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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官阶

_8 郝树声(现代)
出得门来,项明春对朱茂进说:“老茂,你有什么感想?”
朱茂进说:“能有什么感想?打心眼儿里对徐县长表示祝贺呗。”
项明春说:“老茂,你这用词似乎不当吧?”
朱茂进说:“老兄你白脖了不是?现在社会上流传的中年领导干部有‘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婆。咱们这位老兄一下子占了两个,怎么能不表示祝贺?我敢断言,要不多久,徐县长就会娶一个年轻漂亮的新县长太太。”
项明春大笑着说:“你这个老茂啊,说话太损了不是?”
朱茂进说:“损啥?这对于徐嫂子可能是残酷点,但对于徐县长,倒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那个急性子巴不得老婆早死,早圆自己的鸳鸯梦呢。”
冯司二说:“我估计不会这么快。有一个笑话说,一个女人的丈夫死了,女人天天拿上扇子,到亡夫的坟上去扇坟头。邻居有人劝她说,大嫂,你不用那么扇,你丈夫埋在下边冬暖夏凉。女人说,呸,你以为我是让他这个死鬼凉快呀?我是赶紧把坟头扇干了,好找一个新丈夫把自己嫁出去。徐县长再怎么说,也会顾忌一下影响,不会太快就再婚的。”
朱茂进说:“虽说不会太快,徐县长也闲不住。到了娶新人的时候,只好让他的几个相好干瞪眼没有办法了。”
项明春转移话题说:“看看徐大嫂的丧事,虽然办得土气一些,比起萧书记的追悼会,规模要大得多。”
项明春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几个都从萧干的讣告里,得知萧干死去的消息后,按照追悼会召开的时间,赶着去唐都市火葬场,和这个老领导见上了最后一面,所以很有同感。
项明春说:“这两个人得同样病,差不多同期死去,却没有什么可比性。”
朱茂进说:“你说我说话损,老百姓其实比我还损呢。”
项明春说:“老百姓对这事儿有什么看法?”
朱茂进问:“你真是不知道还是装出来的?”
项明春说:“我真的不知道嘛。”
朱茂进说:“老百姓当然不知道萧干同志的死,但对于徐县长这么大操大办,已经街谈巷议了。”然后,不慌不忙地说出一段顺口溜儿来:
县长死老婆,
孝子特别多。
要是县长死,
屁也没一个。
项明春听了,没有言语,心里琢磨着,这老百姓说话不算损,只能算是把真话说了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讲,大家并不是对死者进行的哀悼,不过是死者的家属要借机张扬,人们的脸面重千斤,不得已而为之。而且那些上重礼的,肯定是巴结领导,借机行贿,为今后的某种需要铺平道路。他想不通的是,徐县长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谨慎,搞这么大声势干什么?这不是借机敛钱吗?要那么多钱干啥,不一定是好事情。
这几个穷嘴呱嗒舌的人所不知道的是,在这个期间,有两个人混迹于徐立身老婆的吊唁活动中,把一些情况,用针头大小的镜头录了下来。

杜思宝和几个丰阳县的老乡,因为接到了徐立身的邀约,也都回来参加了徐立身老婆的殡仪活动。
丰阳县在唐都市工作的老乡很多,认识并与徐立身有交往的人当然不少。有一些甚至还是通过徐立身帮助才进入唐都市工作的,这些人只要见到徐立身,一定会说“徐县长或者徐叔、徐伯对自己有恩”云云。这一大批人,徐立身并没有邀约——随他们的意思,该来的来,不该来的不来,倒也回来了不少——徐立身邀约的都是一些处级以上干部,其道理不言自明,私交甚笃的高级干部和社会名流,完全可以填补县里现职领导不能到来的缺憾。所以,在徐立身家外边的街道上,平添了不少临时停靠的高档车辆,为自己老婆的追思哀场,增色不少。
当然,市纪委、市检察院的铁哥们儿,不受级别的限制,徐立身该邀约的也都邀约到了,这些人没有少受徐立身的恩惠,所以大家来表示心情的时候,专门称赞徐县长这次做得对,没有忘记弟兄们。
即使这样,徐立身仍然不无遗憾地对劝他多通知一些人的朋友说,省城里的朋友就不必通知了吧,路途太遥远,大家又很忙,不能再给他们加忙了。凡是自己听到信,能够赶回来的,一定要隆重接待,千万不能冷落了这些尊贵的客人。这种说法一出口,就有好事人把自己熟悉的人通知回来,千里迢迢奔丧或者吊唁。
其实,这些人根本用不着徐立身招待。大家都体谅一个未亡人的心境,哪有心思让徐立身陪着吃喝?市里来的官员们,事先都和自己部门在县级伸的“腿儿”,打了招呼,离开灵堂后,就有人导引走了。不说别的,仅县委、政府两家的领导们,除了曹明祥和郗应松因故不在县里以外,其他常委和副县长,这两天都把陪客的主要精力放在了接待徐县长从省、市里请来的重要客人上。
杜思宝回到县里,由于工作关系,一般是由县环保局接待的。今天这个事情,和县环保局局长打电话时,环保局长说,政府办的庞主任安排过了,你要是回来,县政府领导们要出面陪同,我们只有坐在下首给您服务的份儿。
杜思宝心里明白,自己回去县里这么重视,一定是因为丰阳县的领导,知道自己现在和市委副书记宋炯打得火热的缘故。宋炯招商引资有功,现在是市里的大红人,自己能够升为常务,得力于宋炯;现在到各县市区去,接待的规格提升,也得力于宋炯。但他忽然想到,那个令人讨厌的叶兆楠在政府任副县长,就不愿意与这家伙打照面。于是,杜思宝对县环保局长说,我不愿意到政府去,你干脆说我不回去了。环保局长说,那哪成?你要是仍然嫌政府接待的规格低的话,我干脆告诉县委领导得了。杜思宝想想,盛情难却,只得含糊其辞地答应了。
县委接待杜思宝的是萧干当常务副书记时的组织部长吴洪勋,现在已经升任了抓组织工作的副书记。席间,吴书记对杜思宝殷勤有加,并且说,曹书记特意交代,要好好陪一陪杜局长,要不是徐县长提供的这个机会,我们还真的把您这个老乡领导请不回来呢。你和萧书记(他意识里自然出现的是“肖”字)是同事,我是萧书记的老部下,咱们有缘,好好地喝几杯。
宣传部长訾同亮已经接任郗应松当上了抓宣传工作的副书记,也专门过来串场,敬了杜思宝不少的酒。杜思宝想,在县里工作的同志真是厉害,不说工作能力,每天陪这么多南来北往的客人,酒量之大就让人佩服。
杜思宝喝得有点高,但不醉,坐在回程的车上,没有一点睡意,一路上想的全部是萧干的事情。
这一段时间,杜思宝的心里非常沉重,倒不是孙丫丫怀孕后,对外宣称做了人工授精手术,对他实行了彻底绝交政策,而是为萧干悲壮凄凉的死强烈地震撼了。在别人看来,萧干的死是不值得的。你是癌症不假,至少应该熬死,哪能这么做,给活着的人留下终生的遗憾?可杜思宝读了萧干的《人生感悟》后,深深地理解这位同事、这位朋友的心境。
萧干死后,萧干的妻子找到杜思宝,说有一些事情要对杜兄弟交代。杜思宝说,嫂子,我要为萧兄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你进市的手续办成。萧干的妻子不同意再办了,对杜思宝说,兄弟,不必麻烦你了,我不愿意住在这里,睹物伤神。孩子还在县一高上学,我们不能分开,我要把儿子教育好,让老萧放心。杜思宝很理解萧干妻子的心情,只得作罢。但萧干的妻子委托他把这套房子卖掉,让杜思宝非常作难。他清楚地知道,这套房子是分期付款的,手续相对繁杂。更重要的是,萧干的死在全市炒得沸沸扬扬,这房子肯定会让人们认为是凶宅,一时很难找到合适的买家。见杜思宝有点踌躇,萧干的妻子说,兄弟,你不要着急,我们娘儿俩又不愁吃喝,何时办成都行。我把老萧临终前写的东西交给你,他只让你看,还说你是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了。杜思宝听了这话,眼里马上涌满了泪水。
杜思宝用了整整一大晌,读完了萧干写的《人生感悟》。萧干没有留下什么临终遗言,只有这么七十多页材料,错别字是有的,但文理相当清晰通顺,内容分“做人、做事、做官”三个部分。其中的忏悔录和论幸福两节内容,像用了刀子,刻在了杜思宝的记忆中。现摘录如下:
