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先生,”城堡主人略微高声地说,“我们两清了,也没什么可以留住你们的了。”
无疑,拉齐比斯来了脾气。它恼怒于女主人不给它一点抚慰,故而阴险地溜到布朗多身后,用那黑发棕肤的小爪子支撑起身躯。它贪婪地看着放高利贷者的那只肥手,旋而照着那肥手上狠地一抓,这一爪好似在说再见。愤怒的猫儿在他手上留下一道可观的伤痕。
“喂!喂,维奥莱特!”代·奥比埃先生大声地对她女儿说,而这时两个虚伪的家伙也连忙逃了,“你把头蒙在围裙里,这样是不礼貌的!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给你讲过,”他用谜一样的微笑补充说,“那只蓝得像天空的蓝鸟会来帮助我的!”
皮埃尔脸色苍白之极,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十七 英俊王子
相反,维奥莱特一点也不快乐。她急于想知道内情。
她向父亲跑去,其速度之快,惊得拉齐比斯耳朵低伏,惊跳到墙上,抗议并诅咒起来。它本来就被这乱哄哄的场面搞得怒气冲天。维奥莱特气喘吁吁地问:
“爸爸,你哪儿来的这笔钱,制止了这扣押行为?”
“我给你说,是从蓝鸟那儿来的。”
“不,爸爸,你开玩笑。我求你了,告诉我。”
“你真好奇,小女儿!总之,既然应该让你知道,就告诉你吧:今天早上,一个我不认识的农民来到前厅。由于离得远,我没看清楚他的长像。当玛丽亚来告知我时,他已经走了。他在托座上放了一个信封,也就是我给布朗多的那个。信中有张小笺,上面写着几个字:一个知名不具的负债人奉上。”
“一个负债人,什么意思?”
“就是欠钱的人。”
“有人欠你的钱?”
“不,这正是让我绞尽脑汁而不得其解的地方。啊!我已经将经过讲完了。”
“这事好古怪……”
“对,这时我想起了通吃叔叔。你知道……准确地说不知道,你不知道……他的事情很说不清!他为人慷慨,对凡是前来求助的人,他都会慷慨解囊。一句话,他留下这些借账。如果一个匿名的负债人推迟了还债时间,这也是可能的。我会去找这个人。呀!现在吗,谁也想不起是谁。”
代·奥比埃先生好似被这个问题搞得心烦意乱,领着维奥莱特回到家里。
稍为不远处,皮埃尔独自留在那里,孤孤独独。他在河边高尚地让维奥莱特误认为他胆小怕事。从那时候起,他便意识到她用另一种目光在看自己。难得的是,不幸的小骑士对自己的勇敢与高尚果然能守口如瓶。他自认为是“多事先生”。
他心事重重地走了,担心不已。
“凡是前来相求的人”,“借账”,“匿名负债人”!这些用词太过实用,他在童话故事与骑士小说中都读不到的。在他眼里,这些词似乎很难理解,或者是空洞乏意。他机械地独自重复着这些字。
父亲对女儿作出的解释模糊不清,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猛然间,不安,一种可怕的不安重新占据了他迷乱的心,其速度之快就如盖邮戳一样……耿耿于怀的感情让人感到阵阵刺痛,难以忍受。
“不,一千个不,”他暗自说,“代·奥比埃先生不可能是强盗。我的疑心病太可怕了。”
于是,耿耿于怀的感情恶魔般地回答说:
“对这种巧合,你作何解释?这两万法郎到得恰是时候,对此又作何解释?……这些钱怎么落到代·奥比埃先生的手里?要知道,他也清楚地知道福莱特的那只匣子盛满了金币。”
可怜的孩子感到他满脑子几乎全是疯狂的想法。他需要某个知心朋友,需要参谋……
谁!母亲?不,一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阻止了他。弗朗索瓦,那个非常实在的小绅士?他仅是半喜欢这个人,而且据说他刚刚走了,到英国求学去了。
忽然,一道灵光掠过脑海,好似流星一样。
英俊王子。
对。在吸取人生的沉重教训的同时,皮埃尔从虚幻中摆脱出来。他在体验到人类的现实生活之后,梦幻消失了。这时,他清楚地知道英俊王子仅仅是个画家,正如代·奥比埃先生说的那样。在假期之中,他要尽可能地挣钱。
为什么不去请教这个令人有好感的年轻人呢?当然自己还不知道他住哪儿。他与福莱特非常熟!他会与自己一道寻找丢失物的。
有了想法便是行动的开始。决心已定,皮埃尔头顶正午赤热的阳光,走在通往市镇的大路上。这时正是下班时候,汽笛像个大怪物在那儿高声鸣叫。
这些男人们积极地面对生活,与他们相接触令皮埃尔有点不安。太好了!在着手大战之前,应该知道首先要战胜自己……在岔路上走了一刻钟后,他决定走进一家既低级又可怕的小客栈。客栈那过于单薄的红砖墙高高矗立,离烟雾腾腾的工厂不远。
在一排散发着朦胧香味的锅与锅之间,旅店老板正忙忙碌碌。他将画家住的房间告诉了皮埃尔。皮埃尔毫不犹豫地上楼。他感到马上就可以得到救助与鼓舞了……在惶惶不安的黑夜之中,他盼着“朋友”的救助。
朋友?皮埃尔对这年轻的画家了解太少,但是此人好似非常细心,非常温和。这孩子很清楚这事:故事中说,英俊的男子必然是心地善良之人。
在一个小房间里,他找到了英俊王子。旅店老板讲过,他的真名实姓叫维克托·比卡伊。在这乱糟糟的房间中,他正在收拾皮箱。
“你好,小皮埃尔。”他毫无热情地说。
他正忙着自己的准备工作。
面对这种欢迎,皮埃尔的热情顿时冷下来。他忽然感到不自在,只好无话找话说:
“你好,我来……我来……”
“来与我道别的。这太客气了。”
“怎么!你要走!你应该在整个假期都留在这儿,对吗?”
