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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行记

_2 马克·吐温(美)
  看哪,你的兄弟拉曼尼蒂斯人,尽管由于他们的污秽不洁和身上背着恶名,你们恨他们,但他们却比你们正直,因为他们没有忘掉上帝的圣训。上帝训戒我们的祖先,他们应当只娶一个妻子,绝对不准纳妾
  下面一节(摘自奈菲卷第九章)似乎包含着一些大家不太熟悉的情况:
  接着发生之事述后:在耶稣升天以后,人们便散开了。每一个男人都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回到自己家中。
  接着发生之事述后:第二天,在人们又会集在一起的时候,看哪,奈菲和他刚从死人之中扶起的他的兄弟提摩西,还有他的儿子乔纳斯,还有马桑尼和弟弟马桑尼亚,库门,库门诺尼,杰列迈亚,谢农,乔纳斯,泽德吉亚和艾赛亚。这些现在都是耶稣挑选出的门徒的名字伴随我们的救世主一生中的一个最微妙的插曲而出现的景象,(在这十二个门徒看来)是多么壮观,多么别致,其他人的眼睛似乎是无法发觉的。为了使读者看到这些景象,我从同一个奈菲卷中再摘一节如下:
  接着发生之事述后:耶稣和他们讲话,并吩咐他们站起来。于是,他们从地上站起来,他对他们说,你们是有福之人,因为你们是忠诚的。现在,听我说,我十分高兴。他说完这些话,伤心地流下眼泪,群众证实了这一点,他逐个地抚摩他们的小孩,降福给他们,祈求圣父保佑他们。过后,他又哭了。接着他和群众讲话,对他们说,注意看你们的孩子。当他们注意看的时候,他们把眼睛朝天上瞧了瞧,看见天开了,而且看到天使们好象在火光中从天而降。他们来到地上,在小孩的四面围成一个圆圈。小孩子们被围在火圈当中,天使在照顾他们。群众都看见了,听见了,并且可以作证。他们知道他们的证明是确实的,因为他们所有的人都看见和听见了,每个人都是亲眼看到的。他们一共有两千五百人,包括男人,女人和儿童,他们还可能包括些什么呢?
  埃塞经是一部莫明其妙的“历史”大杂烩。一些内容大概读者是从未听到过的,民族之间发生的战争和攻城掠池,占据了其中的大部分篇幅。他们居住在一个地理书中还未记载的国家里。有一个国王,名字很奇怪,叫科里安吐姆尔。他和夏列德、里布、希兹、以及其他一些人,在“赫希隆平原”,“吉尔加尔谷地”,“阿克希荒野”,“莫兰地带”,“康诺山”和“立普里安卡穆海域”等等,等等,等等地方进行了战争。“接着发生之事述后”,在打了许多仗以后,科里安吐姆尔一计算损失,发现“死亡了两百万壮丁,还有他们的妻子和儿女,”——总共五百万或六百万之多——“他感到大为悲伤”。毫无疑问,是该悲伤的时候了。于是,他写信给希兹,要求停战,提出愿意放弃王位来拯救他的人民。希兹提出条件,声称除非科里安吐姆尔前去让他先把头砍下来才能停战,这是科里安吐姆尔绝对不会同意的。结果战争更加激烈地进行了三个月。然后双方花了四年的时间集结兵力准备决一死战——在这之后,紧接着发生了一次战斗,我认为它在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的——也许比不上基尔肯尼猫,它们之间有许多类似之处。下面就是这次集结与战斗的经过:
  七、接着发生之事述后:他们把各地没有遭到屠杀的所有人都召集起来,埃塞除外。接着发生之事述后:埃塞目睹了双方所有的活动。他看见支持科里安吐姆尔的人集合起来加入了科里安吐姆尔的军队,支持希兹的人集合起来加入了希兹的军队。所以他们用了整整四年的时间来积蓄兵力,以便能获得陆地上所有的人员和尽可能多的力量。接着发生之事述后:他们被召集起来后,每一个人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去到他要去的军队里。无论大人或小孩都进行了武装,有盾牌、胸甲、头盔,照打仗的样子穿戴起来。一个紧挨一个地向前线开拔,投入战斗。他们整整打了一天的仗,未分胜负。接着发生之事述后:夜晚,他们都已疲劳不堪,回到营账去歇息。他们各自回到营帐后,开始嚎陶痛哭,为阵亡的同胞进行哀悼,悲声之高,伤心之痛,真是惊天动地。接着发生之事述后:次日,他们又投入了战斗。这一天杀得难分难解,血肉横飞,但是他们谁也没有能取胜。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那哀悼阵亡同胞的痛哭嚎陶声又响彻云霄。
  八、接着发生之事述后:科里安吐姆尔又一次写信给希兹,请求他不要再打仗,而去接管王国,以拯救人民。但是,你瞧,上帝的精神在他们身上消失了,撒旦已完全占据了这些人的心,因为他们已陷入使自己遭到毁灭的冷酷与盲动之中。因此,他们再次进行战斗。接着发生之事达后:那天他们激战终日,夜间枕戈待旦。次日战斗更加激烈,一直打到傍晚。夜间他们都气得要发狂了,就象吃醉了酒似的。他们还是手不离剑地睡了一夜,次日又重新开战,傍晚时分,科里安吐姆尔剩下五十二人,希兹剩下六十九人,除此之外,都已作了刀剑下的牺牲品。接着发生之事述后:那天晚上他们仍是枕戈待旦,和甲而眠,次日又激战竟日,双方挥舞宝剑和盾牌,奋力决战。到了夜晚,希兹只剩下三十二人,科里安吐姆尔只剩下二十七人。
  九、接着发生之事述后:他们饱餐战饭、养精蓄锐,准备次日决一死战,他们都是膀阔腰圆的壮汉。接着发生之事述后:他们激战了整整三个小时,由于失血过多体力渐渐不支而倒下。接着发生之事述后:当科里安吐姆尔的人有了足以站起来走动的体力时,便打算逃命,可是,你瞧,希兹站起来了,接着他的人也站起来了。他怒不可遏,发誓要杀死科里安吐姆尔,否则他将死在自己的宝剑之下。因此他对他们穷追不舍。次日他便赶上了他们。他们挥剑再战,结果全部战死,只剩下科里安吐姆尔和希兹二人,而希兹由于失血过多已昏厥过去。接着发生之事述后:科里安吐姆尔柱剑稍事喘息之后,砍下了希兹的头。接着发生之事述后:他刚把希兹的头砍下,希兹手撑着地站了起来,然后又倒下去,喘了口气死了。接着发生之事述后:科里安吐姆尔倒在地下,好象也死了。上帝告诉埃塞,让他朝前去。于是他走上前走,看见上帝的话全都实现了;于是他作了记载。第一百回我没有写下来。
  他没有写完,这似乎很遗憾,因为他那前几章全部内容平淡无奇,叫人打瞌睡,而刚刚出现使人开始不打瞌睡的苗头时,他便停笔不写了。
  《摩门圣经》相当乏味无聊,读起来令人生厌,但是在它的教义中没有一点邪恶的东西。它的道德准则是无可非议的——它是从《新约》中“偷”来的,这丝毫不是过誉之词。
第十七章
  一切问题的三方面——一切都是“二十五美分”——束手无策——不受欢迎的移民和白衬衣——“一八四九年人”——票面价值以上——真正的幸福
  观光两天后,我们离开了大盐湖城,饱了眼福,心满意足,物质上得到极大的享受,但对“摩门教问题”却并不比刚来时增长了多少见识。当然,比原来多了些“见闻”,但并不知道有多大成份是可信的,多大成分是不可信的——因为这些都来自于一些一日之交——严格地说,不过是些陌生人。例如,人们告诉我,那可怕的“山区草场惨案”完全是印第安人干的,而异教徒却卑鄙地把这件事赖在摩门人身上;也有人同样肯定地说印第安人和摩门人各有罪责;还有人讲,对那次最残酷无情的大屠杀,摩门教徒即使不是应负全责,也几乎是该负全责的。我们听到的是这些不同看法,直到几年后,威特夫人的著作《摩门先知》出版,描述了法官柯雷德堡对被告集团的审理过程,才披露了事实真相,最后一种说法是确凿的,摩门教徒确是凶手。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得到的一切“消息”都有三个方面,于是,我放弃了在两三天之内解决“摩门教问题”的念头。后来,我见报纸记者们一天就把问题解决了。
  我离开了大盐湖城,心中极为困惑,那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子——有时甚至心中自问,那里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但我突然记起,我们了解了两三件可以确信的小事;这样,那两天就不能算是白混了。例如,我们到底来到了边区,这是绝对无疑的事实。小物件的高价就雄辩地表明了高昂的运费和艰难的运输路程。那时,在东部,最小的货币单位是一美分,它代表任何商品可以买得到的最小量。在辛辛那提西部,使用的最小货币单位是五美分银币,买东西以五美分为最小量。在大陆城,最小的钱币是十美分;但在盐湖城,似乎没有低于二十五美分的钱。也就是说买任何东西至少都要二十五美分。我们一直习惯于把半角或五美分作为银钱交易的最小单位,但在盐湖城,如果你买一支雪茄,得花二十五美分,一个石头烟斗,二十五,买一个桃子,一支蜡烛,一份报纸,一张刀片,或要点异教徒的威士忌来擦鸡眼、开胃或治牙痛,每次都是二十五。我们不时地看看钱袋,好象是在无度地挥霍钱财似的,但想到开销,就可明白我们并没有那样。人们很容易习惯于大票子和高价钱,喜爱这二者并感到自负——人们最难以接受,最不易容忍的就是由大票子、高价钱降格到小硬币、贱价钱。只要有一个月习惯了二十五美分为最小单位,一般的人一想到他把五美分钱当作起码货币的那些可悲的日子,就一定会脸红。在大手大脚的内华达时,每当我想起在盐湖城第一次用金钱交易的经历,我都会羞得满脸通红。事情是这样的(这是大作家们喜爱的表达方式,也很简练,但人们谈话时,我从来没有听谁说事情是这样的),一个面色如黄茄克的混血小伙子问我是否擦皮鞋,这是在我们刚到盐湖之家旅馆的那个早上的事。我让他给擦了。我递给他一枚五美分的银币,满有施舍钱财,赐福于苦难之人的那种大慈大悲的神气。那黄茄克脸恭敬地接过去放在宽大的手心上,我以为他是在极力抑制住内心的感激之情。后来,他开始注视它,就象一个学者注视显微镜下那宽广的视野里的蚊子的耳朵。几个山里人,脚夫和马车夫围过来,投入这场面,俯身去观察那钱币,都是边区人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立刻,那黄茄克脸把那五分钱还给我,并告诉我应该把钱夹在袖珍书里而不要存放在灵魂里,这样才既不卷边又不起皱!
  骤然爆发出一阵野蛮的笑声!我当场宰了那个杂种龟儿子,但一边削他的头皮一边不住地笑,因为他那句话就一个“印第安人”来说是妙极了。
  是啊,在盐湖城我们已经学会了听人家漫天要价而不让内心的颤抖形之于色,因为在车夫、押车和马夫中,最后是在盐湖城居民中,我们已经约摸听说过,也注意到了这个现象。后来,我们都很明白,这些高等公民瞧不起“移民”。我们绷着脸,不让脸色泄露内心的不平静和痛苦,因为我们要装得象拓荒者、摩门教徒、混血儿、脚夫、车夫和山区草场刺客——只要是世上任何一种在平原和犹他受到尊重和崇拜的东西就行——但是,我深感羞耻自己是个“移民”,极度后悔身穿白衬衣,当着妇女的面发誓时总把头扭向他处。
  后来,在内华达,我们经常难堪地想起我们是“移民”,结果就是一种低等下贱的东西。读者大概去过犹他、内华达或加利福尼亚,甚至不久前还去访问过,当你沉思原来的那些地方已从你所谓的“世界上”悲哀地逝去时,当你发现你已成为被人同情的对象,你周围的一切人都准备着乐意地可怜你时,你的雄心壮志便丧失殆尽——的确,无论你走到哪里,人们都愿意傲慢地可怜你,你会感到无可奈何,束手无策。可怜的东西,人们会取笑你的帽子,你的纽约上衣的样式,你的拘谨的语法,你那微不足道的骂人的话,嘲笑你那十分荒唐可笑的无知,竟然不懂得矿石、竖井、坑道以及别的你从未见过,也无足够的兴趣去阅读的东西酉。你时刻会想到你给放逐到这遥远的边疆,这样寂寞的地方,命运是多么的悲惨。周围的人们会恶毒地蔑视你,因为你是个“移民”,而不是个遍于世界各地的最骄傲,最走运的“一八四九年人”
  现在,又开始了已经习惯的马车旅行。直到午夜,我们感到似乎根本没有从那邮包中的舒适的小窝里爬出去过。大概只换了一次马。为了未来的六百英里马车旅行,我们带足了双倍的面包,煮腊肉和煮鸡蛋。
  以后的几天很舒服,我们坐着车,一边尽情地欣赏脚下伸展开去的高山峡谷的壮丽景色,一边吃煮腊肉和鸡蛋,同时,我们的心灵不断地沉迷于彩虹、风雷和绝妙的日落、无论什么也不如腊肉和鸡蛋那样能使风景生色。腊肉、鸡蛋,接着一袋烟——陈年、有劲,可口的一袋烟,腊肉加鸡蛋加风景,一趟下坡路,飞奔的马车,醇香的烟袋和满足的心灵——这就是幸福,也正是人们世世代代为之而奋斗的东西。
第十八章
  碱性沙漠——沙漠旅行的浪漫情趣消失了——碱尘——对骡子们的影响——谢天谢地
  上午八点,我们到达“弗洛伊德营”遗址,它曾经是个重要的兵站,离盐湖城四十五到五十英里。到下午四点,行程增加一倍,离盐湖城已经九十到一百英里。这时,我们来到了一片沙漠——“碱性沙漠”,它那令人吃惊的高浓度使以挥发性和渗透性著称的撒哈拉大沙漠自叹不如。四十八英里的路程,中途仅休息一次。我记不得这是否真的是一次休息;的确,它似乎只是延绵四十八英里的沙漠中的一个供水站。如果我的记忆可靠,此地没有一口井,也无一眼泉。水是由牛骡从沙漠那一头运来的,那里有个驿站。高沙漠的起点四十五英里,到尽头还有二十三英里。
  整个夜晚,我们挣扎着,摸索着向前赶路,难熬地摸了十二个小时,走完了那四十五英里,到达供水的驿站。这时已是旭日初升的时候。晚上,在睡梦中走过沙漠是容易的;早上,回想到我们已经亲自见识了真正的沙漠,今后可以经常在没有见过沙漠的人面前神气十足地吹牛了,倒也令人痛快。你回想到那不是一块不引入注目的位于偏僻地区的沙漠,而是一个赫赫有名的沙漠,就象是个大都会,随你怎么说都可以,这时,你也会感到心情舒畅。这一切都很好,很舒服,也很满意,但现在你们将在大白天穿过沙漠。这是一次美妙、神奇、浪漫、戏剧性的历险,值得一行。有了这次历险,确实不算白活一场!我们会在家信里描述这一切。
  这种热情,这种向往冒险的如饥似渴的劲头,在八月的骄阳下没有维持到一个小时就低落了。只有可怜的一个小时,然后,我们就为原来那样的“热情奔放”而害臊。诗歌存在于希望之中,现实是毫无诗意的。想象一下一片宽阔平静的海洋,突然遭受到灾难性的袭击,变成了一片死灰;想象一下这片阴森森的荒漠,只点缀着簇簇灰扑扑的山艾丛;想象一下这种地方自古以来所具有的毫无生气的沉寂与凄凉;想象一下一辆马车象只甲虫一样在一望无际的茫茫荒原中央蠕动,后面拖着滚滚烟尘,如同是一只蒸气驱动的甲虫;想象一下这痛苦、艰难、单调的开垦进行了一小时又一小时,没完没了,大地的尽头显然仍遥无踪影;想象一下马匹、车夫、马车和乘客都厚厚地裹着一层灰尘,一切都是灰黄的颜色;想象一下大块的灰尘粘在眉毛胡子上,如雪堆积在树枝上、灌木上一般;想象一下这所有的一切吧。这就是现实。
  烈日炙人,那么炽热、残酷、无情、毒辣;汗水从人畜的每个毛孔里涌出来,但没有一滴流到了表面——还没有出来就给吸干了。没有一丝儿风,灿烂的晴空中没有一片儿云;在向四面八方铺过去的无垠的沙漠里,无论怎样搜索也看不到一个活物;没有一点儿声音——没有叹息,没有低语,没有蜜蜂的嗡嗡声,鸟雀的鼓翅声,或远处的鸟鸣声——在那死气沉沉的空气中,甚至连很可能是迷路人的抽泣声也没有。因此,骡子打瞌睡的呼嗜声,马咬嚼子的咯咯声会在这可怕的静寂中显得越发刺耳,这不但没有驱走睡魔,反而瞌睡得更加难熬,使人更觉得孤独、凄楚。
  在粗暴的咒骂、哄骗、和叭叭响的鞭子威胁下,骡子们每隔一定时间就来一个“冲刺”,把车拖出一百或许两百码远,卷起沙云高及车轮以上,翻腾着向它反扑过来,把马车团团罩住,车儿就象在雾中运行。接着,又是停下来歇息,只有那通常的呼嗜声和马嚼子的咯咯声。然后又是一个一两百码冲刺,接着又停下来歇息。我们整整一天忍受着,没有给骡子喂水,也没有换牲口。这样至少忍受了十个小时,我认为是一天,在碱性沙漠中,这是多么实在的一天,从凌晨四点到下午两点。那么炎热!那么郁闷!到中午,水壶里就没有水了,我们是那样口干舌燥!那么沉闷、无聊、厌倦!而那折磨人的时间又是那么无情而缓慢地爬行着!耐心地等了许久,摘出表来一看,它还在那里磨磨蹭蹭,根本不想往前走!碱灰钻进了我们的嘴唇。折磨着眼睛,撕裂了纤细的粘膜,弄得鼻子流血,而且流个不停。诚恳而严肃的说,一切浪漫都没有了,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在沙漠上跋涉的严酷现实——一种干渴,酷热,切望与可恨的现实!
