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隐形官阶

_4 郝树声(现代)
正当冯乡长满怀信心,要加快步伐,抓住时机把项明春推上去,好接替书记的时候,县里开始了大动作。县委、政府先是把书记和乡镇长们分成两批,到江浙一带发达地区参观考察,观摩学习,然后制定了《加大招商引资力度,加快经济发展步伐》的决定,把经济指标层层分解到各委局、各乡镇头上。县委成立了督察室,抽调了一批干部整天催进度,要情况汇报,县乡两级顿时忙得不亦乐乎。特别是县城建设,更掀起了前所未有的高潮。只要有利可图,马上引来一批开发商,征地开工,盖起了一片片高层建筑。县里的主要任务是修路、造桥、建滨河公园。为了拉大城市框架,县委、政府做出了“内部扩张,外部延伸”决定,成立了以郗县长为指挥长,徐县长和叶兆楠为副指挥长的拆迁规划领导小组,没有多长时间,县城里到处都处在拆迁的氛围中。冯乡长转业后在民主街盖的门面房,也在拆迁之列,他们这一带居民,人心惶惶,与政府展开了拉锯战。
冯乡长的老婆和老爹忧心忡忡,这么好的房子,说扒就扒了。冯乡长说:“天塌砸大家,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拆就拆吧,咱们再找一处风水更好的地方重新建房。”
老爹说:“说着容易,做起来很难,就给那么一点补偿,咋会够盖新房呢。”
老婆说:“是啊,拆房好办,这一段住到哪里呢?”
冯乡长说:“怕什么,让孩子住学校,你们两个搬到乡里去住一阵子。至于盖新房子,我自有办法。”
说归说,一屋子家具寄放到哪里才好?冯乡长心里一时没有着落。
正文 第十章
叶兆楠想,拆房子也跟官场一样,隐含着不少的层次。秦鸣鸥临死时伸手的那一抓,顿时让徐立身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扩街是曹书记主政以来,雄心勃勃地开展的发展项目中,最重要的一个大动作。说是最重要的原因,是由工作的难度决定的。封建时代,新县官上任,如果囊中羞涩,有一个快速敛财的好把戏儿,就是出一纸公告,对店铺林立的某条大街进行扩建,马上会有当地的绅士、财主们纷至沓来,上门进言劝阻,县官只管收银两、银票就行了,收足收够了,适可而止,大不了再出一纸公告,说出某种不必扩街的另外原因,这事情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敬请读者千万不要误解,我把“扩街”说成是县令的敛财项目,不是讽刺现在的各级领导,只是为了说明搞这个动作难度大,是自古以来都不容易的。现代的领导人一上任,也同样喜欢扩街。当然不是为了敛钱,而是为了发展大计,为了早出政绩。城镇的大街,不仅是商品经营的门面,也是主要领导的脸面。在社会飞速发展的今天,要想解决交通拥挤,消除“脏、乱、差”,扩街是势在必行的举措。一声令下,容不得任何人去说情、上供,“四大家”办公会议上,没有一个县级领导表示疑义,就证明这是得民心、合民意之举。
县委、政府为了啃下这块硬骨头,专门成立了以郗县长为首,徐县长和叶县长为辅的指挥部,城建、工商、公安、法院、消防等职能部门的主要领导参加,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大动作。首先是十几辆锃明瓦亮的小汽车一字儿排开,到包括民主街、民生街等四条大街进行现场办公,筹划运作,几条街上的门面房主们立刻惊慌起来。有好事人很快就编出顺口溜儿来:
前边走着郗知县,
后边跟着“徐百万”,
带着公安和城建,
眼看要扒一大片。
这项工作的政策性强,牵扯面广,一定要损伤一部分人的利益。当城建局的工作人员,提着白灰桶,在几条街的门面房前的墙上,写出画着圆圈的“拆”字,限定拆除时间后,好事人又有了新顺口溜儿:
头排哭,二排笑,
三排抱怨没扒到,
四排五排看热闹。
大气候一旦形成,你商家再唉声叹气,也是阻挡不了的。商店里的老板们打出了“赔血本,大甩卖”的广告,开始处理剩余商品,企图捞一点儿是一点儿。群众的消费心理就是怪,“买涨不买落”,任凭商家们“本店商品三折起价”、“清仓商品,一律五元”、“走过路过,不可错过”的喇叭声叫得如何起劲儿,就是没有多少人肯买。多少人都在想,谁知道你是不是在乘机处理积压商品?谁知道你是不是还要继续降价?除了一些低得不能再低的衣服、鞋袜被一批批妇女哄抢了以外,其他大宗商品并没有产生抢购一空的预期效果,四条主干大街经营萧条,兵败如山倒。
门面房的业主们就补偿问题,开始同政府讨价还价。北方的县级财政,没有几个富的。丰阳县就是领导们经常说的“吃饭财政”,能保证干部职工的基本工资发放就不错了,哪有多余的钱搞建设?关键是扩街不同房地产开发,拆迁户的补偿必定是你政府的事情,政府不拿钱谁拿钱?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书记、县长自然不愿意多出钱,于是责成主管部门,搬出上级文件,专拣有利的条款使用,尽可能压低补偿标准,这就激怒了门面房的业主们,打着“宁要祖宗一张床,不让贪官来拆房”的大标语,一拨儿一拨儿的群众开始上访闹事儿,一些妇女甚至使出和丈夫混闹的绝招,寻死觅活的,和政府较劲儿。这样一来,“攻坚战”就成了“拉锯战”。
上访最凶的时候,信访部门挡不住了,让公安上的防暴队上;防暴队挡不住了,叶兆楠亲自出面做群众的工作。一伙人气势汹汹地说叶兆楠:“你一个小鸡巴副县长,做不了主,让稀松出来,让徐百万出来!”那个不论理的劲头,把下来任职不久的叶兆楠的鼻子都气歪了。
任何事情一旦具体,就会出现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和问题。拆迁工作在冲破重重艰难险阻蓬蓬勃勃地开展起来以后,果然又产生了新的问题。比冯乡长家所在的民主街更加古老的民生街上,拆迁的范围内出现了一个奇怪现象,有一些房产,在把第一排的门面房拆除后,距离第二排住户还有三米五米的不等。
这个隐含的毛病暴露出来后,才真的让指挥部领导们挠头皮。余下五六米宽的业主一定要在原址上起房,盖个厦状的新门面,三到五米的商户,不可能再建房了,第二排的乘机想往前扩展。闹来闹去,就闹得凶了,到了不解决不可的地步。叶兆楠想,这拆房子也跟官场一样,想不到隐含着不少的层次。
指挥部对这个现象,专题进行了研究,大家一致的意见是,第一排房产的业主们一定要搬出去,不能再允许他们就地建房了。问题是腾出来的地皮,到底要不要出让给第二排?大家的意见发生了重大分歧。大多数人倾向不能向第二排业主出让,因为从长远的发展战略考虑,说不定将来还有继续扩建的可能。另一种意见是,要是这样的话,沿街的门面房就不会整齐,很不雅观,失去了动这么大劲儿拆迁的意义。持第一种意见的人反驳说,这有什么?错落有致,空下来的地皮,就作为空场,铺上些彩色花砖就行了,也不失为一种景观。
争来争去,郗县长不愿意在这上边费脑筋,拍板说,大家不要争了,这件事儿,就由立身同志全权处理吧。
