宴菜单至今还飘香绵长。还有京城第一大玩家王世襄也烧得一手好菜,素菜能烧出荤菜味道,荤菜能烧出素菜味道。
  因此,一部以厨房为焦点的小说一定能让我兴致盎然。多令讲的是一个现代都市故事——我知道他爱厨艺,却没有想到他会写关于厨艺的小说,而不是关于厨艺的杂文。对于他而言,在厨房里经营一部好小说带来的挑战,是远远大过杂文的。所以他做了勇敢的尝试,用文字制造了一个人间盛宴的幻境。读他的文字,我的心境总是陷入在往事和思考之中,我们关于味道的往事大多相似——小镇的香干,河汊的鲫鱼,沾上了亲人汗水的年糕。我们可以拿这些往事来互相印证,索引,交换乐趣,而味道中的人生却迥然不同,对于多令来说,这些关于味道的记忆陷进了一个都市困境,他小心翼翼地解答着这个困境,让他的人物挣扎,战斗,最后和命运达成了和解。
  多令的行文也如同高妙的厨艺令人激赏,他将《楚辞》的绮丽狂放带进了现代文学之中,这无疑是他作为湘人的本能和天赋。依我的浅见,巫楚文化中的魔幻色彩很难和大都市的理性生活做很好的结合,但他竟然找到了厨艺这样一个契合点。读他的文字,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联想起楚辞,比如《九歌》中的“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这种对厨艺的依依不舍很可贵,老子还说过另一句话“治大国,若烹小鲜”。当我们锐气尽藏,青春渐远,确实没有哪种手艺能像厨艺那样象征着我们经营人生的智慧。于是伺候家人,招待朋友的宴席就成了日常的功课,这个功课里有彼此心领神会的冷暖人生,煮面是柔情,糖醋是蜜意,选料是众里寻她,翻炒是热恋升级,原来厨房里的煎炒烹炸如此多情,他用一部小说讲了“食色性”,我只想表扬一句“会烹调的男人帅也”。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个故事,可以作为这部小说的禅机。唐朝有一个文喜禅师,曾向一位牵牛的老翁借宿。老翁说:“你有执着心,不能留你住。”文喜回答:“我没有执着心,我受戒了。”老翁回呛一句:“你没有执着心干吗要去受戒?”后来,文喜禅师在寺庙里担任煮饭的工作,一日,雾气腾腾的厨房突然出现了文殊菩萨,其实,之前的老翁就是文殊菩萨的化身。文喜毫不犹豫,拿勺子去打文殊,边打边念:“文殊自文殊,文喜自文喜,今日再相见,或乱不了我。”显然,他是在意文殊打扰他在厨房里的清修。文殊菩萨风趣地回答:“苦瓜连根苦,甜瓜彻蒂甜,修行三大劫,却被老僧嫌。”
  由此可见,一个发生在厨房里的故事,连菩萨都无法抵挡,何况你我凡人?
  123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商隐
  
  第一章
  
  我并不是一个害怕孤单的人,我只是害怕那些孤单中的响动——钢琴,雨,落叶的旋转,夜晚猫的跃动。
  对于我的耳朵,这些响动都是有形状的,它们会一起变化,每刻都有声音飞翔,每刻也有声音降落,它们在秋天的移动会构成孤单的要素,那不想在地铁里背过身去的一瞬间,会有人喊你的名字——城市吞没了很多人,却没有吞没这个季节,秋天还是如约而来,这些声音都让我想起有那么多人已经被城市吞没,他们在梦中反反复复,照耀他们的最后一丝光亮,也业已消失。
  当然,还有夜晚里水喉的突然响动,就像在夜晚起来咳嗽的人一样,可能在楼上的阳台,可能在隔壁的厕所里,也许是一场巨大的呕吐,也许是一次例行的小便。如果你不知道是谁,你也不愿意知道他到底是谁。
  有那么多年,她走了,我总记得在秋天和她一起去买螃蟹的样子,我们租房而居,没有人给我们送螃蟹票,也没有吃过金悦广告里那有着十厘米长蟹钳的螃蟹,但买螃蟹是幸福的,在小厨房里煮螃蟹也是幸福的,我们去八里庄的菜市场买三十几块钱一斤的螃蟹,后来发现二十几块钱一斤的也挺好吃,只是个头小一点而已。我会用牙签挑走那针尖大一点的苦味部分,青色的和黑色的脏器。每次她听见我翻开锅盖的声音,就会惊喜地跑过来问,好了吗?好了吗?我喜欢她穿着灰色的毛衣,依偎在我的身上,感觉就像是一只豚鼠,那是秋天带给我的最后温暖。
  我经常出差,所以小芹经常一个人去八里庄的菜市场,夏天,秋天,冬天,这样的季节变化,总是推进着她渴盼我归家的焦急感。
  她有时候很讨厌秋天的感觉,讨厌在白杨树下走的那一段路,下班的时候,每个人的背上都好像被符咒贴着,顶着冷风快步行走,很机械的动作,城市的秋天就像采油机一样,高高竖立在风中,重复着枯燥得没有绿色的动作。
  秋天恰到好处地把孤独感分配给了每一个人,活着是一件特无聊的事,做饭吃饭看电视,如果我还有一丝趣味,我愿意选择史蒂芬·金的小说。这个秋天发生了一些怪事,晚上她一个人睡得迷迷糊糊的,依稀听到厨房里有锅勺的响动,还有男人说话的声音,油烟味也传了出来。
  她依稀以为是我回来了,终于可以做螃蟹吃啦,也许她在梦中笑了一下,没有人看见她甜美的嘴角。
  但这不是真的,她说,真正发生的事情,是厨房里真的有声音在,铲子,锅盖,没有关紧的水喉——
  她开始在梦境里挣扎,想从一个梦跳进另外一个梦,但这是多么的徒劳。那些声音像钢丝一样伸出,抓住了她,她不得逃脱。
  碟子在撞击着,发出了声音,隐约有人在说话,还有人说吃完这顿,我们就上路吧。她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呜呜呜,眼睛里有泪水,她不敢出去看,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有鬼溜进她家来炒菜——
  她多么希望自己是在做梦啊,过了一阵,餐厅里响起吧唧吧唧吃饭的声音,她无法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叫也不敢叫,等到黎明的时候,终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她战战兢兢地从门缝往外看,什么也没有。
  她打开门——确实一片寂静,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确实在做梦,她又到厨房里去查看,东西都在原来的位置,但每个餐具都被擦得干干净净,连她做晚餐留下的垃圾都不见了,她平时都不会这样卖力地收拾厨房。
  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魂不守舍地上班去了,她给我打了电话,说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说那肯定是在做梦:“就算真的有鬼,我童小明来,它还不得赶紧逃命?别怕,我今天就请假回家。”
  她迷迷糊糊地放下电话,抬头看见总监愤怒的眼神:“工作周报,就你一个人还没有交呢!”
  去他妈的工作周报吧,我们约定在地铁站见面,在拥挤的地铁站找到一个拥抱的空间。那时候的我比现在胖一点,因为我选择的是错误的锻炼方式,我几乎每晚都要去朝阳公园打篮球,而不是长跑,篮球运动容易让人感到饥饿,它的深处是有一种力量,推着人往横向里长,为了挤倒别人,在不可避免的冲撞中,断掉肋骨的是别人,而不是我。我总是赢,在这样的较量中,我总能击倒比我重二十公斤的家伙,我结实得像一头熊那样,我用六英尺长的手臂抱她,像围住一个梦境的城墙,就像我每天在地铁上所做的那样,在欲望和困守的战斗中,找到一点空间感,在一天的号角吹响之时,让她感到不畏惧就好,也许是暂时的。
  晚上我如约回家,她搂着我入睡,心里感觉踏实多了。
  她扔下书和遥控器,我的拥抱可以塞紧她的耳朵,隔绝于梦中。
  半夜,我酣然入梦,她又回到那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但好安静啊,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她想,这下可以安心睡觉了,她听着我的心跳,那种心跳有力地透过胸肌的阻挡,进入梦乡。
  但一丝淡淡的油烟味道传来了——
  好像她在梦里吃红烧肉一样,螃蟹也快熟了,她馋得流口水,她突然惊醒了,这不是梦!
  油烟味道确实传来了,还有排风扇低速的转动声,她头皮发炸,血液凝固了,她后来说她能分清声音和气味的距离:我们前楼冰城烧烤屌丝青年们的喧闹和歌唱,还有偶尔断片式的嚎叫,此刻都是这丝丝缕缕气味和声音的背景。
  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寒冷,因为这夜晚会让人失去一些力量和勇气,暖气还没有送来,你得克服被窝里外的巨大温差去起床,你在一双安全的臂膀,一只充满热尿的膀胱,两个人频率相同的呼吸,头发的纠缠和皮肤的厮磨中,去面对一个黑暗而不可知的世界。她对声音有着超常敏锐的距离感,她是学声乐的,本来有机会站在中华世纪坛和奥林匹克中心之类的地方,可能,她是唯一一个从金铁霖老师那里逃跑的学生。
  那种三米之外,也许只有一两个分贝的低频响动,和二十米之外的三十分贝,本质上是截然不同的。
  她既不敢也无法决定什么,肾上腺素的分泌让她发出一种绝望的颤抖,她使劲掐我的肚子。
  我很不满地哼了一声,又要睡去,这时候我的李小芹着急了,她就用手去捂住我的嘴。
  我在梦中被一口巨大的海水呛到,被她捂得直咳嗽,很大声的那种咳嗽,一阵挣扎之后,我找到了我的救生圈,我醒来,有些愤怒——
  “你干吗啊?”
  这一吼不要紧,厨房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她紧张地拉着我打开灯,却看见厨房里什么动静都没有:灶台已经被我抹得像岩玉一样青葱油亮;垃圾袋也被我扎好了口子,里面是一只一斤半密云柴鸡的残骸,它是绝对不可能跳起来作祟的;冰箱里还有一些猪扇骨,如果不断电,它们应该可以在这里沉睡亿万年之久。我觉得这事简直是不可理喻,女人身上总有太多不可理喻的事情,尤其是李小芹这样的漂亮女人。我很不高兴——
  “以后做噩梦不许捂我,万一把我闷死了怎么办。”
  小芹撅着嘴很是委屈,担心自己从此被我当神经病看。
  早上上班之前,小芹说:“你晚上多拉几个朋友来做饭喝酒吧,我们把厨房好好闹一闹,驱一驱邪气,就不再闹鬼了。”
  我说:“好啊,你要去买菜,要有鲫鱼、猪蹄,还要买花菜、豆腐。”
  晚上小芹买了菜回来,在楼道口看见居委会的肖阿姨坐在那里,阿姨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姑娘,有喜事啊?”
  “我男朋友回来了,好好庆祝一下!”