  每小时两英里多,连续十小时,这就是我们完成的路程。原已习惯了八到十英里的时速,再也很难理解这蜗牛般的爬行。我们终于来到了沙漠尽头的驿站,第一次庆幸带来了字典,因为除了插图本大字典,在任何别的字典里也找不到恰当的词汇来描述我们那种高兴劲。但是,你就是把整个图书馆的字典都搬来,也找不到足够的词汇来描述那些拉了二十三英里车的骡子们有多疲倦。要想使读者了解它们有多渴,恐怕是在“金上镀金”或者“画蛇添足”了。
  这成语用得似乎有些不恰当,但没有关系,既然用了,那就将个就吧。我以为这样是既体面又有吸引力的,故而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把它摆在适当的地方,但都失败了。这种努力使我心烦意乱,坐立不安,也使我的叙述不时显得颠三倒四,支离破碎。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似乎最好还象上面那样,把这成语保留下来,既然费尽心机想要“引出”这个真正适用、美丽的成语,它至少能使我暂时喘口气吧。
第十九章
  迪格印第安人和非洲丛林人的比较——食物,生活与性格——卑鄙地袭击马车——勇敢的车夫——一个高尚的红种人
  第十六天上午,我们到达落矶谷口,离盐湖二百五十英里。在这个除驿站外远离任何白人居住区的荒凉地方,我们看到了直到我写这本书时所见到过的最不幸的人种。我指的是“高苏特印第安人”。就我们的所见所闻,他们甚至比加利福尼亚的下贱的迪格印第安人还要低劣得多,比美洲所有的野蛮人还要低劣;比特拉、德·富甘人要低劣;比霍屯督人低劣;在有些方面实际上比非洲的凯茨人还要低劣。事实上,我曾翻遍了伍德那几卷大部头的《未开化人种》,想找出一个其野蛮程度足以和高苏特人相提并论的野蛮部落,但只发现一个民族还算和这耻辱的定论沾得上边,这就是南非的“波士耶人”(或称丛林人)。我们看见的这些在路边、驿站周围游荡的高苏特人,是一种矮小,羸弱,“骨瘦如柴”的动物;面部呈普通非洲人的灰黑色!他脸上,手上的污垢积聚贮存了数月、数年甚至数代之久,因年龄差异而有不通程度的堆积;他们是个冷漠、鬼崇、奸诈的民族,象我们读到过的(或没读到过的)所有“高等红种人”一样偷偷摸摸地注意一切事物,脸上毫无表情;象所有印第安人一样懒惰、忍饥耐饿、不知疲倦;他们是些不要脸的乞丐——如果一个印第安人失去了乞丐的本能,他就不会“动”,如象没有摆的钟一样;他们饥饿,永远饥饿,猪吃得下去的任何东西他们都不会拒绝,猪通常都会拒绝的东西他们也不会挑剔;他们也打猎,但他们的奢望不过是猎食大耳野兔,蟋蟀和蝗虫,从鳲鸠和郊狼那里盗窃腐肉;他们是野蛮人,当有人问他们是否信仰印第安圣灵时,他们露出一种近乎激动的表情,以为你说的是威士忌;这些高苏特人是个稀疏、分散的民族,近乎象一丝不挂的黑人儿童,他们什么也不生产,没有村子,没有结构严密的村社——他们唯一的栖身之处不过是挂在灌木上用以遮挡风雪的破布片,而且,他们的家乡是我国及其它任何国家能够提供的最陡峭,最寒冷,没人愿涉足的穷乡僻壤。
  显然,高苏特人和丛林人的祖先是同类的黑猩猩,袋鼠或是挪威老鼠,以及进化论者追溯到的任何动物始祖。
  高苏特人和一般人一样希望兔子打架,但他们常常一连几个月靠驿站丢出去的下水、杂碎过活,然后在夜黑风高时,趁人不备,放火烧掉驿站,伏击冲出的人们。有一天晚上,他们袭击了一辆马车,车里仅坐着一个乘客,是内华达准州的地方法官。他们的第一排箭(还有一两颗子弹)就把窗帘穿得象筛子一样,射伤了一两匹马,车夫受了致命伤。车夫是个勇敢的人,他的乘客也是个好样的。一听到车夫的喊声,莫特法官立即从车箱里钻出来爬上车顶,抓住了缰绳。车夫受伤后便倒在车箱上,但双手紧紧抓住缰绳不放。直到有人来解救才松手。莫特法官从车夫松开的手里把缰绳接了过去,车夫把头放在莫特法官的双脚之间,沉着地指引着道路;他说,他相信自己能够活到把那些歹徒都甩掉,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就没有严重问题了,法官按照他的指点驾车(他指出难走的地段和通常的路径),就可以顺利地到达下一站。法官把敌人丢在了后面,最后终于冲到那个驿站,他知道夜间的危险已经过去了;但是他却没有战友来分享这一胜利,因为那个英勇的车夫已经死去。
  现在,让我们忘掉我们对大陆驿车夫所说的那些严厉的话吧。高苏特人使我恶心,尽管我是库柏的信徒,崇拜红种人,甚至崇拜在《最后的莫希干人》中那些和边区人民有适当交往的有一定文化的野蛮人。那些边区人把每个句子分为相等的两部分,一部分语法严谨而精练,另一部分只不过想要带上一种猎人和山里人讲话的味道:就象百老汇的店员啃了一部爱默生·贝内特的作品,花几个星期在鲍厄里剧院研究了边区生活后,说话时所带的那种口气——我是说,高苏特人叫我这个印第安人的崇拜者恶心作呕,促使我去察考那些权威著作,以确定过去我是否是透过柔和浪漫的月光观察红种人而把他们估计过高了。随后的发现使我清醒过来。真奇怪,他们身上的油彩和金箔会那么快就脱落了,暴露出他们的卑劣、肮脏和令人讨厌。证据那么快就汇积起来,无论你在哪里找到一个印第安部落,你见到的总是或多或少经环境美他过的高苏特人,但毕竟还是高苏特人。他们应该受到怜悯,这些可怜的动物;他们能够得到我的同情,直至时间过了很久以后的今天。在这以前,没有任何人同情过他们。
  外面有一种印象,似乎巴尔的摩华盛顿铁路公司的许多雇员都是高苏特人,但这是讹传。仅有一点点说得过去的相似之处,虽然足以使无知者误入歧途,但骗不了那些仔细地看过这两种人的人们。但严肃地说,那种说法不仅愚蠢,而且大错特错;因为无论出于何种动机,它的必然后果都损害了那些人的名誊。他们在落矶山脉那严酷的沙漠里度过的艰难日子,只有老天才明白!如果在我们的心里找不到基督的同情和怜悯来赐于这些可怜的周身一丝不挂的人的话,那么以主的名义,至少不要对他们落井下石吧。
第二十章
  美洲大沙漠——四十英里白骨之路——没有出口的湖泊——格里利的有名的旅行——大名鼎鼎的车夫汉克·蒙克——“打断”一个故事的悲惨结局——老掉牙的轶事
  第十七天,翻过了我们迄今为止见过的最高的山峰,白天虽然很热,接踵而至的夜晚又寒气逼人,毯子几乎无济于事。
  第十八天,在里斯河驿站遇到了向东架线的工人,在那里给卡森城的亲州长阁下发了个电报(距离一百五十六英里)。
  第十九天,穿越了美洲大沙漠——难忘的四十英里无底的沙海,车轮陷进去六英寸到一英尺。大半的路程是我们自己穿过来的,即是说,是下车走过来的。因为没有水,这是一次疲劳、漫长、干渴的跋涉。从沙漠这一头到那一头,牛马尸骨铺路,白茫茫的一片。可以不夸张地说,四十英里路每一步都踩着骨头!这沙漠是一个巨大的坟场。测程链、车轮以及朽烂的车辆碎片几乎和尸骨堆得一样高。我觉得把沙漠上生锈的测程链铺直,足以跨过合众国的任何一个州。这些遗物不是多少给我们一些印象,说明早期到加利福尼亚的移民所经受的苦难与辛酸吗?
  沙漠边上,就是卡森湖,或叫卡森“潭”,只是一层浅浅的、死气沉沉的水,方圆八十到一百英里。卡森河水注进里面就消失了——神秘地渗进沙里,再也不见天日——因为这个湖没有出口。
  内华达有几条河流,都具有这种神秘的命运。它们流入不同的湖泊或“潭”里,那里就是它们的归宿。卡森湖、洪堡湖、沃克湖、莫洛湖都是不见出口的大片水泽,河水不断流进,却总不见流出,但湖水总是保持一定高度,既不涨也不落。多余的水到哪里去了,只有上帝才知道。
  我们在沙漠西缘的拉格镇停了片刻。它是一间木屋子,地图上是找不到的。
  这使我想起了一件事。在普拉特平原上,刚离开尤尔斯堡,我坐在车夫旁边,他说:
  “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给你讲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有一次霍拉斯·格里利经过这条路。离开卡森城时,他对车夫汉克·蒙克说,他已约好要在普莱塞维尔大学演讲,急着要赶路,汉克·蒙克鞭儿甩得叭叭直响,车速快得怕人。马车蹦蹦跳跳,颠簸得那么凶,把霍拉斯大衣上的钮扣全抖掉了,后来,他的头撞穿了车顶篷,他就对汉克·蒙克大声叫喊,请他赶得稳当点——说他不象刚才说的那么急了。但汉克·蒙克答道:‘坐好吧,霍拉斯,我会把你准时送到那里。’——你们也敢打赌,他当然也及时赶到了,可他还剩下些什么哟!”
  一两天后,我们在交叉路口接上来一个丹佛乘客,他给我们讲了许多当地的和格里高利金矿的事。他似乎是个很有趣的人,在科罗拉多有个很好的职位。后来,他讲道:
  “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给你讲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有一次霍拉斯·格里利经过这条路。离开卡林城时,他对车夫汉克·蒙克说,他已约好要在普莱塞维尔大学演讲,急着要赶路,汉克·蒙克鞭儿甩得叭叭直响,车速快得怕人。马车蹦蹦跳跳,颠簸得那么的,把霍拉斯大衣上的钮扣全抖掉了,后来,他的头撞穿了车顶篷,他就对汉克·蒙克大声叫喊,请他赶得稳当点——说他不象刚才说的那么急了。但汉克·蒙克答道:‘坐好吧,霍拉斯,我会把你准时送到那里。’——你们也敢打赌,他当然及时赶到了,可他还剩下些什么哟!”
  几天后,在布里杰要塞,上来个骑兵中士,他的确是个正而八经的军人。在整个旅途中,我们还没有从别人那里得到这么多精辟而有条理的军事知识。在我国的这个蛮荒地方,居然能够找到一个对他的本行里有用的知识无所不知的人,这真令人吃惊,况且他的军衔又那样低,举止又是那样谦和。我们听他讲了足足三小时,始终兴致勃勃。最后,他提到穿越大陆旅行这个题目,马上讲道:
  “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给你讲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有一次霍拉斯·格里利经过这条路。离开卡森城时,他对车夫汉克·蒙克说,他已约好要在普莱塞维尔大学演讲,急着要赶路。汉克·蒙克鞭儿甩得叭叭直响,车速快得怕人。马车蹦蹦跳跳,颠簸得那么凶,把霍拉斯大衣上的钮扣全抖掉了,后来,他的头撞穿了车顶篷,他就对汉克·蒙克大声叫喊,请他赶得稳当点,说他不象刚才说的那么急了。但汉克·蒙克答道:‘坐好吧,霍拉斯,我会把你准时送到那里。’——你们也敢打赌,他当然也及时赶到了,可他还剩下些什么哟!”
  离开盐湖城八小时后,一个摩门教牧师在一个小站上了车,他是一个和蔼、亲切、善良的人,一个任何陌生人一看见就会产生好感的人。他用朴实的语言讲述了他的同胞的流浪生活与无人同情的辛酸遭遇,我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凄凉的声音。没有哪一个布道人的口才有这个流浪者那样美好,那样动人,他生动地描绘了第一批摩门教徒穿过平原,悲惨地挣扎着,走向他们的流放地,荒芜的道路上布满坟场,洒满泪水。他的话使我们极为感动,当谈话转到较轻松的题目,谈论我们将经受考验的这块古怪的大地的自然景色时,大家都松了口气。大家高高兴兴地讨论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最后,这位乘客说道:
  “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给你讲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有一次霍拉斯·格里利经过这条路。离开卡森城时,他对车夫汉克·蒙克说,他已约好要在普莱塞维尔大学演讲,急着要赶路,汉克·蒙克鞭儿甩得叭叭直响,车速快得怕人。马车蹦蹦跳跳,颠簸得那么凶,把霍拉斯的钮扣全抖掉了,后来,他的头撞穿了车顶篷,他就对汉克·蒙克大声叫喊,请他赶得稳当点,说他不象刚才说的那么急了。但汉克·蒙克答道:‘坐好吧,霍拉斯,我会把你准时送到那里。’——你们也敢打赌,他当然也及时赶到了,可他还剩下些什么哟!”