坚持第一种意见的叶兆楠,对于郗县长的这种安排,心里很不好受,怎么一回事儿?自己是班子明确过的抓城建工作的副县长,此时却成了“聋子的耳朵”,反而没有权力当家了,有点让人扫面子。叶兆楠本来就对上访群众瞧不起他,心里一直窝火,真想在这件事情上当家做主,体现一下权威,可指挥长既然安排了,就没有办法再与徐立身争这个操作权。转念一想,反正人家徐县长是常务,郗县长的安排也是无可厚非的,自己犯不着争。再说,一个外来的干部,没有当地产生的领导熟悉情况,是福是祸,还说不定,走着瞧吧。
徐立身本来对拆迁工作并不积极,所以,在讨论的过程中,一直没有表态。见郗县长这样安排,就活跃了一些。他一下手,艰难的拆迁工作竟然顺利起来,上访的潮水渐渐消退了,一街两行的门面房齐齐整整地建了起来。二徐立身在丰阳县的绰号“徐百万”,无人不知。产生的原因,有一种版本说,那是徐立身当年当乡镇党委书记时,搞计划生育工作很出色,记者采访他时,问到你们乡里的计划生育工作人员有多少?徐立身说,不多不多,只有二十多号人。记者又赞叹地问,咦,只这么多人,怎么能把工作抓得如此好?徐立身高深莫测地说,胸中自有雄兵百万。这话传出去以后,徐百万这个绰号就开始兴起了。
另一种版本是,徐立身非常有钱,百八十万的,不在话下。现在的大款们,百万资产实在是毛毛雨,可在当年,能够号称百万的人,在丰阳县是极少数,尤其在干部队伍中,是根本不会有的。谁也没有真正核定过徐立身的家产,只是从他家的住房面积、装修水平来看,规模和气势宏大,儿子有一个运输车队,女儿送到加拿大留学,老婆脖子里的金项链,有“拴狗绳”粗细,倒是真正拴他家那两条纯种大狼狗,用的是不锈钢链子等奢华来推断的。说穿了,“百万”只是一个形容词,一般形容词是夸大其词的,这里倒说不定是缩小了。
徐立身开始对这一绰号相当恼火,但没有办法,防众人之口,甚于防川,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不过,当有人和他探讨起这一绰号的来历时,他说的都是第一种版本。他心里很清楚,起作用的当然是第二种版本。人们称他“百万”,都是往他的资产上想的,任他们说去,反正自己的家产有多大,就像哑巴吃饺子,自己心里有数。这几年,百万已经不足以形容了。
徐立身对财产的占有不满足,但对官职这个位置还是比较满足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年龄和假文凭,以及任职的届数,决定了他已经不可能再有多大进取。官久自富,能够发展到今天,的确得力于自己一直干的是有职有权的角色。常务副县长干了两届了,下一届肯定要到人大、政协去,徐立身认为自己退下来,做一个人大、政协的一把手是没有问题的,最好的选择是当人大主任而不是政协主席,到底人大主任比政协主席要好一些,所以一直在围绕这一目标开展工作。
在表面上,徐立身和已故的秦主任没有一点矛盾,其实积怨很深。他最不满意的,是这个秦鸣鸥经常对别人说起让贤给他的故事。事出有因,虽然当年徐立身曾经感动过一阵子,但到底并不服气,天知道是你秦鸣鸥的本事大,还是我自己的本事大?凭什么说是你让贤给我的?你秦鸣鸥把这件事儿挂在嘴上,难道让我承情一辈子?可这些抱怨是埋在肚子里的,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当有人向他说起这些传言时,徐立身常常哈哈一笑,是啊,秦老兄高风亮节啊!
徐立身很善于低调做人,从来没有表现出来权重位高、财大气粗的样子,在酒场上,和大家开玩笑时,总是说,你们看,真正有本事的人能够把别人的肚子搞大,我是一个没有本事的人,把自己的肚子搞大了。大家哈哈一笑,没有人肯当“揭老底儿战斗队”的队长,他当年在乡镇干时,把人家小姑娘肚子搞大的轶闻早已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至于现在的那些风流韵事儿,只有他的司机清楚。
在他当上副县长的第二年,组织上曾经准备提拔已经当了政府办主任的秦鸣鸥。徐立身盘算以后,觉得这个秦鸣鸥的威信比自己高,如果成为副县长,肯定对自己的进步是个不小的威胁。于是,就指使人罗织了秦鸣鸥十几条罪状,不早不晚,就在市委常委们开会研究干部前,给每一个常委的案头都送了一份告状信。这让当时的市委书记非常作难,只好让组织部门在书记办公会已经拟好,提交常委们通过的名单上,把秦鸣鸥划了下来。市委书记为此还动了不少心思,批下去查吧,县委书记保护这个同志;不查吧,又似是而非。最后的结论是,不查不问,暂不提拔使用,就把秦鸣鸥搁置了下来。
徐立身搞的这个小动作,秦鸣鸥是否知道,到现在也是一个谜。只知道秦鸣鸥被搁置以后,徐立身特意在家里宴请了秦鸣鸥。找来的几个陪酒的,都是他们的一帮老哥们儿。开始时,大家避口不谈这次人事变动,喝到高了时,有人就骂组织上瞎了眼,放着这么好的干部不使用。
秦鸣鸥“呜呜”地哭了起来,喋喋不休、语无伦次地表白说:“大家都别说了,我能够想得开,是自己的命运不济。有些人啊,笑里藏刀,心怀鬼胎,看不透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吃亏就吃在为人太实在上头啊。这么些年啊,多少机会就这样白白地溜走了。我就像山里的一只癞蛤蟆吃酸枣,憋足了劲儿,向上一跳,扑了个空,又聚一次劲儿,再向上跳,仍然扑空,就这么跳啊,跳啊,希望犹在,前程渺茫啊。哪像人家徐县长,官运顺畅,财运通达,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啊!”
听到这些话,徐立身脸不红,心不跳,赶紧劝大伙:“秦大哥喝多了,喝醉了,我们不要再喝了,马上送秦主任回家!”说着,亲自去搀扶秦鸣鸥。
秦鸣鸥说:“老弟,你不要管我,我没有喝多,咱哥们儿铁打的关系,我甘愿侍候你,你让我喝,喝……喝他个一醉方休!”说着说着,唱起了越调戏:
小奴家坐云楼心思徬徨,
想起了身前事儿好不心伤……
一桌子人这才知道秦鸣鸥真的烂醉了,赶紧七手八脚把秦鸣鸥抬了起来,送到了大门外,塞进了徐立身的车子里。
打那以后,徐立身在别人面前总是威风八面,到了秦鸣鸥这里,却不禁心虚,真的像看到了不是吃酸枣,而是趴在脚面上的癞蛤蟆,有一种腻歪歪的感觉。秦鸣鸥临死时伸手的那一抓,在徐立身看来,并非是最后的一次握手,而是带有报仇性质,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当郗县长安排让他全权处理拆迁的善后事宜时,徐立身亲临一线,超常规地开展工作,确实发挥了稳定民心、推动进度的重大作用。他的办法看似简单,却是叶兆楠这样的人想不到、办不到的。黑白两道,全部用上,战术上暗合了孙子兵法,对业主们各个击破。有些业主冥顽不化,就指使黑道上的朋友带上刀具,半夜里进行恫吓;有的人送来了钱财,就网开一面。城建局局长是自己调教出来的,三寸宽的条子一到,立刻落实照办。第二排的业主们向外扩张了,纷纷称颂还是徐县长英明,会处理复杂的问题。剩下面积不多的第一排业主们,徐县长压着头皮,让第二排的人出高价,折算出大一点的比例,给前排的业主补偿,留下一部分收入,分摊给职能部门。城建、土地部门非常高兴,积极地给第二排的业主补办出让手续。当然,补偿的标准就不再统一了,头排、二排的业主们,出钱的和得钱的,差距很大。差距的大小,正好同给徐县长上菜的数目成正比。出钱多,或者得钱少的人自认倒霉,忍气吞声,不敢抗争,白白给幸灾乐祸的人当了一次笑柄。
