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地,很轻很轻地,他抚弄着遮阳阔边女软帽下那头乱蓬蓬的金发。
这女孩儿也缓慢地,非常缓慢地睁开那清澈湿润的眼睛。她的眼中有如在清澈见底的流水中一样映照出蔚蓝的天空。
她坐在野草中,手肘倚在一朵白红贝壳状的蘑菇上。这朵蘑菇长得也真不是地方,很可能被这个天真的小姑娘压碎。
当她渐渐恢复生气之后,她哭了,哭得非常伤心。热泪似断线的珍珠一样垂落到退色的裙子上……
“你为什么要哭?”维奥莱特问。
“因为我回去晚了要挨骂。我到市镇去找食物,后来太累了,一下子睡着了。”
“啊!在这个时候睡着了!”皮埃尔心忖……好不惊愕。
这时刻是美好的,夏天的良辰美景使无垠的蓝天也相形失色,就连在苍穹中飞翔的雨燕也拍打着翅膀,好似在鸣叫出生活的快乐一样。但是维奥莱特不能与皮埃尔相比,甚至不能与那只雨燕相比。她还是不知道什么是魔鬼在地球上塑造的坏人。
“看看!”皮埃尔说,“你不会因为回家晚了而挨骂。爸爸妈妈从来都是慈祥和蔼的!”
忧郁的沉默……
雨燕一展翅,冲向高空,好似想用嘴啄食炽热的太阳一般。
“外婆要骂我的。”小孩子接着说。
她略为迟疑片刻,受到了尊重反而不好意思了。她轻声地说:
“因为她……她有点坏。”
“那么快点……”皮埃尔大声说,“这离你家远吗?”
“不太远,只是我走不动了!我太饿了!”
“可是你的饼子呢?你手上拿着张大饼啊!这不是你的食物?”
小姑娘抬起头,有点儿脸红。她睁大湿润的眼睛。
“啊,如果我敢碰这食物,便会挨打的。”她说。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对视一眼……他们也开始感到饥肠辘辘。他们真想大咬一口他们带在身上的那块烟熏火腿,这东西当时还是维奥莱特发现的。既贪吃又脸红的他,真想大咬一口,像饥馋的大象一样。
但是小红帽太饿了……太饿了!……于是,两个孩子稍为叹息一下,将整块的美味食物递给她。他们虽不是垂涎三尺,但也是目光发红。或许这个小姑娘吃不下这么大的整块肉,最少他们希望这样。
哎呀!她一口就全吞了,让人认为她准是狼的女儿。
维奥莱特与皮埃尔肚里空荡荡的,但是那也没什么!他们在做过这件善事之后,心里也就轻松了。
小红帽站起身。
“我们陪你去,”两个孩子说,“你可以少挨点骂。”
“啊!我太想了,因为我外婆肚子饿时,她脾气的确不好。”
“你外婆怎么样呢?”他们在向小房子走去的路上,皮埃尔这么问。那边,在蓝蝴蝶花的叶子装饰下,一幢茅屋的轮廓出现了。
“说真的,她不是真外婆。她是爸爸的后妻。我爸爸进公墓后,她便独自一人生活。当地人都说她像狼一样粗野。”
小姑娘犹豫了一会儿。
“再说,她不是非常、非常漂亮,”她低声地接着说,“她长着大板牙,戴着无边软帽。”
“大黄板牙?”皮埃尔问。
“对,对!完全是这样。”小姑娘确认地回答。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对视一眼,仍旧感到害怕……皮埃尔鼓足了浑身的勇气。这个外婆确实是人吗?……她是佩罗故事里的狼吗?他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无论在这森林深处,还是在这个平原的边缘,都有些古里古怪的事……
“你是姓,是不是姓小红帽?”他开口问,实在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不,我叫韦洛妮克!”
皮埃尔有点失望,但是他仍旧不放弃想法。
“说到底,”他心忖,“她完全可以叫韦洛妮克,也可以叫小红帽。”
众人走着……众人还要走一小段路……维奥莱特对一切都不太介意。她采撷雏菊时,只扯下花瓣,让花茎上留下金黄色的小创口……这时,他们来到蓝蝴蝶花的茅屋门前。
皮埃尔浑身僵直,控制着情绪。
韦洛妮克仍旧害怕之极,口里含着手指。柳条篮在她的左臂下微微抖动,当然里面装满了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的美味食品。
“听着,”皮埃尔对她说,“你去拉门闩和小销钉。”
“你说什么?”
“我对你说,你去拉门闩,并且……”
但是,他忽然住口不言,他看见那害怕的表情:韦洛妮克整张脸面都流露出恐惧与惊吓。
实际上,这些可悲的语言已经让小姑娘恐惧万分。她可能认为皮埃尔疯了,不是吗?这完全可能。
维奥莱特笑了,但是她也有点害怕。
然而,她抑制住了感情。
“皮埃尔,”她说,“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韦洛妮克不敢进去。我们让她留在门外,由我们两人去向她的外婆解释她晚归的原因。”
“当然,她还不至于坏到这步田地吧。”皮埃尔说着,连自己都无法确信他说的话。
鼓足勇气,孩子们敲响了可能施过魔法的房门。
“请……进……!”一个可怕的声音回答。
哦!好暗啊!两个孩子在好一阵后,眼睛才适应了黑暗,能看清楚这田间的房屋。那儿,有一架床一直高到房顶,碗橱上堆满古式的用具,纺车躺在房角。这些陈设在灰尘扑扑的屋顶下,静静的,有点令人不安。
看到这种场景确实会让人心中发怵。
一个小窗户,没有窗帘。一位老妪坐在柳条椅中,面对着窗户。韦洛妮克一点没诋毁这个场面:一顶蛋壳状的无边软帽,这是一顶自从远古以来,便藐视白色的无边帽。在这顶软帽之下出现一张缺乏慈祥的黄脸。鼻子太过塌陷,如果一阵狂风刮来调皮地吹开窗户的话,她的鼻孔便会流出鼻涕。至于说嘴,向前凸出,好似为了便于更好地咬人一般。一排像军队一样的牙齿,像战场上列队待发的战士一样,随时准备发动进攻。这真可怕!
“谁在那儿?”老妇人用一种沙哑的声音问,“你这是送东西来给我吃吧?”
