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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官阶

_7 郝树声(现代)
王韵这才放下心来,认真洗涮了半天,坐在床边,看着刘鎏打开项明春给他买的一大堆复习资料,潜心学习,也不敢开电视机了,给刘鎏泡上茶水,柔声说:“少看一会儿,早点睡吧。”
刘鎏没有吭声,只顾自己看书。王韵无聊地躺下,眼巴巴地看着刘鎏,渐渐地失去了希望和耐性,赌气自己睡了。二在下面的一段时间内,朱茂进干脆给刘鎏放了假,让刘鎏为应试作准备。而且,朱茂进细心地说:“刘镇长,你不要住在镇里了,还是回到自己家里复习功课好,有老婆陪伴,可以红袖添香夜读书。要是在这里,镇里的工作那么乱,肯定会受到干扰,让你静不下心来的。”
刘鎏说:“嗨,我早就想过了,还是住在镇里吧。我跟你说实话,你不知道,王韵那个女人非常聒噪。”
朱茂进马上予以理解:“是啊,有道理,有道理,备考是用脑子的事情,你要是在家里,她就会消耗你不少精力的,效果不好,效果不好。”
刘鎏哭笑不得地说:“你这家伙,想到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在家里学习,她会给我找不少麻烦。”
谁知,道越描越黑,刘鎏越解释,朱茂进这家伙就越发感到王韵是个“淫疯”,缠上刘鎏不得了。拍拍脑袋,猛然想出一个办法来,干脆在镇招待所那个接待上级领导的小独院子里,把刘鎏安顿下来。并且把招待所所长通知过来,亲自交代招待所所长,派专人侍候刘镇长干大事。这个地方,本来很少有人出入,的确清静,很适合读书。刘鎏想,这个老茂,想得真周到,歪打正着,让自己有了这么一个好的学习环境。于是,拿出当年高考前的劲头,没明没夜地啃起了书本子。
果然,上边公选的文件下达了。在没有下达之时,刘鎏的姑夫就把文件搞到了手,非常得意地对刘鎏说,我仔细研究了文件,对这两条特别满意。你看,市委决定,要在这次公选过程中,做到“三个坚持”、“三个严格”,即坚持公开透明的原则,坚持按规定程序操作,坚持严谨细致的做法。严格贯彻公选工作方案,严格把握标准,严格执行工作纪律,确保公选工作圆满成功。刘鎏对老人家这么操心表示感谢,却又想,自己是县委办公室秘书出身,画匠不给神磕头,知道是哪坑里的泥。什么“三个坚持”、“三个严格”?都是公文的套套,干什么事情,都要凑够“三个这个,三个那个”的。就是自己起草文件时,也会这么写的,没有什么了不起,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他觉得,唯有打好基础才是最有把握的,只管像古时候的诸葛亮躬耕南阳一样,隐居起来,宁静致远,淡泊明志,埋头苦学,才是正理。
虽然是这样,现在的条件毕竟太好了,一个手机,可以同地球村任何一个地方随时随地通话。刘鎏在这一段艰苦的日子里,时时保持着与外界的沟通。除了姑夫,自然还有许多关注刘鎏进展的人,把各种信息及时地通报到刘鎏这里。刘鎏还要和王韵通话,告诉她,这一段比较忙,反正你的中级指标我给你跑来了,你就安心工作,别打搅我,让我一边工作,一边准备迎接公选考试。王韵表现出通情达理的样子,也给刘鎏打气说,老公,好好干,我等着当县长夫人呢。也有几个后半夜,王韵突然把电话打进来,说自己怎么也睡不牢稳,翻来覆去地想你。刘鎏说,这有什么,你自己解决吧。王韵说,呸,你这个狠心的家伙!
刘鎏的年龄、学历、资历和任职时间都符合条件,报考当然没有问题。县里凡是符合报考条件、又是申报考试对象的,经县委组织部汇总,全部集中起来后,报市委组织部审核。
朱茂进时不时地到刘鎏这里来一下,把涉及公选的《唐都日报》、《唐都晚报》,都给刘鎏拿来,帮助刘鎏分析形势,给刘鎏打气。
其中有一则报道说:
近日,记者从全市公选县级干部领导组第一次会议获悉:我市公开选拔县级领导干部人选报名和资格审查工作已经结束。全市共有一百一十四个单位、五百二十七人报名。经审查,符合条件的四百六十五人。这次公选的正县级职位二十八人,副县级职位二百二十一人,共占报名总人数的百分之五十三点五。领导组会议研究决定,由于专业试题类型多、命题工作量大,延期至8月25日进行笔试。
朱茂进羡慕地说:“你小子有福啊,符合报名条件的这么少,与职数相比,不过是二比一,选中的可能性很大。你一下子就能跨越我这个位置,飞黄腾达了。”
刘鎏看到入选的比例这么大,心情也放松下来,反而谦虚地对朱茂进说:“不敢大意啊,看是这么多职务,未必都能够用得上。据说,报考的人走向不均匀,有些职务没有人申报,有些职务申报的人挤成疙瘩。咱们丰阳县一个副县长职位,就有三个人竞争。另外,上边要求对这次公选的职位宁缺勿滥,考试的成绩不好,照样被刷下来,大意失荆州啊。”
说到刷下来,朱茂进忽然想到了中小企业局的那个倒霉蛋,高兴地对刘鎏说:“我听说,中小企业局的副局长顾松林,因为年龄超了,被刷下来了。他跑到市委组织部了解原因,原来,市委组织部的管审查资格的那个赵科长坚持原则,竟然查出顾松林早出生了两天,取消了他的报考资格。他当时大闹,说不就是两天时间吗,多少人早就偷偷改了档案,为什么偏让我过不去?赵科长见他蛮不讲理,火了,说你这个同志怎么不懂规矩?政策是铁家伙,别说两天,就是两个小时也不行。顾松林说,你给我查查,有没有超过两个小时的?赵科长很不客气,冷冷地说,我这是打比方,你懂不懂?你为啥不早点跟你爹妈商量商量,让他们不要太努力,你可以晚出生几天?顾松林认为赵科长污辱了他,竟然要打人家,好不容易,让其他人拉开了。曹书记听说这个情况以后,非常生气,说一定要处分这家伙。”
刘鎏听了这话,心想,这个传闻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又少了一个对手。
朱茂进说:“这样一来,你当上副县长,就像在自己的裤裆里抓那个玩意儿,把握更大了。”
刘鎏说:“你这家伙嘴太骚,总是打不恰当的比方。”
朱茂进说:“这不是真的吗?刘集乡的屈灵武,自认为是当党委书记的,比乡镇长和副局长资格强。并且小媳妇睡觉,上边有人,把握更大些,根本没有把你放在眼里。我能不知道?他其实是个草包,上高中时,是个有名的学混子,他那个大专文凭也是假的。我敢断言,仅笔试这一关,他就过不去。”
刘鎏说:“希望他能够公选上,我呀,重在参与吧。”
朱茂进说:“千万别泄气,我还准备等你当上县长了,好从容地巴结你呢。”
刘鎏捶了朱茂进一下:“去你的,老茂,咋能这么说?你永远都是我的好领导。”
等朱茂进把报纸上公示出来的报考人员名单拿来时,刘鎏急忙扒看,真的没有顾松林的名字,却发现了有接待他们的青干科陶科长的名字,不禁好笑,怪不得,这个深居市委大院的同级领导,煞有介事地说自己不参与公选工作,原来自己照样参加公选,是个对象,并不是动力。曾经有过的对这个科长帮助找材料的感激之情,一下子飘散了,天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反正提供的材料没有一种是有用的。三四百多名参加公选的应试人员,集中在市委党校的教室里考试。人群熙熙攘攘的,相识的人互相打着招呼。还有一些人恨恨地抽着高级烟卷,一口气吸进去半截烟,试图稳定自己情绪,等过足了瘾,再进入考场,免得临场发挥时考不好。
入场前,刘鎏遇到了陶科长。陶科长热情地与刘鎏握手,脸色却有些尴尬。刘鎏知道,陶科长这副表情,是因为他从以前的高高在上,到忽然平起平坐,引出来的正常心理反差的缘故。马上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问:“领导,你是主考,还是监考?”
陶科长脸一红说:“我既不监考,也不巡考,更谈不上主考了,那是部长们的事情。我和你一样,也是来参加考试的。”
刘鎏佯装惊喜地说:“啊,陶科长,你行啊,不要紧,你是组织部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入选还不是唾手可得?”
陶科长恢复了正常神色说:“也说不上,越是市委组织部的人,领导上的要求越严格,不会给特殊照顾的。我天天要接送孩子,复习得不够用劲儿,真正笔试的成绩如何,很难把握呢。”
两个人各自把准考证拿出来,原来都在第四考场,并且凑巧是前后位。陶科长附在刘鎏脑袋前耳语说:“老弟,咱俩不是竞争对手,你不要有顾虑。关键时候,请你给我传一个纸蛋,我也给你传一个,我们对对答案,免得出错率高。”
刘鎏说:“行!”