  肖阿姨总是坐在那里,只用报纸和收音机就可以打发一天,偶尔看见她拿着烟卷,当她吐着烟圈的时候,你都看不到她的那双被皱褶压倒的凤眼会望向什么距离,她和我们这些外地的老乡插科打诨,看着一拨又一拨的租客离开,回来,或者永远消失。这样的阿姨,也许以前也曾经漂亮过吧。
  我喊了戴逸、杜路两个好朋友过来。我就做了拿手的酥炸鲫鱼,四条,一人一条,就着凉菜,三个人先喝起来了。我让小芹去伺候红烧猪蹄,时间要长点,她就看着我们喝,不时照顾一下厨房。
  那一顿酒距离我31岁的生日刚好过去两个月,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也许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们的生活发生了转折,而昨天的闹鬼就是一个序幕。我三十一年生命里其实只有三样收获:第一是读了很多书,大概有两百多本能很完整地记下来,即使忘掉的段落也能随手翻到它应在的页码;第二是我的发小李小芹,她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什么都不要只要我的人,唯一一个对我无条件宽容到底的人;第三个就是我与生俱来的厨艺了,所有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厨神。这三样收获我唯一敢自我表现的就是厨艺了,其实这并不很难,只是我很会拆解复杂的东西而已,比如我工作的那份杂志,还有长篇小说,我会把那一大堆都吃到大脑里,从章节到段落,结构到故事线,语言到情绪,最后让每个标点和行列都有合理的构成。搞清它们之所以出色的秘密。厨房的事情也是一样的,我会从外面吃到的好吃的菜中,拆解出很多东西来,它们的原料,这是最基本的,然后是佐料、配料,从草壳,山胡椒,到各种意大利香草,牛肉酱,豆瓣酱,咖喱酱是新加坡咖喱还是印度咖喱,肉末是土猪肉还是黑猪肉——我用的是一种很笨的功夫,绝不像别人是看了食谱再照着去做,我从不看食谱,因为食谱不能提供给我味道,我必须得先吃,然后再自己分析出食谱。
  这个过程和常人不同,即使我吃到北京的各种美食,我也绝不会从网上去找它们的食谱,我也没法问厨师,因为他不可能告诉你真正的秘密。你唯一能问的就是某种配料的成分,他一般都会慷慨告诉你这是什么,如果他不告诉你,他就是不解释你的担忧,你可以质问他这里面是否有危险化合物,或者让人上瘾的东西。
  接下来的事情当然是口感的,我可以试出酱料是油炸之后再放的水,还是水开之后才放的酱,从表面判断出鸡皮是烤出来的还是蒸出来的,从丰腴松紧的程度判断火候大小和时间,从汤底的粘稠度判断骨胶的析出过程,从鲜度判断到底是天然谷氨酸钠,还是味精、高鲜味精、鸡精,还是某种蘑菇……
  这还只是一些基本的东西,后面的功课还有很多,总之,我一定会形成自己的食谱,也许和原作者会有一些差别,有时候完全错了,我的判断经常失误,但我无论如何总得把那道菜折腾出来,然后不停地改良,这些事情不会对我的故事产生很大的影响,所以我得暂时放一放。总之,那一天我得让我徒有其表的女友学着做菜,她给我看过她从前演出的视频,完全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脑子里永远缺乏做菜的那一根筋。
  我对戴逸和杜路两个朋友说:“我老婆最近经常梦见鬼,万一我出差了,你们几个好好照顾一下。”
  戴逸说:“怎么照顾,来你家陪她睡吗?哈哈哈哈哈。”
  杜路说:“这……这个不太方便吧,你不吃醋吗?”
  戴逸说:“吃醋?那我今天在这代表你把醋先给吃光,以后小芹要喊我们来,我一定赏光,要你没得吃。”
  戴逸就拿着杯子,灌了自己一大口苹果醋加雪碧,他不喝酒的,不知从哪里学来这个秘方,苹果醋加雪碧,喝起来像陈年的赤霞珠,我也尝过,还真是那么回事。
  大家笑得前俯后仰,杜路先喝大了,我知道这傻逼一直对小芹有点垂涎,但我很宽容他,因为在小芹来之前,我也对他的梁娜垂涎过,然后我们会较着劲找个女朋友来互相比拼。此刻,李小芹几缕褐红色的卷发正耷拉在背上,她个子不高,围裙的后带系着她浑圆又小巧的臀部,她站得笔直的,貌似在忙碌,实际在听我们说话。她那结实又精巧的臀部肯定瞬间征服了杜路,他肯定对我拥有小芹这样的发小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咋呼起来,想要小芹听到:“哪里有鬼,鬼都是人在作祟,说不定真有什么人——”
  小芹确实听到了,回过头去怒目圆睁,大吼:“你还要不要我过啊?吓死人了!”
  我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胆小成这样,好像真没见过鬼一样的。”
  我的厨房其实糟糕得有点悲哀,它只有一个贴着破碎白瓷片的灶台,它的下面一边是一个所谓的橱柜,在刚刚搬进来的时候,我用了半瓶喷雾才杀光了里面的虫子。而另一边则是裸露的煤气管线和水管,它们绞结在一起的模样,像极了某种大型食草动物的腹部。但这些都不能影响它的功能,只有一处是例外,那就是它没有烟道,所谓抽油烟机只是直接从窗口开了个口子,装上了一个排风扇,从那里朝户外喷吐烟雾和油渍。还有一点就是卫生间和它是一体化的,只有两平方米多的卫生间其实是挖去了厨房的一个角落。
  现在,我自创的竹荪炖鲩鱼正由李小芹伺候着,我已经为她准备好了一些姜片,葱段,产自四川的二荆条干椒,她要执行的是撇去浮沫,加清水,加上调料,最关键的地方是得在看见鱼眼睛煮得脱离眼眶的时候,放上盐。我对她的要求是一把完成加盐,决不可添上第二把——这是考验一个人是否有厨房天赋和美食味觉的最好办法。
  但又是一阵大风从那个该死的排气扇里倒灌进来,我听见小芹啪啪拧动煤气灶的开关,就知道火又熄灭了。
  那个煤气灶点火旋钮一直都非常僵硬,如果不朝里面顶着拧,根本就点不着火,我正准备去帮忙,却听到轰的一声,火点着了。
  可怜的女孩显然把劲使过了头,旋钮停到了最大火的位置,她想把它再往下拧一点,它那僵硬的关节又和她较上了劲。
  仅仅是几秒之内,那口本已接近沸腾临界点的铝制煮锅就从侧面喷出了白沫。
  然后,一阵巨大的白雾就冲了起来,锅盖自己顶起来了一点,里面就像是装了一只弹簧。
  一根白白的骨头,像是一只绝望的人手,顶开了锅盖,手腕那里肉都被煮化,上面还有最后一截没有掉落的指头。
  那只骨头继续上升,带着一种垂死的动力,带着翻滚的白沫子和水蒸气,瞬间让我想起男人临死之前最后的勃起。
  那白骨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击碎了女孩,小芹惊叫着“啊——”惨叫的声音震破窗户,刺破了茫茫大气。
  亲爱的小芹,我知道人对白骨的恐惧与生俱来,即使仅仅是因为这种恐惧,我也将因为这种恐惧而变得更加爱你。
  实际上,厨房总隐藏着一些深不可测的恐惧,这里充满杀戮和血腥,肌肉,骨头,内脏,毛皮,这些劳动被披上了文明,高雅,充满智慧和乐趣的外衣,我们很难去追究它深层隐藏的恐惧,我们野心勃勃地奔向美味,奔向朋友间的喧闹和歌唱。后来我独处的时候,偶尔翻翻佛经,知道吃了有秽气的植物,葱姜韭蒜,神灵也会远离你,吃肉也得吃五净肉——不见杀、不闻杀声、不为我杀、自死、鸟残,按照这个标准,生活在城市里是无法获得动物性脂肪的,那些市场上销售的,有价格的,都是在向我索取利润的,它们为我而死,而我更不能在自己家厨房里收拾出一堆净肉来。按照这个标准,也许只有一种肉我能吃的,那就是舍身饲鹰的菩萨,他以慈悲的法相赐我以美味。
  食,实乃六根中贪欲,《楞严经》云:诸世间卵化湿胎,随力强弱,递相吞食,是等则以杀贪为本。以人食羊,羊死为人,人死为羊,如是乃至十生之类,死死生生,互来相啖,恶业俱生,穷未来际——
  我知道这叫业报,这叫做因果相续,但是,亲爱的,如果是为了和你一起领略人间烟火的滋味,我甘愿受这业报,来世做场饿鬼也心甘情愿。
  我几乎是从餐桌边直接跳到了灶台,抱住她盈盈两尺的腰身,锅盖被直接掀开了,那是一只可悲的猪手而已,汤汁从那根巨大的白骨边汩汩流下,把煤气也直接给浇灭了。她闭着眼睛似乎晕倒了,向后,借了我一个小小的倾角靠着我,我的脸紧贴着她的头发,立马判断出了厨房里所发生的事情,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为竹荪炖鲩鱼准备了一只猪手,这是我的独门秘笈之一,用猪手做汤底,熬出来的一定浓白油腻,但竹荪会吸去一部分油脂,最后形成玉浆银鱼的完美效果。在我教给李小芹这场测试的同时,我根本没有提醒她,所谓的汤底,应该是把渣滓和骨头都除去的。
  这根整蛊的猪手,上面的大部分皮肉脱落,最后借助着竹荪的膨胀和突如其来的大火,以沸腾的力量直立了起来,显露出一种骇人的效果。
  我们的晚餐在一种荒诞的气氛中结束,她有点羞愧又有点生气,自己一个人夹了一点菜,躲进卧室里边看电视边吃,我们三个心不在焉地喝着酒,杜路一个人把那整只猪手啃了个精光。
  晚上她说她其实很厌恶厨房,根本没有那个天分,之所以自告奋勇去处理最后一道菜的原因,是因为不想我在厨房忙碌,而她去陪杜路和戴逸坐着,她和我的朋友没什么可聊的……她一直认为我的朋友有些粗俗,和他们交流不出什么东西。我则认为她来到这个城市不久,充满懵懂无知,她喜欢一切徒有其表,充满伪善交际的活动,咖啡,红酒,农庄,歌友会,时装发布之类的,从里面认识很多来路不明的人。她根本不懂什么样的人才值得做朋友。杜路实际上是北京非常优秀的展览设计师,奔驰,索尼,海尔这些展台他都设计过,大型的会展上总有他的杰作。戴逸则是一个优秀的记者,视角里总有着人性的光芒,他们是我真正的朋友,所以我们不会去聊那些,如果他们在小芹面前聊,我会以为他们是想勾引小芹。
  也许正因为如此,她身上弥漫着一种新鲜的味道,和这个城市每年新涌进的年轻人一样,用他们饱满旺盛的好奇心,一寸寸地触摸城市光洁的表面。
  这也是一种幸福吗?当欲望还只是欲望,野心和痛苦都还来不及成长的时候,它们也许是。
  我在夜晚的摸索如同穿行于家乡的芦苇荡中,那些粗的,细的,光洁,密实的,我一一分辨出它们是毛发,皮肤,衣服,还是关节,我喜欢这种摸索,黑暗让摸索充满了追逐和探究的乐趣,那是无止境的曲线往复,从一头到另外一头,带着体温和气息,当一头结束之后,也许那只是几厘米的手指,而另一头,更光洁的更饱满的弧度之上,摸索又会重新开始。从我接触到她的头发起,那就意味着一场薰衣草色的睡眠已经启动,她发根的深处有一种令人刺激的芬芳,那种芬芳来自我们家乡的一种金橘,它挥发性的甘油香味非常浓烈,果皮总是青色的,只有在最后几天才会变为红色,孩子们喜欢挤出它的汁液来互相捉弄。我们纯洁无瑕地回到子宫,她会停止一切思想,不管我们所处的地方究竟是繁华还是荒凉,她都会以一声漫长而快乐的叹息,重新伏到我的胸口之上,用小手继续那直到黎明的摸索。
