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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官阶

_9 郝树声(现代)
冯司二说:“这倒是真的,几十年过去了,一些老年人仍然有口皆碑。但他脱不了所有男人的套儿,爱江山也爱美人,老婆就娶了三个。据说,那次他从南京回来,蒋委员长封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他回来后,当着众人的面,把那张委任状给撕了,说这玩意儿顶屁用!我这一生,最讨厌当官的,摇着笔杆坑害老百姓,老子有的是枪杆子,难道还怕他们不成?到了晚上,和他最宠爱的那个小老婆睡觉时,小老婆出于好奇,摸了摸他的下身说,咦,我以为皇帝封你了大官,你的家伙也跟着变大了,谁知还是这么大小。他对小老婆说,正是因为这东西没有变大,我才不要那个没用的委任状了。”
就这样说说笑笑,回到了黄公庙乡机关里,项明春领杜思宝到自己的房间里洗涮。冯司二没有进屋,脸黑着站在院子里,仿佛生很大的气。
机关院子里乱七八糟的,那棵大梧桐树下,拉了一地白乎乎的鸟粪,没有人打扫。显见得人心散了,谁也没有心思整理卫生。
机关院里的干部职工见到杜思宝的小车进院,呼啦啦地跑了过来,全部围上了冯司二。院外的部门也有人听说他们回来了,赶紧跑了过来。
没有多大工夫,冯司二的周围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没有人敢先说话,就像犯人等待判决时的心理,一个个眼巴巴地等着冯司二说出吓人的坏消息。
终于,一个老同志战战兢兢地问:“冯乡长,事,事,事情办砸了?”
冯司二虎着脸说:“办砸个毬!办成了!”
人们立刻欢呼起来。有几个小伙子,把冯司二抬了起来,高兴地向空中一阵猛抛,仿佛迎接的不是他们一贯害怕的冯乡长,而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英雄。人们多年没有这么欢腾过了,庆祝的鞭炮立刻在机关内外响了起来。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十几位副职,有时为工作争执,竟然伤害了私人感情。郗县长只得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叶兆楠自己拜读自己的述职报告,自鸣得意地想,这文章,妙处难与君说呀。冯司二咬咬牙,狠狠心说,妈的,就是天塌下来,老子也要投了这一票再走!

也许是保住了黄公庙乡这块牌子带来的积极效应,也许是项明春善于做思想工作,准确地把握和执行了上级政策,也许是大气候形成的原因,黄公庙乡的机构改革顺利地进行完了。没有人跳出来和党委、政府对急,县里通报表彰了黄公庙乡。
徐立身因为贪污受贿一百五十七万元,还有巨额财产来源不明,以及包庇儿子开车轧死人和经常利用黑社会势力处理棘手问题等罪行,数罪并罚,判了十三年徒刑,他儿子也因为聚众滋事、开设赌场、容留卖淫等问题判了十一年。爷儿俩一起坐监,儿子的妻子看看没有多大希望,重新改嫁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曹明祥在与徐立身共事期间,既让这个人三分,又十分谨慎地避开了他对自己的拉拢腐蚀,徐立身虽然很恼火他帮助上级诱捕了自己,也能理解曹明祥是不得已而为之,况且曹明祥一直待他不薄,便没有胡啃乱咬,殃及曹明祥。案件终了时,只涉及了一些部门的头头,没有涉及“四大家”领导一个人。社会上流传曹书记也被抓了起来的说法,并没有出现,曹书记的位置坐得稳稳当当的。
政治经济发展了,社会的分工越来越明细。为了适应这个形势,就得增加领导职数。县政府的班子自从杜思宝到任,一共有杜思宝、戴敬烨、叶兆楠、唐国发、艾朋庆、王彪、余乐萌、刘鎏和周志茹九个副县长。本来在郗县长的周围,凑够了“八大金刚”,周志茹也算不得“威虎山的老九”,上边又从唐都工学院派来了一个挂职副县长,叫司徒亚夫,是个博士。这么一来,庞玉立主任总结出,县政府的副县长形成了九全一美,算不得十全十美。之所以这么评价,是因为领导成员众多,让庞玉立作了不少难。因为每一位副县长,都得安排办公室、住处、车辆和随员不是?当政府办大管家的庞玉立,当然责无旁贷。
县长办公楼是今年新落成的,是一座从中间分开的单面楼,共有五层。郗县长在三楼左首办公、住宿,共有四间,再留一个小会议室,一个人占了半边楼。庞主任自己在楼梯西边的两间房子里办公,方便郗县长呼叫办事。其余副县长各占三间,必须按照分工情况和位次安排到合适的地方。杜县长是常务,工作繁忙,放在二楼郗县长的下方,也占了半边楼,配备了一个较大一点的会议室,没有安装空调,只装了电扇,设施比郗县长的小会议室简陋多了。其余副县长分别安排在二楼两个,三楼一个,四楼四个、五楼两个。其余的房间让政府办公室的同志们挤一挤就是了。
房子暂时能够分配过来,不是什么大问题,关键是原来没有设计这么多的县长住室。这设计人员本来以为外边预留了广阔的停车场,内部设计的领导住室足够了,到底跟不上大发展的革命形势。县长们增多了,就要腾房子,把一些墙拆掉,改造成领导住室。并且每一个领导的住室,都要重新装修改造,把卧室、卫生间配备齐整。新来的挂职副县长司徒亚夫,暂时住在宾馆里,等待庞玉立安排人把他的房间装修好。庞玉立想,谁知道还添不添新的副县长?干脆一次施工搞两套得了,免得资源不足,有了新领导到任,自己还得重新折腾。
为了不影响领导们办公,改造、装修房子的施工人员既得天天到位,又得趁住进去的领导们吃饭,或者周末都不在办公室的时间内突击进行。由于给工程队的费用抠得很紧,对于包工头来说,是政治任务,强按着头皮也得干。但对于民工来说,就不那么听话了,眼看背工窝工,挣不了多少钱,就经常找机关事务管理局长闹意见,最后必定捅到庞玉立这里。庞玉立说,幸亏只有这么十位副县长,要是再多,就更加不好安置了。
在安排调整副县长们住处的时候,庞玉立当然要请示一下常务副县长杜思宝。庞玉立特别关照杜思宝说:“杜县长,你住的这套房子原来是徐立身的,在你没有到来时,我本来打算让戴县长搬过来,戴县长不干,说又没有宣布我是常务副县长,让我搬过去不是让人看笑话吗?说什么也不搬。其实我看他是嫌这个地方出了个贪官,怕带上晦气。”
杜思宝笑笑说:“是你多心了,戴县长讲得有道理。”
庞玉立说:“反正我觉得这套房子有点不吉利,徐县长住进来不久就出事了。您看,是不是考虑给您另换一个地方?”