“对,”画家说,“我收到一封电报……我母亲病了。我很着急。”
二人之间出现了沉默。皮埃尔额头贴着玻璃窗,看着路上,转过身,机械地注视着房问。绿锡壁炉的镜子前,有几朵人工制作的花卉在灰尘中逐渐干瘪。他来到镜子前停下来。他清楚地,非常清楚地从镜子里面看到这种场面:
比卡伊想不到自己落入对方的观察之中,他从枕头之下拿出个小包。由于报纸包得不太严,从报纸的裂隙中露出一点银质金属。他偷偷摸摸地将它裹在衣服中,放进箱子里。皮埃尔眉头紧蹙,眼神不快。
这时,皮埃尔忽然起了怀疑之心,并且为之木然。这种怀疑既可怕又令人快慰。在这种感情的冲击之下,他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事情这样发展实在超出他的意料,不过他明白了。他的本能从来没欺骗过他!
绝对……在他绝没怀疑过的东西中,他逐渐发现了问题,尽管当时他那稚嫩的心正处在极度的亢奋之中。
是那东西吗?当时画家神色慌张,飞快地将它藏起来了。这可能是……猜到什么了呢?
那么?代·奥比埃是无辜的啦?他的第一直感没有骗他。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强盗……啊!多么可怕!是英俊王子?
一个小时的场面有时足以让人成熟。皮埃尔只是一个病态、早熟的孩子。尽管这些事好似闻所未闻,但是却将他塑造成了小绅士。正直的情感与潜在的意识可能会扶着他向前。
后来,他重温了刚才的场景,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冷静与清醒。他现在状态好吗?他父辈是位伸张正义的人,是穿长袍的严厉的法官。他的眼睛虽说盯着镜子在瞧,他的声音虽说有着自己的音调,但是无论是目光中还是声音中,都响起父辈的心灵呼唤,不是吗?冥冥之中,他感到一些比他更有力的东西引导着他的行为举止。
“你想不想让我帮你整理箱子?”他转过身对画家说。
“不!不!谢谢……这完全没有必要。”
皮埃尔与英俊王子之间再次出现凝重的沉默。
皮埃尔最后接着说:
“你的箱子真好看,全新的。不过,你看看,装得太多了关不上。”
皮埃尔想打开箱子。
“别动,别动!”画家突然大声地说。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谁也没讲话。
后来皮埃尔缓缓地说,声音压得很低:
“我见过福莱特。”
“哦!我真想与她道别。但是没时间了。请你代为转达我的歉意。”
皮埃尔没有回答。他思考着,寻找着一种战术。最终他说:
“有人偷了她的匣子。”
“什么匣子?”那人说,表情惊讶。
“她的钱匣子。你也清楚,放在玻璃橱窗里的那只匣子,你与我们一样都看见过……好像里面装满了金币与钱钞。”
“这不可能嘛!”
“可能!玻璃橱窗被强行打开了。”
“但是从哪儿进去的?”
“从窗户,一个窗格被砸破了。”
“为了进去?”
“那人从梯子上爬上去的。”
“这就是说你心有所疑!”
“不,我当时在场。”
“你…你……在那儿?”
画家面色苍白,薄薄的嘴唇轻微地颤抖起来。
“是的,我在那儿。梯子是从代·奥比埃家拿的,后来又被送回去。偷东西的人从我身旁走过,当时还有点儿月光。”
“那时,你见到他啦?”
皮埃尔没有犹豫,以超乎年龄的勇气,清晰地回答说,声音严厉:
“是。”
这简单的字掷地有声,就似在这沉寂中停滞下来一般。
“哦!……你知道谁是……你敢肯定,”画家结结巴巴地说,脸色越来越苍白。
然而他似一个被困的野兽欲寻出路一般,想了想,后来暗示地说:
“听着,皮埃尔,我不想指控任何人,但是我听说代·奥比埃先生正缺钱,他遭受着放高利贷者的挤兑。你知道,他非常了解福莱特。你没见到小偷的穿着吗?”
“是的。有人穿着代·奥比埃先生的衣服,但是我知道不是他,我了解他,你听清楚了吗?更让人恶心的是,这个强盗却借机嫁祸与人。”
比卡伊仍旧思考着,后来他耸耸肩,神情冷漠地说:
“这可能,总之这与我何干?”
他扣上箱子,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皮埃尔走到一根由再生毛织成的响铃粗绳前。这根绳子拴在红棉布的床围上,客栈中可怜的小床便是用这些布围起来的。
“你做什么?你做什么?”比卡伊大声说,跳了起来。
“我拉铃,好叫老板进来把你的箱子送到火车站。”
“没必要,小白痴!我有力气,很有力气,我不需任何帮助。我已经结过账了,火车站就在那儿。”
“不,”皮埃尔说,“箱子太沉了,沉极了,我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人的声音里充满了威胁。皮埃尔稍为一震。在这场不公平的拼斗中,他担心力气不支。他坐了下来,精疲力竭。不!这种态度是懦夫。说不清的力量,受教育时学到的坚定原则支持了他。他模模糊糊地感到——并没有意识到,因为他太年轻了——正直的感情与清醒的头脑就是他的武器。他站起身,重新走近铃绳。
“一会儿,小客栈的老板便要进来。当他来的时候,我告诉他在你的箱子中有只银色的匣子是你偷的。”
“你疯啦!你疯啦!”比卡伊叫着说,拳头紧握。两对眼睛互相逼视着。
这会儿,皮埃尔感到了死亡的呼吸。阳光不带任何欺骗性,尤其不会骗小孩。它照在强盗脸上,这张毛绒绒的白脸已经扭曲。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兽性的本能,这种本能这时已经涌上来。为了维护荣誉,他可能会杀人。
那让人受不了的目光仅仅持续了一会儿。皮埃尔顶住了这疯狂的目光。在人类史上,有些事绝不新鲜,这时它又出现了:天使战胜了魔鬼。在孩子充满指责的清澈目光中,比卡伊输了,颓然溃塌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找到个位置坐下,泪如雨下。
“是的,皮埃尔,是我。我是个小偷!啊!皮埃尔,你知道吗,自从我做下罪孽之后,我便一直受到痛苦的煎熬!然而,我只能意识到这点……答应我说你理解吧?皮埃尔,我以最圣洁的心向你发誓,我并不是想得到你的同情,才这样说的。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是个不幸的人。我经不住诱惑,我堕落了。哦!皮埃尔,皮埃尔!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里,不幸的人在说老实话,他早已习惯甜美的生活,变得贪婪。你,一个富人家的孩子,当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世的操劳,终生的受苦,住在麻疯流行的地区,吃着三分钱买来的羊角面包,因为他想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因为他喜欢这里的某位姑娘,因为他想娶她,因为他有个穷困潦倒的老母亲……”
“对,”皮埃尔用第二人称单数称呼说,这表明他在崇高的时刻接受了对方的悔意,“你不仅偷了东酉,干了坏事,而且你还指控了一个无辜的人……”
比卡伊的胸膛因哭泣而上下起伏。在他心里,后悔之感倏忽而起,他的天良还没被恶习腐蚀殆尽。
“是的……这是可怕的。但是皮埃尔,想想诱惑,想想在家里饥饿的日子,也请为我的未来想想吧!这关系到我一生的命运。我昏了头,这钱在那儿睡大觉,这老妇人甚至不会用它。哦!皮埃尔,真的,我是个不幸的人。我向你保证,不幸的人是经不住诱惑的。我发誓,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犯错误!”
