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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行记

_5 马克·吐温(美)
  一个月后,我第一次见到了地震。这场地震很久以来被人们称为“大”地震一直到今天,无疑地还是很有名的。它发生在十月里的一个晴朗的日子,正午刚过。我正顺着第三大街走着。在这房屋拥挤,人口稠密的街区上,看得见的活动东西除了我后面有一个人驾着辆车,还有一辆街车从十字路口慢慢地转过来。除此而外。到处是一片冷清与安息日的沉静。我刚转过弯,正经过一座木头房子,这时听见一阵巨大的震动和扎扎声,我想又有东西可写了——肯定是这房子里在打架。我还没来得及转身去找门,又是一阵阵可怕的震动,脚下的大地象波浪一样摇动起来,夹着一阵猛烈的上下颠簸,还有象砖房子互相摩擦发出的刺耳的噪音。我摔倒在木头房子上,撞伤了手肘。我明白这是什么了,出于纯粹的记者的本能,而不是别的,我掏出表来,记下了当天的时刻。这时,第三次更为猛烈的震动发生了,我在人行道上踉跟跄跄,拼命想站稳脚步,我看到了那惊人的场面!第三大街上一座高大的四层楼房整个门面部分象一扇门一样鼓了出来,倒塌到了街对面,扬起的灰尘象一团浓烟!那架马车正好过来了,架车的人一头栽了下来,我还来不及叫出台,车子就四分五裂成了碎片,在街上撒了三百码远。你可以想象有个人把车轮和破烂装在枪膛里一枪打了出去的情境。街车停了下来,那些马后蹄着地立起来,然后向前猛冲,把乘客们从车箱两头倾倒出来,一个胖子从车门一侧的玻璃窗中摔出半个身子,给夹得紧紧的,象个绝望的疯子一样挣扎尖叫。极目望去,每座房子的每一扇门都吐出一串串的人来,几乎还不到一眨眼的工夫,从我那位置看得到的每一条街上,大群的人形成一条条看不到尾的长龙。肃穆的宁静还从来没有象这样快一下子就变成了沸腾的生活。
  这是“大地震”创造的部分奇迹,它们就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但是它在全城其它地方的恶作剧,却创造出九天九夜人们津津乐道的谣言。毁坏的财物倒微不足道——它带来的伤害却是广泛的,很有些严重的。
  这地震引起的“反常现象”简直没完没了。生病在床的,正在睡午觉的,还有放荡了一个通宵正在补瞌睡的先生们与女士们涌上了大街,穿着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服装,有的人还是一丝不挂。有个正在给光屁股娃娃洗澡的妇人跑上大街,把娃娃夹在脚脖子间,就象只拔了毛的火鸡。据认为是恪守安息日规矩的名人们只穿着衬衣就从酒店里冲出来,手里还捏着弹子球。几十个脖子上晃荡着围嘴布的男人从理发店里跑出来,有的还满脸涂着肥皂泡,有的半边脸刮得光溜溜的,那半边脸还留着毛烘烘的胡子茬。马儿们从马厩里挣脱出来,一条惊恐的狗冲上一架短短的顶楼梯子,窜到了房顶上,恐怖过去以后,却再也没有胆量从原路走下来。在一家大旅馆里,一位名记者跑下楼来,只披着件简单的睡衣——碰到个女招待,他叫道;
  “哎呀,我怎么办哪!我该到哪里去呀!”
  她天真而平静地答道:
  “要是没有办法的话,你到服装店去试试。”
  有个被大家公认为时装领袖的领事夫人,不论她穿着什么新颖奇特的东西出门,附近的女士们都要对她们的丈夫的钱袋发动攻击,自己也照样打扮起来。一个吃过不少苦头常常抱怨的男人,地震发生的时候正站在窗前,紧接着,那位刚从澡盆里爬出来的领事夫人逃了过去,几乎没有什么遮羞的东西,只有——一条浴巾!那位吃过苦头的丈夫压倒了对地震的恐惧跳了起来,对他的妻子喊道:
  “那真妙极了!去把你的浴巾拿出来,宝贝!”
