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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权野兽朱棣第二部

_16 张笑天(明)
朱棣掩饰地大笑:“这倒不尽然,你我虽不得不兵戎相见,君子磊落之风是与生俱来的,岂能不顾?先生设计害我,我却不想以怨报怨。”城楼上的人紧张地注视着城外孤零零的谈判桌,那像是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小舟。燕军阵中,张玉、朱高煦等也紧张地注目着。
铁铉揶揄地说:“你不必为自己遮羞了,兵不厌诈,我倒并不想当糊涂君子。日前你已经中计,只是你大难不死侥幸逃脱而已。”
朱棣说:“我知先生是有骨气、讲气节之人。但我起兵实为《祖训》里有依据的,只要诛灭奸臣,我便立刻罢兵,连藩王也不当了,你应当理解我。”
铁铉说:“那是以后的事。我是奉旨守土守城,丢失寸土都是失职。我宁死不会放你过去的,你要攻城,就攻好了,不必多费口舌。”
朱棣说:“为朋友,我可以做到仁至义尽,但我不能容忍你毁我大事。我不攻城,不动济南一草一木,借路总可以商量吧?”
铁铉说:“借路免谈!你有本事杀死我,血洗了济南城,你也就不用借路,那是夺路,夺成夺不成,要看你的造化了。”
朱棣沉默了一下,用威胁的口吻说:“铁公不要把事情做绝了。先生和景清都同样是清高孤傲之士,现在景清就比你聪明,他在我那里是上宾,你过来,我更不会亏待你的。人生一世求什么?谁不求封侯拜相、封妻荫子?你口口声声说我是谋反,其实,充其量是我们的家务事,你何必在中间这样认真呢?朱允炆是太祖子孙,我难道不是吗?”
铁铉说:“你这话就更不通了。照你这么说,只要姓朱,就可以造反了?况且,为了私利,为了你们的家务事,为了你们自己争权夺利,你不惜把天下百姓投到兵燹火海的深渊,你还有人心吗?”
朱棣被彻底激怒了,他高声说:“铁铉,我一直忍耐着,给你面子,苦口婆心地劝你弃暗投明,可你仍执迷不悟。你不后悔就行,就是你不爱惜自己的老命,你连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儿也不要了吗?”
此言一出,不但铁铉震惊,就是阵中的张玉和李谦也都听到了,一时摸不着头脑了。只有骑马站在驷马高车后的朱高煦洋洋得意。
铁铉拂袖而起说:“你如果毫无人性地害我女儿,你将遭天谴。”
朱棣说:“这都是你逼的,你实在要逼我出此下策,我只有对不起先生了。”说罢,他朝身后一挥手,大喊一声:“把人推出来!”
阵中,朱高煦跳下马来,指挥着士兵打开车门,押下一个五花大绑的女子,她正是铁凤。
天呐,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亲自背着她,送出了营盘,怎么又落入陷阱?莫非是……他真不敢想了。张玉一阵眩晕,在马上摇晃了一下,过度的痛苦和绝望,使他差点坠下马来,朱棣回头,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铁凤向张玉投去一瞥哀怨、凄楚和感激的目光,然后就昂起了头,被推到了阵前。其实,张玉送她逃走时,他们就处于严密的监控之下,张玉满以为她安全逃脱了,岂不知仍在如来佛的五指山下。
阵中,惶惶然的李谦也被推到了绝望的深谷。他灵机一动,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再试一回。他一缩头,退到人群后,他抓起一匹光背马,跳上去,打马狂奔而去。
? 铁凤命悬一线
铁铉看到女儿站在阵前,不觉大恸,他明白朱棣要干什么了,他心痛如刀绞,他的泪水在脸上纵横流淌,他冲远处的铁凤高声叫道:“凤儿,我的好女儿!是爹害了你呀!”
铁凤也流着泪说道:“爹,这不怪你,可恨朱棣,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现在看,是残忍成性。爹,你不用管我的安危,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铁铉用声讨的口气质问朱棣:“朱棣,你听着,你胆敢在两军阵前,当着数万将士,残害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你将失掉天下最后一颗人心,你即使将来得势了,你的良心也早已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张玉纵马跨前几步,试图接近朱棣,痛心地喊道:“殿下……”
但震怒得脸都扭歪了的朱棣不容他插嘴。朱棣说:“既然你铁铉如此绝情,就怪不得我了,铁铉,你能救你女儿,你却不救,到底是谁残忍,谁该下十八层地狱?”