……我不是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官,一生中做了许多违心的事情。吃的喝的,算起来的花费,可能比我祖宗八代人加在一起还要多。贿赂没有收过,但许多不是工资的不明不白的公家钱也收了不少。仅到了环保局工作的这一段时间,县里的同志为我清算了住宾馆的费用,还送我了一万元钱,我都接受了。春节期间,各县市区送来的礼金,一千两千的不等,我总共收了两万三千元。这些钱,差不多都通过输液管子进入到我的血液中了,才导致我得了癌症。
我还争名利、争位次,为了使自己在选票上的名字靠前一些,曾经把自己的“萧”字让人改成“肖”字,这太辱没祖宗了,姓肖也是不肖子孙。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虽然保持了最低调,因为风俗习惯的缘故,晚下葬了一天,仍然有不少人赶来送葬。亲戚朋友的不计,有一些礼金我总觉得不明不白的。我爹为此非常恼怒,从那以后,一直住在我深山里的妹子家里,连过年也不回来和我们团聚。我听我妹子说,老人家说自己在家里死不起,保持你哥的清名最重要,他快到人大政协去了,不能因为我让你哥没有好下场。我知道老人的心思,他是怕我不能软着陆啊!没有办法,我只得把一些钱偷偷地交给我妹妹,让她来替我尽孝了……
杜思宝想起萧干曾经说过自己是因为鲜花和掌声的激励,才不至于走贪污受贿的路,曾经认为颇有道理,谁知道原来还有这么深层次的原因,不禁联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也都很好,很厚道,没有给自己找任何事情,但他们没有萧干的父亲这么高的境界,对自己有如此严格的要求。
萧干写道:
……河南省内乡县有一个大才子,叫李茗公的人,是我多年的好朋友,他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思想家。他写了一部《官场怪圈研究》,引经据典,内容博大精深,纵横捭阖,可读性极强,引人入胜。却出于政治敏感性,出版界一直迟迟不敢出版。其实那是望题生义,不了解作品的实质内涵。我有幸拜读了手稿以后,认为这才是真正忧国忧民,引导当今中国数千万干部自省,推动国家政治体制改革的开创性著作。其中他对幸福制定的四大定律,让我获益不浅。
一是导致幸福的条件是因人而异,社会地位差异大的人,产生幸福感的条件悬殊和差异也非常大。二是幸福常常以他人为参照系,只要自己的处境比别人好,就能产生幸福感。三是幸福必须遵守“棘齿”原理,只许前进不许倒退,只许上升不许下降。四是幸福是一种无法长期保持的心理感觉,“欲壑难填”原理,决定幸福的感觉是短暂易逝的。
这些话讲得是何等的好啊。要是早一点能看到这部书,我也不至于对一些现象不理解、生闷气了。我有时又怀疑自己,即使懂得了,我能够做到吗?……
读到这里,杜思宝不禁对萧干笔下的那个李茗公肃然起敬,心想有机会的话,一定要会会这个大才子,拜读拜读他的大作,从中吸取教益。
打那以后,杜思宝越思越想,越觉得这个萧干真是一个大彻大悟的人。与其痛苦缠身,不如早点解脱,省得给亲人带来不少拖累,反正早走晚走,都是人生的必然。虽然他的头颅是朝下栽去的,但精神却是高昂向上的。从这个意义上讲,萧干的死就不是悲壮和凄凉了,好像暴雨过后,天空中出现的彩虹,是非常壮观和美丽的。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宋炯书记对杜思宝越来越偏爱了。有时,为了避开前呼后拥,专门让杜思宝一个人开车,拉上他出去,到唐都市郊外的无名之处吃小吃,甚至把自己的和许多女友相处的隐私,也敢于跟杜思宝倒出来。杜思宝向他汇报了萧干死去的身前身后事,宋炯这个人长久不语,杜思宝以为这个领导也受到了感染,谁知过了好长时间,这个市委副书记的粗话脱口而出:
“毬,傻×一个!”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徐立身被双规后,坐在主席台上的“四大家”领导们,一个个脊背簌簌地冒冷汗。徐立身永远没有想到的是,他最终败在秦鸣鸥手里。这件事儿产生的联动效应,是有几个人瞄准了常务副县长这个位置。

徐立身被省纪委“双规”的消息,在丰阳县是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很快传遍了全县的各个角落。当天下午,县城里有局部地方,突然燃放了不年不节不庆典不开业志喜的鞭炮,当时许多人不解,不知道是在搞什么庆祝活动,但很快就明白了。人们纷纷传颂,徐百万倒台了,到底还是上级领导英明,为丰阳县除了一害。
关于徐立身是怎么让省纪委弄走的,在社会上立刻又传出许多版本的说法。
有人说是诱捕,是通过曹书记的手,把徐立身逮起来的。当时,曹明祥亲自打电话通知徐立身,要徐立身马上去见他,说有事情商量。徐立身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不知道曹书记叫他去干什么,但县委书记叫他,徐立身不得不去。当徐立身兴冲冲地到了曹书记的办公室里以后,发现曹书记身边有两个自己不认识、表情非常严肃的人,打量了一下徐立身。其中一个坐着的人问,你就是徐立身吧?徐立身立刻脸色苍白,哆哆嗦嗦地回答说,是。这个人说,从现在起,你被“双规”了,“双规”的意思你明白吗?徐立身点头说,明白,明白。另一个站着的人说,那么我们走吧。徐立身没有敢正视曹明祥一眼,立刻乖乖地跟上人家,走出了曹明祥的办公室。从徐立身进屋到跟上人家走,前后不到几分钟时间。在这一过程中,曹书记一言未发,当三个人出门的时候,也没有起身相送。在常委们办公的小院外边,早有人控制了徐立身的司机,让他把车开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徐立身和来人坐上的,是一个外表不起眼、内部却豪华的中型面包车,所有的车窗全部贴的是银光的太阳膜。他们一进去,徐立身就被人用黑布蒙上眼睛,车门“吧嗒”一声锁死,司机发动汽车,立刻出发,出了县城,绝尘而去,不知去向。
另一种说法是抓捕。普遍的传言是,徐立身是在情妇的被窝里被抓走的。有人绘声绘色地传闻,在徐立身的老婆死后,有一些神秘的人物一直在暗中盯梢着徐立身的动向。这些人为了避免在徐立身家里,与他家养的两条凶猛的狼狗发生不必要的冲突,才决定用这种方法抓捕他。人们津津乐道的不是徐立身在这里被抓走时的狼狈样,而是这个小情妇原本是徐立身不争气儿子的女朋友,被徐立身看上以后,这女孩子很快和没有当上的公爹搅在了一起,心甘情愿地投入到了徐立身的怀抱。为此,儿子曾经和徐立身翻过脸,但女朋友不愿意跟他了,他干瞪眼没有办法。几年来,徐立身把这个女孩子包养在城郊以外的一个小地方,常常夜聚明散,偷偷地来这里和小女孩幽会。这种说法有点像唐明皇与杨贵妃故事的味道,令人难以置信。有人就反驳说,哪有什么女孩子?这地方是徐立身的另一处住所不假,确实留有一个女孩子看守,但这女孩子也不是徐立身儿子的朋友,只能算一个服务人员。这里的确是徐立身和其他多名情妇幽会之处,徐立身并不常住在这里。但每次到来,就是一次寻欢作乐的活动。有时是和某一个情妇一起来的,有时是让司机拉过来的。反正徐立身的这个安乐窝,是比较隐蔽的,基本没有人知道在城郊的哪个地方。
还有一种说法更加离奇,大家都不太相信。有人说,徐立身在傍晚时分,习惯性地牵着两条狼狗到秋实河边溜达,突然过来几个武警战士,迅速包围了徐立身。徐立身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武警战士戴上了手铐,砸上了脚镣。在这一突发过程中,那两只狼狗忠诚地扑向武警战士救主,被一名身手不凡的武警战士“叭叭”两枪击毙了。由于传说得太邪乎,有好事人专门跑到徐立身的家里,侦察到那两只不吃不喝趴在地上的狼狗依然健在,就辟谣说,这种说法“是胡毬扯的”。
把徐立身双规办法的过程说法虽然不一,但在武警的监护下,徐立身的家被查抄的过程,人们都看到了。这几乎是与徐立身被带走的同时进行的。人们远远看到,一些人在徐立身的那个豪宅里,出出进进,搬走了很多现金及细软东西。而且把徐立身的儿子、司机分别抓走了,羁押在不同的地方。
