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伙计-(美)马拉默德

_2 伯纳德·马拉默德(美)
  “一个穷小伙子,意大利人,在找工作。早上搬牛奶箱他帮我一把。”
  “我讲了上千次,要你进蜡纸盒装的牛奶来卖,那你就不用别人帮忙了。”
  “蜡纸盒会漏的。我喜欢玻璃瓶。”
  “我的话等于耳边风,”艾达说。
  弗兰克一边朝一双被冷水冻红的拳头哈着气,一边走进来。“瞧瞧这下是个什么样子,二位。不过要等我里面也擦过之后,你们才看得清哩。”
  艾达低声说,“既然帮了忙,马上付钱吧。”
  “擦得很好,”莫里斯对弗兰克说。他走到出纳机那儿,按了一下“无销售”的钮。
  “不用付钱,谢谢,”弗兰克举起一只手说。“这是为了报答你对我的招待。”
  艾达脸红了。
  “再喝杯咖啡吗?”莫里斯问。
  “谢谢。现在不必。”
  “那我给你做一份三明治?”
  “我才吃过。”
  他走出去,把脏水倒进水沟,把桶和刷子还掉,又回到杂货铺来。他走到柜台里边,再走进后间,停下来在门框上轻轻敲敲。
  “擦干净的窗子,你认为怎么样?”他问艾达。
  “干净就是干净呗。”她神情冷淡。
  “我不想闯到这儿来。可是你丈夫对我好,所以我才在想,是否可以请你们再帮个小忙。我在找工作,又想试试杂货铺的活儿是否合适。也许我会喜欢这种活,谁知道呢?不过切啊、称啊这种事情我都忘了,所以我在想,你们会不会同意让我在这儿不拿钱干两三个星期,让我重新学学?不用你花一分钱。我知道我是个素不相识的人,可我是个规矩人。谁要是仔细端详我一下,准会马上看出来。这样够公道的,对吗?”
  艾达说,“这儿不是学校,先生。”
  “你怎么说,老爹?”弗兰克问莫里斯。
  “不相识的人并不等于说就是不老实的人,”掌柜回答。“这个问题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你在这儿能学到什么。就怕只有一样,”——他手按胸口——“伤心。”
  “我这个建议不会让你们吃亏的。他并没损失什么,太太,对吗?”弗兰克说。“我看他到现在还不那么热心。我要是短短地帮他一两个星期的忙,这对他的健康会有好处的,是不?”
  艾达没回答。
  但是莫里斯干巴巴地说,“不行,这铺子又小又没出息,三个人太多了。”
  弗兰克从门后衣钩上唰地取下一条围裙,他们谁都没来得及讲话,他已经脱下帽子,把带圈套在脖子上,还把腰带也系好了。
  “瞧,合身不?”
  艾达满脸通红。莫里斯命令他把围裙脱下来挂回钩子上去。
  “但愿没惹你们生气,”弗兰克说着一路走出去。
  海伦·博伯和路易斯·卡普在科尼岛(指岛上的游乐场)的海滨木板道上走着,四下风紧天黑,两人手也不碰一下。
  那天黄昏,路易斯回家吃晚饭,在酒店门口叫住了海伦。她刚下班回家路过那儿。
  “海伦,搭我那辆水星牌去兜兜怎么样?再也不象以前那样常常见到你了。过去念中学的时候,情况好多了。”
  海伦微微笑了笑。“老实说,路易斯,那是遥远的事了。”一阵伤心的感觉顿时压上心头,她好不容易才勉强克制住。
  “远也好,近也好,对我来说是一样的。”他长得背宽头窄,尽管是暴眼睛,样子还中看。在他退学以前,他在中学里一直把头发上了油,平平整整地朝后梳。一天,他在《每日新闻》上看到一幅电影明星的照片,研究一番以后,才改留了包头。这是她看到他的一次最大的改变。如果说纳特·帕尔雄心勃勃,那么路易斯的日子却过得轻松自在,听任他父亲投资的果实落入他的怀抱。
  “不管怎么样,”他说,“看在往日面上,为什么不可以坐车去兜兜风呢?”
  海伦把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指按在腮帮子上,思索了一会儿。其实,这是故作姿态,因为她很寂寞。
  “好吧,看在往日面上。去哪儿呢?”
  “随你选个场景——联台戏好唱下去就行。”
  “科尼岛?”
  他翻起大衣领子。“唷,今晚上又冷,风又大。你不怕冻死?”
  看到她犹豫不决,他就说,“我愿意拚一下命。什么时候来接你?”
  “八点以后来按门铃,我就下来。”
  “行,”路易斯说,“钟鸣八下。”
  他们走到木板道尽头的海门。她不胜羡慕地凝视着铁丝栅栏里面灯火通明的朝海的大房子。除了这里那里有几家露天的卖夹肉面包的摊子和机器弹球的场子外,岛上空荡荡的。夏天,这片土地的上空象是撑了一把玫瑰色的伞,发出灼热的光芒,如今那把伞已经消失了。几颗寒星泻下微光。远处,一架黑糊糊的阜利斯转轮(美国工程师阜利斯设计的一种游乐装置)象一只停了的时钟。他们站在木板道的栏杆边,眺望着黑魆魆的、不宁静的大海。
  他们散步的时候,她一直在考虑自己的生活,想到现在的孤独和少女时代的欢乐是何等不同。那时到了夏天,她终日在海滩上和一群活泼的孩子一起玩。但是,她中学里的朋友结了婚,她跟他们一个个地不来往了。另外一些人大学毕业了,她既羡慕,又因自己一无成就而感到惭愧,也就不去看他们了。起初,不跟人来往是桩苦事,但过了一段时期,也就成了一种不太难受的习惯。如今她谁也不找,除了偶尔去看看贝蒂·帕尔。贝蒂还能了解别人,但也并不十分了解,因而起不了多大作用。
  路易斯的脸叫风吹得红红的。他觉察出她的心情。
  “你有什么心事,海伦?”他一边说,一边用胳臂搂住她。
  “我也说不清。今天晚上我一直在想我们是孩子的时候在这儿海滩上度过的欢乐时光。你还记得那些聚会吗?我猜想是因为我不再是十七岁而在发闷。”
  “二十三岁有什么不对劲?”
  “老了,路易斯。我们的生活改变得那么快。你懂得青春是怎么回事吗?”
  “我当然懂。你决不会看到我平白无故放弃什么。我还保持我的青春哩!”
  “年轻人占着便宜,”海伦说,“有各种各样的成功可能。什么美好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你早上一起身,就感到好事情会来。这就叫青春,而我已经失去这一切。近来我感到,哪一天都跟上一天一个样,更糟糕的是,跟下一天也一模一样。”
  “这么说,你已经是个老奶奶了?”
  “对我来说,生活圈子变得很狭小。”
  “你想成为什么呢,看守莱茵河宝藏的小姐(德国民间传说,莱茵河宝藏有女守护神看守。此处借
  以取笑海伦是否终身不嫁)?”
  “我要一个更宽广更美好的生活。我要恢复我的成功可能。”
  “哪些可能呢?”
  她抓紧栏杆,冷气透过她的手套。她说,“教育、前途。我一直想要而没得到过的东西。”
  “还要一个男人?”
  “还要一个男人。”
  围在她腰上的那只胳臂搂得紧起来。“尽谈天太冷清了,乖乖,亲亲怎么样?”
  她轻轻碰了碰他那冰冷的嘴唇,就把头避开。他不勉强她。
  “路易斯,”她凝望着远处水上的一星灯火说,“你想从生活中得到什么呢?”
  他一条胳臂仍然搂着她。“就是我已经有的那些东西——加上其他。”
  “加上什么?”
  “加上更多的,让我的妻子儿女都能享受。”
  “假如她要的东西和你不一样,怎么办?”
  “她要什么,我就高高兴兴地给她什么。”
  “假如她要自己成为一个更有用的人,有更高尚的抱负,过更有意义的生活,那会怎么样呢?我们很快就会不可避免地死去。生活总得有点意义才行。”
  “我不会拦阻谁向上,”路易斯说,“那得由他们自己决定。”
  “我想是这样,”她说。
  “嗨,乖乖,我们别谈这种深奥的哲学,还是去弄点夹肉面包吃吧。我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叫了。”
  “再过一会儿。很久很久没有在一年中这样晚的时节上这儿来了。”
  他上下甩动胳臂。“老天呀,这风直从我裤腿里往上钻。至少再给我亲一下。”他解开大衣钮扣。
  她让他接吻。他伸手摸她的乳房。她往后退了一步,挣脱他的拥抱。“不要这样,路易斯。”
  “为什么不要?”他站在那儿,又恼又窘。
  “我不喜欢这样。”
  “不见得我是第一个捏它的人吧?”