盛怒的目光滚动着,透过眼镜上方往外看。她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织着毛衣。在孩子们的眼睛里,她那频频挑动的钢针好似随时准备变成刑具一样蹦起来,疾速异常地不失时机地发动攻击。
“这就是你带来的食物?”那声音重复着说,更加愤怒。
“对,也就是说不对,准确地说是对……夫人。”皮埃尔站在门槛边说。
他潇洒地打了个招呼。
老妇人好似平静下来了。皮埃尔再度鼓足勇气。
“有些事情我必须向你讲明,夫人。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她当时在一个坑里哭。啊!好让人心酸。她还带着一罐黄油和一张大饼。”
老妇人耸耸眉。神情惊讶。她的愤怒是否平息下来?没人知道,因为她这时仍旧一动不动,也没有低声唠叨。
只有在听到“大饼”的词时,她才动了动那老鹦鹉的黑长舌,舔舔长着绒须的嘴唇。
于是,维奥莱特接着皮埃尔说:
“是否是一罐黄油和大饼,我不敢断定,但是她肯定带着好吃的东西,装满了好大一篮。在你没吃之前,她连动都不愿动一下,夫人。啊!我向你保证,她是个好姑娘!可能她的确回来晚了点,那是因为她太累了,非常之累。我们已经给了她些吃的,好让她能尽快地回来给你送夜宵。夫人,你肯定不会骂她,对吗?她现在门外。她将殷勤地为你做晚饭……”
老妇人的表情始终无法捉摸。她的毛衣针好似已经没了杀气,而且在她那瘦瘦的膝盖上,蓝蓝的围裙上,已经没有再动了。所有这一切令人放下心来,因为这位“祖母”用近乎甜蜜的声音对皮埃尔说:
“我的小绅士,请你帮助我站起来。把拐杖给我,在那儿……那儿,你看,放在窗户框里。”
哦!皮埃尔再度恢复了信心!是大为放心!“祖母”要站起身欢迎小孙女。小堂吉诃德满心幸福!他暗自为自己的成功祝福,他带着最愉快的微笑,将一个又大又结实的硬拐杖递给小红帽的外婆。
好可怕!什么场面!当这个悍妇一旦获得力量,便立即撑起身。这悍妇又高又瘦,好似一天没吃东西,好似一个巫师刚从魔鬼夜会中归来一样,带着那副魔鬼般的神情。她那张大嘴毫无血色。随着长着绒须的嘴唇可怕地一咧,她笑了。好一会儿,两个孩子都认为那发颤的大牙好似要扑到他们身上,咬噬他们。这脾气暴躁的老妇人挥动着她的拐杖,用这武器高声威胁他们,那声音就像锈风标一般:
“从这儿滚出去,坏家伙,撒旦只加点盐就会吃掉你们。”
撒旦?对!……
撒旦是她可怕的畜生,一直悄声无息、无影无形地躲在暗处。幸好它被链条拴在房屋深处。这是一条大狼狗,双眼蓝森森的,喷着火焰。它像个阴险恶毒的人一样,竖起干瘦脊梁上的狗毛,大张的嘴露出与它女主人一样的獠牙。一阵可怕的狂吠声,吓得孩子们落荒而逃,冲向大路……
在这惊恐之中,他们的第一个动作便是跨过门槛。然而二人马上见到可怜的韦洛妮克站在门边,向他们投来恳求的目光。
皮埃尔后悔了。当维奥莱特用手拉住小红帽时,他甘冒危险,坚强地冲回去:
“夫人,”他对“祖母”说,挺直身板,说话粗声,“夫人,你的所作所为不太好,你……”
“等着,再等一会儿,”愤怒的老妇人叫嚣着,“你想教训我,娃娃,见撒旦去吧!”
由于皮埃尔在她举起的拐杖下没有退缩,可恶的“祖母”耍出了更妙的花招:
“你们越留在这里,毛头娃儿们,”她滚动着赤红的眼珠,叫嚣说,“韦洛妮克会挨得越凶。你们如果不走,我就打得更狠。你,小宝贝,我会让你滚的。”
她那无边软帽的系带在风中飘动着,她向撒旦走去,这鬣狗竖起了脊梁。
怎么办?……抵抗是完全不可能的。这可怕的狗可能比“祖母”更邪恶!
孩子们面前只有一条没有荣誉的路,而绝无其它选择:撤退。
他们走了,带着沉重的心情……两人不敢交谈,更不能对韦洛妮克讲什么。小姑娘坐在草地上,像一束枯萎的丽春花。
维奥莱特淡淡地问皮埃尔:
“你认识路吗?”
“认识!你没见我像小拇指一样,用卵石在路上做了标记。”
“上帝!你真聪明!”维奥莱特坚信不疑地说。
半小时后,两个孩子来到河边。福莱特夫人正沿河边嬉笑玩耍,她好像在等他们。渐渐地,她冲他们绽颜笑了,随后抓住他们的手一句话没说,将他们领到小船上。
于是,当她从河这边送维奥莱特与皮埃尔过渡时,她让孩子们详细地讲起了他们的历险。她这次的表情敏锐、警惕、略显痛苦……
“可怜的小孩子,”她对精疲力竭、悲恸不已的孩子们说,“……可怜的小孩子。这时你们学会了生活。你们在寻找仙女的时候,找到了好些女人;你们在寻找神仙的时候,也找到了好些男人……你们还要经历一些严厉的考验。但是值得自慰了,我的孩子皮埃尔,你在寻找财富,我认为你已经找到了。”
“见义勇为并不容易,找到黄金,让维奥莱特成为公主也不容易。但是有另一种财富,即为他人服务时,出现在心中的财富。这种财富,当你们在森林中努力做善事时,已经找到了。”
随后,福莱特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念头,神色有点慌张,她再次哼起那首歌,一个苦字,在森林中好几次回响……
孩子们并不十分重视这个寓言。然而他们好像懂得了许多。他们再也不愿像早上那样笑了。
甚至在荆棘丛生的最深处,爱嘲笑人的啄木鸟,它们可能什么都不懂,也在疙瘩累累的大橡树后停止了笑声。随着夜晚的来临,那淡淡的阴影渐渐地拉长,湮没了树梢。
七 骑驴比武
这座森林,维奥莱特给它取的绰号是可诅咒的森林。在森林中有数次不愉快的经历后的第二天,皮埃尔又跑到城堡来……院子里没有人,前厅里没有人,他高声叫喊起来:
“维奥莱特!维奥莱特!”
