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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官阶

郝树声(现代)
《隐形官阶》
正文 第一章
叶兆楠想,真是好事连连了,昨晚不仅自己一连睡了两个女人,艳福齐天,而且命运又发生了重大转折,又要当副县长了。不料,就在超市的另一角,孙丫丫瞥见了叶兆楠同李静娴勾肩搭背的一幕。一面对着县电视台女记者小庞的镜头,在小庞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下,副县长叶兆楠突然想起了他当年和现在的老婆李静娴好起来的那一幕。
那时,叶兆楠在唐都市委办公室当副书记齐青云的随行秘书,李静娴是市电视台的记者。按说,一个小秘书和一个女记者一般不会产生什么风流韵事儿,二者之间既存在着某种联系,又有相当大的差距。在许多人眼里,女记者镜头对准的是领导,眼睛盯的也是领导。领导在一大群陪伴、随员的簇拥下,往往不经意地掠过摄像机镜头,扫一眼不住地向后倒退的女记者,看到小女孩头上冒出的细细的香汗,立刻就会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指点江山,异常亢奋。到了车上,领导放松神经时,或者轻松地抚摸一下女记者的头部,或者拍拍女记者的肩膀,顺口说一句“小×不错,不错”,这女记者便会羞怯和幸福交织,脸上泛出红霞,腼腆地一笑,心理上或者身体上马上倾向了领导一些。在车上这四个人,层次是分明的,领导居长,女记者居次,司机居三,秘书退到了极其次要的地位。司机不动声色地驾驶车辆,秘书则像老和尚入定一般,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和司机一样,盯着正前方的道路,甚至连路旁的景色都忽略掉了,哪敢扭身关注后边的细节?
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巧事儿,巧就巧在市电视台还有三个如同李静娴这样的如花似玉的女记者,巧就巧在李静娴是最后一个进入市电视台工作的小女孩,资历浅,不能与那三个资深一点的同行争锋。她们一个是常随市委书记的,一个是紧跟市长的,一个是伴随常务副书记的,只有李静娴巧就巧在分配陪同抓宣传工作的市委副书记齐青云,巧就巧在齐青云是个女领导,齐书记又对此并不介意,从来没有要求电视台领导调换一个男记者。这样一来,李静娴获得领导器重的幸福机会少了些,叶兆楠与李静娴接触的空间就相对多了些。他们一行人在一起时,叶兆楠不仅要给齐书记端茶杯、夹公文包、开车门,有时还帮助李静娴提提摄像器材,让跑得娇喘微微的李静娴好生感激。感情就如同大冬天不时飘落的雪花,渐渐地累积起来,暗合了量变引起质变的哲学规律。
其实,并不是电视台的领导是“花痴”,专门挑选几个漂亮的女记者跟随市委、市政府领导,而是领导善于用人,会来事儿。市电视台的一群记者,不像更高级的电视台里的工作人员,分工相对明细一些,他们是集摄像和采写新闻于一体的,大家戏称“跑单帮的”。他们除非排在当日值班,必须到台里去以外,上班时间一般不固定,有的上班就像打仗一样,风风火火背上摄像机就走了;有的在头天晚上,提前就把工具带上,直接参与第二天的行动。你要是偶尔到电视台去找某一位记者,他不在,你只要查一查当天的值班调度表,就可以大体知道这位记者所处的位置。比较有名气的几个大记者,并不会为不能跟随市里主要领导而心生怨气,因为有许多重大新闻还得依靠他们。平时,颠颠地跟在领导屁股后跑,到县到局、上山下乡收录领导的活动镜头,实在是又苦又累的差事,对于他们来说,跟不跟都无所谓的。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固定的格局,市里排在前边的几个主要领导,一有行动,这几个女记者如同蝶恋花似的如影随形,半个身子就是“两办”的。市电视台因此也得到了上级领导更多的眷顾,资金渠道相对宽泛。最让各县市区和局委领导们关注的是,有两次新市委书记更换之前,市电视台的一个主要领导得到了提拔重用,另一个正好享受到了电视台升格的待遇,率先成为正处级的干部,其他几个副职也通过七研究八考核逐步升成了副处级。
在这种情况下,市委、市政府几个主要领导的随行秘书和随行记者,相互都很默契,沟通自然而然就随便和频繁。叶兆楠和李静娴常常跟着齐书记,慢慢地产生了心的交流和爱的互动。
叶兆楠也是刚调进市委办公室不久,因为长得帅气,处事得体周到,秘书长们就派他跟了新上任的齐书记。虽然前程上不如跟随市委书记和常务副书记那样光辉灿烂,指日可待,但毕竟是不同凡响,人格上不仅比在市政府财经办工作时高大了许多,而且让已经在市委办公室工作多年的其他一些弟兄相形见绌。但叶兆楠很谨慎,在办公室谦卑稳重,对齐书记敬爱有加,很快就得到了齐书记的赏识,齐书记多次当着秘书长们的面,夸奖这是个好小伙子。叶兆楠心里非常明白,他这个随员,离齐书记隔着副主任、主任、副秘书长和秘书长好几个等次,就好比水星,虽然离太阳最近,可体积与质量比外围的行星差得远,千万不可忘了“王二哥贵姓”,从来没有在各个领导面前得意忘形过。他从齐书记那里长了不少见识,别看齐书记行事风格火爆泼辣,行为作风大大咧咧,但对主要领导尊重敬仰,落实工作从来不走样,而且与市里几大班子的副职们谐谑调笑,对主管的几个部门领导,在工作上严格要求,在待遇上舍得争取,上上下下相处得都十分融洽。办公室的几个主任私下里议论,齐书记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说不定就是一颗政治新星。叶兆楠听到后,心理上十分满足。
当别的同志经常亲热地恭维“小叶不错啊”的时候,司机小张因为是办公室的老资格,却不买叶兆楠的账,常常与叶兆楠争宠,有时在齐书记背后指责叶兆楠工作做得不到位,有时甚至当着齐书记的面,说叶兆楠的不是之处,弄得叶兆楠很没有面子。叶兆楠虽然受了委屈,却很能做到大肚能容,隐忍不发,相反地感激小张的某些提醒,时时警醒自己,力争把服务工作做得更加到位。
自从李静娴插入他们的各种活动以后,这情况越来越恶化,没有多久,又逐步得到了改善。这是因为在李静娴初来乍到时,司机小张曾经主动地讨好这个俊秀的女孩子,可李静娴仿佛没有把他放在眼中,并不兜揽,倒是和叶秘书的谈笑更多一些。表面上,小张并不为此而生醋意,但在心眼里窝了不少的火气,却没处发泄。后来,小张看到齐书记对叶兆楠相当信赖,对自己反倒相对冷淡,渐渐地感到叶兆楠这小子不可轻视,将来也许会成大气候。叶兆楠对于小张的某种敌意,表现出了很深的城府,从来不与小张计较,让小张那些热讽冷嘲的花拳,仿佛打在了棉花包上。况且齐书记、叶秘书和小李记者往往聚在一起研究工作时,小张是不能在场的,不知不觉地保持了一种庄严的神秘感,让小张感到敬畏。于是,收敛了不少气焰,转而对叶兆楠显示出应有的敬重。甚至有些时候,还亲自到滨河小区叶兆楠的家里接一下叶兆楠。即使是这样,叶兆楠照样连句感谢的话也没有,不动声色地接受了,更加挫败了小张近乎嚣张的气焰。
李静娴和叶兆楠的接触,一般并不在市委办公室。因为在那里,叶兆楠与其他三个同事同在一个房间办公,说话很不方便,往往打电话就可以把一些新闻报道的提法商定了。他们的方便之处就在于经常到基层去,有许多单独相处的机会。齐书记喜欢到下边搞调查研究,而且市委没有重大活动时,还要住下来。叶兆楠是一个很细心的秘书,依他对于女人的那些常识,知道自己侍候齐书记有许多不方便之处,就暗示李静娴代劳了。有时,当县里的领导单独和齐书记会见时,如果没有底下的秘书人员陪伴,叶兆楠懒得和住在一个屋里的小张瞎扯,就到李静娴的房间里坐上一会儿,两个人的话题慢慢地多了起来。
这李静娴别看年纪不大,却显得相当成熟、老练。谈话间自然少不了要经常议论台里的跟随其他领导的三名女记者。刚开始,李静娴总是夸奖她们,说“马姐特别漂亮,妆化得淡淡的,看上去非常优雅”,“小高的肤色虽然有点暗,但脸庞长得端庄,笑起来,那两个长得并不对称的小酒窝迷人”,“麦云云魔鬼身材,性格活泼,善于和领导、同志们打交道”,“她们待自己都很好”,等等。时间长了,随着话题的深入,一些不满就藏头露尾地说了出来,甚至尖刻地批评她们三个的私生活不检点,背地里传出了不少闲话。
叶兆楠相信自己很有女人缘,从上小学开始,到上大学,每一个阶段都有自己心仪的对象。这一个小李,也不失为人生的一段插曲,起码谈笑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于是,也把自己所经历的一些轶闻趣事和李静娴扯上一通。有时,叶兆楠那些近乎下流的小笑话,逗得李静娴花枝乱颤,说“叶哥你坏你坏”,看叶兆楠的眼光逐渐迷离起来,让寂寞的叶兆楠感到心灵上的满足。