铁铉又一次心痛地喊他女儿:“我的好女儿,今生父亲对不住你了。朱棣说得对,我要是救了你,就得遭万人唾骂,爹只能狠心了。”
铁凤声泪俱下地高喊道:“父亲,我从小听你讲舍生取义,女儿死得其所,父亲千万别因为救女儿而摧眉折腰,我不怪你,我来生还做你的女儿。”
这血泪声声的话语,令城楼上好多人都泪出痛肠,就是朱棣方阵里也有很多人偷偷地拭泪。朱棣脸色铁青,他向铁铉拱拱手,说了声:“对不起了,我只能如此了。”说罢转身朝阵中走去。
城门开了,几十骑快马奔驰而来,护着铁铉回城了。
朱棣沮丧到了极点,他回到阵中,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阵斩铁铉之女,开始吧。”
两个持大砍刀的刽子手早有准备,每人含了一大口酒,噗地一下喷到刀锋上,其中一个对铁凤说:“姑娘,对不住了,不是我杀你,是法理杀你。千万别在阎王爷那告我的状,我的刀刚磨过,削铁如泥,一定少让你遭罪。”
张玉跳下马来,他已哭得哽咽难言,他请求朱棣说:“殿下,我能跟铁凤说几句话吗?”这一瞬间,朱棣也很矛盾,心里乱糟糟的,他还是板着脸点了点头。张玉走到铁凤面前,说:“真是天不佑我们啊,我万万想不到,你又被他们抓了回来。我对不起你呀。”
铁凤泪容满面地说:“我怎么能怨你呢?你是个重情义的人,我福薄,今生无缘了,如果有来世,我还去找你。”张玉痛心到忘情的地步,他抱住了铁凤,哭得哽噎难言。
这回,连刽子手的眼睛都潮湿了,他对同伴说:“你来吧,我怕我到时候手软,下不了手。”
同伴说他也是头一回心软,腿肚子都打哆嗦了。忽然阵中一阵骚动,有人高喊“刀下留人!”人们回头看去,只见徐妙锦和李谦骑着马飞奔而来,那马奋蹄昂鬃,一路长嘶悲鸣。
张玉把希冀的目光投向朱棣。徐妙锦围着铁凤兜了个圈子,跳下马来。朱棣知道麻烦来了。他皱着眉头说:“你又来干什么?”他有点犯难,有徐妙锦一搅和,事情就会越搅越乱,你又拿她没办法。
徐妙锦说:“你不要以为我是来替铁凤告免的。我有几句话想对你单独说,你若听不进去呢,再杀她不迟。”
朱棣这倒没想到。他对徐妙锦说:“就在这说,大家听听无妨。”
徐妙锦坚持说:“不,只对你一个人说。”
朱棣无奈,只得说:“好吧。”
徐妙锦便又跳上马背,二人并辔走到方阵外面。
? 救急牌
他们来到一棵山榆树下,朱棣先发制人,他没好气地对徐妙锦说:“你来到这个世上好像是专门与我作对的。”
“你这么说也行。”徐妙锦说,“不过这一次不同,你不要以为我是来救铁凤的,我实实在在是来救你的。”
朱棣冷笑一声,说她又危言耸听。徐妙锦的话确实很有分量,她说,朱棣在战场上杀十万人,也没有在阵前杀一个铁凤失人心,她问朱棣,是否意识到了?
朱棣心里为之一动,但他却硬着心肠说,她是敌人之女,杀她失什么人心?徐妙锦说:“你没看见吗?多少人都哭了呀!人都同情弱者,女人本来是弱者,你杀了铁凤,传出去,你就成了恶魔,你口口声声的仁义,全都化为乌有了,不信你就试试。人们都会思量一番,跟着这样一个残暴的人走,哪会有什么好结果呢?”
朱棣说:“你不知我的处境,我是被铁铉逼的,不得已而为之。就我的本意,我并不想这么做,为了张玉,我也不愿这么做。”
徐妙锦说:“你不就是要阵前杀个人吗?你本来是想逼铁铉献城投降,你达不到目的,杀一个弱女子出口恶气,这有用吗?济南依然铜帮铁底,你能得到什么?恶名而已。你当着济南全城百姓的面杀铁铉的女儿,你杀的不是她,而是你自己的人格和前程。你吓不住铁铉,反而成全了他们父女,史书上日后会为他们父女大书特书一笔,英烈千秋。你呢,不就成了一个屠夫、一个丑角了吗?”