  和她不同的是,当她的手重新开始摸索的时候,我的思想却刚刚开始,她是你经常会遇到的那种脑子里永远会缺根筋的人,极品的笨女子,容易被捕猎和打击的女子,比如说,她研究我刚买的新手机,问我什么是格式化,我说格式化就是清理掉里面的一切存储,还原为空白……当我刚开始回答的时候,她就已经按动了格式化键,等我回答完之后,她才“啊”的一声,从这心不在焉的摆弄中惊醒过来。
  看着她的这副模样我总有一些快感,因为所有的社交活动,都会有人想骗走她,她实在是太笨了,有时候还出不知银川是哪个省会的笑话,所幸,她自打四岁就认定一生死活要跟着我,这种执拗的力量与生俱来,即使天崩地缺也无法改变。
  四岁?得了吧!我是唯一一个明白这事存在的人,一个三十一岁的杂志老编辑,如何与一个本来星光灿烂的女歌手长相厮守。因为她,这城市里总会生出一些黑暗的立场,而不会在若有若无的光芒中渐行渐远。
  经过这两次一惊一乍的“闹鬼”事故之后,我们的生活逐渐回到平衡,即使我知道这种所谓的平衡终将为某种岁月和环境的力量所打断,我也愿意将之维持下去,因为我以后越来越明白,这种平衡不是北漂生涯中相对的幸福,而肯定是绝对的幸福。
  她迅速地融入到城市的生活中去,但也只是表面上的融入而已,仅凭那一小点与生俱来的执着,她会做彻底的融入,绝不可能被融化。她就像一年级新生一样,尝试各种各样的城市活动,而我对这些活动已经麻木,它们充满着虚伪的寒暄,和欲望克制的礼仪,我做好饭菜,她津津有味给我讲白日的见闻,我姑妄听之,这就是我们的平衡,这种平衡的结果就是,夜晚她会继续搂着我,开始讲一些虚幻的城市之梦,比如房子一定要在三环边上之类,但我比她更明白生活的真实之处究竟在哪里,我把1700一个月的一室一厅合同签了两年,这个房子在八里庄,刚好在四环边上,我已经感到足够的幸运,我已经闻到了北京房价暴涨的风雨序幕,每次路过中介门店都让我惊慌不已,不知道明天在哪里。
  她开始有了新朋友,新朋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这个事情的好处是她不再那么神经质地敏感,夜晚也许厨房里还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响动,她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就不会听见,我们继续做饭,做爱,聊天。骨子里我特别讨厌小芹在社交中认识的人,不管哪一个我都挺讨厌的,什么红酒会啊,首映式啊,国学讲座啊,相比之下,她参加网球活动认识的那些人还稍微有点人样,但认真看几眼,还是挺讨厌的。当然,我不会轻易暴露我的厌恶之情,尤其是她眼色迷离向我讲述这些活动是多么精彩,那些家伙是多么有趣的时候,说到精彩的地方,她眼睛里会有星星一般的光芒在持续闪烁。我不反驳她,并不意味我就认可了她这些乱七八糟的活动,认可了这些乌烟瘴气的人,尤其是男人!
  我只是舍不得她眼睛里的星星突然消失罢了。我记得她提起过很多名字,刘海成啊,王东星啊,贾贾啊,可能我稍微认可的是一个叫付朝晖的牙医,小芹说只要没人主动和他打招呼,他就埋头在刻一枚图章,永远没有刻完的时候,这很像我小时候自己没事咬铅笔上的橡皮头的模样。最近她又提起一个什么冯大卫,是什么美籍华人,风度翩翩,网球打得漂亮得不得了,用浅易的英语教我老婆打网球,老婆进步很快,英语也变得很溜。
  所以,当她提出这个冯大卫要来我家吃晚饭的时候,我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变得怒不可遏。以往,活在故事中和闯到我家里来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她邀请朋友来只是想证明他们之间的友谊的纯粹性罢了,但我认为她既然天天在家,最迟不超过凌晨一点回家睡觉,那就无需证明什么。但这次不同,老婆在进步,所以要感谢人家一下。但我还是看不起冯大卫,所有见了我老婆就开始夸夸其谈的人,我都看不起。
  当她带着冯大卫按响门铃的时候,场面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那不是一个想象中肌肉暴起,阳光健康的男人,而是一个中年的胖子,胖子!竟然还是个秃顶,胖成那样,还留着仁丹胡子——这是不是有点太过了?真的受不了,他还穿了格子衬衣,还穿了背带裤。照以往,光是前两条就足够让我疯掉,何况那该死的背带裤。有好几次我看见穿背带裤的男人,都想象自己从后面给了那玩意一剪刀。
  所以,在寒暄之后,她激动地谈起冯大卫的厨艺是多么棒,希望他能给我全家献艺,我果断地制止了,且我事先就拿出了我的立场来,既然是你的朋友,那你去做饭,别指望用我的厨艺去讨好他,谁叫他是个男的呢。
  罢了,当小芹关上厨房门以后,我就打起精神和这个冯大卫聊天,以便尽早挨到饭点。我们谈了很多东西,什么波士顿啊,波士顿河啊,波士顿河上的赛艇啊,赛艇上的哈佛学生啊,这特无聊,特装。后来他又谈起了拉斯维加斯,谈起了拉斯维加斯的女人,还故意压低了嗓门——这显得挺可笑,谁不知道他和我谈女人,是故意要显得对小芹不感兴趣,好像和我这么深刻地谈女人,以后就真的能成哥们了。得了,居心叵测,还是赶紧吃完饭拉倒吧。
  当他从拉斯维加斯扯到胡佛水坝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认为水坝和拉斯维加斯一点关系都没有。“水坝把水拦住了,而不是浇灌拉斯维加斯,这个地方发展起来,关水坝什么事情。”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他去过那个水坝,是那个水坝让内华达成为了绿洲,我想赶紧换一个话题,他却掏出钥匙来,一个精巧的吊坠在钥匙上面,那正是胡佛水坝的模型。看见这个玩意,我有点拉不下脸来:“你买这个就是想证明给人看,这种证明有何含义?”
  他说:“因为我在水坝上面打过网球。”
  我再也忍不住了,疯子,简直就是个疯子!我说水坝我也去过,上面是一条大路,都是观光车,载重卡车,你怎么可能上去打网球。我连珠炮一样发问,把他逼急了,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说我要一支铅笔,一张纸,我说没有。但他在窗台上发现了铅笔和纸张,他抓过来,飞快地在上面画起了草图,一座大坝的模样飞快呈现了出来,他画得很不赖,这让我安静了下来,他边画边解说:“这个大坝,每年冬天水只能到这里。”他嘴巴和手上都越来越快,有点让人喘不过气来:“他们要检修,他们把大坝两头都拦起来,我和他们的头弗兰克认识。”说吧,说吧,你全都认识。
  冯大卫越说越激动:“我趁他们工休的时候,让他放我和伊芙琳进去玩,我们就在里面不拉球网地对打,有时候,球飞下大坝,天啊!飞下去整整220多米高,让你的肚子都在发抖。”他说的时候,顺便把大坝的泄洪道划拉得很长,然后,他开始在大坝的两头画人的形状。“很多人都见过我们俩在那里,我和伊芙琳,他们被围栏挡住,看我们,邵尔斯,钱德勒,巴布亚洛全家,一条叫福尔曼的狗……”他疯狂地涂抹这些人形,人群在大坝两边越来越密集,简直让人透不过气。他后来干脆都不是在画画了,而是在用铅笔毁灭大坝。“他们都看到伊芙琳了,我无处可去,伊芙琳在他们眼皮下消失了,妈的,妈的……”
  我胆战心惊地问了一句,到底怎么了?怎么了?他什么都不说了,脸颊涨得通红,鼻孔像火车头一样喷出热气,他埋头只干一样活儿,就是用铅笔奋力在大坝上面戳洞,很多小孔,我看见水流从小孔中溅出来,像水密胶失灵的水龙头,那细小的水流突然就变成了碗口粗的水柱。他还在奋力地毁灭大坝,我说行了,行了,我已经明白了!但他怎么都打不住了,水柱不断汇聚,从溪流变成了江河,几乎有上百万吨水从大坝倾泻下来,后来是上亿吨的水,连天空都吞没了,我浑身湿透,脊背在瑟瑟发抖。
  我们是否发生了一些矛盾和争吵,或者只是暗地里的较劲,我不得而知。直到小芹大喝一声:“你们别闹了,吃饭了。”我才从那大坝的坍塌中回过神来,这荒唐的聊天,终于也宣告结束了。
  我暗地里猜到他为何如此激动,因为他潜意识里认为小芹不应该和我这么个东西混在一起,每当小芹骄傲地穿起她的白色蕾丝裙子,然后半倾着头,向一些男人注射笑容的时候,所有人都会认为我不配和她待在一起,在八里庄的出租房睡在一起。杜路曾经鬼头鬼脑地对我说:“你发了啊,哈哈,你比我富多了,这种货色,在天上人间是一万五一夜啊,你每天挣一万五,啧啧……”
  我从冯大卫的激动中悟出了一点东西,我猜到也许以后我可以和他发展为亦敌亦友的关系,甚至开始有点喜欢他了,本来那顿饭吃得挺让我同情冯大卫的,但他终于表现出了真实的一面:他干过如此疯狂的事情让人佩服,在我家里疯狂地画素描也令人激赏,他不但有才华,而且有真性情,且敢于在我面前表露出来。这就像在篮球场上和我强力冲撞的三号位对手,被我欺负了上百次,当他的肩膀终于将我的肋骨撞痛的时候,我反而感到了一种快感。
  我和冯大卫果真成了朋友,在经过几次网球和篮球邀约之后,我越发看到他身上闪烁着真诚和坦率的东西。他也发现我在球场上的粗狂和沟通的乐趣,男人和男人之间更容易惺惺相惜,不像女人那样表面融洽,心底却充满嫉妒和比较。大卫很想教我如何挣钱,他是衷心希望我能和小芹过上好日子,可惜我们是不同的行当,但参观他的公司还是让我充满了嫉妒。
  他邀请我过去是因为听说我父亲的心脏不好,刚好他们有一款听心音的家用产品,在一次篮球活动结束后,他开上他黑色的奔驰G500,带我去了工体南路。这辆方头方脑的车和他有很多类似之处,脸型,体型,尤其是有棱有角的个性,并且这辆车只能是黑色的,如果非要给它笨拙迟钝的外观换一种颜色,那么它肯定会变得一无是处。这辆怪物一路吼叫着冲到了一栋灰色老式大楼的门口,你可以想象,里面只能装一些充满了力量的东西。
  他的公司出品一些小型的家用医疗仪器,专利都是他自己的,两三个加班的女孩还在打电话处理订单和工厂的包装之类。冯大卫的办公室是和她们共用一个开间,或者说仅仅是开间中的一个区域而已。“她们喜欢看着我坐在这里,其实我不是要威慑她们,而是要给她们一点安全感。”
  我说:“如果将来条件好点,你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也得始终把门敞开,让员工知道你每秒都会欢迎他们进来。”
  他笑了一下,带着球赛结束之后,大汗全部出透的淋漓感:“这其实和条件没有关系,我需要的是效率,做我们这行的,实际上永远是在被刀子顶着往前走。”
  他说起他的一个供应商,做了二十年的器械生产,身家早已上亿了,却一直住在厂房里面,老婆孩子都快被他逼疯了。“我很理解他的,在他的生活中,害怕失败的恐惧,远远压倒了取得成功的喜悦,如果你将来有自己的事业,而不是一直在给别人打工,你肯定会明白这一点。”
  他看见我来了兴趣,就把那几种产品一一介绍给我,最后他拿出那个心音器,告诉我使用方法,这玩意把听诊器能得到的那些声音,全部给数字化量化了,心率,频率,舒张额外音,收缩额外音,必要时还可以报警。“尤其是老人,监听的时候得有旁人在场。”
  “不是一个人就可以操作吗?”