  5,
  “你是在收集统计数字?”
  “好吧,”他说,“我道歉。可你知道,我不是坏人,海伦。”
  “我知道你不坏,可是请你不要做我不喜欢的事。”
  “从前你待我要比现在好得多啊。”
  “那是过去,我们都还是孩子。”
  拥抱亲嘴竟会造作出这么绚丽的梦境,她至今想起来觉得可笑。
  “那时候我们已经不是孩子了。直到纳特·帕尔进了大学,你才对他发生兴趣的。我猜想,以后你考虑终身大事的时候心中就有了他吧?”
  “即使有,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是你的意中人,对吗?我倒想知道,这个傲慢的家伙除了受大学教育以外还有什么长处?我是靠自己工作谋生的。”
  “不,我不会要他的,路易斯。”可是她心里在想,假如纳特对我说他爱我呢?女孩子经不起软语温存,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真是那样的话,我有什么不好呢?”
  “没什么不好。所以我们是朋友。”
  “朋友,只要是我需要的,我都有了。”
  “那你需要什么呢,路易斯?”
  “别说俏皮话啦,海伦。我真心诚意想娶你,这点会打动你吗?”他为自己的大胆急得脸色发白。
  她感到意外,也受到感动。
  “我感谢你,”她咕哝道。
  “光说感谢不够吧。告诉我行还是不行。”
  “不行,路易斯。”
  “这是我早料到的。”他呆呆地凝视着海洋。
  “我可从没料到你会对我感到一点兴趣。你交往的姑娘和我完全不一样。”
  “我跟她们出去玩的时候,心里想些什么,请问你怎么知道?”
  “确实不知道,”她承认。
  “我能让你过得比现在好得多。”
  “我知道你能,可是我要过完全不同于现在的生活,也不同于你的生活。我不要一个掌柜当丈夫。”
  “酒买卖跟糟糕的杂货买卖完全两码事。”
  “我知道。”
  “是不是因为你父亲不喜欢我父亲?”
  “不是。”
  她听着风吹波涛的呜咽。路易斯说,“我们去买夹肉面包吃吧。”
  “好极啦。”她挽住他的胳臂。从他走路直挺挺的样子,她知道他伤了心。
  他们沿着公园大道驱车回家的时候,路易斯说,“你想要的东西如果不能全部要到,至少也要一点儿。自尊心不要那么强。”
  讲得多妙。“该要什么呢,路易斯?”
  他顿了一下。“少要一点儿。”
  “我永远不会少要。”
  “人总得让步。”
  “在理想问题上,我决不让步。”
  “那么你会变成怎么样的人呢,象李子干那样的干瘪的老处女?这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
  “那你以后怎么办?”
  “我会等待。我会梦想。总会发生什么的。”
  “傻瓜,”他说。
  到了杂货店门口,他让她下了车。
  “谢谢你的一切。”
  “你真叫我要发笑。”路易斯开车走了。
  店门关了,楼上漆黑一片。她能想象,父亲经过漫长的一天工作,已经入睡,正在梦见伊弗雷姆。我这样珍惜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她问自己。博伯一家的命运有多么不幸?
  第二天下了小雪——这个时节下雪,太早啦,艾达抱怨着。而且雪才融,又下了。掌柜一面摸黑穿衣服,一面说,等他开好店门就去铲雪。他欣赏铲雪这桩活。这使他回想起自己几乎是在雪里度过的童年。可是艾达不准他干重活,因为他还在叫头晕。后来,当他试着把牛奶箱从雪里拉进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毫无办法。又没有弗兰克·阿尔派恩来帮他一把,因为擦窗以后,他影踪全无。
  在她丈夫下来后没多久,艾达也下楼来了,穿着厚厚的布大衣,头上缠了羊毛围巾,还用别针扣住,脚上穿双套鞋。她在雪里铲出一条小道,夫妻俩把牛奶拉了进来。直到那时候,莫里斯才发现有一只箱子里少了一瓶一夸脱装的牛奶。
  “谁拿的?”艾达嚷道。
  “我怎么知道?”
  “面包卷你点过没有?”
  “没点。”
  “我跟你讲过,每次都要当场点清。”
  “面包师傅会少给我?我认识他都二十年啦I”
  “不管是谁送来的货,都得点一点。我跟你说过上千遍了。”
  他把筐里的面包卷倒出来点。少了三个,他才卖了一个给那波兰女人。为了不让艾达生气,他说面包卷一个不少。
  第二天早晨,又少了一夸脱牛奶和两个面包卷。他着急了。但是艾达问他少了什么没有,他没把实情告诉她。他常常把不愉快的消息瞒着她,因为她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缺牛奶的事,他对送牛奶的提了。送牛奶的人说,“莫里斯,我赌咒,那一箱我是装足的。这一带住的人这么杂,难道这要我负责吗?”
  他答应这几天里把牛奶送到门洞里。也许偷牛奶的人不敢走进那儿去。莫里斯考虑要求牛奶公司装个储藏箱。多年前他在街沿上装过一个大木箱,牛奶都放在里面,加上挂锁。但是,自从抬重箱子得了疝气以来,他一直就没再用。因此他决定不装。
  第三天,一夸脱牛奶和两只面包卷又给偷走了。掌柜很心烦,他考虑报警察局。在这一带,他不是第一次少掉牛奶和面包卷,这种事情发生过多次——往往是穷人来偷一餐早饭。正因为这个道理,莫里斯宁可不喊警察,而由自己来对付小偷。为了做到这点,他往往很早醒来,在黑暗中候在卧室窗边。随后,那家伙——有时是个女人——光临,自己动手去拿牛奶,莫里斯霍地推起窗子,朝下面喊道,“给我滚开,你这小偷。”小偷——有时竟是个顾客,买得起他偷的牛奶的——一惊之下,扔掉瓶子就逃。通常,他从此就不再来了——失去的主顾上别处去了——而下一次的小偷则另有别人。
  因此,这天早晨莫里斯赶在牛奶送来前,四点半起身,穿着长内衣冒寒坐在那里等着。他看看下面,街上黑沉沉,毫无动静。不一会,送牛奶的卡车来了,送奶的人把两箱牛奶拉进门洞,嘴里呼出白气。接着,街上又沉寂了,夜色沉沉,积雪白皑皑。一两个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去。过了一小时,面包师傅维茨希送面包卷来了,此外再也没有别人在店门口停留过。六点钟不到,莫里斯匆匆穿好衣服下楼。一瓶牛奶没了。他点一下面包卷,丢了两只。
  他还瞒住艾达。第二天夜晚她醒过来,发现他候在窗边,四下一片漆黑。
  她在床上坐了起来,问道,“怎么回事?”