  在拉格镇前面十英里处,我们看见一个可怜的流浪汉,躺在地上奄奄待毙。他已走得筋疲力竭,实在拖不动腿了。饥饿和疲乏压垮了他。把他丢在那里不管实在不仁道。我们给他付了去卡森城的车钱,把他抬上车。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显得还有口气。我们给他按摩,把白兰地灌进他嘴里,最后才使他慢慢苏醒过来。然后,我们又喂了他点东西,渐渐地他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感激的心情使他的目光柔和起来。我们整理了邮包床,用我们的衣服给他垫在头下,让他躺得尽可能舒服些。对此他感激不尽,仰视着我们,用虚弱而颤抖的声音诚恳地说道:
  “先生们,我们素不相识,你们却救了我的命;虽然我无力报答,但我想至少可以使你们漫长的旅行轻松一会儿。我想你们还不熟悉这条路,而我却了如指掌。在这方面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件十分可笑的事,如果你们愿意听的话。霍拉斯·格里利——”
  我激动地打断他的话,说:
  “可怜的陌生人,再讲下去你有生命危险。我原来是个魁梧健壮的小伙子,但现在,你看见我是这么个丧魂落魄的样子,是什么把我折磨成这副模样的呢?就是你打算讲的那件事情。那件陈旧乏味的轶事缓慢地却是坚持不懈地耗尽了我的精力,弄垮了我的身体,吞噬了我的生命。可怜可怜我这悲惨的处境吧,只饶了我这一回,换个话题,讲一讲乔治·华盛顿的少年时代和他的小斧头吧。”
  我们得救了,那个人却没有。他极力挺住,想把那件轶事留在脑中,结果死在我怀里。
  现在,我明白了,我不应该对那整个地区最强健的居民提出这个请求,更不用说对这个只剩一层皮的人了。在太平洋之滨住了七年以后,我才知道,没有一个乘客或车夫当着陌生人的面打断了这个轶事而居然没有丢掉性命的。六年间,我曾一次又一次地乘马车翻越内华达和加利福尼亚山脉,那件不朽的故事我听了四百八十一次或者四百八十二次。我还列了张单子。押车讲,房东讲,车夫必讲,乘客偶尔讲,地道的中国佬和游荡的印第安人详细地讲。同一个车夫在同一个下午对我讲了两三遍。它用从通天之塔传到世间的各种各样的语言对我讲,还洋溢着威士忌、白兰地、啤酒、香水、烟草、大蒜、洋葱、蝗虫的味道,人的子孙把这一系列东西吃喝进去,再把它们的各种风味加在这个故事上面。我对任何轶事都没有象对这件听的次数那样多;我闻的各种轶事没有象这件的味道那样气味杂七杂八。凭它的气味,你根本不能认出就是这件轶事,因为每当你以为已经识别出了它的味道,它的味道又变了。贝亚德·泰勒描写过这件古老的轶事,里查森出版过;还有琼斯,史密斯,约翰逊,罗斯·布朗以及所有在尤尔斯堡和旧金山之间的茫茫大道上任何一处落过脚的新闻记者都写过这件轶事;我听说它被收在犹太法典里,我看见它以九种文字出版;有人告诉我在罗马宗教裁判所里经常使用;我现在遗憾地得知有人还要为它谱曲,我认为这样做不对。
  大陆上的驿马车消失了,马车夫阶级也不复存在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将这老掉牙的轶事遗赠给了他们的继承人——铁路制闸工和押运员。如果这些人还用这件事来折磨列车上的乘客,如同昔日许多人所受的折磨那样,太平洋沿岸真正壮丽的东西就不再是约·塞密蒂国家公园和古杉,而是汉克·蒙克以及他与霍拉斯·格里利的历险记了。
第二十一章
  碱尘——荒凉和期望——卡森城——旅行结束了——我们被介绍给几位市民——奇特的责备——华休西风——华休西风的上班时间——州长的宫殿——政府办公室——法国女房东布里奇特·奥弗兰尼甘——一影子的秘密——一场骚动的前因后果——爱尔兰大队——奥弗兰尼甘的房客——勘测之行——塔兰图拉蜘蛛逃跑了
  第二十天的早上,我们漫长的旅行已临近结束了。中午,我们就将到达内华达的首府——卡森城。我们并不怎么高兴,反而感到遗憾。这是一次愉快的旅行,每天都饱赏了奇异风光,现在,我们已经过惯了马车生活,甚至很喜欢它;因此,在一个村子里安下身来,过一种单调的生活,并不舒服,反而使人沮丧。
  显然,我们的新家是一片沙漠,四周是白雪覆盖着的荒山。看不到一棵树,只有无边无际的山艾树丛和肉叶刺藜。它们把一切都染成灰朴朴的颜色。我们在深深的碱灰中耕行,卷起厚厚的尘烟,象个着火的房屋,冒着浓烟划过沙漠。我们浑身是灰,象个面粉匠,还有马车,骡子、邮包和车夫也一样——我们,山艾树和周围的景色都是同一种单调的颜色。远处笼罩在漫天沙尘中的长串货车,就象一幅草原烈火图。牲口及其主人是可见的仅有活物。除了这些,只有我们在一片凄凉、寂寞的荒漠之中行进。每走二十步,就要经过一具某种动物的干尸,它那粘满灰尘的皮紧紧地裹住空空的枯骨。常常可以看见一只阴沉的渡鸦坐在头骨或股骨上,警惕而严厉地注视着过往的马车。
  卡森城慢慢进入视野。它坐落在一块大平原的边缘。从数英里以外看去,它仅仅是严峻的群山的阴影俯视下的一串白色的斑点,那些山峰一个个巍然屹立,孤傲而清高。
  我们到达目的地,下了车,马车继续前进。这是一个“木头”城;人口两千。主街的店铺由四、五排白色小木房组成。这些房子用来坐则太高,作其它用途则又太矮,实际上根本不够高。它们一间一间紧紧地挤在一起,好象这个广阔的平原上缺乏空地皮似的。人行道上铺的是稀稀拉拉的石板,人走在上面会格格作响。城中央,面对着商店的是“广场”。这是落矶山区里城市的特产——一块宽敞的空地,没有栅栏,中间有一根旗杆。这是个有用的地方,公开拍卖,马匹交易,群众大会在这里举行,军队也在这里安营扎寨。广场的另外两侧对着商店、机关和马厩。卡森城的其余部分就相当凌乱了。
  在驿车公司里和从旅馆去州长府邸的路上,我们被引见了几位公民。这些人中有一个叫哈利斯的先生,骑着马。他正要开口说什么,突然改口说道:
  “实在抱歉,请稍候片刻;那边那个证人硬说我参与了加利福尼亚马车抢劫案——这是无礼的举动,多管闲事,先生,因为我根本不认得那个人。”
  然后,他拍马过去,用一支六发左轮训斥那个陌生人,后者也用一把枪来作辩解。当双方的子弹打完后,那个陌生人又装上子弹开了几枪(还补上一鞭),哈利斯先生便骑马跑过来,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回家去了,一颗子弹击穿了他的肺,几颗钻进了屁股;从这些洞眼里涌出小股的鲜血,顺着马背淌下来,弄得那畜牲怪模怪样。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哈利斯开枪打过人。但是这件事使我回想起了我们在卡林城的第一天。
  这就是我们那天的所见所闻。下午两点,如同往常一样,每天一次的“华休西风”刮了起来;随风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尘土,有美国的面积那么大,内华达准州的首府不见了。然而对于新来乍到的人来说,这景色并不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的。在高空,遮天蔽日的尘云中黑压压的裹带着一些奇怪的东西——活的、死的,东飘西荡,来来去去,在翻卷的灰尘中时隐时现——草帽、小鸡和阳伞被卷上了最高最远的天空;毛毯,铁皮招牌,艾灌丛和木瓦在稍下面一层;门口擦鞋用的棕垫,车毯更低一层;下一层是铁鍬和煤斗;再下一层是玻璃门、猫儿和小孩;再下一层是贮木场上吹散的木材,轻便马车和手推车;最下一层,离地三四十英尺,则是飘飘荡荡的房顶和空空的木棚。
  真使人眼花镜乱,要是能弄出眼睛里的沙子,本来还会看到更多。
  但正经说,“华休西风”是非同小可的。它刮倒不结实的房屋,有时揭起木屋顶,把铁皮瓦象活页乐谱一样卷起,有时它还吹翻驿车,摔出乘客;据说那里之所以有那么多秃头,原因是当他们仰望天空,搜索帽子时,风把头发吹走了。夏天午后,卡森城的街上很少显得死气沉沉,因为有那么多的人们在他们逃跑的帽子后面扑腾,就象女招待们在拦截一只蜘蛛一样。
  “华休西风”(华休是对内华达的亲呢的称呼)是一股怪风,无人知晓它‘神兮何来’。即是说,没有人知道它是在什么地方产生的。它是从西方的山那边吹过来的,但是翻过那山脊一看,山那边连一丝风也没有!也许它临时在山巅上形成,并从那里吹过来。夏天,它极有规律。它的上班时间是下午两点到次日凌晨两点;在那十二小时中,任何敢于外出的人都必须考虑到风的影响,否则他就会被吹离他的目的地一两英里。尽管如此,去到旧金山的华休人要抱怨的第一件事,就是说那里的海风大凶了!风里面充满人情味。
  我们发现内华达准州州长的庄严的宫殿是一座白色木结构平房,里面有两间小屋,前面有一根柱子撑起屋顶——为的是显得气派——这使市民们恭恭敬敬,印第安人畏若神明。新来的准州首席法官和副法官还有政府其它官员的官邸不那么气派。他们在附近租房食宿,在寝室里办公。
  州务秘书和我在一个可尊敬的法国妇女的“庄园”里安下身来,她叫布里奇特·奥弗兰尼甘,是州长阁下的随营女郎。她刚认识他时,他还是纽约警察局长,正飞黄腾达,现在他落泊到这内华达当准州长,可她不愿意抛弃他。我们的房间在第一层,对着广场,摆进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公用防火保险箱和那部大字典,剩下的空间还可以站下一个客人——或许两个,但不能担保不把墙壁挤变形。但那墙壁经受得住这种压力——至少那块间壁能行,因为那块间壁是由一块白色“手工布”从这只角牵到那只角做成的。这是卡森城的惯例,其它形式的间壁很少见。如果你处在暗中,而隔壁邻居点着灯,那布上的影子有时可以告诉你一些稀奇的秘密!这些间壁通常用缝在一起的旧面粉口袋做成;于是平头百姓和达官贵人的区别就是,平头的面粉袋上没有装饰,达官的墙壁上满是残留的壁画——即是面粉袋上红红蓝蓝的磨房标记。偶尔,还有些上层人物把《哈珀周刊》上的画片贴在间壁上,来装饰白色的手工布。在多数情况下,阔人和有教养的人还会拥有痰盂以及别的浪费的和奢移的爱好。我们有一块地毯和真正奶油色陶质面盆,结果,遭到了奥弗兰尼甘“庄园’其它房客们的公开嫉恨。当我们还挂上一块印花油布窗帘时,就简直是提着脑袋玩命了。为了避免流血,我们搬到楼上去和无衔头的平民住在一起,二楼仅一间屋子,十四张没上漆的柏木床分列两排。
  这十四个人是个快活的集体,大部分是州长的随行人员,他们在纽约和旧金山之间作了选择,就来了,觉得在边区混点面包皮,找份差使,情况总不会比原来糟糕,说不定还会混得更象样些。他们是人人皆知的“爱尔兰大队”,虽然州长的所有随员中只不过四、五个爱尔兰人。好脾气的州长阁下对有关他的随从的流言大为不满,尤其是有人谣传说他们是他雇佣的刺客,随行而来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拉选票!
  奥弗兰尼甘太太为他们提供膳宿,每人每周交十美元,他们高高兴兴地付了支票。他们很满意,但是布里奇特马上发现卡森城的公寓的惯例是支票不能兑现。于是她去打扰州长,请他为那个“大队”找点事干。她和他们的一致要求终于使他有些无可奈何了。最后,他把大队召集起来,宣布道:
  “先生们,我为你们安排了一份既可发财又有益处的差事。这份差事将使你们在美妙的景色中得到娱乐,使你们通过观察和研究得到无穷的机会来充实你们的心灵。我要你们从卡森城向西勘测一条铁路线。州议会开会时,我将要求通过必要的法案,为你们提供补贴。”
  “什么,是翻越西尔拉内华达山脉的铁路吗?”
  “唔,要不,就向东边某个地方勘测吧!”
  他把他们弄成了勘测员,牵测链的人等等,把他们放进了沙漠。这“娱乐”太过分了!拖着脚步,拉着测链,穿过灌木,顶着烈日,在牛骨头、郊狼和毒蜘蛛中间进行的娱乐。“浪漫的冒险”也不过如此了。他们勘测得很慢、很谨慎,很仔细。第一个礼拜,他们天天回来,满身灰尘,脚酸腿痛,又饥又渴,但很快活。他们带回许多毛茸茸的大蜘蛛——塔兰图拉毒蜘蛛——在“庄园”的楼上倒扣着杯子把它们监禁起来。一周后,只得在野外露营,因为已向东走了很远了。他们多次讯问那个含糊的“某个地方”到底是哪里,但得不到答复。最后,对一封询问“向东多远”的特别急迫的电报奈州长回电说:
  “到大西洋,该死!然后架桥一直向前!”
  这封电报使那些满身灰尘的人都跑回来了,他们打了个报告,不干活了。这件事州长很满意。他说,奥弗兰尼甘想用大队的伙食问题要挟他,而他却想从小伙子们那里取乐;他说,(眼睛象往常那样愉快地眨着)他的意思是要他们勘测到犹他州,然后电告杨伯翰,以非法侵入罪吊死他们!
  勘测员们带回好些塔兰图拉毒蜘蛛,这样房间里的搁板简直成了个大动物园。有的蜘蛛会用它那毛茸茸、肌肉发达的腿傲慢地站在公用盘子上,如果有人伤了它们的感情或是冒犯了它们的尊严,它们将是动物界最邪恶的亡命之徒。哪怕是轻轻地碰一下它们的玻璃囚室,它们就会一跃而起,摩拳擦掌。勇猛吗?——骄傲吗?的确,它们还会检起稻草,象国会议员一样剔牙齿。大队刚回来那个晚上,照例刮起了猛烈的西风,约摸半夜时分,邻近的马房屋顶给刮掉了,它的一角轰隆一声打到了我们的庄园旁边。大家一齐惊醒,暗中集合起来,在床间狭窄的过道上翻来扑去。混乱中,波伯·H——从沉睡中跳起来,头碰翻了一块搁板。他立刻大叫道:
  “快跑,伙计们,蜘蛛跑出来了!”
  没有什么警报有这等可怕。没有人再想跑出去,怕的是踩到蜘蛛上。每个人都摸索着跳到一个箱子或一架床上去。接着就是一阵最奇特的沉静——是可怕的紧张的沉静——等待,期望,恐惧。屋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十四个近乎赤条条的汉子战战兢兢地立在箱子上或床上,你只得凭想象去了解那是什么个怪象了。在沉静中偶尔出现一下骚动,你只能根据声音猜测出是谁和他的位置,或是判定难友在摸索着改变姿势时发出声音的位置。人们发出的声音不过是简单的几个字。只要听到有人轻轻地叫一声“哎哟!”接着就是啪地一巴掌,你就可以知道有位先生觉得毛绒绒的毯子或别的什么东西擦着了他赤裸的皮肤,他已从床上溜下去了。又是一阵沉静。立刻,就会听到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有,有,有什么东西爬到我背上来了!”
  时不时,你会听到轻轻地一抓,一声悲惨的叫声,“我的妈呀!”这时,你就知道有人当机立断地从他认定有蜘蛛的那个地方逃开了。紧接着屋角里一个疯狂而清晰的声音嚷道:
  “我捉住它了!我捉住它了!”(停顿,大概是换姿势)。“不,它捉住我了!哎呀!他们不会拿盏灯来吗!”
  这时,奥弗兰尼甘太太提着灯上来了,虽然她急于想知道那飞来的屋顶造成了多大的破坏,她还是明智地等了一会儿才掌灯,下床。现在,她上楼来看看风是不是住了,是不是小些了。
  灯光射进来,那场面真是壮观,有的人会觉得有趣,但我们却没有那个感觉。我们是那样古怪地站在箱子上、盒子上或床上,衣着那样离奇,而我们实在痛苦,真正悲哀,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也笑不出来。我知道,处于那些爬来爬去,嗜血恶毒的塔兰图拉蜘蛛的包围之中,要是那紧张的几分钟再超过一秒钟,我就支持不住了。我十分可悲地从一架床跳到另一架床,从一个箱子跳到另一个箱子,每当摸到毛茸茸的东西,就以为摸到毒刺了。我宁愿去打仗也不愿再经历一次那种事件。没有人受伤,那个自以为被蜘蛛“捉住了”的先生搞错了——原来是箱子缝夹住了他的手指头。再也没有看见那些逃掉的蜘蛛,一共有十或十二个。我们点起蜡烛,上上下下到处搜索,但没有找到。又上床去睡觉吗?我们没那样干,给钱也不干。大家坐下来打牌,警觉地注意着敌人,直到天亮。
第二十二章
  富翁的儿子——向塔霍湖进军——绚丽的风光—一湖上泛舟——林边露营——起死回生的气候——划出一片土地——取得了资格——一附属的小屋和栅栏
  八月末,天空无云,秋高气爽。在两三周内,我奇迹般地迷上了这块新奇的土地,决定暂时推迟回“合众国”的日期。我已习惯了戴上耷拉着边的破草帽,穿上蓝色羊毛衫,裤脚塞进靴筒里,不穿外衣、背心和吊裤带,还颇为自得。我觉得这样又粗扩又“霸道”(史学家约瑟福斯在他那精彩的关于圣殿的毁灭的一章里提到过这个词),我觉得这样最有趣,最浪漫。我是个政府官员,但这只不过是为了虚荣,既无事干也无薪俸。这是个奇怪的闲职。我是州务秘书大人的私人秘书,但我们两人都没有什么可写的。于是约翰尼·K一和我成天潜心于娱乐。他是俄亥俄州一个富翁的儿子,出门来寻求消遣。他达到了目的。我们听许多人提到绝佳的塔霍湖。最后,好奇心驱使我们要去看一看。三、四个大队队员已去过那里,在湖畔上划出了几块林场,搭起帐篷,里面贮存了一些粮食。我们肩披两条毯子,各提着一把斧头,就出发了——我们想自己开辟一片林场,发财致富。我们步行前往,读者可能会觉得骑马去方便些,但有人告诉我们只有十一英里。我们走了一大段平路,又艰难地登上了一座大约有一千英里高的大山,往下看去,没有湖泊。从那边下山,穿过山谷,费力地登上一座显然有三、四千英里高的山,再向下看去,还是没有湖。我们疲劳不堪,汗流侠背地坐下来,雇了两个中国佬帮我们咒骂那些欺骗我们的人。赌够了气,又立即以恢复过来的精力和毅力继续那长征。我们步履蹒跚地跋涉了三、四个钟头,最后那湖泊突然映入眼帘——一片壮丽的蓝色湖水,海拔六千三百英尺,四周耸立着还高出整整三千英尺的皑皑雪峰!它呈巨大的椭圆形,周长足有八、九十英里。它躺在那里,平静的水面清晰地映出群山,我想,这必定是世界是最迷人的图画。
  我们找到了大队兄弟们的小船,刻不容缓地登船横过湖湾,向着标明营地位置的路标划去。我让约翰尼划船——不是我不愿出力,而是因为我划船,船却往后倒退,这会使我感到恶心的。但是我掌舵。前行三英里,夜幕降临时,来到了营地。登上岸去,疲乏不堪,饿得要命。在岩石中的“窖里”找到了食品和炊具,我已精疲力竭,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约翰尼拾柴做饭。任何人如果经受了我受的那份罪,都会想休息的。
  晚餐十分可口——烤面包,煎腊肉,还有清咖啡,四周的宁静也十分可口。三英里远处有个锯木场,那里有些工人,但在这宽广的湖岸上一共还不到十五个人。天黑了,星光灿烂,巨大的明镜上钻石闪烁,在肃穆的沉静中我们默默抽着烟,忘却了一切烦恼和痛苦。睡觉时,我们在两块大石头之间温暖的沙滩上铺上毯子,很快就进入梦乡,毫不在乎成群的蚂蚁从衣缝里爬进来探究我们的身体。什么也不能打扰那死死缠着我们的睡眠,因为它是公平地挣来的。就是我们有愧的话,那天晚上道德法庭也会休庭的。睡意朦胧时,起风了,湖水的浪花拍击着沙滩,将我们催入梦境。
  夜晚,湖岸上总是很凉,但我们有足够的毯子,觉得很暖和。整整一夜,一块肌肉也没动一下,清晨一觉醒来,还是入睡时那个姿势。我们马上起床,感到神情清爽,疲劳完全恢复,疼痛全部消失。在这样的经历中,我真是体验到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那天早上,我们打得过十个前一天我们那样的人——那简直是病人。但世人愚钝,却去采用“水疗法”,“运动疗法”,以及出国疗养。埃及的木乃伊在塔霍湖畔露营三个月也会恢复他远古时的精力,味口会好得象头鳄鱼。当然我不是指最古老最干的木乃伊,而是指稍微新鲜些的。云中的空气非常清新,纯净,凉爽宜人。为什么不会是这样?天使们呼吸的就是这种空气。我想,躺在这沙滩上就是通宵不睡,也不会有丝毫倦意。那不是在屋顶下,而是在苍穹下,那里夏季极少下雨或者根本无雨。我认识一个人,他到那里去等死,但他失败了,他刚去时是具骨头架,几乎站立不稳。他吃不下东西,成天仅读点书,思索未来,此外什么也不做。他经常在房子外睡觉,一日三餐,有什么吃什么,在三千英尺的山上打猎作乐。三个月后,他不再是具骨头架,体重增加十分之一吨。这不是虚构的故事,而是真人真事。他原来害的是肺病。我很自信地把他的经历推荐给别的骨头架们。
  又是我监督做饭,一吃过早饭,我们登上小船,沿湖划了三英里,爬上岸去。我们喜欢这个地方的景色,于是,我们要了三百英亩,在一棵树上刻下个“告示”。这是一块黄松林——茂密的森林,树木高达一百英尺,根部直径一至五英尺。很有必要把我们的财产围起来,要不就保不住。这就是说有必要在这里或那里砍下一些树,让它们倒下来形成一个圈子(中间当然有很宽的空隙)。我们每人砍了三棵树,发现这项工作使人累断骨头,便决定把我们的财产“寄托”在这些树上面,如果它们能保住财产,当然不错;如果保不住,那就让财产从空隙中间流出去吧;为了那么几亩土地累死累活,委实划不来。第二天,我们又回来修一座房子。为了保住财产,房子也有必要。我们决定修一座宽敞的木房子,要让那些大队弟兄们眼红;但刚砍倒一棵大树,把它刨平的时候,似乎又没有必要那么讲究,于是我们决定用小树来造。但刚砍下刨平两棵小树,又觉得再朴实点的建筑更实用些;于是又决定搭一座“灌木棚”。第二天,我们全力以赴来办这件事,但我们“磨磨蹭蹭”,讨论又讨论,下午已过去了一半,才搭好一半,因为得一个人看着,一个人砍灌木,免得两个一转背就找不到砍下的枝条,它们和周围的植物太不易分辨了。不过,我们仍然很满意。
  现在,我们成为地主了,弄到并占有了适当的土地,又是在法律的保护下,于是我们把家搬到自己的王国里来,享受只有这种经历才能带来的独立的欢乐。第二天下午,舒舒服服地酣睡了一觉之后,我们带着所有能搬走的食物和炊具——确切地说是借走的——上了船,天黑的时候,我们在自己的领土上靠了岸。
第二十三章
  幸福的生活——塔霍湖和它的脾气——透明的水——大祸临头——火!火!——壮观的火景——又无家可归了——我们回到湖上——风暴——回到卡森
  如果说还有一种生活比以后两三周里我们在林场里度过的那种生活更幸福的话,那一定是我在书本上还没有读到过的,或是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一种生活。在那些日子里,除了我们自己,看不见一个人影,除了风声、浪声、松涛声以及远处偶尔的雪崩声,听不见一丝声音。四面的森林又茂密又凉爽,顶上的睛空,阳光灿烂,前面浩瀚的湖面,或是波平如镜,或是微波荡漾,或是黑浪汹涌——全凭大自然的脾气;周围的群山上,森林苍翠,滑坡道道,沟谷条条,白雪耀眼,和谐地勾划出一幅完美的画面。景色是那样地迷人,令人陶醉和心旷神恰。眼睛总是看不够,无论是白天或者黑夜,风平浪静还是狂风暴雨;只有一点不足。眼睛不能一直看,睡觉时只好闭上。
  我们在水边的沙滩上睡觉,两块大石头把我们夹在中间,为我们抵挡着猛烈的夜风。我们不再吃安眠药帮助入睡。天刚蒙蒙亮,我们即起身作竞走,消耗掉过剩的体力和多余的精神。那就是,约翰尼竞走——而我替他拿帽子。吃过早饭,惬意地抽着烟斗,我们观看着哨兵似的山峰抹上朝晖,眼睛又随着强烈的光线扫过阴影,解放了被黑夜俘虏了的悬岩和森林。我们注视着水面上那五彩斑烂的图画在扩大,明亮,直到每一片森林,每一座悬崖峭壁的细节都绘画出并添上了最后一笔,完成了那迷人的奇凤,然后才去干“正经事”。
  我说的正经事就是坐船在水面上飘荡。我们在北岸,那里水底的礁石有灰的,有白的。这使水比别的地方清澈透明得出奇。我们通常划离岸边一百码,然后躺在船板上沐浴着阳光,任小船尽情地在水面上荡漾。我们很少说话。因为谈话会搅乱这安息日般的平静,破坏这奢侈的休息和懒洋洋带来的梦境。湖岸锯齿般地曲折,嵌着深深的、蜿蜒的小湾,周围是狭窄的一溜沙滩;沙滩边上,高山拔地而起,直插云端,就象巨大、几乎垂直的高墙一样巍然耸立,上面覆盖着高大的松树。
  湖水异常清澈,只有二、三十英尺深的湖底清晰可见,小船真象是在空中飘荡!是啊,就是八十英尺深的地方也是这样。看得见每一颗小石头,每一条红斑鲑鱼,每一块巴掌大的湖底。我们趴在船上,经常看见如乡村教堂般大的花岗岩突然耸起,象是要冲出水面,倾刻,它又吓人地似乎人戳着我们的脸,我们禁不住要抓起桨来,躲开这危险。但是,小船从上面过去了,大石头又沉了下去,这时,我们才发现,就是我们在它正上方的时候,离那石头也至少有二、三十英尺远,通过这明镜向深处看去,水不仅透明,而且光亮夺目,叫人眼花缘乱。一切东西透过水看去,它的轮廓,甚至每一细节都特别清晰而生动,透过同样厚度的空气是看不到这些的。船下的空间是那样空旷,漂缈,在半空中高高飞翔的感觉是那样强烈,我们把这种航行叫做“气球旅行”。
  我们常钓鱼,但平均每周还钓不到一条。可以看见成千上万的鲑鱼在空荡荡的水下穿来游去。或在礁石缝里睡觉,但它们不咬钩——也许他们清清楚楚看见了钓鱼线。我们经常选定一条鲑鱼,耐心地放下诱饵,固执地放在八十英尺深水下它的鼻子上,但它总是极不耐烦地把诱饵拨开,又换一个姿势。
  我们偶尔也游泳,水看起来十分温和,实际上寒冷刺骨。有时,我们离岸一两英里,来到“蓝水”区域,因为水很深,那里的水就象蓝靛一样呈深蓝色。正式测量结果表明,湖心深达1525英尺!