时间到了,等他们一个个鱼贯而入,走进考场的时候,学历史的刘鎏,忽然产生一种感觉,他们这一批人,和历史上到南京江南贡院里省试的考生相比,没有多大差别。
发卷子时,刘鎏扫视了一眼全考场,竟然发现有缺位的,想来一定是有人信心不足,临时退场了。
因为所有人带的通讯工具,在进入考场前,全部给收缴了,所以考场很静寂,没有了过去开会时那种偶尔响起来的铃声。天气还很燥热,考场里没有空调,电扇呼呼啦啦地转着,前边的陶科长,虽说不是挥汗如雨,仍然不停地用一只手摇着纸扇,可能是在扇除心里的焦躁情绪。刘鎏左边的那个考生,是个大块头,不耐热,答卷子前,大大咧咧地要把短袖上衣脱下来,被监考人员制止了。这家伙还小声嘟囔着:“还他妈的怪认真呢。”
考试题目是一些杂拌拼盘,题型不过是单项选择、多项选择、判断题、论述题,还有两个情景模拟题。内容也很杂芜,不仅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还有“三个代表”重要思想方面的内容,这些政治、哲学、经济、法律以及时事政治,大家都预测到了。没有想到的是,还有一些自然科学方面的题目,像苹果落体是什么运动形式,英国首例克隆羊叫什么名字,当今科学发展中哪一种是具有代表性的学科,等等,有点像中央电视台王小丫主持的《开心辞典》一样,冷不丁地冒出来。会家不难,难家不会,虽然不占比例,也让一部分人绞尽脑汁答不上来。
考试即将结束时,趁监考人员不注意,刘鎏真的和陶科长迅速传递了纸条。刘鎏看看陶科长的答案,与自己的相差不大,也有一些明显错了,不见得比自己答得好。只见陶科长胆大地把刘鎏的答案铺在桌上,快速地一边对照,一边涂改自己的答卷。监考人员走了过来,对着陶科长笑笑,若无其事地走开了,显然他们是非常熟悉的。
从考场出来,陶科长没有再让刘鎏到“家里去吃饭”,而是诚恳地邀请刘鎏到宾馆去,好好地表示感谢,刘鎏婉言谢绝了陶科长。陶科长说:“刘镇长,我们永远是好哥们儿!”
不仅他俩如此,其他参试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多天的准备一炮就用完了。好多参试人员,马上有人请客,到宾馆、酒店开宴席去了。不用说,还有的人要招待一些弟兄,还要到名叫“梦巴黎”的歌厅里去,高歌几支曲,圆舞一阵子,与小姐们打情骂俏,庆祝胜利。
刘鎏回到春水镇,焦灼地等待消息。又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县委组织部通知刘鎏了参加面试的时间、地点,以及其他方面的要求。随即,报纸上也对入选人员进行了公示。对刘鎏最有利的结果是,刘集乡的党委书记屈灵武没有入选,他自认为自己的好口才,一下子失去用武之地。并且给刘鎏打电话表示祝贺,颇有大国外交官的风度。最后酸酸地说:“我该称你刘知县了,别忘了,我撤出竞争对你的好处呀!”刘鎏说:“老兄啊,你这么一来,连给我一个展示高风亮节的机会都没有,不要紧,你们当书记的,是一方诸侯,领导上关注你们,你就等着直接提拔吧。”
下边的事情没有多少故事可讲,刘鎏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丰阳县的副县长,排在了周志茹的前边。
正文 第十八章
李静娴想,老公不回县里而先到下属的一个乡里,正是为了向自己展示权威的。叶兆楠对李静娴说:“我要是能像第一次找你幽会那样,一步跨两个台阶就好了。”为了单独地直接跟书记接触,叶兆楠办了两次尴尬事儿。一那次,叶兆楠和李静娴旅游结婚归来,是在淮水市下的火车。旅途中的劳顿,累得李静娴全无游兴,说什么也不去淮水市最著名的景点白沙湾水库游览了,两个人就在宾馆里,一边看电视,一边休息。等司机到来后,李静娴突然有了购物的兴致,要叶兆楠和司机陪同她,出去采购东西。
叶兆楠说:“一路上,那么多景点,那么多纪念品,你都不动心,眼看到家了,这淮水市与唐都市没有什么区别,怎么突然想起买东西来?”
李静娴说:“在那些地方买,你背得动啊?有车了,就不成问题了。你还没有见过你的丈人、丈母,我这个丑媳妇也要见公婆,我们难道空手不成?”
叶兆楠觉得李静娴人小鬼大,这些琐碎事情,亏她想得到。
女人对逛商店是乐此不疲的,叶兆楠只得陪着她,累得脚底板发疼,陪着李静娴到服装店、超市、名烟名酒店里,兴致勃勃地采买了很多东西。最让叶兆楠感到满意的是,李静娴每看中一种东西,就要买双份的,娘家、婆家都考虑到了,这要是孙丫丫就肯定不会这么细心。叶兆楠想,说起来孙丫丫出身农家,对农村的感情还不如干部家庭出身的李静娴。年龄虽小的李静娴,不愧是大家闺秀,没有孙丫丫身上那种看似孤傲清高实则气量狭窄的小家子气。
在回去的路上,司机请示叶兆楠,是直奔县城还是直接到唐都市?叶兆楠想了想,到唐都市要走到夜里十来点了,有点晚。本来可以到县城去,但自己请的是一个没有名目的事假,县城里正在如火如荼地拆迁,自己这个抓城建的副县长在关键时候旅游结婚去了,到底说不过去。忽然动念说,也不知黄公庙乡的项书记在不在乡里,如果在,我们拐他那里一下,不在的话,我们还是回唐都市吧。
李静娴说:“不是说好要到县城吗,怎么突然又变卦了?”
叶兆楠说:“这其中自有道理,回头再跟你细说。”
李静娴马上恢复小鸟依人状,依着叶兆楠的意思办。
司机马上同项明春联系上,三个人就到了黄公庙乡。
项明春和冯司二迎接叶兆楠他们到乡界的边上,这让叶兆楠十分感动,握着项明春的手说:“这是何必呢?我分管城建,除了你们的村建办与我稍稍沾点边儿以外,其他工作与乡里无涉。只是我们俩都在市、县委的办公室干过,有着相同的经历,意气相投,专程来看看你这个老朋友,完全没有必要这么高接远迎嘛。”
项明春打着哈哈说:“叶县长你别见外,你到丰阳县工作后,首次视察我们乡,我们这点礼数实在算不了什么。”
叶兆楠在没有介绍李静娴的身份时,项明春见他带一个年轻漂亮的女郎,心里直犯嘀咕。经介绍,知道了这是叶兆楠的新婚妻子,才释然了。
晚餐当然准备得比较丰盛。李静娴虽说在这种场合下早已习惯了,但这一次转换了角色,自然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她想,老公不回县里而先到下属的一个乡里,正是为了向自己展示权威的。受到如此隆重的接待,虽说接待的是一个副县长,自己作为副县长的妻子,自然分享了这份荣耀。这要是让老爸看到了这种情境,绝对不会抱怨自己嫁了一个年龄大的人了。
李静娴回到卧室,心里还美滋滋的。乡里的招待所,没有洗浴条件,李静娴早早地脱衣躺下,调匀自己的气息。叶兆楠饮了些酒,心情畅快,拥抱着李静娴,就要翻身上去,有所动作。李静娴轻轻地推开了他,亲了叶兆楠脸颊一下说,老公,今天晚上不让你淘气了,我有功课要做。说罢,从自己身边的小提包里,拿出了一个在淮水市买来的MP3,打开后,放出来的不是音乐,而是少儿英语。李静娴调整了音量,放在自己稍微隆起的小肚皮上,对叶兆楠说,我从今天起,开始给我们的宝宝上胎教课,我要让他提早接受教育,聪明能干,早日混到你这个副县长位置上。欲上不能、欲罢不忍的叶兆楠竟然安静下来,心里又一次泛起一阵感动。
把他们安顿好后,项明春和冯司二在回机关的路上,项明春说:“想不到,叶县长这么大年龄才结婚。”
冯司二说:“项书记,你又迂了不是,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叶县长是再婚的?”
项明春恍然大悟:“我的老兄啊,我这个人真笨,远远不如你洞察秋毫啊。”
项明春忽然回忆起齐书记他们来黄公庙乡访贫问苦那一次,那时冯司二还没有到这个乡工作,是庞玉立他们二人陪同的。来的人中,有县领导,有叶兆楠,还有市电视台的一个女记者,就是这个李静娴。一个秘书、一个记者现在成了两口子,背后肯定有着动人的情感故事。相比之下,自愧不如,还是人家叶兆楠超脱,换老婆就像换衣服一样。自己则不能这样,在人生的道路上,曾经开了一朵无果之花,越发感到对不起邬庆云。到现在,也不知道邬庆云身在何处,有什么变化,日子过得究竟怎么样。这一天夜里,项明春是在怀念邬庆云的思绪中走进梦乡的。二叶兆楠再婚燕尔,让项明春多少产生了一丝羡慕,这一点叶兆楠并不知道。叶兆楠体会最深的是,当一个县政府的副职,还不如当一个乡镇党委书记说话算数。这是因为他在丰阳县工作的这二年中,并不顺心。自从刘鎏补充进了副县长队伍以后,郗县长明确分工时,把村镇规划这一块给切走了,叶兆楠成为专职专责的分管城建的副县长。可干起工作来,县城建设的大事是县委书记和县长通盘考虑的,自己的职责应该是组织工作落实,但有徐立身这个常务副县长,动不动就插上一杠子,让自己无所适从。城建局、规划局的头头对自己阳奉阴违,更多的是听书记、县长和常务副县长的,弄得叶兆楠总感到内外受困,施展不开拳脚。
曾记得,叶兆楠和李静娴第一次到李静娴的老家去,看望李静娴的父母时,两个人在唐都市上车前,李静娴突然问:“兆楠,你在你们县的副县长中,排第几位?”