  “我睡不着。”
  “那也不能冒寒穿了内衣坐在那儿。回床上来。”
  他照她讲的做了。后来,牛奶和面包卷还是照丢。
  在店堂里,他问波兰女人看到过谁溜进门洞来偷走一夸脱牛奶没有。她那双小眼睛盯着他看,抓起切好的面包,砰地一声关上大门。
  莫里斯揣测,小偷就住在这一带。尼克·福索不会干这种事,要是他偷的话,莫里斯会听到他下楼再上楼的。小偷是从外面来的,偷偷沿着墙脚摸到房子边,莫里斯看不见他,因为铺子在檐口下。然后他轻轻打开过道的门,拿了牛奶,还从袋里拿走两只面包卷,紧贴着店面溜走了。
  掌柜怀疑迈克·帕帕佐波卢斯,住在卡普店楼上的希腊青年。他十八岁时在教养院里服过刑。一年后,他趁夜深人静,爬下卡普后院里的太平梯,纵身跳上栅栏,然后弄开窗子,钻进杂货铺里。他在里面偷了三条香烟和莫里斯留在现金出纳机里的一卷一毛钱的银币。第二天一早,掌柜还在开门的时候,迈克的母亲,一个瘦削、苍老的女人,把香烟和钱都送回来。她撞见她儿子拿了这两样东西进来,就拉起一只皮鞋狠狠地打他的头。她抓他的脸,逼他供出他干的事。她在还香烟和钱的时候,恳求莫里斯不要叫警察把孩子逮走,他向她保证不会做这种事的。
  就在他猜测可能是迈克拿他的牛奶和面包的那天,上午八点才过,莫里斯上楼去,迟疑不决地敲了敲帕帕佐波卢斯太太家的门。
  “对不起,要打扰你一下,”他说,接着对她讲了这阵他的牛奶和面包失窃的情况。
  “迈克在饭馆里通宵工作,”她说,“早上九点以前是不回家来的。白天整天睡觉。”她眼睛里忍不住冒出怒火。掌柜走了。
  这下他大大地发愁了。要不要告诉艾达,让她去找警察?为了那次抢案,警察至少一星期来一次向他问长问短,可又提不出凶手来。尽管如此,也许最好还是去找他们一下,因为偷窃已经继续了一个星期了。谁经得起这样偷?然而他依旧等待着。那天晚上,他打边门离开店堂——通常他从里面关了铺子大门以后,总是用挂锁把边门锁上——轻轻开亮地窖的灯,按照他夜间的习惯朝台阶下面张看的时候,他产生了一个预感:地窖里有人,顿时心情紧张起来。莫里斯打开锁,回到店堂里拿了把斧头,强迫自己鼓起勇气,慢慢地走下木台阶去。地窖里是空的。他在几只积满灰尘的贮藏箱里查看一下,东戳戳、西捣捣,到处搜了搜,根本没有人的痕迹。
  早上,他告诉艾达这阵发生的事情。她一面骂他是个大傻瓜,一面打了电话给警察局。来了一个脸色红润、身材粗壮的本辖区的刑警米诺格先生——莫里斯的抢案也是由他负责侦查的。他是个讲话轻声轻气、神情严肃的秃顶的单身汉,一度在这一带住过。他有个儿子叫沃德,在海伦从前念的那个中学里念过书,是个野孩子,老是欺侮女孩子,惹出麻烦来。他一看到他认识的女孩在自家门前或者平台上玩,就会猛扑过去,把她赶进过道。不管女孩子如何拚命挣扎或者苦苦哀求他住手,沃德硬把手伸进她衣服里面去拧她的乳房,拧得她直叫。等到女孩子的母亲奔下楼来,他已经逃出过道,只剩下女孩子抽抽噎噎地哭着。那个刑警听到这种事情,照例痛打儿子一顿,可是没多大用处。后来有一天,大约八年前,沃德偷了公司里的东西,被开除了。他父亲用警棍打得他皮开肉绽,还把他赶出了这一带。此后,沃德就影踪全无,谁也不知他上哪儿去了。大家都替刑警难过,他为人严正,他们知道,他有这样一个儿子,心里会是怎么个滋味。
  米诺格先生在后间的桌边坐下来,听艾达诉说。他戴上眼镜,在一本黑色笔记本里记着。刑警说他会派警察在每天早晨牛奶送到以后就来看守铺子,要是再出事,就通知他。
  临走前,他说,“莫里斯,假如你碰巧遇到沃德,你会认得他吗?我听说有人在附近看到过他,但是我不知道他的下落。”
  “我说不定,”莫里斯说。“也许认得,也许认不出。好多年没见到他了。”
  “假如我再碰到他,”刑警说,“我也许会带他来让你认认。”
  “干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就只为了以后可能要你认认。”
  事后,艾达说,要是莫里斯一开始就叫警察,他可以少损失几瓶牛奶,他们实在损失不起。
  那天晚上,掌柜一时冲动,比平常迟一小时关门。他拉亮地窖里的灯,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去,手里紧握一把斧头。快到台阶底,他惊叫了一声,斧头从他手中掉下来。一张消瘦、憔悴的男人的脸惶恐地朝上瞅着他。那是弗兰克·阿尔派恩,脸色苍白,胡子拉碴。他戴着帽子、穿着大衣,刚才坐在靠窗一只箱子上睡着了。灯光把他惊醒了。
  莫里斯叫起来,“你在这儿想干什么?”
  “没有什么,”弗兰克没精打采地说。“我就是在地窖里睡觉。没干什么坏事。”
  “你偷过我的牛奶和面包吗?”
  “偷的,”他招认,“因为我肚子饿。”
  “你为什么不问我要?”
  弗兰克站了起来。“除了我自己,谁也没有责任要照顾我。我找不到任何差事。手上的最后一分钱都花掉了。大衣那么薄,抵挡不了这样冷的倒楣天气,雪和雨渗进我的鞋里,我一直打着哆嗦。再加又没地方睡,这就是我来到这儿的道理。”
  “你不再跟你姊姊住在一起了?”
  “我根本没有姊姊。那是我对你撒的谎。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有个姊姊?”
  “我不希望你认为我是个流浪汉。”
  莫里斯默默无言地打量着那个人。“你坐过牢吗?”
  “从没有。我向基督起誓。”
  “你怎样跑到我的地窖里来的?”
  “完全碰巧。一天晚上,我在雪里走着,走着,看见地窖的门,推了一下,发觉你没上锁。从此每天晚上你关门以后一个钟头,我就到这儿来。早上,他们送牛奶和面包卷来,我就偷偷穿过过道,打开门,拿了我当早饭吃的东西。一整天我几乎只有这一点吃的。等你下楼来忙着照顾顾客或者推销员的时候,我把空牛奶瓶揣在大衣里,从过道溜出去,以后把它往空地上一丢,就是这么回事。今晚上,我感冒了,人不太好过,你还在店堂后间,我就冒险进来啦。”
  “你怎么能睡在这样又冷又通风的地窖里?”
  “更坏的地方我也睡过。”
  “你现在饿吗?”
  “我一直饿着。”
  “上去吧。”
  莫里斯捡起斧头,弗兰克用他那条潮湿的手绢擤了擤鼻子,跟着他走上台阶。
  莫里斯开亮店堂里的灯,做了两份肥腻的肝肠三明治,涂上芥末,还到后间热了一罐豆汤。弗兰克穿着大衣坐在桌边,帽子放在脚跟前。他已经饿坏了,拚命大吃起来。当他把汤匙举到嘴边喝汤的时候,手直哆嗦。掌柜只得不朝他看。
  那人快吃完这一餐,连同咖啡和纸杯蛋糕。这时艾达穿着浴衣和毡拖鞋下来了。
  “出了什么事?”她一见弗兰克·阿尔派恩就吃惊地说。
  “他饿了,”莫里斯说。
  她一下就猜到。“他偷了牛奶?”
  “因为他肚子饿,”莫里斯解释说。“他睡在地窖里。”
  “我快要饿死了,”弗兰克说。
  “干吗不找个活干?”艾达问他。
  “我都找遍了。”
  后来,艾达对弗兰克说,“吃完了,请你上别处去。”她转朝她丈夫说,“莫里斯,叫他上别处去吧。我们是穷人。”
  “这他知道。”
  “我走,”弗兰克说,“照太太的吩咐。”
  “今晚已经太迟了,”莫里斯说。“叫他整夜在街上转吗?”
  “我可不愿意他留在这儿。”她有点慌张。
  “那你叫他到哪儿去呢?”
  弗兰克把咖啡杯放在碟子上,注意地听着。
  “这不关我的事,”艾达回答。
  “谁都不用着急,”弗兰克说,“我过十分钟就走。你有香烟吗,莫里斯?”