在这一段时间里,叶兆楠当配角,除了长了不少见识外,基本上没有发挥任何作用。白天无所事事,夜里就和李静娴通电话,煲出了不尽的情话。在拆迁工作即将告成的时候,李静娴来电话说,自己去医院做了妇科检查,阳性反应,医生诊断说,已经怀孕了,你说该怎么办?叶兆楠大喜过望,说这很好办,我们马上旅游结婚去。于是,叶兆楠在拆迁的关键时刻,请了半个月的事假。郗县长觉得反正他在家作用也不大,没有问他干什么,就给曹书记打了个电话,两个人都答应了。三郗应松在处理拆迁过程最后的纠纷时,表态让徐立身全权处理矛盾,基于复杂的考虑。
首先,郗应松不愿意趟这浑水,他要找个替身。这也许让人感到奇怪,一个县长竟然如此小心眼儿,踏“雷区”、排地雷本身就不是首长的事情,自有连、排长以下的工兵干,你只要坐在指挥部里下指示,摇鹅毛扇就行了,哪有什么浑水可趟?其实,这只是局外人的一般看法。现在的社会矛盾错综复杂,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都会发生,谁当家做主,矛盾就会自然而然地集中在他的身上,你想躲都躲不开。特别是拆迁工作,越是接近尾声,就越难缠。
在开始行动的一段日子里,四条街的老百姓,人潮汹涌,闹事的人打着牌子,提名道姓地要和郗应松对话,甚至齐声呐喊:“郗应松,你出来!”并不可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行了,用不着郗应松出面,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只要有老实一点的老百姓开始拆房子,其他人知道大势所趋,政府补偿就那么一点,谷糠里榨不出四两油来,都得乖乖地拆迁。个别的“钉子户”、“难缠户”,还可以动用警力或者司法手段解决。
在研究处理遗留问题的会议上,郗应松盘算一下,前期大声势时的工作好做,到了现在就不行了。剩下的这一些超一排、占二排的业主,还有那些被巴掌大的地方遮盖,一时无法成为前排,巴望着成为第一排的业主,出于对自己的长远利益考虑,都在想方设法向他这个县太爷公关。这些人都是本地的地头蛇,神通广大,公关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他不知道其他副县长受到何等煎熬,只知道他这个县长、指挥长是万万躲不开的,已经走到了矛盾的焦点上。形势急转直下,已经变上访为下访了。
从出现苗头开始,不说这亲自造访的上层人物,天天有几个酒场招待需要应酬,还有一些人拿着权威人士的信件和重礼,深夜或者黎明朝晋让人吃不消,连这手机、固定电话就接不及,六七成都是为两种不同处境的业主们说情的。市财政局、发改委等职能部门的领导、同志不能得罪,市检察院、纪检委等要害部门的人员也凑热闹,都得对付。更有甚者,是在民生街上,有前后两排人家,都自恃上边有人,互不相让,斗争激烈到了要拼刀子杀人的地步,一点也没有古人“让他三尺有何妨”的雅量。
这几天里,闹得最凶的两家把矛盾上交了。郗应松接到两个电话,都是省里的要员打来的。一个是省纪委的一个处长,用很谦和口气,请他这个“父母官”给亲属予以关照,打了好长一阵子哈哈,特别邀请郗县长到省纪委来坐坐,多交几个朋友没有坏处的嘛。另一个是省检察院反贪局的一个工作人员,真的让人可气,说话的口气用的是指示性质:“我表姐家的事情你一定要想办法解决!”带点威胁人的味道。
郗应松接电话后,悻悻地想,就这号素质,竟然能在省直要害部门当差!这些操有尚方宝剑的人,绝对不可小觑。他们达到了目的,也不会感激你,这是他们的权威在发挥作用,你不得不听他的。达不到目的时,肯定翻脸不认人,“磨道里找驴蹄儿印”,找事儿就有事儿。就是这些躲不开、挥不去的问题,真让郗应松头疼,让自己的部下来缓冲,可以化解好些不好处理的棘手问题。
至于用徐立身不用叶兆楠,也是绝对正确的选择。在县委那个四方大院的时候,郗应松就知道,这个徐立身是个厉害的角色,他是从乡镇基层上来的,工作经验丰富,社交面广,社会关系复杂,黑白两道统统吃得开。你说他办法灵活也罢,说他手段恶劣也罢,反正有奇招、怪招,能够处理复杂的矛盾。这也是他一直能够稳坐常务副县长不下来的重要原因。郗应松多次看出来,曹明祥当县长时,明显地让他几分。所以,郗应松来政府主政以后,对这小子颇有忌惮,别看他表面上不温不火,骨子里却专横跋扈,有点“扛膀子”。甚至有些时候,越过自己,直接向曹明祥汇报工作,把新来的县长并未放在眼里。
这次专题研究解决拆迁疑难问题的会议上,在大家两种意见争论不休时,郗应松观察到徐立身一言不发,就知道这家伙“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他肯定瞧不起其他副县长,认为别人浅薄,只会纸上谈兵。再说,一开始让他参与拆迁工作的时候,他就不愿意干,分别给曹明祥和自己申明:“我是一个本地人,处理拆迁工作,无私有弊,是不是回避一下?”郗应松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无非是没有油水可捞。这时候让他出马,在别人看来是个苦差事,对于他来说,可能就是肥缺了。果然,徐立身连让都没有让叶兆楠这个主管县长一下,就爽快地接受了任务。事后,郗应松想,幸亏用的是徐立身,这事情要让叶兆楠来做,绝对不会有如此好的效果。
从深层次讲,郗应松没有当上县长时,巴不得立刻当上,一旦当上了,就觉得许多事情不好处理。一是在大政方针的决策上,必须听命于县委书记;二是在工作成就的分配上,功劳当然记在书记的账上。比如这县城建设的十件大事,郗应松不赞成一下子搞几条街的拆迁,可曹书记拍板定案,你不得不遵照执行。书记是把握大局的,你做县长的就要坐镇指挥,关键的时候又必须冲锋陷阵。弄好了,不要说上级表扬书记的工作力度大,就连老百姓多年以后的口碑,也说是“某某书记在任时办的好事儿”。弄不好,就是书记不批评你,也显得自己无能。
郗县长主政前,就把全县的政治形势粗略地做了一番估计。他觉得曹明祥容易对付,但使他头疼的是常务副县长徐立身。曹明祥这个人宽厚、大度,表面上脾气火暴,批评起人来毫不留情,其实是一个柔肠君子,能够容人容事。徐立身这个人则不然,自恃自己是丰阳县的“坐地苗子”,根基牢固,除了听县委书记的话以外,根本不把外来的县长放在眼里。
说穿了,别看徐立身瞧不起出身知识分子的郗应松,可郗应松除了瞧不起徐立身以外,还瞧不起有点土气的曹明祥。郗应松认为,曹明祥这个人,确实没有吴国栋的城府深。在曹明祥前期当县长时,埋头拉车,风风火火,一心扑到工作上,到头来,反而被吴国栋搞了一下子,差一点没有接任书记,这不是有点“愚忠”又是什么?当时他对自己指使宣传部长造曹明祥舆论就有点后悔。后来,事实证明自己的处理是正确的,暗处庆幸,果然一石三鸟,把曹明祥推上去了,把萧干排挤走了,自己当上了县长。