叶兆楠奇怪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这跟女婿上门有什么关系?”
李静娴说:“我老爸曾经问过我,我答不上来,我怕他再问起了,我不好回答。”
叶兆楠笑了笑说:“到底是老革命了,换了别人,提不出这样的问题。”就说自己是排在第三位。
李静娴神秘地一笑说:“这就对了。”
叶兆楠说:“这有什么对不对的?”
李静娴憋不住说:“你呀,与我老爸分析得一模一样。”然后对叶兆楠说了她父亲在商定他们的婚事时说过的一番话。叶兆楠听了后,觉得非常高明,福至心灵,有点像写个人总结时,或者听上级领导讲话后,讨论时发言的常用语:“明确了前进或者奋斗的方向。”
这两年多来,叶兆楠渐渐地熟悉了县里的情况,对自己班子内的人逐一作了估量,最后把自己放进县委、政府两套班子里,通盘考虑,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希望的。
他从自己的主观愿望出发,是这样分析的。
叶兆楠想,从政府班子对上的关系来看,有许多不确定因素。所谓县里的县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大班子,有一种通俗的说法是,“县委挥手,人大举手,政府动手,政协拍手”,只有“挥手”和“动手”的班子,才是权力的核心。从职能上看,政府毕竟是办事机构,除了群团组织外,几乎所有职能部门,尽在政府的麾下。必须经过人民代表大会任命的郗县长,是政府一把手,但他作为县委副书记,在县里在职的四个正处级干部中,实际上是二把手,重大决策必须仰县委书记的鼻息。所以,除了使用自己身边的几个副职外,晋升调整手下人的权力并不在县长手里。所以,叶兆楠明显地感觉到,有时,郗县长在“四大家”领导会议上,对曹书记的拍板定案,表现出非常拥护,下来后,具体操作时,并不一定按照曹书记画好的道道落实。
他们政府这一套班子中,让外人看来,是团结战斗的,叶兆楠却从来不这么看。郗县长是他们的掌舵人,这个人城府很深,对几个部下,虽说不是一视同仁,也看不出亲疏来。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郗县长原来管理的“八大金刚”,即这八个副处级干部,现在又增添了刘鎏,郗县长戏称为“威虎山的老九”,也颇感吃力。特别是徐立身这个常务副县长,是个有名的“横梁棍”,开县长办公会时,不说出自己的意见则已,一说出来,一般别人没法争锋。过去曹书记让他三分,现在郗县长让他五分了。其他副县长,也都是在面子上嘻嘻哈哈的,一团和气,其实各自有各自的想法,只是矛盾不到一定气候、一定的条件下,没有明显地暴露出来。
叶兆楠不管这些,重要的是要明确自己的竞争对手,选准自己的突破口。郗县长和徐立身这两个人,是不能做比较的,重要的是比较以下的几个副县长。
排在叶兆楠前边的戴敬烨这个人,比较老实,虽说是抓农业的副县长,却没有多大建树,讲起话来,只会顺着书记、县长的意思来,迷迷糊糊的,没有一点主见。作风倒是很深入,一年四季往乡下跑,抗旱防汛一齐抓,是个老黄牛式的人物。这样的人,领导上并不欣赏,戴敬烨自己也认为混到这一步就不错了,看不出有多大的追求。后边的几个副县长,更不在话下。
排在叶兆楠后边的几个副县长,唐国发分管工业,可县里的工业形势一团糟。几个比较像样的企业,一个个如同马尾巴穿豆腐,提不起来。在改制过程中,困难重重,步履维艰,职工们要不是在城乡接合部,有乡下人接济,靠工资补贴,几乎填不饱肚子,动不动就上访闹事儿,让唐国发焦头烂额。人们常说,新中国成立以来,丰阳县往工业上的投入,如果不办一个项目,也足够全县干部职工发工资奖金。结果是把几家银行拖垮了,工商银行干脆变成了办事处。历届县委、政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挽回败局。这当然不是唐国发的责任,但他想做出成绩是很困难的。
艾朋庆分管政法、信访,在现在的形势下,县乡两级四下跑气、八处冒烟的,上访群众有工人、农民,也有干部、退伍军人,让县里领导防不胜防,搞得艾朋庆疲于奔命,经常往市里、省会和北京跑,带领乡镇干部去领人,做工作,整天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干到这个份儿上,仍然在市里排名靠后,丰阳县的信访工作形势,一直没有多大起色,让书记、县长的面子过不去。
王彪分管的主要是中小企业,也就是过去的乡镇企业。这个人工作很卖力,也有思路和办法,却水牛掉井里,有力用不上。分管的工作,没有过去叫得那么响亮了,往往没有多少事情可做,重点放在治理污染上,更多的是做政府的补丁工作,让郗县长当成带把的檑锤,掂哪儿是哪儿。性格又比较直率,在班子内部喜欢放炮,看得出来,曹书记和郗县长不怎么喜欢他。
余乐萌分管的是民族宗教方面的工作,在叶兆楠看来,这活儿分给艾朋庆做比较合适,却阴差阳错地分给了余乐萌。因为真正的民族宗教工作,实际上是做回民和为数不多的其他民族方面的工作,宗教工作也是伊斯兰教占大头,又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其他的基督教、佛教等宗教工作,只要不出现邪教,也没有多少问题可以解决。关键在于民族摩擦,回汉纠纷,常常发生一些故障。艾朋庆是个老表,余乐萌有许多问题解决不了时,还是请艾朋庆出面,才能息事宁人。再说,余乐萌是做过县委办公室主任的,因为当了一次“市委书记的爹”,被贬了过来,只要市委方书记在一天,就没有余乐萌的出头之日。他表哥曾经在省城银行里威权显赫,后来犯了事儿,锒铛入狱,要想翻上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余乐萌的靠山彻底没有了,所以整天唉声叹气,提不起精神。有时开县长办公会时,竟然打起了瞌睡,这个人外甥哭哀杖,实际上没救(舅)了。
至于刘鎏,新公选上来的,虎气不小,要想有更大进步,需要一个过程。周志茹分管的文教卫生工作,干起来倒是风风火火的,却排不上位置,有时候因为某项具体工作,作出据理力争的架子,却会被郗县长戗得哭鼻子。况且她不过是一个非党干部,对自己不会产生竞争。
通过比较分析和判断,叶兆楠对自己的发展充满了信心。他给自己制定的下一步奋斗目标,首先是进常委。至于干什么职务,他心里没有底数,反正在副处级的位置上,挪一步再说不迟。眼下最重要的是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同时,要想方设法,做一做各个方面的工作,为自己前进的道路做好铺垫。三人们常说,当一辈子领导,除了会讲话和会签字,没有其他任何本领。这种风凉话,肯定是那些没有当过领导的人说的,或者是领导本人退了下来,自我解嘲时说的。
叶兆楠听到了这种说法,或者看到类似的喜剧小品,总是摇头叹息,心想,真是高看了当领导的。实际上,当一名副县长,这两条看家本领基本上都用不上。你要是满腹经纶,善于雄辩,一笔好字,或者至少能够把自己的名字写得漂亮,千万别做他这一类的副县长。因为作报告、发表演说和批条子、签署文件,轮不到叶兆楠的头上。来丰阳县两年多了,主席台没有少坐,却从来没有演讲的机会。就连坐主席台,只要是县里四大班子同时参加的大会,副县长们的牌子也都是摆放在第三排,要不是县电视台的那个叫小庞的女记者,不时地到台上一行行地扫描所有领导的话,根本用不着正襟危坐、煞有介事地翻看文件或认真听讲。你就是打瞌睡、看杂志,或者发短信、接收黄段子,台下的人也不会发觉。从这个意义上说,主席台下的人总想往台上混,可以出人头地,实在是大错而特错的事情。不信你试试,坐在上面,远远没有坐在下边自由。每一次重大集会活动,坐在主席台上,都是受一次洋罪。
你不要以为这话说得太刻薄,其实是真的。一般说来,说话是人人都会的。参加了工作,在一定的场合下,发表自己见解的机会,也是人人都有的。好比教师们的教研活动,或者是各单位开完大会之后的分组讨论,人人都有说话的权力。有时不愿意说时,还有主持会议的领导,专门点着你的名字,逼着你硬着头皮,搜肠刮肚,不说也得说。这些当然不在话下,问题是当了副县长,讨论时也不能畅所欲言,只能说官话、套话、冠冕堂皇的话。叶兆楠就没有少说类似的话,但没有作过一次报告,过一过讲话的瘾。偶一为之的,是在线上的会议上,出席的领导不多,可以在主席台前排就座。有时还能主持会议,主要领导讲完后,即席强调一下主要领导讲话的重要性,对下边如何贯彻执行,狠抓工作落实,提出一些雷动风响的要求。
