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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留学日记

_15 胡适(现代)
  thatfortuneoffered.freeandwhole,
  theyscornedthesmallasceticshifts
  wherewithyoubargainforyoursoul,
  andfindingyouthandpleasuregood,
  theystoodandquaffedit,asmenshould.
  theirwayswerediverse;butonall
  therelitalikeyourunctuousban:-
  “ereinthedustourempirefall,
  shallgodnotsmitethembacktoman?
  corrupt,irreverent,sordid,vain,
  shallhenotpurgethemwithhispain?”
  yourprayerwasanswered,andtheirbones
  liemangledintheflemishmud;
  theairisclangorouswiththeirgroans,
  theearthisrottenwiththeirblood:
  andrubbinghardly-openedeyes
  youdaretopraiseandpatronise.
  takebackyoursanctimonioustears!
  takebacktheinsultofyourpraise!
  andpraythatifthehealingyears
  bringyetsomevestigeofolddays,
  yourhumbledheartsmayknowthetruth,
  andlearnatlengthtotrustinyouth.
  denish.robertson
  〔中译〕给老朋友的话
  “啊,陛下,英格兰曾一度衰落,可是,汝又使她强大起来了。”j·m·巴里(他本应知道得更多一些)对恺撒说。
  “啊,汝这没有信仰之人呀,汝何时才会有信仰呢?”
  --《福音书》
  “某一愚人,不愿听众人之言,坚信彼血管中无血,取一刃,将其血管切开,血急涌而出,此时愚人喜呼:‘吾用此刃,输入吾血管中之血何其多也!’”
  --中国寓言
  汝坐在火炉边,大腹便便,滔滔不绝
  汝不信任他们;
  因为他们之脾气不符合
  汝内心那刻板之准则,
  于是,汝大声疾呼:
  “此邦已分崩离析,腐败堕落。”
  有一些人已被抛入
  残酷的冲突之中,辛酸的贫穷之中,
  他们高傲得不愿奉承过去,
  也不愿模仿汝那惬意之信条,
  他们曾满怀激情地奋斗,
  为全人类谋自由,找面包。
  有一些人无牵无挂,
  接下命运所赐之礼物,自由和健康,
  他们嘲笑苦行者那些小小之计谋,
  而汝却想借此实现汝之幻想,
  他们发觉青春和享乐很美好,
  便像男子汉那样,及时享受,行乐。
  他们之生活方式各不相同,
  但突然传来汝那虚情假意之祈祷--
  “在我们之帝国倒塌之前,
  难道上帝不愿把他们回复成人吗?
  他们腐败、无礼、卑鄙、虚荣,
  难道上帝不愿用他之苦痛净化他们吗?”
  汝之祈祷得到了回应,
  他们的残骸散落在佛兰芒人之泥淖里;
  空中响彻他们伤痛之呻吟声,
  他们的血腐蚀了大地:
  汝揉揉那微睁之眼睛
  摆出降尊纡贵的样子大加赞美。
  收起汝那假惺惺之鳄鱼泪吧!
  收起汝那蔑视人之赞美诗吧!
  吾祈求:倘若那愈合创伤之岁月
  能带来一些往日之遗迹,
  汝那卑劣之心也许会茅塞顿开,
  最终学会信任青年。
  --丹尼斯·h·鲁贝生
  读已,安吉尔告会众曰:“今日之事,责在少年。中年以上人,其气已暮,不可与谋大事,苟安而已。公等少年,不可不自勉。”此言诚是。今之持和平之说者类多少年。一日余与克雷登先生谈,先生感叹世风之日下,以为古谚“老人谋国,少年主战”(oldmenforcounsel,youngmenforwar),今乃反是,少年人乃争言和平非攻矣。余以为不然:今之少年人之主和平,初非以其恒怯畏死也;独其思想进步,知战争之不足恃,而和平之重要,故不屑为守旧派之主战说所指挥耳。即如此诗之作者,其力谋和平,非畏死也,为国为世界计久长耳。及其失败,即慷慨从军,以死自表,其非恇怯之流可知矣。
  孟子言勇至矣:“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也。孔子困于匡,厄于陈蔡而不拒;耶稣钉死于十字架而不怨;老氏不报怨:此大勇也。其勇在骨,其勇在神。
  吾友墨茨博士亦在会,谈及吾友黑蠋(edgarherzog,亦吾党中人持大同主义者也)战败被囚,今在英伦为俘虏,闻之恻然。夜作一书寄慰之。
  此会告终矣。吾于此十五日中得益不少,结友无数,吾和平之望益坚。罗斯福曰:“今之谈和平者,皆‘unlovelypersons,’‘themostundesirablecitizens’(‘讨厌的家伙’‘最令人不快的公民’)也。”嗟夫!罗斯福耄矣,休矣!