在皮埃尔的内心中,进行着一场剧烈的斗争。他知道为人应该正直,但是他也知道,慈悲之心对初次犯错误的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当他还是个小孩时,父亲对他这样讲过:如果希望这个社会之中没有坏人的话,就应该让初次犯罪的坏人有羞耻之心,有犯罪感。忽然,一个非常古老的故事,准确地说,是他父亲给他讲的故事,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他不再犹豫,决定马上将这个故事用在现实生活之中。尽管他还年轻,他在战胜并原谅这个人后,便庄重地说:
“比卡伊,你会成为一个诚实的人,但是我应该得到你的保证,请给我写张字条。”
“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你马上写……我不能说这事必须怎样写……总之,你马上给我张纸条,在上面写明你干的坏事,并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只要你行得正,我就撕了它。你只能写好这条子……我吗,不知道怎样写,你懂了吧。”
“你疯啦!”画家厌恶地回答,“我用信誉担保就足够……”
“信誉担保?”皮埃尔淡淡地说,抬起明亮的有疑问的眼睛“……你的荣誉?……”
画家低下了头。
“的确,”他说,“应该重新找回,找回荣誉。”
他站起身,大步地在室内走着,低声地说着些没头没脑的话。
皮埃尔看着他,走向铃绳……
“我唤人啦!”他说。
“没必要!”比卡伊用疲倦的语调说。
后来,他再度瘫软下来,像一块破布。他来到那张铺着哔叽台布的桌子前。在摇摇晃晃的桌子上,在吸墨水纸旁,显著地放着缺口的墨水瓶。他犹豫一下,拿起来,又扔开,再拿了起来。
最后,他一气写下来:
我承认,在我迷茫的时刻,犯下了有辱斯文的严重错误。今后,我一定努力工作,担负起人生的责任,以弥补该过失。
维克托·比卡伊
鹅毛笔在签字的时候笔尖断了。
他将纸递给皮埃尔,后者阅看起来。
“好,”他说,“收拾你的箱子,但是给我……你知道是什么东西。”
比卡伊好似在梦臆中一样既像在做事,又像在唠叨。他拿出匣子,递给皮埃尔。
“再见,”孩子说,“因为我们还能再见,我敢肯定。”
“再见,皮埃尔!我的前程就捏在你手里了。你想作小绅士,不一定能成功。我怕你滥用这个秘密……”
“啊!”皮埃尔淡淡地说。
“谢谢,你毕竟救了我。”
比卡伊害臊地将手伸出来,想与皮埃尔握手。
“以后再说吧!”皮埃尔说,“会有这一天的,我肯定……”他走了。
几分钟之后,皮埃尔长大了,也变老练了。他腋下挟着珍贵的匣子从市镇里出来,向磨坊走去。这时,成千上万的思绪交织。碰撞在他迷迷糊糊的大脑之中。他感到自己还没有看懂生活,便直截了当地蹬上了人生的活舞台。
仙女、神仙、吃人妖精、小矮人、精灵,所有这些森林深处的人,他这时总算懂得了他们在写人间悲剧的作者笔下,是多么的不现实与幼稚。
为了赶回去让福莱特放心,他是跑着去的。当他赶到磨坊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了。他对自己的表现非常自豪,福莱特一定会谢谢他!届时,她不知有多高兴!
但是……实际上……不!这时他在想什么呢?他不应该见福莱特。她会向他问许多问题……他不知该如何对答。再说,布斯加尔妮埃夫人不是教过他,做了好事不得自吹自擂吗?
当然,他对独自品尝成功的喜悦颇有点遗憾。这孩子来到磨坊,将匣子放在装运食物的小筐内。这时的小筐,在微风的拂动下好玩儿似地摇曳摆动着。他再回到渡船边,好似他自己就像强盗一样,全速返身,以免让福莱特看见。不过福莱特也没出现。
“哦!你来啦!你从哪儿来呢?你好像太疲劳了!”
是维奥莱特在这样讲话,她好似淡忘了她的仇恨。皮埃尔在路上差点儿与她撞个满怀。当时她正在那儿独自散步。
“有点累,是真的,但是很快活。”皮埃尔说,“我把别人委托我的匣子送还给福莱特了。”
“可能吗?可能吗?有人将匣子委托你?哪儿?怎么回事?什么时候?为什么?谁?讲,快讲,快点!”
“不,小维奥莱特,”皮埃尔庄重地说,“算是给我个大面子。这事,请别问我……请别问我,千万别问我!”
“你这个白痴!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没有权力回答你。我没有权力对任何人讲。”
“不对任何人?”
“啊!不,不对任何人讲!”
“甚至你母亲?”
“不!甚至连母亲也不讲!”