叶兆楠觉得,只有李静娴,才是他唯一的最好听众。一般说来,多数夫妇在一起,不喜欢谈工作,谈各自单位的事情。但叶兆楠和李静娴这两口子却不是这样,叶兆楠每次回到唐都市家里的时候,李静娴伴他躺在床上,总是缠着他说这说那,还夸奖丈夫的口才好,并且带点港台味儿地说,自己好好喜欢听叶兆楠说话哟,逗得叶兆楠只好没话找话,对李静娴说些丰阳县机关里、社会上的各种见闻,不然,李静娴就不让他进行夫妻间的例行操作。在这种时候,李静娴就让肚里的孩子听胎教,自己听叶兆楠的说教,床笫间有着说不完的话题。
有一次,叶兆楠对李静娴说了自己对几个副县长前程状况的分析,由于没有比喻说“干部是猴、是狗、是狼”的恐怖,李静娴不再起“鸡皮疙瘩”,而是帮助叶兆楠分析如何运作,才能迅速达到挤进常委的目标。
李静娴建议说:“兆楠,你毕竟是跟过齐书记的,齐书记不会不管你。尽管齐书记现在到了省妇联工作,没有多大权力了,可她毕竟在唐都市工作过,说话还是有影响力的。我想你应当找找她,让她帮你一把。在县里,你还要处理好同下级的关系,上下联动,恐怕效果会更好一些。”
叶兆楠说:“你这个主意不错。我要是能像第一次找你那样,一步跨两个台阶就好了。可目前在同一个台阶上,也得慢慢地爬。我有时想,向上进步这种事情,就好比咱们做爱一样,必须上下配合,效果才能出来。”
李静娴想象得出,叶兆楠头一次找她幽会的那天晚上,肯定是又急又怕,为了快速上到三楼自己的门前,小声音,大跨度,一步跨两个台阶,完全是有可能的。这时,叶兆楠又把到上边拉关系,下边建感情的建议,比喻成做爱,挺有意思的,惹得李静娴咯咯地笑着,狠狠地拧叶兆楠的嘴巴,说一个县级领导,说出来的话臭不可闻。
叶兆楠真的凑一个机会,去到省城,拜会一下老领导。原来以为是很好见的,谁知很不容易。都说是侯门深似海,那宦海就深似马里亚纳海沟了。想不到齐书记的工作那么繁忙,也许是叶兆楠赶得不巧,齐书记给他留的手机号根本不起作用。后来通过秘书转达,齐书记非常高兴她过去的老部下来访,说有工夫就约见他,让他耐心等待。这种约见排了三天时间也没有排上。让叶兆楠望眼欲穿时,齐书记在一个晚上的应酬活动后,专程来到叶兆楠住的宾馆,来看望叶兆楠,让叶兆楠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所有的寒暄,不过是齐书记问了问叶兆楠眼下的工作情况,顺便问了问小李现在怎么样,叶兆楠没有敢把两个人已经结婚的消息向齐书记汇报,他怕妇联干部敏感,批评自己的道德观念不强,只是说,李静娴现在工作很好,也很想念齐书记这个老领导。齐书记说:“不错,不错,这小姑娘是蛮聪明的。”
说完,齐书记禁不住打了一个面积不大的哈欠,叶兆楠知道齐书记很疲劳,赶紧单刀直入地向齐书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在私下里,没有一个领导批评部下跑官要官的,齐书记就这样说:“小叶呀,你跟我鞍前马后好几年,我怎么能会不关心你的成长进步呢?你放心,市里有关人的工作,我会替你做的。但是,自身的工作表现最重要,上下级的关系要处理好。特别是曹明祥同志,他是你们的班长,对你的事业发展是有重大影响力的,你同样不能忽视。我的话,你明白吗?”
叶兆楠感激地说:“明白,明白,首长的教导我一定要铭记心里。”
齐书记离去之后,叶兆楠真正明白的是,齐书记能否在唐都市委替自己做工作,是没法考证的,有这种说法和心意就足够了。但齐书记话语不多的提醒,与叶兆楠的分析不谋而合。
叶兆楠从省城回来后,一直盘算着如何向曹明祥书记靠拢,怎样才能在曹明祥的心目中,占上比其他副县长更重要的位置,争取曹书记的支持。
向曹明祥书记靠拢,并不比见齐书记容易,甚至更加困难。虽然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给曹明祥送礼是没有必要的,那样太露骨,只能引起曹明祥警惕,认为自己别有用心。想投曹明祥所好,也看不出曹明祥有哪些嗜好。在“四大家”领导会议上,公然阿谀奉承曹书记英明伟大,光荣正确,太失人格。况且“四大家”领导们,没有一个不表现出非常尊重曹书记的,而且发言时分寸感很强,谄媚中不失体面,让叶兆楠找不到更合适的语言,在公开场合下取得曹明祥的信任。
叶兆楠想,只有同曹明祥单独相处,才能逐步走进曹明祥的内心世界。可是,最大的困难和障碍就体现在这一点上。一个副县长,有自己的顶头上司,经常越过县长,单独地直接跟书记接触,是最明显的忌讳。叶兆楠就因为这个想法,办了两次尴尬事儿。
一次是在一天的上午,叶兆楠在丰阳宾馆接待了几个省里来的客人。让政府办的办事人员把他们安顿下来后,叶兆楠同客人说了一些不疼不痒的话,让人家稍事休息,自己打算回机关去。出了宾馆大厅,看见外边除了省里客人的车辆、自己的坐骑和曹明祥的广州本田外,没有其他车辆。曹明祥的司机在那辆广本车前,精心地用拖把擦车。叶兆楠知道此时的曹明祥,没有外事接待的迹象,肯定一个人在三楼那个大套间里休息。忽然动念,趁这个机会,去和曹明祥拍拍话。
叶兆楠兴冲冲地上了三楼,找到那个大套间,敲了敲门,曹明祥的大嗓门从里边飞出来:“谁,进来!”
叶兆楠打开门走进去,一下子呆住了。原来曹明祥坐在面朝外的大沙发上,正和坐在斜对面沙发上的郗应松密谈。曹明祥问:“兆楠,你找郗县长有事儿?”郗应松也瞪着眼瞧他,眼睛里好像也在问类似的问题。
叶兆楠顿时手足无措,局促地说:“没事儿,没事儿,你们谈,你们谈。”赶紧退了出来。这本来真的是没事儿,可心里有鬼时,就有了事儿。叶兆楠出来后,恨恨地骂自己无能,亏自己在市委跟随领导了那么久,竟然连一点随机应变的能力都没有!自己毕竟是一个副县长,如果自然地、光明正大地坐下来,瞎扯几句,反而不会让郗应松有什么看法。这样一来,弄巧成拙,偷鸡不成白白地丢了一把米,肯定会让郗应松觉得自己经常鬼鬼祟祟地同曹明祥来往了。
再一次是一天晚上,县里没有大活动,但到了晚上,曹书记的接待任务仍然很重。叶兆楠给曹明祥打了个电话,问曹书记晚上忙不忙?曹书记说,兆楠啊,我忙不忙有什么关系呢?你随时随地都可以来见我嘛。叶兆楠见曹书记这么亲切,不禁心摇神荡地说,我想过去,和你坐坐。曹书记爽朗地说,你就来吧。
叶兆楠把一个建筑商送给他的两桶所谓的“贡茶”提上,徒步从政府大院走到县委的那个四方大院,穿过阴森的古柏林,踩着铺满鹅卵石的甬道,来到位于大院西北角的曹明祥的办公室,见曹明祥屋里的灯光通明,就推开门进去。没有想到,又是郗应松和曹明祥在一起。
这一次,叶兆楠从容多了,把茶叶放在曹明祥的办公桌上,说这是齐书记让我给你捎的上好茶叶,味道很不错的。郗应松也说,是啊,齐书记到底是个女领导,心思很细,也让人给我捎了一桶,味道的确不错。叶兆楠心里沉了一下,想到自己顺口说出来的瞎话,竟然让郗应松这样给戳穿了,很不是滋味。跟着话头说,郗县长说得不错,别看齐书记走了,心中经常想着你们两个的。
曹明祥说:“兆楠,你替我好好谢谢齐书记。再去省城时,一定要顺道看看这个老领导。这样吧,我看今晚没有多少事儿,让通信员把牛部长喊来,我们几个甩几把,输了脸上贴纸条,抠底钻桌子,痛快地玩一玩,放松放松。”
郗应松推说自己有事儿,要提前走。曹明祥又让通信员把组织副书记吴洪勋叫来,凑够四个人,打起了纸牌,兴致勃勃地玩了几个小时。
事后,叶兆楠心情非常懊丧,接触曹明祥并不难,难的是自己竟然这么倒霉,总是在不该遇到郗应松的时候,鬼打墙一般地碰上他。两次的不期而遇,弄不清郗应松该怎样看待自己。于是,情绪放大,觉得自己与曹明祥的交流,就像点点渔火,若明若暗。又像冰天雪地里烤火,面前是热的,背后却是冷飕飕的。
正文 第十九章
萧干只穿了一条裤头,轻手轻脚地起来,走到窗前,把窗户拉开,奋力地向上爬,在妻子凄厉的“老萧——”惊呼声中,一头向楼下的水泥地面冲去。

萧干的死,悲壮凄凉。
自从徐立身的老婆转院到省城以后,萧干的病房一下子清静起来。单位里的人除了杜思宝时不时来坐坐,其他人很难见面。萧干想,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单位里的同志?