  那天,旧金山房屋的天花板上掉下来的灰泥可以铺几英亩地。事后好几天,一群又一群看热闹的人们围着一座座大楼指指点点,观看那些从屋檐直伸到地面的弯弯曲曲的裂缝。有一座房子上有三个烟囱,顶部给折断了四英尺,又扭转了一下,把烟囱给堵死了。在一条街的中央,一条一百英尺长的裂缝张开了六英尺宽,然后又猛烈地合上,那巨大的力量把结合部的泥土挤得隆了起来,象座狭长的坟墓一样。一个妇人坐在她家那摇晃颠簸的客厅里,看见墙与天花板分开了,象张嘴巴一样一张一合地折腾了两次,接着一块砖头掉到地上,象吐出颗牙齿一样。她是个蠢得令人讨厌的女人,跳起身逃了出来。有位太太正走下楼梯的时候,看见一个青铜的赫拉克勒斯雕像身子朝前倾着,好象要用棍棒打她一样,她吓了一大跳。他们同时滚到了楼梯底下——那妇人吓得昏迷过去。她不久生下来个孩子,脚是畸形的。然而话说回来——要是读者认为这是什么巧合的话,你不妨自己去试一试,不过发生了这种事情必须自己负责。
  第一次震动就把一座教堂的巨大的风琴管折断了两三根。那个牧师举起双手正要结束礼拜式。他两眼向天,停了停说道:
  “不过,我们就免了祝福礼吧!”——话刚说完,他站的那个地方屋顶上就出现了一个大洞。
  第一次震动过去以后,奥克兰的一位牧师说道:
  “大家坐好!要死的话,再也找不到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
  第三次震动过后,他又加上一句:
  “不过还是外面好!”然后他就从后门溜出去了。
  至于这场地震毁坏的壁炉装饰和香水瓶之类,其数量之大,旧金山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城里没有哪位姑娘或主妇没遭受这类损失。悬挂在墙壁上的图画掉了下来,但更多的是,由于地震的希奇古怪的幽默感,这些图画给完全翻了个个儿,面子朝着墙!起初,对于地震的路线或方向的意见还大相径庭,但许多从水槽和水桶里溅泼出来的水就解决了这个问题。数以千计的人们给摇晃的地板和街道弄得十分恶心,他们极为难受,在床上躺了好几个小时,有些甚至躺了好几天。——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感到有点难受的。
  这场奇怪的地震——构成旧金山以后一个礼拜的闲言碎语的主要原料,其情节可以写成比这本书厚得多的书,因此我得换个话题了。
  不久以后,由于事情的自然发展,有一天我翻到了一张《企业报》,在这场残酷的打击下我倒下了:
  内华达银矿在纽约出售——G·M·马歇尔,谢巴·赫斯特和阿莫斯·H·罗斯一行三人,去年七月带着洪堡县松树区和里斯河地区银矿的矿石离开旧金山前往纽约,现已卖出一座六千英尺的矿,并且给松山联合矿标价三百万美元。该契约正在从纽约送往洪堡县途中,为进行注册登记,该契约应付印花税款三千美元,据称这是为一份文件所付的最大一笔印花税。一百万美元的经营资本已经交给国家,一座大型石英冶炼场所需的机械已经买齐,并将尽快安装。该公司的股票已经付讫,完全不可估价。此地区的矿砂和洪堡的谢巴矿有些类似。该矿的发现者谢巴·赫斯特及其朋友在透露他们的行踪之前就找到了他们所需的最好的矿脉、土地和木料。那里的矿砂经本城化验表明,其金银的含量特别丰富——主要是银。该地区木材与水的资源极为丰富。听到纽约资本已经投资开发本地矿山的消息,我们很高兴。看到了矿石和化验报告单后,我们非常满意,此地区的矿山极有价值——野猫矿除外。
  天真的低能又支配了那一天,我丧失了一百万!这又是一个“隐矿脉”。
  让我别再提这件悲惨的事了吧。我要是虚构这些事的话,我会幽默个没完,但它们是那样的真实,直到事隔多年的今天,我还不能以真正轻率的口吻来谈论。只要说一件事就够了:我是那样的伤心,那样没完没了地发牢骚,叹息,后悔,我完全忽视了我作为一家兴旺的报纸的记者的职责,几乎变得毫无用处。最后,一位股东把我拉到一边,他那慈悲心肠我至今回想起来还尊敬得很,他给了我一个辞职的机会,免得我被解雇,丢了面子。
第五十九章
  又穷了——以溜为职业——一位典型的讨债者——不幸喜欢同伴——互相交往求得安慰——一线希望——拾到了一个银角子——比较起来看算有钱——两顿丰盛的晚餐