杜思宝说:“笑话,难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不用疑神疑鬼的。明朝在北京的故宫里灭亡了,清朝照样住进去,还不断地进行扩建。我就不相信,徐立身在这里被抓起来了,我也会走这条老路。”
庞玉立见杜县长这么说,就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在他的心目中,必须安排好郗县长和杜县长两个人的生活,其他副县长自有副主任、秘书、科长们尽力照应。
杜思宝住进了徐立身住过的房间,心情非常坦荡。但他对与叶兆楠同一个楼层办公,心里别别扭扭的,别说孙丫丫与自己断交了,不会来看他,就是没有断交,有这个叶兆楠的存在,肯定不会来丰阳县半步。好在叶兆楠住在二楼的西头,隔着一个戴敬烨,不是在自己的卧榻之侧,要不然,睡都睡不牢稳的。这个念头,他没有对庞玉立明说,只是点头同意了庞玉立的分配方案。
郗县长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协调众多的副县长上边,基本上与乡镇、县直部门的头头不多见面了。他既要经常地去曹书记那里领取指示,又要把工作任务分配到同志们的头上。这些副县长,烧锅剥葱,各管一工,活干得都比较干净利索。但他们之间也有许多扯皮事情,相互交叉缠绕,有时为了工作,争得脸红脖子粗的,竟然伤害了私人感情。郗县长没有办法,只得一个一个地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郗县长想起了曹书记的那句名言:“说什么维护班子团结,完全没有那个必要。真正的团结是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不需要刻意进行维护。一旦到了需要维护的地步,那肯定是不团结了!”郗县长苦笑地想想,他这个班子真的需要不停地维护,不然不会形成团结战斗的局面。于是,郗县长凡是重要的工作安排,就把某位副县长叫过来,详细地研究处理办法。有时研究得时间久了,让别的已经挂号汇报工作的副县长急得抓耳挠腮,因为他们身后也有长龙般的主管部门领导,等待新的指示精神。
一些涉及各个方面的工作,或者是来自上级的指示精神,郗县长就得专门召开县长办公会议研究解决。好在是徐立身这个“搅屎棍子”没有了,郗县长讲话的腰杆硬了起来,决策起来少了很多顾忌。唐国发、艾朋庆、刘鎏和周志茹总是随声附和,司徒亚夫是不表态的,因为一个挂职的副县长没有说话的地方,配合唐国发抓工业的工作就行了,谁也不指望他办什么大事。余乐萌常常提不起精神,他抓的工作本来可有可无,有时不来参加会议,郗县长倒把他忘了。只有王彪这家伙喜欢唱反调,可他毕竟不是常务副县长,讲话的分量不足,容易否决。
然而,县政府的这套人马,毕竟是和谐的、团结奋进的好班子。副县长们能够熬到这个份儿上,人人都有两把刷子。十来个人中,没有一个草包孬蛋。官场里的潜规则,如同市场经济这只看不见的手,暗中操纵和约束着人们的言行,即使是心不和,面子上也能说得过去。
就这样,政府的工作,不仅苦了以庞玉立为首的办公人员,整天忙得团团转,也让郗县长陷在事务圈子里,不可自拔。这些情况,如果用项明春在县委办公室工作的时候,曾经让丁卯主任生气,差点惹出祸端的“帕金森定律”来解释,真正是人员增多了,彼此制造工作,反而效率更加低下,同样是这个道理。

临近年底,市委组织部按照惯例,抽调一批市直各单位的人秘科长,由副部长或副部级组织员带队,按照先县市区后市直单位的顺序,全面考核一遍。
这项工作,带有例行公事的性质,但在职的县领导们,没有一个人不重视。人大、政协领导重视程度还在其次,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们才真正做到了严阵以待。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你想,一年过去了,上级总要了解一下下边的工作干得究竟怎么样,不仅要评价班子整体运行,还要考核个人的工作成效。下边的干部队伍就像庄稼,上边的组织部门是农夫,考核的日子正是收获的季节。有人把被考核对象,比做猪羊到了年关,不太确切,虽然带有过关的性质,但毕竟不是挨宰的。
这一段时间,大家都在准备述职报告。四大班子的工作总结是各个办公室大笔杆子起草的,个人述职当然是自己操作。政府的县长们,都有自己的秘书,不用自己操刀,毕竟得自己把关定向。撰写领导的《个人述职报告》,是秘书人员一项重要的基本功,连述职报告都写不好的党政机关秘书,首先是不称职的。有些副县长本来文笔不错,到了这个时候,为了慎重起见,可能不用秘书代劳,亲自写自己的锦绣文章,你这个秘书算是有福气,不至于出丑露乖。
戴县长和叶县长的《个人年度述职报告》,就是自己亲自起草的,戴县长是不放心自己的秘书,叶县长是自己本来就有这方面较强的基本功,小关写出来的,打不过自己的眼睛。
戴县长一边写,一边想,经常有人戏说他,“戴县长,代县长,您啥时能够去掉‘代’字,让人代会直接选举成真正的县长”?自己姓这个“戴”字,真够倒霉,不要说县长当不上,连常务副县长也接不到手里。戴敬烨产生这种想法,是因为上级安排的县长,在没有经过县级人代会确认时,不符合法定要求,不能算一个县的法人代表。市委开始下文时,总以“任命×××为××县的县委副书记、副县长、代县长”的名义下的,要是一个姓白的做了代县长,在人代会开幕前,只能称为“白代县长”。中国人的这种特殊姓氏,比如“郑、付”之类,常常被用在官衔前,闹出一点小小的幽默来。
至于叶兆楠,明知这是官样文章,照样做得很认真,这是他从齐书记那里学来的严谨作风。想当年跟着齐书记的时候,齐书记对于述职报告的认真程度,远远超过了其他公文,每当到了省委考核前,往往和叶兆楠在一起,对个人的述职报告,字斟句酌,反复推敲,有时,半夜里还要打电话给叶兆楠,哪一句需要更动一下。这种严肃认真的态度,比诗人写诗的苦吟,有过之而无不及,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劲头。
自从杜思宝回县当了常务副县长,叶兆楠没有很大遗憾,自己本来就不抱多大希望,只要不是戴敬烨接任这一职务,心理上还是平衡的。他觉得自己仍要继续积蓄实力,总会有机会的,所以非常看重一年一度的考核工作。叶兆楠现在写自己的述职报告,当然更加用心了,遣词、造句、布局、谋篇,尽显一个老文秘工作者的精到和老练,当写好的文章打印出来,叶兆楠自己拜读自己的述职报告,自鸣得意地想,这文章,妙处难与君说呀。
尽管大家都知道,这些上下都发出,却没有必要在考核会议上念的述职材料,到了年底,各级各部门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在炮制,汗牛充栋,不一定有人看,实在没有多大意义和价值,但涉及个人的前途和命运,没有一个人是不认真的。个人的工作成绩部分是很好总结的,谁都能把自己的功劳道出个四五六来。但是,到了“但是”以后,就要费些思索和斟酌,这一笔不能没有,非写不可,不然显得不谦虚。手法上,可以春秋笔法,文过饰非,欲盖弥彰,也可以从今后的努力方向上,透露出自身存在的不足。但是,无论如何写,都不至于闹出有人常常开玩笑地说,个人缺点是“工作拼命干,不注意身体”、“平时太繁忙,理论修养上不去”或者“不善于团结女同志”、“自身唯一的缺点,是有一个肚脐眼儿”之类的笑话。
大家对于考核结论的等次并不过于关心,因为优秀与合格是有比例限制的。优秀的指标被一把手包揽了,大家只要弄一个合格的帽子戴上,就谢天谢地。理论上可以这样解释,一把手优秀了,大家自然优秀,没有好的班长和班副,焉能有好的部下?副职们最关心的,一个是得优秀或者称职票的多寡,一个是座谈评价。得票率反映出你在公众心目中的印象,座谈评价反映的是抽象出来的画像。尤其是一把手对每个班子成员的评价,是所有评价中最具有权威性的评价。
但是对于被考核的对象来说,上述这两点都没有办法掌控。尽管快要到了考核前的个把月,大家都放软了身段,对那些有打票资格的人,笑脸相迎,谁知道有没有小人,你不知不觉得罪过他,在那么一瞬间,偷偷地来一下子?当然上级是客观地看待每一个同志的,不会因为你在众多的优秀或者称职票中,突然冒出了一个不称职票,就说你的工作没有干好。正相反,不走路的人永远不会摔跤,没有一张反对票,反而令人怀疑你是否真正开拓性地工作了。
至于座谈,一般说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成败的因素并不取决于某一个人在考核人员面前的口头表述。一把手是给这些座谈的考核对象最后定调子的,被召去谈话的人不过是必要的补充。最终,撰写考核报告的人员,笔下能够起风雷。你要是不相信,曹书记在陪同考核组成员喝酒时,就戏说过他们:“你们这些同志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提拔一个干部你们办不到,但否定一个干部完全可以办得到,你们的嘴一歪,就会让人吃不完兜着走。”