萧干回顾自己到环保局上任这一年多,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挂在口边的政绩。一个常务副局长,分管机关事务,机关里却没有多少事务可以分管。报销条子的签批权,实行的是“一支笔审批”制度,由局长独自包揽了;车辆管理也用不着萧干操心,办公室主任一手调配。环保局是一定要讲卫生的,萧干的工作重点,就放在每周一次例行的检查验收卫生工作上面。另外,凡是上级要求一把手必须参加,局长又认为并不重要的会议,都是萧干去代替参加的,机关有人在背地里就说,萧干不过是“常务开会局长”。在同志们眼中,一定认为这个萧干是一个平庸之辈,傻人有傻福,不知道怎么搞的,竟然混到了这个位置上。所以,同志们很少与萧干交流。到萧干入院时,萧干仔细想想,偌大的一个机关,竟然没有几个和自己走得较近的同志。
丰阳县的干部们几乎绝迹了,才让原来比较明白,后来逐渐不太明白的萧干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原来是沾了徐立身老婆的光。病房住在隔壁,大家来看徐立身老婆,不好意思不来看他一下。食品类的礼品收了不少,最多的当数“麻辣牛肉方便面”。自家的老亲旧眷来了,提一些鸡蛋或者水果罐头,说说暖心的话后,就要告别。萧干的妻子赶紧用大塑料袋子装上两箱,让他们把这些方便面带回去。这些人拉拉扯扯,很不情愿地说,哪有看病号吃“回头礼”的?萧干的妻子说,你们不要不好意思,这有什么?萧干不吃这些,孩子也不喜欢吃,而且正在高考冲刺阶段,吃住都在学校里。我自己一闻到有些病房里泡这种方便面的刺鼻味就恶心。可农村的孩子们喜欢吃,上学时带一包,干啃也可以挡饥。这些老亲旧眷们就半尴尬、半感激地说,就是,就是,反正你家萧干,是高级领导干部,天天收这么多礼品,放得久了,会生虫子的。唉,我们来时带的,还没有拿走的多。
这一天,孙丫丫值夜班,杜思宝来到医院,见过孙丫丫之后,顺道来到萧干的病房。
萧干的病情杜思宝是洞悉的,用不着多说。这一天,萧干的精神状态比较好,两个人就海阔天空地神聊海吹起来,各自回忆了不少往事。
萧干把自己从一个回乡知青,在大队任职,后来转干,到乡里当乡镇企业办公室主任,一步步熬到现在这个正处级位置上的经历,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其中儿时虽苦犹乐的人生意趣,偷生产队的瓜啦,摘邻居家的杏啦,让麻蜂蜇着疼得几乎要小命啦,两个人似乎有同样的感受,让他们回到了童年时代。连萧干的妻子在一旁听了,也展开了终日埋在心头的愁云,陪着他俩开心地微笑。
杜思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萧干:“老萧啊,了不得呀,你能从一个回乡知青混到今天,实属不易,算得上是一个凤毛麟角的人物。我一直心存一个疑团,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干说:“在咱们环保局里,你是我最知己的人,咱们弟兄们,有什么话不好说?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我有问必答。”
杜思宝说:“像你这样的干部,阅历这么丰富,实在是一笔人生财富。你当过乡镇党委书记、组织部长、县委常务副书记,这些职务,在别人看来,都是肥缺。可让我一直纳闷的是,你在物质财富方面,却没有多少积累。你这官究竟是怎么当的?”
萧干苦笑了一下:“思宝老弟,你问的问题,正是我这一段时间颇感遗憾又足以自豪的事情。我这个人啊,可能在任何方面都不算成功,只有一个‘贪’字,从来不沾边。在大队里当干部的时候,正是热血青年,满怀豪情壮志,一心想把乡亲们带出贫困,确实做出了一番事业。当时,各种桂冠花环戴在了我的头上,最高的荣誉是全国‘新长征突击手’,省委曾经组织我们几个英模代表,在全省做过巡回演讲,这就奠定了我能够转干的基础,跳出了农门。那一段的鲜花和掌声,激励我一辈子奋斗不息。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啊!自从当上乡党委书记以后,就开始身不由己了,官场里的套路不学不行,禀性过于耿直是要吃亏的。但我坚信一条,吃了,喝了,没有什么,只要沾上了‘贪’字,别说对不起祖宗,连自己那点光荣的历史都对不起。我这个人的优点和缺点是一致的,就是能够宽待别人,从来不观察别人是否收受贿赂。在我重权在握时,有人跑官要官,当然没有一个空手的,人民币、干股条据和金项链、金戒指,还有说不清名目的礼品、代金券我都见过,全部婉言谢绝了,肯定得罪了一些人。实在推不掉的,也要等到人家提拔重用或者没有被调整以后,再退还给人家。至于其他领导干部贪了,收了,别说没有看到,就是看到了,我也能够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君子独善其身,管人家干什么?所以和大家都合得来。当抓组织工作的副书记时,是我一生辉煌的顶点。在那个时候,如果要贪财贪色,都是唾手可得的。说句良心话,要说我恪守廉洁自律并不确切,烟酒之类的东西,我仍然收受了不少,但金钱美妇却从来不敢染指。现在回顾起来,我究竟图的是什么呢?看看人家徐立身县长,和我几乎有着相同的经历,人家过的日子与我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我曾经后悔过,要是在自己有职有权时,多少捞上一点,也不至于在这个最需要用钱时,捉襟见肘。这个念头咬着我的心,让我想起你嫂子和孩子,就觉得对不起他们娘儿俩。但我又不后悔,就是今天不行了,也像老和尚圆寂,功德圆满了。幸亏现在我才意识到钱的重要性,看似觉悟得太晚,其实是成全了我。要真是那样,就一失足成千古恨了。所以我不后悔,总算自己清白的身子,没有被金钱玷污。死不足惜,就怕落下身后骂名。”
杜思宝听了,打心眼儿里敬佩这个人的人格人品。不禁感慨地说:“老兄啊,现在像你这样的干部,能够出于污泥而不染,实在不多了。你是一生清白,两袖清风,可许多人不一定这么想,不捞白不捞,捞了也白捞。但愿他们能够像孔子说的那样,朝闻道,夕死可矣。不论如何,及早脱身,不要把手伸得太长了。陈毅有一句著名的诗说,手莫伸,伸手必被捉。可这只是一种自勉的境界,现在是罚不责众啊。多少高官,在台上把廉政建设的高调唱得山响,一旦被双规了,多少问题立刻暴露出来,让人触目惊心。”
萧干说:“是啊,我也不是不懂,现在的干部不敢查,几乎大多数人都经不起细审细查。反腐败只能是隔墙撂砖头,砸着谁该谁倒霉。我就是常怀恐惧之心,唯恐砸到了自己头上。我常常想,当官的,有什么亏吃?比老百姓强多了。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道里,我不求富贵荣华,但求无愧我心罢了。我最不明白的是我熬到了正处级的位置上,反而一切都不如以前了,恨只恨社会上的人眼皮过于浅薄,眼睛里盯的只有实职实权。我呀,这个官当得简直是窝囊透了。”
杜思宝说:“老兄啊,你让我怎么说呢?都说闲谈莫论人是非,我还是犯一回错误吧。你这个人啊,吃亏就吃在正处级上头了。”
萧干听到这话,怔了片刻,猛然醒悟说:“哎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杜思宝说:“要不怎么说你这个人实诚呢?就是你陶醉这个正处级,才让局长不高兴的。一个单位,没有一字并肩王的。什么事情都是一把手说了算,用你时,是抬举你,不用你了,级别再高也没有用。”
萧干说:“老弟别说了,我算是彻底明白了。大病缠身,能够让人大彻大悟。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这一场病,倒不是什么坏事儿,等我好了,我会知道怎么做的。我打算在生病这个期间,认真地理一下头绪,把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写出来。可我这个人,多年不写文章了,语言表述可能还停留在当年写大字报、喊革命口号的基础上。等我写出来以后,你这个名牌大学生,帮我好好修改修改。”
杜思宝说:“行,我一定好好拜读你的大作,借机提升一下自我。”
萧干的妻子再一次往杜思宝的茶杯里加水时,杜思宝说,嫂子,不用了,天不早了,我该回家了。