  有时,在闲散的下午,我们躺在帐篷里的沙地上,抽着烟斗,看一些古老破旧的小说。晚上,我们围着篝火玩二人牌和七点,锻炼智力。那副牌相当油腻破旧,一个学生要花整整一个暑假才分得清梅花A和方块J。
  我们从来没有在“房子”里睡过觉,一是因为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去住,再是这座房子是用来占地的,仅此而已。我们并不想滥用它。
  粮食慢慢地要吃光了,我们到原来的营地去装粮食。走了一整天的路,天黑时分,又回到了家,又饿又累。约翰尼把大部分粮食搬到我们的“房子”里去,以供将来之需,我把一块面包,几块腊肉和咖啡罐提上岸,靠在一棵树上,生起火,又回到船上去取煎锅。我正忙着,突然听见约翰尼大叫一声,回头一看,看见我点的那堆火已经吞没了那间房子!
  约翰尼被隔在火的那一边,他只好从火焰中钻过来,我们两人站在湖岸上,无可奈何地望着这场灾祸。
  地面上铺着厚厚的一层干燥的松针,火苗一舔着它们就如同触发了火药一样。看到那高高的火苗以疯狂的速度流窜,真是惊心动魄!我的咖啡罐不见了,所有的东西都跟着付之一炬。一分钟以后,火苗燃着了六至八英尺深,干燥而密集的灌木丛,接着发出轰轰隆隆,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十分可怕。我们目瞪口呆地站在船里,象中了邪一样。
  半小时以内,我们面前已是一片翻腾耀眼的火海!它正向毗邻的山脊挺进——翻上山梁,消失在那边的山谷里——又立即冲出来,向更远的山脊扑去——一片更加光亮耀眼的火焰泻向山野,又冲下去——再腾空而起,越来越高,爬上山腰——把大团的火焰抛向四面八方,让它们拖着红色的尾巴,在遥远的山梁上和沟谷中乱窜,直到看不见为止,远处的高山好似罩在一张彤红的熔岩结成的破网之中。从水面看过去,悬岩和山头都被血红的火焰映得彤红,顶上的天空被照得象个地狱!
  这一切都被复制在光亮如镜的湖面上!两张图画都极为壮观,都很美丽;但湖里那一张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瑰丽,使你眼花缘乱,目不交睫,神魂颠倒。
  整整四小时,我们出神地坐着,一动也不动,根本没想到晚饭,一点也不觉得疲倦。到十一点,大火燃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黑暗又偷偷地溜了回来。
  饥饿也回来了,但没有一点吃的。粮食都给烧毁了,这毫无疑问,不过我们没有去看。我们又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没有一点财产了。栅栏不见了,房子也烧掉了;这些都没有保过险。我们的松林烧焦了,枯树给烧成了灰,那大片的灌木林也一扫而光。好在毯子一直是放在我们睡觉的沙床上,我们只好躺下来睡觉。次日早晨,我们动身回老营去,从岸边划出了老远一段路,突然起了风暴,我们不敢冒然登岸。我往船外舀水,约翰尼艰难地划着船,穿过波涛,来到越过营地三、四英里的地方。风暴越刮越猛,这时,我们觉得与其被吞进一百噚深的水底,倒是冒险登岸更好些;于是,我们试了试,我坐在船尾,船头直指湖岸,后面拖着汹涌的白浪。船头一触岸,一个大浪扫过船尾,把我们和船上的东西一齐冲到岸上,这倒省事。那天剩下的时间,我们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发抖,挨了整整一个通宵的冻。早上,风暴停了,我们刻不容缓地向营地走去。我们太饿了,把剩下的贮藏品吃了个精光,然后回到卡森去,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们,请他们原谅。其实,这应该算在灾害的账上。
  在那以后,我到塔霍湖去过多次,多次死里逃生,经历的危险令人一想使毛骨悚然。这些事情在任何历史上都没有过记载。
第二十四章
  决定买一匹马——卡森的马术——诱惑——我得到坦率的劝告——买了匹纯种墨西哥马——第一次骑马——蹦高的能手——我把马借给别人——借马者的遭遇——打算卖掉它——试验的代价——陌生人上当了
  我决定弄匹马来骑骑。这些奇装异服的墨西哥人、加利福尼亚人和美籍墨西哥人,每天在卡森城大街上表演的骑术是那么疯狂,豪放,壮观,除了在马戏场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真棒!微微俯身向前,舒服而自在,宽边草帽前面卷起,长长的套索在头上挥舞,放马急驰,象一阵风一样穿城而过,再过一分钟,就只剩下遥远的沙漠上的一团烟尘;快步跑时,他们英武、优雅地端坐在鞍上,成了马的一部分;不象骑术学校那种南茜小姐式的上下颠簸。我很快就学会了分辨马和奶牛,心急火燎地想要多学些。我决定买一匹马。
  正当这想法还在使我心烦意乱,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一个拍卖商骑着一匹黑色的牲口匆匆跑进了市场,这东西身上疤疤块块,棱角毕现,就象一匹骆驼,样子的确很难看;但听他喊叫着:“卖啦,卖啦,二十二!——连马带鞍加缰绳,二十二美元,先生们!”我心痒痒地简直不能自持了。
  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过后才知道他是那个拍卖商的弟弟)注意到了我眼巴巴的神情,评论说,这匹马真是好得了不得,价钱又那么便宜。还说单是那副鞍子就值那点钱。那是一副西班牙鞍,面子是叫不出名字的极难得的鞋底皮。我说我还拿不定主意。于是,那个目光锐利的人好象是在“打量”我,但他一开口我就疑虑全消了,因为他的态度一派豪爽、坦率、诚恳。他说:
  “我熟悉这匹马——非常熟悉。你不是本地人吧?我猜。所以你大概以为它是匹美国马,但我担保不是。它绝对不是那种东西,不过——原谅我声音得放低些,旁边有人——它是,毫无疑问,它是一匹纯种墨西哥马!”
  我不知道纯种墨西哥马有什么好处,但听那人的口气,我暗暗打定主意,就是死也要一匹墨西哥马。
  “它还有别的什——什么好处吗?”我问道,极力压抑着迫切的心情。
  他用大姆指勾着我的军用衬衣口袋,把我拉到一旁,贴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出这几个字:
  “它能跃过美国的任何东西!”
  “卖啦,卖啦,卖啦——二十四元半,先——”
  “二十七!”我激动地大声叫道。
  “成!”拍卖人喊道,把那匹纯种墨西哥马牵给我。
  我狂喜不已,付了钱,把它牵到附近一个牲口棚,让它吃草,休息。
  下午,我把那匹牲口带到广场,一些市民抓住它的头,另一些拉住它的尾,我骑了上去。他们刚一松手,马就把四蹄攥成一团,弓下腰来突然往上一拱,把我直弹起三、四英尺高!我直端端地落下来,又坐在鞍子上,立即又弹起来,几乎落在前桥上,又弹起来,落在马脖子上——这一切都发生在三、四秒钟的时间。然后,它抬起前蹄,后蹄着地直立起来,我拼命搂住它那瘦脖子,滑回鞍子,抱住不放。它放下前蹄,马上又抬起后蹄,向空中狠狠地一蹬,倒立起来。接着又放下后蹄,继续表演原来那套把戏,把我射向空中。我第三次腾在空中时,听见一个陌生人说:
  “啊,幸好它还没蹦!”
  我正在半空中,有人啪地给了马一鞭,当我落下来时,那纯种墨西哥马已经不见了。一个加利福尼亚小伙子追上去抓住了它,问是否可以让他骑一回,我答应让他享受一次。他骑上那纯种,立即被送上了天,待他降落下来时,狠踢了一下马刺,那匹马象电报一样地射走了。它象鸟儿一样跃过三重栅栏,消失在通向华休谷的路上。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叹了口气,自然而然地一只手捂着额头,另一只手按住小肚子。我相信,直到那时,我才充分认识到人体机器的缺陷——因为我还需要一两只手来按住别的地方。笔墨难以形容我是怎样给弹向空中的,谁也无法想象我的骨架已经松散到了何等程度——外面、里面、全面都抖散了架,揉在一起又扯了开来。不过,我旁边围着许多表同情的人。
  “外地人,你上当了,这个地方每个人都认识这匹马。每个小孩和印第安人都能告诉你这匹马要蹦,它一蹦起来就成了美洲大陆上最可恶的魔鬼。你听我说,我是卡利,老卡利,老阿贝·卡利。还有,它是匹货真价实,地地道道的纯种墨西哥马,还是个不一般的贱种。唉,你这个青萝卜疙瘩,如果你沉住气,你会得到许多机会买一匹美国马,价钱也比你那匹该死的外国杂种贵不了多少。
  我默不作声,但打定主意,如果为那个拍卖商的兄弟举行葬礼,只要我还在这个地方,我一定放弃一切娱乐,去给他送葬。
  奔驰了十六英里之后,那个加利福尼亚小伙子和纯种墨西哥马又冲进了城,马满嘴白沫,如同台风前的滔滔白浪,最后越过一架手推车和一个中国佬,在“农场”前下了锚。
  它喘息得那么凶!通红的鼻孔那么急促地一张一合!疯狂的马眼那么可怕地曜曜放光!但那个威风的畜牲屈服了吗?根本没有。议长阁下以为它没劲了,骑上它到州议会大楼去,但那畜牲的第一次冲刺就飞过了半座教堂那么高的一堆电杆。它到州议会大楼的一又四分之三英里的速度记录,直到现在还未被打破。然后,它检了个便宜——撇开那一英里,去走那四分之三英里。就是说它不走弯曲的道路,而是照直冲过田野,专捡那些栅栏和沟壑走。到了州议会大楼,议长说,他觉得是在空中飞行,就象骑着彗星旅行一般。
  傍晚,为了锻炼身体,议长步行回家,把马拴在一辆石英矿车后面。第二天,我把这匹牲口借给议会书记到丹纳银矿去,有六英里远。为了锻炼身体,他把马拴在那儿自己走了回来。我把马无论借给谁,他总是步行回来;用任何别的办法,他们也得不到这么大的锻炼。尽管如此,我还是把它借给任何想借的人,我的目的是想把它弄跛,这样我就可以把它塞给借马的人,或者把它弄死,借马的人就得赔钱。但什么事故也没有出。它遇到的那些灾难,要是别的马遇到了没有不丧命的,它却总是平安无事地过来了。它每天的习惯就是要作一下以前一直被认为是不可能的实践,总是获得成功。有几次,它也差一点失算,没有保全骑手,可它自己却毫毛无损。当然我想把它卖掉,但这个天真的想法没有得到多少同情。拍卖商骑着它在街上来来往往冲了四天,驱散人群,扰乱市场,践踏小孩,可是卖不起一个价钱——有人最多给十八美元,但就是他雇佣一个臭名昭著的懒汉也得出这个价钱。人们只是开心地笑着,就是有钱,也捏在手里不买。拍卖商拿来了账单,我只得把它牵出市场。我们把它牵到小贩那里去,不惜血本拿它交换几块旧墓碑,废铜烂铁,草也不长的土地——不管什么样的财产都行。但小贩们不肯通融,我们又只得走出小市场。我再也没有骑过那匹马。步行对于象我这样没有别的毛病,只不过身上有几条口子,有几处内伤的人来说,是最好不过的锻炼了。最后,我决定把它送人。但这也失败了。人们说太平洋沿岸地震很多——他们不希望自己拥有一个。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我把它送给州长,供“大队“使用”。开头,州长高兴得脸上发光,但马上又沉下脸来,他说我的意图太显而易见了。
  正在这时,马厩主人拿来了账单,索取六周的保管费——马房钱十五元,草料费二百五十元!纯种墨西哥马吃了一吨草料,那人还说,如果让它吃的话,它会吃一百吨。
  这里,我很严肃地提一下,在那年和第二年上半年,草料的市价确是每吨二百五十美元。去年某个时候,还卖到了每吨五百元金币,前年冬天,草料奇缺,一点点草料就可弄到八百金币!不用我说,大家也猜得出结果:人们把牲口放出去饿死,初春时,卡森和鹰谷几乎尸体遍野!那里的老住户都会证实这件事。
  我设法付了账单,同一天,我把纯种墨西哥马送给了一个过路的阿肯色移民。命运把他送到了我手中,如果他见到了这几行字,无疑他会记得那件赠品的。
  现在,任何有幸骑过一匹真正的墨西哥马的人都会认得这一章里描写的那种动物,丝毫不会认为有所夸张——但没有见识过的人大概会觉得这不过是一幅想象的图画。
第二十五章
  内华达的摩门教徒——怎样向他们借东西——准州的早期历史——发现了银矿——新的准州政府——外来的。可怜的政府——为生存而进行的有趣的斗争——不赊账,也不要现钱——老阿贝·卡利养活了政府和政府官员——条例和支票——一个印第安人的签名——税卡
  追根溯源,内华达原是犹他州的一部分,叫做卡森县;它还是一个相当大的县呢。它的几条山谷,牧草丰腴,长年不断。这便引来了摩门牧人和农民。一些美国东正教徒也从加利福尼亚闯了进来。但是这两个殖民集团并不那么相亲相爱,他们很少甚至绝无友好往来,各自闭关自守。摩门人人多势众,又占了处在准州摩门政府的直接保护之下的这点便宜,因此,他们能够对他们的邻居采取疏远乃至傲慢的态度。卡森谷有一条传闻就能解释盛行于我讲的那些年头的情况。有家美国人雇了个爱尔兰姑娘,她是个天主教徒,人们吃惊地注意到,在摩门人圈子外她是唯一能从摩门教徒那里得到好处的人。她经常请求他们帮忙,总是如原以偿。大家都觉得迷惑不解。有一天,她正要出门去,围裙里面掉出一把长猎刀,女主人叫她解释是怎么回事,她说,她要去“向摩门人借个洗衣盆!”