  六、记农家夏季“辟克匿克”
  (七月一日追记)
  一日,附近之节克生村有一县农家夏季“辟克匿克”,农院教师脱克先生(charlesh.tuck)招余同往观焉。至则老幼佥在,男妇杂坐。农院教师数人为诸农讲畜蛋法及养马法。日午而餐,则前农院院长裴立先生亦挈其女至。餐已少休。下午在草地上开会,裴立先生演说,余亦致短词为颂。此等会集,亦采风觇国者所不可不见也。
  七、盛名非偶然可得
  (七月四日)
  与讷博士夫妇,安吉尔君,狄鲁芬君(trufant)驾帆船游凯约嘉湖,甚乐。夜复与安狄两君同往观伊卜生之《群鬼》(ghosts)影戏。此剧本不适于影戏,改头换面,唐突西子矣。
  安君自言一日晨九时起,作一文始终不惬意,及文成已夜半后二时矣。盖十七时未离座,亦未饮食,其专心致志如是,宜其享大名于世也。美国大发明家爱迪生(thomasedison)尝言所谓奇才者,其中百分之一得诸神来,百分之九十九得诸汗下。(geniusconsistsofonepercentinspirationandninety-ninepercentperspiration.)信夫!
  八、思迁居
  (七月五日)
  此间不可以久居矣。即如今日下午,方思闭户读书,甫尽二十页,而吕君来访。吕君去而mr.coughram来访,未去而mr.theodore来访。而半日之光阴去矣。吾居此五年,大有买药女子皆识韩康伯之概。酬应往来,费日力不少,颇思舍此他适,择一大城如纽约,如芝加哥,居民数百万,可以藏吾身矣。
  九、再记木尔门教派
  (七月八日)
  仲藩去年归国时,道经酉太(utah)省,乃木尔门教派(mormonism)之中心根据地也;因寄一片曰:“足下有暇,可研究木尔门之教旨,他日乞告我以十九世纪之文明,而此派能勃兴于是时,何也?”(卷七第四则)余以人事卒卒,终未能研究此派之历史。今日有友人(大版巨册会会友)陆里村君(j.i.lauritzen)见访,谈及身世,此君自言其宗教思想之变迁,始知其为木尔门派教徒。陆君来自酉太省,生长于此派信徒之中,少时信奉此教甚虔,及长,思想进化,渐觉其所奉教旨与近世学术思想多所砖格,稍稍怀疑;由疑而趋于极端的反对,复由反对渐归于执中;今此君虽未叛教,而能知其所短如知其所长,非复如曩者之盲从涂附矣。其论斯派得失,颇有足资参考者,因考他书并记之。
  此派本名后圣派(thechurchofjesuschristoflatter-daysaints),以其信奉《木尔门书》(thebookofmormon),故亦名木尔门教。有斯密约瑟者(josephsmith1805-1844)居距此城(绮色佳)不远之裴叶特市(fayette,senecacounty,n.y.),自言得神人默示,亲见金版圣书。书乃耶稣教旨,由东方展转传来此洲,为先知木罗尼(moroni)所藏于附近之苦木拉山(cumorahhill),至是始出现于世。书为古文,无人能读,独斯密氏以神佑得读而译之,是为《木尔门经典》。斯密氏本不学鄙夫,今忽成书数万言,远近奇异,信为神助。附从者渐众,遂于一八三〇年四月六日创后圣派。东美各省多攻击之,信徒辗转流徙于酉太,遂繁殖其地。今信徒甚众,几及酉太全省。而附近之哀答和(idaho)、阿利索纳(arizona)二省居民大半多属是教。
  是派向许教中人娶多妻。斯密氏后起为教中领袖之杨氏(brighanyoung),有妇数人。教中人新殖民西方,信是教者女多于男。多妻之制,为生计上权宜之道,后遂成风尚。然此制大背耶教一妻之风,遂为集矢之的。此邦之人,今犹疾视此教,实此制之遗诟。多妻之制闻今已革除,一八九〇年,教长宣言革除此制。陆君告我,此禁已实行,虽间有违禁者,然为数绝寡也。
  此邦之人,攻击此派最深,吠影吠声,变本加厉。恒人不察,但以为凡木尔门信徒皆多妻者,而木尔门教即多妻主义也。此与美之乡民,以为凡中国人皆洗衣工同一荒谬,病在愚昧耳,
  有人赴金山博览会而归,谓陆君曰:“吾道经酉太一城名provo,遥见山上大书一‘y’字,又见一山上有一‘u’字。山上各有石梯无数。车中人言,山上之字不止此二字,盖有y,o,u,n,g,五字母,乃往日教长杨氏之名也。其石梯下乃杨氏众妻葬地,每一梯下葬一妇。”陆君闻之,大笑不可仰,以为教外人昧于木尔门教旨历史者之诬枉,无过于此矣。山上仅‘y’‘u’二字。山左为杨氏大学,校生登高揭此‘y’字,乃校名之第一字母也。每年有‘y’节日,登高扫除此字以为庆乐。山右为酉太大学(universityofutah),校生亦揭校名之第一字母于山上,每年有‘u’节日,庆乐扫除如杨氏大学。而外人乃必强加o,n,g,三字以附会诬枉之,不亦可笑乎。
  陆君言木尔门派虽多不经之迷信,如经典之神示,先知之预言之类,在今科学昌明之日,此种迷信,信可鄙笑。然是派在当日实为耶教各派之最先进者(advanced),其制度尤合近世趋势,其附从之众,兴起之勃焉,未尝无因也。其可称之制度如:
  (一)平等观:人人皆有超拔之望。
  (二)女权:教中不独信一天父,亦信一天母(heavenlymother),遂为女权根据。酉太省在美国四十余省中独首与女子以选举权,为诸省倡。