这一席话起了作用,朱棣不觉两目茫然,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和震撼。徐妙锦说:“还有,你打仗靠谁?靠将士出生入死呀。燕军中人人都知道张玉深爱着铁凤,又是殿下你给玉成的,你如今杀大将爱妻,你伤害的恐怕不只是张玉一个人的感情吧?今后谁还肯死心塌地地替你卖命打江山啊!”
朱棣彻底被徐妙锦说服了。他痛悔不及地说:“别说了,我认识你以来,你第一次帮了我大忙。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收回成命,这弯子不好转吧?你再帮我出个主意。”
徐妙锦说:“你太得寸进尺了,就你这样绝顶聪明的人,会没有办法吗?”朱棣一声长叹,于是骑马慢腾腾地走回方阵前。
朱棣重新出现,使僵持的双方复又剑拔弩张起来,朱棣真正成了万众瞩目的人物,多少双眼睛向他注视着、期待着。
朱棣有意地举目望了望济南城楼上的铁铉,铁铉如木雕泥塑般站在城楼上。朱棣此时已不再是满脸怒气了,矜持、高傲和自信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纵马向前,驰到城下,头稍仰,举起马鞭,面对城楼上的铁铉说:“铁公,方才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几乎无法收场,原本是使用的一张牌而已,岂能认真!”
双方将士都不免大哗,议论纷纷。铁铉不动声色地听着,他料想朱棣要改变主意了,却不知道这契机是什么。张玉激动地又拉住了铁凤的手,朱棣这话,等于赦免了铁凤,他倒不大相信方才是开玩笑。
朱棣说:“幸好我准备了一张救急的牌,这张牌就是徐妙锦。她要赶在我无法收场时闯入法场高呼‘刀下留人’。她来得正是时候。”
铁铉仍旧不动声色地听着。
朱棣说:“我不过是想吓唬一下铁公而已,我岂能忍心在战场上杀一无辜女子?更何况,她是我爱将张玉的未婚妻呢。”
这话说得张玉感动不已,铁铉却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他的女儿忽然成了张玉的未婚妻了呢,他怎么一无所知?难道是铁凤自作主张?
朱棣向城楼上的铁铉拱手道:“对不起,铁先生,我虽没能使你献城归诚,我仍然一如既往,敬重先生的为人。回头我将派人送铁大人爱女进入济南城去看望父母,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话刚落地,城楼上腾起一阵欢呼声。随后是朱棣的战阵里,也卷过一阵叫好的声浪。人性人心的力量给朱棣以巨大的冲击,朱棣身冒阵阵冷汗,方才万一失去理智杀了铁凤,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真的在内心里感激徐妙锦,她在紧急时帮了朱棣的大忙。
徐妙锦说:“松绑吧,还等什么呀?”
刽子手用刀割开了铁凤身上的绳子,铁凤走到朱棣马前,趁机将了他一军说:“谢谢殿下没把这个玩笑当真演下去。你方才可是当着几万将士的面许愿,答应放我回家的,这不会又是你的用兵之计吧?”
朱棣说:“军中无戏言,我岂能食言?”
铁凤说:“那我现在就进城去。”
“这可不行。”朱棣说,“你在我燕王府里住了这么久,我从来没把你当外人看待。怎么忍心看着你这么寒酸地回家呢!我得让妙锦把你好好打扮一番,也总得备办点礼物啊。走,咱们先回去,归心似箭也不在一天两天啊。”
铁凤半信半疑,不知他又玩什么花样,但张玉的眼神是鼓励她顺其自然的,她便没再说什么。
? 炮轰济南城
朱棣回到营帐刚刚坐定,才从李谦手里端过茶杯,张玉就进来了,噗通一声跪下了。
朱棣说:“快起来,这是干什么?我可不知道你为什么下跪呀。”
张玉说:“谢殿下不杀铁凤之恩。”
朱棣故作轻松地说:“这个呀。我不是说了吗?我本来也没想杀她。你还把玩笑当真了!”
张玉说:“我……对不起殿下,铁凤逃跑,是我背出去的……”
李谦也赶忙过来跪下:“我也对殿下说了谎。”
朱棣笑了起来:“你们这哥俩是怎么了?”