……皮埃尔这次吃午饭又晚回去一小时,布斯加尔妮埃夫人有点严厉地指责他说:
“绝不准这样!皮埃尔,你以后就不能理性些!”她说,“看看,你到乡间玩成什么样子啦!如果你再继续下去,就不给你吃餐后水果。今天算我原谅了你。”
十八 人生大课
在这连续的感情冲击之下,皮埃尔的心情虽说渐渐平静了,但比较缓慢。身体的困乏与精神的波动早已搞得他伤痕累累,好像遭到大批小矮人雨点般的捶打。在随后的日子里,他要么单人独处,要么与母亲在一起,要么有维奥莱特陪着,他差不多处于绝对的休息之中:呼吸着新鲜空气,享受着嫩草的馨香。出事后的那天晚上,他凝视着夜空中漂动的红云,自己也陷入了沉思:思索着内心那些千奇百怪的想法。这些想法有如钟声乱敲,在他发热的头脑里东奔西窜。
“你显得严肃多了!你长大了!”母亲经常充满慈爱地说。
皮埃尔是骄傲的,因为他感到自己成为大人了。在他第一次与小女伴回到福莱特那儿去的时候,他见到福莱特并没有表现出极大的高兴,自己反而有点手足无措。显然,她对找到匣子是满意的,但是她的幸福一点也没泄露出来。在人生中遭受过太多痛苦后,想高兴也达不到较深的程度。她甚至没提出任何问题。
“你仍然很高兴吧?”皮埃尔询问说。
“对,对,小家伙,”福莱特回答说,“但是当人太老了时,也就失去了那么一点点喜悦的感觉。”
皮埃尔太年轻了,无法接受这种近乎完全冷漠的表示。他看着福莱特美丽的眼睛,稍显不安。对方的眼睛还是那么水灵,就像秋末花园里迟开的鲜花一样。
“夫人,”他还在说……“这话,我本来不敢与你讲。我以前认为你有点妖气,不知你想到过没有?因为……请你原谅,我们先前几次见到你时,你唱的歌有点古怪,古怪得让人觉得你不像是常人。对吧,维奥莱特?”
维奥莱特用拘谨与小心的动作表示同意。
一丝微笑在那妇人毫无血色的脸上浮现。
“哦,”她说,“这完全可能。我始终想不起那个时刻。我认为自己当时有点病态。不过是你们将我治愈的。”
“怎么?”维奥莱特问,比皮埃尔还好奇。
“用神奇的仁爱,孩子们,上帝说过:‘相互爱吧’。我,你们看见了,我的亲人尽已去世,绝对没人会爱我。当我受到巨大打击的时候,你们温暖了我的心。女神中最美的,便是爱神,我还没与你们讲过她。她用神棍为我摩顶。当然那神棍就是你们,我的小天使。对此,我将永远铭刻于心。”
“夫人,”皮埃尔又问,“我早就相信有件事……我不敢说……”
“讲吧,孩子,”福莱特鼓励地说,语气温和。
“好吧,在画家为你画像的那天,我便有此想法,认为你是沉寂森林中的睡美人。我真蠢,不是吗?但是,你当时似乎很年轻!”
维奥莱特用坚硬的指甲捏了捏皮埃尔的手臂,他懂了。
“啊!请原谅,并不是因为我觉得你已经上了年纪,只是有点……”
福莱特的脸沉下来,好似打开的门又砰地关上……她好似在打量自己。她谨慎地对他们说。
“作为老太婆中间最老的老太婆中的大姐姐,我好像还那么年轻?这仍然是可能的。有些时刻,朋友们,整个过去都会涌现在我的脸上。可以说这是对毁去的幸福的一种留恋。在我的眼睛里,你可能看见过光彩,这是对逝去的欢乐的短暂追忆。”
皮埃尔不敢说“不”。再说,他的舌边又涌起其它的问题。
“夫人,”他果然也是个不知疲倦的好问者,“你这儿有些奇异怪事。只有它不在这儿时,我才敢说。你为什么会有只蓝鸟?”
“它不是蓝色!我为了好玩儿才这么叫它。它的羽毛其实不止蓝色。”
“我,我看它一身纯蓝。”皮埃尔说。
“不,”维奥莱特说,对自己的知识颇为自得,“我注意到它还有红绿二色。”
“为什么它能讲话呢?”皮埃尔再次发问,“这不太自然。”
这次,福莱特畅心地笑了,简直就是百年老琴发出来的纤细笑声。
“它会讲话,是因为我教的!亲爱的让诺只不过是一只鹦鹉,它也快百岁了。几乎一开始我便熟悉它……”
鹦鹉能讲话!这倒是真的!以前,皮埃尔在某些地方也读到过这些内容,只是淡忘了。其实,包括维奥莱特在内,他们到现在为止也从来没认真观察过这些多嘴的鸟儿们,这些浑身披着美丽羽毛,住在远处岛屿上的小东西。
决定性地说,幻想书将永不再翻。皮埃尔感到人类的呼吸越来越接近森林,接近了河边,以及接近周围的环境,从而驱散了魔幻之景。他有点悲哀,因为失去了鹅妈妈之类的童话故事。这时他思绪一动,眼前又现出了小客栈那可怕的场面。
福莱特,这时本该称她为聪明的福莱特,让他担忧起来。这是他的直感。
“小家伙们,”她说,“应该经常来,经常。别放弃磨坊,也别放弃森林。你们长得越大,便越需要品味乡间的欢乐。在现实生活的美景之中,乡间之景当属最美丽的。你们在生活中越走得远,尤其是在看到现实生活剪断了你们梦幻的翅膀时,你们就越需要得到宽慰。到这里来吧,你能寻找到最和谐的安慰。把你们的痛苦放到树间的摇篮中,让微风摇动着嘎吱叹息的摇篮,哄着痛苦睡觉。在这充满魅力的河上,你们能够寻求到宁静,你也会很快学会在这片神奇的蓝天之下怎样去爱。”
“‘去爱吧’,孩子们,爱就是指与‘劳动’有关的事物,能让真诚的生活达到最佳的平衡……”
“她可能在讲大道理。”皮埃尔心中暗想。
“我有点儿烦了。”维奥莱特心忖。
很快,他们与这妩媚的老妇人道别。衰老啦,啊!对,这次她的确衰老了!她坐在柳条椅上几乎没动,令人不禁暗猜,她那毫无血色的身体仅仅能维持她那摇曳不定的最后呼吸。
在好几天里,孩子们经常来看福莱特,后者始终给他们讲动人的故事。故事中的结局总是结婚。真的,他们有点迷茫。
在他们家里,房客布斯加尔妮埃夫人与房东代·奥比埃先生无疑应该结账了,因为他们已经分不开了。有一次竟然出现了这种事:
在万佩尔庄园的某处,皮埃尔与维奥莱特正看着图片。外面,下着绵绵细雨。雨滴落在沙砾上,那沥沥的雨声是悲伤的,无限悲伤的。
当代·奥比埃先生一阵风似地冲进来时,布斯加尔妮埃夫人正在看书。他特别冲动,甚至没有看到两个孩子。
“夫人,”他吻了吻女主人的手后,直截了当地说,“夫人,我非常惊讶,你已经看见了!总之,我到底来了,为此还请原谅。我是个乡下人,不懂礼节。你想施恩于我,我十分感谢,非常感谢。然而我应该告诉你,我们代·奥比埃家族从来不会有人会接受如此重礼。”
“怎么?你想说什么?”布斯加尔妮埃夫人问,假作惊讶。
“这事,夫人,你不会不知道吧:那天,有个农民给我们拿来两万法郎,从而将我们从困境中解脱出来……”
“哦!这就是秘密的关键所在。”皮埃尔心忖……
布斯加尔妮埃夫人用美丽的目光看着与她讲话的人。
“先生,”她说,“这些事与我无关呀。”
“不,夫人,有关!我找到了那个人,我问过他。在我的诘问之下,他最终承认是你给的钱,并要求绝对保密。”
布斯加尔妮埃夫人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缕红晕。她的眼皮稍稍动了动,低下长长的睫毛,好似想护住有伤的眼睛一样。
“那么,亲爱的先生,”她坦率地说,“我无法否认了,因为我不喜欢撒谎。你想怎么样呢?我是一时冲动,自愿的……我知道你一时有困难。这笔账以后再算吧……算是借款吧!一个邻居,一个暂时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借的。我不对吗,不知趣吗?”