  (三)均产主义:教徒须纳所得什之一于教堂。曩日仅以供教堂费用,今则多以充教育及慈善事业。每年由执事者具出入报告,昭示大众。
  (四)共和主义:每教会中,人人各有所事。其少年男女,亦各有团体,选举侪曹,轮为领袖。教中执事,各由推举,无有由中央派遣之长老牧师之类。
  (五)大同主义:教中信奉“人类皆为天之子”之说,故人道胞与之风极盛;慈祥之俗,敦睦之风,甲于他派。
第61章 民国四年(1915)六月十二日至八月九日(3)
  (六)教育:木尔门派极重教育。今酉太不独小学遍于全省,又能使中学(highschools)普及全省。其偏小之村市须合设中学者,学生往来车费由公家颁给之。其有不愿往来奔走者,可请给此费以供食宿之用。
  此外,其教中宏旨亦有可取者,如以上帝为人之至极,人为具体而未臻之上帝,其中有至理,不可没也。
  此教兴时,此邦科学教育尚在幼稚时代(天演进化之论犹未兴);及科学昌明,而是教已根深蒂固,不易摧破矣。其实是派所持诸迷信,与他派所持正复何异?亦不过一百步与五十步之别耳。独多妻之制遗诟甚深,恶感至今未去。今此风禁除已二十五年,而外人犹以多妻制与木尔门教混作一事。甚矣!先入之见之不易去也!
  吾所识友朋中如p.p.ashworth,如陆君,皆属此派,其人皆正直不欺,慈祥可爱,是以益知此邦人士疾视此派信徒之无据也。
  一〇、读托尔斯泰《安娜传》
  (七月十日)
  连日读托尔斯泰(lyofn.tolstoi)所着小说《安娜传》(annakarenina)。此书为托氏名着。其书结构颇似《石头记》,布局命意都有相似处,惟《石头记》稍不如此书之逼真耳。《安娜传》甚不易读;其所写皆家庭及社会纤细琐事,至千二百页之多,非有耐心,不能终卷。此书写俄国贵族社会之淫奢无耻,可谓铸鼎照奸。书中主人李问(levin),盖托氏自写生也。其人由疑而复归于信仰。一日闻一田夫之言,忽大解悟,知前此种种思虑疑问都归无用,天国不远,即在心中,何必外求?此托氏之宗教哲学也。其说亦有不完处,他日当详论之。
  托氏写人物之长处类似莎士比亚,其人物如安娜,如李问夫妇,如安娜之夫,皆亦善亦恶,可褒可贬。正如莎氏之汉姆勒特王子,李耳王,倭色罗诸人物,皆非完人也。迭更司写生,褒之欲超之九天,贬之欲坠诸深渊:此一法也。萨克雷(thackeray)写生则不然,其书中人物无一完全之好人,亦无一不可救药之恶人,如vanityfair(《名利场》)中之rebeccasharp(丽贝卡·夏普)诸人:此又一法也。以经历实际证之,吾从其后者,托氏亦主张此法者也。
  托氏主张绝对的不抗柜主义者也(道义的抗拒)。惟此书主人李问之言曰:
  well,mytheoryisthis:war,ontheonehand,issuchaterrible,suchanatrociousthingthatnoman,atleastnochristianmanhastherighttoassumetheresponsibilityofbeginningit;butitbelongstogovernmentalone,whenitbecomesinevitable.ontheotherhand,bothinlawandincommonsense,wheretherearestatequestions,andaboveallinmattersconcerningwar,privatecitizenshavenorighttousetheirownwills.(vol.Ⅲ,p.381)
  〔中译〕那么,吾之理论是这样:一方面,战争是如此之可怕,又如此之残酷;没有人,至少是没有一个耶教徒,有权利承担挑起战争之责任;可是,当战争不可避免地发生时,其责任则当在政府。另一方面,在法律上,在常识上,平民百姓皆无权使其自己之意志对国家事务,尤其是有关战争之事务产生影响。(第三卷,第三八一页)
  则托氏着书时,犹未全臻不抗拒之境也,李问之兄问曰:
  supposeyouwerewalkinginthestreet,andsawadrunkenmanbeatingawomanorachild.ithinkyouwouldnotstoptoaskwhetherwarhadbeendeclaredonsuchamanbeforeyouattackedhimandprotectedtheobjectofhisfury.
  〔中译〕假设汝正走在街上,看见一个醉汉正在殴打一位妇女,或是一个小孩。吾想,在汝拔刀相助以便保护受害者之前,汝决不会先停下来,去追究一下汝是否已对此人宣战。
  李问答曰:
  “no;butishouldnotkillhim.”“yes,youmightevenkill.”“idon’tknow.ifisawsuchasight,imightyieldtotheimmediatefeeling.icannottellhowitwouldbe.butinoppressionoftheslavs,thereisnot,andcannotbe,suchapowerfulmotive.”