县委在当天的夜里,召开了乡镇书记、乡镇长及县直科级以上党员干部参加的紧急会议。“四大家”领导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上,副县长周志茹和非党政协副主席,没有资格参加,不算缺席。
郗县长主持会议,曹书记主讲。与以往不同的是,曹书记没有拿讲稿,语气沉重地向与会人员通报了徐立身同志被省纪委双规的决定。
曹书记沉痛地说:“徐立身同志走到今天,县委是负有监管不力、教育不够责任的。但是,如同老年人有白内障,或者身上长了疮疥一样,处理起来必定有一个过程,需要成熟了或者溃脓了,才能一下子根除。立身同志,立身不正啊。这个同志平时恃才傲物,谁的批评建议能够听得进去?如此下场,只能是咎由自取。对他的这个处理,不管本人的错误大小,对我们大家都是一声警钟,一次深刻的教育。”
曹书记特别告诫县纪律监察人员和公检法司的同志们,一定要恪守党的纪律、职业道德和政法干部的节操,不要试图做傻事,免得陷入尴尬的境地。所有的与会同志不要人人自危,要坚守自己的岗位,不管受到或者没有受到牵连,都应该有一颗从容应对的心态,对党讲真话,说实话,主动向组织交待,不能被动挨打。
曹书记最后强调:“咱们丰阳县的干部队伍,总体上是好的和比较好的,就像一棵白菜,剔除了发黄的叶子,仍然是生机勃勃的,健康向上的。”
曹书记这个有点不伦不类的比喻,没有一个人敢偷笑。大家的表情肃穆,十分认真地听曹书记讲这番语重心长的话。坐在台下的项明春和朱茂进紧挨着,也没有像以往那样交头接耳。项明春心想,官面上的领导讲话就是如此含蓄,一方面仍然称为同志,一方面已经为这个同志“定了性”,这徐立身要想翻身是不可能了。
坐在主席台上的“四大家”领导们,一个个脊背冒冷汗。这倒不是有什么兔死狐悲的感觉,而是佩服曹书记和郗县长处事把握。要不是他们二人提醒,前不久吊唁徐立身老婆时,少不得都要前去有所表示。白搭进去钱不说,过于表示亲近,有可能被牵连进去。他们不论是与徐立身私交不错的,或者是关系平平的,都觉得徐立身是罪有应得。
坐在第三排中间部位的叶兆楠想,到底是曹书记的政治成熟,若不是他事先知道了徐立身已经被上级立案审查的消息,就是他的政治敏感性强,对徐立身大办丧事的处理办法非常高明,含而不露。而且,在招待徐立身家里来客的关键时刻,书记和县长两个人均托故不在县里待,省去了许多说不清楚的不必要的麻烦。
刘鎏也想,那一次,幸亏叶县长通知自己了,大家共同有个约定,自己才不费心思了。本来,徐县长的老婆死后,他觉得自己刚到政府工作,又是本地人,这徐县长平时对待自己不错,一直拿不准是不是前去吊丧。要是自己仍然是个镇长,当然少不了一定要和朱茂进一起去一下,现在的身份变了,去不合适,不去也不合适。实在不行,还是让妻子王韵去代表一下,尽一下心情。正在犹豫不决之间,有了叶兆楠的口头安排,就没有任何动作。对于徐立身被双规的消息,他是下午三点时才知道的,震惊之余,急忙给姑夫打了个电话,他姑夫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只说了句,这是很正常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徐立身这一关,迟早是躲不过去的。他这一走不要紧,下边还有好戏唱呢。刘鎏一时没有明白老人家的意思,问姑夫有什么好戏?刘鎏的姑夫说,你已经身居县处级的位置上了,自己好好想想吧。
刘鎏一直不太明白他姑夫这话的指向。在主席台上,刘鎏扫视了一片县处级的领导干部,仿佛得到了某种启示。他想,姑夫的意思是不是说,这徐立身经营多年,上上下下结成了关系网,盘根错节,一般是不容易扳倒的,上级如果没有掌握扎实的证据,不会动他的,反正市县纪委没有参与,省纪委直接插手,绝对不会打不住黄鼠狼惹一身臊的。这样一来,说明了省委解决干部腐败问题的决心,查不到底是决不收兵的。曹书记不让人人自危,其实有各种毛病的人,肯定从听到消息的时刻起,心里就开始发毛了。
台上台下的人有一种共同的心理,就是大家都在猜测,是谁有这么大能量,竟然把徐立身的事情捅到了省纪委?到底还是上级厉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把徐立身处理了。这么果断,让下边猝不及防。与徐立身有仇的人肯定不少,但大多数是一些没用的群众,即使是上访告状,也不会引起上级高度重视,这真是一个不解之谜。

最早破解让徐立身身陷囹圄之谜的人,当然是徐立身自己。
徐立身被黑布蒙着眼睛,禁锢在车内,仿佛经历了半个世纪一样长的时间,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一路上,徐立身的脑子里一直翻江倒海,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情况。一会儿侥幸心理占上风,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自己肯定是遭人陷害;一会儿沮丧心理占上风,想到此生从此结束了。他反复揣测,这些羁押他的领导和工作人员,自己从来没有谋面,肯定不是市纪委和市检察院反贪局的,说不定就是省一级的。要是这样,问题就严重了。
出了电梯,徐立身被人牵领着进了一个房间,解下了黑布。那两个带他来的人说,咱们先吃点饭,然后开始工作。在这个当儿,徐立身打量了一下环境,想看看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窗帘是拉上的,满屋的灯亮着,还有一盏探照灯没有开启,正冲着自己的这个硬座椅子,对面是一张办公桌,后边的两把椅子,肯定是办案人员坐的。屋里没有床铺,地毯上的痕迹表明,这里放过一张双人大床,已经被挪走了。当然这间客房的所有设施全部被搬走了,变成了典型的审讯室。只有墙上的那幅壁画没有被揭走,上边的画面依稀见到过。徐立身从这幅唯一的有印象的壁画想起,一直绞尽脑汁判断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想得脑子快要炸了的时候,徐立身忽然从这个丰腴的西洋半裸女人身上,想起了自己曾经和一个情人来到过这里。把人家衣服扒光以后,把那个情人和画上的女人相比过,情人还嘲笑他不要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快来呀,快来呀!徐立身心里一下闪亮了,自己恐怕是在唐白河水库的湖心岛上一个有名的宾馆里。不过,徐立身不敢肯定的是,除了那张双人床痕迹可以佐证外,这样的壁画太多了,不一定是在这里。而且,他们那次来玩耍是乘船过来的,把司机留在了岸边。这一次没有乘船,又不记得是不是有一条与陆路相通的桥梁。在种种疑虑中,又折算了一下坐车的时间,觉得很有可能就是在自己来过的宾馆里,顿时心里平静了许多。因为他觉得,只要没有走出唐都市的地面,就一定会有人搭救自己的。
徐立身的这种幻想不是没有根据的。从他当上乡镇党委书记起,就开始注重和掌管干部命运的部门打交道。那时,他身上并没有那么多的毛病,这样做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不让这些单位或个人找自己的麻烦。这是因为他在大队当干部那时候,就知道公社的那些手中多少有点小权力的部门,经常到大队里吃拿卡要,一个也不敢得罪,得罪了哪一家,都会给自己小鞋穿。所以,他能够步步高升,并不是像萧干那样靠自己的奋斗拼出来的,而是靠善于与上级打交道,受到上级青睐,抓准了机会,提干、提升起家的。
一个从最基层上来的干部,最看重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同时对上级部门里的工作人员,不论官职大小,始终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神秘感。他发现,这些纪检呀、监察呀、检察院里的干部对他们这些领导干部很客气,而且办案的时候,也不都是凶神恶煞的样子。个别工作人员与常人没有二致,甚至比一些部门的人更黑。于是,就本能地同这些人打起交道来,专门在这些要害部门培植私人势力。朋友一批批地交上了,胆子也大了起来。