城堡主塔回荡着他的声音:维奥莱特!维奥莱特!……但是维奥莱特并没有出现。她难道被巫师,或者是波希米亚人所劫持?这是非常可能的。
不,那胖女佣站在门槛前。这是指那个在管风琴中煮咖啡的女人,她那红润的脸庞好似从邻近的苹果树上偷来的一般。拉齐比斯理着它的皮毛,耳朵扁平着。它用一种仇恨与不信任的目光看着唐吉诃德,那大睁的眼睛好似醋栗一样。
维奥莱特小姐在家禽院子里,干着红面女佣应干的活儿。她煮的猪食里搀有麦麸。
皮埃尔一声叹息。
猪!再说,这“搀有麦麸”是什么意思?还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名字。真的,维奥莱特成了真正的农妇。太悲哀喽!
一会儿后,皮埃尔来到维奥莱特身边。在这一路上,几个大小一样的木桶兄弟般地排放着。维奥莱特捋起衣袖,从一端走到另一端,颇有艺术感地春碎了所需的大麦、面粉以及麸皮。
这里的猪槽前还加了一道小窗洞。在这猪槽上,长在猪鼻筒上的红鼻孔耸动着,那张大猪嘴也咧开笑了。
这是维克托的鼻子,它发出充满贪婪与轻柔的低声哼哼。尽头有只木桶,在那儿附近,一只魔鬼般的大公鸡,身着金铜质护甲,高高地挺直站着。由于唯恐压皱自己的羽毛,所以它自己表现得又瘦又细高,一副滑稽相。
咚!小鸟侧头一撞……那只鸟嘴像十字镐一样,长长地伸进猪槽。它在偷食成功后,这时逃到几大步远的地方,满嘴含着东西,晃动着嘲讽的羽冠。
维奥莱特对她干的活儿一点也不害羞,她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欢迎皮埃尔的到来。
“我着急地赶到这儿,是看看一切是否就绪!想想,我爸爸快回来了。我真高兴!”
“既然你高兴,我也高兴。到时,你就将我们在被施过巫术的森林里见到的一切都讲给他听,是吗?”
“啊!被施过巫术的!被施过巫术的!……没那么严重。一些坏人,几个老太婆,几个丑姑娘……我们就看见这些。如果这就让你中了魔法,这也太容易了!”
“不,它根本不可能让我中魔法。你一点也不懂,是巫师向森林施了巫术。”
“你吹牛!”维奥莱特笑着回答说。
由于皮埃尔焦躁起来,而克制力又不够,所以维奥莱特只好耐着性子听他讲。
“维奥莱特,我向你保证,我们在实际生活之中已经体验到故事中的情节了。整个晚上,我都在想这事。”
“我也有点,但是……”
“你看!想起来啦。你觉得这一切自然吗?你说,这支松鼠皮拖鞋,森林中的小姐,还有那位王子,他还想请我们品尝好像只有王宫里才有的佳肴。我们见到的不是真正的灰姑娘,也不是真正的蓝胡子,然而这是某些内容的重复!我已经给你解释过,你很清楚……”
皮埃尔讲着,声调非常肯定,让维奥莱特无法置喙。上帝啊!在这个世界中,哪是现实的社会?讲到这个社会怎么如此之难,尤其是对小孩子!
皮埃尔非常急切,自言自语地说:
“我们重新体验了小红帽的历险,你也承认吧!”
“实际上,这事有点儿古怪。”维奥莱特回答说,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
“你看得很清楚。”
幼稚的想象力是渴望走出野蛮的生活的。无论是爱做梦还是爱想报入非非,对这种想象力来说,这都是急切需要的。然而维奥莱特执意不肯服输……
“事实是,”她说,“那外婆好像只有一点狼性。”
“啊!对,”皮埃尔接着说,“这正好与故事相符,因为我也想这里面并没有两只狼。”
“我也这么想过……这狼戴着无边软帽,织着毛衣,装成外婆,而且这头狼的眼睛在房间里闪着赤光。啊!皮埃尔,这也美好得太过头了……不可能!”
“相反,这是事实。哦!我还得努力做,才能解救出森林中这个受苦的姑娘,你将成为她们的女王……然而不管怎么说,应该解救小红帽!”
一阵朗笑声打断了孩子们的谈话,这笑声与其说是挪揄,倒不如说是开心。
一位客人刚刚走近。由于他们谈话的声音大高,没有注意到这人的脚步声。
“啊!好高兴哦!”维奥莱特大声地说,来人是表兄弗朗索瓦!“你好,弗朗索瓦!”她吻了吻他,问候说,“你好吗?”
“很好。我从市镇里散步过来。由于你不在,我感到非常失望。”
皮埃尔面对这个陌生人,有点不自在。他得出个错误的印象:这少年毫无亲切可言,甚至没有用处。
“我好冒失!”维奥莱特补充说,她有瞬间便明白了这一切。“真的,你们还不认识吧。皮埃尔,这是我的表哥弗朗索瓦。你知道,他父亲是厂里的工程师。那天我们从城堡塔顶上看见过他们的工厂。你呢,弗朗索瓦,他也没见过我巴黎的朋友皮埃尔吧。他叫皮埃尔·布斯加尔妮埃。”
这次,维奥莱特非常骄傲地介绍了这两位重要人物相识。她抹下袖子,不打算向猪槽里添食了。猪维克托被关在小圈厩里,好似惊慌不已,它的希望破灭了。
皮埃尔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来人。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这个年龄在十二至十四岁之间的英俊少年则朝气蓬勃。他目无邪念,头发后梳,露出光亮的额头。
皮埃尔从他那身“城里小绅士”的服装与果断的气质上看出,这人好似过于自信,有点自满。
不,他绝对不是朋友。再说,他刚才凭什么要发笑?
皮埃尔疑心病重,脾气暴躁。由于他很少生活在现实之中,而是过多地委曲自己,故而他对自己缺乏信心。
交谈的话题俗之又俗。
“天气真好!”弗朗索瓦说。
“我不觉得,”皮埃尔回答说,“有点太热!”
“你不喜欢热天?”
“喜欢,然而不是今天,我在这儿感到闷……”
声调赋有挑衅性。
这下轮到弗朗索瓦不快了。他心地之纯洁,可比蓝天。他不禁暗感几分愠恼。暴风雨来啦!