考核组走后,所有被考核对象惴惴不安,等待县委书记单独交换考核的结果。曹书记往往利用这个机会,对所有副职诫勉有加,提醒你懂得班长具有操纵你命运的作用,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如果有人知道了自己在考核中得了“黑票”,心里肯定难过一阵子,盘算着自己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为什么在这个关键时候,放自己的冷箭。
然而,考核过程中最牵动县级干部心的是推荐后备干部。正处级的不说,副处级要向正处级迈进,资源有限,只有县委副书记们,杜思宝、戴敬烨和叶兆楠跃跃欲试。当然,除了余乐萌主动放弃以外,其他副县长也不是没有想法,也要在私下里做些工作,争取一些选票。至少在推荐栏里,只要符合条件,完全可以画上自己一票。尽管知道能不能升职并不取决于这一点,但有了票数,自己到底荣耀不是?天知道哪块云彩下雨呢,爆冷门的情况不是没有过的,有了选票,到提拔重用你时,上级领导好说话:“这个同志不错嘛,没有下他(她)的米,也有选票,可见有威信,可以用嘛。”
另外,最牵动基层的一把手心的,是把他们推荐为副处级后备干部。上边不设这个栏目,就不能调动基层工作的积极性,所以年年都要推荐一批,在市委党校培训培训,原工作岗位上拖上一拖,实在拖不过去了,就得使用。不然,市委没法向常年工作在第一线、眼巴眼望升职的同志们交代。这一点,恐怕也是当今处级干部成批量增加的一条重要诱因。到了这种时候,有想法的乡镇党委书记活动得最厉害,现在已经波及了县直单位熬了多年的一把手。如果有人“遭到”提拔了,社会上马上传出,这个人为了拉选票,花了“多少多少万”。
这年的考核,冯司二最为动劲儿,他知道春水镇的书记朱茂进和项明春交厚,就和老茂结成了同盟。
老茂这个人没有想法,他在乡镇任一把手的时间最长,风闻在一个地方任主要领导职务的人,八年以上可以享受副处级待遇,就等着天上掉馅饼。所以,无欲则刚,竭力推荐项明春。老茂在乡镇党委书记中间是很有威信的,他选择了几个条件不太成熟、没有太多渴求的书记,告诉他们,我们这一帮人,要团结,不要平均用力,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我们今年共同努力,把项明春这家伙推上去,以后轮到你们时,我会亲自做工作的。冯司二则分别给所有的乡镇长打电话,要他们除了投自己书记的一票,另外投项明春的一票。
在县领导那里,杜思宝没少为项明春游说。叶兆楠、周志茹当然把焦点集中在项明春身上。曹书记、郗县长对项明春的印象不错,吴洪勋、訾同亮这两个副书记,还有其他常委,在杜思宝的鼓吹下,受到了影响。至于其余的“四大家”领导,因为都包有乡镇,当然要对自己所包的地方犯点本位主义,但推荐不只是一个名额,并不妨碍大家把目标相对集中在项明春身上。就这样七上八下,丰阳县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么集中地推荐一个人。风云际会,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项明春成了本年度县级后备干部人选的第一名。

孙秀娟烧香上供,渐渐地不背着项明春了,项明春拿她没有办法,只得由她去。反正自己的老婆没有坏心眼,至多是个官太太迷。她现在不再去赵半仙那里了,因为那个家伙算的卦虽然应验了,却不是那个时辰,落后了两年多时间,这说明神算也有误差。孙秀娟认为,神算不如神明,既然人家周志茹都到黄公庙乡那个祖师庙去还愿,可见那里的神仙特别灵。于是,天天在家里烧香,逢初一、十五,只要得空儿,就要去那里烧上一把。形成习惯后,如果不能前去了,觉得过意不去,好像对不起各路神仙似的,到了没人之处,孙秀娟就要望空祷告,请求神仙谅解。
项明春被推荐为县级后备干部后,孙秀娟觉得神仙真是太灵验了,要女儿也和自己一起烧香,为爸爸祝福。再怎么拉,女儿就是不干。女儿振振有词地说,老师说了,不能搞封建迷信活动。孙秀娟说,你小小年纪懂什么?神仙就是保佑人的。女儿说,我们的政治课本上讲,我们是唯物主义者,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不叫物质,你拿出一个神仙让我看看。孙秀娟没好气地说,你学的那些东西,妈妈我都学过,你当我拿不出来?我见过佛光,那不是神仙显灵又是啥?不是我拿不出来,主要是怕吓着你。女儿说,你整天神神道道的,好像咱家里角角落落都有神鬼,你当我不害怕?孙秀娟没有办法,只得劝解女儿说,你爸爸当大官了,安排你就更容易了。谁知女儿说得更绝,我不要爸爸当大官,当大官的子女没有好东西,一个个不上进,只知道指望老子。
看看孙秀娟对自己的升职这么迫切,项明春哭笑不得。春节过后,他决定劝一劝妻子,让她不必这么痴迷。
项明春说:“秀娟呀,你别以为我是后备干部了,就一定能升官。后备干部是上级哄下级的,备是备,用是用。不用你时白当后备干部。外国有好多的王储,一生都不一定能够当上皇帝。现在哪个县的四大班子都是人满为患,找不到空位置,你以为是好当上的?”
谁知一贯反对妈妈迷信的女儿,竟然帮助孙秀娟说话。女儿说:“爸爸,你不要泄气,干部多有什么了不起?只要给你乌纱帽,你就能当上。我在小学读书时,我们那个班,人人都是班干部。有值日班长,扫地时的上凳班长,还有放学时,负责拉灯的班长,锁门的班长。第一班长是我们教导主任的儿子,落选了,教导主任批评我们班主任,班主任赶紧向教导主任检讨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好,安慰教导主任说,请领导放心,我会变通处理的,让你儿子享受正班级干部待遇,列席参加班务工作会议。现在我们中学竞选学生会干部,四百名学生报名的有三百多个。”
孙秀娟急忙问:“你报了没有?”
女儿不屑一顾地说:“我报它干吗呀,电视不是经常说,领导就是服务嘛,我干吗要争这个领导?等他们当上了,好为我服务呀。”
项明春听了,笑得几乎岔气。又想,这官本位思想真的不得了,渗透到各个角落。“学而优则仕”的观念影响太强大了,中国人读书的最终目的,就是捞个一官半职。这种信念,从古到今,从未消失,而且越来越强烈。“文化大革命”中,批判过“读书做官论”,正是痛批这个论调的人,照样争当革委会领导。重用知识分子后,多少学历不高的干部,很快搞到了大专以上文凭,没有这一张显示身价的东西,提拔重用当然是靠边站的。不要说学生是这样,就连自己这些身居要职的成年人,也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暗自庆幸,女儿竟然和自己一样,有着平和的心态,小小年纪,还没有被污染到利欲熏心、官迷心窍的地步,要不然不会这样埋头学习的。
项明春见自己说服不了娘儿俩,就不再试图努力,但他对自己何时何日才能晋升,实在没有把握,基本上没有信心。
比他信心大的是冯司二,他一直认为,项明春的火候成熟了。让项明春觉得,他这个伙计,为自己做出的努力真令人感动。
年内年外,冯司二的时运一直不好。盖的新房子,下了一场大雪,没有工夫打扫,化出的水,洇湿了半个墙。地面上铺的钢化瓷砖,一块块拱了起来,走起路来咔咔嚓嚓地响。自己家里养了多年的那个黑底白花的小公狗,到邻居家的小母狗身上找事儿,被别的公狗咬死了。老婆的偏头痛犯了,头痛得夜里睡不着觉,鬓角上贴着一个小膏药,看上去像个老妖婆。最让冯司二揪心的是,他父亲在腊月初八的那天早上,刚刚捧起了五谷杂粮熬成的粥,还没有拿到嘴边,碗就掉在了腿上,洒了一棉裤。冯司二赶快把父亲送到医院抢救,诊断为脑部小面积溢血。这种病,顺症状偏瘫的部位是男左女右,可父亲是右边偏瘫了,不是个容易治疗的好症候。把父亲送到医院不到两天时间,小舅子因为开柴油机不小心,把手指头弄掉了三根,送到骨科医院治疗去了。
在日夜守候父亲的时候,冯司二没有忘掉推荐项明春当后备干部的事情,不停地打手机,为项明春拉选票。考核前的两天里,冯司二一天换两块手机电池。一些同志被他这种精神所感动,爽快地答应了。也有人讥笑他,说他急于把项明春推上去,莫不是急于当党委书记?冯司二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反击说,你小子别瞧不起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书记又不是你家世代单传,传儿子不传闺女的。老子要当一把党委书记,又有什么不可?不过,我们项书记确实是个人才,值得推荐,看在你老哥的面子上,投上一票,到时候我请你喝酒!
三月份,市里果然来考核项明春了。这一次是有目标而来,仍然要过民主推荐这一关。冯司二接到通知的时候,父亲进重症监护室五天了,已经是出气多、回气少的时候了。冯司二强忍着心中的悲痛,告诉妻子和医生,一定不能让老人家咽下最后一口气,坚持到自己参加会议回来,再见最后的一面。
在走到宾馆二楼拐角处,正要到三楼会议室时,冯司二的手机铃声炸响了起来,冯司二以为父亲不行了,急忙接听,却不料接到的是儿子高中班主任教师的电话,老师急切地告诉他,你儿子上体育课时,从单杠上一头扎下来,颈部受伤了,现正在学校医务室治疗。听到这个消息,冯司二差点晕倒,定了定神问老师,孩子的伤势重不重?老师说,也不算太重,但是,脑部着地,不是闹着玩儿的,还要到医院里诊断一下,尽快治疗。冯司二恨不能一步跑到学校去,赶紧把儿子送到医院。转念一想,这是个最关键的时刻,咬咬牙,狠狠心说,妈的,就是天塌下来,老子也要投了这一票再走!