  〔中译〕“不会的;但是吾不会把他杀死。”“是的,可也许会杀了他。”“吾说不准。倘若吾看见如此之场景,吾也许会一时冲动。吾实在不知道后果将会是怎样。然而,在斯拉夫人之压迫之下,就没有,也不可能有,如此强大之冲动。”
  则托氏此时尚持两端也。
  一一、题欧战讽刺画
  (七月十一日)
  自战祸之兴,各国报章之讽刺画多以此为题,其中殊多佳品,偶择其尤,附载于此:
  既载此八画,戏为作题词,以三十分时成七则,亦殊有隽妙之语,颇自憙也。四七两章大有古乐府风味。
  一二、游凯约嘉湖摄影
  (七月)
  前日与安吉尔诸君驾帆船游湖,余携有摄影具,为撮此诸图,掌舵者安吉尔也。他日当作一诗题之。
  一三、夜过纽约港
  (七月)
  余于二月中自纽约归,夜渡赫贞河,出纽约港,天雨昏黑,惟见高屋电灯隐现空际。余欲观自由神像于此黑暗之中作何状,遍觅乃不可见。已而舟转向车站,遥见水上众光围绕,其上一光独最高亦最明。同行者指谓余曰:“此自由也。”余感叹此语,以为大有诗意,久拟为作一诗记之,而卒不果。后举以告所知,亦皆谓可以入诗,遂作一章。屡经删改,乃得下稿,殊未能佳。
  crossingtheharbor
  asonthedeckhalf-shelteredfromtherain
  welistentothewintrywind’swildroars,
  andheartheslowwavesbeat
  againstthemetropolicshores.
  andaswesearchthestarsofearth
  whichshinesostaringly
  againstthevast,darkfirmament,-
  pedestalleduponasphereofradiancy,
  onelightstandsforthpre-eminent.
  andmycomradewhisperstome,
  “thereis‘liberty’!”
  〔中译〕夜过纽约港
  我们驻足甲板,半侧身子淋着雨,
  聆听冬日之风狂暴地怒号,
  静听那海浪缓缓地拍击,
  纽约这座大都巿之海岸。
  我们搜寻一地球之星,
  她映村在广袤、漆黑之苍穹里,
  显得如此之耀眼、明亮,--
  在那一团光辉之垫座上,
  有一簇光是如此地灿烂、出众。
  吾同伴在耳际低语:
  “此即‘自由女神’像也!”
  一四、克鸾达儿轶事
  (七月廿日)
  昨夜闻友人皮耳律师(shermanpeer)之母皮耳夫人道及土木工程院铁道主任克鸾达儿(prof.c.l.crandall)轶事一则,记之:
  克之夫人,瞽者也,而以贤着于一乡。此间士女都尊爱之。余亦识之,而不知其少年行实,亦不知其盲始于何时也。盖夫人之失明在与克氏订婚约之后。婚约既成,未行礼而夫人病目,遂失明。夫人不欲以残废之身累其所爱,力促克氏退婚。克氏坚不许,遂终娶之,敬爱之,终身不倦。今夫妇皆老矣。乡里之知其事者,莫不称克氏之不负约,谓为难能而可贵。此西方之信义也,以其可风,故记之。
  一五、欧美学生与中国学生
  (七月廿二日)
  吾友褒加利亚人(bulgaria)盖贝夫(angelgabeff)与余谈褒国民风国势,甚有益。我所遇欧洲学生,无论其为德人,法人,俄人,巴而干诸国人,皆深知其国之历史政治,通晓其国之文学。其为学生而懵然于其袓国之文明历史政治者,独有二国之学生耳,中国与美国是已。吾所遇之俄国学生,无不知托尔斯泰之全集,无不知屠格涅夫及杜思拖夫斯基(dostoieffsky)者。吾国之学子,有几人能道李杜之诗,左迁之史,韩柳欧苏之文乎?可耻也。
  一六、节录《王临川集》三则
  (七月廿三日)
  孔子没,道日以衰熄。浸淫至于汉,而传注之家作。为师则有讲而无应,为弟子则有读而无问。非不欲问也,以经之意为尽于此矣,吾可无问而得也。岂特无问,又将无思。非不欲思也,以经之意为尽于此矣,吾可以无思而得也。夫如此,使其传注者皆已善矣,固足以善学者之口耳,不足善其心,况其有不善乎?(《书洪范传后》)
  太古之人,不与禽兽朋也几何?圣人恶之也,制作焉以别之。下而戾于后世,侈裳衣,壮宫室,隆耳目之观,以嚣天下,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皆不得其所当然,仁义不足泽其性,礼乐不足锢其情,刑政不足网其恶,荡然复与禽兽朋矣。圣人不作,昧者不识所以化之之术,顾引而归之太古。太古之道果可行之万世,圣人恶用制作于其间?必制作于其间,为太古之不可行也。顾欲引而归之,是去禽兽而之禽兽,奚补于化哉?吾以为职治乱者,当言所以化之之术。曰归之太古,非愚则诬。(《太古》)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夫毂辐之用,固在于车之无用(疑当作用无),然工之琢削未尝及于无者。盖无出于自然之力,可以无与也。今之治车者,知治其毂辐而未尝及于无也。然而车以成者,盖毂辐具,则无必为用矣。如其知无为用,而不治毂辐,则为车之术固已疏矣。今知无之为车用,无之为天下用,然不知所以为用也。故无之所以为车用者,以有毂辐也。无之所以为天下用者,以有礼乐刑政也。如其废毂辐于车,废礼乐刑政于天下,而坐求其无之为用也,则亦近于愚矣。(《老子》)
  介甫志于制作,故此二文之论若此。其释《老子》第十一章甚辩,参观《札记》卷四第五三则。
  一七、读《墨子》及《公孙龙子》
  (七月廿三日)
  连日读《墨子》、《经·上》、《经说·上》、《小取》三篇,又读《公孙龙子》三篇,极艰苦,然有心得不少。