  他的思绪好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是可以一个人操作,但自己听自己的心音,感觉就是自己在和自己的灵魂说话,这容易产生恐惧。”
  “是恐惧自己变老?”
  “也不是,应该说该如何承认自己变老。很多老年人在自己很老的时候都没法承认这一点,他们需要人陪着。”
  想不到他还有这样一种心肠去做自己的产品,我想说几句您充满爱心之类的恭维话,想想太过肉麻,就放下了。
  他主动又将这个话题接了下去,可能觉得自己赚钱已经不是问题,他会想得更多一些。
  “你知道钱有什么用吗?有时候真的一点用都没有。”
  “它在一定程度上是有用的。”
  “是的,比如像你需要在北京买个房子,你就会觉得钱很有用。但像我这样的,我考虑的不是如何活得好的问题。”
  我问:“你的意思是?”
  大卫眼睛里有了很明亮的光芒,好像这个答案已经没有任何含糊之处,绝对真理,全世界也只有那么一两条而已:“我是说大多数人只知道自己该怎么活着,而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死去。这个话说起来难听,但你要知道,生和死的关系就是电路的正极和负极,数学的正数和负数,加法和减法。怎么可以去回避它呢?哪里有生意只有加法,没有减法的?只有收入,没有开销的?”
  他告诉我他的想法:“所以,不敢谈这个的人必定要失败,对于我来说,我想有一个孩子,将来他会把我的照片抱在胸口……”
  听到这里,我有点不想和他继续这个话题了,他自顾自地接着说:“这心愿很简单,因为我在两个世界里都会有温暖,我之所以拼命挣钱,是想保证,这种温暖会在两个世界同时存在,永远不会消散。”
  看着我默然不语,心不在焉地看着心音器说明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他唉了一声,我抬起头来。
  他带着神秘的微笑:“想知道那天我为什么给你画那张铅笔图吗?”
  我激动地点了点头:“是啊,你的表现不可思议,太神奇了。”
  “这其实是一种摄魂术!”
  “摄魂术?”
  “嗯,这其实很简单,就是我通过我的表情,我的语言和行为,一步步剥离你的抵抗,让你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我身上来。”
  “你这不是和催眠术类似吗?”
  “不是,尤其是对付像你这么嘎的人,催眠术是完全没有用的。想想,如果有个人疯子一样地在你耳边不停地说:面对这浩渺的宇宙,你神秘的微笑,会漂浮其中……你肯定要么就笑了,要么就马上给他一拳。”
  我确实笑了:“哈哈,我是听着挺恶心的。”
  他也在笑:“所以,我用的是摄魂术,听起来有点恐怖,但很正常,乡下的巫师就是用这个祷神。比如那天,你完全被我的行为所吸引,完全掉入了我的眼神、我的呼吸、我的喃喃自语中,你的精神彻底放松了,你的感官也彻底放松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可以让你看到,我想让你看到的任何东西!”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但不敢肯定是不是真能看到“任何东西”,如果真能那样也太爽了。
  “你后来看到大水了吧?”
  “是的,是的。”
  “哇,你没有去过现场,那个地方的水真的大,即使你不沾上一滴水,那漂浮的水汽也能让你脊背的衣服贴在背上,只需要两分钟,你一定想把衣服脱下来拧……”
  “你是专门学了这个吗?”
  “不是,在美国上大学的时候,我发现有的老师讲课讲得真好,不是他们内容好,而是我觉得里面有让人失魂的东西,你根本无法让视线去离开他。所以,后面我就开始学点这个,我发现美国那些印第安土著部落,阿克玛人,瓦霍纳人,苏族人,还有非洲的布须曼人,辛马人,不丹王国的宗卡人,当然,还有中国的一些少数民族部落,但我没有考察过,只知道肯定是有的。”
  我也来了兴趣:“能推荐下书吗?”
  他神秘地笑笑:“你还是别学吧,没有意义,李小芹说你其实很优秀的,你对外国文化了如指掌,还记住了不少社科类的,你读书挺多,这挺好,不像我这么杂。”
  “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我知道,她说你记忆力超人,后来不用读也够用。”
  “那你觉得摄魂术对李小芹有用吗。”
  他发出了这晚最大的一声笑:“哈哈,一点用都没有!真的,你放心,她心志其实很高,我这点小把戏,她看都不会看的。”
  “你介绍给我的那个人不错。”我说。
  李小芹正在厨房里洗碗,是我强迫她去的,每次我强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情,我都会在脑海里冒出“得意之作”这个词,那里面包含着好为人师、强人所难之类一系列的意思。当然,她不是我作品,而是她父母的作品,是她父母让她如此亭亭玉立,风姿绰约,这点无论她在哪里都无法改变,她唯一作为我的作品的可能性,是她会按照我的设想在这座城市里生活。
  即使看一眼背影,我也能感到这个小巧,充满能量的身体的魅力所在,她会孜孜不倦地尝试很多东西,孜孜不倦地和我分享,不管我喜不喜欢。有时候她是很出色的,而不是她的作为有多出色,而是她的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一种颇为自信的敏捷,所有人在兴高采烈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往往就是她们最美丽的时候,这让厨房、工作间,甚至售票大厅都会充满一种魅力。有时候这种自信是愚蠢的,但现在不是。
  她几乎每隔几秒都会把水喉调大或者调小,大的水流扑到铝制汤盆上,发出隆隆充满快意的鸣叫,细的水流则可以发出竖琴那样婉转的声音。这里面有些规律,比如在倒进洗洁精的时候,水流必定是小的,冲涮的时候,必定是大的,她精巧地控制着水流,在做最后清洗的时候,她会把水喉拧成一条最细小的线,几乎快断裂为水滴,她一边和我聊天,一边做着这她最厌恶的活计——一旦她决定去做了,她肯定是要比我耐心的,绝不争分夺秒,而是受虐式地享受其中。
  这让我想起了她唱KTV的模样,每次她在第一首歌之前,都会不停摆弄麦克风,距离,角度,从侧面入气还是从顶端,她一系列的手势都透出江南的灵气和自信,我的朋友们会好奇地望着她,直到第一声歌声传出,声若行云,犹如天籁。
  她说:“呸,你还看不起王海燕哪。冯大卫就是她介绍给我认识的。”
  我没好气地说:“那你以为王海燕就是好人了?这个女人,只知道到处蹭吃蹭喝,顺便捎上你长脸,她比你还浅薄。”
  李小芹也不高兴了:“你就是说我浅薄咯?是啊,我读的书没有你多,但对外面的人,我比你更会沟通。”
  “你无非也是沟通好王海燕这种货色而已,真正有内涵的人,是不可能和你们这些人做朋友的。”
  “呸,那你的朋友呢?你那些什么杜路啊,戴逸啊,这些人有内涵了?依我看,他们只有内伤。”
  我噗哧一下笑了:“什么内伤啊?”
  “看见我们在一起,黯然神伤!”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突然又哭了,主要是因为工作的事情。“两千块底薪有什么用啊,每次你不给我钱,我都没法出门。”
  我安慰她,广告公司的业务员一般都是这样,等你签到单的时候,一切都会好的,才两个月,急什么啊。
  她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地落下来:“他们都看不起我呢,我连361这样的公司都不知道,更别说他们老总叫什么名字,推广部是谁了。其实我不怪你,我知道工作就是这样,我只是想发泄一下。”
  我把她搂了过来,任由她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胸膛。“我知道我这里条件也不好,但我们不是真的在一起了吗?你说过,只要在一起就是幸福的。”
  “那你也别和我吹什么牛啊,说什么肯定有一万五一个月,说什么将来肯定有北京户口。”
  “我没有吹牛啊,前提是你得努力才是,我不可能给你发一万五一个月的工资。”
  “那户口呢?户口你都没有,我怎么会有。”
  “你是事业单位编制,想办法调过来就是……”
  “放屁,你还指望我通天呢!你就是想骗我过来!”
  她哭得更厉害了,我一时无语,夜晚的黑色大潮不可遏制地扑了过来,倦意如海浪一样舒服,却充满无可奈何的疲惫。不远处冰城烧烤的吵闹声也越发不安,我瞬间好像也失去了所有的安全感,只能把她搂得更紧,她肯定同样如此,我知道她失去了一些东西,在烧烤摊上痛饮之后,无比畅快的东西,她曾经沉溺,而不愿醒来的东西。
  也不知道多久过去了,她哭泣的抽搐越来越弱,外面蟋蟀的声音听得很清晰,和着她小小的心跳,我决心就让她今晚这么趴在我胸膛上睡,想想就挺悲哀,这是我们唯一的温暖所在,我们一无是处,除了这一尺的胸口,我们其实根本无处可去。
  我想睡着,我想从梦里洄游,洄游到六年前的我和她,我们骑着摩托车冲上大堤,她飘散的头发挠到我的脸上,干燥又温暖,河流带着黄浊的水,还有密密麻麻的挖沙船,这枯燥的风景耗干我们的青春,那些风卷起隐秘的欲望,让她的胸脯无比贴近我,不管我这暴躁而鲁莽的骑士,会将我的SUZUKI250骑向何方。
  她的抽搐越来越微弱,好像马上快睡着了,我们的规律是,我一定得肯定她睡着了,我才会睡着,然后她醒来,我还没有醒来。
  然而她是没有睡着的,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尽管四周一团漆黑,那么近的距离,我仍然看见她眼睛里神奇的光亮。
  “我睡不着!”
  “好吧。”
  “我要和你聊天!”