张玉说:“我们是自作聪明,其实,一切都在殿下手心里掌握着呢,只是殿下给我们留了面子……”
李谦诚惶诚恐地说:“我可是头一次对不住殿下呀。”
朱棣感叹地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友。你们懂这句话的含义吗?”李谦摇头,张玉却明白,他说:“是不苛求人的意思吧?”
朱棣很宽容地说:“是。谁没有私心?谁没有偶尔的过失?如果我是你张玉,听说自己所爱的女人有难,我会无动于衷吗?我也会像你们那样做。”张玉感激涕零,他没想到殿下这样宽大为怀。
朱棣真的不想太伤他们。其实他们干了什么,他一清二楚,他不揭穿,是将心比心,他能理解。如果他们哥俩今天不主动提起来,他永远都不会提起的。李谦向主子表态,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了,他问朱棣不会不信任他了吧?
朱棣话说得极有人情味:“你不是为了你亲哥哥吗?你如果对你哥哥落井下石,我可就看不起你了。”听了这话,李谦真的是暖入心脾。张玉又惴惴不安地问:“殿下真的要送铁凤进济南城吗?”
朱棣说得很慷慨,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呀。
“千万别,”李谦说:“放了人,那可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他知道,一旦进了城,铁铉就不会再放女儿出来了。
朱棣笑了:“怎么,怕你哥找不着媳妇啊?张玉,你也担心铁凤有去无回吗?”张玉与弟弟有同感,他倒不担心铁凤变心。他很悲观地说:“可以肯定,铁铉不会再让她回来了。”
朱棣却说,这话不像从男子汉大丈夫口中说出来的。你都摸不准你在一个女人心目中有多大分量,那是不敢相信自己。依朱棣看,不管他和铁凤的父亲怎样敌对,怎样水火不容,也挡不住男女之情的烈火,这火可以烧毁世间的一切:权力、宗法、伦理……
张玉还是没底,他说:“殿下说的当然对,可是……”
朱棣说:“这样好不好?我派你送铁凤进济南城,去会会你未来的老泰山,如何?”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大胆设想,让张玉大吃一惊:“我去?铁铉还不把我抓起来呀?”朱棣呵呵一笑说:“有这种可能,但我看,最终是有惊无险,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张玉狠了狠心说:“铁凤若让我去,我就豁出去了。”朱棣哈哈笑了起来。这时袁珙、朱高煦、朱能、丘福等一大批将领相继进来。朱棣说:“都请坐,从今天起,加紧炮轰济南城,一刻也不停。”
袁珙小声冒了一句:“殿下想罢兵回师了吗?”
幸好没人听见,朱棣瞪了他一眼,他心想,这袁珙太厉害了,和三国时的杨修一样,专门洞察曹操的心事。
一声令下,燕军环列济南城外的无数门火炮开始同时向城上轰击,火光、蓝烟笼罩着济南城。杀声中,不时地有一股燕军借着炮火的掩护,扛着云梯攻城,城上便用滚木礌石对付。
铁铉在城上指挥反击,他发觉燕军的炮轰是全面开花,稍一碰硬就缩回去,显示不出朱棣攻城的决心。铁铉有点纳闷,他找来盛庸商议,盛庸也不得要领。
? 好日子是熬出来的
铁铉日夜守城,已经三天三夜没离开城墙了,这天盛庸逼着他回去睡一觉,他才摇摇晃晃地骑着马,一身戎装回府来。夫人早早在大门口迎候呢。
铁铉一下马,夫人急着问:“朱棣真能放凤儿回来吗?”这是她最关心的。铁铉边往院子里走边说:“军中无戏言,一定能放人。更何况他是当着交战双方几万将士的面说出去的;如果食言,他就失信于天下了。朱棣能放了凤儿一马,也是出于取信天下的考虑,这比杀了铁凤要得人心。”铁铉认为朱棣这人还是很厉害的。
夫人说:“我不管你们朝廷的事,他肯放女儿回来,让我们母女团聚,我就说他是好人。”
铁铉说,朱棣失算了。他确实想把凤儿当成一张牌,逼使铁铉投降。现在,凤儿没用了,所以他一定会把凤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送回来,做个顺水人情,他让夫人就放心等着吧。
夫人不明白,朱棣这人也挺有意思,这边答应送还女儿,那边又加紧攻城,这是怎么回事?