男人们素不相识,一场酒就能喝成铁杆儿朋友;女人们亲热得如同亲姐妹,背过身就嗤之以鼻。若是男女之间,只要达到把心里话倒出来的程度,就能很快地融通出更加亲密的感情。叶兆楠和李静娴的情愫就在这样的环境下,不知不觉地滋生出来,友谊快速升温,越来越投机。有一次,李静娴突然冒出一句:“叶哥,我觉得和你挺有缘呢。”说得叶兆楠怦然心动。
但是,叶兆楠并不敢造次,他并不是不爱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孩,而是自己的爱人孙丫丫同样美貌如花,温良贤淑。虽然世界上没有相同的叶子,也没有相同的花朵,孙丫丫毕竟是自己花了很大气力才追到手的。在叶兆楠的心眼里,常常拿孙丫丫和李静娴相比,孙丫丫更有高贵典雅的气质。只是叶兆楠总觉得夫妇之间自打结婚以来,一直缺乏应有的激情,不咸不淡的,生出来不少隔膜,让叶兆楠总感到缺少点什么。倒是和这个浪漫的小女孩相处,叶兆楠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所以,叶兆楠和李静娴的故事,就这么异常缓慢地发展着,没有立即撞出多大的火花来。二叶兆楠和孙丫丫结婚已经五年了,还没有生孩子。他们的婚姻状况,你若是有兴趣的话,可以参阅一下我的另一部拙著《怪味沧桑》,那上面有一些重要的交代。
孙丫丫从省医科大学毕业后,她哥孙二孬花钱托人,下了很大工夫,才把她安排在市中心医院里工作。这孙丫丫虽然出身低微,却天生是一块做医生的好料。她仿佛是一个“希帕克拉底誓言”的忠实实践者,非常敬业,对病人满腔热忱,并且认真钻研业务,吸收了很多医学新成果,处理起复杂的病例,得心应手。没有几年工夫,就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成为医院传染病科的台柱子,很得老院长的赏识。
依孙丫丫的个人条件,在大学里就有一些仰慕者、追求者,但孙丫丫一个也没有看上,只埋头完成自己的学业。她的理想是考上研究生,当时却不允许在校学生这么做。到了市中心医院工作以后,同龄的几个年轻男性医生,也有两个和孙丫丫套近乎,孙丫丫却找不到感觉。后来,她和心血管科的苗医生处了一阵子朋友,吃过饭,逛过影院,感情始终没有多大进展。不料这小子突然和市一高的一个女教师结了婚,让孙丫丫事前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只是在即将举办婚礼前,通过他们科的一个小护士,捎来了一个密封的便笺,上面潦潦草草地用开处方的笔法写着:“孙先儿,对不起,抱歉,父母硬逼着我和儿时的女友结婚,不爱她,但没有办法。”顿时,让孙丫丫急火攻心,天昏地暗,埋头痛哭了一场。后来,才知道和苗医生结婚的人原来早已是他的对象,二人已经发展到不是一般关系,哪有什么父母相逼?是他自己甩不开了,让那个女教师逼得走投无路,才毅然决然地抛开孙丫丫的。
为此,孙丫丫心里灰暗了好久,深深明白了“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确实是女人之间广泛传播的至理名言,他们一个个都是感情骗子。从此发誓再也不相信任何男性,一辈子也不嫁人了。于是,打算继续考研,可医院里有规定,所有的条条框框都限制孙丫丫实现理想,连报名的资格都给剥夺了。
孙丫丫到底架不住哥哥孙二孬和嫂子马玉花的劝说,最终还是同意要找一个合适的对象嫁人。经人多次介绍,在不少场景下见了一些男同胞,就好像在下午五点以后的超市里选杏子,竟然没有一个中意的。老院长的爱人王姨是个热心肠,亲自出马,把自己的远门子表侄叶兆楠引荐给了孙丫丫。王姨说,叶兆楠虽然出生在农村,文凭上只是大专毕业,但在市政府工作,前程远大,不可多得。孙丫丫与叶兆楠见面后,也看出叶兆楠一表人才,便同意处朋友,但总有一个影子、一个阴影在作怪,感情的温度累加不起来。
叶兆楠与孙丫丫接触后,一度觉得这才是自己真正的意中人,就立即展开了凌厉的攻势。而孙丫丫却和叶兆楠进行着程式化的交往。经过几个月的磨合,孙丫丫才让哥哥、嫂嫂共同从丰阳县赶来见面,哥哥、嫂嫂见到这位市政府的干部,非常满意。马玉花拉孙丫丫出去说悄悄话:“妹子,别傻了,这个人挺不错的,要貌有貌,要才有才。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了人,你就知道多么好了,终身有靠哇。”到了这时,孙丫丫才觉得这可能是她的最终归宿,嫁就嫁吧,反正就这么一回事儿。
孙丫丫点头后,喜坏了老院长和王姨、哥哥和嫂嫂。他们四个人,再加上在科委工作的杜思宝及其夫人范哲,立刻着手操办。经过反复运作,婚礼在唐都市最好的宾馆举行。从此,叶兆楠告别了单身宿舍,洞房就设在孙二孬用台湾“大哥”孙丙豪给的钱买的那套大房子里。在那个喜庆日子里,双方在农村的亲友以及叶兆楠的同事、孙丫丫的同事,来了百十号人,就连那个苗医生也没皮没脸地到场贺喜,让孙丫丫看到后,心里腻歪透了。
婚礼过后,就意味着要过正常日子。孙丫丫和叶兆楠曾经度过了一段旖旎时光。叶兆楠对孙丫丫温柔体贴,连夜里值班也要过来陪伴。后来,等叶兆楠调到市委办公室工作后,忙碌和应酬多了起来。有时,还要陪领导去参加电台、电视台、影剧院的各种文艺演出、节目录制、行风热线等活动,往往到了很晚才能回自己的小巢里,一般不再去医院做“编外值班”了,两个人常常阴阳互错,有时一周难得见几次面,就逐渐找不回了热恋的感觉。叶兆楠喜欢从政,喜欢轰轰烈烈,总想出人头地,孙丫丫却为人清淡,没有那些野心。两个人的交流日渐减少,没有多少话题可以与共。况且,夫妻之间没有伟人,有学识的孙丫丫,逐渐觉得这个叶兆楠,表面上风流倜傥,实际上内心龌龊,志大才疏。亏得是在机关部门混,要不然连个吃饭门路都找不到。尤其是不知何时,叶兆楠迷恋上了黄色录像,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些黄色带子、碟片,还有电脑上的美女裸照,看得津津有味。懂得人体解剖的孙丫丫,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趣味,让这个衣冠楚楚、在外边道貌岸然的男人竟然如此着迷。也不知道这个人晚上看了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东西,白天在大机关里有何感想。
婚姻的本质就是为传宗接代而设的,一晃几年过去了,孙丫丫的肚皮一直鼓不起来。双方亲人都很着急,嫂子代表哥哥催孙丫丫,婆婆代表公公也催孙丫丫。孙丫丫何尝不想生一个健壮活泼的小宝宝,完成自己当女人的光荣使命?两个人就由开始的不着急变得着急起来,但经过无数次共同努力,却没有任何成效。叶兆楠抱怨她说,都怪你从来没有激情!孙丫丫说,我是个正常的女人,这与有无激情是两码事儿。叶兆楠说,责任界限应当划清。孙丫丫在医院工作,近水楼台先得月,做一些例行的检查,不是一件难事儿。于是,两口子一同到医院检查。孙丫丫的检查比较费事,在诊断室花了好长时间,叶兆楠比较简单,他到医院的男厕所里,“吭吭哧哧”了一阵子,红着脸交上了自己的答卷。等结果出来,两个人都没有毛病。男女能够交合,他们自己制造的原生态物质,却不愿意交合,XY染色体却总是配不够四十六对。
孙丫丫的工作性质决定,要经常去单位值夜班。结婚的初期,叶兆楠到医院去陪伴孙丫丫,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后来,不再到医院里陪着熬夜了,醉醺醺地进家,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心里就窝火。有时,两口子竟然几天碰不上面。
夜深人静时,叶兆楠电光石火地想起了李静娴,打李静娴的手机,这手机竟然开着,李静娴“格格”一笑说:“叶哥,我正等着你的电话呢。”
叶兆楠心里一热,就和李静娴有一搭没一搭地煲起了电话粥。渐渐地由瞎扯发展成绵绵情话,只要孙丫丫值夜班,这种情话的空间和时间便无限制地放大。第二天见面,两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心照不宣地会心一笑。不能打电话时,他们两个就发短消息,你来我往,空间里密不透风。
孙丫丫讨厌叶兆楠看黄色图片和录像,嗔怪数次后,叶兆楠就不再当着孙丫丫的面搞这些东西。孙丫丫每天上班,累得要命,往往洗洗涮涮,倒头便睡,从来没有心思去过问叶兆楠那些短信是怎么一回事儿。叶兆楠移情别恋后,自然对孙丫丫失去了兴趣,夫妻感情就在冰点上下浮动。后来,又经常发生鸡零狗碎的冷战。终于,一次偶然的机会,孙丫丫和叶兆楠的婚姻状态,走到了破裂的边缘。三这一段时间,齐书记经常和小张去省会,有时一去就是几天。机关里传出一些议论,说齐书记很可能要调到省里工作。齐书记走了,叶兆楠在办公室就清闲起来,白天到机关点卯,晚上参加一些应酬。李静娴也没有跟随齐书记采编新闻的任务,两个人的见面相对稀少了一些。
这一天晚上,叶兆楠进家,孙丫丫仍然没有回来。叶兆楠想,这女人又要值班了,心里就开始升腾出一股怨气,肚子里“嘀嘀咕咕”地骂:“妈的,当老婆的,晚上不陪男人睡觉,啥‘业务’!”