  掌柜走到柜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揉皱了的香烟。
  “都跑了味了,”他道歉地说。
  “没有关系。”弗兰克点了一支走味的香烟,高高兴兴地吸着。
  “过一会儿我就走,”他对艾达说。
  “我不喜欢招麻烦,”她解释道。
  “我不会惹麻烦的。穿着这身衣服,我可能象个流浪汉,实际上我不是。我这辈子都是和正经人一起生活过来的。”
  “今晚上让他留在这儿长沙发上过夜吧,”莫里斯对艾达说。
  “不,还是给他一块钱好,让他去别的地方。”
  “地窖就够好的了,”弗兰克说。
  “太潮了,又有耗子。”
  “要是你们让我再在这儿过一夜,我保证明天一大早就走。你们用不着担心,相信我好了,我是个规矩人。”
  “你可以在这儿睡,”莫里斯说。
  “莫里斯,你疯了,”艾达嚷道。
  “我愿意干活来报答你们,”弗兰克说,“不管我花费你们多少,我会还给你们的。你叫我干什么,我都干。”
  “我们回头再说吧,”莫里斯说。
  “不行,”艾达坚持说。
  可是,莫里斯占了上风,他们上楼去,撇下弗兰克在后间里,煤气取暖炉还点着。
  “他会把铺子搬空的,”艾达怒气冲冲地说。
  “他哪来的卡车?”莫里斯微笑着说。然后又一本正经地说,“他是个怪可怜的小伙子,我替他难过。”
  他们上了床。艾达睡得不好,好几次被噩梦吓醒。随后,她醒了过来,坐在床上,竖起耳朵听店堂里有没有声音——弗兰克把杂货装进大口袋偷走的声音。但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她梦见自己早晨下楼,看到所有的货物全没了,货架上是空的,就象剔去了肉的死鸟的骨架。她也梦见这个意大利人偷偷溜进屋来,在海伦的房门钥匙孔里窥看。直到莫里斯起床去开店门,艾达才断断续续地睡着一会。
  掌柜硬撑着走下楼梯,头隐隐作痛,两条腿软弱无力。睡眠没使他恢复精力。
  街上积雪已经清除,牛奶箱重又放在人行道的街沿上,一瓶也没丢。掌柜正要把牛奶箱拉进去,波兰女人走过来了。她走进店堂,在柜台上放了三个分币。他拿着装在棕色口袋里的面包卷走进来,切一块,包上。她一言不发拿了就走。
  莫里斯从墙上的窗洞往里看。弗兰克和衣睡着在长沙发上,盖着大衣。他的胡子是黑的,嘴微张着。
  掌柜走到外面街上,双手抓住两箱牛奶用劲一拉。有种形状象黑礼帽的东西在他脑袋里越来越大,接着散发出嘶嘶作响的金光,最后爆破了。他以为自己在升腾起来,但却感到自己倒下去了。
  弗兰克把他拖进来,让他躺在长沙发上,他奔上楼去砰砰敲门。海伦抓起一件便服掩住睡衣,打开房门。她差一点叫出声来。
  “告诉你母亲,你父亲昏厥过去了,我已经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她尖叫起来。弗兰克奔下楼梯的时候,听到艾达在呜咽。他奔进店堂后间。犹太人脸色惨白,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长沙发上。弗兰克轻轻地解下他的围裙,把带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系上腰带。
  “我需要做这行买卖的经验,”他咕哝道。
  莫里斯头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救护车的随车医生——就是那次抢劫案以后替他治伤的——说他上次起床活动过早,把自己累垮了。他重新包扎好掌柜的头,还对艾达说,“这次让他好好在床上躺两个星期,等体力恢复再起来。”“请你跟他说吧,医生,”她央求,“他不听我的话。”于是,医生就吩咐莫里斯,莫里斯虚弱地点点头。整天和病人待在一起,艾达累得脸色苍白,差点病倒。海伦通知了她工作的那家女用内衣商店,也陪在病人身边。弗兰克·阿尔派恩干练地留在楼下店堂里。到中午,艾达才记起了他,就下楼来要他离开。想到昨夜的梦,她把他们家才发生的不幸跟他挂上了钩。她觉得,假如他没留下来过夜,这一切可能不会发生。
  弗兰克已经借用莫里斯的保安剃刀,在后间把胡子刮得精光。他的浓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她一进来,他就跳起来打开现金出纳机的抽屉,给她看厚厚的一叠钞票。
  “十五块,”他说,“你仔细点点。”
  她感到惊讶。“怎么那么多?”
  他解释道,“一上午买卖很忙。很多人进来探问莫里斯出的事。”
  艾达本来打算在自己接手前让海伦暂时代替他,这下她拿不定主意了。
  “也许你可以留下,”她结结巴巴地说,“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可以留到明天。”
  “我睡在地窖里,太太。你不用为了我在这儿而心烦。我是再老实也没有的了。”
  “不要睡在地窖里,”她声音哆嗦着说,“我丈夫说过让你睡在长沙发上。谁还能在这儿偷到什么呀?我们什么也没有。”
  “他现在身体怎么样?”弗兰克低声问。
  她擤了擤鼻子。
  第二天早上,海伦牵肠挂肚地去上班。十点钟,艾达下楼看看店里的情况。这次,抽屉里只有八块钱,但比最近一段时间还是好一点。他抱歉地说,“今天买卖不那么好,但是我卖出去的东西样样都记下来了,这样你可以放心,我什么也没沾手。”他拿出一张写在包装纸上的卖掉的货单子。她无意中看到第一笔是三分面包钱。环顾四周,她看到他已经把昨天送来的几纸板箱货物,分开放好了。店堂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窗子也从里面擦洗过,架子上的罐头重新排过,显得整整齐齐。整个店堂看上去不那么死气沉沉。
  白天里,他还忙着干一些零碎事。厨房的水斗下水太慢,他就把弯管收拾干净;店堂里的一盏灯因为拉线开关失灵而开不亮,他也把它修好。他们两人谁也不提起叫他走。艾达心里仍然不自在,想要叫他走,但是她没法再让海伦留在家里。一想到要两个星期孤零零一人照看这铺子,腿又痛,楼上还有个病人要侍候,她就觉得受不了。也许就让那意大利人住上十来天,等莫里斯恢复得相当好以后,就没有理由再留下他来了。在这段时间里他可以得到三餐象样的饮食和一张床,算是给他当看守兼干一些其他活儿的代价。归根结蒂,他们干的算什么买卖呢?趁莫里斯不在,她可以把她早就想改的一两桩事办妥。因此,送牛奶的来收前一天的空瓶时,她吩咐今后改用蜡纸盒装。弗兰克·阿尔派恩衷心赞成。他说,“我们何必让那些瓶子添麻烦呢?”
  尽管她在楼上有那么多事要做,而且最近她对他产生了好印象,艾达还是不断地到店堂里留神他的一举一动。她不放心的是,如今他留在店里,这事得由她而不是由莫里斯负责了。要是出了什么事,那是她的过失。因此,虽然她经常上楼去照料丈夫要这要那,她总是急匆匆赶下楼来,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看看弗兰克在干些什么。可正巧他在做的都是需要做的事。她的猜疑逐渐在消失,可是从来没有完全消失。
  她尽量显出对他不太亲切,让他感到疏远的关系是没法长久维持的。不论两人在后间里,或者一同站在柜台后面的几分钟里,她总是不让他多谈,随乎捡点事来做,东抹抹,西擦擦,或者看报,就连教他做买卖,也没多少话好说。架子上的商品,莫里斯已经都加了货价标签,此外艾达还给了弗兰克一张价目单,上面肉啊,色拉啊,以及散装咖啡、米、豆之类各种没有标价的货物。她教他怎样包扎得又利落又整洁,就跟很久以前莫里斯教自己那样,还教他认秤,教他怎样安装和使用电动切肉刀。他理解得很快;她猜想他懂的远不止他说的那些。他算加法又快又准,斩的肉也不过量,重东西也不往磅秤上放得超负荷——她告诉过他千万别这样,包装纸该用多大,该用哪一号的袋子装货,他都估计得恰到好处,节省下价钱比较贵的大袋子。既然他学得很快,再加她也没发现他有丝毫不老实的迹象(肚子饿了偷一点牛奶和面包的人,尽管不无可疑,毕竟跟贼不一样),艾达强迫自己比较平静地留在楼上;这样她好侍候莫里斯吃药,洗自己两只发痛的脚,收拾房间——煤栈上刮过来的灰老是把房子搞得很脏。可是,一想到楼下有着那个外人,况且是个异教徒,她总是感到发愁,盼望他有走的一天。