但让郗应松觉得匪夷所思的是,一贯被郗应松认为粗糙的曹明祥,自从当上县委书记后,竟然斯文起来。发型、衣着开始讲究,就连神态、步态也发生了明显变化,举手投足间体现出一种威严的气势。屁股不但决定思想,而且决定精神面貌。这些别人觉察不到的变化,郗应松的感触却很深。可他又感到,曹明祥骨子里的正直坦荡并没有变,工作作风还是一竿子插到底。有时,让政府办的工作人员通知下属局长、主任们研究事情,却找不到,因为这些人被县委办叫去了,曹书记要亲自安排工作任务。还有致命的一条,就是曹明祥批评起人来,一点也不留情面,夹枪带棒,往往把他这个县长也会捎带进去。有几次“四大家”办公会议上,曹明祥否决自己的意见和建议时,很少用委婉的方式,让一个堂堂的一县之长夹在常委们和副县长们中间,很失体面。
有了这些思考,郗应松给自己定下的工作方针,就是尽可能地避实就虚,明哲保身,以求一逞。最好的策略就是向上推,向下卸,下边挡风,上边避雨。他自己原来不善饮酒,现在竟然多次喝得迷迷糊糊的,心里却非常清醒。
这一段大搞市政建设的工作,郗应松和曹明祥把下属分工得很明确,确实出现了很大变化。叶兆楠虽然请假了,无关大局,因为他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艾朋庆分管的清真寺周边环境清理,汉族群众本来就惹不起回族同胞,进展顺利。周志茹分管的街心花园项目,虽然在她的指导下,搞出的成品有些阴柔,也给人以赏心悦目的感觉。副县长王彪分管了河套公园和橡胶坝项目,夜以继日,跑资金,筹集资,拉赞助,让工程队垫付建设款,比预期的提前开工了。有时,政府办公室打电话找他回来陪客人,他却在工地上同工人一道吃过饭了。在橡胶坝充气储水的那天晚上,这个同志一夜没有合眼,红着眼丝,指挥众人筹办庆祝仪式,天明时分才在工棚里歪了一个多小时。这样的干部现在确实不多见了,让身边的工作人员和参与公园建设的民工们非常感动。
在县里轰轰烈烈地大干快上的时候,乡镇工作仍然遇到不少难题,项明春就被上访和突发事件缠得脱不开身子。
正文 第十一章
项明春听着母女二人的喧闹,觉得十分好笑,忍不住插话说:“小学生都知道争名次,怪不得你那么重视县里领导的排序了。”项明春对通信员大声说:“小马,你负责,好好招待张秘书!”其实,称呼张振亚为“张秘书”,他连秘书也不是。侯远理挺着脖梗说:“老子见的大干部多了,就你们这些小头头才这么胆小怕事。等我发达了,你们找我磕头也找不到我!”一黄公庙乡一些老资格的支部书记私下议论,项明春是多年以来比较少见的好书记。这个人好就好在为人实在,从来不耍花架子,比如搞的村村通工程、农户沼气推广工程,哪一项不是实实在在的?都是群众拥护的。有一个支部书记还引用电视剧里的唱词,说“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是咱老百姓”啊,像项书记这样的干部越多越好,要是能够坚持在我们乡多干些年头,不愁我们乡没有一个大的发展。另有人认为,现在的干部都把进步看得比啥都重要,项书记也不会例外,走着瞧吧,要不多久,项书记就不是项书记了,说不定就是项县长了。那个希望项明春留在黄公庙乡干的支部书记不无遗憾地说,是啊,舍不得也得让人家项书记提拔上去,像他这样“请民命、造民福”的领导,到了更高的位置上,发挥的作用更大,给群众造的福利更多。
项明春的去留当然不是支部书记们能够决定的,这一点,冯司二比谁都清楚。冯乡长尽管对项明春的斯文、迂腐有看法,还是卖命地工作,竭力维护项明春的权威。你不能从主观上去分析动机,重要的是客观效果。一个乡镇看一个党委书记,一个乡镇班子看班长、班副,书记、乡长齐心了,副职们也不敢怠慢,所以这工作就抓得有声有色,成效明显。冯乡长拿十几个乡镇比较,尽管黄公庙乡也有不少问题,但其他乡镇蹿烟冒火,远远不如这里稳定。乡镇工作,稳定是福,现在提倡建立和谐社会,和谐是什么?和谐就是稳定嘛。这就意味着,由于黄公庙乡相对稳定,县里领导会对项明春的工作给予肯定,在十几个乡镇党委书记里边,项明春是首屈一指的。都说团结出干部,团结出战斗力,冯乡长想的就是出干部,只要能让项明春尽快上去,腾出位置来,自己的进步也随之水涨船高,不言而喻了。这些活思想,本来就是无可厚非的,所以,冯乡长越来越努力了。
周志茹隔三差五地到黄公庙乡视察,对“明春哥”近乎崇拜了。女人家在政界,往往没有男人的心眼儿稠,在“四大家”领导会议上,说话不习惯拐弯抹角。所以,到了包乡领导工作碰头会上,周志茹每次都大讲特讲黄公庙乡的工作如何出色,却没有“但是”以后的问题。
说得多了,惹得县委书记曹明祥心痒,也在百忙中到黄公庙乡来看看,发现周志茹所言不虚,项明春的工作确实扎实,不像其他几个乡镇的一些年轻的书记、乡镇长,一味地贪玩,浮皮潦草。曹书记心里就盘算,应该重用这个曾经在吴国栋手下不得志的项秘书。但曹书记从来不在乡镇工作会议上过多地表扬、过高地评价项明春,曹书记知道,乡镇的一把手们都急于向上爬,不能让项明春成为众矢之的,主要领导口头上的赞誉,有时是起负作用的。
孙秀娟当上黄公庙乡的“第一夫人”以后,曾经满足过一阵子。后来,和县里的领导接触多了,竟然关心起政治来,巴望着老公有更大的进步,求神拜仙时,功利性、目的性非常明显。
有一次,她对项明春说起来,某某领导排在第几位,某某领导排在倒数第几位,竟然如同县委书记一样了如指掌。
女儿插话说:“爸,妈,我在我们班里,也排到第三位了,不过是并列的,我这一段时间这么努力,就是要打败那个并列的毛妹,当一个真正的第三名。”
孙秀娟问:“你咋能打败人家呀?”
女儿说:“容易,容易,她写作业不认真,整天唱歌、跳舞,不用功的。”
孙秀娟说:“爱玩的孩子还考那么好,说明人家聪明。”
女儿“呸”了一下说:“臭毛妹聪明个屁!还不是考试时偷偷地抄答案了。”
孙秀娟正色地说:“不要胡说,你应该打败第一名和第二名,才是你的本事。”
女儿说:“不容易啊,我总不能在考试时,让人家拉肚子、得流感考不成吧?”
孙秀娟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小小年纪,哪该有这么多坏心眼儿?当心神仙知道,要遭报应的!”
女儿做一个鬼脸说:“算我说错了。我一步一步来嘛,排到第一位了,你们奖励我什么呀?”
孙秀娟说:“你想要什么呀?”
女儿说:“不要什么,就要我老爸吻吻我就行了。”
项明春听着母女二人的喧闹,觉得十分好笑,忍不住插话说:“小学生都知道争名次,怪不得你那么重视县里领导的排序了。”
孙秀娟说:“我盼望着哪一天,你也在他们中间有个位次呢。”
说实在的,项明春对自己的前程并不抱太大的希望。每当冯司二和他说起,让他努力地向县级领导上奔时,他就对冯乡长讲,希望不大。你想啊,现在县里“四大家”领导二十多个,别说县委、政府,就是老干部退下来到人大、政协再待一段时间的现象也成了过去,高层领导已经年轻化了,拔个萝卜才有一个坑儿。缺乏老萝卜,依次递补的可能性不大,哪有自己的空位置?