  “好吧。”
  她又开始了那漫长记忆的回顾,有时候陷入苦苦的思索之中:“你说你最早的记忆,是看见爷爷去世的模样,而我最早的记忆,却是你……每个大人都说我四岁头骨骨折的那回事,我不记得是怎么骨折的,也不知道痛,我妈妈说是在你妈妈医院里治好的。”
  我几乎没有插话,只是偶尔提醒她,我家里人是谁,是在什么时候。
  “那时候你十岁了是吧,你说过你天天放学要首先去你妈妈的医院写作业,但你知不知道你多无聊,你每次都要冲进我的病房,然后狠狠捏我的鼻子,害得我出不过气来,你说:妈,妈,这个不是我妹妹,你干吗把她放这里,快把她赶走,赶走。”
  我笑了,我记得呢。“我妈说那是何阿姨的女儿,也是我的妹妹。”
  “你就是个混蛋而已,我受那么重的伤,你还死命捏我,掐我,我痛得要死,恨不得杀了你。”
  “但你有时候又没有来医院写作业,那连摸我的人都没有了,我孤单得要命,又恨不得你赶快过来,我喜欢看见你猴子一样冲进病房,对着我大吼大叫的模样,但我不喜欢你那样用力捏我。”
  我说:“你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晕死,你还带着思考的呢。”
  她叹了口气:“信不信由你吧,人是多么神秘的动物,你是没心没肺的人,永远不会明白。”
  她继续着她的故事,也许里面充满了夸张和不切实际的想象,但听听也无妨,女孩的世界是多么奇妙啊。
  “其实我后来根本没有再见过你,你偶尔全家来我家吃饭,你对我爸爸妈妈怕得要命,像根木头一样,让我留不下任何印象。至少,你上中学的时候,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你,至少得六年吧。”
  “我偶尔听我妈妈说,你成绩很好,即使一直待在市一中,你也是成绩最好的男生,哈哈,像你这样的野蛮人,成绩怎么可能好呢?奇怪。”
  “你大学时候,我也从未见过你,我知道你必定毕业,工作,恋爱,结婚,你必定进入国家机关,必定快乐又健康。”
  “然后我也上大学了,在师大音乐系那个破地方,我17岁,好引人注目,到处都感觉别人在盯着我看,老师都说,哪里来了个这么精致的娃娃啊。我觉得那里没有一个人能够配得上我,我一直没有恋爱,然后我想象我从小到大认识过的人,我也想到过你,我想到你小时候那种明亮又野蛮的眼神,我想如果你长到一米八高,你搂着我走,我会多么骄傲啊。”
  “我只好委曲求全地爱上别人,哎——”
  她狠狠掐了我一把:“该死的,你睡着了吗?”
  我说我没有呢:“我想起来了,你来了。”
  “是啊,那一次全省电视歌手大奖赛,我是处心积虑地来找你,其实我可以找刘河清老师帮忙的,他每年都是评委,找你一个破记者有什么用呢。但我就是想找你,没有想到你这个混蛋先让我准备三千块钱去打点——买那么多香烟。”
  我说:“我没有占你一分钱便宜的,我本来想你也得感谢我,后来,我发现你我如此熟悉,我就赦免了你。”
  “就算你有点良心吧,你果真变帅了,还不是那么野蛮了,我很高兴呢。”
  “比赛的时候,其实我一直在看着你唱,你却表现得像个贼一样,那么多人,你还不认真听,还在东张西望。我说你是在找美女吧,你说你不是,你是看你的同行有几个人在这里……喂,你别睡啊,你记得我唱的什么歌吗。”
  “《望月》。”
  “对的,我只得了第四名,我没有入围,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因为我认定,我有了你……”
  我叹了口气:“其实那时候我快结婚了。”
  “那关我什么事啊,你后来对我挺好的,你以为我没有入围不高兴了,你骑着摩托车,带我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只要我高兴,去哪里都行。你还记得不,我们一起去看了我的三个同学,省交通厅一个,林学院一个,还有树木岭的那个。”
  我说:“是的,许静!”
  “我们一起在森林小屋吃的晚饭呢,然后你说你回报社值夜班,你就想赶我走。”
  “我没有赶你走!”
  “我知道,你得上班,但你永远不明白我多么舍不得你,我想抱着你的后背,一直坐在摩托车上,随便你带我去哪里,然而你要上什么鬼班,编什么大样。”
  她的眼泪不可遏制地流淌了出来,在这个夜晚点燃无数思绪的花火,唉,我是真的记得呢,后来的事情就像录像带一样,无论我什么时候拿出来,我都可以精确到每分每秒。我送了这个晚饭后一直发呆的女孩去了火车站,在充满霉味和汗味的售票大厅里,我用记者证抢下了去西阳市的最后一张坐票,然后像勋章一样,从无边际的学生和民工模样排队者中举起,远远地朝向她,我踮起脚尖露出得意的笑容,我这可悲的职业在那个年代让我骄傲。
  我的骄傲似乎永远与她无关,她呆立着像一根木头一样,眼睛根本没有望向我,直到我穿越重重人海,走到她的身边。
  那一瞬间她失魂落魄,无法阻挡这告别的发生,除了比赛,她也许再也没有借口来找我,抢到火车票的我如同一个胜利者一样,要将她押解回乡。那破败拥挤的候车室,那两百瓦的三十多个大型白炽灯,那弥漫的烟雾和咳嗽,摆满行李和疲惫双腿的长椅,成为我们最后的告别之处。
  我们绕过密密麻麻的编织袋行李大包,脱下的臭鞋,来不及收走的矿泉水瓶子,我紧张不安地带着她穿过我们最后的障碍,我一边看表一边安慰她:你明年可以继续来博一次,我们提早点打点。一趟列车进站了,一个穿着蓝衣,带着红袖章的女人用高音喇叭在大吼着:“各位旅客注意秩序,不要拥挤。”她反复重复着这句话,令人厌恶。当她看见拥挤的队伍里有一个女人手里抱着个小孩,另一只手还牵着一个的时候,就赶紧扔下高音喇叭过去帮忙,这时候她又显得不是那么可恶了。
  “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来了。”
  那好吧,我最后看了一眼手表,晚上八点四十分,离我的夜班开始还有二十分钟。
  我说我得走了,你找个地方坐下吧。
  她说我不想坐,火车只有半个小时就来了,就这么站着吧。
  我说那好吧,我走了。
  当我走出候车室大门的时候,我最后看了一眼她:她站在那里倦容满面,依然不看向我,也不看向任何地方,在一片昏黄蓝黑的洪流之中,她的明黄色毛衣是如此醒目,像被水流托住的一片秋叶,她那一刻其实已经下了决心,任由时间之流将她冲向任何地方。
  她把外套夹在自己的胳膊下,我担心那件外套会随时掉下来。
  美军占领费卢杰大部分城区;
  神秘病毒在非洲感染三千人;
  世界最长跨海大桥通车……
  我处理好了一堆距离甚远的稿件,然后又开始打电话,为今晚的时评约稿,在我打完三个电话之后,沈潜答应来写新世纪的饥荒危机这个题目。
  在最后两条稿件到来之前,我有时间来看一下新编辑系统的考试资料,同时为明天改版会议打一下腹稿。
  我盯着电脑屏幕,明天即将登上报纸的六千多字黑压压地扑过来,我开始了复杂的检阅,保证它们不能错一个字,也不能会错一个意思。
  在这强度最大的劳动到来之前,我情不自禁地点燃了一支香烟,然后边看稿件,边回想有什么遗漏的。这是我非常好的工作习惯,可以一心二用,我可以一边写通讯,一边在脑子里把今晚的版面设计好,也可以一边电话采访,一边从目录中检索出国际趣味。
  现在我的任务是,千万不要有遗漏的东西,中央会议,尤其是和本省有关的,领导的排名,还有明天的采访车安排,还有明年会议的通知,还有即将到来的实习生……
  我飞快地在脑子里转动这些业务,确认它们一定会妥当,或者到时候肯定会妥当,我才会嬉皮笑脸地走到排版间,走到值班总编那里确定头条。
  我唯一可能遗漏的,就是我的烟灰不会弹了,它们会自动跌落在桌子上,然后我得用纸巾擦去它们。
  在我打扫第一块烟灰的时候,我还是在想,我真的没有遗漏什么吗?我肯定是遗漏了什么。
  一阵巨大的不安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我遗漏的到底是什么?
  那该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那个实习生的电话?我拿起手机,他就在短信里面呢。
  那到底是什么啊。我焦急地突然站了起来,摸索起自己的口袋,钱包在,钥匙在,回家路上买的香烟也在……
  那到底是什么?我打开钱包,我的身份证在,我所有的银行卡也在,我的纸币也在,我焦虑地拨开那几张绿色红色的百元钞票,拨开那堆零钱——
  那张火车票静静躺在那里:K1013次,长沙至西阳,21点17分开,座号6车79。
  我看了看表,现在是22点45.
  一阵汗水从我前额冒出,我大叫小苏,小苏。
  小苏说,我在这儿啊。
  我说:“稿子我都选好了,你帮我盯一下版样,然后送给滕总。注意,千万别出错啊——”
  她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没有给我火车票,你明白不。”
  我说:我不知道呢,我把自己给吓死了,我飞快地奔向火车站,我看见你还站在那里,和离开时候的表情,姿势都一模一样。
  她说:“是的,我都站傻了,我哭都哭不出来,我以为你走了我会哭,但我就是哭不出来,就是傻傻站着,看着一拨又一拨登车的人群从我这里挤过去。我不知道我站了多少时间。”
  “其实没有多少时间,就是一个多小时。”
  “是啊,已经很久了,好吧,我看见你突然又跑进来,以为你爱上我了。”
  我不能确定是不是这回事,总之,我把那张可怜的火车票递上去的同时,紧紧抱住了她。
  她带着深不可测的怨恨说:“你肯定是存心的,你故意赶走我,然后自己把火车票藏了起来。”
  然后,我们离开了那里,我不想再回头看了,而她却回头看了一眼,那里混乱的人群和弥漫的灯火肯定将持续到黎明,她说:“以后如果你胆敢抛弃我,我就继续站在这里等你!”
  当我们回顾完这些往事之后,实际上已经快黎明了。我沉入到一种半明半暗的记忆之中,白色的月光照耀着白色的流云,在最后一丝白色的流云被染成粉红色之前,在第一滴露水降临树梢之前,我彻底摆脱昏暗之夜,前进到一种明亮的梦中。这种梦境往往具备高度的视觉感和极为清晰的记忆,经验来自于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喜欢从凌晨开始打扫房间,全然不管其他人是睡着了还是需要赶路,她沉溺于早晨的劳动,这是夜晚的神灵和白昼的神灵交换位置的时刻,她诡异的身影悄悄潜入到我的梦境之中,我坚信除了她,世上并无人可以这样做,因此我从未恐惧。然而,这个明亮的梦境势必又进入到另外一个地方——每次我倍感压力的时候,它都会来到那里,耀眼的教室,堆积如山的试卷,我满怀恐惧地陷入试卷的海洋,微积分,地理,海淀模拟,黄冈模拟,当我在做着黄冈语文试卷的同时,我还在担忧那六册《历史》课本,我需要确认,如果我集中注意力默想,它们当中的每一章,每一个年份数字,是不是还在我的脑海里。
  这些可怕的试卷不断挤压我的梦境,终于酝酿成为一场集体高歌和集体冲刺的狂欢,我身边每一个同学都在狂喜着加入一场战争,他们所有的面孔都因为大声朗诵而在扭曲,有上百张面孔,上千张试卷,这些面孔最终漂浮起来,试卷也漂浮起来,他们像两种不同的气体在互相融合,旋转着,上升着,进入彼此的身体,最后汇聚为一团薰衣草颜色的云雾,让人再也无法呼吸。
  我努力想挣脱这团云雾,我开始咳嗽,肺部疼痛,然后整个胸口也开始疼痛,如同被淹没进了混凝土的巨坑,我想挣扎,大叫,我明白,如果我能喊出来我肯定会醒来,我能醒来,一切的恶果将离我而去。
  我奋力伸出手,在混凝土的泥沼中拉住绝望的墙壁……
  “童明!”一声凄厉的尖叫终于将我拖了起来,我的胸口确实发出一阵剧痛。
  这剧痛让最可怕的梦境也彻底被杀死,李小芹蜷缩在被子里,几乎是用一种极其寒冷的悲鸣在喊:“厨,厨房……”
  我一跃而起冲向了厨房,拉亮了白炽灯,排风扇像刚刚被人关掉,正在有气无力地做最后几圈转动,一丝若有若无的油烟味,弥漫进我的鼻孔,但一切如此洁净,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灶台一尘不染,炒锅漆黑油亮,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恐惧都没有。
  这到底算怎么回事,我高喊了几声:“谁啊?谁啊?”