  1858年,卡森县发现了银矿,于是世道就变了,加利福尼亚人开始蜂涌而至,不久,美国人成份就成了大多数。公民们不再效忠杨伯翰和犹他州,组成了“华休”临时地方政府。鲁普州长是最高的也是唯一的政府长官。国会及时地通过一项法案,成立了“内华达准州”,林肯总统派出奈取代了鲁普。
  这时,地区人口已将近一万二到一万五,并且在迅速增长。银矿蓬勃地发展起来,随之建立了炼银厂。各行各业生意兴隆。与日俱增。
  人们很高兴有了合法的政府,却并不那么欣赏从遥远的合众国来的外地人来统治他们——这是很自然的情感。他们认为应该。从他们当中选举官员——从本地有名望的公民当中选举产生。这些人自己挣来了拥有这些职位的权利,既同情人民疾苦,又完全了解本地区的要求。他们这些看法无疑是对的。新官员是“移民”,但这个街头并不能赢得任何人的拥戴与尊重。
  新政府受到了相当的冷遇。它不过是个外来的入侵者,而且很可怜。它的职位,甚至不值一争——除了那些寻求一官半职的,小而又小的,微不足道的人物之流。大家都知道,国会每年只不过拔出两万元钞票作为援助费,这点钱不够一个石英矿一个月的花销。大家也知道,第一年的钱还在华盛顿,要把它弄到手还是一个慢长而困难的过程。卡森人很谨慎,也很精明,是不会让匆匆忙忙闯进来的流浪汉赊账的。
  一个新产生的地区政府,为了在这个世界上开张所进行的斗争是颇有趣味。我们这个政府经历了一个难堪的时期。国会的《组织法》和“条例”规定,应在何时何地选出议员,某月某日召开会议。找议员很容易,哪怕每天的津贴只有三美元,而膳宿费都得花四块五,到底荣誉在内华达还是有魅力的,这和在别处一样,还有许多爱国人士没有得到起用;但是要找到个会议厅让议员们开会,却是另一码事了。卡森温和地拒绝免费提供一间房屋,或者赊给政府一间房子。
  但是,当卡利听说了这个困难时,便挺身而出,把这艘“州之航船”扛过沙滩,让它继续航行。我指的是“卡利——老卡利——老阿贝·卡利”,多亏了他,不然议会就得搁浅在沙滩上了,他让出了他那座大石头房子,就在州政府边上,不要房钱,房子被高兴地接受了。然后他修了条马路,从议会通到城里,无偿接送议员们。他还为议会装上了椅子和凳子,地上铺上了干净的锯末,既作地毯又作痰盂。多亏了卡利,要不然议会得死于襁褓之中。秘书还扯起了一块帆布,把众参两院隔开,这花了三元四角钱,但合众国政府拒绝支付这笔钱。秘书提出“条例”规定为议会大厅拨出一笔充裕的租金,这笔钱由于卡利先生的慷慨给国家节省了,但合众国政府居然不愿收回成命。而那三元四角一定得从秘书的一千八百美元薪金中扣出。后来果然扣了!
  印刷文件从一开始就是新政府面临困难中的一个有趣的方面。州务秘书宣誓服从那本“条例”,条例规定他得不折不扣地执行以下两个规定:
  1、印刷参众两院的议事录。
  2、此项费用,文章每千字一美元五十美分,急件每字一美元五十美分,钞票支付。
  宣誓做这两件事很容易,但要两件事同时做到却根本不可能。当纸币贬值到每美元只值四十美分时,印刷公司通常的要价是每“千”一元五,每一元五都需用金币“代用券”支付。“条例”规定秘书应对纸币和政府发行的其它货币一视同仁,于是只好停印议事录。这时合众国政府严厉地指责州务秘书无视“条例”,警告他应立即改过。因此他印了点东西,呈上单据,详细列举地区的高昂的物价,并提请注意其中一份印制的市场报告,它表明就是干草也得二百五十美元一吨。合众国政府的答复是,从州务秘书那倒霉的薪金里扣除那笔印刷费,并且极为严厉地指出,“条例”中找不到哪一条要他去买干草!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比美国财政部的审计员更冥顽不灵,更令人生厌的了。甚至那来世的烈火也不过只剩下忽明忽灭的微光了。在我说的那个时候,他始终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内华达的商品物价高得惊人,二万美元却不够开支,其它地方物价极低,那点钱却够了。他是个随时注意尽量控制开支的官员。州务秘书的办公室设在寝室里,这我在前面已提到;他没有向合众国政府要房租津贴,尽管政府“条例”里规定有那么一笔钱,他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加以使用。如果我自已是州务秘书,我会毫不犹豫地那么做,但合众国政府却并不欣赏这种献身精神。确实,我国雇佣这样鼠目寸光的人应该感到羞耻。
  那些“条例”(我们每天早上读一章作为智力体操,安息日在主日学校读两章,因为它们涉及太阳上面的一切事情,里面有许多很有价值的宗教内容,以及其它统计数字),那些“条例”规定为议员提供铅笔刀、信封、铅笔和书写纸,于是秘书买来发下去。刀子三美元一把。刀子多余一把,秘书把它给了众议院文书。合众国政府提出,众议员文书不是议会议员,照例把那三美元从文书的薪金里扣除。
  白人锯柴火要价三、四美元一“担”。秘书极有远见,知道合众国政府不会答应这个要价,于是,他雇了个印第安人来锯柴火,每担一块半。他照常开了单据,但没有签名,只附上一张条子,说明是个印第安人干的,他干得出色,令人满意,但由于在某方面缺乏必要的能力而无法签名。结果秘书只好自己付那一块半钱。他以为他花了一半的价钱就办好了那件事,又没有伪造印第安人的签名。合众国政府会赞赏他的节俭和诚实,但合众国政府并不那样看,政府太习惯于在各级机构中雇佣一块半美元的贼,所以并不认为他对那张单据的解释有何事实根据。
  下一次,那个印第安人为我们锯了柴火,我教他在收据下面画了个十字——这十字画得好象它喝了一年酒,然后我签字作“证”,它就顺顺当当通过了。合从国政府什么也没有说。我很遗憾没有把单据上的一担写成一千担。我国政府压制诚实的单纯而宠爱诡诈的邪恶,我想如果我在某个公职上干上一两年,我会变成一个高明的掏包贼。
  内华达州第一届议会是一个统治人物的大收藏馆。他们征收了三到四美元税款,而支出却达一百万。然而,却很少爆发象别的同类机构那样的周期性的危机。有个议员建议免去随行牧师,为国家每天节省三美元。但是,那个目光短浅的议员倒比其它议员更需要一个牧师,因为在晨祷的时候,他总是把脚翘到桌子上,啃着生萝卜。
  议会开了六十天,仅通过了一个私人筑路特许权法案。闭会时,据估计每位公民获得三份特许权。人们相信,除非国会再划给准州一经度土地,否则将没有足够的地来修那些私路。那些道路的尽头会象流苏一样挂在边界上。
  事实上,运输事业已发展成为如此重要的一部分,突然获得了路税所引起的激动几乎不亚于得到那些惊人的银矿。
第二十六章
  淘银热——市场行情——银砖——传说——向洪堡银矿进发
  不久,我也染上了淘银热。“勘察队”每天离开这里到山区去,找到并占领富银矿和石英矿脉。显然,这是发财之道。我们刚到的时候,“古尔德与卡利”大矿每英尺仅值三、四百美元;但两个月后,猛涨到八百。“奥菲尔矿”曾经值不了几个小钱,但一年后,却以每英尺四千美元出售!在短时间内价钱没有猛涨的矿几乎是找不到的。人人都在谈论这些奇迹,无论你走到哪里,从黎明直到深夜,你听不到别的。某某汤姆以四万美元出卖了“阿曼达·史密斯矿”——他六个月前接手这座矿时还腰无分文。约翰·琼斯出让了他在“波尔德·伊格尔和玛利·安矿”中的一半股份,获利六万五千金币,回合众国与家人团圆去了。寡妇布鲁斯特靠“金弗利什”发了财,卖掉十英尺,获利一万八千美元——去年春天在波尔迪·约翰逊教区节那天,汤米杀了她丈夫时,她连一顶绸帽还买不起。“最后机会矿”发现了一个“泥层”,他们知道他们的矿“正在矿脉上”,结果,这个昨天连送人也无人接手的矿,现在每英尺值一座砖房;昨天在乡村随便哪个小店也赊不到一杯酒喝的落泊商人,今天却灌饱了香摈,气壮如牛,在城里朋友前呼后拥,由于好久没有练习,他们忘了怎样鞠躬或握手。约翰尼·摩根原是个普通的面包师,住在贫民窟里,一觉醒来,身价十万美元,只因他决定参与“富兰克林夫人,拉夫,雷迪”讼案。如此等等,这些消息每天轰击着我们的耳朵,四周一片兴奋与激动,愈来愈热烈。
  如果我不会和其他人一起发疯的话,那我要么就是超人,要么就是不通人性。整车整车象铅锭般大小的银砖每天从银厂里运出来,这种扬面弄得到处沸沸扬扬。我顶不住了,变得和最发疯的人一样狂热。
  每隔一两天,就传来发现最新矿区的消息;报纸立刻连篇累牍地报道它丰富的贮藏量。于是,其余的人立即蜂拥而去,占领一块。在我刚染上那毛病时,“爱丝梅拉达”刚刚开张,“洪堡”也开始发出吸引人们注意的尖叫声。“洪堡!洪堡!”响起了新的呐喊。红运亨通的洪堡,新矿之首,富矿之最,银矿开发的奇迹中的奇迹,这些呼声在报纸的版面上超过了“爱丝梅拉达”一倍。我正打算到爱丝梅拉达去,但为潮流所动,又准备去洪堡。为了使读者了解是什么东西使我那样激动和如果你在那里也肯定会同样激动的原因,这里,我摘引当时报纸上发表的一封信。这封信以及出自同一镇定之手和其它几封信;是使我改变主意的主要原因。我将一字不改,原文照录,该信刊登在《边区企业报》上:
  我们的矿的情况又如何呢?我将直捷了当地给你谈一谈,发表一点诚恳的,基于深入调查的意见。洪堡县是上帝脚凳上蕴藏量最大的矿区。每条山脊都塞满了贵重的矿砂。洪堡是个真正的金银窝。
  几天前,仅就露头的矿脉进行化验分析,每吨矿石价值超过四千美元。一两周前,对露天开采的矿石的化验证明,每吨产值达七千美元。在我们的山头上,勘察者川流不息。每日,几乎是每小时都发现新的、更令人惊奇的证据,探明我们得天独厚的县的富饶和巨大的财富。这里的金属不仅有银,显然还有金矿脉。最近还确凿地发现了朱砂。稍次的金属极为丰富。不久前还找到了烟煤。我一直坚持这样的看法,煤属于木质构造。过去,我曾告诉惠特曼上校,说戴顿(内华达)附近以前和现在都没有木质构造的迹象,我对他那个备受赞赏的煤矿并不抱希望。我对洪堡那些欣喜若狂的发现者重复了同样的理论,还就这个问题与我的朋友柏奇上尉交换过意见。但他说,他就在上述地区发现了二百英尺高的树木的化石,这打消了我后来的成见。事实证明,茂密的森林曾经覆盖着这个广大的地区。我坚定地相信有煤存在。并对洪堡县的矿产资源深信不疑。它们无边无际——不可估量。
  为了让读者更好地理解以上的内容,我再举一两件事。这时,我们附近的“金山矿”是内华达最成功的银矿。每天运来的银砖有一大半就产于这个矿。“极富的”(并且稀有的)金山矿砂每吨产值达一百至四百美元,普通的矿砂每吨不过值二十至四十美元。就是说,每百磅矿砂价值一至二美元。但从以上的摘录中读者已经看出,洪堡矿砂含银量为四分之一到二分之一!换句话说,每百磅矿砂含二百到三百五十美元,不久以后,该记者又写道:
  我已提到这个地区的巨大的范围和惊人的财富——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们的山里塞满了宝贵的矿石,多得采之不竭。我还提到,大自然如此创造了我们的矿山,为矿山的开采提供了最优良的条件。我曾告诉你这里邻近的乡村处处都是世界是最适宜的冶炼场地。但洪堡的开发史又是怎样的呢?西巴矿在旧金山精明强干的资本家手中。似乎这种矿砂中含有的金属是我们不完备的矿山机械难以提炼的。我在绪言里也提到过,股东们拥有资本和劳力。他们正在那里拼命地干,坑道已达一百英尺深。根据最初化验的成色,联想到该矿的发展前途和公众对矿力的持久性的信任,它的股票已达八百美元的市价。我不知道是否已有一吨这种矿砂变成了流通金属。我确已知道,这个地区的许多矿脉仅就最初的化验成色就已超过了西巴。请听一下西巴的开发者的计算吧。他们准备把粗炼过的矿石运往欧洲。从星城(产地)运到弗吉尼亚城每吨运费七十美元;从弗吉尼亚到旧金山每吨四十美元;再运达目的地利物浦,每吨十美元。他们的想法是,这种粗炼过的金属将补偿原来的提炼费,运费和生产费,每吨粗矿砂获纯利润一千二百美元。这估计或许过于乐观,就算打个折扣吧,产值也是巨大的,大大超过我们这个繁荣的地区以前的开发。
  一般的计算是,我们的许多矿砂每吨价值五百美元。这样的富饶使你们附近的古尔德——卡利,奥菲尔——墨西哥人公司黯然无光。我仅给你举了一个已开发矿的价值,它的蕴藏丰富已为市场价格所证实。洪堡县人患了步行狂。就在我写这封信时,这里的许多城镇几乎成了空城。他们象害肺痨病的姑娘一样疲惫不堪。我们那些健壮的同乡们的情况又如何呢?他们正浩浩荡荡地穿过沟谷,跨过山头,足迹伸向四面八方。不时,有个骑手冲进我们的队伍,他的马看来累坏了。他在他的土墙房子旁下马,和他的同乡匆忙地打个招呼,急忙赶到化验所,又奔向州登记处。次日早晨添足食物又继续他那发疯的旅行。为了什么呀?这个家伙已经发掘了数千英尺。他是一条蚂蟥。他那贪得无厌的胃象鲨鱼或巨蟒。他要征服金属世界。
  够了,读完了上面这一段,我们四人决定到洪堡去。立即动手收拾行装,并且开始责备自己没有早点作出决定,因为害怕我们还没赶到那里,富矿就已被发现并且探明,或许只好接受那些每吨还值不到两三百美元的矿脉。一个钟头以前,我还觉得只要在每吨矿砂值二十五美元的金山矿拥有十英尺就算顶天了;现在,一想到即将得到几处矿场,其中最贫乏的金山矿也算得上是奇迹,这光明的前景把我弄得魂不守舍了。
第二十七章
  行路的方式——途中的事故——一个暖和但亲热过分的同床者——巴娄先生不赞成——云中阳光——平安到达
  一句话,赶快!我们立即出发,一行共四人——一个六十岁的铁匠,两个青年律师和我。我们买了一辆马车,两匹可怜的老马,装上一千八百磅食物和开采工具,在十二月的一个严寒刺骨的下午,开出了卡森城。马匹又老又衰,不久我们就发现,如果一两个人下车去走路情况会好些。这也是个改善。接着,我们又发现,如果第三个人也下车去,情况会更好些。那又是个改善。这次,是我自告奋勇地留下来赶车,尽管我从来没有赶过车,许多处于这个地步的人大概都会谢绝这个职务的。但是不一会儿,我发现如果连车夫也下去走路,那样还要好些。这一次,我辞去了车夫的职位,再也没有复职。不到一小时,我们发现,如果我们四人轮流换班,两人一组把手放在车尾巴上推车,让那衰弱的马们什么也不干,只驾着车辕别挡道,这样做不仅要好些,而且绝对必要。人们最好是一开始就知道命运,并且顺从它。只一个下午,我们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显然,我们得推车走过沙漠。因此,我们顺应了环境,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上过车。再有,我们几乎不停地按次轮班在后面推车。
  这样走了七英里,在沙漠上歇下来。小克拉格特(现为蒙大拿选出的国会议员)卸马添加草料;奥利芬特和我砍山艾树,生火,提水;老铁匠巴娄先生烧饭。这种劳动分工和安排在旅途中一起保持下去。我们没有帐篷,只得蒙着毯子,露天睡在沙漠上,实在太疲倦了,大家都睡得很沉。
  我们十五天走完了这段路程——两百英里;其实只走了十三天,因为在路上呆了两天,让马休息。本来十天就足够了,如果把马拴在车后的话,但想到这个主意的时候已经迟了,于是一路上只得又推车又推马,我们完全可以省去一半力气的。路上偶尔碰到的人们劝我们把马装到车上去,但巴娄先生老实得铁板一块,什么讽刺话也刺不穿,他说那不行,因为那样会使粮食遭殃的,那两匹马“由于被免职很久,是含沥青的”。读者会原谅我将原话逐字写出。当巴娄先生使用长单词时,他通常的意思只有他和创造他的上帝才懂得。他是个安于谦卑生活的最老好,最厚道,最善良的人。他就是温和与单纯的化身——外加上无私。显然他的年龄比我们中最大的还大一倍,他从不拿架子,讲特权,搞特殊。他干的一份活与年轻人一样;他的谈吐和娱乐在任何年纪的人看来都是得体的,而不象六十岁的人那样老气横秋,盛气凌人。他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他那帕丁顿人的习俗,喜欢自个儿使用生辟的词藻,毫不考虑所要表达的意思。那些冗长的音节轻松自如地从他口中流出来,使人听了一点也不会见怪。事实上,他的态度是那么自然、诚恳,经常使人迫使自己相信那些庄严的句子大概有点什么意义,其实毫无意义。如果一个词又长、又华丽,念起来又响亮,就足以赢得这老头儿的喜爱,他会把这个词用在一个句子或一段话中最不恰当的地方,还洋洋自得,好象那真的又明白又易懂。
  我们四人总是把几条公用毯子一齐铺在上了冻的地上,一个挨着一个地睡觉;奥利芬特发现那条傻乎乎的、长腿的小猎狗体温很高,就允许它上床来睡,让它睡在他和巴娄先生中间,胸膛紧贴着那狗儿温暖的背,真是舒服得很。但夜晚间,那狗儿的腿一会儿伸直,一会儿又卷起来,蹬老头的背,满意地哼一阵子。有时候,它觉得又暖和又安逸,又感激又快活,它就抓老头的背,这只不过是要表示一下它太舒服了。还有些时候,它梦见正在追捕猎物,会在梦中撕扯老人后脑上的头发,冲着他的耳朵吠叫。最后,这位老先生也温和地抱怨这些表示亲热的行为,发表一通议论之后,他说让这样的狗上床挨着疲倦的人睡不合适,因为它“动作太浮夸,感情太系统”。我们就把它撵出去了。