“好啊!先生,”他说,“如果你太热了的话,可以到那施过巫术的森林里去,可在那儿的树荫下纳凉。”
“你派我去?”
“啊!不,然而我是这样认为的:你与其同我亲爱的小表妹维奥莱特在一起,还不如去找你的男女诸神。”
维奥莱特没有插言。她觉得有点好玩。这种沉默最终被猪维克托打破,它愤怒地哼叫着。好可怜!好像没人懂得它的猪语言,尽管它声嘶力竭地大叫:“我要猪槽。”
皮埃尔的脸变得涨红。
“男女诸神,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你好像在嘲笑人。”
“对!”
“也正是出此原因,你才发笑?”
“对!”
“你不相信美丽的仙女,她们庇护着我的朋友维奥莱特?”
“不相信!”
“那么,你认为我在撒谎了?”
看到对方的咄咄逼人,弗朗索瓦失去了耐性。他是个冷静的男孩,但是这个小巴黎人为什么要向他挑衅呢?他的鼻孔抽动着,牙关紧咬,再也按捺不住。这时,轮到他愤怒地讲话了:
“对,你给我表妹讲了许多蠢事。你对她行欺骗性宣传,正如当工人的爸爸鼓吹的那样。”
“你不是个诚实的人!”
“你是个没教养的人!”
维奥莱特很有兴趣,也有点担心,她害怕两个朋友打起来。但是这种担心并没让她感到非常不快。然而她很快便暗责这种想法了,她毕竟是个好姑娘。
“喂!喂!”她说,“你们俩都错了,得互相道歉。”
“绝不!”两个男孩同时回答,像两只公鸡一样雄起,一切都准备好啦,连战斗的鸡冠……
“他们马上要动武了,”维奥莱特暗忖,这次她有点失态了,“……打着玩最后总要闹成真打……”
怎样牵制呢?哦!她恰好想到个好主意。
“啊—吭—啊—吭”,一阵响亮的声音差点震裂她的耳膜,也让她敏锐的大脑里当即冒出个异想天开、好玩儿的主意。
“好吧,朋友们,靠打架来决定输赢对错,怎么样?皮埃尔,你给我解释过,说这就是骑马比武。我建议你们这样来一场。”
弗朗索瓦颇为惊讶,皮埃尔则感到一种少有的冲动。
“好,”维奥莱特接着说,“像骑士时代那样来场比斗。”
“在你父亲房里放着些花式创,用它们怎么样?”
“哦!你不错。你呢,你不愿意!不,用竹竿。这已经够不错了。在农村,骑马比武始终像这样。如果不这样,我就生气了。”
弗朗索瓦不太清楚他该采取什么态度。他很少听到这些语言。但是由于他仍旧有点气恼皮埃尔,所以他开玩笑地问:
“用中世纪君主骑乘的马?”
“这……你说什么?”维奥莱特问,眼睛睁圆了。
“一种马,”皮埃尔回答说,没有看弗朗索瓦。
“我负责办,”维奥莱特说,“当然这绝不是真马,但最终只好将就点。”
她拉开家禽院的门,那扇篱笆门通向外面。
啊!多么怡人的一片绿洲!在毛绒绒的细草坪上,果树长势茂密。远处,一条小溪潺潺地唱着欢歌流去。岸边,一个洗衣妇表情恚恨,正精疲力竭地拧着衣服。随后,她用捶衣杵无情地敲打着衣服,搞得四下溅起无数晶莹的水珠……水面上倒映出岸边怡人的斜柳。
悠闲自得的东西是那贪婪狡黠的动物。它们那大大的下颌,有节奏地咀嚼着精美的青草,它们宽厚的嘴巴已经被青草染绿。它们那长长的耳朵有技巧地摆动着,驱赶蚁虫,那皮毛光泽的腹部在欢快地抖动,引起大腿根处出现颤抖。它们的日子过得幸福逍遥。
这是两头驴。
“啊—吭”的哄闹嘶叫声,终于得到了解释。
“庞克拉斯和蒂比尔斯!”维奥莱特呼唤说。
庞克拉斯和蒂比尔斯用它们那长长裂缝中的眼睛审视着,神情狡黠。如果维奥莱特没带来诸如甜食或糖块之类的东西,它们是不会动的。
两个孩子跟着走来。二人都手持竹竿。由于他们的情绪仍旧是火暴暴的,令维奥莱特又有了灵感。
“要是他们互相伤害就糟啦!”她嘀咕地说……哦!有主意了。“皮埃尔,”她说,“去找我爸爸的击剑的面具。”
“休想。”
“你开玩笑,”弗朗索瓦补充说,“不戴面具打架。”
“不,不,在我们农村,就兴这样。在我们的骑马比武中,”小姑娘接着说,她刚编了一段故事,“它代替中世纪的头盔,你们不愿意不戴头盔便开战吧。啊,如果那样,你们便会被当作没教养的人。”
皮埃尔被说服了。渐渐地,维奥莱特在他心中的形象奇特地高大起来。他跑到城堡里,拿回来两个面具,两个男孩儿都进入了战斗状态。
头上罩着面具,手里拿着竹竿,他们向战马庞克拉斯和蒂比尔斯走去。二人的神态古里古怪的。
他们的神态不仅古里古怪,而且很不合时宜。两头驴子庞克拉斯和蒂比尔斯都这么想的。它们被当作中世纪君主骑乘的好马,连吃东西都不得安宁。二位能干地跨骑在它们的后屁股上,用脚跟磕着它们的肚子。
驴儿们实实在在被激怒了,铁定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弗朗索瓦与皮埃尔越是拽它们毛绒绒的耳朵,越是踢它们肥胖多肉油光水亮的腹侧,庞克拉斯与蒂比尔斯越是喜欢使着性子不迈步,那几只有力的蹄子牢牢地扎在土里。
驱不动这两头毛驴,他们怎样比武?
维奥莱特来试试。她把仍旧别在围裙上的一根针取下,刺在庞克拉斯肉最多的,也是最贱的地方。当时皮埃尔正威武地骑在上面。
然而,出了什么事?