  虽然工作时间很长——早上六点到下午六点,直到六点钟她才给他开晚饭——弗兰克却心满意足。在店堂里,他摆脱了外面的世界,不受冻、不挨饿,也不必睡在湿漉漉的地上。他想抽烟的时候有烟抽,穿着莫里斯送下来的干净衣服,一条经艾达放长翻边和熨挺的裤子——这条裤子甚至很合身——感到舒适。店铺是固定的,象个洞窟,不动的。而他这辈子不管到哪里一直是流动的,如今在这儿,他说什么也不可能再这样了。在这儿,他可以立在窗口,看那芸芸众生来来往往,他待在这里感到满意。
  这样的生活不赖。拂晓前他醒来,那位波兰太太已经象尊石像似的等候在门口,亮晶晶的小眼睛带着疑虑,担心他是否能及时开门,好让她赶去上工。为了倒楣的三分钱,半夜就起床,实在可笑;但是看在那个犹太人份上,他照办了。他把牛奶放好,偶尔发现一盒漏的,就倒过来放,接着打扫店堂,然后扫门前的人行道。在后间里,他洗脸、刮胡子、喝咖啡、吃一份三明治——最初夹的是火腿或烤肉切剩的零碎部分,过了几天以后就用最好的部分了。喝完咖啡,他一面抽着烟,一面考虑自己能做些什么来改进这个地方,仿佛这是他自己的铺子。有人走进来,他就霍地站起身,笑脸相迎,主动服务。弗兰克到铺子里的第一天,尼克·福索看到他在那儿,觉得诧异,因为他知道莫里斯雇不起店员。弗兰克却说,工资虽少,但另有好处。他们说东道西谈了一会,楼上那个房客听说弗兰克·阿尔派恩是意大利同胞,就邀他上楼去见见泰锡。她恳切地请他当晚来吃通心面。他说他愿意来,只要他们答应由他带通心面来。
  最初的几天过去了,艾达开始又按从前的时间下楼,大约在十点光景,她干完家务之后。她忙于把收到和付清的账单记在笔记本上。她还用歪歪倒倒的字迹开几张数额很小的专户支票,有些账是不能直接把现款交给送货人的;她拖厨房里的地板,把垃圾倒进门外街沿口的铁箱;如果色拉已经卖完,就动手做一点。弗兰克仔细看她用切肉机切蔬菜来做蔬菜色拉。做的数量她计算得很仔细,因为一发酸就只好作垃圾处理。做土豆色拉,事情可就多了:她煮一大锅新鲜土豆,弗兰克帮她趁热把热气腾腾的土豆皮剥掉。每逢星期五,她做油煎鱼肉饼和满满一平底锅的家常烤糊豆。她先把豆子泡一宿,倒掉水,然后在烤以前在上面撒一层黄糖。她在泡过的豆子里加进一点她从火腿零头上切下来的碎片,那副神情引起他的注意。她厌恶碰火腿,他体会到她的这种反感,他也体会到对自己有点反感,为了以往他从没和犹太人那么接近过。午饭时分,买卖小小忙碌了一阵,那是因为煤栈里的几个满脸污垢的工人和本街区的一两个店员来买三明治和热咖啡。他们两人都站到柜台后面去应付。但是只忙了几分钟,就平静了。接着就是午后死气沉沉的时刻。艾达说他应该出去歇一会儿,可是他回答说,他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就留在后间,靠在长沙发上看《每日新闻》,或者随手翻阅他从公共图书馆里借来的几本杂志——那家图书馆是他有一次在近处独自散步时候发现的。
  到三点钟,艾达走开个把钟头,去看看莫里斯是否需要什么,同时自己也休息一下。弗兰克觉得松了口气。独自一个人,他就大吃零食,有时感到出乎意料的乐趣。他尝尝硬壳果、葡萄干、小盒陈枣或小盒无花果干——这些他反正都是喜欢的。他也拆开几包饼干、杏仁饼、纸杯蛋糕和油炸甜面饼,把包装纸撕得粉碎,扔进马桶里抽水冲掉。有几次,他在吃甜食的时候,会觉得很饿,而想吃一点更瓷实的东西,他就拿一只芝麻硬面包涂上芥末,夹一块厚厚的肉,外加瑞士干酪,做了一份三明治,就着一瓶冰啤酒,一气咽下去。吃足了,他就不再在店里转悠了。
  时常会突然有一批批没有预料到的顾客涌来,大多数是女人。他殷勤接待,跟她们海阔天空地无话不谈。送货的人也喜欢他那和蔼可亲、兴高采烈的态度,都待一会儿跟他聊聊闲天。奥托·福格尔有一次在他称火腿的时候,悄悄提醒他,“别替犹太佬干活,小伙子。尽管你坐得稳稳的,他们会把你的屁股偷走。”弗兰克虽然嘴上讲他不打算待长,但是待在这里总觉得窘。使他感到意外的是,艾尔·马库斯——一个低声下气的推销纸品的犹太人,混得挺得意,然而身体有病,还顶真得从不肯停止工作——也提醒他说,“这样的铺子简直就是个墓穴,这错不了。趁你还能脱身的时候,快跑。相信我的话,你要是待上六个月,你就会待上一辈子的。”
  “这点你用不着担心,”弗兰克答道。
  后来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站在窗前,反复思考自己的往事,向往着新生活。他想要的会到手吗?有时候,他从向后院的窗户望出去,什么也不看,或者盯着那条横架着的、在风中微微摇晃的晾衣绳,挂在绳上的莫里斯的连衫裤飘动着,象稻草人,艾达的肥大女式灯笼裤端正地打直里折叠着,连同她的家常衣服,象警卫一样保护着她女儿的花朵似的短衬裤和动个不定的奶罩。
  黄昏时候,不管他要不要,他得“歇工”,这是艾达的主张,凡事总得讲公道。她给他吃一顿快餐,给他五毛零用钱,一面连声道歉,说她出不起更多的。偶尔他到楼上去和福索一家消磨这段时间,或者跟他们一起上附近的电影院看场电影。有时候他冒寒出去散步,顺路到一家离杂货铺约莫一英里半的熟悉的弹子房去逗留一会。他总是在关门前赶回来,因为艾达不让他口袋里留着店门的钥匙。他回来的时候,她总在盘点一天的进款,把大部分现钞装进一只小纸袋随手拿走,留给弗兰克五块钱零找,第二天早晨开门后好应付。她走后,他就用钥匙把大门锁上,再把她走的边门用钩钩好,关熄店堂里的灯,脱剩内衣,坐在后间,把回家时顺路在萨姆·帕尔报架上随手捡来的印着下一天赛马消息的红纸拿出来看。接着,他脱了衣服,换上莫里斯极少穿的那套宽大的法兰绒睡衣,心烦意乱地上床就寝。
  那个老妇人总是在她女儿下来吃晚饭之前催他走出铺子去,他想起来就觉得可恶。
  他心上老牵挂着这个姑娘。他摆脱不了,他想象自己看到她穿着绳子上晾的那两样东西一一他的想象力素来高明。他想象出她早晨走下楼梯来的景象,也想象出自己在她回家的时候等在过道里瞅住她裙子飘动着奔上楼去的景象。他难得见到她。只有在她父亲昏过去那天跟她讲过两次话,以后就没搭腔过。她一直同他保持着距离——谁能怪她呢,他当时穿着那样的衣服,象个什么样子?他感觉自己跟她匆匆攀谈几句,对她的了解要超过任何人所能设想的。这种感觉在他第一次瞥见她的时候——从杂货铺橱窗外张见她的那个晚上,他就有了。那时,她看了他一眼,他立即就意识到,她渴望着什么,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想望的神情,他永远也忘不了,因为它使他想起他自己的。他看得出,她准是很容易接近的。但是他不打算急于求成,因为他听说过这些犹太姑娘可能会惹麻烦,而他眼下不想有麻烦——至少不要比平常多。再说,事情还没个头绪,他不愿就搞坏了。是有那样一些姑娘,你非得等待不可——等她们来就你。
  他想接近她的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他想,这是因为他在店里的时候,她从不进来,只有在他晚上离开时,她才到店堂里去。他见不到她,也不能跟她当面谈谈,这增强了他的好奇心。他觉得他俩都很寂寞,可是她老娘却不让她接近他,仿佛他害着什么传染病似的。这样反而使他更加急于要弄清她是怎样一个人,和她交朋友,不管代价有多大。既然她不走近来,他只得用耳朵和眼睛留心她的行踪。他一听到她下楼来,就走到窗口站着等她出来;他装得漫不经心的样子,好象不是在看,以防她万一回头瞧见他。可是她从来也不回头看,仿佛这个地方根本没有什么她喜欢的东西值得回头一看似的。她脸容漂亮,身材苗条,小小的乳房,骨肉停匀,仿佛她存心显出这副模样。他老爱看她那轻盈而别致的走路样子,一直到她拐弯看不见为止。这是一种富有性感的步态,左右摇摆,动作有点怪,人在朝前走着,仿佛会一下子跳到一边去似的。她的腿有一点弯,也许这就是她走路富有性感的原因。她早就转过街口走了,可是她的形象还萦绕在他脑子里:她的大腿、小小的乳房、笼罩在乳房上的粉红色奶罩。他念书看报时,躺在长沙发上抽烟时,她都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正在向街口走去。他不用闭上眼就能看见她。转过身来吧,他出声说,但在他思想深处,她是不会转身过来的。