后来,徐立身进一步发现,和这些人交成了铁杆儿朋友,不但不给找事儿,还起到撑腰壮胆的作用。他曾经对一些朋友说过,这些部门是绝对不能得罪的,像纪委,理发匠的头没人剃,他们能够监管别人,别人却拿他们没办法。
当上副县长以后,交这类朋友的档次升高了,达到了市一级,自己不但有了保护伞,也能够充当别人的保护伞。他最拿手的功夫,就是经常到这些部门坐坐,并不带什么礼品,而且逢年过节时,也不到这些人的家里送礼。只是在有意无意中了解到一些人家里有什么困难时,总是像及时雨一样,帮人家办好,逐步取得了这些人的好感,甚至是感激。当然,与这些人单独相处的时候,信封是少不了的,没有人拒绝一个在职的副县长的好意,一个个都笑纳了。久而久之,这种感情越来越浓厚。凡是送到这些部门的关于徐立身问题的上访信件,都会有人通风报信,有人还会出手把事情摆平。
有了这种幻想,徐立身给自己定下一条原则,要像当年“四人帮”里的张春桥一样,不管办案人员如何攻心,自己哑巴进庙门,一言不发。要不了几天,就会有人出面捞自己。他想起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外县有一个副县长,也被市检察院里查办了,硬抗了七天七夜,拒不承认收受贿赂,检察院里的办案人员最终拿他没有办法,不得已把这个人释放了。自己也得向人家学习,一定得拿出一条铁汉子的模样,大不了褪一层皮。
几天几夜,办案人员用探照灯烤着他,不让他眨眼,轮流对他进行精神轰炸。吃饭也只给他一些干得难以下咽的东西,让他渴得难受。卫生间里的水龙头关闭了,根本没有水。而且解手时,也有人紧盯着他。有一次,他渴得实在忍不住了,趁审案人不注意,捧起痰盂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吓得那些人,再也不敢往他的面前摆放痰盂了。
可这一次徐立身彻底失算了,根本没有人捞他的迹象。他愤愤地想,无怪乎有人说,检察院里无朋友,这些平时喂熟的人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老子在位的时候,你们称兄道弟,无比亲密,现在落难了,你们一个个昧着良心,成了缩头乌龟。
再硬的汉子,也顶不住软磨。徐立身头昏脑涨,渐渐地消磨下去了顽抗的情绪,原来对办案人员的话充耳不闻,开始听了进去。越听越觉得吃惊,办案人员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了如指掌,像剥葱一样一点点地揭露出来。有些东西,他越听越觉得,告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死对头秦鸣鸥,因为除了秦鸣鸥知道这些问题的情节和细节外,的确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家伙,临死还要拉一个垫背的。
办案人员对他的态度,一直不急不躁,一连几天,并不同哑口无言、顽强抵赖的徐立身作正面交锋。到了徐立身的心理防线即将崩溃的时候,才告诉他,你的问题省委作了专题研究,是当做大案要案来办的,任何侥幸心理,企图蒙混过关都是徒劳的。徐立身这才彻底败下阵来,开始交待问题。又经过了几天几夜艰苦的审讯,徐立身终于把自己能够想到的一切,全部倒了出来。
徐立身永远没有想到的是,他最终败在秦鸣鸥手里。正是这位临死前出于对党忠诚的老干部,把自己所掌握的关于徐立身的罪行,全部详细地整理了出来。这封举报材料,辗转到达省委书记的案头时,已经是秦鸣鸥死了三个月以后的事情。省委书记震怒了,批转给省纪委立案查处。省纪委领导认真研究了秦鸣鸥反映的问题,认为案情重大,不可等闲视之,采取了一些严格保密的措施,绕开了市县两级纪委,开始对徐立身进行侦查,最后发现,徐立身的问题不仅是贪污受贿的问题,而且带有黑社会性质。在徐立身的老婆死之前,就已经决定要对他进行双规,办成铁案以后,再移交司法机关处理。这一切,徐立身一直被蒙在鼓里。
当这一密令还没有发出时,曹明祥书记已经觉察出徐立身大事不妙,及早做了防范准备。在徐立身为老婆的死要大操大办的时候,曹明祥及时要求“四大家”在职干部不要去掺和,意在保护同志。但他不敢明说自己的推测,仅仅用一个领导干部的妻子亡故,从体制上讲,大家不宜有什么表示,以免造成不利的政治影响来交代一下。
对徐立身采取双规措施的操作办法,实际上社会上流传的第一种版本才是正确的。等省纪委的办案人员把一切部署妥当以后,找到了曹明祥,把上级的指示第一个向曹明祥进行了传达,要求他配合这一工作。曹明祥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只是按照上级的指示,做了一个县委书记应做的工作。令曹明祥痛心的是,这一个与自己共事多年的老同志,就这样通过自己的指令,像秋天的飞蛾一样,自动扑进了火里。

徐立身走后的这几天,刘鎏敏锐地捕捉到叶兆楠的表现有些异样。较为明显的变化是,过去除了开会时或者在走廊里碰到他,叶兆楠从来不到其他副县长屋里串门,现在走动勤了,自己的办公室就来了两次。坐下来,叶兆楠拿出老大哥的亲切样子,与刘鎏闲扯一通后,仿佛不经意间,把有些工作也以商量的口气说上一些。居高临下,心情不错,就连笑声,也似乎爽朗起来。刘鎏觉得,这可能是自从曹书记安排叶兆楠,分别告诉副县长们,不要以单位或者个人名义参加徐立身老婆的吊唁活动后,叶兆楠觉得自己的地位重要了,精神上满足了,活得就滋润了一些。刘鎏不止一次想,如果是因为徐立身双规了,叶兆楠情绪发生这种明显变化,足以证明,人心真的太险恶,在同事们中间,幸灾乐祸的心理是普遍存在的。
问题虽然出在政府机关,却直接牵连到了县委大院。不管曹书记在会上说得如何恳切,两套班子人员的情绪毕竟出现了短暂的消沉。
有两天时间,刘鎏上班后,忽然不见了叶兆楠快活的身影,也不见了戴敬烨在办公室出没。这两个人,一个将自己分管的工作中小城镇建设和乡村道路建设切给了刘鎏,一个是主抓新农村建设的,都与刘鎏的工作直接相关联。刘鎏与他二人的交流,相对其他副县长来说,更加频繁一些。
刘鎏有事情要和他俩商量,就打电话问庞玉立主任,他们到哪里去了。庞玉立告诉他,两个人都没有跟他交代过,是直接向郗县长请的假,但也听说,叶县长去省城了,戴县长好像去唐都市了。庞玉立说话的口气中,流露出半神秘半挖苦的味道,让刘鎏恍然大悟。
刘鎏猛然意识到,姑夫说的“有好戏唱”,现在已经开锣了。到底是一个老组织工作者的眼光独到,徐立身刚刚进去,他姑夫就意识到,常务副县长的位置出现空缺,很快就会出现竞争的局面。自己没有这种意识,觉得有可能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好多在台上坐的人可能要受审查,另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竟然笨得只看到了幸灾乐祸的一面,没有看到产生活思想的大有人在。
他分析了一下,在丰阳县的四大班子中,徐立身事件引起的思想动荡,不仅使有些人害怕受到牵连,而且使好几个人看到了希望。曹书记和郗县长肯定要为让谁来填补这个空缺而动脑筋,考虑如何摆平手下几个人选的企盼。只有三把手副书记吴洪勋,不会有什么想法,他已经到了瞄准县长职位的地步,不屑于常务副县长这个位置。这些年来,常务副县长和常务副书记都是既重要又敏感的角色,市委人事安排的规律,仿佛已经成为定例,这两类职务都可以晋升为县长,而常务副书记的几率相对大些。一般是常务副书记出任了县长,常务副县长多数递补为常务副书记。吴洪勋肯定不愿意走萧干的老路,但让吴洪勋这个人填补徐立身留下的空缺,是根本不可能的。
真正觊觎常务副县长位置的,至少有四个人,戴敬烨和叶兆楠自不待言,副书记訾同亮肯定要争一争,县委组织部长是否也要乘机插上一腿,很不好说。他出于好奇,想搞一个心理测试,就分别给訾同亮和组织部长打了个电话,证实一下自己的推测。组织部长的电话没人接,手机关机。訾同亮的座机也是干响没有人接,手机很快拨通了。
訾同亮说:“老弟有什么吩咐?我现在在外边,不在机关。”
刘鎏说:“没有什么,你不会是到龙啸湾水库休闲钓鱼吧?”