  我为(镀金时代)写了一段时间的大块文章。C·H·韦布创办了一份很漂亮的文学周刊,叫做《加利福尼亚人》,但是质量高并不是成功的保证,办得很不景气,他把它卖给了三个印刷商,布雷特·哈特任主编,周薪二十美元,我受雇每周为它写一篇文章,挣十二美元。但是这杂志却每况愈下,印刷商们把它卖给了奥格登上尉,他是位有钱而快活的绅士,喜欢以这种昂贵的奢侈品来取乐,并不怎么在乎代价。他也很快便玩厌了这新奇的玩意儿,又把它卖还给了印刷商,这周刊便立刻平静地寿终正寝了。我又失业了。我本来不愿意重提这些往事的,要不是它们是那样恰如其分地描述了在太平洋之滨那段生活的辛酸沉浮的话。在任何别的国家,你也很难跌进这变化万端的兴亡盛衰之中的。
  在两个月中,我唯一的职业就是避开熟人,因为在那段时间里,我没有挣得一分钱,没有买过一件衣物,也没有付过房租饭钱。我学会了很内行地“溜”。我从一条避静的街道溜到另一条避静的街道,每当看到一张似乎有些熟悉的面孔向我走来,就赶忙溜开。我溜去吃饭,卑贱地吃,每扒一口从慷概的女房东那里抢来的饭菜,就默不作声地道一回歉。我四处溜达,避开欢乐与灯光,直到深更半夜,才溜回床上。我觉得比蛆虫还要下贱,还要低劣,还要卑鄙。那段时间里,我仅有一枚硬币——一枚十分的银币——我把它摸得紧紧的,无论如何也不肯花掉,以免强烈地意识到我已是完全一文不名,会考虑去自杀。我把一切都典当光了,只剩下身上穿的,因此我拼命抓住那十分钱,到后来都把它捏得光溜溜的了。
  不过,我差点忘了,除了这个“溜”的职业以外,我还有个职业。那就是接待一个债主(我也被他接待),他手头有一张期票,就是我为我的“浪子”老同学,向弗吉尼亚那位银行老板借的四十六美元。这人每周定时来催讨一次。有时还要频繁些。他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习惯,因为他明白什么也收不到。他会拿出期票,对我计算利息,每月百分之五,清楚地向我表明这期票上既无伪造的企图,也没有错讹;然后就恳求,争辩,竭尽全力地催讨任何一笔数目——任何一笔小的数目——哪怕是一美元——甚至半美元也行。这以后,他的使命就告结束,良心也安逸了。他总是立刻撇开这个话题;掏出两支雪茄,一人一支,把脚翘在窗台上,我们两人就海阔天空地谈了起来,他会从他那丰富的记忆仓库里取出许许多多稀奇的讨债历险记,对我滔滔不绝地谈起来。最后,他把帽子扣在头上,快活地说一声:
  “嗯,公事公办——总不能老是守着你!”——一秒钟后就走了。
  想到讨账的事我心里多么难受哟!然而我却常常渴望他的到来,要是我在盼望他,而他又没来,我会同任何母亲一样忧虑不安的。但他并没有能讨到这笔债,连一分钱也没要到。我后来终于亲手还给了那位银行老板。
  不幸喜欢同伴。夜晚,在冷落僻静的地方,我不时碰到另一个不幸之子。他衣着褴褛,凄凉孤独,无家可归,无亲无故,被人抛弃了。我象一个哥哥一样地可怜他。我想和他亲近,共同分享我们的不幸遭遇。互相的接近一定是双方都愿意的,总之我们经常见面,虽然看起来似乎是偶然的。尽管我们都不说话,甚至装作不认识,每当我们见面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我俩都流露出一种沉闷的渴望,然后我们心满意足地闲逛几个小时,分得开开的,在茫茫的夜色中,借助于房子里射出的灯光和炉边聚会透出的光亮,偷偷地瞧一眼,欣喜地分享我俩那沉默的友谊。
  我们终于开口了,以后就彼此难舍难分,因为我俩的悲伤几乎是相同的。他也曾经是个记者,失了业,这就是他的经历,我所能回忆起来的就是这些。失业以后,他就一落千丈,不停地往下栽:从俄罗斯山的公寓搬到卡尼大街,从那里搬到杜邦;从杜邦搬到低矮的水手棚子;再从水手棚子搬到码头附近的货物箱和空桶里。后来,有一阵子,他在码头上靠缝补开绽的粮食口袋勉强糊口。这差事也干不成以后,他就到处寻找运气甩在他面前的东西吃。现在,他白天再也不露面了,因为记者什么人都认识,穷的和富的,高贵的和卑贱的,他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避开熟面孔。
  这个要饭的布鲁彻——我这样叫他是为了方便——是个不一般的家伙。他充满希望和勇气,熟谙事理,他博览群书,是个意趣高尚的人;他聪明机智,是个幽默大师;在我的心目中,他的和善与豪爽的品性使他高贵无比,把他那街沿边的座位变成了王位,把他那顶破帽子变成了王冠。