  这是一次艰苦、沉闷、费力的旅行,但也有轻松的时候。每到黄昏,滚烫的煎腊肉,面包,蜜糖和浓咖啡消除了饿狼般的饥饿之后,在万籁俱寂的沙漠上,围着篝火抽烟,唱歌,吹牛,倒是一种幸福的,无忧无虑的娱乐,似乎是人世间绝佳的享受。这种生活对于一切人,无论他生于城市还是乡村,都有一种巨大的魔力。我们是在沙漠上游荡的阿拉伯人的后裔,无数代的发达的文明并没有根除我们游牧民族的本能。大家都承认,一提到“露营”,就会激动得发抖。
  有时一天走二十五英里,有时走四十英里(穿过美洲大沙漠),再加十英里——共五十英里——一气走二十三小时,不吃,不喝,不歇脚。推着一辆车和两匹马走了五十英里之后,就是在凹凸不平,冻得硬邦邦的石头地上躺一下或睡个党,也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享受,那会儿你会觉得付出的代价似乎还太便宜了。
  我们宿营在“洪堡潭”岸边住了两天。我们曾企图使用那潭里碱性的水,但没有成功,它喝起来就象喝苏打水一样,但不是淡苏打水,喝后口中留下一种又苦又恶心的味道,胃里火辣辣的,难受极了。加了些蜜糖进去,但几乎不起什么作用;加进一块泡莱,那碱水还是那种特别的味道,所以,这种水不能饮用。用这种水煮出来的咖啡是人类发现的最恶劣的混合物,比这种不可改良的水的味道更令人作呕。巴娄先生是这种饮料的发明者和调制者,他想硬着头皮为它说两句好话,于是小口小口地喝了半杯,极力含糊其词地赞赏了几句,但最后还是把剩下的倒了,坦率地说,它“对于他是太专门化了。”
  但很快就找到了一眼清澈的泉水,就在附近。然后,我们进入梦乡,没有任何东西来破坏我们的享受,也没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的睡眠。
第二十八章
  到了山区——建了座小屋——我的第一次勘察——我的第一座金矿——口袋里装满了财宝——对伙伴们透露消息——五彩的肥皂泡被戳破——闪光的并不一定都是金子
  离开了洪堡潭后,我们沿洪堡河走了一小段。人们看惯了河面有一英里宽的巨大的密西西比河,也就习惯了把“河”这个概念同辽阔壮观的水域联系起来。结果,这些人站在洪堡河或卡森河岸边会很失望,他们发现内华达的“河”不过是些难看的沟。它基本上和埃利运河一样,只不过运河比这条河要长一倍,深三倍。人们在这里,可以进行令人最愉快的,也是最有益于健康的锻炼,就是猛跑几步然后纵身跳过河去,在弄得浑身发热的时候,一口气把河水喝干。
  第十五天,我们完成了两百英里的征途,冒着漫天风雪来到了洪堡县的尤宁维尔村。尤宁维尔由十一间房子和一根旗杆组成。六间房子立在深谷的一边,另一边有五间与它们相对而立。其余的景色就是那些荒山的陡岩绝壁,直插云霄,把村子留在深深的谷底。当尤宁维尔还笼罩在黑暗之中的时候,四周的山巅早已阳光灿烂了。
  我们在深谷的一侧搭了间矮小粗陋的小屋,顶上盖着帆布,留下一角敞开作为烟囱,晚上牛马偶尔从开口处闯进来,糟蹋家俱,打断睡眠。气候严寒,缺乏燃料。印第安人从几英里以外背来柴禾;能抓得到几个背柴的印第安人还算不错——找不到的时候(经常如此,并不少见),我们得忍着,冻得发抖。
  我毫不害臊地承认,我曾期望找到遍地的银块。我曾期望看见它们在阳光照耀的山顶上闪闪发光。但我没有把这些期望说出来,因为某种直觉告诉我,我的想法大概有些不实际,如果是这样,如果我暴露了我的想法,岂不惹人耻笑。然而,我心里还是要多满足有多满足,因为我相信一两天内,最多再过一两周,我会弄到足够的银子,变成富翁——因此,我的想象力已经在忙于筹划如何花这笔钱了。第一次机会来到了,我装着心不在焉的样儿溜出了小房子,眼睛却留意看着别的伙伴们,当他们似乎在注意我时,我便停下来,眼睛望着天,一等到有了机会,我就心虚得象个喊一样溜走了,一口气跑到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喊声的地方。接着,我开始了狂热的搜索,充满希望——几乎是充满把握。我在地上爬来爬去,捡起一块块石头作检查,吹去灰尘,在衣服上擦一擦,急切地一块块审视起来。不久,找到一块发光的东西,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把它擦干净仔细检查,既紧张急迫又欣喜欲狂,简直是决断而不仅仅是把握。我越检查那块东西,越确信我已找到了幸运之门。我在那个地方作了个标记,带走了那块样品。在陡峭的山腰上,我上上下下搜寻着,兴趣越来越大,心中暗自庆幸我来到了洪堡,而且来得正是时候。在我一生中,欣喜若狂而近于完全忘乎所以的经历只有一次,就是秘密探索这块白银大地的宝库。那是一种令人晕头转向的狂喜。不久,在一条浅溪的河床上,我发现了一片金黄色的沉积物,这时,我几乎停止了呼吸!是一座金矿,我原来还老老实实地满足于那下贱的银子!我是多么激动哟,很怀疑是否是想象力在欺骗我。突然一阵恐惧袭上心头,可能有人在监视我,猜出了我的秘密。想到这里,我把周围巡视了一番,又爬上一个山头侦察了一遍。四周一片荒凉,看不见一个人影。然后,我又回到我的金矿,鼓足勇气,准备应付那可能的失望,但我的担心是毫无根据的——闪光的鳞状沉积物还在那里。我立即开始采集,有一个小时,我顺着那弯曲的河流辛勤地劳作,洗劫那河床。但最后,落日警告我得停止搜寻。我满载着财宝,打道回家。路上,想到金矿就在眼皮底下,而我居然以为那一块银子而激动,不禁暗自好笑。这时,第一次采到的那块样品在我的心目中身价一落千丈,有一两回,我差点把它扔掉。
  伙伴们照常象饿狗一样,但我什么也吃不下,什么也不能说。我心里充满梦想,在腾云驾雾。他们的谈话有点打乱了我的思绪,还使我感到有些厌烦。我看不起他们谈的那些可怜的,一般的琐事。但当他们继续谈下去时,我开始觉得开心。一方面,我已看见一座金矿,全是我们的,就在这木屋看得到,我随时都指得出的地方;另一方面却听见他们在捉襟见肘地安排他们那点可怜的钱,还为经济不够宽裕而唉声叹气,这倒真是一种少有的开心事。不久,压抑在心里的狂喜开始使我苦恼了。内心出现一种难以控制的冲动,想洋洋得意地把一切都一下子摊出来;但我忍住了。我暗自想,我一定使那条特大新闻从我嘴里平静地溜出来,而我要平静得如周夏日的早晨一样来观察在他们脸上产生的效果。我问道:
  “你们到哪里去过了吗?”
  “去勘察了。”
  “找到什么了?”
  “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你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
  “还说不清,”巴娄先生说,他是个老金矿工,对银矿也颇有见识
  “那么,你有了什么想法吗?”
  “是的,可以说有了一个。这里挺不错,也许是,不过估计过高了。七千美元的矿脉可是很少的。西巴矿大概丰富得多,可惜我们没有得到;还有,这里矿石含贱金属太多,当今世界的科学还无能为力。我们在这里不会挨饿,但是,恐怕也发不了财”
  “因此你认为前景相当暗淡?”
  “还说不上!”
  “那么我们最好回去,是吗?”
  “噢,还不到时候——当然不到时候。先得试一下。”
  “假设——当然只不过是假设,你知道——假设能够找到个每吨值一百五十美元的矿——这你满意吗?”
  “值得一试!’大家齐声答道
  “或者假设——当然只不过是假设——假设能找到一个每吨产值为两千美元的矿脉——你们满意吗?”
  “这个——你是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你在卖什么关子呀?”
  “没有什么。我什么也没说。你们一清二楚,这里没有富矿——你们当然明白。因为你们亲自到处找过了。任何探查过的人都知道。不过为了讨论,假设——一般来说——假设有个人将要告诉你们,两千美元的矿脉简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明白吗?——就在这个屋子都看得见的那边,有成堆成堆的纯金纯银——汪洋大海一般——足以使你们在二十四小时内发财!怎么样!”
  “我敢说,他是个十足的傻瓜!”巴娄老先生说,尽管如此,他还是激动得要命。
  “先生们,”我说,“我什么也没说——我没到附近去过,这你们知道,当然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不过要求你们睁开眼睛看看这个,只不过一会儿,告诉我你们觉得如何!”我把我的财宝倒在他们面前。
  几只手在里面拨来拨去,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在烛光下俯视着。接着,巴娄说道;
  “觉得如何?我觉得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一堆花岗岩破烂和平庸的发光的云母,每英亩还不值两分钱!”
  我的美梦就这样破灭了,我的财富就这样烟消云散了,我的空中楼阁就这样垮到地上,我瞠目结舌,完全绝望了。
  我悟出了道理,过了一会儿说道:“闪光的并不都是金子。”
  巴娄先生说我的认识还可以深化一步,在我对财宝的知识里加上一条,闪光的都不是金子。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自然状态的金子不过是一种暗淡无光的东西,不能用来做装饰品,只有贱金属才会以它们那种灿烂的光辉引起无知者的激动。然而,象其他世人一样,我仍然看不起象金子那样的人,崇拜象云母那样的人。凡夫俗子,本性如此,岂能超脱!
第二十九章
  出门勘察——终于找到一个银矿——用大锤和钢钎去碰运气——艰难的旅程——我们有了矿产——岩石的国度
  很快,我们就真正懂得了开采银矿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同巴娄先生出去“勘察”,登上山腰,在灌木、岩石和雪地里钻来钻去,直累得随时都要倒下来,但是没有发现银子,也没有找到金子。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有时,我们发现一些在斜坡上挖了几英尺深又显然给放弃了的洞;有时,还看到一两个无精打采的人还在挖掘,但没有银子迹象。这些洞是坑道的洞口,其目的是钻进山里几百英尺,有朝一日会找到含银的矿脉。有朝一日!这似乎太遥远了,而且希望渺茫,令人泄气。我们一天天拼命干,攀登,搜索。我们这些年轻的伙伴感到越来越厌倦,对这毫无希望的苦役更是烦恼不堪。最后,我们在高山上一道从地面突起的石坡边停下来。巴娄先生用锤子砸开一些石块,用一只小眼镜认真仔细地检查了许久,扔掉,又砸开一些,说这块岩石是水晶石,水晶是含银的矿石!含银!我原来还以为它至少会象胶一样凝结在石头外面。他继续敲碎石块,仔细地检查,不时用舌头舔一舔,又用眼镜照一照。他终于宣布:
  “我们找到了!”
  一时间,我们全都眼巴巴地看着。那块岩石干干净净的,在敲开的地方呈白色,有一条断断续续的蓝线穿过断面。他说那细线里有银,还混杂着贱金属,如铅,锌及其它废物,还看得见一两粒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分辨出一些黄色的斑点,由此断定,两吨这种岩石加起来大概也只能提出一块美金所含的金。我们并不兴奋,但巴娄先生讲,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差的矿呢。他收起了那块他称为“最富”的岩石,留着用“火试”法来确定它的价值。接着,我们把这矿命名为“群山之王”(给矿山命名,并不讲究那么谦逊),巴娄先生书写并立下了下面的“告示”,留下一个副本以便在城里的矿山登记处登记注册。
             告示
  我们,本告示末尾签名者,对此含银石英矿脉要求占有三份所有权,每份三百英尺(另有发现者一份),矿脉从本告示向南北延伸,包括它所经过的山沟山洼、横岭支脉、山嘴拐角、高低起伏和蜿蜒曲折,外加两侧各五十英尺的面积,作为本矿开采之用。
  我们签了名,极力想象我们已经发了财。但同巴娄先生讨论了这个问题后,又变得心情沮丧,毫无把握。他说这个表面的矿苗并不就是我们的矿,我们那叫做“群山之王”的岩墙或岩脉插入地球数千英尺——他解释说,它就象街沿石一样保持着相同的厚度——就算二十英尺吧——一直深入地球内部,和它两边的岩层完全不同;它不会变化,不管钻入地球多深,或跨过山峦沟谷多远,总是保持着自己的特征。他说,它可能有一英里深,十英里长,也未可知;无论从上面或是从下面打进去,都可以找到金银,但在它两侧的普通岩层中是找不到的。他还说,矿脉最富的地方很深,越深越富。因此,不能在表面开采,必须打一个竖井钻进岩石,直到矿脉——大约一百英尺吧——或者下到山谷里去,在山腰上打一个坑道,从地里很深的地方采掘矿石,无论采取哪种方法都得耗费数月的劳动;因为我们一天只能爆破,掘进寥寥数英尺——不过五、六英尺。但这还不算完事。他说,弄出矿石后,还得用马车运到很远的炼银厂去进行粉碎,通过费力又费钱的方法提炼出银,我们那财富大概还得等一百年!
  但是,我们还是开始了工作。我们决定打一口竖井。于是,我们把钢镐钢钎、楔子、撬棍、铁鍬、炸药和导火索背上了山,努力奋斗起来。起初,岩石破碎而疏松,我们用钢锯挖开,再用铁铲抛出去,洞顺利地向下伸展。不久后,岩石更加坚实,楔子和钢钎派上用场。又过不久,就除了炸药什么也不起作用了。这是件最费劲的工作!一个人掌住钢钎,另一个人挥动八磅大锤,就象往一块大鳞片上敲钉子似的。敲打一两个小时,钎子打进两、三英尺,打出一个直径二英寸的洞,填进炸药,装上半码长的引线,再填上碎石和泥沙,最后点上火就开跑。一声爆炸,岩石和硝烟冲上天空,我们走回去,发现只炸松大约一斗那种坚硬、难以驯服的石英岩,充其量才那么多。这样干了一周,我受够了。我不干了,克拉杰特和奥利芬特也跟我学。我们那口井才十二英尺深。大家决定开一个坑道。
  于是,我们走下山腰,干了一星期;到头来炸开一个洞,才足以容下一个大桶,估计还得钻九百英尺才达得到矿脉。我又不干了,其他伙伴也只比我多坚持了一天。我们决定,我们并不需要坑道,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已经开发出来的”矿脉。这在营地里是找不到的。
  我们暂时放弃了“群山之王”。
  这时,营地里挤满了人,人们对洪堡矿越来越感兴趣。我们又染上了这种流行病,抽紧了每根神经去夺得更多的“英尺”。我们进行勘察并提出新矿产的要求。在矿上立起”告示”,冠以堂皇的名字。我们还拿“英尺”去同别人的“英尺’作交易。不久,我们就拥有“灰鹰”,“哥伦比亚”,“敏特支流”,“玛丽亚·简”,“宇宙”,“不胜则亡”,“萨姆森和德利拉”,“聚宝盆”,“宝库”,“王妃”,“飞镖”,“大众”,“莫卧儿大帝”,以及另外五十个矿,他们都从没被挖过一铲,或刨过一镐。我们一共在“地球上最富的矿”(疯狂时髦语)上拥有不下三万英尺——同时却欠着屠夫的账。我们激动万分——为幸福所陶醉——被未来的幸福压得喘不过气来——高傲地同成千上万不知道我们那些神奇的山谷的人交往——但我们在杂店里的信用并不咋样。
  这段时间过的是可以想象得出的最奇特的生活,是乞丐们的欢乐。在这里什么也没干————没有开采,没有提炼,没有生产,没有收入,全营地的钱加起来还不够在东边的村子里买一块边角地。但一个初来乍到的人还会以为他来到了一些趾高气扬的百万富翁之中。天刚蒙蒙亮,勘察队就开出了城,夜幕降临时又涌进来,满载着岩石——废物而归。没有别的,全是岩石。每人的口袋里都装满了岩石;每人的小屋里都摆满了岩石;这些岩石上贴有标签,一排排地摆在架子上。
第三十章
  不谋私利的朋友——怎样把“英尺”卖掉——我们不再打坑道——爱丝梅拉达之行——我的同伴——一个印第安预言家——洪水——那期间我们的住处
  我们经常遇见在未开发的银矿中拥有一千到三万英尺的人,他们相信他们的每一英尺马上就会价值五十到一千美元——但通常他们连二十五美元也拿不出。你遇到的每个人都有值得吹牛的新矿,并且随时都准备着“样品”;一有机会他一定会把你拉到一个角落去,给你一些好处,并不是要占你的便宜,把“黄金时代”,“莎拉·简”或别的什么不知名的露头矿床分几英尺给你,代价只是凑够“大吃一顿”的钱,看情形说话。你绝不要露出他给你的好处会使你付出倾家荡产的代价,因为完全是出于对你的友谊,他才肯作出这种牺牲。然后,他会从衣袋里掏出一块岩石,神秘地往四周看了看,好象害怕他这笔财产会给人抢去似的,他会舔一舔那块岩石,用眼镜盖在上面,激动地说:
  “看这个!就在那块红色的泥土上头!看见了吗!看见这金斑点了吗?还有那条银线?这是从‘艾贝大叔’矿里采来的,那里有十万吨这种东西呢!眼都看得见。注意!当我们挖到矿脉,矿石集中的地方,它就是世界上最富的矿!看这张化验结果吧!我并不要你相信我说的,看看这化验报告吧!”
  接着,他摸出一张油渍渍的纸,上面写明这块化验过的岩石确实含有金银,按比例折算每吨矿石价值几百美元或几千美元。当时,我还不知道那时的习惯作法是选一块“最富”的岩石拿去化验!一般说来,这块棒子果一样大小的矿石是一吨矿石中唯一含有点金属的那一块,而化验结果却弄得好象它代表那一吨废物的平均价值!