冯司二听项明春这么说,立刻劝解他,不要悲观,现在社会分工越来越明细,就要求干部越配越多,市里年年都要提拔一批干部,机会是会有的。项明春就用《列宁在十月》里的一句台词说,好啊,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在项明春的潜意识里,并不是那种刻意追求往上爬的人。祖祖辈辈吃糠咽菜,只要能过上一点好日子,就容易满足,自己能混到这一步,就已经很不错了。再说,在县委办公室工作的那几年,从底层熬到顶峰,又从顶峰跌落下来的经历,更让项明春明白了不少道理。因此,他对待官场既非消极出世亦非积极入世,既没有置身事外的清高亦非刻意追求的热衷,对仕途的淡泊,异乎他人。他请一个书法家写了一个条幅,把自己定位在二十个字上:
脚踏实地,胸怀开阔,追求新知,与人为善,知足常乐。
项明春认为,前十六个字是作为,后四个字是境界。境界这东西不可捉摸,是理想化的状态,能够逼近,但不能实现。如果人人都“知足常乐”,安贫乐道,社会的发展也就会停滞不前了。
这一天,县政府办公室的张振亚来访,让项明春把自己曾经对赵哲讲过的“王二狗的故事”又卖弄了一番。
张振亚进入政府办,与项明春进入县委办,大体是同一年,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混上一个副科级。这个人自恃自己的文笔不错,其实在为人处世方面有不少欠缺,他的故事,在县委、政府两办,一度被传为笑谈。
当年,秦鸣鸥还是乡镇党委书记的时候,有一次带了一份材料到政府办公室去,托政府办把这份材料转给不在家的县长,进入政府办工作不久的张振亚接待了秦鸣鸥。
张振亚说:“秦书记,你这材料保密不保密?”
秦鸣鸥说:“保什么密?你可以看看,顺便提点修改意见。”
张振亚不知就里,粗粗地浏览了一遍儿,立刻批评这文章写得臭极了,简直不忍卒读。然后一条一条地指出什么结构松散,语序颠倒,上面两个重点不突出,下面有一个明显的漏洞,毛毛糙糙的云云。
秦鸣鸥听了,脸色黑沉沉的,把一头白发映衬得更加白了。原来这文章是秦鸣鸥亲自写的,当时心里就想,这小子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哪有这么评价自己得意的文章的?登时把文章要了过来,严肃地说,振亚,不要说了,这文章不让你转达了。
当时在场的还有政府办的两个同志,一边听张振亚高谈阔论,一边觉得好笑。等秦鸣鸥非常恼火地离开政府办的时候,张振亚还摸不着头脑:“这秦书记怎么啦,自己不过是批评文章了几句嘛,值得这么光火?”
一个伙计说:“振亚呀,你今天算把秦书记得罪了,你不知道,这文章正是秦书记自己写的呀!”张振亚这才后悔莫及。
没有多久,秦鸣鸥来政府办主持工作,人员分工时,把张振亚打到了边缘上,不要说能力不怎么大,就是有一点,也不让他发挥出来,这个张振亚从此就没有了出头之日。按说,秦鸣鸥并不是一个阴损的小人,心里画上的那一道子,应该随着时间而淡化的,头几年不提拔张振亚是这个原因作怪,后几年是觉得这个张振亚确实不是块料儿,提拔这样的人贻笑大方,就把他一度搁置起来。
对于在秦鸣鸥手下没有好日子过,张振亚自认倒霉,谁让自己这张破嘴胡说八道呢。看到别人一个个地都上去了,张振亚自然暗暗着急,生出不少野门路,企图改变命运。
他去找过赵半仙,赵半仙说他福薄命薄,只要好自为之,还是有前程的。临了,连他的卦资都不肯收。张振亚非常沮丧,在办公室工作的情绪更加低落了。
后来,有一个外地来的算卦大师来到丰阳县城,张振亚听说此人有破法,赶紧拜访了这个奇人。他请这个算命大师吃饭喝酒,在县委招待所里认真招待一顿,那个算命大师看他心诚,特意把原来讲好的八百元卦资,优惠了二百元钱,只掏了六百元。算命先生晕乎乎地说,快了,三年以内,你一定能够成为副科级干部。结果等了三年,毫无踪影。
另有一次,他随办公室的其他几个同志游武当山,又闹了一个笑话。
武当山是一个有名的道教圣地,山上有一个著名的“转运台”。一个人交了香火钱,侧身从一个夹缝里钻过去,旁边的道士敲着铜钟,说,转运了,转运了!转上一圈儿,心灵上就会有很大满足。别的同志说:“振亚,你常常说自己倒霉,那你赶紧在这个转运台转转吧,兴许会好起来的。”
张振亚果然动心,交了钱,侧着身子转了一圈儿。谁知别人都是从左边开始转的,他忘了规则,转反了,几个同志哄笑说:“振亚呀,你是怎么搞的,不看方向胡乱转?”
等他再要交钱重新转时,那个遵守职业道德的道士说:“不用转了,都一样的。”张振亚这才作罢。回来了这几年,到底运气也没有转过来。
张振亚与项明春是老伙计了,项明春对于他的来访,没有必要表现出更大的热情。正巧乡里抓信访工作的副书记从北京领人回来了,要对项明春汇报工作。项明春就让通信员领张振亚到招待所去,自己中午吃饭时才能陪陪他。张振亚没有感到项明春不够热情,连说:“我们老伙计,不拘礼节,你忙你忙,不用管我。”
项明春对已经走出门的通信员大声说:“小马,你负责,好好招待张秘书!”其实,项明春称呼张振亚为“张秘书”,他这时连秘书也不是。二黄公庙乡是一个出奇人的地方,抓信访工作的副书记向项明春汇报的,就是一个奇人的情况。
这个奇人出生在乡里偏远的侯沟村,乳名叫侯石头,长大后,自己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侯远理”,意思是具有远大理想,鸿鹄志向。小学没有毕业,就经常写些小文章,文章的内容,主要是关于解放台湾的决心和信心,彻底埋葬蒋家王朝,等等。写成了,抄写得歪歪斜斜的,错别字连篇,还要贴上八分钱邮票到处投稿,凡是中国各大报刊杂志都敢投,自然没有一个报刊杂志的编辑采用过。
侯远理的大哥是个傻瓜哑巴,愣头愣脑的,见了人只知道傻笑。而且一年四季光着身子,不会思考却仍然管用的物件,耷拉着展示给众人看。乡亲们见多不怪,任随这个傻家伙裸露着黑红色的身体,在村里闲逛,至多有人帮他勒一块布条遮羞。这个傻家伙只有一条用处,就是在石磨的磨道里推磨,两只光脚丫子“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地面,比毛驴跑得还欢。侯远理的弟弟也不聪明,说话半语,满天星星说成是“满天灯灯”,喝凉水说成是“喝狼水”。父母本来打算把聪明的侯远理培养成材,无奈家里生活艰难,实在供养不了,侯远理混到小学毕业就被落了下来,跟着父母在生产队的地里挣工分。
失学了的侯远理,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一门心思想出人头地。晚上点着油灯,不停地画一些东西,很有点发愤攻读的味道,而且一根筋地研究台湾问题。
那些年头,初中下放到了村里办,原有的小学教师都提拔成为初中教师。山沟里的师资极为贫乏,村支部书记看他整天写写画画的,以为他有学问,就把他弄到了学校里,当了一阵子“队办教师”。
侯远理教学是很卖力的,就是对汉语拼音搞不明白,教学生“彩虹”的“虹”字,不知道音为“hong”,而且我们当地人说“出彩虹”是“出将(音)”。当然,这个“虹”字另有一种发音是“jiang”,一般念的都是“hong”,偏偏侯远理认定这是个“将”字,在教孩子们拼音时,把“hong——虹”念成“哥翁——将”,孩子们一齐大声朗读:“哥翁——将”,“哥翁——将!”声震山沟。也有个别学生意识到“哥”与“翁”拼不出来“将”的音节,侯远理批评学生是“二百五”:“你不会猛拼!猛拼!猛拼就出来了!”