訾同亮说:“我确实是待得发闷,专门出来钓鱼的,你可别对其他领导说呀。”
刘鎏说:“你放心,还希望您今后多多关照呢。”
訾同亮爽朗地笑着说:“哪里哪里?彼此彼此。”
刘鎏又打电话到组织部办公室去,询问组织部长的下落,得到的答复是,组织部长刚刚从机关出发,说是到市委组织部参加一个会议。刘鎏知道,哪有什么会议?这家伙一定是跑官要官去了。心里明镜一般,对自己正确的分析和判断沾沾自喜。
刘鎏的分析一点也没有错,但他没有往深处想。其实这件事儿,波及面还很大,出现了联动效应。县委的领导,瞄准常务副县长这个位置的,大致不过这几个人,但人大、政协的几个年龄偏小一点的副主任、副主席,谁不想借机挪一挪窝儿,到政府搞一个实职干干?就连乡镇的党委书记们,未必没有活思想,拔个萝卜地皮松,能不能向县级上靠一码儿,就突然出现了可能性、可行性和可操作性。至于乡镇党委书记下面的乡镇长们,以及以下的所有人等,都在密切注视着事态的发展,说不定都有一次变动的机会,心理上都会引起微妙的变化。就好像平静的湖面,突然在中心处炸响了一颗鱼雷,震荡的波纹很快延伸着,衰减着,但这些同心圆,能够一直传输到岸边。
在究竟让谁接替常务副县长问题上,曹明祥和郗应松首先出现了分歧。郗应松从不干涉人事安排,但这个常务副县长是在自己的麾下,就有资格和责任向曹书记提出建议。依郗应松的意思,让訾同亮过来干,组织部长接訾同亮,戴敬烨到县委大院去接替组织部长,这是惯例,无可厚非的。但曹明祥嫌麻烦,一推一拉,要动几个人,干脆让戴敬烨靠上一码儿,不就得了,简单省事。
郗应松态度坚决地说:“曹书记,我是用人的,所以才坚持我的意见。你肯定心里很清楚,老戴这个人忠厚诚朴,但人云亦云,缺乏开拓精神,相比之下,还是訾同亮比较合适些。”
曹明祥没有表态,暗暗想,谁不知道你郗应松和訾同亮是从同一个县过来的?到了丰阳县,就数你俩的关系最铁,如果让你们纠缠在一起,沆瀣一气,你这个政府班子我就要失控了。
就这样,县里的党政两个一把手,或者说丰阳县的一、二把手,就徐立身事件留下的人事安排问题,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曹明祥在同郗应松交换了两次意见后,郗应松始终没有松口让戴敬烨来接替徐立身,曹明祥不愿意妥协,最后对郗应松说,还是让市委定吧,说不定叶兆楠有可能得到重用呢。
曹明祥说出这样的话,郗应松马上意识到,訾同亮肯定没戏了,市委领导当然听一把手的,自己是不能违背原则,到市委书记那里直接替訾同亮说话的。但对于訾同亮来说,自己的良心过不去,没法向老乡交差。对于曹明祥的这个主意,倒不失为一个折中办法,就苦笑着说,老兄,你这个办法不错。我看行啊,老戴和同亮如果弄不成,大不了让叶兆楠干。真的落到他的头上,不一定有什么矛盾了,这倒有点“鹬蚌相争,泥鳅得利”呢。
曹明祥到市委去,见到了市委方书记,坦率地把郗应松他们两个人关于接替徐立身职务的分歧讲了,建议方书记调和一下,实在不行,为了维护班子团结,让叶兆楠干也行。方书记不置可否,对曹明祥说,你们的建议都有参考价值。人事问题,市委要全盘考虑。曹明祥听了这话,觉得和郗应松争执不值得。早知是这个答复,完全没有必要同郗应松协商几次了,徒惹下了两个人的不愉快。
矛盾不怕上交,上级自有解决矛盾的办法。市环保局的那个局长要退下来了,宋炯怂恿着方书记,让杜思宝接替老局长,并且说这个人政治思想强,业务能力棒,善于组织协调,在环保局很有威信,是一个一把手的好料子。在实施“二十一世纪议程”中,从可持续发展的角度看,环保工作越来越重要,让一个懂行的人干是最合适不过的。
这些文绉绉的话,从宋炯的口中说出来,让方书记大感意外。方书记心想,工作岗位真是锻炼人,这粗人宋炯竟然学会了唱细戏。他不知道的是,这些点子都是杜思宝出的。
原来,当杜思宝向宋炯透露,自己局里的局长要退下来,请宋书记帮忙,看能不能接替这个位置时,宋炯异常兴奋,说杜兄这个主意不错,你让我怎么帮你?杜思宝就把自己上述的几个优点向宋炯说了。
宋炯说:“扯淡,你这么多咬嘴的话,能从我的嘴里说出来吗?”
杜思宝说:“宋书记,正是因为这些话不太容易掌握,才让你说。你要是说出去了,分量就不一般了。”
宋炯说:“行,就按你说的办,你教教我。”
宋书记到底不愧是大领导,心思灵巧,让杜思宝把上述意思说了两遍,其他优点不用记,只记住了“二十一世纪议程”和“可持续发展角度”这两组词汇,顺口说了出来,就让方书记刮目相看了。
方书记心里当然有自己的用人打算,那个环保局局长的位置,是给市里经济开发区的党委书记留着的,平级的一把手好调整,哪能从单位下边的人选中提拔?他又不想驳回宋炯的面子,忽然想到丰阳县上报缺位,就对宋炯说,还是让你说的那个杜思宝下基层锻炼锻炼吧,叫他到丰阳县去,进常委、当常务副县长,这对他有好处。不然,即使是块好料子,总在业务部门干,成长的速度相对缓慢一些。
宋炯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又见方书记从杜思宝“可持续发展的角度”考虑问题,不能算对不起杜思宝这个铁哥儿们,就说方书记这个主意高明,我同意。同时,自鸣得意,再见到了杜思宝,完全可以打趣这家伙说,杜兄,历史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了,你就好好地给老弟“议程”一把吧!