  由干这种检验制度,洪堡地区变得疯疯癫癫。由于这种检验的权威性,这里的报纸记者们唾沫四溅,大吹大擂每吨值四到七千美兀!
  读者是否还记得几页前摘引的那一段报道?照这样计算,采出矿石要用船运往英国提炼,矿主可以收回金银作为纯利润,矿石中的铜、锑和其它副产品就足以偿付一切费用。每个人满脑子都是这种“计算”,这倒不如说是在发痴。很少有人去实施这种计算,或者拿钱去支付费用,除非人家出钱,人家干活。
  我们再也没有去碰一下我们那个坑道或竖井。为什么?因为我们认为我们已经知道了开发银矿的奥秘——那就是,不是靠自己额头上的汗水和双手上的气力去开发银矿,而是把矿脉卖给那些呆头呆脑的股东,让他们去开发!。
  在离开卡森之前,州务秘书和我从几个爱丝梅拉达来的人手里买了“英尺”。我们原来希望不久就会得到金块银锭,万万没有想到反而给定期交纳的、没完没了的“应缴股款”弄得十分苦恼——要钱开发上述名矿。这些应缴的股款成了沉重的负担,似乎有必要亲自去过问一下。因此,我制定了个经卡森去爱丝梅拉达的计划,买了匹马就出发了,同行的还有巴娄先生,一个叫奥伦多夫的普鲁士绅士。这家伙不象别的外国人那样给自己的糟糕的外国语法弄得狼狈不堪,而是没完没了地重复人在谈话中从未发生过的、今后也不象有可能要发生的语法问题。我们冒着风雪走了两三天,来到了“蜜湖史密斯旅馆”,一家开设在卡森河畔的孤独的小客栈。这是一座二层楼的木房子,座落在一块大盆地或沙漠中央的小山丘上,丑陋的卡森河凄凄凉凉,弯弯曲曲地穿过这块沙漠。房子附近就是大陆驿站的土坯马房。在一二十英里的范围内再也看不到任何建筑。黄昏时分,来了大约二十辆干草车,围着房子扎下营来,车队的人一齐进来吃晚饭——一群非常粗野的人。有一两个驿车夫,六七个流浪汉和从其它队伍里掉队的人;结果,房子给挤得满满的。
  晚饭后,我们出去走访了附近一个印第安人营地。这些印第安人正忙得不可开交,不知为了什么。他们在收拾行李,准备要尽快地离开这里。他们用那糟糕的英语告诉我们,“马上,许多水!”靠他们的手势我们才搞明白,他们的意思是洪水就要来了。天气好极了,又不是雨季,那条不起眼的河里只有一英尺深的水——大概两英尺吧,它并不比村子里的背巷子宽些,堤岸还不到一人高。那么,洪水从哪里来呢?我们就这个题目讨论了一会儿,然后得出结论,这是大惊小怪。印第安人要那么匆忙地离开这里,是因为某种特别的理由,而不是因为在这极干旱的时候害怕洪水。
  晚上七点,我们上楼睡觉了——照常和衣而卧,三人同床,因为地板上所有可以利用的地盘连椅子上都占满了,就是这样还差点没有地方安置客人。一小时后,一阵骚动声把我们惊醒了,我们跳下床,从地板上那一排排正在打呼噜的人中间穿过,来到这间房子的前窗。一眼就看见了月光下的奇怪的景象。弯曲的卡森河水已经漫到岸边,波涛汹涌,白浪翻滚,在急弯处猛然一扫而过,水面上漂浮着一堆堆木头、灌木和各种废物。有一处洼地,原来曾是河床,现在已经灌满水,有一两处,河水已开始涌过主堤。人们跑来跑去,把牲口和马车一齐赶到房子旁边来,房子所在的这块高地前面只约有三十英尺宽,后面约有一百英尺。紧挨着老河床,有一座木马棚,我们的马就关在那里。在我们观看的时候,那地方河水涨得飞快,才几分钟,一股大水就在那小马棚旁边咆哮,水的前锋正对直向它扑去。我们猛然醒悟,这洪水不仅仅是一副壮观的景象,也意味着是一场灾难——不仅对那座小马棚,对河边的大陆驿站也同样是场灾难。这时波浪已翻过堤岸,正在堤坝上流淌着,向附近的大草捆进攻。我们跑下去,加入到那激动的人群和惊慌的牲口的行列。我们淌着没膝深的水进了马棚,解开马匹,水已齐腰,涨得真快。接着,人们一齐冲向草车,把大捆大捆的草卸下来,滚到房屋旁的高地上去。这时,有人发现一个叫欧文斯的马车夫不见了,一个男人冲进大马房,淌着齐膝的水进去,发现他还在床上睡觉,他把他唤醒后又淌水出来。可是欧文斯很疲倦,又睡着了,但只睡了两分钟,因为他在床上一翻身,手掉在床沿上就摸到了冰凉的水!这时水已淹到草垫了!他刚淌着快要齐胸的水走出来,那土墙就象糖一样融化在水里,那座大房子倒下来,一眨眼就被冲走了。
  到七点钟,只有那小木马棚顶还露在水面上,我们的客栈立在一片汪洋大海中的小岛上。极目望去,月光下再也看不到沙漠,而是闪光的海洋。印第安人是真正的预言家,但他们是怎样得到信息的呢?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这一群奇形怪状的人被水围困了八天八夜,每天的生活就是咒骂,喝酒,打牌,有时为了换个花样就殴斗一场。这是些社会渣滓和苍蝇——但让我们忘掉这些东西吧,他们精力充沛得令人难以置信——最好让他们永远这样吧。
  有两个人——不过,这一章已经够长了。
第三十一章
  “蜜湖史密斯客栈”的客人们——“顶呱呱的老阿肯色斯”—一“我们的老板”——存心打架——老板娘——一她制服了那恶棍———又一次上路——渡过卡森河——死里逃生——踏着自己的脚印前进——新向导——雪中迷路
  在这一伙人中,有两个人使我特别不舒服。一个是小瑞典人,大约有二十五岁,他只会唱一首歌,总是唱个没完。白天,我们都挤在一间又小又闷的酒巴间里,所以没有人逃得脱这家伙的音乐。在一片咒骂,酗酒,拳斗和争吵声中,他那单调的歌声荡漾开来,绝无变化,使人讨厌死了。最后,我觉得为了摆脱这种折磨,我倒愿意高高兴兴地去死。另一个人是个身材魁梧的流氓,名叫“阿肯色斯”,他的腰带上别着两把左轮,靴筒里冒出一把短刀,他总是喝得醉熏熏的,不惹事生非心里憋得难受。但大家怕他怕得要命,无人敢和他打交道。他总是耍出各种精心策划的诡计,设下圈套,诱使某人说出一句冒犯的话。每当他以为已经找到一个打架的借口时,他的脸会兴奋得直放光,但他的对手总是避开他的圈套,这时,他失望得叫人可怜。约翰逊老板是个温和善良的人,阿肯色斯找到了个很满意的对象,很早就盯住了他,叫他一刻也不得安宁。第四天早晨,阿肯色斯喝醉了,正在等待机会。不久约翰逊进来了,他给威士忌弄得格外和蔼可亲,他说:
  “我估计,宾夕法尼亚选举……”
  阿肯色斯意味深长地竖起一根指头,约翰逊闭了嘴。阿肯色斯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到他面前,说:
  “你知道些、些宾夕法尼亚什……什么?回答我。”
  “我只不过是要说——”
  “你只不过要说。你!你只不过要说——你要说点什么?就是这个!我就是要知道这个。我要知道你知道宾夕法尼亚些什……什……么了?既然你闲着没事,回答我!”
  “阿肯色斯先生,如果你肯允许我——”
  “谁逼你了?别给我指桑骂槐!——别来这一套。别在这里耀武扬威,象个疯子一样走来走去——别来这一套!我受不了!如果想打架,出来!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出来!”
  约翰逊退到屋角,阿肯色斯其势汹汹地逼过去。约翰逊解释说:
  “天啊,我什么也没说,阿肯色斯先生。你怎么不让人说话呀。我只不过要说宾夕法尼亚下周就选举——就这些——我要说的就这些——如果不是这些,叫我四肢麻木。”
  “那么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干嘛做出那副了不起的样子,是来惹事的吗?”
  “哎呀,我没有什么了不起呀,阿肯色斯先生——我只——”
  “那我说谎了,是不是?见你娘的鬼——”
  “啊,请原谅,阿肯色斯先生,我绝不是那个意思,要不,叫我去见阎王。大家都会告诉你,我总是说你的好话,我敬重你胜过这房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问问史密斯吧,是不是这样,史密斯?就在在昨天晚上我还说过,有一个人,你无论在什么时间,什么情况下遇到他,他总是个绅士。那个人就是阿肯色斯先生,不是吗?如果这不是我的原话,就让这里的随便哪个先生说吧。现在,来吧,阿肯色斯先生,来喝一杯吧,我俩拉拉手,喝一杯吧。来吧,都来吧!我请客。来吧,比尔,汤姆,波布,斯科特,都来吧!我请你们大家来陪我和阿肯色斯先生喝一杯。我叫他老阿肯色斯,顶呱呱的老阿肯色斯。伸出手来吧。看他呀,伙计们,看他一眼呀。那是美国最善良的人!他否认要和我打架,就是这样。您老伸出手来吧!”
  他们拥抱在一起,主人一方如醉如痴,热情洋溢,阿肯色斯则毫无表情地接受了,在酒的贿赂下,他的“诱捕”计划又一次落了空。但是那个傻乎乎的店老板因为逃脱了这场屠杀而乐得忘乎所以,本来他应该走出去避难,他却在那里喋喋不休。结果,不久阿肯色斯就开始恶狠狠地瞪着他,接着说道:
  “老板,如果你愿意的话,能不能把你那句话重说一遍?”
  “我正在跟斯科特说,我爹死的时候都快八十岁了。”
  “你说的就是这些?”
  “是呀,就这些”
  “除了这些,没别的?”
  “没有——什么也没有。”
  接着就是一阵不祥的沉默
  阿肯色斯摆弄了一会儿眼镜,手肘支在柜台上。然后,他用右靴子仔细地搔着他的左小腿,这时,还是可怕地寂静。但马上他就向火炉摇摇摆摆地走过去,显得很失望;他粗暴地用肩膀把两三个人从他们舒服的位置顶开,自己霸占了坐位,给一条正在睡觉的狗一脚,踢得它在板凳下直嚎叫,然后他又叉开双腿,撩起大衣后摆,烤他的背。一会儿,他在那里叽叽咕咕,又无精打采地向柜台走去,说:
  “老板,你把那些陈年老账翻出来,吹嘘你爹,是什么意思?这群人不合你的意,是不是?要是这群人不合你的意,我们大概最好离开,你是这么想的吗?你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吧?”
  “啊呀,上帝保佑你,阿肯色斯,我压根儿就没这个意思。我爹我娘——”
  “老板,别装蒜!别这样。如果你想惹事,象个男子汉那样站出来——但不要把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翻出来硬往人家嘴里塞,这些人有机会就想图个安静。你今早上到底犯了什么病?我还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东西。”
  “阿肯色斯,我真的没有伤害谁的意思。如果你不高兴,我就不说话了。我想我是昏了头,这洪水,没有那么多东西来喂和照管——”
  “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吗?你要我们走,是不是?我们这么多人,你想要我们卷起铺盖游过去,是不是?说!”
  “讲点道理嘛,阿肯色斯。您明白我这个人不是那种——”
  “你在吓唬我吗?是不是?老天爷在上,威胁我的人别想活!别来那一套,我的小鸡崽子——尽管我肚量大,也忍受不了这个。从那柜台后面站出来,我来把你修理一下!你想把我们赶出去,你,你这条贼眉贼眼的贱狗!从柜台后面滚出来!我来教训教训你怎样去欺侮、纠缠、威胁一个总是对你友好,给你解除麻烦的绅士!”
  “请你,阿肯色斯,请你别开枪!如果非得流血的话——”
  “你们都听见了吗?先生们,你们听见了他说流血吗?原来你要的是流血,是不是?你这个土匪!今天早上你安了心要杀人——我一清二楚。我就是那个人,是我吗?你要杀的就是我吗?不过你办不到,因为我要先下手,你这个黑心贼,黑鬼的草鸡胆儿子!把枪拔出来吧!”
  说着,阿肯色斯开了枪,店老板不顾一切地急忙逃命,从桌凳、人和别的障碍上跳过去。在这场狂乱的骚动中,店老板打碎了一扇玻璃窗逃了出去,阿肯色斯穷追不舍。这时,老板娘在门口出现,举着一把剪刀,对着那个亡命徒!她气势汹汹,昂着头,红着眼,停了一下,就举着武器发动进攻了。那个目瞪口呆的流氓犹豫了一下,又退了一步。她逼了上去,一步一步地把他逼到屋中间,接着,惊讶的人群围上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把他臭骂了一顿,大概随便哪个卑怯的牛皮匠都没有挨过这种臭骂!她骂完了,凯旋而去,一阵欢声雷动,震撼屋宇,大家齐声要酒,每个人都要求“请大伙干一杯!”
  这个教训是够厉害的。恐怖时期已经彻底结束,阿肯色斯的统治已经垮台。以后,在我们被围困在孤岛上的时候,有一个人带着永久的耻辱坐在一边,从不参与任何争吵,也不吹牛,现在,当这些胆小的人们没完没了地侮辱他时,他也绝不怨恨,这个人就是“阿肯色斯”
  到第五、六天早上,水退了,但旧河床里的水流还是又大又急,不可能过河。第八天,水势还是太大,渡河仍不很安全。但客栈里十分肮脏,加上酗酒和斗殴等等,这种生活简直令人无法忍受。因此,我们决定设法离开这里。我们顶着大风雪登上一只小船,把马鞍装在船上,马匹就用缰绳拴在船尾。普鲁士人奥伦多夫拿着一把桨坐在船头,巴娄坐中间,我就坐在船尾牵着缰绳。船划到水深处;马脚够不着底,开始凫起水来,奥伦多夫可吓坏了,因为这有很大有危险,那些马会拉着船偏离目标,显然,如果我们不能在某个地方靠岸,水流就会把我们冲走,几乎肯定会把我们带进卡森河主道去,那里现在已成了一条滔滔激流。这样的大灾难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意味着死亡,因为我们会被冲进那片象汪洋大海一样的“潭”中去,翻船,淹死。我们警告奥伦多夫,要他多加注意,小心地控制自己,但没有用;船刚靠岸,他就纵身一跳,船翻在十英尺深的水里。奥伦多夫抓住灌木爬到岸上,但我和巴娄却得拖着浸透了水的大衣游过去。我俩抓住小船,尽管大水几乎把我们冲到卡森河,我们还是设法把船推到岸边,平安地靠了岸。我们冻得要命,浑身湿透了,但总算平安无事,马匹也爬上岸来,但马鞍自然给冲走了。我们把马拴在山艾树丛中,它们得在那里呆二十四小时。我们舀出了船里的水,给牲口运了些草料和毯子,但我们还得在小客栈里住一夜才能继续进行那冒险的旅行.
  第二天早上,大雪仍然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我们带上行李,换了马鞍,离开客栈,登上马又出发了。地上雪很深,根本找不到路的影子,雪下得太大,最多只能看见前面一百码,我们只得依靠山岭来辨别方向。事情看来毫无把握,但奥伦多夫说,他的直觉就象罗盘一样精确,他能够向卡森城“划一条直线”,一点也不会偏差。他说,如果他稍微偏离那条线,他的本能就会象作了亏心事一样责备他。结果,我们便糊里糊涂地跟着他走下去,又高兴又满意。大家摸索着向前走,累得发昏,半小时后,我们看见了一些新鲜的脚印,奥伦多夫骄傲地大声叫道:
  “我说嘛,我就象只罗盘一样精确无误。伙计们!我们来到这里,恰好就踏在别人的脚印上,这样就会顺顺当当地找到方向了。加油,去和他们合伙吧!”
  于是,我们策马而行,在深雪中以最快的速度奔跑。不久,我们的速度很显然超过了我们的先躯,因为脚印越来越清晰可见。我们急忙赶路,一小时后,脚印好象更新鲜,更明显——但我们感到惊奇的是,我们前面那些旅行者的数量似乎在不断增加。我们很奇怪如此庞大的队伍这时怎么会在荒野旅行。有人猜测这一定是从要塞出来的一队士兵,于是我们接受了这个解释,跑得更加快些,因为这时离他们不会有多远了。但前面的脚印在继续增加,我们开始设想莫非那一排士兵奇迹般地扩大为一个团了。巴娄说,他们已经增加到五百人!接着,他勒住马,叫道:
  “伙计们,这些脚印原来是我们自己踩出来的呀!实际上,我们围着这个圈子转了两个多小时了,就在这荒郊野外!真见鬼,这简直是流力!”
  然后,这老头怒火万丈,高声叫骂起来,骂得奥伦多夫狗血淋头,说从来没有见过象他这样可怕的傻瓜,最后一句话特别恶毒,说他“还不如对数懂得多!”