啪嗒!啪嗒!啪嗒!庞克拉斯发怒了,它没有面对敌手冲去,而是驮着皮埃尔朝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奔去,速度极快。
啪嗒!它跃过水渠。啪嗒!它撞翻洗衣妇。啪嗒!它全速奔驰着,那副骄傲劲儿,不亚于一匹即将奔赴圣地去参加战斗的十字军战马。
扑腾!扑腾!扑腾!……吃那驴脑袋里翻腾着一种幻觉,有如喜剧一般,它跑到百来米远处忽然驻蹄,上蹦下跳,狂尥蹶子,大声嘶鸣,甩着耳朵,最终将骑士摔在地上。它随后用一种捉弄人的神情,看着他,嗅着他的头发。
哎哟!哎哟!哎哟!皮埃尔冒失地哼叫出了声。什么东西扎得他周身都痛?……可能是铁蒺藜?破碎的玻璃,或者是骑士时代的陷阱?
在他发热的脑袋里,一想到这些危险是高尚的时,他又得到稍许的安慰。如果按照中世纪的说法,他这叫“落花流水”。渐渐地,他清醒过来。
他抬头看。
好丢人啦!
他只不过摔在长着朝鲜蓟的田里!倒霉,他竟摔在这种扎人的植物上面。
他受到同等报复的制裁,这是庞克拉斯的报复。他感到自己的伤口不太要紧,与维奥莱特刚才刺在疯驴内最多的部位一样。
“但愿他们没看见我!”这孩子重新站起身,喃喃地说。
维奥莱特刚刚跑了过来。现在,他的敌手弗朗索瓦放弃了执意不动的坐骑,胜利地走来,一手拿着竹竿,另一手拿着面具。奇耻大辱!皮埃尔脸全红了,真想哭一场。
“没摔疼吧,皮埃尔?”维奥莱特问。
“恰恰相反,一点也不疼!”皮埃尔回答说,硬充汉子。
“请把手给我,讲和好吗?”弗朗索瓦居高临下地说。
“不!”
这个“不”字斩钉截铁。
皮埃尔不愿与敌手妥协。
但这又怎么样呢?应当找到某种消遣来慰藉那受到伤害的自尊。正当他在努力寻求之时,这种机会适时地出现了。
有一种动物,像启示录中的野兽一样,身材有点奇特。由于驴子的狂跑惊扰了它的领地,它跑离了自己喝水的牧场。这牧场离不安的洗衣妇与怡人的斜柳不远。它强有力的脖子青筋直冒,将那红橡胶一样的毛茸茸的鼻孔冲着天,向炽热的空中发出可怕而又深沉的叫唤,而当那潮湿的嘴唇下垂时……后来不知道它受到哪种本能野性的催发,它向着皮埃尔直冲过去,那双大白眼投射出毫无表情的目光,用它头上长着的那对武器威胁着皮埃尔,忽然它又驻足停下,好似要刺进去。
这个像启示录中的野兽,这个有角的君主,这个家禽院中的统治者叫让内特,是深得维奥莱特喜爱的一头奶牛。
很快,皮埃尔挺直了身体。这次再也不是独角兽与鳄鱼的问题了……现实就在那儿……真的,这个怪物的态度让人生畏。
但是,皮埃尔读过外国作品。奶牛在绿土地上站得稳稳的,维奥莱特虽说想将它赶跑,然而徒劳无功。这时的他,准备勇敢地扮演斗牛士的角色。
一瞬间,他脱去衣服,半披着短衣斗篷,用手里的竹竿向让内特刺去,完全就像在塞维利亚斗牛场。
惊愕之余,奶牛一动不动。
皮埃尔,在他内心深处,也并不是不害怕。那一对尖尖的牛角,那可怕的牛头就在眼前,这本身就有点让人生畏。
但是,他控制住自己,在一种即兴表演的冲动下,他踏着威胁的脚步,不停地向前进逼,照着让内特的肩膀就是一下。
让内特越来越感到震颤,它在犹豫片刻之后,转过身去。随后,它迈着笨拙庄重的步子朝厩里走去。它那太过沉重的身体,斑斑点点:大块的栗子色、棕色,还有白色。它的大腿与分瓣的蹄子支撑着它那笨重的身躯,随着步子的迈动,深陷入土的蹄子发出古怪的声音。
“妙!妙!”弗朗索瓦面对着他的敌手,本能地叫起好来。他欣赏他的勇气。“妙!妙!”
“妙!”维奥莱特附合着,她先还有点害怕,这时朗声地笑了。“你,弗朗索瓦,你将驴赶回去,一会儿来追我们。我吗,我与皮埃尔一直去厩里。我要请他喝一碗新鲜牛奶,他当之无愧。”
“好,这就好啦,我成了赶驴人了!”弗朗索瓦冷冷地回答说。
由于这位小绅士特别注意仪态,他先整理了一下搞乱的外表,再去拧高兴的庞克拉斯的耳朵。庞克拉斯在看见他的大黄板牙之后,才喷着鼻息,流露出驴子那种胜利狡黠的微笑。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来到家禽院。在那儿,维奥莱特听到了习惯的声音。她很尊重这种声音。她认为,这声音代表着庄重盛大的时刻,因为这是吃点心的时刻。
“我们喝点好东西!”她热情地说。肠胃能接受的东西,她家里都不缺。
实际上,她听到卡罗利娜来了。这位家禽院的主妇走起路来木屑碰嗑路面哒哒直响。
她作为家禽院的主宰,还是穿着纬起绒的织物裙子,既能干又忙碌。
“她来挤奶。”维奥莱特尊重地说。
奶牛让内特被关在厩里等着,平平静静。
卡罗利娜一拉卡锁,随着短促的响声,卡锁“啪”的一下开了,就似小鸟伸嘴一啄的声音。奶牛的眼睛盯住那道门,那道因多年岁月的冲刷而变得褪色的门。
两个小孩走进让内特的圣地时牛尾巴刚刚消失,就像门洞中的铃索一样。奶牛讨好地朝草料架走去。那儿,有一捆驴食草散发着香味,从草捆中还探出几朵玫瑰色的小花儿,好似香气四溢的草霉。
“去,让内特!”卡罗利娜忽然大声说,“去,归位!”