教了几个月学后,侯远理突然失踪了。十多天时间,孩子们没有人上课,家长不依不饶,骂支部领导不关心孩子成长。支部书记非常恼火,只得另找了一个人顶替了他。
等侯远理疲惫不堪地回到学校里的时候,校长宣布不让他再教学了。他问校长为什么不让他教了,校长说:“哪有你这号老师?连假都不请,说走就走了。”
侯远理说:“我不是说走就走,而是干大事,向党中央建言献策去了。”
校长很奇怪:“你能献什么策?”
侯远理说:“我向中央领导汇报自己设想的解放台湾的办法,他们如果采用了,台湾人民就不会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了。”
校长蔑视地说:“就你这个样子,还能向国家提出什么建议?”
侯远理振振有词地说:“怎么了,看不起我?位卑不敢忘忧国,你咋知道我的建议不行?”
校长说:“你有好建议,送一封挂号信不就得了。”
侯远理说:“不行,必须亲自交到周总理手里,不然,再好的建议用信发出去也不可能实施。”
校长可笑这家伙太无知,轻蔑地问:“侯远理,把你的建议说一说,让我听听,到底可行不可行?”
侯远理说:“连学都不让我教了,你还想听?没门儿!这是重大机密,岂是你能够知道的?”
一上到国家机密的等次,校长也不敢胡说了,就说:“那你好好整理吧,说不定哪一天会起作用的。”
原来,侯远理积蓄了好几个月的队办教师补助费,真的上北京了。钱花光的时候,也没有进去新华门,没有办法,只得扒火车回到了家里。在侯远理的心里,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和梦想,就是找到周总理,把自己的解决台湾问题的办法呈上去。
后来,侯远理又到公社的食堂里做了一阵子师傅,积蓄了一些钱,又跑到北京去,完成自己未竟的事业,结果又被遣返了回来。公社领导同样不用他了,建议递不上去,工作也丢了,双重打击,让侯远理的心理彻底犯了毛病,觉得没脸见人,从此不再回他的老家侯沟村,在黄公庙搭了一个窝棚住下来捡破烂换钱,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把建议递交给高层领导人。全乡的人都知道他,有人说他是神经病,有人说他是上访户,有人说他是异想天开,从来没有人同情他,说他是胸怀大志的。
这些年来,物转星移,总理换了好多任,侯远理不改初衷,坚持凑够了钱就往北京跑,去一次,被遣返回来一次,把项明春他们折腾苦了。因为他每去一次,上级信访部门就要通知他们去北京领人,乡财政就得拿钱,派人到北京的收容中心去找他。乡信访专干多次恨恨地说,这家伙也不死,真正死了,就没有这些扯淡事儿了。专干恨他不死,也是情有可原的,本来黄公庙乡信访工作一直先进,就是这家伙没有少让专干在县里挨批评,信访局长批评过专干,说你们黄公庙乡是怎么搞的,连个疯子都管不住?
项明春到黄公庙乡工作以后,就接二连三地不断处理这件事儿,曾经打算给他批一些钱安个家,他也许就安生了。专干拦着说,不能这么办,你给他了钱,他就更加往北京跑得欢了,项明春只得作罢。接任书记后,他让专干把侯远理叫来,听这个人说话,并不觉得头脑不正常。当项明春问他有何锦囊妙计时,侯远理仍然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态,仿佛天机不可泄露,说是重大机密,你们这些基层干部是不能够接触的。
项明春知道,他是一种信念,而不纯粹是疯人狂语,就说:“现在时代变迁了,解放台湾不一定要用武力解决,你的方法也许早已过时了。”
侯远理不愧为台湾问题的土专家,说起历史上好几次解放台湾的机会白白地错过了,把几十年台湾发生的重大事件说得比报纸披露的还清楚,让项明春不禁肃然起敬。
项明春说:“你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高明了,国家领导人高瞻远瞩,比我们看得长远,‘一国两制’就是主要的解决办法。”
侯远理并不吃这一套,挺着脖梗说:“老子见的大干部多了,就你们这些小头头才这么胆小怕事。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一直坚持我的观点,不断到北京去,总有领导人会接见我的,等我发达了,你们找我磕头也找不到我!”
项明春觉得这个人不可理喻,就赶紧把他打发了。
这一次,抓信访工作的副书记向项明春汇报的,就是叙述再一次把侯远理叫回来的经过,叫人啼笑皆非。项明春正要道一声你们辛苦了,党政办的乔主任跑来报告,说侯沟村的小蓝晶石矿矿井冒水了,几个矿工还在井下,没有上来。
项明春一惊,饭都顾不上吃,捉了一个馒头,边啃边召集有关人员,赶快到矿井上去救援。三项明春和冯司二等人赶到矿上,直奔矿井,只见矿山上秩序井然,卷扬机正在把一大手推车矿石提升上来,原来是一场虚惊。
冯司二非常恼火:“这个乔主任是怎么搞的,谎报军情?”
项明春心情已经安定下来,也怪自己粗心大意,没有同矿主用手机联系一下,弄清情况,就风风火火赶来了。但他并不后悔,对冯司二说,虚惊比实惊好,咱们既然来了,就要认真了解一下安全生产情况,再次强化一下村干部和矿主的安全意识。
现在的国家领导人,民本意识特别强,对人的生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各种自然灾害和人祸,全都放在心上,严责各级干部高度重视。报纸上又经常披露各地矿难的消息,让人们感到,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就是天大的问题。哪里有矿山生产,哪里的干部就整天提心吊胆的。
侯沟村的这个小蓝晶石矿,是全乡唯一的矿产业。对于项明春、冯司二他们来说,并不考虑矿主在这里的生产情况,关注的只是安全、安全。因为乡里收入的承包费是额定的,你矿主生产不生产都无所谓,反正在承包前已经把费用交足了,犯不着考虑。只有安全生产这一点,是项明春他们最重视的,人命关天,直接牵涉县乡领导的乌纱帽,甚至判刑、坐牢,把一生的前程搭进去。上边从来不表扬你的生产成就,倒是对矿上安全生产,三令五申,严管苛责。所以,这里是项明春的一块心病。他常常想,收上来的那点承包费,等于火中取栗,对这个矿井,开也不是,关也不是。本来乡里的突发事件就够多了,怕就怕这里出现突发事件。
矿主和村里的几个干部正在矿山的指挥部“搓麻”,听说项明春等人来了,急急忙忙赶过来,与项明春、冯司二他们见面,支部书记的脸上红晕未退,想必是赢了钱。矿主点头哈腰,一边掏出香烟一个一个地敬,一边惊呼领导们来了,也不通报一声,我们好高接远迎一下,体现体现心情。
项明春虎着脸说:“你知道我们因为啥来了?”
矿主说:“不就是来视察吗?”
冯司二说:“胡扯,我们是奔着矿难来了。”
矿主急赤白脸地说:“乡长大人,不能这样说,太不吉利,哪有什么矿难?”