这项决定一宣布,丰阳县的震荡很快平息了。只有杜思宝大感意外,虽然回到老家去任职,有着衣锦还乡的效果,是一件喜事,但家乡的事情毕竟不好办。人际关系太复杂,徐立身留下的茬子不好接,乡亲们也会乘机找事儿,要这要那的让自己作难。况且与那个叶兆楠一起共事,让他如同吃了一只蝇子一样反胃。但这毕竟是宋炯的一番好意,树挪死,人挪活,没准儿,将来的进步更快呢。
正文 第二十二章
项明春一拍大腿,说:“阎王好说,小鬼难缠。我们已经有办法了,就用古代衙门里走‘门子’的方式,向具体经办的领导和人员努力吧。别看这些人官职不大,权力却很大,他们糊弄上级有的是办法。”

杜思宝上任不久,县里就面临着乡镇体制改革的硬任务。县委统一安排,让杜思宝临时分包了黄公庙乡。省委要求,要用最短的时间,把这项带有攻坚性质的任务啃下来,彻底精简乡镇的机构,精简乡镇的富余人员,让乡镇真正消肿,从最基层开始,把行政成本降下来。
杜思宝知道,这项工作确实是硬任务,牵涉到方方面面利益的再分配,稍有不慎,全盘皆输,的确是一件难办的事情。接受任务后,一直想,自己的压力再大,也没有项明春他们肩上的担子沉重。乡镇的工作实在是太难搞了,上边千条线,下边一根针,上边开口子,下边拿票子,一个小小的乡镇,几乎浓缩了整个社会。自己做市直部门的干部和现在做常务副县长,都可以对下边呜里哇啦,下指示,定调子,具体工作起来,让基层作不尽的难。他从以往对乡镇工作的了解,真有点替项明春担忧。
杜思宝对上次乡镇搞的那次流产了的“双减”工作,至今记忆犹新。“双减”也是与这次的工作同样性质,无非是减少“七所八站”,压减膨胀出来的人员,任你如何做思想工作,人们宁可喝稀饭,也不愿意下海挣大钱。当然,杜思宝当时在市里干,没有参与这项工作,但从自己家乡高楼乡的党委书记那里得知,实施起来,阻力强大。高楼乡的党委书记告诉他,当乡里动员一部分干部职工,分流到企业去时,这些职工不干,比扒他们的祖坟还恼火。第一次张榜公布,就一下子捅了马蜂窝,立刻激起了一部分乡镇机关干部聚众上访。
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有几个乡镇的“刺儿头”联合起来,市访、省访不解决问题后,干脆搞京访。这些人为了扩大事态,竟然异想天开,闹出了到北京东交民巷一带,外国大使馆的聚集区去“告洋状”的笑话。他们本来串通一气,要到美国大使馆去闹,把舆论造到这个世界上影响力强大的国家去,以期引起中央领导的高度重视,进而为他们解决问题,让外国人迫使中国的县乡领导就范。结果没有人懂得外文,弄不清星条旗与其他国旗的区别,没有找到美国大使馆,却见到了一处欧式建筑群落,推推搡搡,终于有人带头,奋不顾身地去冲击一个小国家的大使馆。当这批人还没有突破大使馆的第一道警戒线时,就被武警战士们抓的抓,驱的驱,少部分人进了看守所,大部分人作鸟兽散。(见《怪味沧桑》下卷“回乡”一章)
消息传来,让丰阳县的领导很丢面子,省市两级领导严厉地批评了他们的工作不力,责成丰阳县委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维护社会大局稳定,杜绝此类事故发生。这一天下奇闻,曾经弄得县里的信访部门和乡镇主要领导整天提心吊胆,严防死守,部署专人监控了那些带有上访倾向的人。好长一段时间,上上下下神经兮兮的,到现在还没有对这一批上访人员彻底消除疑虑。
省委对乡镇机构改革工作下了最大决心,下达了一系列指示,要求做到“无情改革,有情实施”。三个月内,保证完成改革任务。指标任务是硬的,时间表是死的,不能讨价还价,纪律处分动真格。
市委上行下效,把这项工作摆上了最重要的议事日程,专门召开了乡镇党委书记参加的动员大会,一竿子插到底,要求各县、各乡镇,向省委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在大会上,市委方书记慷慨激昂地表示,在这场攻坚战中,一把手要亲自抓,负总责。对于不能如期完成工作任务的县乡两级主要领导,市里的纪律处分还要加码儿。我就不相信,有人胆敢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
由于省委明确规定,在改革期间,所有干部配备工作一律冻结。尤其是县乡两级的一把手,绝对不允许调整,必须坚守岗位,实行严格的“首长问责制”。曹明祥曾经担心,自己因为徐立身事件,可能被市委引咎调整的问题就不存在了,于是,精神抖擞、雷厉风行地抓起了工作。正应了那句老话,“老大难,老大难,老大出来就不难”,曹书记把县级干部全部分包到乡镇去,成立了临时机构,明确职责,严格督察督办,跟踪问效。这项深层次的政治体制改革运动,立刻蓬蓬勃勃地在全县开展了起来。
项明春很乐意杜县长来帮助工作,他们自从在“后进村整顿”验收时,交上了朋友,到后来在萧干病房里相聚,一直不断有来往,两个人意气相投,甚是相得。
冯司二曾经当着两个人的面奉承说:“项书记,你和杜县长都是我们县真正的大才子,在咱们县所有的才子中,他们的名气没有超过你们俩的。”
项明春说:“别瞎说了,人家杜县长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一些。”
冯司二说:“那是没有让你到那个位置上,要不,你不比杜县长逊色。”
杜思宝说:“我是不是才子,需要打问号,项书记是当过‘大师爷’的人,给他阳光,就肯定会灿烂无比的。”
项明春忽然想起来,他刚刚进入县委办公室的时候,到春水镇搞农村第二步改革的调研,原来的镇党委书记马春德,曾经把自己比做“柳床儿”,说插在哪里都能成活,现在杜县长又有新的比喻,说明自己这个人还是有价值的。(见《侧身官场》“调研”一节)
平心而论,项明春对于这项改革认识是很到位的,早就有心理准备。但在操作过程中,存在着相当大的困难。先不考虑如何精简机构和富余人员,在他和副县长杜思宝的面前,首先出现了一只拦路虎。
这只拦路虎是,省里不仅要求精简机构和富余人员,还要砍掉一部分乡镇。省里制定了严格的标准,除了山区乡镇外,人口不足三万人的平原或丘陵地区的乡镇,一律撤并到其他乡镇去。并且对于符合条件的县市区,只要撤掉了一个乡镇,省政府要给这个县市区以奖励和财政补贴,带有悬赏的性质。
黄公庙乡一直认为自己是山区乡镇,人口虽然差一百五十口不足三万人,可只要是山区乡镇,就能保留下来。谁知道大意失荆州,等报纸上把第一批保留下来的乡镇予以公布时,杜思宝、项明春和冯司二,以及所有的乡干部、乡直部门的干部职工全都傻了眼,保留乡镇的名单上竟然没有黄公庙乡的名字。大家再也不为自己的去留担忧了,而是集中在乡机关里,人心惶惶,忧心忡忡,哭爹骂娘,唉声叹气。要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啊?众人同仇敌忾,要求上级把黄公庙乡保留下来。试想,出现这种状态并不奇怪,眼看就要“亡党亡国”了,谁还有心思考虑自己的个人得失?先把自己的乡镇保留着再说。
矛盾立刻集中到了杜思宝和项明春这里。杜思宝马上让项明春向县委临时组建的办事机构请示,得到的答复是,原来历史上统计的报表内,黄公庙乡不属于山区乡镇,按人口算,又达不到法定人数,只得切掉。
杜思宝和项明春得知这一重要情报,马上赶回县城,找到曹书记和郗县长,共同研究解决问题的办法。曹书记非常同情黄公庙乡的遭遇,觉得上级的这条政策,把一个经济发展的区域中心切下去了,实在可惜。黄公庙乡一带的经济发展很可能因此而受挫,再也没有发展的机遇了。而且,这么多的乡镇干部、职工,更难让县里消化处理。
议来议去,曹明祥书记明确表态:“我们不稀罕省里的奖金和表彰。做任何事情,要两利相比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不按山区考虑,就黄公庙乡的土地面积,有一百八十多平方公里,足够成立一个乡镇了。黄公庙街又是多年历史形成的集镇,如果一定砍掉,当地的政治、经济将损伤惨重,付出的代价太大,多少年也不一定恢复过来。邓小平同志最强调的就是实事求是,‘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也不允许这么做,毛主席教导我们,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就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们应该多想一点主意,针对政策存在的漏洞下手去解决问题。黄公庙乡不就是差一百五十口人吗?派出所与计生办的数字历来对不上号,不上册子的黑人口估计不下一千口人,你们完全可以在这上边做做文章。上级的政策是铁定的,但人终归是活的,活人不能让尿憋死。郗县长,你看这个意见怎么样?”