铁铉忽然有所悟,朱棣大概打不下去了,他攻城越紧,越是虚晃一枪,他快撤兵了。夫人说:“你看,将来会怎么样?这朱棣能胜吗?”
铁铉站住了,他仰天长叹一声说,要讲真话,他最终能胜。官军太无能,只会蹂躏百姓。朝中那些书呆子们,虽不像朱棣说的那样,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奸臣,但也是治国无方的低能者,现在天下烽火狼烟四起,他们还在琢磨用周礼复古治天下呢,其中以他的大舅哥方孝孺为最。太祖皇帝本人肚子里没多少学问,却善于驾驭读书人,他以武力严猛治国,致使天下太平,他就不怎么靠读书人。
一听他贬读书人,夫人很不高兴,你铁铉不也是进士出身吗?况且他方才抨击的“低能者”、“复古治天下者”,不正是她哥哥吗?她马上替哥哥辩护:“我哥哥可是朝廷栋梁啊。”
铁铉笑着说:“坏了,我这是当着矬子说短话了。”
夫人更不依了,这不等于坐定方孝孺是“矬子”了吗?
夫妻二人戏谑了几句,夫人又说,都传说燕王朱棣有点太祖遗风。到底怎么样?
抛开偏见,铁铉认为,如果朱棣胜了,若讲当皇上,他肯定比朱允炆有作为。夫人说:“既然你这样死命抵抗,可就绝了自己的后路了。”铁铉说:“这是没办法的事。这好比自己的父母不争气,没正事,别人来欺侮你父母,难道你可以帮别人打自己父母,打算再换个爹妈吗?”这样通俗浅显地解释君臣之道,说得夫人都笑了起来。
为了迎接女儿回家,夫人决定大动干戈,重新修饰她的闺房,连整个铁府,她都要重新修葺一番,铁铉本不赞成在这种时候大兴土木,但女儿历尽劫波归来是天大的喜事,他不忍心扫她兴,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凭她张罗了。
在铁府准备欢迎女儿归来的当儿,铁凤也在做回家准备,她的心情更为复杂。徐妙锦正亲手为铁凤打扮,敷粉、匀面、上金钗。她望着镜子里的铁凤说:“你多美呀,美得让刽子手都手软、下不了刀。”
铁凤说:“去你的。”
徐妙锦并非开玩笑,是真的,过后那个刽子手亲口对她说的。他说真要是一刀下去,非损寿十年不可。
铁凤说:“你那天若不闯法场,你说他真能杀我吗?”
徐妙锦说:“应该不会。他是个多么精明的人啊,杀了你,得失利害他会看不出来吗?只是当时逼到那一步了,双方都没有了回旋的余地,我去的正是时候,一桶凉水浇下去,他算又清醒了,也给他铺了个台阶下。他过后还说感谢我呢。”
铁凤说:“我的苦日子总算熬出来了,我有今天,全靠姐姐了。可我一走,我怕再也见不到姐姐了,我心里不是滋味呀。”说着说着泪水又流了满腮。徐妙锦说:“你看你,这眼泪就是不值钱,刚敷上粉,这眼泪一泡,不又得重来吗?”
铁凤抱住徐妙锦说:“我真舍不得离开你呀……”
徐妙锦说:“好丫头,你心里想着的不光是我吧?是呀,那个张玉怎么办?这倒是你应该犯愁的。”
铁凤松开她,怔怔地看着她,说,若没有张玉这回事,她走了也会心净。恰好是他帮铁凤逃走,把她背出去的,虽说还是落在了朱棣的圈套里,张玉可冒着背叛主子的危险。能这样,这心也够诚的了。铁凤很知足,还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呢。
“好个有良心的丫头。”徐妙锦说,“这事挺难。除非张玉反正投诚,你父亲才有可能接纳他。你掂量掂量看,这可能吗?”
铁凤悲观地摇摇头。徐妙锦也觉得根本不可能。张玉是燕王手下第一员爱将,燕王待张玉如父爱子,有时候朱高煦都看着嫉妒、生气。试想,张玉肯背弃他吗?
当然也不可能,铁凤犯愁了,那怎么办呢?