其他来开会的人,见冯司二的脸色很不好,没有人跟他调笑,见到他,微笑一下,点点头就过去了。冯司二对他们龇龇牙,算是打招呼了,那种笑容,笑得比哭还难看。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杜思宝和叶兆楠的论调一致:“项县长,你是县长助理,不是我们副县长助理,我们还得听你的呢。”曹明祥感到,人事安排到底同拔“尽头牙”不同,留下一个专职副书记,作用和效能反而不能正常发挥了。叶兆楠说:“要实行一正四副的体制,我们十个副县长,一个县长助理,竞争起来,日子可就惨了。”

冯司二如愿以偿,终于当上了黄公庙乡的党委书记。回过头来,对亲密战友项明春说,我能接你这个活儿,应该是苦难造就出来的。项明春表示深深地理解,并且说,老兄,大恩不言谢,没有你的努力,指望我个人,不会有多大造化。黄公庙乡从此进入了冯司二时代,至于冯司二如何施展抱负,不在话下。
项明春到丰阳县政府工作,职务明确为县长助理,享受副处级待遇。这种安排,是他事先没有料想到的。他原以为本县职数都是满满的,连个政协副主席也难以挤上,要么到外县工作,要么被储备起来,结果给了个快速提升,仅仅比副县长低了半格,排在周志茹的后边。周志茹安慰项明春说,别看你靠后,你仍然是我的明春哥。你在党内,比我们非党干部有优势,说不定你的进步要更快一些。项明春知道这个周县长历来尊重他,这说法确实是肺腑之言。这些年来,在与女性干部的交往上,项明春觉得只有和邬庆云及这个周志茹最合得来。周志茹也觉得自己和项明春最亲近,所以有事没事,喜欢到项明春的办公室去聊聊,说是跟着明春哥能学东西。
对项明春来任职反应最敏捷的,应当是庞玉立。他从小道消息得知,项明春将被分配到县政府工作后,就非常高兴,马上安排事先准备好的房子,配备了一套新家具。虽然没有超出其他副县长的规格,也没有降低。
项明春报到后,政府办的同志们一拨儿一拨儿地前来祝贺,等大伙儿走后,庞玉立留下来,对项明春说:“县长老兄——”
项明春急忙纠正他:“我算什么县长?简称也是‘县助’,快不要这么称呼!”
庞玉立说:“你不用着急,县长助理都是称县长的,这没有什么不对。你只要明确自己的位置就行了。”
项明春说:“我当然明确我的位次,但一个助理让大家称作县长,怪不好意思的。”
庞玉立说:“这有什么?习惯上称呼都是低职高套的,不理事也是理事,副县长也是县长,只不过你的官衔更高套了半格罢了。我给你说的是,我的两个预言全部实现了。”
项明春不解地问:“你有哪两个预言?”
庞玉立说:“咱们在一起干时,我就预言过,将来你领导我。在司徒亚夫县长到来时,我安排准备了两套房子,果然你住进来了。你说我是不是有先见之明?”
项明春说:“前一条有点意思,但我也领导不了你,只是我们有缘,又走到了一起。后一条不会承你的情,因为,不知你这家伙事先是为谁准备的。”
庞玉立“嘿嘿”笑笑说:“你这个家伙好没良心,不为你准备为谁准备?咱们县底下的所有干部就数你水平高,我早就算着,迟早有一天你能够来这里的。”
项明春说:“我说老弟啊,你快抵上赵半仙了。”
在班子会上,郗县长没有给项明春安排具体工作。郗县长说:“项县长在我们这个班子里,属于不管部部长的性质。他的工作能力棒,政府的各项工作任务,他都能担当,现在不能让他独当一面,就让他哪紧捂哪吧。”项明春心知肚明,这种分工方式是符合助理级身份的,当然没有话说。
周志茹对什么是“不管部”不懂,悄悄地问身边的司徒亚夫。司徒亚夫小声告诉她,英国、法国等一些欧洲国家,政府机构一般都设有“不管部”,这个部的权力很大,什么都可以管。周志茹说,那为啥还叫“不管部”?司徒亚夫见对她一时难以解释清楚,就胡诌说,是女皇、总统都管不了的部门,所以大家都不敢管,称作“不管部”了。周志茹似懂非懂地说,哦,还有这样的机构?都不能管,却能管任何事情。
杜思宝和叶兆楠是另一种说法。当项明春分别和他们二人接触时,说请他们有工作尽管吩咐,自己竭力配合他们搞好工作。两个人的论调几乎一致:“项县长,你是县长助理,不是我们副县长助理,我们还得听你的呢。”
项明春说:“笑话,笑话。官衔把层次搞颠倒了。”
刘鎏替项明春抱不平,说这样安排比副县长低半格,简直是糟蹋人才,以项明春的能力,政府安排不下,进常委也可以嘛。项明春说,老弟,你得了吧,在官场上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小官梦想升大官,当了皇帝想成仙。要不是联合国的秘书长没有实权,这个“地球村的村主任”,还不让各国首脑打烂了头?刘鎏说,老兄啊,你想得开。不过,“地球村的村主任”,要真是全世界的一把手,美国总统就霸占了,谁敢觊觎?
余乐萌到底与项明春在一块儿工作过,一扫萎靡不振的样子,抱着个大茶杯,来到项明春的办公室表示祝贺。项明春见他的眼睛红红的,眼角上还有眼屎。就关切地问,老兄你是不是晚上熬夜写东西?要注意身体呀。余乐萌说,我写什么东西?不瞒你说,这几天晚上,几个打牌的朋友攀着我去玩,一玩就是通宵。我以前不喜欢这玩意儿,现在倒又有些心得了。项明春知道,他和自己在县委办公室的时候,就以下跳棋的高手著称,想不到现在又迷上了麻将,就说,余县长,你活得真够潇洒。余乐萌说,明春,你学不学?你要有心玩,我带你到我们“麻省理工学院”培训培训,你那精明劲儿,要不多久,能够统吃一圈儿,保证是博士后水平。项明春笑着说,等以后有工夫再说吧。余乐萌说,对,对,老弟的心不在这上头,事业为重,事业为重。
县委办的几个老伙计,都用不同方式向项明春表示了祝贺。
早已当了农综开发办公室主任的查志强,让手下人给项明春买了一盆铁树,特别大,四个人抬上了五楼,中间歇了两次。
曾丽打电话来,一口一个项县长,说有工夫要来看望他。项明春说,你现在是县委办的常务副主任了,是抬起曹书记的右臂,挥巨手,指引我们向前的。曾丽“哧哧”地笑着说,项县长还是那么幽默啊。
当了多年文化局局长的司马皋,现在兼任宣传部副部长,亲自来到项明春办公室,说话味道酸酸的,羡慕项明春进步快。项明春问道,你们家的司马龙,现在学习怎么样?司马皋顿时眉飞色舞,说自己的儿子有出息,初中毕业后,因为成绩优异,在全省初中学生数学、物理竞赛中,曾经得过前三名,让省会一所重点大学的附中看中了,跑到家里动员,把孩子录取去,免费上高中,还有生活补贴。谁知这小子到了那里,迷恋了上网,成绩骤然下降。老师打电话来,我一听不对头,让小高辞去了工作,在省会租了房子,专门做孩子的陪读,小高打电话来说,孩子的成绩果然又上去了。从发展的眼光看,考上清华、北大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司马皋走后,项明春想起了当年许多人都知道司马皋迁祖坟的事情,觉得世界上的事情就是怪,司马龙的学习成绩这么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司马皋迁坟的壮举,真的起了作用?项明春想到,这么多老同志都来祝贺了,唯独最应该有所表示的邬庆云,到现在仍然是泥牛入海,杳无音讯。想到这儿,项明春不免心中又是一阵惆怅。
(注:上述人物和事件,均见本人的拙著《侧身官场》)

在项明春就任县长助理前,县级机构改革就已经开始了。
县级机构改革的风,首先是从县委刮起来的。在五年一次的改选换届前,市委已经开始进行组织调整,要求必须在党代会召开前,新人员到位。主要措施是减副,党委这边,主要是减少副书记的职数。也就是说,两个或者三个专职副书记的,减少到只保留一个。政府这边的减副方案还没有出台,副县长们想,反正天塌砸大家,还没有在心理上引起恐慌。在处理副书记配置这件事情的过程中,曹明祥书记表现出高超的领导艺术,有许多可圈可点的地方。
丰阳县有两个专职副书记,一个是吴洪勋,一个是訾同亮,这两个只能保留一个。曹明祥当然知道,按照郗应松的意图,当然是希望保留訾同亮。曹明祥却不愿出现这样的结局。
曹明祥与郗应松的意见相左,根本原因是他对訾同亮有看法。这些看法,由来已久,主要是觉得他和郗应松走得太近了。尤其在接任县委书记后,渐渐地知道了吴国栋书记差一点不让他接任书记的原因,原来就是他和郗应松帮的倒忙,白白让自己费了不少事,才最终没有被淘汰掉。所以,在心里一直对他们过早地宣传自己有所抱怨。再说,上次调整常务副县长时,要是按照自己的意见,让戴敬烨接任了,肯定不会再冒出个杜思宝来。增加了政府领导的职数,空位置相应地就减少了一个,让他这个县委书记,至少失掉提拔一个新干部的权限。总的看来,郗应松那么支持訾同亮,显见是他二人关系铁,平时不怎么明显,关键时候就会凸现出来。