  他也有过一次奇遇,这件曾触动我的同情心的最有趣的奇遇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他曾经两个月没有一分钱。他在昏暗的大街上,在对他很友好的微弱灯光下游荡,到后来,这已成了他的第二需要。但他终于被迫白天出来了。原因是充足的:他已经四十八小时没沾一点食物了,他实在无法无所事事地躲着忍受那悲惨的饥饿了。他顺着一条僻静的街走着,盯着面包店橱窗里的面包,觉得只要能吃上一口,他可以把那条命都卖掉。看见了面包使他倍觉饥饿,不过看看也好,请想一想一个人只要有了面包,他会干些什么事来。不一会儿,在街中间,他看见一个亮闪闪的小点——再看一看——不会,也不能相信他的眼睛——扭过头去,擦一下眼睛,再看看。这是真的——并不虚妄,也不是饿出来的幻觉——这是一枚银角子!他一把抓起来——贪婪地盯着它;心中怀疑——咬一下——发现是真的——把跳到嗓子眼的心咽了下去,强忍住没有欢呼起来。然后他向四周看了看——没有人在看他——把那银角子扔回原地——走开几步,又走会来,装着不知道它在那里,这样,他就能再次品味发现它的那种狂欢。他围着它踱了一圈,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它;然后,手插在衣袋里溜达起来,抬头仰望天空,不时瞥它一眼,重新体会那激动人心的快乐。他终于把它捡起来走了,放在口袋里细细把玩。他慢悠悠地穿过已经不常去的街道,在门洞和角落里停下脚步,把它拿出来看看。不久,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一个空的乳白色的大桶——一直忙到晚上,考虑到底用这钱来买点什么。但是,这真不容易办到。他的想法是最大限度地利用它。他知道,在矿工饭店,十美分可以买到一盘豆子,一块面包,或者一个炸鱼饼和一些小菜,不过那里“一个炸鱼饼不搭面包”。在彼特法国餐厅,花十美分他可已吃到一块家常小牛排,几根胡罗卜和面包,或者一杯咖啡——至少一品脱——一片面包。不过那面包片还不到八分之一英寸厚,有时候他们切的面包比这还要罪过。到七点钟,他饿得象条狼一样,但他还没有拿定主意。他出来走到商人街,心里还在筹划着,嘴里嚼着一根棍子,挨饿的人都这么做。他来到了城里最有气派的马丁餐厅门前,停住脚步。在过去那些好日子里,他常来这里吃饭,马丁很熟悉他。他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敬慕地望着橱窗里的鹌鹑和排骨,想象童话的时代也许还没有过去,一个王子很快就会走过来,请他进去,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他一边用这想法自我陶醉,一边饥肠辘辘地嚼着那棍子。就在这时,他觉得有人站在他身旁,这一定没错;接着有根指头碰了碰他的手臂。他扭头往后一看,看见了一个幽灵——一个饥饿的化身!这是个六英尺高的男人,憔悴不堪,蓬头垢面,披着破布片片。他脸色苍白!两颊深陷,一双眼睛虔诚地乞求着。这个鬼影说道:
  “跟我来吧——请你。”
  他挽住布鲁彻的手,走到行人稀少,灯光昏暗的地方,脸对着他,乞求地伸出两手,哀求道:
  “朋友——陌生人——看看我吧!生活对于你很容易——你心平气和,心满意足地走来走去,我也有过这种日子——你在那里头,吃了丰盛的晚餐,剔着牙齿,哼着小曲儿,想着愉快的事情,自以为这是个美好的世界——但你从来没有受过罪!你不知道什么叫苦难——你不知道什么叫辛酸——也不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看看我吧!陌生人,可怜可怜一个无亲无故,无家可归的人儿吧!上帝为我作证,我已经四十八小时没有吃东西了——瞧瞧我的眼睛,看我是不是在说谎!给我哪怕是世界上最少的一点钱,别让我饿死——多少都行——二十五美分就够了!行行好,陌生人—一行行好吧,请你!这对你不算什么,对我却是生命攸关。行行好吧,我给你跪下来,舔你面前的灰尘!我可以亲吻你的脚印——我将敬仰你走过的地面!只要二十五美分!我正在挨饿——毁灭——一点点地给饿死!看在上帝的份上,别抛弃我!”