让内特缓缓地走着,好似为了表达它对时间的珍惜:它似乎懂得了时间一去不归的珍贵。在牛厩闷热的空气中,它笨掘地摇摆着身躯。
在两个孩子目光的关注下。挤奶仪式开始了。
下面是整个过程。房内有一把让人生畏的切甜菜的刀子,这个丑陋的工具很可怕,小孩子只要敢摸,非将手割破不可。卡罗利娜则从这把甜菜刀旁边抓起三角支架,这支架的古怪外形让小皮埃尔迷惑不解。后来,她坐在了上面。她包头的绸巾扎成两只尖角,那尖角像恶魔般地冲着顶棚。她那灵活的手抓住两个牛乳房,那一对沉甸甸的东西有如装满内容的羊皮袋。她狂热地挤起奶来。
哧,哧,哧,热奶一条细线般喷射到马口铁桶里。该桶发出的奇怪共鸣声让两个小孩品味到乡间音乐的好玩儿。
一头流浪的公羊好奇地出现在门前。它就像家养的贝尔泽比兹羊在寻找驴食草时的表情一样,垂涎地摇动着阴险的头。
哧!哧!哧!哧!热奶泛着泡沫流淌着,不断地增多。后来,在一个值得表扬的动作下牛奶注射到几只有缺口的杯子里。
“想喝吗,维奥莱特小姐?你呢,小巴黎人?”卡罗利娜用那刺耳的声音友好地问。
“想!”两个孩子回答道。
这时,皮埃尔愉快地品尝到了佳馔美味的真实快感。他低头喝着,一抬头便看见卡罗利娜满意地注视着他们。他饶有兴趣地舔了几口热奶,唇上留下一条白白的、很有意思的白痕。
他浑身充满了幸福。
在维奥莱特的眼里,皮埃尔已经从欢乐中得到恢复。除了刚才报复获得的快感外,他还享受到“现实生活”与农村生活的宁静。他已体会到这两种生活的健康魅力,而无需再去想什么疯魔。
同样,弗朗索瓦也来参加这个热奶盛宴。皮埃尔带着满足后的慷慨,对弗朗索瓦说:
“弗朗索瓦先生,我认为刚才是我错了。”
弗朗索瓦笑了。
“为这美好的时刻干杯!”维奥莱特非常满意地说,“皮埃尔,你会获得另一种回报,你知道,这种回报颇有价值!”
“什么回报?”
“好啦!既然你喜欢探险,我们去看一个山洞,我从来不敢进去。”
“山洞?”
“是的,这个山洞漆黑,很深,潮湿,里面还有声音,还有让人害怕的人,这些都是玛丽亚告诉我的。我吗,我还不知道是咋回事,但是你会告诉我的。”
“啊!”皮埃尔喃喃地说,心醉神迷。他已经陷入梦幻之中。这肯定是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山洞!
这个小皮埃尔简直无可救药。
八 阿里巴巴山洞
第二天休息了一天。但是到了第三天,维奥莱特与猫拉齐比斯长时间地玩耍起来。恢复常态的拉齐比斯躺在温暖的阳光下治疗自己的老猫风湿症。这时她看见皮埃尔来了。
皮埃尔又穿戴起全套现代堂吉诃德的服装。
为了重返森林,他全副武装地穿戴起探险家所有的装备。他想驱赶藏在阿里巴巴山洞里的强盗,正像《一千零一夜》的所有读者所知道的一样。
“你准备好啦,维奥莱特?”
“是的!这次,我甚至在松紧袜带上别上了把匕首。”
“好主意。你怎么带着个灰纸小丑袋,是什么东西?”
“胡椒。”
“胡椒!上帝,你拿它来干什么?”
“如果我们遭到强盗的攻击,我就向他们的眼睛撒胡椒粉。那时他们肯定会像被活剥皮的狗一样鬼哭狼嚎。”
“你那么肯定?你经常活剥可怜的狗?”
“绝对!而且还很有名。”
“好极了,上路吧。”
“好,不过我忘了给弗朗索瓦留下记号。你认为这对我们有用吗?”
皮埃尔的表情变得不快。
“有用?啊!我们又不需要谁来帮助。再说,你没看见,这会将他累得气喘吁吁的。从这里到市镇有好一段路。他前天回去的,是吗?”
“是的,他问了我许多问题,关于你,关于你的计划……他为人友善,但很好奇。”
“为什么好奇?”
“我当然知道!不过回到家里再讲吧。别再耽搁了,小皮埃尔。我们应该早点回来,免得让玛丽亚担心。”
“但愿我能归来!”皮埃尔回答说,既有点虚张声势也有点悲哀。
十分钟后,两个孩子来到河岸边。他们齐声叫着:
“福莱特夫人!福莱特夫人!”
没有任何回答。然而在爬满常春藤的老磨房的窗框中,他们看见一张老妇人的迷惑的白脸。接着这张脸迅捷地消失了,从昏暗的住房中传出一种窒息般的叫声:
“玛丽·克莱尔!玛丽·克莱尔!”
“每当她这样呼叫时,别去打扰她,”维奥莱特大声说,“她有了离奇的想法。”
“离奇的想法,是指什么?是畜生,还是鸟?”
“不,是荒唐的思想。”
“她为什么要叫玛丽·克莱尔呢?”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知道!”维奥莱特回答说。她不想动脑筋。“玛丽·克莱尔,据说是她失去的男人,可能就是那个她嵌在纪念章中的青年男子?他或许是她的丈夫?总之,我们了解得也是非常之少。就这些!在这期间,我们不如自己过河!”
实际上,孩子们独自操舟而去。一些(鱼句)鱼非常胆小,立即藏到淤泥深处去了。欧鲌显得胆大妄为些,在透明的水面上蹦跳蹿越。它们不知羞耻地在一瞬间露出它们那银色的小勺。这银勺可以肯定地说是它们的鱼屁股。一条大鲤鱼大大咧咧地呆着不动。它睡着了,用接生婆一般巨大的眼睛看着淡白色短丝,这些短丝像鲤鱼太太的嘴须。当然这些鲤鱼太太们上了点年纪。
噗!这些孩子在渡过河流之后,来到潮湿的森林。
实际上,这还是早晨。水晶念珠般的树叶在玫瑰红的浸蚀下,渐渐地卷了边。地面上,白天的晨雾拖出长长的尾带,宛如仙女们的白色裙带一般。在这晨雾带之中,阳光已经透射出几个金色的光点。
由于维奥莱特并不了解树林中的令人担心的沉睡状态,所以这一切对她来说,是如此新颖,如此神秘,以至于她一接触到皮埃尔,她的想象力也开始发起热来。她原想改变皮埃尔,结果不是皮埃尔改变了她吗?
真奇怪,不过也不错。他们需要统一意见。这个小皮埃尔是如此引人注目,他讲的话又如此充满了魅力!