有句话说得好,这法那法,抵不住领导有看法。领导一旦对你有了看法,哪怕你是孙悟空,一个筋斗能打十万八千里,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曹明祥对訾同亮的看法,就是常常觉得这个訾同亮与自己貌合神离,在骨子里不是自己的同路人,应当借此机会,让他与郗应松分开。本来,关于吴洪勋和訾同亮的去留,自己应该与郗应松商量一下。但曹明祥不打算这么做,因为“烧的香多,惹的鬼多”,完全没有必要节外生枝。这一次调整,毕竟不涉及政府部门的事情,只是县委内部的人事安排。我县委书记可以管你们政府的事情,但你一个县长,就不能插手县委的事务,商量不商量全凭我曹明祥高兴不高兴。知道你和我的意见不会一致,那就不如不和你商量了,道不合不相为谋嘛。
曹明祥分析,在名次排列上,吴洪勋居先,把吴留下来,估计訾同亮即使有意见,也提不出来。盘算好后,曹明祥就向市委把訾同亮报成了调整对象,并且一再要求,请组织上给訾同亮安排一个好的工作,不然对不起一个辛勤工作、成绩显著的好同志。就这件事情的处理上,足以证明曹明祥是个厚道人。但市委组织部的领导明白,一个单位向外推的人,多数是立不住脚了,但一把手又故作姿态,肯定要把他夸成一朵花,并且假惺惺地抱怨组织上,要不是上级要这么做,自己还舍不得放他。这个黑锅,抽象的“组织上”是应该背的,只要能够消弭个人恩怨,背一点黑锅是值得的。
为了慎重起见,让同志们的心理平衡,曹明祥又分别征求了吴洪勋和訾同亮对自己去留的意见。两个人均表示,当然希望继续跟着曹书记干。但是,大气候形成了,需要调整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人离开丰阳县的这个岗位。我们听从组织的安排,请您和上级酌定吧。曹明祥说,升降能忍,去留无意,是一个干部应当具备的良好心态。你们两个都是这种态度,我就放心了。至于你们今后的工作安排,我会为你们鼓与呼的。但你们俩也别太傻,都要跑一跑,找找关系,争取安排得好一些。訾同亮和吴洪勋听了这些掏心窝子的话,非常感动。
估计訾同亮和郗应松通了话,郗应松主动找上门来,探一探曹明祥的口风。曹明祥说,还是让上级定夺吧,这两个同志我都舍不得。郗应松见曹明祥没有松口,回去就对訾同亮说,你做好离开丰阳县的准备吧。
最后的结局还是不错的,訾同亮调整到了另一个县当专职副书记。常委们的饯行活动隆重热烈,不必细说。
这一段时间,曹明祥患了牙疼的毛病,满嘴牙齿钝疼难忍。吃了不少败火药,没有奏效,只得让县委办公室管后勤的副主任陪同,找县里的医院看了看。
院长亲自陪同曹书记到口腔科见了牙医。牙医风趣地说,曹书记,我这个牙医虽说不是你衙门里的“衙役”,也算得上你的跟班的,很乐意为父母官效劳。这个牙医让曹明祥躺在专用床上,撬开曹明祥的嘴巴反复诊断,有点轻狂地把满嘴牙齿敲了又敲,捣了又捣,晃动晃动,做出结论说,你的多数牙害的是牙周炎,两颗大牙则是龋齿。牙周炎可以吃药治疗,龋齿要不要处理?曹明祥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命。既然来了,当然是交给你处理了。牙医说,牙疼怎么不是病?若不是病,要我们这些人就没有用了。然后探着腰,恭敬地向曹明祥讲了自己的治疗方案。牙医说,在解决疾患的办法上,要把两颗大牙钻孔,将牙根神经破坏后,再镶起来,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疼痛问题。曹明祥说,你看着办吧,怎么好、怎么快就怎么治。牙医请示曹书记说,你两边的大牙都有毛病,是先做一边,还是两边一起做?曹明祥觉得自己太忙,没有工夫来这里和牙医经常磨牙。就说,两边一起做吧。牙医迟疑了一下,看了看院长,院长坚定地说,就按曹书记的指示办!牙医不敢再作过多的解释,只得按照曹明祥的意见办了。
疾病不认得领导,治疗方法也不因领导而异。牙医给曹明祥打麻药针时,疼得曹明祥龇牙咧嘴,朝两边的大牙上打孔时,又震得曹明祥牙根子酸麻酸麻的。手术下来,腮帮子肿了两天。
就这样,曹明祥隔几天就去找那个牙医换一次药。两边都做了手术,两边一起疼痛难忍,一直疼得吃不成饭。陪客时活受罪,山珍海味一概与自己的口腹无缘。到小食堂用餐时,照样吃不成东西,大师傅只能给他炖鸡蛋羹或者豆腐吃。见曹书记疼痛难忍,吴洪勋打趣说,曹书记,人老牙不铁,只能吃鸡蛋、豆腐和猪血。曹明祥苦笑笑,吴洪勋忽然觉得不应该说曹书记“人老”,顿时脸红了。曹明祥并没有见怪他,只是觉得自己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在同牙疼的顽强战斗中,实际上作出了一个极其错误的决策。二十多天了,牙医也觉得该好了,就是不见轻,不免面有愧色,无计可施。估计院长在背后批评他了,换药时手有点抖。曹明祥觉得,县里的医生水平确实较次,简直把自己聋子治成哑巴了。县委办公室的主任、副主任都劝他到唐都市口腔医院重新诊治。
妻子陪同他去了唐都市口腔医院,因为无法介绍自己的身份,你不过是个病号,自然没有人像县里那样恭维曹明祥了。这里到底是专业医院,分工较细,设备齐全。主治医师看了曹明祥的电脑X光照片,判断说,你这牙病,完全是后边的两颗“尽头牙”引起的,它没有作用,却密集在牙床上,让别的牙齿把骨分吸收了,松动了。治疗的办法很简单,根本不用在另外的两颗大牙上钻洞,只要拔去这两颗“尽头牙”就行了。曹明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的牙医简直是“拉肚子贴膏药——胡治”。
道理说得如此明白,让曹明祥觉得上当。想不到县委书记的治下,竟然有如此恭敬但技术拙劣的庸医。那两颗被钻坏的大牙,主治医师重新做了修补手术后,坚持让他去拔“尽头牙”,并且交代他,如果不把“尽头牙”拔了,即使将你现在打洞的牙修复了,等你吃饭时,仍然会觉得嘴困牙累,保不准还会犯牙疼。曹明祥最害怕拔牙,但也得遵医嘱,咬咬牙,到另外一个手术室里,再一次打疼痛无比的麻药针,把“尽头牙”拔了。
拔了这两颗牙后,效果出奇地好,原来牙多了并没有好处,有些牙干占地方,全无用处。曹明祥不禁联想到县委班子里的一帮人,就如同自己的满嘴牙一样,上下啮合,才能把事业当成青山,咬定不放松。可有些职务等同虚设,发挥不了效能。这个职务上的人,如果不起好作用,反而让别的职务受到牵连,疼一牙而痛满嘴,牵一发而动全身。訾同亮走了以后,就好像拔掉了这颗“尽头牙”,不但一点也没有影响工作,反而减少了杂音,革命事业照样一浪高过一浪地推向前进。
人事安排到底同拔“尽头牙”不同,留下的吴洪勋这么一个专职副书记,高兴没有多久,就乐不起来了。就好比曹明祥钻过孔的大牙,作用和效能反而不能正常发挥了。
“减副”后,权力相对集中在曹书记手里,专职副书记实际成了“打杂书记”。并不是吴洪勋要对自己这样定位,主要是对于“专职副书记”的责任界限,不是很清楚。上级文件里只有一句话,专职副书记“可协助书记处理日常事务,受书记委托负责其他工作”。由于没有更多细则,在实际执行时,吴洪勋很难独立开展工作。
首先是吴洪勋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若在以前,自己分管县委办、组织部等工作,职责明确。现在好像是“聋子耳朵——配搭”,说起来什么都能管,却什么都管不了。各部门的头头,大事小事都直接去请示曹书记,把自己晾在一旁,你又无话可说。机关里有人分析,县委有个“不管部”,政府也有个“不管部”,两名“部长”,一个是吴洪勋,一个是项明春。吴洪勋是书记助理,项明春是县长助理。把这两个人拿到一块儿去比,有点不伦不类,却是真实写照。
其次是让吴洪勋“协助书记处理县委日常事务”,这本来是县委办公室主任的工作职责,不是副书记的职责。过去,有人戏称县委办公室主任,是县委书记的“副官”,现在自己倒成了曹书记的“专职助理”或“大秘”,位置有些尴尬。
当然,若是曹书记在家时,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关键是曹书记一出远门,吴洪勋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本应代曹书记处理党务,但他却觉得很难这样做,郗县长也是副书记,排名在前,县委的日常工作总不能由自己主持吧?他这个不管部只能起看守内阁的作用。
就这样,好长一段时间,吴洪勋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准确位置。项明春的不管部什么都能插手,吴洪勋的不管部什么也管不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吴洪勋还不如项明春活得滋润,水牛掉井里,有力用不上,吴洪勋陷入了无尽无际的苦恼之中。