  布鲁彻手足无措——感动了——深深地感动了。他想了一下,又寻思了一番。突然有了个主意,他说:
  “跟我来。”
  他挽住那流浪汉的手。带他来到马丁餐厅,让他坐在大理石桌旁,把菜单放在他面前,说道:
  “想吃什么就点吧,朋友。算在我的账上,马丁先生。”
  “好吧,布鲁彻先生,”马丁答道。
  而后,布鲁彻走过去,靠在柜台上,看着那人把七十五美分一盘的荞麦饼填进去一盘又一盘,灌进去一杯又一杯的咖啡,吞进去了几块每块两美元的上等牛排;当六块五的东西给风卷残云一般吃个精光,那陌生人的饥饿消除了之后,布鲁彻来到彼特法国餐厅,用他那枚银角子买了一块家常小牛排,一片面包,三根胡萝卜,坐下来象个国王一样地享用起来!
  总的看来,这件事同加利福尼亚生活中的无数的稀奇事比较起来,都同样令人迷惑不解。
第六十章
  一位老朋友——一个受过教育的矿工——鸡窝矿——捉摸不定的运气
  不久,我的一位老朋友,一个矿工从加利福尼亚图隆内的一个衰败的矿区来找我,我跟他回去了。我们住在一个翠绿的山腰上的一座小木棚里,在那广阔的山坡和森林中,还看不到五座木棚。然而,在十二到十五年前的繁荣时代,这片野草横生的荒地上曾经建立过一座有两三千人的发达城市,我们的小木屋所在的地方原来是那拥挤的蜂房的心脏,城市的中心。矿一采完,城市就衰落了,几年后就完全消失了——街道,房屋,商店,一切——一点痕迹也没留下。这片长满野草的山坡,青葱、平滑、杳无人烟,好象从来就没有人来过似的。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个矿工,曾经见过那座城市的兴起,发展,成长以及达到极盛时期;他们也看见了它生病,死亡,象梦一样地消逝。它也带走了他们的希望和生活的热情。他们早就顺从了这种放逐,再也不与远方的朋友通信,再也不遥望故乡。他们接受了这惩罚,忘掉了世界,也被世界所遗忘。他们远离电报与铁路,就这样站在活坟墓里,不理睬震动世界的事件,不关心人们的共同利益,孤独凄凉地远离他们的同类。这是想象得到的最离奇的,也几乎是最伤感和最可悲的放逐。在这里和我合伙了两三个月的一个同伴是个进过大学的人,但现在,他已经在那里一点一点地霉烂了十八年了,成了一个胡子拉碴,衣衫破烂,混身泥土的矿工。有时,在叹息和自言自语中,他还会下意识地夹杂一两句印象模糊的拉丁和希腊句子——死亡腐朽的语言,却是表达一个梦想已经成为过去,生活已经失败的人的思想的最适当的工具。他是一个疲倦的人,被现实所压倒,对未来无所谓的人;一个无牵无挂的,丧失了希望和兴趣,等待休息与末日的人。
  在加利福尼亚这个小小的角落里,发现了一种很少为人们知道或者从来没有见诸于书报的金矿,叫做“鸡窝矿”。我不知道在这个角落之外的地方还有没有这种矿。它不象通常的那种砂金矿,挖开表土就会看到均匀分布的金矿,而是聚集在一个一个的小窝里。它们的分布很广但极难找到,不过要是你找到一个,就会得到丰收而突然发财。现在,在这个小地区中,已经剩下不到二十个鸡窝矿工了。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我都很熟识。其中有一个人,他每天在山坡上耐心地搜寻,一直找了八个月,弄到的金子还不够做一个鼻烟壶——而他在杂货铺赊的账却不断地无情地增加——而后他找到了一窝,三铲两铲就挖出了两千美元。我知道他两个钟头就搞到了三千美元,还清了欠账,然后就开始骇人地纵情作乐,还不到天亮,他就打发掉了他那宝库中的最后一个子儿。第二天,他照常赊东西,扛着淘盘和铲子高高兴兴,心满意足地到山坡上去找金窝去了。在各种各样的采矿方式中,这是最有魅力的一种,为疯人院制造了百分比相当大的牺牲品。