  我一脚踢开了卫生间的门,以为会有什么小动物藏在里面,但什么都没有,那只永远拧不紧的水龙头,在以两秒一滴的速度淌下水滴。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想吧,到底还有什么细节,在我的左侧,在那堵贴满了洁白马赛克瓷片的墙壁后面,我似乎听到了几声脚步,我知道在那堵墙的后面,就是楼梯。
  我拉开门,我只穿着内裤,不顾羞耻地冲了出去,我跑下两层楼,来到单元门口,探出头去。
  这凌晨的景象正和我梦中的相似——天边有几块褐色的斑点,当它们变成白色的时候,黎明就真的快到来了,一个灰衣的男子,推着早餐车沉重地向街边走去,车身上写着包子、油条、豆浆、花卷、肉夹馍等等的价格。他将这辆装满粮食的车吃力地推上一个小台阶,旁边还有一辆蓝色的手推清洁车,那辆车的主人也会在清晨开始工作。我转向另一边,看见肖阿姨在花坛边站着,也许她准备锻炼,但不忘记抽上这一天的第一支烟,就着凌晨清冽的空气,这正是肺部最敏感的时候,她没有看见我。
  顺着那辆早餐车目力的尽头,有几个男女的身影正在走向一片朦胧之中,也许他们将要奔赴的是第一班地铁……
  我无法走出这个单元门,哪怕一步。
  
  第二章
  
  一盘炒藕片,被我处理得温润如玉,碟子里没有任何水分,也没有任何油迹——它们都被恰到好处地吸收到了藕片里,我的秘诀是加一点水,不然干炒只要有油,它必定会呈现或多或少的焦黑,如果加上的话,你也难保它们不会发生彼此的粘连,我有自己的方法,那就是用一汤匙水,在藕片刚刚炒散的时候放进去,然后盖上锅盖,十秒钟,从此再也不用加水。
  何姨享受着我的美味,她把一片藕总是分成两次吃下去,先得把它咬断,感觉那里面毫无抵抗力的脆感,她说,想不到从前肮脏野蛮的小子厨艺这么好。我知道势必会有这一天的降临,他们来看望女儿,这对我不是考试,而是一场精神上的浩劫——除了做饭,我什么地方也无法令他们满意,小芹来了已经七个月了,她也无法将这浩劫推迟得更长。我希望何姨能喜欢我,她能为一场爱情的诞生而感到宽慰,李叔我是不发愁的,他的态度总是只要女儿快乐就好,如果他没有看见她脸上的愁容,他永远不必担心发生了什么。
  何姨说:“想不到你们条件这么艰苦……”
  小芹马上出来帮我抵挡:“这在北京已经是很幸福啦,我们离上班的地方都不到一个小时的路。”
  何姨狐疑地望着我:“都是这么远吗?”
  我说:“也有很近的,但近也不意味着花的时间会少点。”
  她无奈地伸出筷子,又开始品尝我做的青椒焖鳜鱼。这道菜让她发出礼貌的微笑:“还不错喔,就是那个辣椒……”
  我说:“一般都只有海南辣椒卖呢,我们那种螺丝椒都没有的,丁字椒更是从来没有见过。”
  “湖藕也不会有吧?”
  “也没有,我买到过的都是假的,虽然外面有凹槽,关节也没有须,里面丝也很长,但就是怎么炖都发硬,也没有那种糯甜的感觉。”
  藕断丝连这个成语,其实就是形容湖藕的,而不是塘藕,只有湖藕的丝才可能拉出很长,我至今不明白它们的生长环境是如何造就了它们的不同,塘藕是水上盆景的铺垫之物,而湖藕则承受着洪水泛滥的野蛮。
  李叔微笑着不停喝酒,何姨继续着她的询问,所幸,每一个地方,从收入到交通,从业余活动到朋友圈,她都只问一两句,然后就转到别的地方,这容易给人造成一种无所谓的假象,但我猜到这很难无所谓。
  在我准备打扫厨房的时候,小芹递给我一个袋子:“这里面是你的换洗衣物,这几天要辛苦你了。”
  我说:“没事,我也好久没有去杜路家里睡觉了,好好带你爸爸妈妈玩几天吧。”
  “哎,”她突然贴近我的耳朵,头发上淡淡的香味,让我瞬间是那么不舍,“万一,万一厨房里又那个该怎么办。”
  我说:“不用管它,它自己会消失,这个房子没有烟道,排风扇是直接对着外面的,外面的风会把响动和气味也带进来,就这么回事!”
  那几天我和杜路每天要打四个小时的《穿越火线》,然后又回头重温《反恐精英》,我们配合娴熟,我虚晃一下,他就跳出来用狙击步枪点杀对手,我们肆无忌惮在半夜大吼,踩着敌人的尸体,在弹尽粮绝之后举起匕首,如同回到我们刚来北京时的屌丝岁月,不同之处是他有了房子,我有了固定的女友。
  我们重返“红魔之夜”歌厅,他带来几个莫名其妙的女子,说是要为我的爱情祝福,然后让我买单。有一个女子吸引我的注意力,她总是刻意和我们这群痛饮的人保持着不远的距离。她偶尔坐到高脚椅上唱歌,然后坐回来,和我们喝上半杯,然后又坐过去。她穿着低胸蕾丝吊带白衫,黑色阔脚麻质裤,黄色镶着水钻的高跟凉鞋。她大概很明白这一点,坐得远一点,反而会有人更喜欢看着她,她的肩头、臀部,还有耳后那一小片洁白的皮肤,都显露着一种暴露的技巧,那没有什么直接的诱惑,而是一种呈现的习惯,如何在众生颠倒之际,不使夜晚过渡沉溺。
  她喜欢唱戴佩妮和江美琪,这两个既不大众也不小众的歌手都和她有点类似,都善于在给你亲切感的同时也保留着独立性,如同你在商场或者街角经常遇到,飘然而过的美丽女子,没有男人陪伴的孤芳自赏,也从来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去猜测。
  她歌唱,令她醉倒的不是科罗娜,而是歌词:回不去的那段相知相许美好
  都在发黄的信纸上闪耀
  那是青春失去记号
  莫怪读了心还会跳
  你是否也还记得那一段美好
  也许写给你的信早扔掉
  这样才好你的年少
  你已在别处都得到……
  她有点摇晃地从高脚椅上下来,然后坐到我的身边,把一杯啤酒一饮而尽,这是这一晚上,我第一次看见她一口能喝干一杯,她之所以坐到我身边,是因为用余光看见我也在一字不漏地跟着她哼那首歌。此时我身上已经皮肤发红,熏烈的烟草味道让自己都不敢闻自己的衣服,酒杯里已经肮脏不堪,她看着酒杯里残留的一点泡沫,似乎在寻找一点微醉之际的记忆,那些记忆也许被拖得太久,埋藏得太深,在大功率音箱无休止的回旋中,在微风之上消失无踪。
  所以她只能继续,如同黎明依旧固执闪烁的霓虹。
  而我此刻无比想念小芹,她不说话的时候,她不再和我讨论什么的时候,她是我怀里抱紧的小小的一盆龙舌兰,没有什么能比这只有两尺的拥抱更为寂寞。
  我的回家之夜下起了一阵中雨,这个地方的雨从来不会像江南那样弥漫得一塌糊涂,雨仍然是雨,在雨水不到的地方依然干燥,这个世界泾渭分明,干燥和湿润的交界,则是热和冷的交替。烧烤店的焦香在雨的缝隙中通行无碍,单元楼上垂着的那种叫做老虎爪的藤本植物,因为有着屋檐的遮挡,甚至还洗不去一丝灰烬。那些拥挤的阳台之上,有很多人家没有收拾衣服,丝袜,牛仔裤,吊带背心都还继续挂在哪里,它们在雨幕中确定很多外来者的存在,雨在这个城市并非风景,只要它停止了,就好像什么事情都从未发生一样。
  是她打电话叫我回来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意图,到底是送她父母还是我们需要出去玩一次。当我敲开房门的时候,看见他们三个人神情肃穆地聚集在餐厅里,何姨的脚下是两个行李包,有一个是我的,蓝色的耐克。
  何姨眼神充满了愤怒的火焰:“你出去之后,我们在这里说了两天。”
  什么,是什么事情需要说两天?
  她说:“对不起,我死也不能让小芹和你在一起。”
  然后她将她的火焰全部喷发了出来:“她为了你,把国税局的男朋友也抛弃了,还有学校里的事业单位工作。你知道那个工作是我们多少钱买来的吗?五万块!现在十五万都买不回,而你——你给她找的所谓的工作,要多少年才能挣回来!”
  我说:“不可能的,她明年,明年一定会很好——”
  小芹也急了:“妈,好好和他说。”
  她同时打断了我们两个人的话:“什么明年?你答应过她的没有一分钱做到,她的户口呢?她的前途呢?她的房子呢?”
  “我没有说过这些,我只是说……”
  “你只是花言巧语把她骗来是吧?你知道她将来会多惨吗?她的编制已经取消了,她根本回不去了。”
  然后这个女人,这个用尽所有生命去战斗,用尽所有生命去争取一家人生存的矮个子女人,几乎是用她一生最大的力量,一手提起一个行李袋,把两袋行李向我掷过来。
  “你赶快滚吧,就算她待在北京,也不需要你这样的窝囊废!”
  那个是她丈夫的男人,在她开火的时候一言不发,继续用他那醉酒式的冷漠眼神看着我。
  我其实无法挪动一步,这是我家,这是我的房子,即使是租来的也是我的地方,我们温暖的巢穴,此刻发出着粉身碎骨般的战栗,我想把那两个行李包砸在她的脸上,我只想做这一件事,热血上头,赶走噩梦中的幽灵。
  然后小芹,我最亲爱的女孩,她眼睛里充满了鲜血一样的红色泪水,深不见底的泪水,也许是灯火和熬夜让那种泪水变成这般模样,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用最凌厉,也是最绝望的目光盯着我,仿佛知道如果我此刻出门,我将永远消失,而她,她将心甘情愿、肝肠寸断地忍受着这痛苦。
  我拿起我的行李,转过身去,仿佛是那道目光彻底推走了我。
  仅仅是两个小时之内,我从中雨中离开了杜路的家,然后又在大雨里返回,浑身透湿,两个行李袋里装着我所有的衣物和一台电脑,杜路看见我的模样仿佛看见了鬼魂:“天啊,你到底怎么了?”