叶兆楠隐隐约约觉得,常务副县长杜思宝讨厌他。两个人的位次仅差了一个戴敬烨,开县长办公会时,戴敬烨如果不在的话,叶兆楠总是另找地方坐,可位置毕竟是定死的,叶兆楠没有办法时,即使隔了一个空位坐,身子却朝另一边倾斜,仿佛自己是个“放屁虫”,熏到了杜思宝似的。叶兆楠有时发言时,杜思宝不是打断自己,就是用相反的意见否定自己,他是常务,自然分量重,郗县长拍板时,往往采纳杜思宝的意见。
这一些情况,让叶兆楠心里很苦恼,自己本来带有赎罪的心理,没话找话,同杜思宝套近乎,但总是热脸对个冷屁股,杜思宝对他待理不理的。后来,叶兆楠索性不巴结杜思宝了,愤愤地想,你杜思宝算什么东西!又不是孙二孬,犯得上那么护着孙丫丫吗?他当然不知道,两个人虽然是时间上已经错开了的情敌关系,但杜思宝对这个曾经与孙丫丫有过肉体关系的人,本能地反感。只知道现在是工作关系,完全没有必要处于冷战状态。两个人之间这些微妙的心理活动,大家都没有觉察出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亲亲疏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些微妙的心理活动,叶兆楠是没有办法向李静娴倾诉的。每次回到唐都市家里,叶兆楠就会享受到一片温馨气氛,觉得官场实在可怕,表面上张张扬扬,内心里非常孤寂。不仅自己的述职报告,妙处难与君说,而且与同事相处之间的苦衷,照样难与人说。在争取常务副县长那阵子,去省会见到了齐书记,齐书记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却出人意料。要是别人当上常务副县长还好些,偏偏是孙丫丫亲密的老乡杜思宝,总带有抵触情绪,增加了不少不愉快。
自从他们的女儿降生,李静娴把心思全部放在了小宝宝身上。这个小女孩出世后,叶兆楠父母表示过遗憾,抱孙子的愿望破灭了。但李静娴的父母却非常疼爱这个漂亮得花朵一般的小外孙女。爱情的结晶,不仅维系了夫妇之间的感情,而且增添了浓浓的亲情。
李静娴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媳妇,没有一点矫揉造作的样子,洗洗涮涮,非常勤劳。尽管母亲撇下年迈体弱的父亲来帮她带孩子,仍然放弃了让人羡慕的跟随领导采访的好活儿,做起了室内的图文编辑,无怨无悔。叶兆楠回来的日子,李静娴更加欢快,往往忙到把女儿哄睡,才歉疚地一边向叶兆楠说女儿不时让人感到的意外惊喜,一边和叶兆楠亲热。对于叶兆楠现在的工作情况及县里的轶闻趣事,不那么关心了。而且在操作过程中,也不能专心致志,时不时照顾一下睡觉时不安生的女儿。这一点叶兆楠虽然不能尽兴,却能够理解,但倾诉自己心事的欲望就消失了,更多了一番烦闷。
这一次,叶兆楠回到家里,李静娴说:“我听说,你们县里的副书记訾同亮要调到我们广播电视局当副局长,怎么没有来?”
叶兆楠说:“他现在到另一个县任专职副书记去了。”
李静娴说:“这件事儿是一个明显的信号。据说,县里不再设那么多的副县长了,你可要小心。”
叶兆楠说:“这已经不是新闻了,就是不知道将来究竟怎么配备,设多少职数。据说,要实行一正四副的体制,这样一来,我们十个副县长,一个县长助理,竞争起来,日子可就惨了。”
李静娴说:“无论如何说,我希望你坚持下去。再苦再难,我都能对付,就是怕影响你的工作,把你的事业、前程荒废了。”
叶兆楠说:“命运这东西,不可捉摸。用你们的行话说,人生没有彩排,每一天都是现场直播,场景却不停地变幻。我真料想不到,自己在丰阳县是个什么结局。”
李静娴说:“话虽这么说,在基层干就有希望,回到市直,这一生就算到尽头了。你们县到环保局的那个副局长萧干,下场多么悲惨,我们在办公室里,经常有人议论这件事儿。”
叶兆楠说:“不说了,走一步说一步,天无绝人之路。”
两个人没情没调地例行了公事,叶兆楠本来经常疲倦地沉沉地睡一个踏实觉,经李静娴这么一搅和,心境完全变了。在李静娴满足而均匀的呼吸声中,脑子里翻江倒海,想开了心事。
叶兆楠想,自己同杜思宝这种面和心不和的局面,实在令人憋闷,要是杜思宝继续在丰阳县干,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受这窝囊气?自己迟早要爆发,不如及早抽身而退。但退到哪里去,却是一个未知数。再一想,这一场竞争,肯定是一番厮杀,自己走了,岂不更加窝囊?给人以落荒而逃的感觉。自己毕竟是排名在前的副县长,不争(蒸)馒头争口气,这副县长的职位未必不能保住。
想到这里,叶兆楠不再考虑和杜思宝那些看不见的龌龊事儿,而是把所有的副县长一个一个地进行估量。
叶兆楠动用逻辑上的排中律,一个一个地筛选同事,觉得余乐萌死气沉沉的,与世无争,可以排除。项明春是个助理级也可以排除,司徒亚夫毕竟是挂职的,不会参与竞争。这十一个人中,排除掉三个是没有问题的。如果不是一定要保留一个非党干部,周志茹也可以排除,恐怕是不可能的。其余的人都有可能保留下来。
这些人叶兆楠太熟悉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戴敬烨的忠厚,唐国发的沉稳,艾朋庆的灵活,王彪的直率,刘鎏的年轻,周志茹的敬业,都是自己所不及的。竞争的对手就出在这么几个人身上。
叶兆楠又设想自己的运作办法,关键是要有人帮衬。但是,找哪些人呢?再去找齐书记,好比到庙院里敬香,除了心理上有所寄托外,全无意义。只能从县里的人员上找出路。盘算了半天,叶兆楠突然发现,自己在丰阳县经营了这么久,连一个铁杆儿朋友也没有,不禁将鼓起来的勇气如同汽车轮胎扎进了钉子,“呼”的一下子全跑光了。
正文 第二十五章
任凭赵半仙怎么胡诌,孙秀娟脑子像炸了一样,再也听不进去了,“呼”地站了起来,离开了赵半仙家。七个竞争对手在拉选票上,如同“小偷见了贼,谁也不说谁”,一个个心照不宣地开展“地下活动”。

自从项明春进入县政府以后,准确的称呼应该是“项县助”,但没有人这么叫,大家都叫他“项县长”,也有人因为郗县长封他了个“不管部”,戏称他是“项部长”。还有人把人大、政协的领导排开,按照县委政府官员的总数,称他是“二十把手”的,这是因为从县委共十一个常委,到县政府八个非常委副县长,排到他这个县长助理,正好是第二十位领导干部。
人们这么排名次,实际上来源于社会上早就流传的看法。县电视台播放本县新闻时,一开始群众搞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个县长,后来渐渐地知道了,原来“站着一长串,坐着一大片”,竟然有那么多的正副县长!有好事人算了算,仅仅县委、政府这两套人马,演一出“千手观音”,人物就足够用了。有人愤愤地说,报纸上整天讲“小政府,大服务”,现在是“肥政府,大管家”,这么多的领导,几乎包揽了县直经济部门的所有事务,婆婆多得不得了,媳妇作不尽的难。
县委“减副”后,不仅李静娴马上意识到副县长们也到了该削减的时候,而且多数干部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尤其是这一次乡镇机构改革,裁减了一批副乡镇长,大家传说,这把火迟早要烧到副县长们头上。春江水暖鸭先知,当然是副县长们最关切自己的前程,开始有了思想准备。可正式方案出台之前,谁也摸不透上级的意图,都在观望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
县委班子稳定下来以后,政府班子调整在即。不懂得党政部门人事安排操作方法的人,总以为只有在召开党代会和人代会后,才产生新一届的县委、人大、政府班子,其实是不正确的,上级总是在召开“两代会”的前半年时间,就开始走马换将,按照人事调整的意图,逐步让所有的干部提前到岗到位。到了召开“两代会”的时候,已经万事俱备了。“两代会”的作用不过是例行选举程序,体现一下党心和民意罢了。
项明春妻子孙秀娟也是关注这一动向的热心人之一,她在单位里听到了人们对这件事情的议论之后,心里真如同猫抓一样难受,自己老公好不容易才熬了个县长助理,说不定说没有就没有了,想问一下项明春,怕责怪又不敢问。在家里烧香时,想问问过路神仙们,这些神仙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连梦都不托一个。孙秀娟想,与其在家里急死,还不如找赵半仙算上一卦,解解心焦。