郗县长非常同意曹书记的意见,对杜思宝和项明春二人说:“曹书记的指示你们一定要认真领会,狠抓落实。依我看,杜县长和明春同志你们两个,要赶快到省城去,找到乡镇改革的指挥中心,陈述我们县委、县政府的观点,要不惜代价,钻窟窿打洞,千方百计也要把黄公庙乡保留下来。”
得到了书记、县长的支持,杜思宝和项明春有了保留黄公庙乡的信心和决心。回到乡机关,把领导的意思向党政班子作了传达贯彻,班子里的同志们精神振奋,一致支持杜县长和项书记到省城去做工作,一竿子捅到顶,让黄公庙乡永远落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上。
杜思宝到项明春办公室里,和冯司二一道商定这一次谁去省会。最后决定三个人一起去。杜思宝说:“明春啊,咱们三个人一起去,你就不用带车了,乡里的经费困难,能给你们省一点就省一点。”
项明春说:“还是杜县长体谅基层的难处。可这一次去,少不得要请客送礼,这笔资金上哪里筹措?”
冯司二说:“项书记,你不用发愁,我自有办法。找几个大单位一凑就够了。”
项明春有点不相信地说:“这些单位整天向党委、政府叫穷,他们会甘心出这笔钱?”
冯司二满怀信心,大义凛然地说:“县长、书记你们放心,这些单位只要知道咱们是为了保护全乡的利益而去的,没有不支持的道理。让他们忍痛先凑出来,大不了我把自己的新房子抵押上,贷了款还他们!”
冯司二到几个大部门转了一圈儿,没有出机关大院就凑上来了几万块钱。项明春想,冯司二这个家伙对下属的理解,有时比自己吃得还透,能力见长了。

在去省会的路上,杜思宝、项明春和冯司二不断地分析,究竟如何才能达到目的。
项明春说:“杜县长,你在市直干了那么多年,没有少参与跑项目,在同上级打交道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这一次去,我们全都仰仗你了。”
冯司二也是这个意思:“我们这些乡镇干部,别说到省城,就是到唐都市,也是土老帽一个。主要是认不得人,两眼一抹黑儿。向人家介绍自己是乡镇干部,人家就翻白眼,瞧不起我们。有你杜县长带队,我们心里就有了依靠。”
杜思宝说:“说起来惭愧,我和宋炯书记一起去北京跑项目那一次,除了提供一些文字材料外,什么作用都没有。十几天下来,连国家有关部门的大门,朝哪个方向开都不知道。这次动身之前,我就一直想,你们肯定对我寄托的希望很大,其实我这心里一点准稿子也没有。论社会经验,我远远不如你们两个丰富。”
项明春说:“咱们谁都不用谦虚了。我看,是不是换一种思路?杜县长你设身处地想想,你在环保局工作时,我们这些基层单位到你们那里跑项目,你是怎么做的?手下人是怎么做的?我们这些来自基层的人应该怎么跑,才是最简捷的途径?”
杜思宝沉思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不无遗憾地说:“市里该有什么项目?顶多是个中转站。不过,说穿了,基层到上级办事,最好是要打通主管人的环节,他们的变通能量大得惊人。你要是直接找到领导了,领导反而囿于政策限制和政治影响,不好表态。实在躲不过去,顶多交代那些具体办事人员办理。这些具体的办事人员,当然不敢硬顶,想给你办,就能给你办,然后把责任推到领导头上。不想给你办,就会拿出条条框框制约你,让领导干着急没法说话。”
项明春一拍大腿,说:“杜县长,这正是你出的好主意嘛。俗话说,阎王好说,小鬼难缠。我们这次去省里陈情,事关重大。正在风口浪尖上,直接去说服领导,不要说不容易见到,就是见到了,只能碰一鼻子灰。要想让领导出面表态,肯定是难上加难的。听你的指示,我们已经有办法了,就用古代走‘门子’的方式,向具体经办的领导和人员努力吧。别看这些人官职不大,权力却很大,他们糊弄上级有的是办法。我就不相信,省委书记和省长大人,会把一个一个乡镇的情况亲自进行审查。”
杜思宝和冯司二都认为,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能这样办,死马当做活马医。可是,究竟怎样才能与乡镇机构改革的办事处挂上钩,心里仍然没有数。
项明春说:“正面攻不上去侧面攻,我们动用在省城里工作的乡亲和朋友,不信找不到打开问题的缺口。”
冯司二说:“对,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没有锯不倒的大树!”
杜思宝当即给省环保局熟悉的领导和同志打电话,并没有说明来意,只是说到省城来了,顺便看看你们。对方说,你这个家伙,悄悄地离开了环保系统,当官去了,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好吧,我们等候着你的大驾光临,一定要灌美你!
杜思宝在省环保局里的领导、朋友们,果然极其热情地招待了他们这一行人。在敬酒的过程中,杜思宝说,我带我们黄公庙乡的书记、乡长来,除了答谢你们多年的支持,更重要的是有要事相求。就把这次的来意向主人们陈述了一遍。
一个朋友说:“我就知道你这家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然不是专心致志来看我们的。”
另一个朋友说:“是啊,共产党的干部就像大闺女,嫁给谁了,就跟谁一心,我们真拿你没办法!”
几个人冥思苦想,谁也没有想到自己和那个办事处的有关人员熟悉。最后,一个朋友说,你们不用着急,明天到机关里去,我们都打听打听,肯定会有办法的。项明春说,是啊,几何拓扑学上就有一条原理,说全世界的人,不用排上五十个关联,就会找到任意两个人之间的某种联系。
环保局的一个领导听了这话,立刻对项明春刮目相看,他们不曾想到,原来乡镇同样是藏龙卧虎之地,党委书记竟然也有如此高的理论水平!于是,敬酒就更加热烈了。
第二天上午,不到九点的时候,省环保局的办公室主任来电话说,巧了,正是他们办公室的一个女同志的老公,就在这个临时办事处里上班,通过她就可以找到有关人员。
果然不假,他们终于通过这个女同志,找到了具体负责处理乡镇撤并工作的任处长。当即让那两口子找了个高档酒店,请任处长赴宴。
碍于这个女同志和她老公的面子,任处长终于来到了,一行人才松了一口气。任处长没有过多地拿架子,他表示,你们为民请命的心情我很理解,但已经上了黑名单我就不好办了。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们明天下午去找办公室的小王,我事先跟他交代一下,让他帮助你们想想办法,怎样才能从黑名单上撤下来。记住,上午人太多,吵得厉害,你们千万不要去,下午最好也是晚到一点。
有了这个承诺,三个人觉得有了一线希望。送人家出来的时候,冯司二分别给三个人意思了一下,大家都笑纳了。
三个人心急火燎地等待下午接近下班的时候,觉得人生中唯独这一天特别漫长。见到小王的时候,这小王一脸疲惫,就要关上电脑下班了。说明来意后,小王冷淡地说,我知道这件事儿,任处长已经交代过了,不好办。项明春打躬作揖,急切地央求人家,务必给予通融,我代表全乡干部、群众感谢您的大恩大德了。你这么手指头稍微一动,就决定了我们几万口人的前途和命运。
小王说:“既然你们的心情这么迫切,把你们的上报材料交给我看看吧。”
三个人一看有门儿,冯司二就把那个厚厚的信封递了过去,小王看都没有看,塞进了抽屉里,然后问他们乡卡壳的原因。小王在电脑上翻出来黄公庙乡的一栏,果然不在山区乡镇一列,面积超过了一百平方公里也没有用,人口不是差一百五十口,而是差四百多口。
项明春说:“小王领导,你看是不是在电脑上把我们的人口数字增大一些,让我们过关?”