徐妙锦说,他们想结合,那只有一条路了,除非铁凤背叛他父亲,跟张玉走。反正他们俩之中必须有一个背叛的。
想到难心处,铁凤又垂下泪来。兵营里到处是忙碌的人群,他们在打包、装箱,要拔寨起行的样子。
张玉显得与兵营气氛很不协调,换了一身簇新的袍服,他身后跟着八个兵丁,抬着四担盖着红布的礼物,向徐妙锦这里走来。
徐妙锦的帐篷里,铁凤越想越凄怆难过,她怕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张玉了。徐妙锦一边为她盘头,一边说:“张玉这人怎么这样没心?明明知道你马上要进城去了,他还不来看你?”
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了张玉的声音:“徐姐姐在吗?”
徐妙锦迎出来,打趣他说:“徐姐姐在不在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来看我的。”张玉便嘻嘻地笑。徐妙锦一眼看到了他身后的礼品担子,便说:“好啊,四抬大礼都送来了?这是燕王给预备的吗?”
张玉说:“是。”徐妙锦说:“快抬进来吧。”
张玉便指挥兵丁们把礼品抬了进去。一见张玉进来,铁凤显得极不好意思,忙背过身去。徐妙锦看着抬礼品的兵丁出去了,就打趣铁凤说:“哟,这是怎么了?还不好意思了?那天在法场上,当着几万人面,两个人搂得那么紧,怎么一点都不害羞?”
铁凤更羞惭了,她说:“姐姐,你快别说了。”徐妙锦哈哈大笑。
张玉坐下说:“那是生离死别呀,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现在要让我……我都不敢。”徐妙锦感叹地说:“这就叫生死见真情啊。”
说完,徐妙锦站了起来,她说:“你们要分手了,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见呢,说点体己话吧。”
张玉说:“体己话有的是时间说,殿下说了,派我送铁凤进城。”
这消息令徐妙锦和铁凤都很意外,铁凤惊喜地问:“你骗人!”
张玉说:“我骗你干吗,是真的。”
铁凤脸上的笑容旋即消失了。她看了徐妙锦一眼,说:“你看这是好事吗?”徐妙锦沉吟着说:“是好事,又不是好事。”张玉跟着傻乐。铁凤说:“你看你!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呀!”
徐妙锦说:“他跟你去,可免去相思之苦,这还不是好事吗?”
铁凤羞红了脸,啐了她一口:“人家拿你当好人,你尽打趣我。”
徐妙锦说:“我说的不是你们俩的心里话吗?还有呢,让你父亲母亲亲眼看看姑爷,这一表人才,要文有文,要武有武,一定能看中,这不也是好事吗?”铁凤问:“那不是好事又怎么讲?”
徐妙锦说:“我怕你爹翻脸,或逼着张玉投降,或把他抓起来,不放他回来,这就难办了。”
铁凤点点头,这也正是她担忧的。她望着张玉说:“妙锦姐姐说的都对,那你还是别去了吧。”
不去怎么行?张玉说这是殿下的指令,岂可不遵?
徐妙锦说:“他倒有个忠诚劲,小子,万一铁凤她爹翻了脸要杀你,你怎么办?不后悔吗?”张玉憨厚地说,真那样,也是命中注定,也只好认了。徐妙锦哈哈笑着说:“这可真是,棒打的鸳鸯不散啊。那就去吧,是祸躲不过,是福找上门。”
? 铁铉追杀朱棣
入夜,朱棣大营安静下来,营盘里一片灯火,辕门旗杆上高挑的灯笼尤其夺目。济南城门楼上严阵以待的官军守城依旧,这正是梆声四起的时辰。
然而细看朱棣的营盘,早已人去营空,只是虚挂灯盏而已。铁铉在城楼上向城外察看一阵,突然判断说,这是一座空营,朱棣跑了。