打定主意,孙秀娟又去了钱家庄。孙秀娟赶到村外的时候,见到路上停了一辆小轿车,前后车牌号被司机用报纸遮着,但有一个人站在一棵树下,好像是等什么。孙秀娟远远看出那是县政府的一个司机,估计是一个副县长来到了这个村里。孙秀娟想,县长来到乡下,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为什么把车牌掩盖起来?有点令人费解。但她无心思考这些,下意识地绕了过去,没有敢让司机看见她。
赵半仙的房舍已经不是当年那套瓦房四合院了,而是架起了三层气派的楼房。孙秀娟把电动自行车停在大门外,推开门进去,见院子里有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妇女,坐在小椅子上,都是一脸焦急的模样。
孙秀娟看到赵半仙坐在桌子后边,桌子前边背对着大门有一条汉子。孙秀娟不熟悉这个背影,估计这个人也不会认识她,胆子壮了一些,一步跨进了门。
赵半仙抬起头来,看了看孙秀娟说:“请这位女士先到外边等候,我正在给这个先生看。”孙秀娟只得退出门外,好奇心重,忍不住立在门边,听里边的对话。
赵半仙说:“从八字上看,先生的前程不会有大碍,虽然有小人作祟,但不至于伤及骨肉。你再随意给我写一个字,让我测算一下。”
那人略加迟疑,顺手在纸上对赵半仙写了一个什么字。赵半仙开始琢磨,然后开始批说道:“你写的这个‘顺’字,寓意不错。‘川’为溪,为水,为众,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但小河之水,没有那么大能量,不至于翻船。但防小人之口甚于防川,洪水到来,也不是闹着玩的。所以,你处事要沉着冷静,谨慎从事。近期内,不该做的那些有伤风化类的事情,千万打住,以免造成公众舆论。右边的这个‘页’字,显然与纸张有关,估计是选票一类。你又需要借助‘川’力,聚沙成塔。统盘看来,川、页相连,你应该是遂顺的,不必过于忧虑。”
那人说:“谢谢先生指教。”说罢,掏出几张百元大票子,递给了赵半仙。赵半仙说:“本来不该收这份馈赠,但先生既然有心情,我就笑纳了。”
那人说:“大师拨开了我心中的云雾,我谢你还来不及呢。这是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如果真是如同大师所言,定有重谢。今后,用得着大师的日子多着呢。”
赵半仙说:“我生平不好结交权贵,但与先生相处,也有数次交往了,很佩服您的为人处世。我再赠您一条护身符,也可以说是‘护官符’吧,先生要经常佩戴在身上,保您平安,步步高升。”说罢,从抽屉里拿出一条黄绢布,上面用红朱砂画了一些类似韩国文字那样花里胡哨的符咒,交给了那人,让他放在贴身的上衣口袋里。那人再次表示了感谢,按照赵半仙的要求,塞进了怀里。
那人走出门来,孙秀娟急忙把脸对着墙壁,唯恐认出她来。其实,孙秀娟大可不必这么紧张,那人把西服的领口翻上来,遮住了半个脸,目不斜视,快步走到了大门以外。
孙秀娟估计这个人八成是副县长唐国发。赵半仙测字时说的话,孙秀娟听得一清二楚。她隐隐约约听说唐国发在工业局有个相好,也有人说,唐国发包养了一个美容美发店里的小姐。孙秀娟想,经赵半仙这么一指点,唐国发肯定要收敛一阵子了。
唐国发一走,两个老妇女赶紧走了过来,孙秀娟觉得还是晚进去一点好,就自觉地让她们两个人进去了,自己坐在院子里的小椅子上静静等待。她想,想不到赵半仙还会测字,自己这次替老公算卦,不再报那个生辰八字了,也用一个字让他测测。可是,到底测什么字呢?孙秀娟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写什么字比较吉利。
那两个老妇女是一道来的,等她们一走,孙秀娟急忙走进了屋里。
赵半仙说:“请问女士来看什么的?”
孙秀娟迟疑了一下,不想说是问丈夫前程的,就说:“问一个男人的情况吧。”
赵半仙看看孙秀娟的神色,觉得这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女人不问丈夫,倒问一个男人,八成是了解情人的情况的,于是说:“你有他的生辰八字没有?”
孙秀娟脸红了一下说:“我在外边听大师测字测得很好,我也说一个字,让你测测吧。”
赵半仙说:“那只是一种补充办法,你既然想测字,就写一个字吧。”
孙秀娟猛然想到自己名字里的那个“娟”字,急中生智,顺手写了个“肙”字。
赵半仙看了看这个字,批讲起来:“你写的这个字,只是一个半边字。配一个偏旁才成字,常用的有‘绢’字和‘娟’字。加上丝旁,可以是手帕之类,作为礼物,是为定情之用;加上女旁,是个娟字,但女旁隐含不见,说明这个男人一定有外遇。”
说到这里,孙秀娟心里“咯噔”一下,神色大变。赵半仙一看,马上明白自己的胡诌,可能是吃错了药,急忙改口说:“女士,你不要心急。这只是一种推测,另外还有一种推测,你这个字,口在上,说明此人口碑甚好,是一个公众人物,领导阶层,并且善于讲话,作报告。月在下,说明月内有异动,大家都在夸他,很有可能获得不少选票。你这个字幸亏写的不是‘员’字,要不然少一个提手旁,就有损无益了……”
任凭赵半仙怎么胡诌,孙秀娟脑子像炸了一样,再也听不进去了,“呼”地站了起来,强压怒火,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五十元钱丢在桌子上,二话不说,离开了赵半仙家。
一路上,孙秀娟几次差点撞上了拖拉机和汽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一定要和这个没良心的项明春算账!

孙秀娟跟项明春算的糊涂账,当然是不了了之。项明春知道自己多年前曾经与邬庆云热烈地相爱过,但最终银汉相隔,没有鹊桥可以相聚。这一切,孙秀娟一直被蒙在鼓里,而且她还与邬庆云很投缘。邬庆云走后,孙秀娟偶尔还提起她来。每次提起,都让项明春一阵心跳。她肯定料想不到自己有这一段风流佳话,不会为邬庆云吃干醋。况且这几年,自己除了与周志茹交往比较密切,没有对其他女人产生过特殊的好感。即使是与周志茹亲密,也不过是说话合得来,使到了县政府再也没有讲话机会的项明春,有了展示才情的机会。男女之间,言谈过密,有可能产生一些微妙的情愫,但项明春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估计周志茹更不会往这上面想。两个人就像延伸远方的平行铁轨,只有相近,没有相交。说人家周志茹是“脱党”干部,纯属污蔑,周志茹的操守其实是很严谨的。
所以,任凭孙秀娟怎么审问,项明春一概坦荡地予以否认。孙秀娟抓不到什么“手帕”之类的实质性毛病,哭罢闹罢,一切恢复正常,只是在心理上动摇了自己的地位,对项明春做多大的官不那么关心了。还暗自庆幸,幸亏项明春不过是一个县长助理,要是像徐立身或者唐国发,或者当了更大的官,风流起来,自己就更惨了。呸,当官有什么好?都是些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家伙。于是,孙秀娟由大气变小气,小气变没气,气也不解决问题,还得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不是?于是,烧香更勤了,但不再让神仙保佑项明春早日升官了,而是祈求项明春洁身自好,给自己和女儿一个完整的家。
终于,政府官员调整的政策出台了。按照宪法规定,一个百万人口的大县,只保留一正四副的体制。上边要求,原来的常务副县长是必保的。另外加上一个非党副县长,也是必须选上的,只是不占这四副的职数,实际上是一正五副。这样一来,杜思宝和周志茹吃了“定心丸”,没有参与竞争的必要了。此外,挂职的司徒亚夫,与项明春这个县长助理一样,属于任命的性质,都不必参加选举。
其余的人,戴敬烨、叶兆楠、唐国发、艾朋庆、王彪、余乐萌、刘鎏这七名副县长,只能从中保留三个副县长。七分之三啊,其余四个人都不可能继续坐在副县长的宝座上了。何去何从,让这七个人一下子陷入了迷惘之中。迷惘之余,继续保持了过去团结和谐的局面,相互之间,却在暗地里,立刻展开了相扑、角逐、争斗、厮杀。也许你会想,谁不知道中国的官员能升不能降?最终都会另行安排的。但你不能不想,副县长们没有一个甘愿退下来,到新的岗位上任职的。且不说不知道将来的安排是不是符合自己心愿,就说这一旦落选了,面子上也过不去。
县长郗应松成了隔岸观火者,他不会也不能参与操纵部下们的竞争。政府的官员,县长并没有决定权,只有使用权。况且在这种情况下,用谁不用谁都是毛病,对哪一个随意表态,都会投鼠忌器,难免为今后的工作设置障碍。