  寻找鸡窝矿的过程很简单。你从山腰上挖一铲泥土,放进一个大锑盘中,让它溶解后,慢慢地淘洗,直到只剩下一羹匙纯净的沉淀物。只要那泥土里有金子就留了下来,因为它最重,就会沉到底部。在沉淀物中,你会发现几颗比针头还小的黄色颗粒。你高兴起来,挪到一边再淘一盘。要是再发现了金子,再移到另一边,淘第三盘。如果这一次没有找到金子,你又会高兴起来,因为你知道已经找到了真正的线索。你在想象里作出一个图纸,象一把扇子,扇柄直指山上——因为就在肩柄的顶端处,估计值钱的沉积物就藏在那里,细微的金粒暴露出来,从那里被冲下了山,同时散布到越来越宽的地方。于是你爬上山,淘洗泥土,每到盘里空空,没有找到金子的时候,这就表明到了扇形之外,这样下去,你就会逐渐缩小范围;最后,往上爬二十码,各条路线就会汇集到一个点上——只要偏离这点一英尺,就一点金子也找不到。你呼吸紧迫,激动得发烧。哪怕是吃饭的铃铛敲破,你也不会注意。朋友们死掉,婚礼给砸了,房子给烧成灰。这些对你来说全然不值一顾。你会全身冒汗,发狂地挖啊,捶啊——突然挖到了!挖起来一铲泥土,里面混合着一块块,一片片,一颗颗可爱的金子。有时候那一铲就是整整——五百美元。有时第二铲,就值一万美元,要挖三、四天才能挖完。鸡窝矿工们讲,有一窝生产了六万美元,两个人两个星期就花光了,再把这块地以一万美元卖给别人,这人过后从这里还没捞到三百美元。
  野猪是优秀的鸡窝矿工。整个夏天,它们在灌木丛中安下家来,拱出数以千计的小土堆,这时候,矿工们就盼望下雨了;因为雨水冲刷着这些小土堆,会洗出金子来,也许恰恰就在窝子上。有一个人在同一天内就这样发现了两个窝子。一个窝子挖出了五千美元,另一个八千。这人会欣赏这笔款子的,因为他差不多一年没有一分钱了。
  图隆内有两个矿工,他们常常下午到附近一个村子去,每晚带着日用品回来。他们得走一段小路,每次都要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休息。十八年间,他们把这块石头都坐得光溜溜的了。不久,有两个精明的墨西哥人来到这里,占了这个座位。他们用长柄锤从这石头上敲下些碎片,只不过是为了好玩。他们检查了一块碎片,发现里面含金极富。后来,这块石头带给他俩八百美元。但更糟糕的是这两个墨西哥佬知道这块石头滚下来的原来那个地方必定有更多的金子,于是他们一直掏上山去,找到了也许是这个地方最富的窝子。花了两个月才挖尽,挖出的金子值十二万美元。过去常在这块石头上坐的那两个美国矿工还是那么穷,他们每天一早就起床,换着班咒骂那些墨西哥人——当事情变成纯粹的花样咒骂时,土生土长的美国人的天赋又高于芸芸众生了。
  我谈了好些开采鸡窝矿的情况,因为书报上很少写这个题目,因此,我估计这会引起读者对新奇事物的天然的兴趣。
第六十一章
  迪克·贝克和他的猫——汤姆·夸兹的怪脾气——一次旅行——他逃出来时的模样——一只有偏见的猫——空空如也的口袋以及流浪生活