  我也仿佛像魂魄分身一样看见了自己的模样:我眼窝深陷,额头漆黑,脸色铁青。
  我回到原来租住的房间,是在她父母离开一个星期之后,她无法承受她父母离去后的孤单、绝望,还有深不可测的恐惧。
  我们机械地重复着每天的生活,但一种默契和温暖似已永远消失。我们在凌晨六点半的漆黑中醒来,加湿器的水分早已耗尽,我穿上牛仔裤、灰色的毛衣和一件白色的羽绒服,我有不轻不重的肾结石,腰部经常有坠胀感,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喝完400毫升的水,她需要一盒牛奶,和几克雅诗兰黛的保湿霜,在盥洗室里比我要多待上20分钟,我有意地错开我们的时间,不再等待,先出门搭乘地铁,这样八点半左右,我就会准时出现在杂志社,我有半个小时厘清早会的要领,看见部门的人到齐之后开始会议。
  工作午餐,然后是和流程编辑的讨论,盯住每一篇文章的进度。整个下午,加上下班后两个小时,我都在不停喝水,偶尔躲到楼梯间里去跳绳,抽半支香烟,另外半支去等待清洁工,偶尔从排气窗眺望三元桥往东的那一片巨大的杨树林,杨树林中的小径通往北京城内仅有的几个城市坟场,还有一片最后未被征收的农民的平房,现在,它们叶子日渐稀疏,根部往上一米的地方都刷上了石灰,如果冬天来临,它们将成为穿着同一双靴子,瑟缩不安的士兵。
  我固执地错过晚高峰,宁愿在下班后写一首诗,或者看上一个小时的美剧,在食堂吃一顿饭,晚餐的食堂只有五六个人进餐,因为那里所有的食物都是中午剩下的,往往是酸菜粉皮和香菇青菜。
  我甚至会到十点钟才回家,有时候就是最后一班地铁,选择车厢连接处站立,那里的目光不会遭遇到任何人,也不会有任何人从背后通过。在地铁电梯上行到一半的时候,往往就有一股巨大的冷风从通道吹过来,我将回到那里,但那里的一部分已经永远消失。
  我非常地落寞难过,我们依旧在深夜做爱,我变得沉默又剧烈,她也必须用这样的方式索取一点安全感,有时候她用羽绒服裹上赤裸的身体,靠在床背无声地抽泣:“难道你就不能原谅我的父母吗?他们是为了我幸福。”
  我说:“我不会原谅他们,但我会忘记他们。我不能原谅的是你。”
  她又像藤本植物一样缠住我,一种渺小而固执的力量再次索要我的身体。“我什么都不能说对吧?他们在的时候我什么都不能说。”
  “你可以说的,即使是分手,即使你父母再多的想法,也应该是你来说,而不是他们来说,他们更没有权力赶我出去。”
  “但他们是我的父母……”
  “对不起,我和他们不熟,他们没有养过我,所以也没有权力来干涉我。”
  她哭得更厉害了,那种缠绕也越发显得绝望。
  这是我的弱点,有的事情,我永远无法战胜自身的难过,尽管我彻底地了解她。
  “我无法再安慰你吗?”
  是的,不管什么力量,都不能把那令人憎恶的一幕抹掉。何况,我不需要安慰,她已经给了我很多,我曾经因此骄傲,一条越来越宽阔的河流,将我们慢慢隔开,我们依然手拉着手,在必要的时候,在冬季的狂风袭来的时候,然而,我们越来越少彼此对望。
  我在工作中找到了一些寄托,她却不依不饶地想要打破这僵局,表面上这僵局是她父母,也许是我的无能造成的,而更深的东西,只能我在心里去咀嚼无数次。
  有时候她看电视的时候会突然乐不可支,一定得拖上我看《奋斗》或者《奥运往前冲》,我们也偶尔去KTV,和我的朋友、她的朋友一起合唱《北京欢迎你》。她深知我的固执,其实也是深知我的自私,明白仅仅靠这些娱乐仍然是不够的,她开始刻意地改变自己,往成熟的那方面靠,开始和我讨论人脉、资源,我以前说过她肤浅,她就看一些管理或者策划之类的图书,也慢慢看起了政经新闻,知道了GDP、CPI。
  她无疑在拓宽着自己在北京的领域,而且得让我相信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两个,她和王海燕两个一起出门,参加各种聚会,用两个人的业务范围去拜访一些人。她来来回回说着那些神通广大的人,而我总是不置可否,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她说她们一起去见了一个国家电网的领导,在她们介绍自己时候,那个家伙盯着文件一言不发,选择性地在她们语言间隙露出一些笑容,非常专注地快速审阅着文件,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李小芹说那种目光一看就非常凌厉,肯定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他飞快地从我脸上扫到脚下,那目光锐利得如同把我身上立马脱光,好像一把刀子那样”。
  我非常地恶心:“以后不要和她去见这些人。”
  她有点失望:“王海燕说这些人都是非常厉害的,也不见得个个都是色狼。”
  为了证明她这些交际的坦诚,她把一些短信和聊天记录也给我看——实际上她介绍冯大卫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我唯一感兴趣的是一个男子的QQ相册,那个名字我瞬间都给忘记了,只记得他和“美厨帮”这个名字有关,这是我的职业习惯,记住了各种出色的广告词的同时却往往忘记了人。相册里有很多他做的菜,我从背景光里分辨出那种没有经过美图修饰的高超技艺,我无论如何也达不到那个水平的,琥珀色的汤汁,表皮明显发酥,但仍然紧裹着肉质的禽类,显然可以用筷子轻轻挑起来,然后很完整地撕下。各种坚果环绕的蔬菜,明黄的淡黑的,他不是个刀工和摆盘的高手,但那些蔬菜还保持着未被烹调过的模样。他还很会用水果做菜,用最易于搭配的菠萝、蜜橘、柠檬,我偶尔会学着做这样的东西,因为我很少去餐馆吃这样的东西,做过之后就忘记了,也不再去改良进步,这些华丽的大餐往往需要上十次的重复,才能被我彻底解构清楚。
  我们不再去触碰那个禁忌,我固守自己的城堡,再也不想挪动一步,她却在不断尝试,想为这一切来个彻底的改变,不再关心我在公司做些什么,出差又做了些什么,她默默积蓄着力量,再也不说那些天真的幻想。在冬季彻底来临之前,我们在一个最不适合旅行的季节去了一次十渡,我们选择在五渡下了车,在农家院里吃索然无味的柴鸡、野菜和小米粥,我进入了一段梦游般的旅途,黄昏,隔壁房间里的几个年轻人去院外点篝火,因为狂风大作怎么都无法点燃,他们悻悻地又继续喝酒,厨房里又传来老板娘摆弄锅铲的噪音。在土炕上吸烟我觉得越发干燥,于是也走到了院外,风把黄栌、槭树、榆树,各种颜色的落叶成堆地卷起,无尽地向我覆盖过来,淹没我的足踝,还有一些落到了我的脸上,还有那些狂舞的枝条,总有一天,它们将光秃而笔直地伸向天空。
  这种景象会淹没所有的脚步声,而我仍能感觉到她跟在我的身后,带着一小点的婉转和不安,她星光一般的眼神会在落叶之舞中亮起又淹没,我们成了在彼此边缘摸索的人,无论与世隔绝还是投入繁华,所有的欢喜和凄楚都不再有清晰的轮廓。我的表面既是容忍也是不宽恕,我无法想清她是在背叛我,还是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暂时渡过难关,那时我学不会慈悲地离开和宽恕,我在施行一种温柔的冷暴力,内心却渴望着能有一种力量能彻底放出光芒。如果能让这种抽离了本能喜悦的冷暴力结束,除非她能变成另外一个我。
  她确实也在想方设法重新靠近我,但人生永远也无法只若初见,在我越来越懒得做饭的时候,她频繁下厨,有一次还尝试极品的菜式,她用一个下午时间做了鱼肚辽参,火候显然过头了,鱼肚成为了一堆淀粉、脂肪和蛋白的黏稠物,辽参烂成了一根根的细丝,加上一碟油麦菜和外卖的酱肉,她用盈盈的笑意欣赏着自己,我却无声地进餐,将碗底浑浊又营养丰富的汤汁一饮而尽,眼神却盯向墙上的挂历。
  “你,你就不能表扬我一句吗?”
  她也放下了碗,她在彻底的孤立中抹着眼泪,她离开所有的宠爱曾经奔向我,只为一份更坚定的爱。
  我记得我曾将一支冰冷的体温计放进她的腋窝,将她用单手轻巧地抱起放在被子上面,她在床上惊叫,做出一个侧翻。我不敢看她的眼泪,还有那眼泪里无尽的孤单和力不从心。我只是突然明白了我的冷暴力究竟为何物,那其实是一种巨大的哀愁,它里面写的是——我们没有未来,我们的生活,和她的父母根本无关。
  我僵死的下午工作被她的一个电话打断了,她说她辞职了,换工作了,她语气平静地说了很多,大意是她将去一个大型的房地产公司上班,她已经背着我应聘了很多公司,接到了四份试用,她选择了这一家。电话的最后,她告诉我,她马上会开始新工作,地点在桂海。
  我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她沉默了一会:“现在!”