郗应松在县长办公会上,明确告诉大家,千万不要指望他会为某一个同志说话。你们都是好同志,都是难得的将才。在体制改革中,我不能要求你们能上能下,保持一个共产党人应有的良好品质,但请大家一定要听从党的选择、人民的选择、历史的选择。
七个竞争对手,没有人对他的套话在意,只知道郗应松不过是个没有开过光的泥塑木雕,完全用不着顶礼膜拜。司徒亚夫、项明春都参加了会议,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从大家阴沉的脸上,看出了弥漫的战场硝烟,暴雨来临前的风雷。人人都在思考自己胜算的把握到底有多大,各自揣摩克敌制胜的法宝。司徒亚夫偷偷地递给了项明春一张纸条,项明春打开看看,想笑又忍住了。只见上面写着:
“明春兄,我看几个弟兄的表情,禁不住想起了鲁迅讽刺国民党大员们追悼孙中山先生时心理活动的一首打油诗:
大家来谒灵,
强盗装正经。
默哀三分钟,
各自想拳经。
当然,用在这里并不确切,可不知怎么,脑子里一直蹦出这首诗,觉得好笑。”
周志茹也向项明春要这张纸片,项明春用一个手指头,在自己嘴边摆了几下,指指外边,意思是散会后再给她看,周志茹会意了,三个人没有再做小动作。
矛盾的焦点自然集中在曹明祥身上,既然不能同郗应松交换意见,也就没有必要同吴洪勋交换意见了。一把手不仅具有决策权,而且具有操作权,反正就那么近十个名字画来画去,总不至于累坏曹书记的。七名副县长单独找他,他一个也不见,这些副县长也很知趣,没有人在这个紧急关头,急来抱佛脚。是去是留,只能听凭曹书记的喜好了。
曹书记虽然不单独见某一个副县长,为了稳定大家情绪,专门召开了七个竞争对手的会议。大家一致说,郗县长已经说过了,让我们服从党的选择、人民的选择和历史的选择。
曹书记说:“我先跟同志们讲清,党的选择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人民的选择是一句大话,重点是看你们在能够参与对大家投票的人中间的威信,这才是最关键的一个环节。我应当重申党的纪律,请你们千万不要做小动作,搞什么拉选票、贿选活动,应当相信自己,相信投票的同志,绝大多数是出于公心,是为丰阳县的党的建设、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事业负责的。不要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蠢事儿,如果谁在这上面出了纰漏,你自己负责。最终的落脚点是历史的选择,是否继续留在原位置上,都会化作丰阳县的发展史和同志们个人的历史。当然,请大家相信,组织上是会为每一个同志考虑的,只要大家按党的原则办事,组织上不会让任何一个同志吃亏。我相信大家都能做到胸怀坦荡,千万不要在这场体制改革中犯不该犯的错误。”
这一段时间,曹书记不断住唐都市去,有时要住上几天,与市委领导和市委组织部的领导,反复磋商几个同志的安置方案。他要为自己手下的同志们负责,弄不好就要落千古骂名。其他县里的书记都是这么办的,尽管最终是“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但都想为自己圈不进去的同志找一条好的出路。
市里的原则很明确,由于前期安排各县市区的副书记,市直单位超编了不少岗位,基本上没有空位置了。所以,所有安置不了的副县长就地消化,谁的孩子谁抱走,别指望市里帮多大的忙。这么一来,市委把矛盾推到下级,让县委书记们没有一个不感到头疼的。他们住在宾馆里,绞尽脑汁,一遍一遍地思考安置方案。
令曹明祥最头疼的是叶兆楠,这个同志曾经在齐书记身边工作过,齐书记也同自己通了电话,帮助叶兆楠说话。但这个叶兆楠在丰阳县几乎没有什么建树,统盘分析,民间测验这一关,他就不可能过得去,不保留他的副县长位置不合适,调整他进常委,又没有合适的工作给他干。为此,他专门找了市委方书记,仔细地向方书记说明了叶兆楠的工作状态,没有说他工作不好,只是说这个同志最适宜做机关工作,是不是安排到市直里去?这是我向市委的唯一要求。
方书记听后,带点狡黠的神情说:“你说的叶兆楠是不是原来跟着齐书记的小叶呀?”
曹明祥说:“方书记的记性真好,就是那个小叶。”
方书记说:“唔,我知道了。”曹明祥不敢再往下说,因为他知道方书记的秉性,不会当场明确表态,就不再往下说了。

事实上,不论曹明祥对七个人如何提出严厉的要求,连曹明祥自己都不相信,大家肯听他的劝告,不做拉选票的工作。
根据上级安排,在确定县政府班子人选过程中,民间测验这一关是必过的。而且到了最后,如果仍不明朗,有可能要进行一次小范围的“票决”。七个对象,所有的竞选活动,自然集中在拉选票上。七个人都在积极地想办法,为自己拉选票。在招数上,大家如同“小偷见了贼,谁也不说谁”,一个个心照不宣地开展地下活动。都是多年的行政官员了,没有人不知道哪些人可以投票,可以用一票来决定自己的前途和命运的。大家都算得出来,参加投票的人,无非是“四大家”领导成员,各乡镇的党政正职,县直各委局的一把手。于是,根据曹书记的提醒,全都明确了奋斗的方向,就像海湾战争时期多国部队的战机,对这些人进行了精确制导的轮番轰炸。
工作的重点,当然是在各自分管的部门内。在这一方面,戴敬烨最有优势,他连明彻夜,跑遍了十四个乡镇,见不到人的,也不用打电话交代的方式,而是在通上电话后,尽管人家反复表态,坚决投他的票,戴敬烨也一定要见到本人,不然总有点不放心。要是这些人同意在家里见他,上门时还不空手,总要拿些礼品,让他找的人接受县长的礼品,很过意不去,这一票是铁定的了。
唐国发自从见到赵半仙以后,跟自己的情人发了短信,说这一段要避避风头,不能见面了,情人予以充分理解。暂时的分离虽然痛苦,总比唐国发下野了,倘若调到外地去,那更不容易见面了。但唐国发工业口管理下的单位实在太少,平时找企业,可以大手大脚地花钱,但这些厂长经理,真正的正科级干部却没有,甚至连副科级也不多,要指望他们投票,无异于缘木求鱼。同时他与乡镇干部交往相对较少,甚至连刘鎏都不如,应当把主攻方向放在乡镇里,所以,也像戴敬烨一样,走遍了全县的山水,穿梭在乡镇所在地。
叶兆楠自然不甘示弱,慑于曹书记讲话的威力,怕抓把柄,不敢给各个有投票资格的人群发短信,只对自己感到最信任的同志发短信,不仅请求他们投自己的票,而且请求他们帮助给亲近的同志交代,投自己的票。然后,把全县干部的册子拿来,“外甥想妗子,想起一阵子”,只要是正科级干部,“有枣一竿子,没枣一棍子”,一个一个挨着打电话,力争不留下一个争取对象。尽管知道有些人不会投自己的选票,但还是向那些尚未投票的人,用甜蜜得让人肉麻的语言,表示衷心地感谢人家对自己的支持。
朱茂进为刘鎏成立了一套竞选班子,又像上次为项明春拉选票一样,全面展开了电话攻势,并且骂骂咧咧的,说谁不投这一票,就×他什么什么的。别人也骂他,要是我们投了刘鎏的票,也要×你什么什么的。就这么在嬉笑怒骂中,敲定了不少选票。
艾朋庆和王彪比较沉稳,他们两个不是不心焦,但不做无用功。他们意识到必能得到的选票,当然一个也不放过,凡是能够拉一拉有保证的,也分别通过不同方式做工作。
王彪读过一个中篇小说《满票》,那是河南省西峡县已故的著名作家乔典运的获奖作品,说的是一个当了一辈子支部书记的老党员,在村里重新选举干部时,只得了一票。被选掉后心情郁闷,失魂落魄地走在村子里,一个一个和他过去非常亲近的人,都说自己投了他一票。根据这些说法,不用统计,自己得的也是满票。最后回到家里,连自己老婆也说她投了他一票,他终于非常恼火,大吼一声,你哪里投了我的票?那一票是老子自己投的!王彪就想,在选举上,人心隔肚皮,不要轻信一些人说要投他的票,不能有把握的,干脆不要试图努力。
余乐萌一扫过去的萎靡不振情绪,自信自己毕竟是本县的老干员,大家必定人在人情在,肯定会顾念乡情的。做了一遍工作后,忽然想起,在市委党校还有参加学习的副处级领导、乡镇书记乡镇长班和中青年后备干部班,有几个正科级以上干部在那里学习,马上带上秘书赶到唐都市委党校,把他们约请出来,以看望和慰问他们的名义招待了一顿,大家心照不宣地吃喝了一次。
回来的路上,余乐萌醉醺醺地对司机和秘书说:“你们看怎么样,他们几位下那么大劲儿拉选票,但都没有预料到我有这一招吧?”
司机抿着嘴笑笑,没有吭声。秘书也喷着酒气,奉承余乐萌:“余县长,我早就知道您的办法多,我相信,这一次调整你一定能够稳操胜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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