部将说:“不会吧?他还没把小姐送回来呢,总不至于让小姐先在空营盘里待一个晚上再进城吧?”铁铉说打仗就是虚虚实实呀。他马上派人出城去侦察,并与盛庸紧急磋商,城中之兵立即列阵校场,一旦朱棣北撤,就立即追击,打他个措手不及。
为时已晚,朱棣骑马走在北撤的军中,前锋已接近了黄河渡口。朱棣感叹不已,当年他极力笼络铁铉,就想到了这一天,希望他有朝一日高抬贵手,放自己一马。在当时,也许是随口道出,却不想成了预言,朱棣果然在他这小河沟里翻了船。
与朱棣并马而行的袁珙说:“这并不算失败。”忽然有人跑来报告朱棣,铁铉带兵追过来了,正缠着断后的朱将军所部厮杀。
朱棣说:“空营盘也没逃过铁铉的眼睛?这铁铉真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呀。”他马上叫:“丘将军!”丘福应声过来:“殿下。”
朱棣说:“加快渡河。你派一部骑兵,回马去救援朱能,记住,不要恋战,击溃他们便可。”丘福答应一声:“是,殿下。”
此时燕军整座营盘里,只有一间是真帐篷,且有灯光。抬礼品的士兵都在外面露天休息,张玉和铁凤在帐篷里围着桌上的蜡烛而坐,地上放着四抬礼品。风声呜呜吹过,声音瘆人。铁凤说:“这声音好可怕,大军一撤,营盘像个乱坟岗子。”
张玉说:“可不是,不过这倒安静。”
铁凤说:“朱棣真是狡诈无比,他不让我们白天进城去,非让咱孤零零地在空营盘里待上一夜。”
张玉就说,这叫兵不厌诈。说好铁凤要回济南去的,她不回去,城里就不会怀疑朱棣已撤兵。铁凤成了燕军撤退的最好掩护。
铁凤心想,朱棣这人,他做了好事也不忘利用一下。张玉方才出去时,听到城门方向有马蹄声,人喊马嘶的,好像是城里官军追下去了。
铁凤说:“这我们都不管了。”她向外张望了一眼,小声问:“兵士都睡了吗?”张玉说:“早都睡了。”
铁凤就起身掩好了帐篷门帘子。她问:“你困不困?”
张玉说:“守着你,十天十夜也不会困的。”
铁凤害羞地说:“你真会说话。我有什么好看的。你既不困,咱就守着这支蜡坐到天亮,聊到天亮吧。”
张玉说:“哪有那么多话可聊啊!”
铁凤故意显得不悦地说:“两个人之间聊一个晚上就没可聊的了?那还谈得上什么缘分。”“你别生气呀!”张玉马上赔笑脸说,“我不是你说的那意思,我这人拙嘴笨舌,是不会说话的人。”
铁凤忽然说:“我当初挺讨厌你,你知道吗?”
张玉老实地承认,知道。铁凤告诉张玉,朱高煦买通小丫环给她下蒙汗药那个晚上,由于张玉没起坏心,她才认为张玉是好人了。
张玉说:“想趁那时候干坏事,那还叫人吗?”
铁凤说:“所以你是好人啊。可说真的,好人归好人,我那时也并没想嫁给你。”张玉说:“我知道。”
铁凤笑了:“又是你知道。你既知道我不能嫁你,你还对我那么好,你不是白费力气吗?你把三千两银票放在我手里,我若是打赖不认账,你不是吃哑巴亏了吗?”
张玉说:“真那样,我也认了。”但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你也不是那样的人。”铁凤笑着说:“你并不傻呀,原来你是断定我不是那样的人,才这么放心的。”张玉嘿嘿地乐了。
铁凤又提出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那天在阵前,朱棣真的在盛怒之下把她杀了,她问张玉,你恨不恨朱棣?
张玉说他当时都蒙了,根本没时间想这事。
铁凤说:“那你现在还没有时间想吗?”
张玉很认真地想了一下说:“我会恨他。”
铁凤又进一步追问:“你会叛他而去吗?”
张玉说:“不会。我没被阉割成太监,当年就是他发了慈悲,我不能忘本。”铁凤说:“看来,我在你心目中远没有朱棣有分量。”
张玉说:“这不一样。为了你,我背叛过他。我违背他的意志,把你背出营盘,放你走,那不是背叛他吗?”