她的声音很甜,代·奥比埃根本无法生气。
“我很想对你说对,夫人,”他说,“但是我家从来不曾接受过任何馈赠。当然你并不想得到任何扣押,这就与众不同了。我不能只指责你的好心……然而不管怎么说……我得坦率地告诉你,你让我感动,但是你也让我感到受了伤害。”
“但是,先生……”
“啊!夫人,”代·奥比埃先生打断她的话头,“我肯定感谢你的好心,你的行为已经表明了,但是我不能接受。我甚至认为在礼仪道德的束缚下,我不能再来这里。”
“怎么啦,先生?”
“夫人,你非常清楚这件事将会闹得满城风雨。我能持什么态度?就我自己而言,我会为欠下你的债而时时不安。此外,我还想过……我的负担太重了,我必须卖掉奥比埃城堡。一旦我手里有钱,我立即给你送来。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布斯加尔妮埃夫人强烈地反驳说:
“先生,不能这样!怎么?就为这一点点钱,只是由于钱的问题,你就要与我们断绝往来?”
“实在不幸,夫人,正是因为我们之间出现金钱问题,我只好做出这种牺牲了。啊!我很看重这些……不过,一周以后,我便能凑齐这笔钱给你送来。在我卖掉城堡之前,我不会再来了。”
代·奥比埃先生说话时,声音也很柔和,不难猜出他很受感动……
拉齐比斯脚跟脚来了,它浑身光彩,热情地喵喵直叫。
孩子们再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
一种朦胧的感觉告诉他们,如果他们的父母发现他们在场,他们肯定非常不快。
他们离开了,手拉手地来到花园深处,在棚架下坐下来,有点哀伤。
“皮埃尔,”维奥莱特犹豫了好一阵后,开口说,“真奇怪,你有没有注意到爸爸在说不愿再见到她的时候,看着你妈妈时那神情……神情……我说不好……到目前为止只有看我时,他才有那种神情……”
“对。”皮埃尔简短地说,声音低沉。
夜晚来临。树木被哀伤地裹在朦胧的夜色之中。在沉重与哀伤的气氛之中,两个孩子回家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非常阴郁,因为有些事情起了变化。维奥莱特和皮埃尔都避开自己的家。代·奥比埃先生,神情阴沉,经常呆在书房里坐着,手抱着头,他的猎犬用谴责的眼睛看着他。它静静地呆着,为失去了追猎野兔的机会而恼怒,它的目光不停地瞟向那歇在一边的猎枪。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烦躁不已。他们去田间散心,看农人们收获劳作,最终总是徒劳无益。
然而忧心忡忡经常能产生出良好效果,这让两颗受苦的心靠近了。在他们不愿承认的苦难之中,他们之间的亲密感增强了。
晚上,他们一道出外去领略大自然的风光。在地平线那一抹蓝线之上,显现出收获农民的身影,夕阳的余辉为他们的轮廓涂上一层金辉。
马匹有节奏地迈着碎步向前走着……在清澈的空气之中,能听到大型小麦收割机的巨大的金属磨磕声。收割机的刀刃像剃须刀一样闪烁发光。在它们的割剪之下,金黄色的庄稼纷纷伏倒,好似在巨型鳃角金龟的爬行响声中,收获的农人与他们的机器每走一步,都要剪去大地上那厚厚的金色黄发。
皮埃尔幻想少了,变得更多沉思与庄重。他这时更真切地感到乡村农民的庄严伟大,他们是为大家种植粮食的人……
这些农民逐渐地转变了他对小矮人与神仙鬼怪的认识。
一片淡紫色的夜幕降临了,农村大地随之沉静下来。这时他与维奥莱特一道回去了。
农活儿停了。他们看到毛绒绒的羊群向羊厩走去。钟声敲响了,召唤着这些笨拙的小天使们。它们迈着碎步跟在母羊身后咩咩叫着,那小小的样子蠢笨得可爱。一切都笼罩在绵绵无力之中。
“我们从万佩尔花园回去。”维奥莱特说。
“就这样。”皮埃尔甜甜地说。
他们向前走去,打开门,一个绿色的棚架映入眼帘。棚架下遮掩着一把乡间长凳。
忽然一个清晰的场面映入眼帘,在他们明亮的眼中再也无法抹去。
布斯加尔妮埃夫人坐着,斜着头,脸色酡然,浑身轻颤。坐在她身旁的是代·奥比埃先生。他好似真地很激动,温情地吻着她的手……
有些话像苍蝇一样漂荡在夜晚的上空。他们模模糊糊地听到代·奥比埃先生即兴讲的话。孩子们只听到只言片语:
“永恒的爱情……我的债务很快将得到偿还……没你,难耐的寂寞……结婚!……”
这就好似一串扯断的珍珠,而皮埃尔与维奥莱特则无心拾起散乱的珠子。
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已经足够了。他们的父母可能也惊愕于这种温情,惊愕于这爱情的纯真吐露。当他们骤然站起身时,孩子们早已撒腿跑到乡间去了。
他们两人气喘吁吁,坐在路边,相互对视着。这时他们发现对方都哭了。
为什么?他们实在不知道用哪种方式来准确地表达他们的心情,但是那种迷乱与嫉妒的感觉令他们不安,他们感到有人刚才从他们那儿偷走了父母的温情。这些美好微妙的东西,在他们眼里,只有他们才配独享。
他们别无它想,只有一个意愿:逃,狂逃,回到森林之中去。森林中充满欺骗性的梦幻,森林中能得到希望中的欢乐。像在人为的天堂中一样,这种欢乐能宽慰生活中的残酷现实。
“我们走吗?……”皮埃尔说。
“好,到福莱特家去。”凭直觉行事的小维奥莱特打断他说,她明白朋友的心。
福莱特没有在河边等他们。这是一种失望。但是两个孩子自己走进磨坊。那门好似独自为他们开着,权作特别的欢迎。