杜思宝走后,萧干忽然对自己产生的要写点东西的念头激动起来。一激动不打紧,马上又出现了眩晕的症状,妻子急忙按了墙上红色的紧急信号,没有多大工夫,医生、护士们赶紧跑过来抢救。

萧干的病情时好时坏,在治疗的过程中,有几天什么毛病都没有了,正在做出院的准备时,说犯又犯了。总的看来,是向好处转化。四个月后,通过复查化验,身体的各项指标都基本正常了,医生决定,停止输液,主要口服西药、中药。萧干和妻子商量,要出院。妻子说,还是坚持到彻底治愈吧,免得复发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萧干说,一连住了好几个月了,也不知道组织上是怎么看我的。现在不用打吊瓶了,让医生开些药,完全可以在家里边休息、边治疗。再说,医院这个地方环境不好,那些老干部一旦进来,没有几个活着出去的,太影响人的情绪。要是回到咱们自己的新房子里,肯定心情舒畅些,说不定恢复得更快一些。
萧干没有对妻子说的还有一条要出院的理由,就是对医院的干部病房失去了信心。一次,他在卫生间小解,偶尔听到两个医生对话,尽发牢骚。大意是嫌在干部病房干收入太低。过去在干部病房干,是医生们的荣耀。现在大家都转向了其他科室,尤其是外科,逮着了那些处理车祸或者打架斗殴的病号,狠狠地开药,捞外快多得惊人。儿科更加厉害,掌握了现代人珍爱孩子的心理,无论新生儿还是学前儿童,挨着个儿宰,当然不是宰儿童,而是宰那些舍得大把大把花钱的家长,医护人员提成的奖金成倍翻番。风传手术室有个医生,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家有老婆,外边还包养了一个小姐。女人都是用钱养的,能够达到这种程度,可以想见,腰包肯定鼓了起来。大家都不愿意在干部病房干,结果是我们这些人倒霉,当了“底子”,被分配到这里。
打那以后,医生们处理他的疾患时,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让萧干有了新的看法。尤其是让萧干不能容忍的是他们的工作态度,一个小护士来扎针时的神情很让人可疑,说话恶声恶气的,如果不是失恋丢了男朋友,就是仿佛鄙夷他们“小病大养,无病呻吟”,恋着病床不肯走。这种冷漠的态度,让萧干觉得受不了。萧干愤愤地想,单位里的人眼皮浅薄,医生护士们同样眼皮浅薄,干什么都站在实用主义的立场上,一切向权、向钱看。恨不能所有的干部病人统统滚蛋,好吸收一些社会上的病员进来挣外快。当然,他们对待所有的干部病人也不全是这种态度,只对待像萧干这样的人才不自觉地使出小性儿。如果那些坐在台子上能够讲话的领导来了,大家马上会一窝蜂似的扑上去,如同众星捧月一样,极尽巴结讨好之能事。这本来是无可厚非的,却让萧干越发觉得,医生、护士对他这样的干部病号,住的时间越久,越不待见。可是,这些心里话是不能说出来的,毕竟太失像他这样的正处级别干部的面子,所以只放在心里,却没有对妻子明说。
妻子拗不过他,只得去找医生商量。医生也爽快地同意了萧干院外治疗,告诫他只要按要求来定期复查就行了。
萧干对于自己钱少的感慨,一半是出于现在用的是医保卡,单位里不再直接向医院拨钱了,全靠单位和个人定期上交保费的积累。医保的规定很死,用药时不准超出某个限额。因此,高档药品在这里根本见不到。除了危重病人,报销的比例高一些,他们这些病人,医保卡上的钱花光了,还要自己贴进去一部分钱。他用的一些保肝护肝药,不在报销范围内的药品多,给医院里输入的人民币就像淌水一样。
萧干感慨的另一半是自己在滨河路买的那套房子,虽然分期付款,也已经把自己多年的积蓄,差不多全部花进去了。房子已经交了钥匙,还没有来得及装修,也没有添置家具,自己就住了院。
这套三居室是在五楼,虽然高了一些,但通风透光。坐在向阳的一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唐白河橡胶坝蓄出来的宽阔水面上,波光粼粼,游人泛舟。河两岸杨树婆娑,垂柳依依,水杉挺拔,棕榈繁茂,一片片各种造型的花圃里,种上了名目繁多的花草,鲜艳夺目的花朵三季盛开,这一切都让人赏心悦目。住在这里,确实是一种人生的美好享受。
萧干回到家里,第一次住进这样的房子里,心情顿时好了许多,把原来准备装修的钱已经花光,再也没有能力朝这个方向投资的遗憾淡忘了。妻子也比较满意,说有了这套房子,就是你退下来不干了,咱们也可以安居乐业了。他们的孩子非常懂事,偶尔回家一次,从不抱怨家里的白灰墙和水泥地面,不如其他人家的豪华,并且安慰萧干说,爸,不装修更好,现在装修的水平越来越高,装修得越早越显得老土。等我大学毕业了,挣多了钱,回来认真地给你们好好装修一下,保证让老爸、老妈像住在皇宫里一样。见儿子这么体谅自己,萧干的鼻子酸酸的,心里却非常高兴。自己的一生眼看马上就这样过去了,不禁感叹世上的事情都不齐,人家骑马咱骑驴,回头看看推车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儿子在家时,是一家三口的节日。萧干常常站在儿子身后,看着自己儿子在别人家轰轰隆隆的装修声中,能够超然物外,潜心学习,非常满意。心想,我的儿子到底是一个有志气的孩子,和自己当年那种样子差不多,只是更加多了理论知识,文化层次比自己强了百倍。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啊。在这种心境下,渐渐地把自己壮志未酬的心淡化起来,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什么处级、常务,有啥可夸耀的,让它们统统见鬼去吧。
萧干的心情好了,身体也明显恢复,食欲增强,体重由原来的八十多斤增加到九十多斤。一种强烈的信念支配着他,就是把自己想说的东西抓紧写出来。于是,找来了几乎陌生的纸笔,开始写起向杜思宝承诺过的人生感悟来。但苦于心思艰涩,下笔艰难,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就这么断断续续地磨笔头子。妻子见他那么不停地思考,一派忙活,又好气,又好笑,心疼地说,你不要这么操心,没用的事情不要干,养病要紧。萧干却不这么看,说这样更有助于自己的身体健康。妻子见他这么折腾,倒也没有犯病,就不再说他,听任他瞎胡折腾。
让萧干操心的事情还有一条,就是如何把妻子调进唐都市,最终把根子扎在这里。虽说有了明显的迹象能够办成,却始终办办停停,不是这里卡壳,就是那里受阻。萧干从自身的遭遇体会出,级别和权力是不能成正比的。正处级怎么样?常务又怎么样?那些都是虚东西,关键是自己的权力不大,在市直单位没有影响,在有关部门的领导和经办人员的心目中没有位置。所以,再不能陷进迷魂阵里啦,手中无权时,当的官再大也白搭。
萧干所知道的是,市直好多单位的一把手,相互之间,打打对票,老婆孩子的工作啦、学习啦等一系列问题,从容应对,而且根本不需要亲自跑,打个电话,让手下人去跑,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原来,妻子曾经劝他别那么死板,找有关人时,送点重礼,钱能通神,能够让鬼推磨,不信办不成。萧干说什么也不这么干,他对妻子严肃地说,他人事局的领导与自己级别相同,犯不着这么巴结,太失体面和人格;小小的办事员,让我给他们送礼?没门儿!可是到了现在,囊中羞涩,想送钱也没有了。阎王好说,小鬼难缠。不管如何说,人事局的领导很给面子,把调令批了下来。可到了具体经办人员那里,照样挑不尽的毛病,想点子来拿法你,把你刁难得没有脾气,这才始信正处级如果没有实权,顶个屁用。
这一天,妻子出去买菜,萧干一个人在家里写作。有两个一贯对环保局局长有意见,但也不太接近萧干这个常务副局长的老同志,竟然想办法打听到萧干的住处,登门表示友好访问。他们俩对萧干瞎扯了一通机关内部的最新情况后,一个人同情地对萧干说,萧局长,前天局长宣布,说萧局长常年有病,治疗疾病要紧,不能让他再操劳。报经组织部门同意,让杜局长主持常务工作了。萧干一愣,脸色立刻灰暗下来。另一个同志见萧干的脸色非常难看,急忙打圆场说,萧局长,你别急,局长只是说让杜局长暂时主持,不是把你抹号了。那一个说消息的同志愤愤地说,这个局长太他妈的霸道了,全局里没有一个人拥护他。萧局长,不行你就告他,哪有这么处理问题的?一点人文关怀都没有,算什么东西!