  一八、今别离
  (七月廿六日)
  昨夜月圆,疑是旧历七月十五夜也。步行月光中甚久,赏玩无厌。忽念黄公度《今别离》第四章“汝魂将何之”,其意甚新。惜其以梦为题,而独遗月。古人“今夜涪州月,闺中只独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皆古别离之月也。千里远别,犹可共婢娟之月色,今之去国三万里者,其于国中父老骨肉,日月异明,昼夜异时,此夜绮色佳之月,须待一昼夜之后始可照吾故园桑梓,此“今别离”之月色也。感此因成英文小诗二章。他日当译为汉文,或别以汉文作一诗以续《今别离》之后。此诗成后,吾友a.j.thomas(a.j.托马斯)为易数字。
  absence
  thoseyearsofabsenceirecall,
  whenmountainspartedtheeandme,
  andrivers,too.butthatwasall.
  thesamefairmoonwhichshoneonthee,
  shone,too,onme,tho’farapart;
  andwhen‘twasfull,asitisnow,
  wereadiniteachother’sheart,
  asonlythouandiknewhow.
  andnowthemoonisfulloncemore!-
  butpartingtheeandmetherelies
  onehalftheearth;norasbefore
  dothesesamestarsadornthyskies.
  norcanwenowourthoughtsimpart
  eachtotheotherthroughthemoon,
  foro\"erthevalleywherethouart,
  therereignsthesummersunatnoon.
  〔中译〕今别离
  忆昔别离,已有数载,
  山川河流阻隔吾与汝,
  但这就是一切。
  这同一轮圆月曾照过汝,
  也曾照过吾,尽管我们远别离;
  此轮圆月,如同今夜之月,
  我们彼此用心阅读此月之书,
  惟有吾与汝才读得懂。
  今夜之月又圆了!--
  吾与汝相距半个地球;
  这些星星不似从前,
  再也不能点缀汝之天空。
  我们各自心头之话,
  再也不能请月亮来传递,
  因为此时汝所在之山谷,
  正被夏日正午之骄阳暴晒着。
  一九、妇女参政运动
  (七月廿七日)
  昨日本校日刊作社论,评纽约拳术比赛场中有妇女侵入强作宣传妇女参政之演说,其论甚刻薄,吾作书驳之。
  editor,cornelldallysun:
  eventhesummersunhasitswintryaspect,andtheconservativespiritwhichpervadestheeditorial,entitled“anoblespectacle,”iscertainlyappalling.
第62章 民国四年(1915)六月十二日至八月九日(4)
  idonotseewhyapartyofwomensuffragistsinvadingaboxingcontestinordertosecureahearingforwhatyou,sir,haveproperlycalled“thecause”,shouldarouseinapparentlyintelligentsoulssuchindignationandsarcasmasyouhaveexpressedinyoureditorial.personally-ifyouwillallowmetobealittlepersonal,-ihavemuchgreateradmirationforthoseladieswhomyouhavesoindignantlyridiculed,thanforthosewhohaveno“causes”whatever,andwhocanbepassivelyledorinvitedtoenjoyafootballgameoradancingparty.idonotseewhythearenaforsuchaperfectlybarbaricpracticeasprizefightingshouldnotbemorelegitimatelyemployedastheauditoriumforasuffrageoration,thanagreatuniversitydailyofthe20thcenturyshouldbeusedtopropagateanti-suffrageoranti-womanideas.
  itisalmostunnecessaryformetopointoutthatthestrongdesireforpublicityonthepartofthesuffragistsisduepartlytotheindifferenceofthepublic,butpartlytotheunpardonablereactionaryoppositionofsomeofthe“ought-to-know-better”newspapers,oneofwhichyouhaveelsewherecomparedwiththegodswho“occasionallydescendfromolympustoerrwiththerestofhumanity.”