小王说:“那哪成?这是根据你们市统计局的公布数字输入进去的。法定的东西,谁敢动?只要你们能够打通市统计局的环节,让人家给你们出一个权威数字,我就可以操作了。”
三人得了这话,急忙赶回了唐都市。市统计局的领导当然同情他们,让档案员搬出历年来的硬皮年度统计书来,仔细审查,在国家搞国情普查,确定山区、平原乡镇的那一年,的确把他们打入了非山区乡镇,这显然是不可能变更的了。他们只好又在人口数字上打主意。在最近的年末人口数字上,由于计划生育的原因,人口增长的速度一直控制在国家限定的范围之内。计划生育实行“一票否决”制,黄公庙乡从来没有被否决掉,而且连黄牌警告也没有受到过。这样一来,到去年年末统计,人口并没有突破三万人。
项明春想,真是想不到世界上的事情这么复杂,相互制约。公鸡头,母鸡头,得了这头失那头,按下葫芦瓢起来,大风大浪过去了,却在阴沟里翻船,看起来是个岗,跳上去却是一条沟。忽然灵机一动,问统计局的领导,今年的统计数字出来没有?
统计局领导说,清样已经出来了,还没有开印。然后,马上让人把正在校对的清样拿过来。几个人头对头,在一起一一对照,上面仍然是现在省里的那个数字,差四百多口人。他们请统计局领导出个证明,证实他们的人口已经突破三万人。统计局的领导苦笑着说,出证明有个屁用,上边根本不认我们的证明,如果那样的话,我们不知要出多少张证明了。各级领导的眼里,只有印在本子上的数字才有效。再说,这是逐级报上来的,我们不敢更动,担不起这个责任。
出了统计局,三个人非常苦恼,想不到在这里又碰了壁。正在无计可施时,项明春突然想到,他清楚地看到,那本新统计书的印刷厂是淮水市印刷厂,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要到淮水市印刷厂去碰碰运气。他对杜思宝说,杜县长你不用再去了,你在家里休息,我们去做最后的一搏。不管成与不成,随时和你保持热线联系。
杜思宝同意了这个办法,让他们火速赶向淮水市。
等项明春和冯司二走后,杜思宝习惯性地打孙丫丫的手机,电脑播音员说,你拨叫的号码已停机。杜思宝知道,孙丫丫坚决不会再理他了。也不知道那个叫自己母亲奶奶的孩子,是不是上了幼儿园?一阵牵肠挂肚的思绪涌上心头,却像项明春他们那样无计可施。
想到项明春,杜思宝忽然觉得这家伙处事不乱,脑子特别机灵,点子特别稠,有许多惊人的急智。不禁回忆起那一年,他带队到丰阳县验收后进村整顿工作,县委组织部用大小纸蛋的办法,让自己随意摸出了县里安排好的整顿村,说不定就是这个项明春出的点子。他们这一次的活动,一路上,别看项明春事事谦虚地请示自己,其实左右了整个工作进程。但愿他们去淮水市马到成功,自己的面子上也有光彩。

项明春和冯司二果然马到成功了,他们直接找到印刷厂的厂长,请他到淮水市最豪华的“巴西烧烤”连锁店里吃喝。厂长说,你们市统计局在签字前,我们是不开印的。冯司二掏出五千元,塞在厂长的衣袋里。项明春说,我们只要一本就够了,况且,只须把我们乡人口数字那一栏临时变动一下,我们走后,你们仍然可以按校定后的数字出书,这不会有什么风险的。厂长踌躇了半天说,念你们这么心诚,又是为老百姓办事,我就担一次风险吧。不过,开一次机,没有几百元的花费是办不成的。冯司二马上又掏出一千元交给厂长,这事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他们回到唐都市,在孙二孬的酒场上,找到了杜思宝。孙二孬在县里闹腾时,项明春就很熟悉,于是不客气地坐在一起吃喝。孙二孬说,我小宝表侄当了咱们老家的常务副县长,我这个儿时的老同学打心眼里感到高兴。项书记、冯乡长,你们要好好地支持他的工作,让他的官当得顺溜溜的。这些大实话,谁都会说。项明春立刻表示,贵哥你放心,我们保证在杜县长的领导下,把工作搞得好上加好。孙二孬两眼放光,说自己开金矿时,就知道老家马寨村的地气动了,该出个大人物了,想不到就应在自己的好朋友身上。在孙二孬心里,当环保局的副局长算不得官员,当上了副县长,才是真正的领导。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那一本说伪造又不是伪造的统计年报书,发挥了巨大的威力,没有费多大周折,小王留下这个本子,把黄公庙乡从撤掉乡镇的黑名单上删除了。
在返程的路上,一行人心里的阴霾散去,又像当年后进村整顿验收时那样,说起了跑这件事情的过程和一些笑话。
冯司二说:“杜县长啊,我看你这个人一点架子也没有,平易近人啊!”
杜思宝说:“在你们面前,我摆什么臭架子?我这是跟宋炯书记学的。明春啊,这次行动,我真的非常欣赏你的才能。要不是你想出了这么多的好点子,恐怕这件事儿要办黄。”
冯司二说:“杜县长,你不知道,我们项书记其实是怀才不遇呀,如果让他当上了县领导,肯定比有的领导高明。”
项明春吃不得人夸奖,又怕伤了杜思宝的自尊,急忙拦着冯司二的话头说:“你不要瞎吹。我们能够把这件事儿办成,都是杜县长英明指挥的结果。我那些小点子,偷鸡摸狗的,不大气,实在算不了什么。”
杜思宝说:“你不要谦虚,鸡鸣狗盗也是三十六计中的妙计之一。我已经看出来,你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我回去要给曹书记和郗县长好好地汇报汇报,要他们想办法,把明春的事情考虑考虑,确实不能再埋没人才了。”
冯司二非常高兴地说:“好,杜县长是个伯乐,发现了千里马,项书记的进步就快了。”
项明春揶揄地说:“你这个老兄啊,我知道你巴不得我早日离开黄公庙,腾出位置,你好抢班夺权呀!”
冯司二憨厚地笑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杜思宝说:“我也看得出来,你们两个的配合,真的不错,在乡镇工作能有如此好的搭档,不仅是两个人共同的福气,而且是一个地方广大干部、群众的福气。”
项明春敬佩地说:“杜县长看问题是非常准确的,我要不是离不开冯乡长这个好搭档,早就要求县委给我找一个部门调休,让这个老兄干了。”
大家一时无言,还是项明春提出,别说这些酸不拉唧的奉承话了,说点笑话,我们大家开心开心。
冯司二说:“县长带头,当兵的加油!请杜县长先说。”
杜思宝想了想这次跑的事情,忽然联想起和宋炯一起进京跑项目的轶闻趣事,就对大家说了,几个人觉得非常好笑。
项明春有所感悟地说:“这当官呀,全凭机遇,碌碌无为的人不见得进步慢,相反有本事的人说不定受到压抑。历史上多少草莽英雄,让知识分子俯首帖耳跟着人家干。旧社会,我们乡里出了一个有名的绅士,大字不识几个,当时却统治了方圆几百里。抗日战争的年月里,大城市里一批知识分子来投奔他,他为这些人热心地办了学堂,让他们发挥作用。有一次到学校视察时,学校的主持人为他特意准备了一场篮球赛。他对学生们打篮球在场上乱抢不理解,让手下人给学生一人买一个,说这样拼命地抢来抢去,成何体统?弄得学校老师费了不少口舌,才让这个大后台老板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后来,蒋介石把他请到南京开会,他回来后,学着外边的社会风气,倡导实行新生活运动,自己只喝白开水,说这个要求好,人老几辈子,就喝这东西才养人。说起南京市来,赞不绝口,真让人开眼界,却对在马路上让行人靠右边走的规定想不通,对身边有知识的人说,这老蒋不知怎么搞的,行人都靠右边走,难道让左边空着?”
杜思宝说:“你这是老掉牙的段子了,没有什么新意。我听说,这个人非常正直廉洁,疾恶如仇,天天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土布衣服,为老百姓办了不少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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