萧干苦笑着说,组织上这么安排是正确的,是出于好心,让自己安心养病,完全没有必要告人家。这两个同志见没有戏,一致说,到底萧局长人好心好,肚量宽大,急忙讪着脸儿告辞了。
萧干强忍住一腔悲愤,把他们送出门去。回到屋里,越想越生气。这么大的事情,局长竟然没有事先和自己通个气,而且杜思宝这家伙,也没有对自己说过。局长这家伙,真他妈的太欺负人了。士可杀,不可辱,恨不能背上炸药包,去崩了这小子。但他能够想通,杜思宝之所以不告诉他,正是为了怕自己徒生闲气。这两个机关里的小人,虽然居心不良,但毕竟把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达给了自己,让自己更加明白了局长妒贤嫉能的嘴脸。
等妻子买菜回来,萧干再一次昏迷不醒。萧干的妻子一边哭着,一边急忙给杜思宝打电话。杜思宝赶紧叫来救护车,把萧干送进了医院抢救。

萧干一直昏迷了一天一夜。在这期间,医生告诉杜思宝和家属,萧干的病情已经由原来的肝炎引起的脑部病变真的转移成了肝病,萧干的肝部出现了一个明显的肿块,在没有化验确诊以前,不排除是Ca的可能性。切片化验要等上几天,如果真的是Ca,根据萧干的身体条件,恐怕预后不良,应当及早作准备。医生的话皮里阳秋,萧干的妻子听了,懵懵懂懂的,不知道Ca是啥玩意儿,只是从杜思宝阴冷的脸色看出,这病八成不好,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萧干终于醒过来时,是第二天早晨。初升的阳光从窗外折射进来,照在正在吸氧的萧干脸上。萧干觉得浑身没有气力,心情却十分放松。耳边听到窗外的小鸟歌唱,觉得生命是如此美好,真让人留恋。
转移到病房以后,萧干觉得这一个房间不如原来住的那间好,有点潮乎乎的。心想,八成是自己这个老病号,医护人员觉得安排在这里就算对得起他了。这倒并不影响萧干的心情,萧干平静地想,在宾馆都住了那么长日子,这里的病房不过是人生的另一种宾馆,客居于此,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人不能总是事事都攀比,事事攀比,人比人,气死人,自己的这一身病,都是气上所得,应该想一些愉快的事情,让自己开心起来。
想到要使自己开心,萧干忽然想到了一个笑话,说是两个人比穷。一个人说,我最穷,铺地盖天,头枕焦砖。另一个人说,我比你更穷,铺脊梁,盖胸膛,头枕的是大巴掌。想到这里,精瘦的脸颊上,泛出一些笑意。
这几天,妻子一直守候在身旁,常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担心哪怕是一小会儿看不清他,他就会化作烟尘飞走似的。见他露出了微笑,妻子的心情也宽松下来。
这一段时间,孙丫丫已经和杜思宝绝交了。但痛苦不堪的杜思宝仍然到医院里来,偷偷地看孙丫丫一眼,然后到萧干的病房去磨蹭一个时辰。医生知道他是环保局的新常务副局长,遇事就和他交换意见。
化验的结果出来以后,正巧杜思宝也在,医生就把杜思宝和萧干的妻子叫去,平静地告诉他们已经确诊了,确实是肝癌,而且到了晚期,发展得很快。切除、放疗或者化疗都不会有多大作用,萧干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萧干的妻子听了,立刻昏天黑地,差一点倒了下来。杜思宝本来就对医生们不满,真想愤怒地质问,你们为什么没有及早发现,一直当脑部的病变治疗?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急忙劝解萧干的妻子。心伤的人劝解伤心的人,非常对症,当说到千万不能让老萧知道了,老萧那么聪明,如果知道了自己的病情,走得会快一些。萧干的妻子马上停止哭泣,生生地把自己的悲痛压了下去。
萧干等妻子和杜思宝回到病房,两个人面色僵硬,语气柔和地告诉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让他放心。萧干觉得那个经常死死盯着自己的妻子,这时竟然不敢和自己的眼睛对视,一下子全部明白了。原来的心绞痛和肝区的阵痛,现在已经明显加重了,有时候蔓延到全身,百骨百节没有不疼的,这病恐怕是没有希望了。
第二天,萧干对妻子说,不知怎么啦,我这几天做梦,总是梦见死去多年的爷爷、奶奶和母亲,还有外公外婆,他们都对我很亲。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坐在他们的怀里,觉得非常温暖幸福。做这样的梦兆头不好,也不知是我的日子真的不多了?妻子对他说,你别瞎说,梦是心头想,只能说明你想念他们了。萧干就不再言语,让妻子陪同自己,默默地等待死神的降临。
过了几天,当护士把输液针拔掉以后,萧干突然说,我要回家。妻子说,才住进来,那么急着回家干什么?萧干说,我知道自己没有多大病,住不住都无所谓。再说你也知道,我住在这里很不习惯,远远没有在家里心情舒畅。
萧干的妻子无奈,只得去询问医生,征求医生的意见。医生坦率地说:“老萧的这个病啊,实在没有希望,你们回去后,你要多给他做点好吃的,让他多多补养一下,兴许还走得慢一些。”
萧干的妻子说:“求求你们,救救我们老萧吧!我们的老萧还不到五十四岁,太年轻啊!上有老,下有小,我们都离不开他呀!只要能把他治好,让我卖血或者卖肉都行啊!”
医生苦笑着说:“大姐,你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医生只可以医病,不可以医命,老萧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萧干的妻子本来对这个医院的治疗水平,已经不抱希望,见医生这么讲,只得回去跟萧干商量,是不是转院治疗?萧干坚定地说,不必了,转院也都是这种治疗方子。萧干的妻子无计可施,只得听任萧干的。医生给他们开了一些安慰剂,非常便宜。妻子打电话告诉杜思宝,杜思宝也表示同意,并且马上安排车辆,把萧干接回了家里。
萧干回到了自己家里,强忍着难熬的疼痛,文思涌泉,奋笔疾书,竟然没有了过去的生涩之感,一口气把自己的在病中的感悟全部写了出来。满满的七十多页纸,让妻子装订好后,对妻子说,等思宝兄弟来了,你把这个交给他。记住,这个东西,不必让孩子看,他看了并没有益处,上进心可能丧失。妻子奇怪地说,你亲自给杜局长不就行了?干吗还要我转交?萧干急忙遮掩说,你知道我这脑子现在记忆力很差,怕忘了,才让你这么办的。
这天晚上,天气燥热,一阵狂风过后,乌云遮着了月亮和星星。萧干让天天给他洗脚的妻子多打点温水,把全身擦一擦。妻子操劳的时候,萧干还用手撩一些水,洒到妻子的脸上,开妻子的玩笑。
上床以后,萧干轻轻地哼起了儿时的歌谣:
月亮走,我也走,
我给月亮放牲口。
一放放到山沟口,
碰见一个人咬狗。
拿起狗来砸砖头,
又让砖头咬着手……
萧干的妻子觉得今天的萧干有点异样,一直大睁两眼不敢入睡。等到黎明时分,窗外电光闪闪,雷声隆隆,一场倾盆大雨从天而降。这一切,仿佛没有惊动萧干,萧干安静无恙地熟睡,鼻孔中静静地吹出一阵阵细丝一般的冷气,萧干的妻子眼看天色放明,心情猛然放松,这些天的痛苦和疲劳一下子把她打蒙了,沉沉地睡去。
萧干只穿了一条裤头,轻手轻脚地起来,走到窗前,把窗户拉开,奋力地向上爬,在妻子凄厉的“老萧——”惊呼声中,一头向楼下的水泥地面冲去。
正文 第二十章
与萧干的追悼会相比,徐立身老婆的悼念活动要热闹得多。朱茂进说:“能有什么感想?打心眼儿里对徐县长表示祝贺呗。”杜思宝参与徐立身老婆吊唁后,喝得有点高,但不醉,坐在回程的车上,没有一点睡意,一路上想的全部是萧干写的《人生感悟》。

从秘书小关的口中,叶兆楠听到了徐立身老婆去世的消息。小关告诉叶兆楠,徐县长的意思是,孩子他妈辛苦了大半辈子,没有她,就没有这份家业,不能草草了事。那意思是说,这丧事可能要大操大办一场。徐县长的这个意思,很快就被帮忙的人传了出去,县剧团的领导,还有旅游局的鼓乐班子,都前去参与筹备丧事了。可惜广播电视局没法插手,要不也去凑热闹了。
叶兆楠说,红白喜事大操大办是不允许的,我想,徐县长不该这么办。小关说,徐县长这个人在咱们丰阳县里的威望高,这么多年来,不知为多少人办了多少好事,在这种时候,如果不好好操办一下,恐怕大家会有意见。徐县长不会不考虑影响,可他挡不住,只好顺其自然罢了。叶兆楠仍然担心说,这样做,恐怕社会舆论不好。小关说,县里的红白喜事大操大办,已经形成了风气,死老人、娶媳妇、嫁闺女、生孩子都要庆贺,谁要是不大办,就没有面子,也不是徐县长一个人这么办,大家都想借机会尽点心意嘛。
小关走后,叶兆楠思考着,该怎么表示一下,免得徐县长认为在一起共事,家里出了大事,连个照面也不打,太不够意思。正在考虑是不是和其他几个副县长商量一下,联手做这个事儿,免得出手的礼金多少不等,引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时,曹明祥的电话打了过来。曹明祥很少与副县长们电话联系的,所以,叶兆楠每接一次曹书记的电话,都很激动。
曹明祥说:“兆楠,我给你打个招呼,立身同志的爱人去世这件事情,让各个办公室派人去代表一下就行了,四大班子的领导不要以个人身份亲自前去吊唁。这个要求,通过你跟其他几个副县长交代一下,顺便安排庞玉立他们以政府办的名义作好准备,到立身同志家里安慰安慰亲属。”
叶兆楠问:“那——郗县长的意思呢?”