  我们一定是在沿着我们自己的脚印绕圈子。从那时起,奥伦多夫的“心灵罗盘”就丢尽脸了。辛辛苦苦地走了这么久,又来到了河岸边,透过翻飞的雪块,隐隐约约望得见对岸小客栈的轮廓。我们正在考虑怎么办,看见那个小瑞典人下了船,正朝卡森方向走去,一路上还唱着他那首乏味的歌,“哥呀妹呀”和“娘俩儿,睡在坟墓里”,很快就变得模模糊糊,消失在白茫茫的雪海之中。我们再也没有听见他的消息。无疑他走迷了路,困神把他交给睡神,睡神又把他交给了死神。也有可能他踏上了我们那些诡诈的脚印,直累得倒了下去。
  不一会儿,大陆驿车涉过正迅速消退的河流,自发洪水以来第一次向卡森开去。我们不再犹豫,紧跟在它后面快活地前进,因为我们充分信赖车夫的定向能力。不过我们的马比不上那些精神抖擞的挽马。不久,就看不见驿车了。但这没关系,那深深的车辙就是我们的路标。这时已是下午三点钟,不一会儿,黑夜就降临了——连过渡的黄昏也没有,就象地窖门突然关闭上了一样,这里一向是这样。雪还是那样大,前面十五步开外就看不清了;但在四周雪床反光的照射下,我们看得见光滑浑圆的山丘,前面那两条我们熟悉的印子就是车辙,它们正不断被大雪填满,慢慢地消失。
  这地方,山艾树丛生得都差不多——高三四英尺,间隔约十英尺,遍布在广阔的沙漠上;每一丛变成了一个雪堆,就象整齐的果园一样,你无论向何方走,都会以为你正走在规规整整的大道上,两边都是这种雪丘。这是一条普通宽度的大道,平坦而宽敞,路旁的雪丘明显地隆起。但我们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深夜,我们突然想到,那车辙的最后一丝模糊的痕迹早已被埋掉了,从那时以来,我们已经走了很长时间,这时我们也许就会沿着这山艾树大道游荡,偏离大路数英里远,而且离它越来越远。想到这里,一阵寒噤透过全身。比起这个,就是一块冰落在脊背上也要算舒服的了。已经沉睡了一个钟头的血液这时突然涌起,心灵和肉体里正在打瞌睡的活力突然激发出来。我们立即清醒,振作起来——并且害怕得直发抖。我们跳下马,趴在地上,焦急地查看道路。当然,这毫无用处,因为离地四五英尺眼睛就分辨不出不大明显的水坑,就是用鼻子差不多触在上面也绝对不行。
第三十二章
  绝境——升火的尝试——马跑了——找到了火柴——一根、两根、三根,最后一根——没有火——在劫难逃——痛悔我们那罪恶的生活——戒除恶习——互相原谅——动人的告别——长眠
  我们好象是走在大路上,但也说不定。为了检验这一点,我们分开向各个方向走去,规则的雪丘和雪丘间规则的大道使每个人都相信是他发现了正确的路,而人家的路都是错误的。形势显然十分危急。我们冻僵了,马也累了。我们决定升堆火来过夜。这个决定是明智的,因为如果继续走下去,如果走错了路,风雪再刮上一天,我们就将陷入绝境。
  大家一致同意,只有升堆火才能拯救我们。于是我们动手升火。弄不到火柴,只得用手枪来试一试。这伙人中没有哪个以前做过这种事,但这伙人中没有任何人怀疑可以这样做,而且认为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大家都在书上读到过,自然就老老实实地相信了。正如很久以前我们就接受并且相信了一般书中的鬼话,说印第安人和迷路的猎人用两根干柴就升起了火。
  我们挤在一起,跪在深雪中,马儿们鼻子凑在一起,低着头很耐烦地俯视着我们。鹅毛般的白雪飞舞着落下,把我们变成了一组白色的雕象,我们开始了这重大的试验。折下山艾树的细枝,堆在一块打扫干净的地方,我们围在一起,作掩护。十到十五分钟,一切准备就绪,然后,大家屏住呼吸,提心吊胆,使脉搏都变缓了,奥伦多夫操起左轮,扣动板机,一枪把这堆柴火轰出了这个县!这是一次彻彻底底的失败。
  这件事令人很忧伤,但比起另一件事来,它也只能算鸡毛蒜皮了——我们的马不见了!原来大家叫我抓住缰绳,但我全神贯注地观看那次手枪升火试验。无意识中放了缰绳,那些解放了的牲口冒着大雪走了。去追赶是无用的,马蹄踏在雪地上寂然无声,就是离它们只有两码也看不见,找也无用,丢了就算了。我们咒骂那些骗人的书,那上面说,在象我们这样不幸的处境中,马总是不离开主人,与主人作伴,保护主人。
  在这以前,我们已经够不幸了;这一来,便觉得更加悲惨。我们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耐心地折了些树枝堆起来,普鲁士人再一次把它轰得无影无踪。显然,用手枪取火是一种需要实践和经验的艺术,深更半夜在沙漠中,也不是个取得成功的理想的时间与地点。我们只得放弃这种办法另寻门路。每人捡两根树枝拼命地摩擦。过了半小时,我们完全冻僵了,树枝也是一样。我们痛骂那些用这种愚蠢的把戏来糊弄我们的印第安人、猎人和书本。大家悲悲切切,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在这关键时刻,巴娄先生从他那漏过了检查的衣袋的破烂中翻出了四根火柴。和这相比,就是找到四根金条也只能算个微不足道的好运气了。人们不难想象,在这种情况下,一根火柴是多么重要——或者说是多么可爱,多么宝贵,它在人们的心目中闪耀着多么神圣而灿烂的光辉。这次,我们怀着极大的希望采集树枝;当巴娄先生预备划第一根火柴时,大家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那种聚精汇神的程度就是用几页纸来写也描绘不完。那根火柴充满希望地燃了一下,就熄了。第二根火柴也只闪了一下就完了。第三根火柴刚达到希望的边缘,就被风吹灭了。我们挤得更紧,巴娄先生把我们最后的希望在他腿上划了一下,这时,忧虑和希望变得更加疯狂和痛苦。它燃了,发出微弱的蓝光,接着冒出一朵火焰。这老先生用手捧着,慢慢地弯下身子,每一颗心都跟随着他——任何人遇到这种事都会这样——血液凝固,呼吸停滞。那火苗终于挨着了树枝,慢慢地引燃——犹豫了一下——再引燃一点——再犹豫一下,挣扎了令人心碎的五秒钟——然后,象人一样地喘息了一下,完了。
  有几分钟,没有人说一句话。这是种肃穆的沉寂,甚至风也做出鬼鬼祟祟的模样,不祥地沉静下来,只剩下雪片飘落的籁籁声。最后,大家开了口,声音凄切,每个人都明白,心中都相信,这是我们生命的最后一晚。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当大家都平静地承认了这个感觉时,好象这就是传票。奥伦多夫开口说道:
  “兄弟们,我们就死在一起吧。忘掉和原谅过去的一切,让我们就互相毫无怨恨地去吧。我明白你们怨恨我,因为我弄翻了小船,又因为我逞能而使你们在雪地里转来转去,但我是好意,原谅我吧。我坦率地承认,我曾怨恨过巴娄先生,他辱骂过我,把我叫做“对数”。我不知道对数是什么,但无疑它在美国是一种耻辱的、不成体统的东西,我几乎时刻记在心头,它伤透了我的心,但是就让它过去吧,我诚恳地原谅了巴娄先生,并且——”
  可怜的奥伦多夫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一涌而出,不仅他一个人,我也哭了起来,还有巴娄先生。奥伦多夫又开了口,原谅了我对他的所作所为。接着,他掏出威士忌酒瓶,说他无论是死是活,也不会再沾一滴酒了。他说,他已放弃一切生的希望,虽然没有多少准备,也要谦卑地服从命运。他希望寿命再长一点,倒不是由于自私,而是为了彻底地改造个性,以全副精力扶助穷苦,安慰疾患,劝戒人们抵制一切放纵的罪恶,使自己成为年青人中行善的榜样,最后带着珍贵的回忆——没有虚度年华——而献出生命。他最后还说,他的改过自新就从此时开始,而且就在死神面前,因为再也没有时间来执行这个改造,帮助人民,为人民造福了。说着,他扔掉了那瓶威士忌。
  巴娄先生也作了大意相似的发言,开始执行他无法再活着继续执行的改造,他扔掉那副破旧的纸牌,这副牌在洪水围困期间,给我们带来了安慰,使生活好过一些。他说,他从来没有赌过钱,但他相信,无论为什么而打牌,只要打了牌,就是不道德的、有害的,若不戒绝纸牌,无论谁都不会完美无暇。“因此,”他继续说道,“这样,我赞同,并且越来越觉得有必要对那种心灵的欢娱进行完全彻底的改造。”这些轰鸣的字眼使他大为感动,没有任何滔滔不绝的雄辩会产生这种效果,这老人呜咽着,悲哀之中也不无满足。
  我自己的发言大意也和我的同伴们的差不多。我知道,这些话是发自内心的,是诚恳的。我们都很真诚,深深感动,无限热切,因为我们已经面临死亡,没有希望了。我扔掉了烟斗,就这样,我终于戒掉了一个恶习,卸下了这个每时每刻象暴君一样压迫我的重担。我边说边想我本来可以在世界上做的那些好事,如果我能多活几年,我还可以在这些新的鼓励和更大更宏伟的目标的指引下做更大的好事,我那止不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我们互相抱着脖子,等待着严寒带来的昏昏欲睡,这是死亡的前奏。
  很快,它就偷偷地钻进我们的全身,我们作最后一次告别,一阵舒适的睡意张开罗网,罩住了我们的渐渐模糊的感觉。这时,雪块织成一床满是折皱的毯子,裹住了我们被征服的身体。长夜降临了。生活的战斗也完结了。
第三十三章
  恢复知觉——铸成笑柄、——一座驿站——痛苦的情感——忏悔的后果——罪恶的复苏
  我不知道失去知觉有多久,好象有一百年。模糊的知觉一点点地增长,四肢一阵巨痛传遍全身。我动了一下。脑袋里飘浮着这样的想法:“这就是死——这就是来世。”
  接着,旁边一个白色的东西鼓起来,传来一个痛苦的声音:
  “哪位行行好,从背后踢我一脚吧!”
  这是巴娄——至少是一座乱七八糟的雪雕,是坐姿的,带着巴娄的声音。
  我坐了起来,在苍白的晨曦中,离我们不到十五步远,就是驿站的几座木房,而且在一个木棚下还站着我们套着鞍子,拖着缰绳的马!
  这时,又一座耸立的雪堆破裂开来,奥伦多夫从里面钻出来,我们三人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地瞪着那些房子。我们的确无话可说,我们就象那些不信神的人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全部经过是那样令人痛苦地荒唐可笑。语言太平淡了,我们谁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死里逃生带来的心中的欢乐给败坏了,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的火气越来越大,真是火冒三丈;然后,又对别人生气,对自己生气,对一切生气,我们气恨恨地拍掉身上的雪,排成稀稀拉拉的单行,踏着积雪向马匹走去,解下马鞍在驿站上住了下来。
  这件奇怪的、荒唐的冒险,我几乎没有夸张一星半点。它就跟我说的分毫不差。千真万确,我们就在沙漠中的雪堆里过夜,孤苦,绝望,而十五步以内,就有一个挺舒服的客栈。
  我们在驿站里坐了两小时,各自气愤地回想往事。这时,神秘感消失了,事情完全清楚了,马为什么抛弃了我们,很显然,它们离开我们后,就在那木棚里站了十五秒钟,它们一定听见了我们大家的自白和悼词,并且十分欣赏呢。
  晚饭后,我们觉得精神好些了,不久,生活的热情又回来了。世界又光明灿烂,生命对我们又象原来那样宝贵。跟着,我觉得一阵不安——不断加剧的不安不停地向我袭来。天哪!我的自新并不完善——我又想抽烟了!我竭尽全力忍受着,但肉体忍不住。我独自一人走开,和自己的良心搏斗了一小时。我回想起我作的改过自新的保证,强烈地,内疚地竭力劝诫自己。但一切都是白搭,很快,我就发现自己在雪堆里搜寻烟袋。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了。我溜开去找个地方藏起来过瘾。我在谷仓后面呆了很久,心中自问要是那些更勇敢,更坚强,更诚挚的同伴们发现我这样丢脸,我将作何感想?但是,我终于点上了烟斗,没有哪个人会象我当时那样,觉得自己又卑鄙又下贱。在那支可怜的队伍中,我觉得惭愧。在这里抽烟我还是不放心,心想谷仓那一面大概会安全些吧。于是,我叼着烟斗从屋角转过去,这时,奥伦多夫衔着酒瓶从对面那个角转过来。在我们中间,巴娄先生毫无察觉地坐在地上,正在用那副油糊糊的纸牌专心致志地玩“单人游戏”。没有必要再自欺欺人了。我们握手言欢,一致同意再不要谈什么“改过自新”以及“新的一代的榜样”什么的了。
  驿站设在“二十六英里沙漠”的边上。如果我们昨天晚上早来一个小时,就一定会听见人们在那里呼喊,鸣枪,因为他们在等待一些牧人和羊群。他们知道,如果没有声音的指引,牧人和羊群一定会迷路,陷入绝境。我们待在驿站的时候来了三个牧人,他们在风雪中走来走去,几乎精被力竭,但以后再也没有听说过和他同行的另外两个人。
  我们按时到达卡森,在城里住了下来。这次休息和为去爱丝梅拉达的旅行作准备,花了一周的时间。在这期间使我们有机会出席了海德对摩根那场大塌方的审判——这段插曲在内华达直到今天也是有名的。作一两句必要的解释后,我将把这件奇特的事件的历史原原本本地记下来。
第三十四章
  关于卡森城——邦库姆部长——海德对摩根案件——海德丢掉了农场的经过——大塌方案——审判——邦库姆部长出庭——惊人的判决——事后,一个严肃的意见
  卡森城,鹰谷和华休谷周围的山又高又陡——很高很陡,于是,当春雪消融,地面变得又湿又软时,可怕的塌方就出现了。读者不可能知道塌方是怎么回事,除非在那里住过,亲眼看见过。在一个美丽的早晨,整面山坡下滑,掉进山谷,在山前面留下一块巨大的,光秃秃的,丑陋的伤疤,要是你住在距离这地方七十英里以内,每当看见它,你对那场灾难就会记忆犹新。
  邦库姆是美国司法部代理部长,乘坐为地区官员拖运货物的船来到内华达。他自以为是个才华横溢的律师,极需一个机会来显露一下——部分出于他对这种事情的纯粹的满足,部分因为他的薪金在边区来说瘦得可怕(这是边区人的强有力的表达方式)。那时,一个老公民对别的地方来的人们的态度是安祥温厚的轻蔑,只要他不碍事——但要是管他们的事,他们就不客气了。有时,对后一种情况简直是一种恶作剧。
  有一天上午,狄克·海德飞马直冲到邦库姆部长在卡森城的府邸门前,也不拴马就闯了进去,看来他很激动。他告诉部长,他想请他受理他的讼案。如果成功,他将奉送酬金五百美元。接着,他就诉起苦来,疯狂地比划着,漫天咒骂着。他说,大家都十分清楚,好几年来,他一直在华休地区务农(更时髦的说法是开办农场),并且很成功,大家也知道他的农场就在谷边上,而汤姆·摩根的农场恰恰就在它的上方,在山边上。引起争执的问题是,发生了一场可恶的,可恨的滑坡,摩根的农场,栅栏,木房子,牲畜,仓房全部下滑到他的农场上面,把他的全部财产都埋在三十八英尺深的地下。摩根霸占在上面,拒绝搬走——他说他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并没有侵占别人的——还说他的房子还在老地方,在同一个农场,同一块土地上,他倒要看看谁有那个本事叫他搬家。
  “我提醒他注意,”海德抽泣着说,“这是在我的农场上,他侵占了别人的领土,他竟然死不要脸地问我看见山塌下来时为何不留在我那农场上,守住自己的财产!我为何不留在上面,这该死的疯子!上帝呀,我听到一声巨响,朝山上一看,如象整个世界都从那山上撕裂,崩塌下来——细渣碎片,木垛柴捆,雷鸣闪电,雨雪冰雹,零星的干草,可怕的烟尘!——树木漫天乱飞,房子般的岩石跳起一千英尺高,碎裂成一千万块,牲口的肠肠肚肚倒了出来,尾巴从嘴里穿出,向你冲来!——在这场毁灭性的灾难中,那该死的摩根坐在他的门槛上,奇怪地问我为何不留下来守住财产!啊,天地良心,我才晃眼一看,大人,那火光三窜两跳便跨出了这个县界了。
  “但使人气愤的是摩根赖在那里拒不离开——他说那是他的,他绝不放弃它——比原来在山上的时候,他更喜欢它了。疯子!疯了!啊呀,这两天我急得发疯,都找不到进城的路了——饿着肚子在灌木丛里转来转去——有喝的吗,部长?但是现在我来到这里了,我是来请求得到法律保护的。你听明白我说的话了吗?”
  世上恐怕还没有哪个人象部长这样勃然大怒。他说他活了一辈子还没有听说过象摩根这样专横的人。他又说,根本用不着打官司——摩根毫无权利留在那里——在这诺大的世界上没有人会支持他,没有哪个律师会为他辩护,也没有法官会受理这个案子。海德说,在这点上他恰恰错了——全城都支持摩根;哈尔·布雷顿,一个很老练的律师接受了他的委托;法庭正在休庭,此案将由公断人处理,前州长鲁普已被指定为仲裁人之一,他将于当天下午两点在旅馆附近的公共大厅开庭审理。
  部长大为惊讶,他说以前听说边区的人是傻瓜,他还表示怀疑,现在才明白真是这么回事。但他说不必着急,沉着镇定地收集证据,因为胜利在握,如同争执根本就不存在一样。海德抹掉眼泪走了。
  下午两点,仲裁人鲁普宣布开庭。鲁普和他的司法官员们登上高座,证人,旁听者就位,他脸上一派庄严,令人敬畏,以致于他的雇员们都担心大概他还没有搞清楚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玩笑。一片异常的沉静,哪怕是打点最轻微的声音,法官也严厉地命令道;
  “肃静!”
  司法官员们立即传达下去。跟着,部长从旁听者中间挤过来,手里抱着一大抱法典。这时,法官命令——对他显赫的地位的最尊敬的承认——钻进他的耳朵里,并且舒舒服眼地流到全身每个系统。
  “为美国司法部长让开道!”
  证人传到,有议员,政府要员,农场主,矿工,印第安人,中国人和黑人。四分之三的人都是摩根叫来的,不过这没有关系,他们的证词绝对只会有利于原告海德。每一个新的证词只不过进一步证明了那个因为农场滑到人家农场上面就要求占领别人财产的人的荒唐无理。然后,摩根的律师们作了辩护,似乎极为苍白无力——他们对摩根的事确实无能为力。这时,部长洋洋得意地立起身来慷慨陈词;他拍桌子,敲法典;他高喊着,咆哮着,嚎叫着;他旁征博引,有诗句,挖苦话,统计数字,他大摆史实,引人怜悯,故作伤感,又破口大骂;他还扯进一个冠冕堂皇的话题,大声疾呼言论自由,出版自由,结社自由,以及美国的光荣的巨鸟,还有永恒公正的原则!(热烈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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