自从前天他与弗朗索瓦发生争执以来,他在维奥莱特面前便表现出了更多的呵护与更多的温情,没人知道为什么!她这时真的成为“他的女朋友”了。为了她,他会去征服整个世界。
于是,二人向风景如画的附近走去。
“瞧这些大树,”皮埃尔说,“据说它们的树干是男人的身躯,他们的头与腿都隐在空气之中!”
“巨型的石化物?不,皮埃尔,你在开玩笑!”
“啊!我开玩笑……不开玩笑。自从出了那天的事情之后,你不能否认森林被施过了魔法了吧?”
“既然你相信……我也相信一点。”维奥莱特相信了,她叹息地说。
“你不怕?”
“啊!为什么这样问我?我本身就可能害怕,你这一问岂不是让人想起就害怕……但是看看!看看,皮埃尔!这是什么东西?在那儿飞的鸟?”
“蓝鸟。”皮埃尔肯定地说,毫无疑问。
“我真蠢。当时我还以为是松鸦……”
“松鸦?比这鸟小十倍。”皮埃尔轻蔑地说。特别是由于他的信念坚定,所以他看见的决不是松鸦。
在树枝低垂的树下,两个孩子越走越近,好像是为了更好地看清一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他们的神经高度亢奋,想象中的仙女在他们眼里幻化出千奇百怪的景色……在十字路口,走来一个肩上扛着一捆柴火的老太婆。她已经非常老了,弯腰曲背,衰弱之极,就连衣衫也是褴褛不堪。
“卡拉博斯。”皮埃尔轻声地说。
“不,是特里富伊荣大婶!我认识她。”
“绝不是,她可能与特里富伊荣大婶长得相像,但是确是实实在在的卡拉博斯女神。证据就是她的拐杖顶端有橡树叶!”
这种不容置疑的、出乎意料的推论,令维奥莱特无话可说。她怀疑起自己来,十分乐意地放弃了自己的个性。
但是,片刻之后,当皮埃尔正打算用复杂的手势向卡拉博斯女神致意时,他们这两个孩子却惊得连动都不敢动了。
一种皮埃尔不熟悉的乐器在整个森林中吹奏出一种忧郁深沉的音符。这些音符在心灵深处震颤。
“我……我……相信这是打猎的号角,”维奥莱特喃喃地说。“怎么在这里吹响,早上……”
“嘘!这是骑士迷路后吹的象牙号角!走,去看看……”
“皮埃尔!小心点。我给你讲的山洞就在附近,我从来没走近去看过。我们再向前走一小点,就能走到一块林中空地。在这个空地深处,有一块大岩石,岩石里有个洞。大象的声音,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
“是象牙号角!”
“好,不过我们慢点走,你愿意吗?自从你问我是否害怕时,你便让我一直惴惴不安。对,我的确有点害怕。”
皮埃尔爱护地拉住维奥莱特的手臂。两人共同向前走去。
离他们两百米远的地方,充满了香脂味的森林中出现了一块林中空地。松树高挺着玫瑰色的树干在四周警戒着,好似一动不动的哨兵。在林中空地的深处,一块大巨岩张开怪物般的大口。这就是山洞。
里面有什么呢?孩子们惊愕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会看到什么,可能可怕得像作恶梦一样。
山洞前,在林中空地中央地带,在落满松针的地上,一队奇幻的小精灵在重重迷雾中狂跳地乱舞。他们看得非常清楚,吓得惊恐万状的维奥莱特低声地声音苍白地说:
“是小矮人!”
“小矮人?可能吗?小矮人,真的还有这些人?”然而,怎么能怀疑呢?这些小精灵长得还不如青少年高,但长长的胡须螺旋状地垂到胸前。这场面太可怕了。
“他们一共六个。”皮埃尔数着,他有点肯定了。
“看他们的服装,”维奥莱特接着说,“他们都是浑身素白!据说他们用长睡衣罩住外衣。”
“不是。这好像是德落伊教祭司穿的裙子。”
“对,真是这样!他们可能好老了!胡须全白了。看!看!他们跳起舞来了。”
此时,这些可怕的小怪物正手拉着手。他们无疑发觉了皮埃尔与维奥莱特的存在,因为他们在开始狂跳乱舞之前,愣愣地看着他们。他们神经质般地点着头,那可怕的小头上都半戴着风帽。他们狂热地转着圈,用尖利的声音唱着:
匹克啪克乓乓
匹克啪克乓乓
先烤烹烧吃猫儿!
匹克啪克乓乓
匹克啪克乓乓
再烤烹烧吃孩儿!
在他们中间这时正燃烧着欢腾的火焰,那火焰刚才还在柴禾下欢啸呼呼。他们抛出的糖片无疑是有魔法的,因为这火焰苗又高又亮,发出可怕的爆裂声。绿、红、蓝,撒旦般的火光刚才闪烁着奇特的火焰,照亮了这些小怪物丑恶的脸。在他们雪白的胡子下,那张张腥红得可怕的脸来自地狱,让人恶心。他们绝对看清楚了。
“他们都有绑腿布。”维奥莱特说,声音发抖。
“不,这些像小绑腿布,高卢人以前就有过。”皮埃尔反驳说。
“太对了。”
歌词的叠句更加嘹亮地响起:
匹克啪克乓乓
匹克啪克乓乓
先烤烹烧吃猫儿!
匹克啪克乓乓
匹克啪克乓乓
再烤烹烧吃孩儿!
可怕!该不是皮埃尔与维奥莱特的幻觉吧?小矮人中最大的,一个胡子呈扇状的瘦老头儿,他肩上挎着刚才吹响过的骑士号角,用一个权威的手势让跳舞的圈子停下来。他从挎包里拿出个可怜的白绒绒的软家伙,后者那身毛皮已经没有生气,尾巴软软的。这是一只不幸的猫的尸身,他将它扔进了火堆。
匹克啪克乓乓
匹克啪克乓乓
先烤烹烧吃猫儿!