在大厅前半部,福莱特半躺在安乐椅上,靠在已经熄灭的小火旁边。她好似极度疲倦,但是好似在盼着他们的来访。她表情非常温柔,听着两个寂寞孩子的哭泣,以及对整个场面的叙述。他们的感情天真强烈,他们向她讲述了一切。
她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开始对他们说:
“不久以前有一个可怜半疯的老太婆被你们治愈了。孩子,在她死去之前,你们应该知道这些。我想起了当乘船顺流而下时,她为你们唱的歌:
布斯加尔妮埃,代·奥比埃结婚在即不用猜
“这是真的!”皮埃尔和维奥莱特感到震惊,他们心想,“这是真的!她全都预见到了。”
“对,对。”福莱特接着说,表情带着垂死的微笑,好像她听到了他们内心的独白。
“对,福莱特知道一切,猜到一切,我那天对你讲过……”
“你们看看,亲爱的小家伙,”福莱特好似在与他们进行心灵对话,“你们的父母孤独无依,非常孤独……在生活中感到寂寞的人,谁不想走出内心的孤独?啊!他们慈祥地爱着你们,但是你们还没有长到相当的年龄,无法在人生的道路上帮助他们,支持他们。他们仍旧很年轻,有权享有一点幸福。只有你们在撮合他们的婚事时,你们才能给他们这种幸福……对!对!现在,既然你们期望着欢乐,你们便值得这样去做,这事我清楚。孩子们,我等着你们的到来,再教你们了解人间生活的崇高准则。”
“要想创造真正的幸福,就应该无限地爱着他人,我们喜爱的人便会得到幸福。他们身上的幸福反应,就似我们照镜子看到自己一样。如果你们想真正得到幸福,亲爱的,我非常亲爱的小家伙,忘记点自己,而向女神之王求助吧。我一直不情愿在你们面前提到这位牺牲女神。去吧,小家伙,勇敢些:考虑考虑我给你们讲过的话,给我说声晚安。因为……”
……福莱特没继续下去。她像一盏将熄的灯火,已经达到力量的极限。孩子们理解她,再没说什么。他们分别吻了吻她蜡黄的额头,走了。二人都陷入了沉思。
夜幕忽然降临。地平线上,只看得见几丝残辉留下一抹淡红。这时一轮明月在幸福之夜的乳白色的蒸腾之中缓缓升起。在坦坦荡荡的大自然中,一只猎头鹰没有意识到这亲密的场面,冲着月亮发出第一声鸣叫。
尾声
许多许多日子过去了。夏天渐渐地深入,在更加苍茫的天空之中,开始出现“圣母玛丽亚之子”的缓慢队列。树上的树叶渐渐地变成红色。草地上,秋水仙低下娇嫩的头,它头上还有柔嫩的锦葵。对于那次棚架下的场面,以及他们对福莱特的拜访,皮埃尔与维奥莱特在一起只谈过一次。后来,由于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对这过于沉重的记忆只能保持沉默。
他们仍旧出外散步,一起玩儿。尽管他们的年龄不断地变化,但是他们的目光经常蒙上几丝忧郁。其实他们的目光也刚刚学会了看待生活。此外,他们再也见不到福莱特,也无法从她那儿得到欢乐,得到鼓励了。一天他们又回到磨坊,在门前却见到市镇上的一位妇人。
“你们来这儿干啥?”她问他们,双手叉在腰间,有点粗俗。
“看福莱特。”
“你们再不能见到她啦,小家伙,她病得很重。”这仆妇关上门。
她受人指派,前来照看他们的老朋友。后者身体之虚弱,生活已经不能自理,也不能接待他们了。
皮埃尔和维奥莱特感到格外痛苦。
在他们悲哀与懂事的过程中,他们渐渐记不得这条通往忧郁磨坊之路了。
从布斯加尔妮埃夫人方面来说,她忧心忡忡。在与儿子见面时,她好似都感到手足无措。在万佩尔再也见不着代·奥比埃先生。他整天地又消耗在打猎之中。两个人,无疑都同意做出牺牲。
在理解孩子们的痛苦之后,他们可能已经放弃了几乎拟就的结婚计划。对这件事,皮埃尔和维奥莱特则毫不知情。
然而有一天,当万佩尔的壁炉中首次跳耀着秋天的炉火,布斯加尔妮埃夫人静静地坐在壁炉前绣着花时,坐在她身边的孩子们好奇地伸长了耳朵。
有人敲门。
“请进!”说着,布斯加尔妮埃夫人一阵颤栗。
是代·奥比埃先生。他走上前,举止有点拘束,神情显得尴尬。他的手中固执地玩儿着表链。皮埃尔注意到,他衣冠不整。这次大家发现,他并没有打扮得鲜美漂亮出外散心。灰尘扑扑的皮鞋表明他走过长路。那条旧猎裤的膝盖处有个大折皱,从而失去了初购时的新美。
“夫人,”他说,声音有点枯涩,“请原谅我冒昧地闯来。我是有事才来的。我从市镇公证人那儿来,他替我找到了代·奥比埃城堡的买主。”
他抑制不住一声重重的叹息,强装出快乐补充说:
“我总算能从家传的老房子中摆脱出来了。报价是切实可行的。这样,我便能偿还你也了解的债务了。我只想恳请你帮个忙,夫人。住在这儿好像对你有好处,你的孩子也能得以茁壮成长……在十月一日前,你仍是我的房客……我请求你多住些日子……啊!请稍安勿躁。我再不会随时来打扰你,但是……我请求你……夫人……别拒绝。维奥莱特很喜欢她的小朋友住在这儿……再说……上帝,对!我吗,虽然不再来见你——因为在我搬家之前,还将有些商务问题需要解决——但是当我感到自己身边有人生活时,我也就不会有孤独感……这可能是一种幻觉,但是幻觉有时也是甜蜜的……这好似是幸福的一种反应……”
皮埃尔早已看着维奥莱特。从福莱特那儿回来后,孩子们无疑相互倾吐了许多心里话。因为,面对着皮埃尔询问的动作,维奥莱特低着头,这表明她同意她的朋友要讲的话。
“妈妈,为什么不留在这里,过整个冬天呢?”儿子问。在这种极端不安的沉寂之中,他这句话无疑引起了涟漪。
“这是什么意思?你的学习呢,皮埃尔?”布斯加尔妮埃夫人问,十分激动。
“我的学习!我的学习!我在这儿也学得很好。请个家庭老师,如果你需要的话,妈妈。对我来说,我也喜欢乡村小学,与维奥莱特一样。”
“你,在这里过冬?”