  为了想看她朝自己走来,他一到晚上就站在上了灯的橱窗口,但往往还没看到她,她已经在楼梯上,或者早就在她房里换衣服了。这一天他就没有机会看到她了。她在六点差一刻光景回家,有时稍稍早一点,到了这时候,他就去橱窗口站好。可是这也不怎么容易办到,因为正好是莫里斯的很少几个买晚饭的顾客进来的时候。所以他难得看到她下班回家,尽管他总是听到她走上楼去的声音。有一天,买卖比往常清淡,到五点半已经空闲了;弗兰克自言自语说:今天我会看到她啦。为了不让艾达发觉,他躲在盥洗室里梳头,换了条干净围裙,点上一支烟,然后走到橱窗边,站在灯光下看得见的地方。六点差二十分,他把一个刚下电车、偶然走进店来的女顾客打发走,就看到海伦从萨姆·帕尔店门前拐过来。她的脸比他记忆中的还要漂亮;她走到离他不到二英尺的地方,他的喉咙紧缩起来;她的眼睛是蓝的,头发呈褐色,留得相当长,披到脸上的时候,她就心不在焉地朝后捋捋平。他觉得她不象犹太人,那真是太好了。但她的表情是不高兴的,嘴撇着。她看上去好象在想什么她没有希望得到的东西。这激起了他的同情。她抬头瞥见他盯着自己在看,看到他脸上明显的表情,一定觉得烦恼,就没再看他一眼,快步走进过道,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他没看到她——看来她是存心躲开他溜出去的。晚上她下班回家的时候,他正在接待顾客,实在可惜,他只听到她随手关门的声音。事后,他感到郁郁不乐,靠看几眼生活下来的人,每错过一次看的机会,就会感到这是无可挽回的损失。他想出各种方法要跟她会面和交谈。他想跟她谈谈自己,尽管还没想清楚该用怎样的话来说。这个愿望开始变成一种压在他身上的负担。一次,他想趁她吃晚饭的时候出人意料地闯进去找她,但这样一来,他还得对付艾达。他还想到这样的念头,下次再看到她的时候,就开门把她叫进店堂来,他可以说有人打电话给她,然后再谈别的,可是没有人打电话给她。她的样子象只孤独的鸟,这倒非常合他的心意;但是凭她的容貌,她怎么会这副样子,他可想不通。他感觉到,她对生活的期望很大,这可把他吓慌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想方设法要引她进店堂,甚至准备问她几句,例如她是不是知道她爸爸把锯子放在什么地方。就怕她不喜欢这一套,因为她母亲整天在店里,还能不告诉他吗?她老娘已经不让她接近了,他得处处小心,不能把她吓得更加疏远。
  接连两个晚上,他下班后到对面街上洗衣店隔壁的过道里站着,希望她会出来办什么事,他就可以走上前去招呼,问她他是不是能陪她到她要去的地方。哪知她足不出户,他空等了一场,特别是第二天,他一直等到艾达熄灭橱窗里的电灯才回去。
  莫里斯出事后第二个星期的最后一天晚上,弗兰克被寂寞折磨得要恼火了。他正吃着晚饭,海伦下班回家了,这时艾达在楼上陪莫里斯。他看到海伦从街角上拐过来,走近家,就向她点点头,海伦冷不防只好对他微微一笑,随即走进过道。就在那一阵,寂寞的感觉袭上他的心头。他一边吃饭,一边想一定得趁下班之前,她母亲还没下楼,找个借口把海伦叫进店堂来。他只想出一个办法,喊她下楼来接电话,然后跟她说准是对方把电话挂断了。这是骗人的花招,但他不得不这样办。他警告自己不要这样办,因为一开始就用这种歪门邪道,以后可能会后悔的。他想另找个比较好的办法,但时间紧迫,他想不出。
  弗兰克站起身来,走到柜那儿,把电话听筒从叉簧上取下,然后走到过道里,打开走廊上的门,屏住气,按一下博伯家的电铃。
  艾达靠在栏杆上朝下望。“什么事?”
  “海伦的电话。”
  他看出她在迟疑,就急忙回进店堂,坐下来假装吃饭,心怦怦地直跳,跳得痛了。他对自己说,他只想跟她谈分把钟,下次就会轻松一点。
  海伦兴冲冲地走进厨房。在楼梯上她就觉得自己浑身兴奋。天哪,有人打电话来也成了一桩大事了!
  她想,如果是纳特,我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她走进去的时候,弗兰克欠了欠身,随即坐了下来。
  “谢谢你,”她一面拿起话筒,一面对他说。
  “喂!”她等人说话的时候,他也听得到话筒里的嗡嗡声。
  “没有人啊,”她说,迷惑不解。
  他放下餐叉,彬彬有礼地说,“是个姑娘打给你的。”
  他看到她失望的神色,看到她那么懊丧,也感到懊丧。
  “准是挂断了。”
  她望了他好一会儿。她穿着一件映出她小小的结实的乳房的白外套。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只想赶快替自己圆谎,可是,平时装满各种策略的头脑,此刻却变成一片空白。他为刚才做的事情觉得懊丧——这是他早就料到的。要是他能从头来起,他决不会再那么做。
  “她告诉你姓名没有?”海伦问。
  “没有。”
  “不是贝蒂·帕尔吧?”
  “不是。”
  她不自觉地把头发往后一捋。“她跟你说什么吗?”
  “只让叫你。”他顿了一下。“她的声音很好听——就象你的一样。或许她没听清我的话,我是说你在楼上,我会去按门铃叫你的。她就此挂断了。”
  “我真不懂怎么有人会这样的。”
  他也不懂。他多么想摆脱困境,可是毫无别的办法,只好继续说谎。但是一撒谎,谈话还有什么意思!对海伦说谎,他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是自己在跟她谈天,而只是别人在对人撒谎。他早该记住这一点的。
  她手里拿着电话听筒,站在柜边,好象还在等嗡嗡声变成人的声音。他也这样盼着,希望真的有人在电话里告诉她,他说的是实话,他是个品行端正的人。只是这样的事情并没发生。
  他庄严地注视着她,考虑把真情直截了当地讲出来,就这样开头,不管今后会怎样。但是一想到要坦白自己做过的事,简直吓慌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很抱歉。”可是这时候她早就走开了。刚才她离得这么近,他竭力要把她的神态牢牢印在自己的记忆中。
  海伦心里也很乱。她既解释不清,自己为什么相信他的话而又不全信,也无法解释,尽管他从不走出店堂,近来她为什么老是意识到他们家多了这么一个外人。她母亲千方百计不让她接近他,也使她不安。“等他走了,才去吃饭,”艾达说过,“家里有个外教人,我总觉得不习惯。”她听了也有点恼火,这不是等于说她见了谁都会倾倒,只要对方不是犹太人,这话显然表明母亲不信任自己。如果艾达不把弗兰克当回事,海伦想她说不定根本不睬他。确实,他长得还不讨厌,但不过是个杂货铺伙计,又会怎么样呢?艾达可真是无事生非。
  尽管艾达还在为店里有个意大利小伙子而担心,她看到实际上铺子从他来的那天起就大有起色,不免又惊又喜。第一个星期中就有好几天,他们的收入比夏天几个月来每天的平均营业额要增加五到七元。第二个星期还继续保持这样。当然,这家杂货铺依然是一家可怜巴巴的穷铺子,但是,每周多收入这么五十到七十元,他们至少可以勉强撑下去,等到有人愿意把店盘下来。最初她弄不懂,为什么进来的人多起来了,销出去的货也多起来了。以前也确实有过这样的情况,经过一段很长的淡季,毫没来由地接连进来三四个顾客,全是好久不见的脸,仿佛是从寒伧的房间里放出来的,兜里都揣着几个铜子。另外有些人原先在伙食上舍不得花钱,也开始买得多起来了。市面略有好转,随便哪个老板都会一下子看出来。人们显得不那么焦急和暴躁,对一点小小的好处也不象先前那样你争我夺。然而,事情怪就怪在这里:据大多数送货员说,哪里的市面都没有什么起色。有一个说,连街角的施米茨也困难重重,因而心情也不怎么好。所以艾达在想,要是没有弗兰克·阿尔派恩,杂货铺的买卖决不会突然好转的。这一点她过了一阵就暗自承认的。
  顾客们看来都很喜欢他。他接待顾客的时候很健谈,有时他讲的话使艾达觉得很窘,却引得那些非犹太人的家庭主妇们哈哈大笑。他不知怎的还招揽来一些她在附近从没见过的人,不仅有女人,也有男人。有些事情是莫里斯跟她永远也做不到的,例如想方设法使顾客买得多,弗兰克却尽力去做,而且往往做成了。“四分之一磅怎么够用?”他会说,“只能喂鸟,还不够吃一口,还是来半磅吧。”这样一来,他们就买了半磅。再比如,他会这样说,“这是我们今天才进货的一种新牌子芥末,比超级市场上同样的货多两盎斯,价钱却相同。你干吗不试试呢?要是不中意,你拿回来,我把它吞下去。”他们笑了,也就买下了。这可使艾达怀疑自己和莫里斯是不是真的配做食品杂货买卖。他们从来也不善于推销商品。