近一个时期,叶兆楠背负着乡下爹妈急于抱孙子的热望,参加应酬,滴酒不沾。酒友们嘲笑他不够意思,叶兆楠一本正经地讲,还不是为了优生优育!大家知道他年近三十,还没有孩子,真的不再勉强他。带着这种美好的心情回家,却见不到孙丫丫的影子,兴冲冲的势头兜头浇上冷水,任何正常的男人,也不会不恼火的。
叶兆楠百无聊赖地洗脚、换拖鞋,喝水、抽烟,准备去书房上网,手机“呗”的一声,蹦出来一条短信:
“叶哥,几天不见了,你想我吗?”
叶兆楠顿时浑身燥热,迫不及待地运指如飞:“想,快想死了!”
“能够出来见面吗?”
“能,你在哪里?”
“不怕嫂子不让你出来?”
“怕什么?这女人又去值夜班了。”
“那你就到我的住处来吧,我等你。”
叶兆楠发了一个“好”字,就急急忙忙地蹿了出去,招一辆的士,去了李静娴的住处。
李静娴住在自己租赁的一套小单元里,叶兆楠只知道在三楼中门,却从来没有进过李静娴的闺房。叶兆楠的心“怦怦”地狂跳着,轻轻地一步两个台阶,很快就蹿到了李静娴的门前,稳了一下神,四顾没有人影,伸手摸上防盗门,这门虚掩着,叶兆楠刚合上门,一个身穿睡衣的女人,立刻扑进了怀抱。
谁知这一天晚上,孙丫丫并没有值班,是他们单位的几个同事聚餐,餐后又到“梦巴黎”唱歌跳舞,热热闹闹地玩了几个小时。回到家里,见叶兆楠的鞋子和袜子都在沙发前放着,却没有声息。听一听卫生间也没有响动,心想,这人穿着拖鞋到哪里去了?就自己洗涮后睡了。参加聚餐的热度未退,好生想和叶兆楠亲热一次,可这家伙却一直没有回来。就这样等待了很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凌晨,叶兆楠回到家里,见到孙丫丫在床上躺着,不禁心里一惊。孙丫丫受到惊动,睡眼惺忪地问叶兆楠怎么穿着拖鞋跑出去了?叶兆楠支支吾吾地解释说,宾馆来的外地朋友突然打电话来,自己就去了,聊着聊着,就睡在了那里。孙丫丫说,那你为什么不睡到天亮再回来呀?叶兆楠说,睡醒了,忽然想到你不在家,担心房门没有锁好,就赶紧回来了。
有人说,“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要相信男人的那张破嘴”,可男人的这张破嘴,生就是用来骗女人的。孙丫丫翻了个身,把位置腾出来,叶兆楠就顺势躺下,很快装作熟睡,心里却装着蹦蹦跳跳的兔子,肚子里装的是鬼胎,脑子里装的是风骚无比的李静娴的影子。
上班后,同事让他到齐书记办公室去。
齐书记让一贯站着的叶兆楠坐下,推心置腹地说:“小叶呀,我就要离开咱们唐都市了。”
叶兆楠连连点头说:“我已经听说了,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齐书记说:“你跟我这两年,工作很出色,有什么要求吗?”
叶兆楠连连摇头说:“哪有什么要求?只是舍不得离开你。”
齐书记表现出少有的感动:“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你哪能跟我一辈子?我想在临走前把你安排一个合适位置,正好有了机会,这一次县里换届选举,需要调整一批干部,昨天晚上常委会研究决定让你到丰阳县当副县长,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去。”
叶兆楠喜出望外,心想,这真是好事连连了,昨天晚上一连睡了两个女人,艳福齐天,却不料命运又在领导们的操纵下,发生了重大转折,又要升为副处级干部了。真是运气来了,连门板都挡不住。于是喉头哽咽,感谢齐书记的栽培之恩。
齐书记笑笑,又告诉他:“是啊,组织上已经定了,你不愿意干也没有办法了。好吧,下去好好锻炼,副县长再进常委,当常务副县长、副书记、县长、书记什么的,都是有可能的。这样吧,这几天我不用你再跟随了,等待集体谈话前,你可以放松放松。”
叶兆楠千恩万谢地走出齐书记办公室,急忙把这个好消息发给了李静娴。几秒钟工夫,李静娴发过来短信:“叶哥,祝贺你!”
回到自己办公室,同事们正在议论这次干部调整的内部新闻,也都向叶兆楠表示了祝贺。当大家说到市委书记方灿波的秘书,被安排到龟顶县当常务副书记时,叶兆楠想,到底是跟不同层次的领导,效果大不一样,心中隐隐泛出一丝不快,但看到大家都在羡慕自己,这一丝不快很快烟消云散。毕竟一个农民的子弟,走上了领导岗位嘛,不把自己的爹妈高兴死才怪呢。
当叶兆楠兴冲冲地回到家里,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孙丫丫时,孙丫丫没有表现出一点兴奋,只是淡淡地说声:“行啊,也许比在大机关工作强多了。”
集体谈话后,叶兆楠又去和李静娴幽会,李静娴抱着叶兆楠啃了又啃,快乐的心情溢于言表,激烈地欢歌一番后,说什么也要陪叶哥去超市买礼品。叶兆楠只得答应了她。
就在超市的另一角,孙丫丫瞥见了叶兆楠同李静娴勾肩搭背的一幕。
叶兆楠提着礼品回家,正在肚子里编撰瞎话,说是同事们送的礼物时,孙丫丫平静地给他一张离婚协议书让他签字。叶兆楠顿时火冒三丈,与孙丫丫大吵大闹起来,一连串的脏话脱口而出。
孙丫丫一直耐心地听着,不为所动:“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作为吗?说吧,到底签还是不签?”
叶兆楠恼羞成怒,心想这样的女人真不知趣,简直是冰一样的心肠,自己的前程远大,竟然提出离婚?又想到李静娴火一般的热情,大丈夫何患无妻!一把夺过孙丫丫一直递过来的钢笔,悻悻地在协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孙丫丫脸上抽搐了一下,依然平静地说:“现在,所有的财产都是我们共有的,说吧,你想怎样分配?”