“为什么不?我在这儿生活不错。你也是,妈妈。我们将在这里恢复健康……一二年过得很快……此外,妈妈……”
“此外什么,亲爱的?”
“我好像觉得……我好像觉得……”他补充说,有点儿使劲,“你呆在这里很幸福……”
她脸红了,皮埃尔颇感难受,两眼湿润。但是他强挤出笑容,接着说:
“乡村的环境对你有好处,非常有好处,妈妈!在代·奥比埃先生上次来访之前,你就变了!有时候你唱起歌来……房间里也摆上鲜花……这对我来说是多么的欢乐。既然你身体不错,就应该请他多来走走……对,妈妈,我从来没看过你这样……从来没有……哪怕是我小的时候,你将我抱在腿上的时候……。”
他说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母亲看着代·奥比埃,一切都显得有点拘束与激动。
她最终说话了:
“可是我不愿意让我们的朋友失去这次售房的机会……”
“啊,计划很简单,”代·奥比埃先生说,他无意识地、诚挚地流露出那份热情,“我有办法搞到自己需要的钱的……不,夫人,重要的是你能留在这里。走!不行,这绝不行。你很清楚,亲爱的夫人,你儿子皮埃尔说的什么……”
对话……进行得有点艰难……但是没有结束的意思。
沉重的钟声打断了谈话。钟声的回响沿着城堡的围墙消失了。缓慢的、有节制的,市镇教堂的大钟将其清脆的音符送上天空。这音符缓缓地震动着窗户,秋天的晚风已经为窗户蒙上一层水气。
“怎么!”代·奥比埃先生叫着说,“可能是丧钟!”
“对,先生,”一个女仆进来,她刚获悉可怜的福莱特夫人去世的消息。她的灵魂到了天国,甚至没有受苦。“他们刚抽出时间去通知神父与医生。正如她的守护人所说的一样,那一口气没上来就去世了。有位先生肯定地说,她至少活了一百多岁……”
“福莱特死啦!……”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他们的神经已经很是紧张,本能地抱在一起,童年苦涩的热泪潸然而下。
第三天早上是福莱特的安葬日。
两天来,皮埃尔一直高烧不止,而且异常悲恸。在葬礼前一小时,布斯加尔妮埃夫人对儿子说:
“小皮埃尔,我不认识你的老年朋友,但是我代替你出席她的葬礼。你,可怜的孩子,你应该呆在这儿,你真的病得很重,应该避免激动。你……”
“啊!妈妈!”皮埃尔愤怒地打断话头,“我,不去参加福莱特的葬礼?不可能!我不是不听你的话,但是这次,我敢肯定你不会执意不允的……”
“但是,小……”
“妈妈,我求你!你会使我非常痛苦的。不,不,你从不知道福莱特对我来说,甚至对你来说,她意味着什么……”
布斯加尔妮埃夫人没再说一个字,她吻了吻儿子,带他一直来到磨坊。
这是秋末一个非常甜美的早晨。在这期间,小鸟、昆虫、树木、花卉赶在即将来临的霜冻伤害之前,匆忙地释放出最后的芬芳与最后的啼鸣……福莱特在这个晴朗的日子走了……但是她是独自一人上路的……没有一个亲属、朋友……
黑漆的门槛前,代·奥比埃先生、维奥莱特与女看护,只有他们站在神父与合唱队的孩子们面前。合唱队孩子们的高帮皮鞋从那略为宽松的红衣裙后露出来。
在棺材四周,挖墓穴的人等着最后的祈祷。祈祷声绕着归天而去的灵魂飘翔。他们穿着黑色起皱的衣袍,神情笨拙。他们可怕的熟铜帽子上反射出太阳的光芒。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的确悲恸不已,然而他们对这种葬仪的细节颇有兴趣。这仪式对他们来说,好似又害怕又难看。对皮埃尔这个小诗人来说,死人,童话故事中讲得并不多,但是却出现在现实生活之中。福莱特之死,就好似森林中的最后的梦景忽然逝去。
后来,当神父在唱诗篇之时,丧葬的队列走上了大路,在庄重的、肃穆的拉丁语诵歌声中行进着。这些古老与虔诚的音符飘荡在空中……他的心感动了……他明白了:哪怕是丧事之中也存在着美。
必须将棺材放到船上。当年福莱特非常警惕地守护着她的这只船。挖墓人笨拙地将棺木放在船上,而重压下的船首荡开水面直冲到河中。
场面是非常痛苦的。身着黑色服装的男人们笨拙地操纵着小船,以确保这支奇特的送葬队伍能在水面上航行。
皮埃尔甚至必须出手相助,拉着绳索。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懂得操纵这神奇的小船,这船这时成了送葬船……
后来,来到了陆地。在到市镇的公墓之前,两个小家伙一直走在前面,随后是神父。神父所念出的圣诗从树荫下就如同在教堂的厅堂内一样,始终能上达天堂。
悲恸之日,殡葬之际
脱难之日,弃尘远去
“悲恸之日,殡葬之际,”小皮埃尔庄重地说。但是在公墓里,当福莱特的棺材被放进墓穴之中时,他的声音就像维奥莱特的声音一样,已经为眼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下葬后第二天,一位身着黑色服装的人来到万佩尔庄园。代·奥比埃与女儿正巧在那儿共进午餐。
这是市镇的公证人,一个严肃而又刻板的老人。
“先生,”他说,“我到奥比埃城堡来找你。我的麻烦可大啦。没人知道死者的自然继承人。我认为是你,你很快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必须立即开阅遗书。”
“夫人,”代·奥比埃向他的女邻居征询道,“你是否允许我带这位先生到大厅去?我在你家……真的,我想先请朗波特先生休息一会儿,再一道去书房……”
“你请便吧,先生。”布斯加尔妮埃夫人说着,谨慎地退出门外。
应该说事情并不缜密,因为皮埃尔与维奥莱特已本能地跟着代·奥比埃先生走去,当时没人注意到他们。我们已经讲过,他们非常悲痛。然而,在这种年龄下,再痛苦的心情也不排斥好奇之心。
“维奥莱特,”皮埃尔低声地对他的女伴耳语说,“马上就要宣读可怜的福莱特的遗嘱了。最终会知道谁是……这幅画上的年轻英俊男子是谁!玛丽·克莱尔!最终,一切都将揭晓!”