  有一个女顾客把弗兰克称作超级推销员,这话引得弗兰克的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他人又聪明,干活又卖力,艾达不由得对他越来越器重了。她跟他在一起,也渐渐觉得自在起来了。莫里斯眼力真不错,早就看出他并不是个流浪汉,而是个饱经风霜的小伙子。艾达也为了他在孤儿院里那段生活经历而怜悯他。他干活利索,从不叫苦;手边有了肥皂和水,身上拾掇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跟她说话也显得彬彬有礼。最近有一两回,他当着她的面和海伦简单交谈过几句,说话也象个有教养的人,一点也不噜苏。艾达和莫里斯商量了一下,决定多给他一点“零用钱”,从一天五毛增加到每周五元。尽管艾达对他表示好意,她为了这事情还是感到烦恼,不过,毕竟是他给铺子挣了更多的钱,地方也收拾得干干净净——那就让他从他们的可怜利润中分去五元吧。尽管情况仍然不好,他却心甘情愿地里里外外地干这么许多份外的活——他们怎么能不给他一点?再说,他马上就要走的,她这样想。
  弗兰克收到这份小小的增加的工资,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太太,你用不着加给我什么的。我说过,为了报答你丈夫过去待我的好处,也为了我要学做买卖,我愿意白干。何况你已经给了我地方睡,管我伙食,你不欠我什么了。”
  “拿着吧,”她说着递给他一张团皱了的五元钞票。他让钱留在柜台上,经她劝说后才把它放进口袋。他对这次增加工资感到不安,因为他一直在为自己的工作拿一点钱——买卖比艾达想的要好些,她因而毫不觉察。白天她不在店堂里的时候,至少有一块到一块半钱的货款他根本不存心在现金出纳机上登账。这事艾达一点也没料到。最初,他把卖掉的货品开列清单给她,后来两人都认为不切实际而中断了。他就不难从这儿捞一点,那儿捞一点零钱。两个星期下来,他口袋里就有了十块钱。用这笔钱再加艾达给他的五块,他买了一套刮脸用具、一双蹩脚的褐色翻皮皮鞋、两件衬衫和一两根领带。他估计再待上两个星期,就可以买一套便宜的服装了。他认为没有什么可害臊的——他拿的简直就是自己的钱。掌柜跟他的老婆不会发觉的,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有这笔钱;再说,要不是他卖力干,他们也到不了手。固然他捞了一点,但要是没有他帮忙,他们的收入决不会有现在这样多。
  他在心里尽管这样算账,但总觉得自己在懊悔。他哼了一声,用厚厚的指甲搔着手背。有时候,他感到喘不过气来,浑身冒汗。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往往刮脸或者上厕所,他自言自语,劝自己要老实些。然而,他从痛苦中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乐趣,过去他在做一件他明知不该做的事情时,也有过这种感觉,所以他继续把二毛五分的银币往裤子袋里装。
  一天晚上,他为自己做的坏事感到非常懊丧,罚誓要痛改前非。他自忖,如果我能做一桩好事,也许就此可以开始走上正道,接着他想,要是他能把枪弄回来处理掉,心里至少会好受些。晚饭后,他离开铺子,心神不定地在雾蒙蒙的街上溜达,因为多少天来从早到晚在店里工作,再想到他到这里来以后,生活也没多大改变,觉得胸口发闷。走过墓地的时候,他竭力想把那次抢劫的事从脑子里撵出去,可是这段回忆不断地闯进来,一切历历在目:他跟沃德·米诺格坐在停着的汽车里,等卡普从杂货铺走出来,但是他一出来,就回到自己的店里关了灯,躲在后面的酒瓶中间。沃德说,汽车赶快开到横马路上去绕一圈,把那犹太人吓出来,他就好在人行道上狠狠揍他,把他那鼓鼓囊囊的钱包抢走。可是等到他们开车过来,卡普的汽车载着他跑掉了,沃德气得直咒他早死。弗兰克说,既然卡普跑了,他们也该溜了。可是沃德坐在那儿,发胃气痛,两只小眼直盯着杂货铺。这段马路上除了街角的糖果店以外,只有那里还点着灯。
  “不成,”弗兰克劝他,“那是家小本买卖。一天会不会进账三十块都难说。”
  “三十块总是三十块,”沃德说,“卡普也好,博伯也好,我才不管,反正犹太人就是犹太人。”
  “为什么不找那糖果店呢?”
  沃德做了个鬼脸。“一两分的糖果钱,我不要。”
  “你怎么知道他的姓?”弗兰克问。
  “你指谁呀?”
  “杂货铺的犹太老板。”
  “我从前跟他女儿是同学。她的屁股长得挺漂亮哩。”
  “如果是这样,那他会认出你来的。”
  “脸上蒙块布,他就认不出来了。我还会把嗓门喊得粗些。他有八九年没见到我了,那时候我还是个精瘦的孩子。”
  “随你的便。我反正只管开汽车。”
  “跟我一起进去,”沃德说。“这一段马路上鬼也没有一个。谁也料不到这种破烂地方会发生抢案。”
  但是弗兰克犹豫不决。“我想你说过,你要找的是卡普。”
  “下次我会收拾卡普的。走吧。”
  弗兰克戴上帽子,和沃德·米诺格一起穿过电车轨道。“你这是自找麻烦,”他说。谁知道,找麻烦的竟是他自己。
  他记起来,当初进店堂的时候,他心里在想,犹太人就是犹太人,还不都是一样的?现在他想,正因为他是犹太人,我才帮忙拉他一把。他们究竟跟我有什么关系,值得我这样做呢?
  他回答不出,走得更快了,不时瞥一眼尖头的铁栅栏后面那些看不见的墓碑。他有一阵觉得有人在盯他,心怦怦直跳。他赶快走过墓地,到第一条马路口就朝右转,贴着那些石房子的门廊,沿着黑暗的街道,匆匆向前走去。到了弹子房门口,他才放下心来。
  老爹的弹子房只有四张台子,阴森森地。他是个愁眉苦脸的意大利老头,秃顶上布满青筋,一双手老是垂着。他正在现金出纳机旁坐着。
  “看到沃德没有?”弗兰克说。
  老爹指指后面。沃德·米诺格头戴黑丝绒礼帽,身穿一件笨重的大衣,正在一张台上独自练打弹子。弗兰克看着他把一只黑球放在台角球囊口,再拿一只白球瞄准它。沃德紧张地探出身子,绷着脸,丑陋的嘴角叼着一个熄灭了的烟蒂。他击弹,没击中,砰的一声把弹子棒捅在地板上。
  弗兰克在另外几张台上打弹子的人身旁悄悄走过。沃德抬头看到他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恐惧的神色。但一看清来人是谁,恐惧就一下子化为乌有。可是他那长满粉刺的脸上全是汗。
  他把烟蒂吐在地上。“你这杂种,脚上穿着什么,橡胶鞋吗?”
  “我不想打断你击球的兴致。”
  “还不是让你打断了。”
  “我找了你个把星期了。”
  “我度假去了。”沃德的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
  “醉倒了?”
  沃德手按住胸口打了个嗝。“我真巴望全他妈的见鬼去。有人给我老头子通了个风,说我在附近,所以我只好躲开一阵。日子过得够呛的,胃气痛又发了。”他把弹子棒挂好,拿出条脏手绢擦了擦脸。
  “那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医生?”弗兰克说。
  “让医生见鬼去吧。”
  “吃点药兴许有好处。”
  “我该死的老头子倒毙了,那才对我有好处。”
  “我想跟你谈谈,沃德,”弗兰克压低嗓子说。
  “那就谈吧。”
  弗兰克朝隔壁桌上打弹子的人点点头。
  “出去吧,到院子里去,”沃德说。“我也有事要跟你谈。”
  弗兰克跟着他从后门出去,走进栅栏围住的小小的后院,靠房子一头放着一张木板长凳,门柱顶上一只灯泡的微弱光线照在他们身上。
  沃德在长凳上坐下来,点了一支烟。弗兰克也从自己的一包里抽出一支点上,吸着吸着,觉得没有味道,随手把烟蒂扔掉。
  “坐下吧,”沃德说。
  弗兰克坐到长凳上。他想,甚至在雾中,这人还发出臭味。
  “你找我干吗?”沃德问,一双小眼骨碌碌转个不停。
  “我来要我的枪,沃德。你放在哪里?”
  “要来干什么?”
  “我要把它扔到海里去。”
  沃德吃吃地笑起来。“娘们迷住你的心窍了?”
  “我可不要侦探找上门来盘问我这是不是我的枪。”
  “我想你说过这枪是从销赃的铺子里买来的。”
  “不错,我说过。”
  “那么谁也找不到这支枪的记录。你还怕什么呢?”