  “我正带着行李在机场,之所以不想和你告别,是害怕看见你的冷漠,也害怕自己哭。”
  她平静如常,带着久经折磨之后的彻底释然,我拿着电话的手却颤抖起来,也许我哭了。
  她最后说:“等着我,我会回来,我们一定会幸福。”
  我想起了什么:“是不是王海燕介绍你去的。”
  “不是,你放心,我一定会很好的,如果暂时不联系你也不要着急,再见。”
  她终于走了,我们之间的电话,好像在较劲似的,我期待着她能告诉我她到底在干什么,她也期待着我的主动问候,于是我们很长时间,大概有三个多月没有任何联系,直到有一天我得回家过年了,我想象,也许我在老家能和她聚一下,我终于拨起了她的电话,回音却是停机。
  杜路说,都是你自己害的,女子如果要做个决断,总比男人更狠。
  过年的时候,我父亲悄悄告诉我,她也没有回来,他说:“其实你早该想明白了,她根本不适合你,你是一个需要照顾的人,而她野心太多。”
  新年开始了,我和一个同行谈起了一段寡然无味、若有若无的恋爱,她来我家吃饭,我们一起参加台球、K歌之类的聚会,但我不留她在我家住宿,她整洁又平凡,从不和我讨论未来或者是深刻的东西,我感觉,她能陪伴我熬过更久的时光,毫无怨言,甚至比李小芹更长久。在北京,有太多我们这样的人都是如此无怨无悔地过着,所有的不幸其实也可以忽略,因为那渺小的不幸,总能为更多的忙碌所取代。
  吕晓薇从不知我和她的事情,也不知我为何喜欢一个人发呆,也不会多问,她以为我整日沉浸于那种万字调查文章所带来的思考。杜路则以为我又开始没心没肺地寻开心,我们的事情冯大卫也知道,他更频繁地邀我去打篮球、打网球,每次打完都要在一起吃晚饭,有一次他临时有事,酒局取消,我得自己去吃饭,于是我走路去公交站。在篮球公园的那条银杏大道上,他开着那辆黑色的奔驰吉普又追上了我,停下来和我说话。
  “我看到你背影有点失魂落魄。”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节奏,很难言语的东西,你选择的,是让你自己不痛快的路线。”
  “好吧,我是想早点回去。”
  他神秘地笑笑:“她已经不在你家了。”
  “还有别人呢,我可以做到不想她。”
  “但她和我说过,她不可能不想你的——”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随缘吧。”
  “行不?你啊……要么这样,明天不是周末吗?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你可以尽情想她,或者是一点不想她,总之,你会很开心。”
  我们从北京走京承高速,向北驶去,出京的方向有点堵,但空气不错,雾霾季节早已过去,我们一路开着车窗,等车到高速上已经跑得很畅快了,我们反而关上了车窗,各自点燃一支中华烟享受着。我们下午已经在他的公司里喝了几杯威士忌——冯大卫在白天从来不怕酒驾这回事,他只走主干道,现在威士忌的酒力过后,我头脑里却越发锐利和清醒,封闭的车厢完美地保留了烟气,我闭上眼睛,品尝着那种夹杂着威士忌余威和高纯烟草所带来的温柔力道,几口过后,一阵虚弱感贯穿脑叶,我想把脑袋靠后往任何想去的地方想,然而穿梭不息的车流和明晃晃的大灯,还有冯大卫的微笑都让我不敢这样做,我在虚弱和话题之间不停找乐子。
  他说:“你知道吗?打球这回事是最开心的,因为运动神经的兴奋能把其他所有的区域彻底覆盖。”
  “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反证,长跑可不是这样,在那么漫长的时间里你总得想点什么。”
  他思索了几秒钟:“其实,你指的是慢跑,而不是竞赛式的长跑,长跑的话你会不停逼迫自己提高血氧含量,强制性呼吸,还有肌肉的力道,都在强迫自己的运动神经,不断施压,施压,你根本不会想别的。”
  这家伙真的很厉害,我不得不服:“你说得对,其实,一般人参加的也只是慢跑而已,状态还比较放松。我喜欢这样的慢跑,在这个过程中想什么都能很彻底,当一个事情被彻底到不能再彻底的时候,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灵感冒出来……”
  他又说:“但专业选手是不一样的,那些专业的马拉松选手,肯定会在两个小时多的时间里想很多很多别的,他们有实力这样做。而你没有实力。”
  从京承高速一个出口拐弯,速度快得我根本不知道是哪个出口,收费站也是刷卡一晃而过。我感觉应该是在牛郎峪和黄土窝之间,要么就是干脆在沿着水库开,道路越来越不好,有时候就是蹭着树枝开过,他停车好几次,反复确认路线,然后拨了几个电话。
  “我们应该很近了,不能再反反复复地问路了,别人会烦。”
  最后,他把车开到一片被铁丝网围起来的树林前面,那里有一个自动门的入口,他打了最后一个电话,门开了,里面的路不再让车辆颠簸,是混凝土笔直的,所有的球形路灯都开着,最后他把车停到一栋巨大的白色楼房前,那里灯火通明,照耀着粗大的罗马柱,车灯映在黑色大理石的墙壁上,这是个奢华而隐秘的的地方。然而我们并没有下车,那里还有四辆同样巨大的SUV,冯大卫打开车窗和他们寒暄了几句,大家又把车开出了自动门。
  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我隐隐听到了潮水拍岸的响动,所有的车一起停了,然而大灯还是打开的,冯大卫拉着我下车,一辆福特猛禽车头装着大功率的低音炮外置音响,开始播放电子乐,几个和冯大卫类似的男子凑在一起交谈,还有五六名女子,她们无一例外都精致而性感,用牛仔裤或者紧身裤裹出曼妙的身材。
  冯大卫从车里拿出一叠CD,仔细挑选,然后一个男子分发香烟,没有任何寒暄,或者是询问,所有人都彬彬有礼地互相微笑,女孩们骄傲地吸着烟卷,感叹今夜的星光和微风都是如此美好。还有男子搬下来一些食品,饮料和啤酒,龙舌兰酒,苏格兰威士忌,还有野餐垫,冯大卫吩咐我:“把烟吸到底,不要急着吐出来。”
  我突然有了一种带着眩晕的快感,星空此刻距离我如此之近,每个女孩都在望着我微笑。
  “不要企图坐下来,那些垫子不是给你坐的,快,走一走或者跳一跳,现在不用拘谨了,想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
  这时候另一台车上闪烁出彩色的灯光,天啊,这是舞台的球形灯光,怎么到这里来了,五彩的旋转之光很好地控制着,绝不射向天空,只是偶尔会照到密林和一望无际的水面。这是黑暗中的安全之处,他们开始跳舞,冯大卫尽情享受着自己发明的节拍,其他男人也类似,但女孩们显然更擅长于控制自己的身体,做得媚惑而不失节制。
  烟卷、啤酒和烈性酒让我的大脑有了针扎一样的刺痛感,我随心而动,很高兴能有这么多人在我身边,灯光就像金属的刀片一样刺破我的身体,夜晚光滑而凉爽。整个夜晚我们这伙人都彼此微笑,要么抱着互相打转,看样子一定会持续到黎明,只能不停旋转,只要一停下来,身边的人肯定会消失。
  我终于支撑不住,笑着倒在了柔软的野餐垫上,冯大卫马上又把我拉起来:“走,和她去游泳。”
  他把一个穿着黄色带亮片紧身裤的女孩扯向我,她看起来很小,对一切都肆无忌惮的小。
  “我会淹死的。”
  “不会,我们事先都看过了地方,不然来这里干吗,快走,走!”
  我拉着女孩的手,看见水有点犹豫,冯大卫说:“快下去,直接下去,换洗衣服,还有浴巾,都给你们带好了。”
  我的脚一沾水又有点犹豫,女孩也有点,现在毕竟不是夏天,当水流淹没足踝之后,一阵电击般的暖流反而穿透脑髓,我的额头冒汗了,像是有很多垃圾从大脑彻底清扫出去,我拉着女孩彻底扑进水中,女孩肯定此刻也为我的举动而骄傲。她把小腿紧紧缠绕在我的大腿之上,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像绝对温柔而懒惰的动物。她把嘴唇慢慢贴近我,在我不远的地方,一声巨大的水响让我战栗起来,那应该是体型更大的冯大卫,瞬间抱着我的这具美丽躯壳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她的头发、颧骨、鼻孔、胸脯、小腹、脚趾,她像一片容易腐烂的树叶一样,漂浮着,无力地离我而去。
  我爬上岸,开始呕吐,在电子乐的轰鸣和水花四溅的嬉戏中,没有人看见我在干什么,我是挣扎上岸的软体动物。对不起,冯大卫,请原谅我的独处,我已经发泄完所有的孤寂和悲伤,此刻所有人要么战斗,要么安眠。我吐了个翻江倒海后抬起头来,清醒了不少,音乐依然轰鸣,我却感觉四周悄无声息,只有一丝冥冥中的感应吸引着我,我抬起头,看见她站在遥远的海岸,在风云翻涌的月光之下,隔着万重潮水,她拉上了裙摆,像我之前一样试探水流,如同不管如何寒冷和深浅,也要逆流而上……
  冯大卫说:“经过这一晚,你是否彻底了解了你自己。”
  我说:“是的,觉得清楚了好多,你先让我糊涂,再让我清楚。”
  他点了点头:“你这是执念,你刻意封死执念的闸门,反而它们会越来越强大,这根本不是解法。”
  “你在和我说佛?”
  “不是的,只是一点普通人的困顿而已,你肯定会好,就像我过去一样。”
  我相信神秘主义,因为我喜欢神秘主义的很多艺术杰作,我喜欢德国迷幻摇滚,英国诗人叶芝和艾略特,还有画家卢卡斯·莱顿、克劳德·莫奈和丢勒,这一夜让我想起了艾略特笔下的孤帆和腐烂的花朵,莱顿的巨大闪电,和“墙”乐队迟缓而低沉的歌唱。回头再看,这一夜的狂欢具备了某种超现实主义的特质,那些神秘的体验还远远不能称之为艺术。但那具旋转着的炫光灯发挥了巨大的功效,它为这群疯子圈定了舞台,从而让这场聚会成为了滑稽的戏剧表演,光芒是行动,触摸是语言,我们在水做的幕布之上,将这场演出架设于风中。
  冯大卫的好心让我在几个月之后,发现自己还是会透过感官和记忆的茫茫森林,看见我们隔绝而分离的日子,她的夜晚铺满月光,浩大的风将她的裙摆紧紧裹在小腿上。
  春天的风暴席卷了北京,我那可恶厨房的风扇,在夜里依旧呜呜响个不停,这总比冬天要好很多,冬天的时候,只要一打开厨房门,就是一种杀气腾腾的冷剑刺向面部,晚上显得更加鬼气森森。李小芹冬天来临之前选择离开,我不能不怀疑这里面会有一些心理暗示,如果那里真有鬼魂存在,她早已深受其害。
  说到鬼魂,我不得不想起我一生仅有一次的遭遇,我并不信鬼神,我认为鬼神乃是超人之人,即使我遇见过不可思议的相逢,我也认为那只是沟通的超能力而已,每个人其实都具备这样的超能力,只是大多数人会逐渐忘记它。唯有少数人,甘愿保留源头的记忆,一言不发。
  大学时睡我下铺的金盛同学,是那种精力无限充沛之人,晚上要么秉烛夜读一个叫做雪米莉的男人写的小说,要么独自拿着扑克牌算命,他的算法我至今搞不明白,只需你说一个字,他就按那个字摆弄扑克牌,实习前我随口说了一个“江”字,他说挺背,我肯定一时找不着工作,他又给自己想了个字,给自己算,算完后长久默然无语,最后叹出一声大凶,后来我才知道但凡占卜打卦之事,决不可冲着自己,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从书摊买一些书来胡乱演习,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传说金盛和女友在一起的时候可以通宵不寐,他偶尔也跳窜到我的下铺,两个人肩并肩坐着小声聊天,我很想求证这事,又觉得这不可能,他在寝室里的时间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长。后来实习,我去了南方一个城市,他继续留在上海。果真南方那里的老师都不喜欢我,因为我总是自以为是想一些古怪的题目。那里的夏天闷如蒸笼,大群的蚊子和着石榴花香翩然起舞,我日日在文字和版面中苦熬,一边盘算着既然前路茫茫,不如早日回家,我在这里显然运数已尽,晚上越发夜不能寐,盘桓在那里的最后几日,更是需要在没有电扇的房间里苦熬到凌晨才能睡着,而这睡眠也总是似梦非梦,好像依稀还处在学期末的学校之中。一夜,他来了,又从上铺飞跃而下,把我摇醒,我只听见他在喊借个火,借个火,我很愤怒,还是递给了他打火机,在火光照亮他面部的同时,他有点意味深长地对着我笑,然后深吸一口烟,说:“对不起啊,只想抽口烟,我已经死了,觉得那里好闷。”
  第二天下午,果真接到室友的电话,说他死了,被街边斗殴的流氓误伤,匕首划破了股动脉,血溅到墙上,然后流了满地,他几乎是瞬间休克,血压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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