叶兆楠粗鲁地骂道:“老子是一个副县长,稀罕你这毬鸡巴烂房子,你把我的日常用品给我就行了。”
孙丫丫不愠不火地说:“这可是你说的。当然,咱们两个的存款都交给你,我用不上钱,你还要结婚用。奉劝你记住,当上了官,还要好自为之,不要贪财贪色,欺压百姓。”
叶兆楠冷冷地说:“这用不着你交代。”
孙丫丫松口气说:“好吧,你可以去找你那个年轻漂亮的女记者了。我提出的条件是,你不要告诉我的哥哥、嫂子说我们离婚了,你和那个女记者结婚,也不要张扬,我们要共同保守一段秘密。”
叶兆楠平静下来,这个要求也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于是同意这条君子协定。
两个人低调地到民政部门办理了离婚手续,都有一股强烈的解脱感。
本来,叶兆楠可以直接到李静娴那里去住,但他没有这样做,孙丫丫也不勉强,同意他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
在上任前的几天里,叶兆楠根本不再理会李静娴发来的短信,只是偶尔发出一两个字,稳定一下李静娴的情绪。一到晚上,叶兆楠就在沙发上翻烧饼,心里分裂出两种念头,到底要不要和李静娴走在一起,不停地打仗。
正文 第二章
诸葛神算有没有射中前途命运,项明春心中一点底数都没有。在县委办公室几年的生涯,自己仿佛又一次回到了人生起航的原点上。孙秀娟气不打一处来,原来乡长的女人不算女人!一世事如棋局。你如果读过我的另一部拙著《侧身官场》,就会知道有一个叫项明春的人,在丰阳县委办公室做秘书时,从底层走向顶峰,又从顶峰跌落下来的那些令人扼腕叹息的遭遇。
当年那个因为换了新县委书记失宠的项明春,幸亏没有跟着同僚好友赵哲下海,要不然也不会熬成县长助理——一个在级别上成为副处级的干部。
也许是吴国栋书记像猫玩老鼠一样,从项明春身上发泄够了对前任的不满,也许是吴书记良心发现,觉得自己也曾经做过小小的秘书,犯不着物伤其类,也许是吴书记或多或少地听到了一些社会舆论,有所触动,况且这个小项一直在暗地里试图调到市里去工作,据说市委秘书长杜旺民也在帮助项明春找合适位置,惊动了吴书记。吴书记想,如果这小子走了,可能会有损于自己的形象。所以,种种原因让一度被县委高层领导视而不见的项明春,前程出现了转机。
说起来,项明春在县委办公室下跳棋,并没有下多久。县委组织部长牵头的混乱村整顿工作,由于缺乏得力人手,临时搭建起来的“整顿办”,总是不能适应工作任务,把整顿的成效反映到上级主管部门。市里的“整顿办”多次通报各县市区的工作进度,丰阳县一直排在后几位,让组织部长到市里参加会议,总是坐冷板凳,很没有面子。组织部长通过抓组织的常务副书记,得知了项明春当前的境遇,就觉得这人可以借用。于是,向县委办公室余乐萌主任讨要这个人,余主任也觉得项明春这个“刺儿头”,长期处于赋闲地位,终究不是常法,就顺水推舟地让组织部抽了过去,做起了有名无实的“整顿办”主任。
项明春果然没有辜负常务副书记和组织部长的期望,把“整顿办”的工作做得有声有色。
别看项明春已经在领导面前失宠,但到了“整顿办”,几个同样被抽调进来的同志,对这个曾经是前任县委书记的贴身秘书,有着相当程度的尊重,甚至近乎崇拜。就连组织部里调配进去的同志,也甘居配角地位,听命于项主任的领导。
这一群年轻人,团团围绕在项明春的身旁,让心理上一片茫然的项明春,得到了极大安慰。更加使他感到快慰的是,这里的工作有着相对大的主动权,既可以按照上级规定的阶段运作,又可以按照自己设定的章法进行调整,真正成了承上启下的枢纽,可以对基层工作队发号施令。项明春秉承主抓领导的旨意,创造性地开展工作,没有多久,深得组织书记和组织部长的信任,放手让项明春干活,调停“整顿办”人员协同作战,使失落已久的项明春,似乎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权威感。
单一的基层组织整顿工作,比起县委办公室那种紧张无序状态,要好得多。从下边局委抽上来的同志,素质比较高,大家能够到县委组织部的临时办公室工作,也是一种荣耀。同时,在大机关干活,可以近距离同掌管人生命运的组织部门领导接触,说不定还有晋升的机会,所以大家都很卖力。这些同志,有会文的,有会跑的,有会办事的,隔上一段儿时间,就向各乡镇、各工作队要情况汇报。再不然,就三三两两地到一些整顿村去,亲自了解工作进度。然后抓典型,编信息,出简报,对上汇报,对外报道,对下指导,井然有序,使处于落后状态的整顿工作很快有了起色。
然而,闲暇的时间毕竟多于忙碌的时间,在大机关里办公,喝茶、看报本身就是正常业务。这一群人,不仅有一些甩扑克牌的休闲,还多了一些聊天的时间。大家相互说说自己原在的部门,形形色色的轶闻趣事,让一度处在高层的项明春,了解到不少平时听不到的野史传闻,更生出不少感慨。
一天,一个从乡镇抽上来的同志,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本有点残破的、古色古香的算命书,这是一个木刻本,竖行排版,封面上印着《诸葛神算》,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在这个神神道道的同志指点下,大家弄清了测算的诀窍,一个个不停地测算自己的前程命运,一度成为大家工作之余的保留节目。算得符合自己心事的,相当满意,一片惊呼。算得不怎么好的,心情上就不会舒服,继续再算。如果是个好卦,如同拨云见日;如果依然不理想,就会几天阴沉着脸,估计心理上的阴影一时半会儿不容易抹去。
算法其实挺简单。你可以随意写上三个字,用繁体的笔画加出一个数目,甩出超出固定数字的部分,成为基数,每加上一个三百六十五,就可以在对应栏目里找出一个汉字,依次找下去,就会找出二十多个到近三十个数字不等的汉字,你自己断句,组合出一段话来,并且大多数是以诗的形式出现。
开始,最让大家惊奇的是,为什么这些一个个从字缝里挑出来的汉字,总能连成句子?后来,项明春琢磨出,这其实是古人把三百六十五种短诗,全部拆开,重新排列成这种古怪字符,你无非是用反复加三百六十五的办法,再组合回来,回归到原始创作人的意图。项明春进而断言,所谓《诸葛神算》,无非是预示人生有三百六十五种命运而已。这个破解,让几个年轻人恍然大悟,个个非常佩服项主任高明。
高明归高明,大家仍然对演算乐此不疲。其中不管如何选择最初的三个字,大家最多的愿望是测算自己的前途命运。只有大家都十分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在众人的撺掇下,算一算自己的婚姻状况,这女孩羞羞答答地写出了三个字,算出来的诗,很符合自己的心理,高兴得脸上开花。
大家都说,咱们这一群人,就数项主任的前程远大,所以一个个天天缠着项明春搞测算,然后围在一起,品头论足。项明春每算一次,就会有一种结果,倒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其中一次,算出了这么二十二个字,经过大家群策群力,集思广益,断出来的句子是:
独蒜外三层
江船火烛明
墙上一张弓
风里笼里一盏灯
大家饶有兴味地分析,说这诗的兆头好。你看,项主任如同一头独蒜,撕开外包装,就显露出才华了;黑暗的江上,有了火烛,前程就被照亮了;“墙上一张弓”,说明在这里当“整顿办”主任,还等于没有派上用场,拿到外边,就可以搭弓射箭,百发百中;“风里笼里一盏灯”,也不一定是坏事儿,灯在笼里,是不怕风吹雨打的。
项明春对这种游戏,并不在意。面对大家“搭弓射箭,百发百中”的分析,忽然想起了女友邬庆云,自己同她颠鸾倒凤了那么长时间,竟然没有让邬庆云怀孕,说明自己并不是百发百中。近乎色情的想象,立刻让笑意写在了项明春脸上。大家一看,项主任高兴了,露出了微笑,就纷纷祝贺项明春,说这诗真的射中了:“项主任啊,你当上了大领导,可别忘了弟兄们啊!”
至于到底有没有射中项明春的前途命运,项明春心中一点底数都没有。在县委办公室几年的生涯,自己仿佛再一次回到了人生起航的原点上。有时,回到县委办公室,看到曾经共事的弟兄们正在顽强地向上拼搏,苦熬苦爬,自己在他们面前,竟然如同史前的恐龙遗骸,甚至连骨头架子也消失得不留痕迹,老婆孙秀娟又经常在他的耳边聒噪,怨天尤人,让他的心里始终疙疙瘩瘩不舒服。好友赵哲偶尔也来电话问一问进展情况,让他心中既感动,又羞愧,常常在私下里,用诗仙李白的句子哀叹自己眼下的遭遇:
“大道如青天,
我独不得出!”