  “要是你丢了,”弗兰克说,“即使没有记录,他们也会追查出来的。”
  “我不会丟的,”沃德说。过了一分钟,他把烟头踩在泥里。“我正在动脑筋要做一笔买卖,等我们干完了,我就还给你。”
  弗兰克望着他。“什么买卖?”
  “卡普。我要收拾他。”
  “为什么看中卡普?——大酒店有的是。”
  “我恨死这个犹太狗崽子和他的暴眼儿子路易斯。我小时候最喜欢走近小姑娘,他们去向我老头子告状,让我挨一顿痛打。”
  “你一走进去,他们就会认出你来的。”
  “博伯就没认出来。我会蒙块手绢,另换套衣服。明天我出去顺手搞一辆车来。你只消开车就是了,动手有我。”
  “你还是不要在这一带干吧,”弗兰克提醒他,“可能有人会认出你来的。”
  沃德阴郁地捋着胸口。“好吧,算你把我说服了。那我们上别处。”
  “我不干了,”弗兰克说。
  “你再考虑考虑。”
  “我不想再干了。”
  沃德表示轻视的神情。“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知道你是歪种。”
  弗兰克不答腔。
  “不要假撇清了,”沃德怒气冲冲地说,“你跟我一样,都犯了案,警察在盯着。”
  “我知道,”弗兰克说。
  “我是因为他不肯说出其余的钱藏在哪里,才揍他的,”沃德争辩说。
  “他没藏起来。那家铺子是个可怜巴巴的烂摊子。”
  “我看你倒对它一清二楚的。”
  “这话什么意思?”
  “收起你那套把戏吧。我知道你一直在那儿干活。”
  弗兰克倒抽了一口气。“你又在钉我的梢了,沃德?”
  沃德笑了。“有一天晚上,你离开弹子房以后,我钉过你。我发现你在给一个犹太人干活,而且靠一点零钱过日子。”
  弗兰克慢慢站起身来。“你揍了他以后,我觉得他怪可怜的,所以在他身子骨不济的时候,回去帮他一把。可是我不会在那儿待久的。”
  “你的心肠可真好。看来你把那次分到的七块半也还给他了?”
  “我放回现金出纳机里了。我对老板娘说买卖在好起来。”
  “想不到我碰上了一个该死的救世军了。”
  “我只是为了使自己的良心好平静一点,才这样做的,”弗兰克说。
  沃德站了起来。“你担心的才不是你的良心呐。”
  “不是?”
  “是别的。听说犹太姑娘睡起来味道不错。”
  弗兰克空手而归,枪没要到。
  海伦陪她妈在一起,艾达在点钞票。
  弗兰克站在柜台后面,用小刀尖剔着指甲,等她们走了好关门。
  “我想先洗了热水澡再上床,”海伦对她母亲说。“我一晚上觉得冷。”
  “晚安,”艾达对弗兰克说。“我留了五块钱零找,明天早晨好用。”
  “晚安,”弗兰克说。
  母女俩打后门走了。他听她们走上楼去。弗兰克关上大门,走进后间,翻翻第二天的《新闻报》,接着就心烦得坐不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走进店堂,在边门口听听动静。他拔开门闩,开亮地窖里的灯,随手把地窖门关上,不让灯光漏出去照到过道里,然后轻轻地走下梯级。
  他找到了通风井——就在一架废弃不用的送菜升降机那儿。他把那只积满灰尘的箱子朝后推,抬头从笔直的井道里向上望,只见漆黑一团。博伯家和福索家的浴室窗子都一点亮光也没有。
  弗兰克思想斗争开了,但只斗了一会儿。他把送菜升降机尽量朝后推去,身子挤进通风井,然后纵身跳到箱子顶上,心跳得浑身直哆嗦。
  等到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习惯了,他发现海伦的浴室窗子就在他头顶上两英尺的地方。他沿着井壁尽量往上摸,摸到一条凸出的壁架。他想这下可以站在那上面看到浴室里去。
  这样做你要倒楣的,他告诉自己。
  虽然他的喉咙和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他一想到马上就要看见的景象,就兴奋得非往上爬不可。
  他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抓住升降机的两根绳子慢慢往上吊,但愿上帝保佑,天窗旁的滑轮不要咯吱咯吱响得太厉害。
  他头顶上一盏灯亮了。
  他屏住气,抓住摆动的绳子,蹲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接着,浴室的窗子砰的一声关上了。好一阵,他动弹不得,力气全消耗尽了。他觉得,他可能一松手掉下去,也想到她打开浴室的窗子,发现他倒卧在通风井底下粉身碎骨的样子。
  这样倣真不应该,他在想。
  可是,他还来不及看她一眼,说不定她已经在淋浴了,所以他重新往上爬,浑身发颤。没过多久,他叉开腿立在壁架上,抓紧绳稳住身躯,免得全部重量压在木壁架上。
  他稍稍探出身子,就能在没有窗帘的十字框格的拉窗外看到那间老式的浴室。海伦在那儿用忧郁的眼光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他认为她会永远站在那里,可是她终于拉开那件家常衣服上的拉链,把衣服脱了下来。
  面对赤身露体的她,他感到心头一阵疼痛,一种不顾一切要去爱她的欲望,同时也意识到毫无希望,意识到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他最最想要的东西,以及其他种种他不愿回想的往事。
  弗兰克眼泪汪汪了,他用手擦了擦。当他再抬头凝视的时候,她好象隔窗盯着他,嘴角带着嘲笑,眼里充满轻蔑,神情冷酷,吓得他毛骨悚然。他发疯似的想跳下去,逃出这所房子,摔断骨头也顾不得了。这时,她打开淋浴龙头,跨进浴缸,把身边的花塑料布帘子拉了起来。
  窗子上很快就蒙了一层水蒸汽。这使他松了口气,感到高兴。他悄悄地滑了下来。到了地窖里,他并不象预料那样悔恨难熬,反而感到一阵令人振奋的喜悦。
  十二月的一个星期六早晨,在楼上焦急地熬过了两个多星期,头上的伤口愈合以后,莫里斯走下楼来。上一天晚上,艾达通知弗兰克要他早上就走。这事后来让莫里斯知道了,两人争吵了一场。掌柜虽然没对艾达说明,但是他在经过长时间的休养后,一想到要重操不景气的旧营生,就灰心丧气。他真怕营业时间的沉重压力,大都是在回忆他消逝了的青春岁月中那些伤心往事。这一阵买卖好了些,多少让他感到一点安慰,但还不够,因为他听艾达讲了以后,相信买卖好转完全是由于伙计的缘故——在他的记忆中,那是个眼睛流露出饥饿的神色、怪可怜的陌生人。说起来道理也很简单,铺子情况好转,并非因为这个在地窖里过夜的人是个魔术师,而只是因为他不是犹太人。这一带那些非犹太人跟他打交道要自在得多。犹太人就象卡在喉咙里的鱼刺。确实,他们以前也断断续续地来光顾他的铺子,对他直呼其名,也问他赊点东西,仿佛他非赊不可似的——在过去,他也就傻里傻气地赊给他们;其实他们心里却在恨他。要不是这样,弗兰克的出现就不会使收入一下子改观。他担心,这个意大利人一走,每星期的四十五元额外进款就会化为乌有。他激动地把这番话对艾达讲了。而艾达尽管担心他说得对,还是坚决主张弗兰克一定得走。她问道,他们怎么能让他为了可怜的五块钱,一星期工作七天,一天工作十二小时呢?这是不公道的。这话掌柜也同意,可是,如果小伙子愿意留下来,凭什么一定要把他往街上撵?他承认,五块钱算不了什么,可是供他住,供他吃,不花钱抽的烟,以及照她说的,他在店里滥喝的一瓶瓶啤酒,难道就不算了吗?要是买卖越来越好,他会多给他一点,也许甚至稍稍给点回扣,很少一点,譬如说每周买卖超出一百五十元——自从施米茨的铺子在街角上开张以来,他们从没达到过这样的营业额——就从那笔钱里给他一点回扣,同时还让他星期天休息,不然就减少他的工作钟点。既然现在莫里斯自己能开店门,弗兰克就可以睡到九点钟起来。这样的条件并没什么了不得,可是掌柜坚持要给他个机会,接受不接受由着他。
  艾达气得连脖子都涨红了,说道,“你疯了,莫里斯?就算多进账四十元,还得给他五块,凭这点小小的收入,留他在这儿谁受得了?你瞧瞧他的食量,这是办不到的。”
  “留他,我们受不了,可是少了他,我们也受不了,因为他留下来的话,说不定会把买卖经管得更好,”莫里斯回答说。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