项明春缓和了一下情绪,告诉他,有人打电话说,这里出现了冒水事故,几十名矿工还在井下,生死未卜。
矿主顿时臭骂起来,说谁他妈的这么缺德,咒我不说,还把领导们弄得不得安生。支部书记也挠挠头,说打电话的人真他妈的没安好心,肯定是想坏老板的菜。如果有人经常这样报,还不是如同小学课本上的“狼来了”,把领导搞得“蚂蚁大屁”(麻痹大意),就不关注我侯沟村和矿山了。
项明春知道矿山的事情很复杂,想来承包矿山的人明争暗斗,开一个小矿口确实很不容易,就对支书、矿主说:“没有出问题更好,趁这个机会,我们再把你这里的安全生产情况检查检查吧。”
矿主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沓资料,显然是随时随地应付检查,随身带着的。见矿主拉开汇报的架势,准备说话,项明春打摆说:“不用听你那‘八卦’经了,我们还是到井下去看看吧。”
矿主说:“这样也好,领导们得到第一手资料,就会更加放心,省得我磨嘴皮子。”
于是,矿主招呼矿上的安全员,抱来了几个安全帽,每人发了一个,一行人就来到罐笼前。冯司二一脚踏进罐笼,一脚还在外边,忽然说:“不好,我有点内急,要拉肚子。”急忙退了下去,一溜儿小跑向山沟里奔去。
项明春瞥了一眼远去的冯司二说:“不要等冯乡长啦,我们下吧。”
等他们从井下出来,项明春感到经历了两种人生。与井下的阴暗潮湿相比,在蓝天白云下,山坡上风和日丽,郁郁葱葱,鸟鸣虫叫,几头牛和一群羊,安详地啃着青草,一片生机盎然。项明春感慨地想,这工业社会真的不如农业社会,在和平环境下,人们同大自然和谐相处,根本不会人为地造成各种伤亡事故。
回到黄公庙街上,天已经黑了。冯司二说,机关食堂肯定封火了,我们到招待所吃一点吧。车子就直接开进了乡招待所。
项明春刚下车,张振亚马上迎了上来,项明春突然记起了这个家伙上午就来了,原来还没有走,自己忙昏了头,把人家来访给忘记了。心里泛出一些歉意,拉着张振亚的手说:“对不起,慢待了。走,我们一起吃饭去,我陪你这个老伙计喝两盅。”
张振亚说自己已经吃过了,留下来主要是想同项书记单独谈谈,求项书记帮个忙。
项明春不知道这家伙有什么体己话要说,就让冯乡长他们到餐厅去吃,自己开了一个房间,让服务员送来了一碗项明春爱喝的肉片汤和两个小蒸馍,边吃边和张振亚聊。在张振亚还没有开腔说事的时候,项明春心里就开始盘算,也不知道这个政治上不成熟、行为乖张的老兄要求他办什么事儿,如果不是原则问题,答应他就是了,如果是不好办、不能办的事情干脆拒绝,得罪他也不怕,省得他像个黏虫,缠着你不放。
张振亚说:“明春啊,咱们一前一后进的县委办和政府办,你现在都当上书记了,我他妈的连个副科级都不是。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呢?一篇文章一场酒,得罪了两个不该得罪的领导,总是犯到人家的手底下。”
项明春记起了张振亚因为一篇经验材料得罪秦主任的往事,肚子里嘀嘀咕咕地好笑:“哦,我知道了,你确实得罪过秦主任,可现在秦主任已经作古了,你头上的乌云不再笼罩了哇。”
张振亚懊丧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原以为秦主任这么一走,新来的领导就不会有什么阴影了,谁知来了个庞主任,仍然是我的克星。你不知道,我因为那次喝酒,同样把庞主任得罪得更厉害,庞主任到政府办上班以后,从来没有给我好脸色看。”
在张振亚絮絮叨叨地说那次喝酒和庞玉立差一点打起来的事情时,项明春记得确实听说过这件事儿。
那是庞玉立在当乡长的时候,有一次进县城办事,吃饭前拐到了政府办。政府办原来一般不管乡镇干部的饭,后来,秦主任看到县委办史主任对乡镇党委书记很热情,就向县委办学习,对乡长们到机关来,也非常热情,一定要招待一番。
这一天,政府办只有一名姓邹的副主任在家,说什么也要陪庞玉立吃饭喝酒。庞玉立带去了四个人,乡里的干部酒量偏大,那个副主任觉得难以斗过,想多找几个人作陪,免得自己孤军奋战,全军覆没。偏偏机关里没有多少人了,只得临时拉了这个经常并不安排陪客的张振亚当差,并且偷偷地嘱咐他以客人为主,把酒敬出去才是本事。张振亚心领神会,决心要大干一场。
张振亚酒量不大,没有几杯酒下肚,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轮到给庞玉立敬酒时,满满地倒了一泡子,硬逼着庞玉立喝下去。庞玉立当然不干,三句两句两个人就说戗了,张振亚把这一泡子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啪”的一声把高脚杯子摔了,骂道:“你算老几!小母狗啃花轿,不识抬举!”
庞玉立一把攥住张振亚的衣领子:“你骂谁?老子在乡里是老二,在你面前永远是老一!”
一群人见不是话头,赶紧把他们二人拉开,没有让他们厮打起来。政府办副主任一声断喝,把张振亚赶出了酒场。张振亚临走时,还趁着酒性子,骂骂咧咧的。结果被他这一闹,一场酒不欢而散。事后,因为是喝酒引起的风波,没有办法追究,政府办也没有处理张振亚,但那个副主任从此再也不和张振亚同场喝酒了。
张振亚说:“邹主任到其他单位任职了,秦主任死了,偏偏庞玉立成了我的顶头上司。你说,我还有好日子过吗?明春,咱们弟兄们,你最了解我,我是个有嘴无心的人,办了错事儿,检讨都来不及。我这次专程来找你,是因为你同庞主任搁过伙计,大家都知道你俩关系不错,想央你跟庞主任说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计较过去的事情,放我一马,适当的时机,给弄一个副科级调研员当当,不然,你嫂子和孩子都看不起我了。”说话间,竟然流出了眼泪。
项明春听了,原来是这么一个小事儿,就立刻释然了,对张振亚说:“庞主任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说不定对那场酒早就忘了。好吧,念起我们是老同志,抽空我对庞主任讲讲。”
张振亚见项明春答应了,非常高兴:“老弟呀,你要是帮帮忙,我算是贵人搭救了。真羡慕你们呀,在县委办比我们在政府办强多了,一个个混得都不错。”
项明春于是就把自己和赵哲谈的那个“王二狗的故事”又说了一遍,说人的一生中,不管当多大官,有多大成就,最终不过是一把骨灰而已。张振亚对项明春的开导根本不放在心上,反而觉得是奇谈怪论,因为有求于项明春,仍然唯唯称是,与看秦主任那篇文章和陪庞主任那场酒的态度截然不同。
就在这天晚上以后的第三天,黄公庙乡又出现了一个突发事件。
正文 第十二章
李静娴噘起小嘴对父亲说:“按你这种算法,你女婿升到县委书记,头发胡子都白了!”叶兆楠一边往上铺爬,一边想,人分不同层次,这铺位也分不同层次,只要有人群的地方,总会弄出一点差别来。李静娴制止叶兆楠说:“快不要说了,我害怕,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李静娴能够与叶兆楠结婚,并不十分顺利,首先是她父亲,一开始就不同意这门亲事。
这个曾经当过公社党委书记的人,尽管当时处在那个位置上,却不是一把手,受着前边三个“全面”、“管总”、“第一”书记制约,最终还是在拨乱反正后,到另一个公社(后来改为乡)当上了一把手。可惜好景不长,年龄这东西真讨厌,连让你发挥余热的机会都不给,就被一刀切了下来。当然,即使不考虑年龄因素,一九八三年大体改的时候,没有文凭的工农干部,组织上也不会再让你继续留在位置上。李静娴的父亲回顾自己一生的经历,常常哀叹自己生不逢时,活得窝囊。这老头年纪大了,没有“过五关斩六将”的英雄史诗可以夸耀,只有经常讨伐“文化大革命”中当过第四位“一把手”的艰难。
年纪越来越大,老头的性格越来越固执。平时恪守革命原则,坚决不参与打麻将这些有益于老年人身心健康和消磨时光的活动,又没有城市里老干部们打门球、钓小鱼、练太极拳的那份潇洒。在乡下住,没有休闲地方可去,没有老人可以共语,只好天天躲在农村的四合院里,当一统天下的霸主。闲得实在无聊时,就坐在院子里一棵大槐树下,戴上老花镜,看蚂蚁上树。久而久之,没有看出心态的平静,却看出了蚂蚁行雨,如同人间万象,越发对世事感到冷漠。孩子们一个个都飞出去了,和自己老伴一天到晚蹦不出几个字。只有最小的女儿李静娴经常抽空回到家里,才给这个毫无生气的小院子里,带来一阵欢乐。李静娴才是自己的掌上明珠,二十五六岁了,还没有行周公之礼,这让他们老两口十分着急。老头活下去的用处,仿佛就是为了李静娴。
当李静娴告诉父母,自己要和在丰阳县当副县长的叶兆楠结婚时,老两口都十分惊讶、兴奋。女儿在上学的时候,他们最怕她谈恋爱耽误学业,一旦参加了工作,又恐怕她不谈恋爱耽误了青春。一连几年,整天都在企盼着把最小的女儿打发了,了却最后的心事。女儿却在市电视台里忙忙碌碌,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婚姻大事透露出一个字。所以,当李静娴突然提出要结婚的事情,老头不得不仔细地盘问起这个姓叶的人的来历。
首先是关于年龄方面的质疑,叶兆楠比李静娴大了七八岁。老头说:“你那么多年龄相当的人不找,为什么偏偏找一个这么大岁数的人?”