铁凤点头,觉得自己也太苛刻了,她承认,张玉做得够好的了,还能要求他什么呢?那天在刑场上,他把自己抱得那么紧,张玉的眼泪都淌到她脸上了。她好知足啊。
停了一会,铁凤让他猜,她当时想什么。张玉注意听着。
铁凤说:“我当时想,我这一辈子,临死时有心爱的人这么抱着我,我死了也值了。”说到这里,她又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
张玉把她轻轻地拥到怀里,伸出手指头替她抿去泪珠。张玉突然冲动地把她抱得紧紧的,好像唯恐再失去她似的……
第十三章 龙椅只有一把,坐得稳才是老大
朱允炆好了伤疤忘了疼
当张玉护送着铁凤骑马过吊桥进入城门时,铁铉和夫人亲自到城门口来接。夫人一见了女儿,就抱住她哭个不住。一边哭一边唠叨:“方行子这疯丫头,当时她要带你走,我就觉得凶多吉少,这不,陷在贼窝里都一年多了,你吃尽了苦头,前几天在城下又差点让朱棣杀了头,你可算回来了……”
铁铉说:“要哭回家哭个够,别在城门口哭哭啼啼的。”
铁凤先擦干了眼泪,把张玉介绍给父亲:“父亲,这位是张都督,是专门奉派来护送女儿的。”但她并没有说张都督就是张玉,就是那个传说的“女婿”。
铁铉很客气地向张玉拱拱手说:“多谢张将军。”然后吩咐家人:“快回去备家宴,招待张将军。”
铁凤欣慰地看了张玉一眼,这是个好兆头。铁铉真是双喜临门,这边迎接女儿,那边捷报已飞奏南京。
为庆祝济南之战的胜利,朱允炆大宴群臣,皇宫里大乐升腾,舞女们轻歌曼舞,一派娱乐升平景象。
齐泰举杯祝酒:“仰赖太祖高皇帝洪福,仰仗皇上圣明,济南之役大败燕逆,可喜可贺。值此万民同庆之时,皇上赐宴,望大家开怀畅饮,为国泰民安,为皇上万岁,干此一杯!”
大殿里回荡起“皇上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乐声高昂,舞女挥长袖翩翩起舞。朱允炆对身旁的方孝孺说:“前几天承天门起火,好多人都说是凶兆,唯你一人说是吉兆,看来这吉兆应在济南之战了。朕接受你的折子,让你将皇城各门改名字,改好了吗?”
方孝孺说改好了,请皇上斧正。承天门改为皋门,前门改为辂门,端门改为应门,午门改为端门,谨身殿改为正心殿。他问朱允炆,不知中意否?朱允炆高兴,一一照准,说:“好,好,朕看改得好。”
黄子澄举杯起立:“在这举国同庆之际,恭请皇上垂训。”
众人便放下筷子,洗耳恭听。
朱允炆说:“从前,肖绎举兵入京,曾发令部下:一门之内自逞兵威,不祥之极。如今你们与燕王对垒,务必要体会朕这个意思,不可大开杀戮,让朕背上杀叔父之名。”
柳如烟很是惊讶,他悄声对身旁的齐泰说,自古权位之争,非帝杀王,就是王杀帝,同室操戈,屡见不鲜,虽骨肉至亲在所难免。皇上今天是怎么了?又心慈面软了?
齐泰也没办法,这是朱允炆懦弱的性格所决定的,刚有一次小胜,就忘了切肤之痛了,在齐泰看来,仁义道德须用在君子身上才有用啊。
? 庐山真面
铁铉府里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氛。大厅里正摆酒宴,铁铉在宴请张玉,二人礼让着,显得拘谨。
铁铉一直觉得有些奇怪,面前这位一表人才的小将,怎么小小年纪就当上都督了?是朱棣的官太不值钱,还是他真有本事?但铁铉的话是以赞扬的口气说的,夸张玉年轻有为。
张玉说:“徒有虚名罢了,哪比得上朝廷的文武大员,货真价实。”显然他的谦词不够得体,让铁铉抓住了。
铁铉笑道:“这你说对了。你知道方孝孺吧?天下闻名的贤吏,他现在才是区区五品官。相比之下,燕王手下的官岂不是太廉价了吗?”说毕哈哈大笑。笑得张玉很不好意思。
在铁铉夫人卧房起居间里,铁铉夫人爱怜地拉着女儿的手,问东问西:“送你这个张都督也就二十几岁吧?”
铁凤说:“二十五。”
夫人刚说了一句年轻有为呀,又马上更正,也不能说有为,从贼从逆算什么有为!女儿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夫人连说了几个“可惜”,一表人才,人也文质彬彬的,怎么就从贼了呢?铁凤不自觉地为张玉辩护起来。她说:“人家当年也是藩王手下堂堂正正的将领啊,怎么就是贼了?况且,这个人哪儿不好?他身上有贼味吗?”她此前已向娘透露,这个张玉就是她的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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