  在那个地方,我有一个伙伴——经历了十八年无报酬的苦役,成为希望完全破灭的又一个牺牲品。他是坚韧地背着十字架度过那辛苦的流放生活的最温和的人当中的一个——稳重而单纯的迪克·贝克,停尸房山谷的鸡窝矿工。他四十六岁,头发灰白象只老耗子,对人诚恳,善于思考,文化不高,衣冠不整,满身泥土,但他的心比任何金属,比他的铲子铲起来的金子都还要纯洁——的确,比开采出来的金砂或者铸造的金币都要纯净。
  只要他运气不佳,或者心情不大好,他就会伤心地提起过去养过的那只奇妙的猫(那里没有妇女和孩子,善良的男人们就喂小动物,因为他们总得爱点什么东西)。他总是谈起那只猫的奇特聪明,他那口气表明他心里暗暗相信那只猫通人性——甚至超乎自然。
  我听他讲过一次这只动物。他说:
  “先生们,原来俺这儿有只猎儿,叫汤姆·夸兹,俺捉摸你们会觉得有意思的——大半人都会这么看。俺养了它八年——它是俺见识过的最呱呱叫的猫儿。它是只顶大的灰色汤姆种,鼻子比这儿的人都灵——还自尊得很呢——连加利福尼亚总督和它套近乎,它都不干哩。它一辈子都不抓耗子——它才看不起这差事。它什么事都不干,只会找矿。对找矿这活儿,这猫咪倒比俺原来,原来见过的人都在行。你别给它讲什么砂矿这种事——说到鸡窝矿吗,它生下来就是干这活儿的。它会跟着我和吉姆到山上去找矿,跟在俺们后面跑五英里,要是俺们走那么远的话。它判断有矿的地点最准了——兴许这种事你还没见过。俺们干活儿那当儿,它朝周围瞄一眼,要是它觉得没有什么苗头的话,它那副样儿就好象是说:‘嗯,我得请你们原谅我’,跟着便一声不吭,鼻子朝天地回家去了。要是它认为这地方合适,它就一声不吭,趴下来等你淘完第一盘,这时它就悄悄爬过来看一看,要是有六、七颗金砂,它就满意了——它的要求就这么高。然后,它就躺在俺们的大衣上,象条气筏子那样打起呼噜来,直到俺们挖到了窝子,它就爬起来指挥,干指挥这活儿,它可高兴呢。”
  “嗯,过了一阵子,又闹腾起开矿脉来了。大家都这么干——大家不再到山腰上去挖土,都去打眼放炮——大家不再创地皮子,而是打起竖井来。什么也不合汤姆的胃口,但是俺们也得搞矿脉,说着就干起来了。俺们开始打了个竖井,这把汤姆·夸兹给弄糊涂了,不知道这到底是干什么玩意的。它还从来没见过象这样开矿呢,它心里才烦哩,你都会这么说——它怎么也搞不懂这码子事儿——这对它太难了。它还讨厌这种事,肯定——它讨厌得很——它总认为这种事笨得该死。这猫咪,你知道,总是反对新花样——对这种事情它受不了。你明白它那老脾气有多犟。过了一阵子,汤姆·夸兹有点点缓和了,尽管它还是闹不明白那深不见底的竖井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什么也淘不出来。最后,它亲自下井了,想弄个明白。它给弄得垂头丧气,窝一肚子火,又恼火又恶心——它知道别人的矿一直在冒钞票,俺们连一分钱也没捞到——它蜷缩在角落里那条黄麻袋上去睡觉了。嗯,有一天,竖井打了八英尺深,岩石硬邦邦的,俺们只得放炸药——打从汤姆·夸兹生下来起,俺们就没有放过炮。俺们点燃了火引子,爬出来跑了差不多五十英尺——忘了汤姆·夸兹还在那麻袋上呼呼大睡。过了一分钟,一股烟子冲出洞子,轰的一声什么东西都炸了出来,差不多有四百万吨岩石,还有泥土,还有烟子,还有破烂都冲上了天,有一英里半那么高。天啊!就在那最中间,汤姆·夸兹狼狈地爬出来,吹胡子,打呼噜,拼命地又抓又扒。但是,这没有用啊,你知道,这帮不上它的忙。