  “who”
  〔中译〕
  康乃耳《太阳报》主笔先生:
  夏天的阳光也会带有冬天之韵味。昨日,贵刊发表社论,题为“一个壮观之场面”,该文中渗透着一种保守精神,这着实令人震惊。
  一群妇女女权主义者侵入拳术比赛场,以求获得社会公众之注意,先生您曾确切地称之为“尚有争议之事件”,吾不明白,此事件何故竟在这些貌似智识之士中间,引起如此之愤慨和挖苦,正如贵刊社论所指出的那样。作为个人--倘若足下允准吾发表一点个人意见的话--吾倒是更加钦佩那些女士,她们曾被足下愤慨地奚落过;而不是那些终日无所事事之女士,也不是那些只会被人牵着鼻子走,沉溺于足球赛或舞会之女士。吾不明白,何故一所二十世纪着名之大学尚可用来作宣传反妇女参政权或反女权思想之场所,而竞技场这一用来奖励争斗之十足野蛮的地方,竟不能用作宣传妇女参政权之合法讲坛。
  其实不用吾来指明,大家亦皆明白,这一批妇女参政主义者之所以强烈要求诉诸公众,其原因,部分是由于公众对此大多漠不关心,部分是由于一些自称“明理”之报纸对此妄加指责,无端批评,而其中有一份报纸,足下在别处曾把它比作一神只,“他住在奥林匹斯山(奥林匹斯山,据传系希腊诸神之住所),偶尔下凡为下界平民指点迷津。”
  “胡某人”
  吾与此报主者mauricew.hows〔莫里斯w.豪斯〕雅相友善,故投此书戏之耳。
  二〇、读《小人》及《辟邪符》
  (七月廿七日)
  读英人高尔华绥(johngalsworthy)之讽刺小说(satires)二篇;一名《小人》(thelittleman),一名《辟邪符》(abracadabra)。《辟邪符》盖刺耶教医术派(christianscientists)之教旨,读之忽思及老子《道德经》“吾所以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之语,念此岂主观的唯心主义(subjectiveidealism)之先河,而耶教医术派之鼻祖乎?不禁掩卷大笑。(参看卷六第三〇则)
  二一、《论句读及文字符号》节目
  (八月二日)
  为《科学》作一文《论句读及文字符号》,凡三昼夜始成,约一万字。其节目如下:
  一、文字符号概论。
  无文字符号之害:
  (一)意旨不能必达,多误会之虞。
  (二)教育不能普及。
  (三)无以表示文法上之关系。
  二、句读论。
  (一)界说十四。
  (二)读之用。
  (三)顿之用。
  三、文字之符号。其两式并列者,一以横行,一以直书也。
  (一)住。或.
  (二)豆[逗],或、
  甲、每顿之末。
  乙、复句诸读之间:
  子、伉读短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
  丑、倚读当顿者(当顿者)所恶于上,毋以使下。(不当顿者)视其所以。
  (三)分;◎或后用△
  甲、伉读长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
  乙、倚读过长者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
  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此之谓絜矩之道。
  (四)冒:或、
  甲、总起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乙、总结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此之谓絜矩之道。
  丙、起引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
  (五)问?可有可无。
  甲、发问牛何之?
  乙、反问吾岂若是小丈夫然哉?
  丙、示疑其然,岂其然乎?
  (六)诧!
  甲、赞叹使乎!使乎!
  乙、感叹益曰“吁!戒哉!”
  丙、哀叹噫!天丧予!天丧予!
  丁、惊异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
  戊、愿望王庶几改之!
  己、急遽曾子闻之,瞿然曰:“呼!”
  庚、怒骂商!汝何无罪也!
  辛、厌恶恶用是者为哉!