李静娴说:“大又怎么啦,大几岁更加成熟。”
老伴也插话说:“男人大一点不算毛病,老夫少妻多的是,男人大了,会更加疼爱媳妇。”
老头说:“我也知道,年龄大不算问题,可一个当上副县长的人,怎么会等到现在才娶老婆?”
李静娴本来打算隐瞒叶兆楠的婚史,架不住老人的盘问,只得把叶兆楠已经离婚的事情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老头心里马上明白了,女儿八成是爱上了这个人,搞第三者插足了,把到了嘴边的“哦,你要当二婚头哇”的话,裹着唾沫咽了下去。又问了这个人的人品、文凭等方面的问题,把李静娴问烦了,生硬地说:“别问了,我反正要嫁给他了。”
老头的倔脾气上来了,气呼呼地说:“咋?你翅膀硬了,老子管不住你了?我是为你今后的幸福着想,你以为‘二婚头’是好当的?”这老头的文化水平低,不会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道理,终于把自己已经咽下的话又说了出来。
老婆子赶紧责怪他:“你咋这么说话?啥二婚头不二婚头的,难听死了。”
女儿也撒起娇来说:“爸,你坏,你坏,啥话到你嘴里,就不好听了。”
若在平时,老头也许笑逐颜开,这次却严肃地说:“反正我不同意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李静娴听到这话,气呼呼地跑回自己的闺房生闷气。
女儿走后,老伴向老头展开了批斗。老婆说:“怪不得你整天对我待理不理的,原来是因为我做了你的填房啊!”说着说着,竟然抹起了眼泪。
老头说:“话不是这么说的,这是两码事儿。你想啊,年龄偏大,又是离过婚的,这闺女为什么这么死心眼子,一定要嫁给他?”
老婆说:“千里姻缘一线牵,说不定咱孩子就是这个命,你不同意又该怎样?人家好歹也是个县长,不比嫁一个平头百姓强?”
老头一听更火了:“副县长有什么了不起?我见得多了,现在的干部是‘黄鼠狼生老鼠,一窝不如一窝’,他能同原配女人离婚,也能把咱们的小娴给甩了!”
老婆说:“你以为就你自己的眼光远大呀,往前走哪一步不是黑的?你总不能让女儿嫁不出去。”扔下这句话,自己到女儿卧室去劝解女儿,把老头晾在了一边。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头的情绪终于有所缓解,对女儿说:“好吧,女大不可留,留来留去,结下的是怨仇。反正留不住你了,我们也当不了你的家,你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吧。我有两个要求,一是结婚前要带他到家里,让我们看一看,到底般配不般配;二是办喜事的时候一定不能草率,要办得热烈隆重一点,免得单位上的人瞧不起你。”
李静娴见父亲终于同意了这门亲事,其他的都是次要问题,就说:“还是老爸开明,最疼女儿。”
到底是在行政上干过,老头能够提出别人意想不到的问题。老头突然问:“小娴,这个姓叶的,在丰阳县副县长中,负责哪个方面的工作?”
李静娴说:“他是抓城建的。”
老头说:“哦,排在第三位,这个女婿还是有前途的。”
李静娴不解地问:“您咋知道他排在第三位?”
老头说:“副县长中,管财贸的,是常务副县长,能进常委,排在第一位,农业第二,过去抓工业排第三,城建交通排第四,文教卫生排第五,民族宗教排第六。现在的领导普遍重视政绩,抓城市建设重要了,城建就靠前了,把抓工业的副县长排在后边去了。”这老头是从分工上考虑问题的,他不知道现在副县长们的排名次,有时是按先来后到的资历,或者是从一同下文时的先后顺序排列的,往往与分工无关。
要是个一般女人,也许对这个问题并不敏感,反正都是当副县长的,管他排在什么位置。李静娴虽然还没有问起过叶兆楠在丰阳县政府副县长中的位次,但她毕竟是一个记者,注重领导们的排列顺序,所以对老爸佩服得厉害,高兴地说:“老爸呀,你真了不得,你女婿过两年再抓农业,然后管财贸当常务,再转到县委任宣传副书记,过几年变成组织书记,就有当上县长、晋升为县委书记的资格了,你给我健健康康地活着,好好看看你女婿能够干多大的事业!”
女儿这么一夸奖,老头顺风扬帆,飘飘然起来:“小娴,你还是不懂,不是那样递进的,县委政府两个大院是轮流转换的,副县长也可以进常委,当办公室主任、宣传部长,而后组织部长,再转回政府当常务副县长的。这才能够接上你的顺序,再向上攀登。照这个算法,就是两年一个台阶,等他当上县委书记,还有九个两年,等上十八年才能当县委书记,我呀,肯定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李静娴噘起小嘴说:“你咒自己还可以,干吗要这么贬低你的娇客呀?现在的干部升迁,不一定是按你这种顺序递升的,兆楠他跟的领导,原来是市委副书记,多多少少也算有根子,只要齐书记打个招呼,也许你女婿很快就升到县委副书记的位置上了。要按你这种算法,他从这个位置升到县委书记,头发胡子都白了!”
老头说:“你别着急,我说的这是一般规律,你也别指望什么齐书记。你不是说,她调到省妇联会当主任了吗?这样的领导虽说也是厅级干部,但位置不算重要,说话已经没有多大作用了,你那个叶兆楠还得自己从头做起。”
老伴说:“算了吧,你们爷儿俩别念你们的古古经了,他祖坟上有多大的劲儿,他就能当多大的官,犯不着你们瞎操心!”
老头感慨地说:“是啊,我们在位时,就总结过,这当干部,要靠祖宗积德,坟地风脉,组织安排,个人能耐。”
李静娴说:“你说的是宿命论,还是个人努力才是最重要的。”
老头说:“不和你们年轻人抬杠了,你告诉这小子,机遇最重要。我看电视新闻中,现在的干部,有一句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机遇与挑战并存’,我不这么看,我认为,抓住了,就是机遇,抓不住就是挑战。”
李静娴从来没有听到老爸说过这么精辟的话,心里说,一定得告诉兆楠,让他懂得这个深刻的道理,升职的进程就会快些。忽然又想,真的,我怎么没有问过兆楠,他到底排在第几位呢,回头得赶紧问一问。二李静娴虽然不知道,但她老爸的估计并不错,叶兆楠在副县长的排序上,确实是排在第三位,还有五个副县长更加靠后,倒数第一的是非党副县长周志茹。按说,他任职时间短,没有其他副县长的资格老,不应放在前边。虽说人大代表们填写选票时,姓叶的在前边,应该到使用时,坐在台上,上到文件上,就得靠后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领导说了算,市委副书记的秘书下来任职,就比别的副县长多一分优势,决定了叶兆楠靠前排的位次。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