“不可能!你这样认为?”
“我不是这样认为,我敢肯定。”
维奥莱特睁大眼睛,伸长耳朵。孩子们藏在大厅的门洞内,悄声不语。这时公证人朗波特坐在代·奥比埃先生面前,从公文皮包里拿出一个小信封。
他从中抽出一张小纸,咳嗽一声,打开纸,再咳一声,开始讲话。
他庄重地说,声音感人而又低沉:
“我将要说的,先生,便是死者的遗嘱。”
“当然,”代·奥比埃先生接口说,“我可以想象。”
“是的,先生,这遗嘱与你有关。”
代·奥比埃先生被这发言人的小心谨慎搞得有点不耐烦。
“既然你要为我读遗书,我便猜到了一二。”
维奥莱特与皮埃尔全神贯注地伸长耳朵,就连苍蝇飞过的声音几乎都能听到。
“我开始了。”公证人神情肃穆,同时抹抹衣袖。
“是这样的,先生,请开始吧。”代·奥比埃先生回答说,摸摸胡须。
“这就是我的遗嘱,”公证人朗波特宣读着,“我起誓,玛丽……”
“哦!终于要听到亲爱的福莱特的真名了。”维奥莱特低声地说。
这些话把她毁了。
公证人敏锐的耳朵捕捉到这低语声。他的目光从那玳瑁圆框的眼镜上方瞟出,严厉地盯着那道门。他发现了孩子们。
“去吧!先生,”他说,“请关上门。我认为这孩子与这小姑娘好似还没有长到能听我们讲话的年龄……”
“肯定。”代·奥比埃先生关上门,将两个孩子挡在门外。他们又难堪又搞不懂,后来只好收起好奇心,而到隔壁房间里去找布斯加尔妮埃夫人。神秘的面纱仍旧没有揭开!
他们没等多久。一刻钟后,代·奥比埃先生前来找他们,激动地对他的邻居与孩子们说:
“这个……这个人……我们称作福莱特夫人吧,她最近几天才立了一个遗嘱。这有点古怪的遗嘱绝对有效,而且还相当令人感动。她将一半财产,这已足够多了,给了神甫与市长,请他们分给穷人。另外一半给维奥莱特,但是她已经将用益权给了我,以照料她的鸟儿。对你来说,小皮埃尔,她给你留下……一只匣子。关于这个匣子,不许我作出解释……条件是你陪着她的遗体到墓地,因为她说‘应该爱到至死方休’。听到了吗,你的善良之心得到了回报。”
“出色的女人!”布斯加尔妮埃夫人大声说。
她面色稍为一红,补充说:
“你看,先生,我们之间已经不存在钱的问题。你们现在肯定比我们富有……”
皮埃尔再次看着维奥莱特。这次她几乎是笑意盈盈,做出一个同意的手势,这与上次会谈时的手势一样。这时,皮埃尔有点腼腆,也很不自然。他拉着母亲的手,放到代·奥比埃先生的手中:
“善良的福莱特早对我们肯定说过,”他说,“‘一月份之前,代·奥比埃与布斯加尔妮埃,结婚在即不用猎。’妈妈,她的预言应该兑现,我们一起住在城堡里!”
后来,皮埃尔掩饰着自己的激动,为了让他母亲与未来的继父不要受到打扰,他拖着维奥莱特来到花园。
维奥莱特马上感到她的朋友需要散心,她自己也很动情。
凉爽寂静的秋天,晴朗无云的天空显得苍白。市镇工厂排放的烟雾冉冉上升。
“皮埃尔,”她用手指指着工厂说,“应该接受弗朗索瓦的建议,应该经常去城里参观优美实用的东西,应该与工人们友好相处,爸爸很喜欢他们。要学会为未来学习,忘掉你的古老童话。”
“忘掉它们?”皮埃尔回答说,“哦!不!决不……但是只能了解这些童话故事就行了……这些都是可爱的故事……仅此而已。当然,我们仍旧应该回到森林去,现在,我是个男子汉了,进去也仅仅是为了好玩儿。我们一起讲过好些美好的故事,我一直喜欢它们。再说,在那儿,还可以想起福莱特!”
“你说得有理,”维奥莱特沉思着。
人生的短剧令人早熟。她带着这种早熟的情感补充说:
“因为亲爱的福莱特教会了我们对最佳女神的了解。”
“还有其它女神!是哪位?……”
“聪明女神,我的小皮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