  癸、招呼参乎!吾道一以贯之。
  (七)括()
  (八)引“”‘’
  甲、引语。
  1.间接称述不用引号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
  2.直接称述王见之,曰:『牛何之?』
  3.引中之引王笑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
  乙、书名杜之「北征」,韩之「南山。」
  丙、不经见之语句此之谓「絜矩之道」。达尔文之「天择说。」
  [附]无引号之害一论。
  (九)不尽……
  甲、示略。
  乙、不尽。
  (十)线--本名之符号也。如秦。楚。拿破仑。
  吾之有意于句读及符号之学也久矣,此文乃数年来关于此问题之思想结晶而成者,初非一时兴到之作也(参看卷五第三一则)。后此文中当用此制。
  二二、驯鼠
  (八月三日)
  所居窗下多树,有鼫鼠往来其间,不独不避人也,乃与窗中居人过从甚狎。同人日为设果饼窗上以饷之。居楼上之植物育种学教师巴尔克(e.e.barker)居此屋最久,故与鼫鼠亦最亲,能置食掌上以饲之,他人未能也。一日巴君戏以摄影器伺鼠至,为撮数影以相赠,故附于此而记之,是亦吾邻之一也。巴君语我,此二图皆夜间用“霎光”(flashlight)所摄。霎光极炫目,而鼠不为惊走,其驯可想。吾与巴君友善,四年于兹。君去年得博士位,今年即擢为教师。其人好学不倦,和蔼至可亲。(图删)
  二三、《水调歌头》今别离
  (八月三日)
  吾前以英文作《今别离》诗,今率意译之,得《水调歌头》一章: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坡句)吾歌坡老佳句,回首几年前。照汝黄山深处,照我春申古渡,同此月团栾。皎色映征袖,轻露湿云后鬟。
  今已矣!空对此,月新圆!清辉脉脉如许,谁与我同看?料得今宵此际,伴汝鹧鸪声里,骄日欲中天。帘外繁花影,村上午炊烟。
  此等诗词,作者之意趣乃在题,而不在题中之材料。即如此词中之“汝”,乃意象中悬设之“汝”,不必即实有所指,西文所谓inpersonal者是也。
  二四、读词偶得
  (八月三日)
  年来阅历所得,以为读词须用逐调分读之法。每调选读若干首,一调读毕,然后再读他调。每读一调,须以同调各首互校,玩其变化无穷仪态万方之旨,然后不至为调所拘,流入死板一路。即如《水调歌头》,稼轩一人曾作三十五阕,其变化之神奇,足开拓初学心胸不少。今试举数例以明之。
  此调凡八韵。第一韵与第四韵第八韵,皆十字两截,或排或不排。
  (一)排者:
  文字起骚雅,刀剑化新蚕。
  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二)不排者:
  落日塞尘起,胡马猎清秋。
  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
  四坐且勿语,听我醉中吟。
  第二韵与第六韵十一字,或上六而下五,或上四而下七。
  (一)上六下五:
  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
  “悠然”正须两字,长笑退之诗。
  池塘春草未歇,高树变鸣禽。
  而今已不如昔,后定不如今。
  (二)上四下七:
  平生邱壑,岁晚也作稻粱谋。
  君如无我,问君怀抱向谁开?
  第三韵与第七韵皆十七字,分三截:首六字,次六字,又次五字。
  (一)三截一气不断者:
  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
  闻道清都帝所,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湖沙。
  (二)一、二两截两读相排,而以下截收者:
  襟以潇湘桂领,带以洞庭青草:紫盖屹东南。
  试问东山风月,更着中年丝竹:留得谢公不?
  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宙:秋菊更餐英。
  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
  鸿雁初飞江上,蟋蟀还来床下:时序百年心。
  闲处直须行乐,良夜更教秉烛:高会惜分阴。
  百链都成绕指,万事直须称好:人世几舆台!
  (三)上两截为对峙语词,而下五字为之止词(object):
  都把轩窗写遍,更使儿童诵得,“归去来兮”辞。
  (四)首截叙一事,而次两截合叙一事:
  莫信君门万里,但使民歌“五裤”,归诏凤皇衔。
  谁唱黄鸡白酒?犹记红旗清夜,千骑月临关。
  须信功名儿辈。谁识年来心事,古井不生波?
  (五)首截总起,而下两截分叙两事:
  却怪青山能巧:政尔横看成岭,转面已成峰。
  第五韵九字分三截。
  (一)九字一气者:
  为公饮须一日三百杯。
  孙刘辈能使我不为公。
  功名事身未老几时休?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
  看使君于此事定不凡。
  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
  我怜君痴绝似顾长康。
  (二)九字分三伉读:
  唤双成,歌弄玉,舞绿华。
  醉淋浪,歌窈窕,舞温柔。
  欢多少,歌长短,酒浅深。
  水潺盢,云洞,石。
  (三)上三字起,下六字分两伉读:
  断吾生,左持蟹,右持杯。
  笑吾卢,门掩草,径封苔。
  少歌曰:“神甚放,形则眠。”
  (四)上六字分两伉顿,而下三字收之:
  短灯檠,长剑铗:欲生苔。
  耕也馁,学也禄:孔之徒。
  稼轩有《贺新郎》二十二首,《念奴娇》十九首,《沁园春》十三首,《满江红》三十三首,《水龙吟》十三首,《水调歌头》三十五首,最便初学。初学者,宜用吾上所记之法,比较同调诸词,细心领会其文法之变化,看其魄力之雄伟,词胆之大,词律之细,然后始可读他家词。他家词,如“草窗”“梦窗”“清真”“碧山”,皆不可为初学入门之书,以其近于雕琢纤细也。
  二五、读白居易《与元九书》
  (八月三日)
  白香山与元微之论文书节录:
  ……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圣贤,下至愚,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苏李骚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于时六义始缺矣。
第63章 民国四年(1915)六月十二日至八月九日(5)
  晋宋以还,得者盖寡……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离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今古,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卢子关》《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
  仆尝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仆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暗识声韵。……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瞥瞥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所致。……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