曹明祥斩钉截铁地说:“这正是应松我们两个的意见。”
叶兆楠又担心地说:“这样做,也不知道徐县长高兴不高兴?”
曹明祥严厉地说:“相信立身同志是能够理解的,你只管按我的要求办。”当即合上了电话。
叶兆楠有些后悔,自己竟然这么笨,总是弄巧成拙。本意是想提醒一下曹书记,是不是和郗县长通个气?却不料这正是他们两个共同的意思。既然是曹书记安排的,自己何必问这问那,啰里啰嗦的,执行就是了。只是有点不解的是,为什么郗县长不亲自安排他们一帮子副县长,却让自己转达这个要求。
叶兆楠把庞玉立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两个人合计了一下,决定以政府办的名义搞一个花圈,弄一幅挽幛,再准备点烟酒,带几个同志去徐县长家里,代表政府班子有所表示。庞玉立请示,花圈、挽幛、香烟肯定要弄好,是不是再准备点礼金?叶兆楠说,你看着办吧。庞玉立就视为同意了,回去抓紧时间筹备。
庞玉立一边抓紧准备,一边又和那“三大家”的办公室主任联系了一下,商定谁先谁后,一致的意见是,徐县长毕竟是政府的领导,政府办理应打头炮,这一次的顺序,县委办就靠后了一些。
庞玉立走后,叶兆楠想,许多事情在外人看来,都是那么一回事儿,但实际上是要讲规格的。中央就有礼宾司,专门负责处理各种礼仪活动方面的设计、安排。曹书记到底是英明的,对于一个副县长爱人的死,高不成低不就,只能这么办。这当然与徐县长亲自死了,肯定有所不同,那可就要朝大处办了。市里有关领导要来,电台、电视台也要来,县里“四大家”领导都要参加,郗应松县长主持追悼会,曹明祥书记致悼词,一定会风风光光的。这个念头一闪出来,叶兆楠就怪自己,怎么能够这样想?是不是自己巴不得徐县长死了,好取而代之?就暗暗骂自己混蛋,哪能用这种方式谋略自己的同事?又觉得好笑,幸亏思想犯罪不算犯罪,要不然,如果立身同志真的意外伤亡了,刑侦人员会把自己列入犯罪嫌疑人的。
叶兆楠的大脑皮层里出现这一奇怪信号,是由他最近参与了萧干同志的追悼活动引出来的。萧干同志死得太惨了,作为一个被医生判了死刑的癌症病人,只能算是一种极端的解脱方式,这与接受临终关怀后的安乐死是两码事儿。叶兆楠觉得,萧干的死法,有点悲壮,但不够光明,给人们留下的心理阴影太重。
萧干死后,市环保局在《唐都日报》和《唐都晚报》上,刊登了讣告,又分别通知了萧干同志曾经工作过的单位和部门。传到丰阳县的时候,曹书记说,本来自己要亲自去,哪怕是作为生前好友也要参加一下,但实在脱不开身,只好表示遗憾了。他安排四大班子各去一名领导参加追悼会,叶兆楠就作为县政府的代表参加了。县委办公室主任提前到了唐都市,因为萧干同志毕竟是县委的老领导,所以代表县委首先到萧干同志的家里对家属表示慰问。等赶到火葬场后,县委办主任对他们来自唐都市的一帮人感叹地说,想不到萧干同志家里一贫如洗,他这样英勇地走了,把老婆孩子撇下,实在可怜。所有人听了,都唏嘘叹息。
萧干的追悼会,是在火葬场里的一个偏一点的殡仪馆里举行的。安排在哪个殡仪馆里举行悼念活动,估计不太讲究规格,或者是按先来后到排序,或者是以出资多少为序,反正这个殡仪馆的厅堂不大,比较偏僻,所幸参加的人数不多,完全可以展开各种悼念活动。
萧干同志工作战斗过的地方,都派代表参加了追悼会。议程不过是例行公事,杜思宝致的悼词中,回避了萧干同志的死因,其他美好的赞词,尽管灵堂里没有吹出阴风,也很快像被风吹散了。叶兆楠只记得,与会的人员向遗体告别后,与亲属分别握手慰问时,萧干正在高中读书的儿子,呆若木鸡地捧着萧干同志的遗像,木然地谁也不理,仿佛这些表情肃穆的人并不存在。萧干的妻子已经哭干了眼泪,被其他亲属架着胳膊,两只冰凉的手任大家抓一下。对客人们的安慰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连一声谢谢都没有。
叶兆楠在追悼会上,与杜思宝不期而遇,本来想同杜思宝握一下手,见杜思宝待理不理的,只得作罢。两个人各怀不同的心思。杜思宝的心思,与项明春见到牛皮大王马小飞时想的没有两样,但他并不愧疚,从心眼里鄙夷这个家伙,几乎害了孙丫丫的一生。叶兆楠心里想的是,他清楚地知道杜思宝与孙二孬和孙丫丫深厚的乡情关系,人家肯定对自己满腹怨气,冷淡自己是活该的,其实根本不能责怪自己,但这种事情永远解释不清楚,随他去吧。

与萧干同志的追悼会相比,徐立身老婆的悼念活动要热闹得多。灵堂设在徐立身家宽大豪华的院子里,四壁院墙的内外,挂满了挽幛,除了后墙,等于全部用白布把墙壁内外包裹了起来。挽幛上的落款是四大办公室、乡镇和局委,另外还有一些小单位实在安排不上去了,有人专门叠起来,摆放在灵堂前边的桌子上。重要单位送来的花圈摆放在院子里,其他单位送的花圈,在院子外边呈八字排开,反而比院子内的花圈更加令人注目。
大门外,有唢呐队和军乐队两套人马。不远处的一个空场上,另搭起了一个舞台,剧团里的一班名角儿全部前来助兴。鞭炮声脆,唢呐委婉,军乐雄壮,鼓号齐鸣,轻歌曼舞,就像过一个盛大的节日。你不要以为我是夸张,这是真实的场景。我们丰阳县就是这个风俗习惯,家里如果有老人仙逝,都是这么办的。一边是号哭连天,一边是欢歌动地。这其实是符合大自然的规律,落叶飘零了,才能催生出新枝,人们没有理由不把悼念和庆贺合并在一起进行。
来参加吊唁活动的人,络绎不绝。每一个人或者一帮人到来,都要燃放鞭炮,唢呐立刻声嘶力竭地吹奏起来,军乐队的洋鼓、洋号也不甘示弱,发出的声浪如果不是唢呐的尖细,能够从音障的包围中冲出来,一定会被淹没进去。就这样,民族的与世界的音乐,如同上了擂台,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友谊竞赛。
徐立身的儿子一扫整天的顽劣模样,身着重孝,腰束生麻片子,打着赤脚,对前来吊唁的客人一个个跪叩行礼。孝子的膝盖是软的,却能够跪得发硬;头是不值钱的,却能磕得挣钱。若不是来人眼看这小子即将下跪,急忙搀扶,两天多折腾下来,很可能要了他的半条小命。
徐立身的弟弟和小舅子,充当登记来客的角色,担当收费的职责。两个人忙得嗓子直冒烟,还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所有来宾先到这里登记、交费,与在医院不同的是,交上去的不是信封,而是三百、五百不等的现金,没有低于二百元的。细致一点的人,还把钱用白纸包一下,因为毕竟办的不是红事儿。也有一些来客,不屑于这两个人的登记不登记,在与东道主徐立身握手时,干脆把信封直接塞到徐立身的衣袋里。开始时,徐立身还谦让一下,后来干脆随他们怎么做,一概只用握手表示谢意。隔上一段时间,就回到屋里掏出来,清仓利库。
等来客们把交钱这一重要的程序做完,马上三五成群地到堂屋内向水晶棺里边的遗体告别,然后再绕到院子里的灵堂前,肃立在死者的遗像前,搞一个三鞠躬仪式。礼毕,没有人肯在熙熙攘攘的院子里坐上一坐,自动离开了这个哀云笼罩的环境,钻进车门,迅速地离去。
县里在职的领导干部,真的一个也没有到场,当然也没有人意识到这一情况。倒是徐立身不停地对人做出合理的解释说,这是他亲自对曹书记和郗县长要求的,“内人走了,知道你们都比较痛心,我不搞一个悼念活动肯定大家不同意,再说,眼珠子没有了,只剩下眼眶,不好好办一下,她娘家人也肯定不依。但规格限制,不能让四大家在职领导卷进来。曹书记和郗县长觉得我这个要求是合理的,就表示同意了”。
听到的人都表示理解,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对徐县长用“内人”这一称呼,大家觉得新鲜,庄重得体,只能对上级领导用这种自谦之词,徐县长反复申明的情况,说不定就是真的。
项明春和冯司二两个人到来的时间,不早也不晚。他们和朱茂进没有相约,但做法差不多是一致的,参与的时间竟也不谋而合。在门口交上了份子后,照例过了一遍告别遗体和鞠躬的程序,然后才去专门对徐县长表示慰问,说了些嫂子病了这么久,终于走了,摆脱了痛苦,是享福去了,希望徐县长节哀顺变一类的客套话。徐立身对他们几个非常客气,连声表示感谢,亲自把他们送到门口,说自己热孝在身,不远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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