这是俺俩看到的它最倒霉的两分半钟,突然,岩石和破烂象下雨一样落下来,它噗地一声直端端地跳到离我们站的地方有十英尺远的地方。噢,俺捉摸它是你见到过的最暴躁的动物了。一个耳朵搭在脖子上,尾巴象根棍子一样竖起,眼睫毛都给烧焦了,给火药烟子弄得黑不溜秋,从头到尾都是泥。嗯,先生,赔个不是管什么用呀——俺们一句话也说不出。它厌恶地看了看它自己,又看看俺俩——那简直等于是说——“大人们,你们占了个没见识过石英矿的猫的便宜,你们也许觉得很好玩吧,不过我看不一定。然后抬腿回家去了,再没有说一句话。”
  “它就是那么个脾气。你们大概不相信,不过打那以后,你再也见不到象它那样反感石英矿的猫了。过了不久,它到底又下井了,看它那机灵劲,你都要吃惊。俺们放炮的时后,引线嘶嘶一响,它那样儿就好象是说:“哼,我倒要请他们原谅我。它爬出洞就跳到树上去了,真奇怪。机灵吗?说不上来。是灵性。”
  我说,“晤,贝克先生,想一想它那次经历,它对石英矿的偏见真是不同一般。你把它改过来了吗?”
  “把它改过来!不行!有一次汤姆喝醉了,它总是喝醉——你就是揍它三百万次,也打不掉它对石英矿那该死的偏见。”
  每当贝克极力对他昔日的那位坚定、谦卑的朋友表示崇敬的时候,脸上就会放射出熠熠的光彩,他那深情和骄傲将永远栩栩如生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过了两个月,我们还没有“挖”到一个窝子。我们在山腰上淘上淘下,把那地方刨得象块农田。我们当时本来该播种粮食的,不过收成没办法弄到市场上去。我们找到许多很好的“矿样”,但是,当盘子里出现金砂,我们满怀希望迫不急待地挖下去的时候,却是一场空——那窝子就象我们的口袋一样空空如也。于是我们扛起淘盘和铲子,到山顶上去另辟新地方。我们到加拉维拉斯县的天使营去碰运气,捣弄了三个礼拜,也没有成功。然后,我们在山里游来转去,晚上就在树下睡觉,因为天气还暖和,不过,我们还是象夏天最后一朵玫瑰那样一文不值。这是个可怜的玩笑,但那玫瑰和我们的处境倒是可悲地一致,因为我门本身就是那么可怜。为了遵守这个地方的习惯,我们的房门永远敞开着,我们的床铺永远欢迎流浪的矿工——几乎每一天,他们四处飘流,把他们的铁铲丢在门边,和我们共同享用“家常便饭”——现在,我们在流浪中,也从没有受到过怠慢。
  我们流浪到过很多地方。现在,我可以生动地给读者描绘一下古杉和约·塞迈特国家公园的奇异景色了——不过读者到底得罪了我哪一点,我为什么要折磨他们呢?我宁愿把他们交到不那么有良心的旅行家们的手里,以得到他们的祝福。让我们慈悲为怀吧,尽管别的道德我已丧失殆尽。
  以上有些词句纯属采矿专业术语,一般读者也许不太了解。“砂矿”指金砂散布于表土中;“鸡窝矿”中,金子聚集在一小团地方;“石英矿”中,金子夹杂在一条坚实,延续的岩石矿脉中,分明地裹在另一种岩石的石壁里——在各种各样的采矿中,这是最费力,最费钱的一种。“探查”是指寻找“砂矿”;“迹象”是指有砂矿的兆头;“淘洗”是指用水将金粒与泥土分离的过程;“矿样”指第一盘淘出的矿石样品——它的价值决定了该矿的好坏,决定有无价值停下来进一步寻找。——马·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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