就在这彷徨苦闷的状态下,项明春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江上的烛火,一直认为自己处在黑暗的磨难之中。二咱们中国人喜欢玩弄文字游戏,比如这“混乱村整顿办”,其实不叫“混乱村整顿办”,而叫做“后进村整顿办”。“后进”就与“混乱”不是一码事儿。项明春就曾经想过,把这些受到整顿的村说成是后进村,而没有说成是混乱村,无非是为了避免当地的干部群众反感,因为干部群众会想,你先进村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后进也是“进”呀!就如同经济倒退了,报刊杂志上从来不说倒退,而说成是呈现“负增长”的趋势,不管你懂不懂“负数”的含义,这“增长”两个字,仍然可以让人感到光明的一面。
全唐都市的十几个县市区,都根据自上而下的部署,每个县排查出四五十个混乱村,以加强农村基层组织建设的名义,从县直部门抽调了工作队,进行了为期一年的整顿工作。各县的套路是一个模式,整顿的效果大同小异。但在媒体上、内部刊物上,各县不仅完成了自己的“规定动作”,也都搞了许多“自选动作”,异彩纷呈,都要在后进村整顿工作中争当先进。
到了接近年底,市里组织一大帮子人,要到各县验收整顿工作成果。
于是,各县市区的“整顿办”根据主管领导的要求,严阵以待,想尽千方百计,组织迎检工作。上级对于这次检查验收的安排是,检查组不听汇报,只随机抽查四五个整顿村,实地考察整顿的成效。这样一来,各县市区花团锦簇的汇报材料,功能就退化了,派不上用场。为了争得荣誉,就得在抽查的村上做文章。
俗话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组织部长临危不乱,一是要求项明春他们仍然要写好汇报材料,有备无患;二是想方设法打听检查组是谁来带队,看与自己或者和县里主要领导有无交情;三是想出一些对策,保证抽查出来的混乱村是县里选择好的、整顿效果最好的行政村。
为此,组织部长派项明春专程到计生委去,学习他们在计划生育验收工作方面的宝贵经验。计生委主任一听说是组织部长派来学习经验的,并没有像旧社会“行会师傅”那样,把“祖传秘方”传媳妇不传闺女,而是兴奋地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把他们糊弄上级的招数倒了出来。并且死活不让项主任他们一行人回家吃饭,一定要在一起会战一番。
虽然在计生委主任那里和酒桌上,项明春和陪同前去的两个同志,听到了不少新鲜经验,茅塞顿开,但在回去的时候,他们推着自行车,在大街上歪歪扭扭地边走,边旁若无人地大声讨论,三个人心中仍然没有着落。因为找计生委解决的核心问题,是如何让上边抽查的村与他们提供的村对上号,他们听了半天,却没有找到合适的办法。因为计划生育方面的检查,上边派来的工作队日益精明,采用的都是偷袭的方式,根本不同县里打招呼。这就让项明春他们明显感到,遇到类似情况,“整顿办”无计可施。现在自上而下都对计划生育工作非常重视,县乡两级的防范工作早已形成了网络,牵一发而动全身,应付的招数层出不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往而不胜。可对于整顿工作,没有“一票否决”的压力,乡镇主要领导没有引起高度重视,上下对口的只是组织工作人员,没有多大能量,形不成系统工程。三个人一筹莫展,觉得喝了一肚子酒,回去却没有办法向部长交差。
正当他们诚惶诚恐地跟组织部长汇报时,组织部长粲然一笑说,不用发愁,这次来带队的是市科委的副主任杜思宝,这人容易相处,抽查的办法是“抓阄儿”,我在电话里同杜主任商量好了,只要告诉他抓阄儿时,怎样抓到咱们要选的村就行了。项明春说,既然是通通作弊,完全没有必要抓阄儿嘛。组织部长白了他一眼,项明春伸了一下舌头,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酒喝高了,用词不当。组织部长解释说,你忘了,咱们也派出去人,参加检查其他县的工作,杜主任带来的也有其他县市区的同志,总要瞒人耳目,不能让杜主任作难呀。
于是,他们几个人商量来商量去,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有个同志提出,干脆就把我们选的村反复写成许多纸蛋儿,其余不写不就行了?大家想想,不行,如果杜主任抓的纸蛋重复了,岂不露馅儿?又有人补充说,只写这五个村,其余用空白纸蛋儿,大家又否认了这种办法,因为如果杜主任抓出的是空白纸蛋儿,照样会让外县的同志认为我们作弊。
就这样争争吵吵了半天,终于敲定,最好的办法,是利用颜色的差别,让杜主任不动声色地把咱们提供的迎检村挑出来。县委的稿纸,最上边印的是一行红色大字,把这一溜儿撕下来,写成五六个能够经得起检查的村,其余的,用下边的稿纸。稿纸的部位不同,揉出来的纸蛋儿就有了明显的颜色差别。部长说,就这样定了,你们做好准备,我同杜主任交换意见。
一切准备停当以后,有一天下午,杜主任带着外县的两个同志来了。那两个同志一男一女,个个冰雪聪明,对杜主任言听计从。
酒席间,在组织书记热烈地对检查组领导敬酒的时候,组织部长过来拍了一下项明春的肩膀,项明春心领神会,马上跟着部长走了出来。
部长说,小项,有点麻烦,杜主任说,喝得晕晕的,到宾馆房间里,光线较暗,你让我怎么挑颜色?项明春灵机一动,马上生出点子来,部长,你不用发愁,我们赶快去制作新纸蛋儿,把那几个村虚虚地制成大蛋儿,其他村揉得紧一些、小一些不就行了?部长一听,连说,妙!你们抓紧去办吧。
等到了宾馆房间,光线真的很暗。杜主任让两个外县的同志到场,打着酒嗝,严肃地说,这次下来检查验收整顿成果,市委领导要求十分严格,一定要把整顿的真实情况摸上来。用抓阄儿的办法,就是一种随机性质的抽查。书记、部长,如果抽查到整顿工作不明显的村,你们可别怪我呀。组织书记说,杜主任放心,我们的四十六个行政村整顿工作都取得了进展。组织部长说,是呀,个个都不怕检查的。那个外县的女同志笑笑说,领导们放心,杜主任的手气很好呢。
于是,部长一招手,宾馆里漂亮的小姐端上了一个大托盘,杜思宝看也不看,顺手就在上边摸了起来,摸起一个,就交给那个女同志,女同志展开一念:赵楼村,那个男同志赶紧记在了本子上,又念一个:宋庄村,男同志又记下了这个村。就这样,一应如仪,很快就把五个村选出来了,当然都是些虚虚的大纸蛋儿。
下边的过程就比较简单了,组织部长和项明春陪同他们三个,坐一辆“三菱”面包车,经过几天时间,对选中的村按照市委规定的项目,班子建设、经济发展什么的,一个一个严肃认真地进行了检查验收。途中,大家放开胆子,讲了不少男女两性方面的荤笑话,那个外县的女同志一点也不捏腔拿调,照样掺和进来。检查组和陪同人员,其乐融融。几个乡镇的领导热情地招待,筵席丰盛。杜主任对那个女同志说,哎呀我的妈呀,不敢再检查了,要是多检查几天,你老公就抱怨你的身材了。女同志就矜持地笑笑说,怕什么?我没有敢放开胆子吃呀。
项明春们炮制的汇报材料并不是没有用场,检查组最后都带走了,说是写汇报稿要用。
迎检后的明显效果,就是县里领回了基层组织建设先进工作的奖牌。得知抽查村合乎要求是项明春急中生智出的点子,组织书记没有表现过多的赞赏,只是拍拍项明春的肩膀说:“小项,不错,不错。”三年底前,吴书记召开“四大家”联席会议,听取了组织部长关于农村基层组织整顿工作汇报。
这次会议,项明春要做记录,就列席参加了。这是近一年来,他唯一参加的一次“四大家”联席会议,也是在县委办公室工作最后一次参加。项明春对会议的场面,有点久违的感觉。
过罢年,他就被任命为黄公庙乡的乡长。
孙秀娟非常高兴,跑到农贸市场,买来了一大堆项明春平时喜欢吃的菜肴,做了七碟子八碗的,热烈地慰劳了项明春,美滋滋地说:“赵半仙算得还是准啊,你终于熬到头了。”
小女儿也非常高兴,说:“妈呀,就让爸爸天天当乡长吧,你就能天天给我做好吃的了!”
孙秀娟说:“真是个傻孩子,你爸爸今后就是天天当乡长啊。”
小女儿更加高兴了,上前抱着项明春狠狠地亲了一口:“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最伟大的爸爸!”