  自登朝以来,年龄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治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上以广宸听,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又请为左右终言之:
  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名,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戒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而鲂死。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其余则足下。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呜呼!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闻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仆数月来,检讨囊箧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目。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
  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散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词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然百千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
  此文学史上极有关系之文也。文学大率可分为两派:一为理想主义(idealism),一为实际主义(realism)。
  理想主义者,以理想为主,不为事物之真境所拘域;但随意之所及,心之所感,或逍遥而放言,或感愤而咏叹;论人则托诸往昔人物,言事则设为乌托之邦,咏物则驱使故实,假借譬喻:“楚宫倾国”,以喻蔷薇;“昭君环佩”,以状梅花。是理想派之文学也。
  实际主义者,以事物之真实境状为主,以为文者,所以写真,纪实,昭信,状物,而不可苟者也。是故其为文也,即物而状之,即事而纪之;不隐恶而扬善,不取美而遗丑;是则是,非则非。举凡是非,美恶,疾苦,欢乐之境,一本乎事物之固然,而不以作者心境之去取,渲染影响之。是实际派之文学也。
  更以例明之,“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理想也。“芹泥随燕嘴,蕊粉上蜂须”,实际也。“熊罴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后鬼长啸,我前狨又啼”,理想也。“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实际也。“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至夭折”,亦实际也。(以上所引皆杜诗)庄子、列子之文,大率皆理想派也。孔子、孟子之文,大率皆实际派也。陶渊明之《桃花源记》,理想也。其《归田园居》及《移居》诸诗,则实际也。《水浒传》,理想也。《儒林外史》,实际也。《西游记》《镜花缘》,理想也。《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实际也。
  香山之言曰:“自登朝以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治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此实际的文学家之言也。香山之讽谕诗《秦中吟》十首,《新乐府》五十首之外,尚有《采地黄者》《宿紫阁山北村》《观刈麦》诸诗,皆记事状物之真者,皆实际之文学也。此派直接老杜之《自京赴奉天咏怀五百字》《北征》《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史》《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羌村》《前后出塞》《示从孙济》诸诗。是为唐代之实际派。(李公垂有《乐府新题》二十首,元微之和之有十二首,盖皆在白诗之前,则其时必有一种实际派之风动〔movement〕,香山特其领袖耳。)
  唐代之实际的文学,当以老杜与香山为泰斗。惟老杜则随所感所遇而为之,不期然而自然。盖老杜天才,仪态万方,无所不能,未必有意为实际的文学。若香山则有意于“抉起”“诗道之崩坏”。其毕生精力所注,与其名世不朽之望,都在此种文字。“其余杂律诗,非平生所尚……略之可也”,则虽谓香山为纯粹的实际派之诗人可也。吾故曰:“上所录之文,乃文学史上极有关系之文字也”,可作实际派文学家宣告主义之檄文读也。
  梅觐庄携有上海石印之《白香山诗集》,乃仿歙县汪西亭康熙壬午年本,极精。共12册,两函。有汪撰年谱,及宋陈直斋撰年谱。汪名立名,吾徽清初学者。
  香山生代宗大历七年(壬子),卒于武宗会昌六年。年七十五。
  二六、读香山诗琐记
  (八月四日)
  上所举香山之实际的诗歌,皆记事写生之诗也;至其写景之诗,亦无愧实际二字。实际的写景之诗有二特性焉:一曰真率,谓不事雕琢粉饰也,不假作者心境所想象为之渲染也;二曰详尽,谓不遗细碎(details)也。
  例一长途发已久,前馆行未至。体倦目已昏,瞌然遂成睡。右袂尚垂鞭,左手暂委辔。忽觉问仆夫,才行百步地。……
  例二《游悟真寺诗》一百三十韵。以此诗与退之《南山诗》相较看之。
  香山《琵琶行》自序曰“凡六百一十二言”,各本皆然,乃至各选本亦因之不改,其实乃六百一十六言也,盖八十八句。
  香山《道州民》一诗,佳构也。“……一自阳城来守郡,不进矮奴频诏问。城云‘臣按《六典》书,任土贡有不贡无。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无矮奴’。……”何其简而有神也。“……道州民,民到于今受其赐。欲说使君先下泪,仍恐儿孙忘使君,生男多以‘阳’为字。”此亦不用气力之佳句也。
  东方人讳所爱敬,西方则以所爱敬名其子孙。此诗云“生男多以‘阳’为字”,则此风固不独西方人所专有也。
  新乐府之佳者亦殊不多,《上阳人》《折臂翁》《道州民》《缚戎人》《西凉伎》《杜陵叟》《缭绫》《卖炭翁》《盐商妇》之外,皆等诸自郐以下可也。
  以《长恨歌》与《琵琶行》较,后者为胜也。《长恨歌》中劣句极多:“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几不能卒读。《琵琶行》无是也。
  香山少时有《望月有感寄诸兄及弟妹诗》,中有“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之句,亦古别离之月也。
  二七、札记不记哲学之故
  (八月五日)
  或问吾专治哲学,而札记中记哲学极少,何也?则答之曰:正以哲学为吾所专治,故不以入吾札记耳。吾日日读哲学书,若一一以实吾札记,则篇幅时日皆有所不给。且吾之哲学功课,皆随时作记(notes);其有有统系的思想,则皆着为长篇论文,如前论墨子、康德(kant)、胡母(hume)诸文,皆不合于札记之体例也。且吾札记所记者,皆一般足以引起普通读者之兴味者也。哲学之不见录于此也,不亦宜乎?
  二八、老子是否主权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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