“再烤烹烧吃孩儿,”维奥莱特补充说,即好奇又害怕。“他们都有武装,皮埃尔!他们中有两人带着十字镐,镐头在火焰下寒光瘆人。好,谢谢!我一点不知道怎样被烤烹。”
“这不是十字镐,是古狼牙棒。”皮埃尔补充说,抑制着紧张得可怜的神经。“看看去,走近点,小维奥莱特。”
“你疯啦!他们会像烤猫一样,烤食我们。哦!不。”
维奥莱特四肢发抖。
于是皮埃尔怜悯起她来。
“听着,我亲爱的小家伙,你呆在这后边。我直接向这些小矮人走去,你明白,我有一颗纯洁的心,就像妈妈说我乖时所讲的那样。我肯定这些小魔鬼不会对我不利的。再说……我也不怕,最少不太怕。”
“皮埃尔,你是个男人!”维奥莱特简短地说。
没有任何恭维能给堂吉诃德这么大的勇气。
真的,他的驴皮公主再也不是个不懂礼貌的农民。她找到的这些语言直润他的心田。
皮埃尔拿起随身带着的一根小棍,带着热血青年的勇气,信心十足地走进这块被施过魔法的地段。他照直朝着这些小矮人走去。
心地纯洁的小皮埃尔是有道理的。怪物们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商议起来,他们溜走了,像一群兔子逃到矮树丛后面去了。一瞬间,地狱小卒们的白影消失在昏暗的树林之中。皮埃尔与维奥莱特还以为在做梦……
但……不是做梦!炽热的碳火还在……而且在热灰中间,可怜的白猫变成了一堆难看的散发着臭味儿的碳化物,在死尸咧开的嘴里还能看到剩下的牙齿。
维奥莱特来到皮埃尔身边,很近。洞口大张着嘴,好似要吞食孩子们一样。他们犹豫了……但是他们正经受着可怕的诱惑,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的诱惑。同样,还有更好的东西吸引着他们:无意识的欲望。面对恐惧的古老天性是遗传而来的,而这种欲望就是要战胜这种天性,这种欲望就是要表现勇气。在漆黑的有道大铁门的洞口面前,维奥莱特有点儿为刚才的恐惧感到害臊,她说:
“进去,皮埃尔!四十大盗又不能吃了我们。他们仍旧留在《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之中,里面不会有人。”
“知道!”皮埃尔点头说。……两个孩子来到岩石上,湿润的斜坡好似一直能通到山洞深处。就像在城堡的主塔中一样,蝙蝠在轻盈地飞翔时擦过昏暗的内壁。洞内壁上长着荷叶蕨与毛地黄……洞内近乎漆黑,这么一来便让人变得忐忑不安。感谢上帝,皮埃尔与维奥莱特拿出手提灯笼,点燃。那朦胧的微光,照亮了神秘的角落,照亮了沙堆崩塌物。在这些崩塌物上,排列着一些轮廓模糊的大箱子。
“上帝啊,这是什么?”维奥莱特问,“可能是棺材。”
“不,不!这更可能是装满黄金的箱子。”皮埃尔这般说,是想安抚他的女伴。
斜坡始终向底部延伸……孩子们勇敢地继续向前。一个可怕的声音响起,随后又不断地在这阴森可怖的山洞中回荡。他们身后变得更加黑暗……没有救援!没有出路!在他们身后的铁门好似在魔法的指挥下,在滚动的铰链声中自动关上了,像巨兽的嘴打了个哈欠一样。
想到城堡主塔上的场面,皮埃尔低声地说,声音里充满不安与希望:
“芝麻开门!”
毫无反映。
“芝麻开门!”维奥莱特接着说,声音里含有哭腔。
毫无反映。
“我们成了小矮人的俘虏。”可怜的小姑娘喃喃地说。
这次,皮埃尔没敢再安慰她。
此外,在这种悲剧性的环境中能说什么呢?在这种环境中,任何东西都能让人内心产生恐惧,告诉入洞之人将永别阳间,永别父母,永别生活,不是吗?……这种场面达到恐惧的极限。在山洞深处,传来阴森可怖的嘈杂声,这时两个可怜的孩子连心都僵了。
这些声音乱哄哄的,听都没听到过,而且在回荡声中得到扩大……在这死亡的山洞内,有着轰轰滚动的雷声,震撼着四周发粘的“监狱”;还有军队的行进产,魔鬼嘎嘎的笑声……这一切都是来自漆黑的洞底深处,来自凶险的斜道。这岩石中开凿出来的斜道,可能会成了他们的坟墓。
维奥莱特哭泣起来。
“还得想法打开这道门!”她哀求地说。
孩子们折回去。但是当他们才向后走了几步,另一个恐怖的场面顿时又让他们面无血色,声若蝉禁。
在铁门前,响起另外一种震耳欲聋的声音。声音震撼着黑色的洞壁,连地都震颤起来。慌乱的孩子们连步子都走不稳了。灯笼熄灭了。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他们听到愤怒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撞着门,用可怕的重击砸着门,竭力地想摇动这扇厚实的大门。叫喊,诅咒,发怒。是什么奇特的动物因为进不来而愤怒地嚎叫?
小矮人?不!
这次,他们俩明显感到,是一些有力的手指勾起,疯狂地扳摇着门。……他们也明显地感到,一些粗大的喉咙发出怒骂诅咒的叫声。
“他们是四十大盗。”维奥莱特牙齿颤抖,呻吟着说。
“我更相信是些巨人,”皮埃尔回答说,在黑暗中睁着那对惊恐的瞳仁……“请安静,他们进不来……最少我不认为……”
“砰!”又是可怕的一击敲在铁门上。显然,他们是想借助有力的撬杆撬开铁门。大门能抵御得住吗?敌人就在那儿,非常近。孩子们的生命只得靠冥幂之中的手了。
大门动摇了,又听到一声愤怒的咆哮。
“这…是…妖…怪!……”可怜的维奥莱特气喘着说。她的头脑里想起吃有毒食物的故事,故事里的孩子都是被毒死的……
“‘吃人妖魔!’”皮埃尔一言未发,心中暗说。
大门再次晃动起来。
“把你的匕首给我,维奥莱特。如果他们进来,我就与他们一个个地单挑。你躲在我身后。”
“但是这里太黑。我连你在哪儿都不知道,皮埃尔!皮埃尔!我怕……你决不可能将他们全杀了!我求求你,我们往山洞里逃吧!”
“维奥莱特,在敌人面前,我们决不能逃遁。”
“但是在山洞里也有敌人啊!听着!你听见了吗?这声音在那儿嘎嘎直响,这声音颤抖。嘎嘎声甚至比刚才更甚!有些东西爆炸了。哦!皮埃尔,世界的末日到了……”
“走,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