项明春却高兴不起来,他想,自己只不过是暂时脱离了苦海,按说自己在县委办公室干了这么长时间,应该一步到位,给一个乡镇党委书记干干,却被发配到一个穷乡僻壤当二把手。但他没有打消孙秀娟和女儿的兴头,只对孙秀娟说了声:“准什么准?他说是鼠年的腊月,现在是什么年头?不过,我当上了乡长,你这‘师奶’就当到头了。”
孙秀娟有点神往地说:“不当师奶了,我就是乡长太太呀。”转身跑到卧室,扒出了那顶毡帽说:“你看看,杜书记送给你的毡帽,是个虚家什,还是人家吴书记,才送你一顶官帽嘛。”
于是,项明春就戴着吴书记送给他的这一顶“乡长”的官帽到黄公庙乡上了任。
黄公庙乡的党委书记庞玉立,虽然比项明春年轻,在乡镇也是一个老资格,转了三个乡镇,从抓宣传的副书记干到抓组织的副书记,又干到乡长,两年前才当上黄公庙乡的党委书记。这还是升职进程最顺当、最快的,有许多这样的干部,熬了一辈子,也不一定熬上副科级。
庞书记这人很厚道,对待项明春如同亲兄弟,很能够推心置腹。他多次对项明春说:“老项啊,我算是看透了,这乡镇工作实在没啥干头。有机会我就要回县直去,说啥也不在乡里吃苦受罪了,到时候把位置撇给你。”
项明春开玩笑:“咋啦,嫌老兄给你配合得不好啦?”
庞书记说:“哪里的话?搁上你这个精明能干的伙计我算有福极了,但我也得找一条退路啊。”
项明春说:“这就对了,我还想我们俩摽着膀子,大干一场,帮你往处级领导的位置上推呢。”
庞书记说:“去毬吧,咱黄公庙乡是个穷地方,你以为那么好打翻身仗?县里领导谁关注我们?再说,前任书记已经当上县级领导了,这地方是‘花胎’,到了我这里风脉拔净了,再聚几年气,让你当上县级领导吧。”
项明春说:“你要是当不上,我肯定当不上。”
庞书记说:“你怎么当不上?你是县里有名的笔杆子,跟县委书记那么多年,来头比我大多了。到时候,让我巴结你还来不及哩。”
说过这话没有多久,市委齐书记竟然乘兴到黄公庙乡视察过一次。县委副书记和宣传部长陪同,叶兆楠和李静娴自然尾随其后。这可忙坏了庞玉立和项明春,急得嗓子里要冒烟。
按照项明春的打算,是请齐书记到他们乡的几个少有的亮点去看看,乘机宣传一下庞玉立的业绩,可齐书记是来访贫问苦的,不愿看先进典型,庞玉立和项明春有力无处使,少不得陪同他们一行人到偏远的山沟里活动。
途中,尘土太大,齐书记的坐骑成为先导车,县委副书记就拉上庞玉立坐在他们车上当向导。宣传部长和李静娴坐在第二台车上,叶兆楠就和项明春挤在他们乡里的破吉普车上。当叶兆楠得知,项明春曾经在县委办当过副主任时,两个人的话题就多了一些。
叶兆楠说:“说起来,项乡长是办公室工作的老前辈了,我才调入市委办公室不久哩。”
项明春说:“说什么老前辈,我们在县里当秘书比你们市委、市政府的秘书差远了。”
叶兆楠说:“没有什么差别,一样一样。”
项明春说:“咋会一样?干活的辛苦程度可能一样,但出路就大不一样了。”
叶兆楠说:“没有什么两样,我们有什么前途?只不过熬下去,看命运的摆布了。”
项明春说:“叶秘书,我跟你讲一个有趣的事情,前几年我在市委办公室学习信息的时候,和孟岭县信息科钱科长在一起闲聊,共同发明了一条社会学理论,叫‘坐落原理’。”
叶兆楠说:“哦,什么叫‘坐落原理’?”
项明春说:“有一个带有规律性的现象,就是从中央下派的办公厅人员,必定是省级干部,省委下派的,必定是市级干部,小一点的也要在县级弄个正职。你们这些在市委办公室里的弟兄,一放任就是县级领导。”
叶兆楠哈哈大笑说:“不错,不错,项乡长说得很有道理啊。”
在走村串户过程中,李静娴忙得最厉害,不停地向后倒退,摄下齐书记他们的活动镜头。项明春有意让庞玉立多上画面,就躲得远远的,只看到李静娴马尾发型上那三朵珐琅质的六瓣花型的发卡,在阳光的照耀下,随着马尾辫不停地甩动,非常俏丽,非常耀眼。俊秀的身材,风摆柳一般,腰肢的曲线非常紧凑。牛仔裤把浑圆的屁股包得紧绷绷的,一身青春勃发的样子。项明春看得不禁有些发呆,忽然想起了邬庆云,自己到黄公庙乡差不多一年了,还没有同她联系上。
临近年关的一天下午,项明春回到家里,孙秀娟穿了一身亮丽的衣服,嘴唇抹得血红血红的。项明春觉得奇怪:“老公每次回来,没有看见你这么为悦己者容啊?”
孙秀娟告诉他:“呸,美得你。人家妇联会的小高今天到银行办事,对我说,今天晚上,县委领导委托妇联会,召集在乡镇工作的领导家属聚会,说是慰问我们哩。”
项明春说:“怪不得,那你就去大吃大喝吧。”自顾自煮了一些饭,和女儿吃了。
到了晚上,孙秀娟并没有接到通知,饭也没有吃,心里疑疑惑惑的:“小高说的就是今天晚上啊,怎么又取消了?”
项明春讨厌这女人的虚荣,想到若是邬庆云,绝对不是这个样子,就不再理她。
到了第二天晚上,县电视台报道了县委领导招待乡镇党委书记夫人的消息,孙秀娟看到后,气不打一处来,原来乡长的女人不算女人!打那以后,一年的高兴一扫而光,又转而抱怨项明春的官做得太小了。
正文 第三章
吴书记殚精竭虑,让急于向上爬、活动得最厉害的人,大部分得到了升迁。项明春接任乡党委书记后,孙秀娟扬眉吐气,人格上高大了许多。叶宗盛打开箱子,指着一堆破破烂烂的书籍对叶兆楠说:“孩子,要想不挨打,就要好好读书,长大当干部,出人头地。”一庞玉立果然说到做到,当农牧局分裂成农业和畜牧两个局时,他就被县委召回县城,做了畜牧局的局长。
这是在项明春当乡长两年八个月零七天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乡镇面临改选换届,需要调整干部,县委把各局委办和乡镇干部上上下下重新洗牌,调整了一大批。一共一百三十三名,涉及的范围之大、程度之深,是前所未有的。吴书记殚精竭虑,积蓄了几年筹划,考虑得非常缜密,才有这么大的动作。其中最大的特点,就是急于上爬、活动得最厉害的人,大部分得到了升迁。当然,“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不可能做到人人满意。也有到县委去哭的、去闹的,也有扬言要上告的,但最终没有翻出多大浪花,到底党员干部的政治觉悟要高得多,除极少数人成为遗留问题,被县委领导答复随后解决外,哩哩啦啦一个多月的迎来送往,被调整的人员几乎全部到位。
有人说,这是吴书记在丰阳县最大的政绩。吴书记在任的这几年,工业、农业和其他各行各业都没有明显的进步,搞了不少“花架子工程”,经验成效都表现在文字材料上。倒是在调整干部方面,吴书记尽职尽责,一上任就“清君侧”,起用了心腹干将,很快就把握了全县的大局。终于又借乡镇改选换届之机,大张旗鼓地搞人事调整,安插了大批亲信,你不能不佩服吴书记敢下耙子,手段高明,手腕强硬。
凭良心说,大多数干部还是相当满意的,这可以从各种场合下的庆祝酒席上反映出来。个别人得了便宜又卖乖,你不要信他那一套。遗留问题的那几个人最后惊呼,中了“老吴的缓兵之计”,但通过分化瓦解,该就任的还是就任了。其余的,你再哭,再闹,已经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不可能达到理想境界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政治体制改革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牵涉到个人利益的再分配和方方面面的利益。有一个电视剧主题歌就唱道,“没有的总想有哇,得到的还盼望”,真切地道出了永久不变的人性。
事后,有人开始分析,这一次,吴书记的腰包充满了,也快要走了。很快,各种顺口溜儿流传开来,吴书记并不理会。
项明春接任了黄公庙乡的党委书记。事先,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在他看来,只要吴书记在丰阳县一天,他就没有出头之日。谁知吴书记大人有大量,对于项明春来说,早已摈弃了并不存在的前嫌,在满足庞玉立进城的愿望之时,让项明春顺理成章地接任了黄公庙乡的一把手。这样一来,弄得项明春反而非常感激吴书记,如果谁要说吴书记卖官,他将以自身的晋升没有花一分钱予以否认。自从他当上乡长以后,只到县政府的职能部门办事,连县委办公室这个“娘家”都很少去,更谈不上到吴书记处跑官要官了。就此可见,许多作品把官场污染得一片漆黑,并不见得全是事实,人们以偏概全,把对贪官污吏的深恶痛绝,一棍打八家,制造了许多耸人听闻的政治内幕消息,误导了不少百姓的视听。反正你只要在位置上,就会腹背受敌,无论站得再正,立得再直,也会有人瞎议论你,怀疑你,甚至诋毁你,说你贪污受贿搞女人,告你的黑状。这不是作者要这么说,实在是项明春这样想的。
当上畜牧局局长的庞玉立,过足了瘾后,打电话告诉项明春,日他妈这局长真难当啊,还不如当一个乡镇党委书记。手底下几十号人,都是七大妗子八大姨的,差不多人人都有背景,即使没有背景也会耍横,你奈何他不得。最让人头疼的是,一个不大的职能委局,除了按年龄一刀切下来的两个调研员,分配到我这里,竟然还有九个在职的正副科级干部,其中三个是加括号的正科级,整天争位次,争待遇,谁来客你都得批条子招待,一点不如意就吹胡子瞪眼的。你上了班,不要去安排工作,只是整天协调他们,平衡各方面的关系,就累得够戗啊。
项明春说,是啊,早些年,农经委是乡镇党委书记的归宿,农牧局是乡镇长的归宿,大家戏称农经委是“书记处”,农牧局是“乡长处”,现在已经不是这个样子了,到处都能安插干部了。
庞玉立感慨地说,岂止是安排我们这些乡镇干部?现在到处都是提拔成风,正副科级帽子满天飞,人满为患啊。
项明春不愿意揭老伙计的老底儿,其实黄公庙乡也是人满为患,这里边当然有庞玉立的贡献。一个不足三万人口的小乡镇,机关干部在编的八十多人,再加上编外的七十多人,一共有一百五十多号人,“干活的没人儿,吃饭的成群儿”,还有一些政策性安排的复员退伍军人没有位置。大中专学生没有人愿意到农村工作,干部们的子女却眼巴眼望,互相攀比,都想让你这个书记表态,找一个吃饭门路。
庞玉立在任时,搞了一个土政策,制定了进人的条件,满足了部分人的要求,就更有一些人,也等着被安排。人的因素是第一位的,可是,当头头的,安排人的难度也是第一位的。项明春的父亲就亲自前来,要项明春把姑家表弟安排到林站或者水利站都行。项明春没有答应,父亲就骂他,说你不要忘了,你上大学时,家里没有钱,还是你姑夫卖红薯干给你凑的钱。当上书记了,就不要老亲旧眷了?坏良心啊!骂得项明春没有脾气。
项明春想不通的是,乡里连工资都开不下来,竟然还有这么多人想进来。国家取消了几千年来加在农民头上的皇粮国税后,乡里已经没有多少钱可以收了,反哺农业的资金一分都不能挪用,财政转移支付的那些钱,对付发工资都不够。他曾经设想,要用什么办法,把这些七所八站的富余人员清退,减小财政压力,降低行政成本,但在大气候没有形成的情况下,这是一个“马蜂窝”,千万捅不得,他实在不敢冒这个风险。他转过来又想,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农业苦,农村穷,农民没有出路。自己想当年考大学,最基本的动因就是要跳出农门。自己现在当上了农民的头头,就忘了自己的出身了,真是“一变蝎子就蜇人”啊。
项明春当上党委书记后,孙秀娟扬眉吐气,人格上高大了许多。家里不时地来一些送礼的,有的竟是黄公庙乡党委政府班子内的成员。当孙秀娟津津乐道地告诉项明春时,引起了项明春的警惕,这些同志是怎么啦,竟然绕开自己,直接走“夫人”路线?无非是想靠近自己,争取进步。他告诫孙秀娟,千万不要收这些人的钱,也不准干预自己用人、办事。孙秀娟撇撇嘴,哟,怕老婆干政呀?
项明春没有料到的是,他当上了黄公庙乡的党委书记后,不断地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麻烦。二在项明春遇到各种工作上麻烦的时候,也正是叶兆楠遇到麻烦的时候。叶兆楠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自己升官了,反而要和自己曾经深爱的女人离异。他和孙丫丫仍然同居一室,心却隔上了千山万水。这几天里,叶兆楠在外应酬各种祝贺的时候,一回到破碎了的家里,就如同跌进了冰窟窿,一下子没有了即将赴任时的兴奋,心情沮丧透了。
孙丫丫只要不值班,照常回到家里,见到叶兆楠,连个招呼也不打,仿佛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大活人,自顾自做饭、吃饭、洗涮、读书和睡觉。看上去就好像心如止水,平静得让人可怕。叶兆楠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听到偶尔有一些响动,就会产生好多企盼,但没有任何响应。他恨不能让孙丫丫跳出来,像一个农村泼妇那样骂他,咬他,撕他,可这点可怜的享受他都得不到。
就在他们办好离婚手续的第四个晚上,漫漫长夜,耿耿难眠时,叶兆楠冲动地去推孙丫丫的房门,可是,房门紧闭着,他想打开这扇房门,忽然想到从来没有这间房门的钥匙,马上意识到,这扇房门就像孙丫丫的心境,他们形式上结婚了,也许自己从来就没有打开过孙丫丫的心灵之门。所有热恋、幸福的时光,虽然残存在记忆里,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叶兆楠懊恼地拍打房门,惹得孙丫丫急了,在里边冷冷地说,叶兆楠,你想要干什么?叶兆楠急切地说,丫丫,你让我进去,我们好好地谈一谈好不好?孙丫丫说,没有什么好谈的,今后我们各自走自己的路,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就听到了上床、关灯的声音。叶兆楠悻悻地回到沙发上,竟然像个没娘的孩子,失声痛哭起来。
按说,叶兆楠完全可以到李静娴那里,去寻找心灵的慰藉,但他想都没有这样想,反而对李静娴生出一股莫名的怨恨。他并不抱怨自己的不检点,只认为正是这个娘儿们,把自己正常的生活破坏了。对于李静娴不时发过来的短信,他基本上不予回复,李静娴那里为他焦急万分,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麻烦。多少次冲动地想找到叶兆楠,问一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却不得不忍住,避免给即将赴任的叶兆楠带来更大的麻烦。
翌日,叶兆楠回到市委机关,司机小张眉开眼笑地找到叶兆楠。小张说:“嗨,叶秘书,哦,不,不,叶县长,当上领导就把老弟忘了?”
叶兆楠说:“哪里,哪里,以后还要靠老弟多多关照呢。”
小张说:“齐书记到省里谈话去了,临走时,特意交代,让我在这几天里,全程为你服务。办公室也没有给我安排什么活儿,主任说,叶县长有什么需要,就让我帮助办一办。现在,我就是你的专职司机了。咋办,拉上你出去散散心?”
叶兆楠心里泛起一丝感动,忽然想到应该回老家一趟,和父母团聚一下,顺便把自己要到丰阳县上任的消息带给二老,就对小张说:“既然这样,那就多谢老弟了。还是有劳老弟,拉我回老家一趟吧。”
小张高兴地说:“得令!”两个人走到车前,小张拉开车门,伸手做出请的姿势,让叶兆楠钻进了车内。
刚刚坐上车,叶兆楠的手机“呗”地响了一下,不用说,还是李静娴发来的短信,叶兆楠看都懒得看一下。
小张发动了车子,扭身俏皮地对叶兆楠说:“要不要拉上嫂子?你们夫妻双双把家还?”
叶兆楠心里一酸,鼻子也一酸说:“不用了,她忙得很。”
小张又说:“要不然拉上李记者,把你衣锦还乡的大事儿录一些镜头?”
叶兆楠厌烦地说:“有什么好录的,咱们赶快走吧。”
小张说:“小李很关心你,这两天不停地打电话问我你在干什么呢。”
叶兆楠说:“哦,要你当包打听了。”
小张说:“不是,人家李静娴真的是关心你嘛,毕竟我们在一起两三年了,我看李静娴对你倒是有真感情啊。”
叶兆楠说:“算了,时过境迁,等我一下去,说不定你们很快就把我忘了。”
小张一边开车,一边连连摇头:“岂敢,岂敢。只要你不在我们这些老朋友面前摆官架子就行了。”
就这样,说说话,出了市区,叶兆楠到底于心不忍,打开手机,看看李静娴发过来的短信:
“叶哥,你在哪里?在干什么?也不敢给你打电话,真想死人了,急死人了!!!”
叶兆楠发了三个字:“回老家”,按下发出键,把三个字抛向太空以后,就顺手把手机关掉了。三一路上,叶兆楠暂时把烦恼的心情放下,眼前浮现出小时候父亲交给他的那个木箱子的影子。
叶兆楠的老家在龟顶县西南部山区一个比较大的庄子里。这一带是浅山区,主要是丘陵和半坡地,所以能够产生大一点的村庄。这个村庄里,乱姓杂居,其中的穆姓是大家族,其余为杂姓氏。叶姓在全村人口中,并不占比例。
在叶兆楠身上,寄托着几代人的梦想。从他父亲上溯三代,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扛长工,当佃户,糠菜半年粮,一直在贫困线上挣扎。解放后,日子好过了一些,叶兆楠的爷爷省吃俭用,供养儿子上学,不料奶奶的一场暴病把家里搞穷了,父亲叶宗盛小学没有读完就下学了。
叶宗盛虽然识字不多,但头脑机敏,喜欢品事儿,性子直,善辩解,在村子里公认是一个“爱咬槽”的人,得罪人是常有的事情。村里的大小队干部基本上被老穆家把持着,连招工、当兵这些乡下人最眼热的事情,都轮不到外姓人家。姓穆的家族,虽然内部矛盾激烈复杂,但对外姓人却很抱团儿,容不得其他家族在村里抬头。叶宗盛年轻时,是最气盛的时候,对村里的一些不满就要发泄,经常与穆家对急,这个喜欢“咬干理儿”的叶宗盛,就成为姓穆的干部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大大小小的运动,总要想办法找茬子搞叶宗盛一下子。
姓穆的整治叶宗盛最厉害的一次,发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一场叫做“拔钉子”的政治运动。在那个年代里,人们曾经遭遇过一场浩劫,人祸超过天灾。为了偿还苏联“老大哥”勒索的债务,整个中华民族的血汗源源不断地通过西伯利亚长长的铁道,输送了过去。春荒时节,我们这一带饿死了一大批人。叶宗盛的父亲和叶兆楠的姐姐,就是因为吃大雁屎、吃坏红薯中毒,浑身浮肿死去的。饥荒过后,上边转嫁矛盾,把责任推卸到基层干部头上。对于老百姓来说,他们的苦主也正是这些搜刮地皮时,如狼似虎的大小队干部。那年头,各种名目的政治运动多如牛毛,过一段时间就来一次。其他运动多数是针对“地富反坏”这些“四类分子”的,这一次“拔钉子”运动却是针对干部们的,群众们都感到解气。就连姓穆的一族人中,也有很多对干部不满的。所以,当公社领导派来的工作组,到村里一点火,这烈火就熊熊地燃烧起来。姓穆的几个群众和其他胆小怕事儿的人,不敢挑头揭发大队干部,就找到了叶宗盛,夸奖他的口才好,把叶宗盛当枪使,点燃了叶宗盛的炮仗脾气。通过几个晚上的密谋,他们整理了大队干部的几十条罪状。在群众揭批查大会上,叶宗盛头一个跳了出来,一口气揭发批判了一个上午,博得了群众欢呼喝彩,也引出了一些群众更加猛烈的揭发批判。产生的重大效果,就是公社来的干部们怒不可遏,把大队支书、大队长两个人,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钉子”,五花大绑地带走了。
正好过两个月的时间,上级批评下级“拔钉子”运动扩大化,两个大队干部从县里的“钉子”培训班里被放了回来。他们二人被折磨得不像人形,头发很长,胡子拉碴,瘦骨嶙峋,一点也没有了当干部时凶神恶煞、趾高气扬的样子,但不久就被公社领导宣布,官复原职。大约过了一年多时间,两个大队干部严重违背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规律,使出狠招,以乱搞男女关系的罪名,突然让派出所把叶宗盛抓走了。经过严刑拷打,叶宗盛也没有承认有这桩罪行,干警们又审查来审查去,终于查出叶宗盛乱搞的男女关系,其实只有一个人,还是他自己的老婆。但进了派出所,就肯定不会有好人,叶宗盛仍然以阶级异己分子的名义,被判了六十天的劳动改造,发配到唐都市北山的劳教所里吃苦受罪。放出来时,扣除在派出所审查时间,劳教的天数不多不少,正好是两个干部受训的天数。
干部们受训后继续戴上了官帽,叶宗盛也不例外,从劳教所出来,就给戴上了一顶帽子,叫做“劳教”分子,又叫做“劳改释放犯”。在那些政治运动频繁的岁月里,戴上“分子”帽子的人,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动不动就会被拉出来批斗一阵子。长此以往,苦难的岁月,把血气方刚的叶宗盛,折磨得没有了一点锐气,但心底里的怨毒从此积蓄了起来。
父亲的帽子,对叶兆楠的人生,产生了重大影响,他从小就经常受到穆姓孩子的歧视、打骂。在十几年非人的日子里,父亲叶宗盛信佛信风水,叶兆楠的妈妈却信主信上帝。贫贱夫妻百事哀,两口子经常为过日子吵吵闹闹,而且信仰的不同,也常常是吵架的导火索。虽然如此,但两个人的目标却极其一致,烧香拜佛和祷告祈求,都是为了叶兆楠赶快长大成才。
在叶兆楠十岁那年的一天,他鼻青脸肿地从学校里回到了家里,父亲并没有问他是谁打了他,只是从床底下拉出来一只木箱子,对叶兆楠说:
“小楠,挨打的滋味好受不好受?”
叶兆楠“哞”的一声哭了起来。
叶宗盛打开箱子,指着里边一堆破破烂烂的书籍说:“孩子,要想不挨打,就要好好读书,长大当干部,出人头地。”
叶兆楠庄严地接过了这一箱子书,从此,无论再受欺负,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这一箱子书,是红卫兵破四旧时从全村识字人家里收上来的,叶宗盛在他们即将焚毁前,偷偷地藏了一些。叶兆楠回想起来,里边也没有几本有用的书籍,主要是农家历和一些政治读物,只有《封神榜》和《说岳全传》还能够读。
但这些书却是叶兆楠人生的动力。四改革开放以后,叶家才逐步摆脱了受迫害的阴影。叶兆楠的学习成绩并不十分理想,但他非常刻苦,终于,在复习一年后,考上了省里的一所财经类专科学校。叶兆楠是这个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给全村人了一次惊喜和惊讶,父亲叶宗盛才感到,他们一家在村子里真正彻底翻身。儿子被分配到市政府工作后,叶宗盛有点微驼的脊背好像直了起来,差不多回复到了年轻时心气高昂的状态,说话间在村子里就占了地方,有了权威。特别是叶兆楠当上了市委副书记的秘书以后,叶宗盛更加受到全村人的敬仰,谁家娶媳妇、嫁女儿,都要把叶宗盛请到。精神富有以后,有时往往比物质富有更有作用,多年不来往的亲戚就有了来往。市中心医院的老院长夫妇,就是从叶兆楠进了政府机关后,才恢复起来的远门子亲戚关系。热心肠的院长夫人多次给叶兆楠介绍女朋友,也就有了叶兆楠和孙丫丫的婚姻关系。
叶兆楠结婚时,在唐都市待了十几桌客,的确风光。叶宗盛仍然感到不过瘾,逼着儿子媳妇回到老家去,在村子里大操大办了一场。从此,老两口逢人便说自己娶到了一个在大医院当医生的好媳妇,并且还有海外关系,你看,我儿子不动一枪一刀,就有了宽大明亮的一套房子。
孙丫丫虽然出生在农村,可能是早已失去父爱母爱的缘故,总感到自己的公公婆婆俗不可耐。所以,常常推说工作忙,不愿意同叶兆楠回去,两代人之间就没有产生亲密的联系。甚至到了春节期间,孙丫丫宁可在医院值班,也不愿意跟叶兆楠回到那个山村里去。所以,除了新婚的那一个春节,叶兆楠和孙丫丫在家里过了一个年,再也没有回去过。对此,叶兆楠挺有意见,但拗不过孙丫丫。叶宗盛夫妇却不怎么生气,他们关心的只是儿子的前程和急于抱上孙子。一晃几年过去了,却始终没有盼到理想的结果。
在途中,叶兆楠心里不断思索,到底该不该把自己和孙丫丫离婚的消息告诉二老。最后决定,还是不告诉他们为好,就让二老为儿子当上副县长一事好好地高兴高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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