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峥嵘岁月

_6 佚名(现代)
  “哦,那个,对不住啊,对不住,我只是说话嗓门大,没有要骂你的意思。我就是一下子被你那‘大叔’的叫法给惊着了,所以那什么……”
  “你是从北京上这儿来插队的知青吧!那你一定认识于业成,对不对?”
  赵玉声的解释还没说完,就见那小姑娘又是一脸惊喜的看着他,顺便还激动的抓着他的手直摇,冲着他连连的发问。
  “什么?什么?你要找于业成?”
  赵玉声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自这个他并认识的小姑娘嘴里说了出来,很是诧异,飞快的眨了眨眼睛,用他那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冲着穿着高领毛衣的漂亮小姑娘上下直打量,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似的一拍大腿,一蹦三尺高的惊叫了起来:
  “哎呦喂,我的老天爷,我想起来了!你,你不就是于业成在北京的对象嘛!对,对,对,没错,一准儿没错!我说我见你怎么那么面熟,敢情我见过你,在于业成总是在怀里揣着的照片上见过!你就是他对象,我没说错吧!”
  被赵玉声这么大嗓门的一吆喝,附近有几条狗听着那么大的动静,都一个劲的狂吠起来。那来寻人的小姑娘听了他的话,立刻羞得面红耳赤起来,连忙摆手摇头,呐呐道:
  “不是的,不是的……”
  “嘿嘿嘿,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他都十八了,在城里有个对象很正常嘛!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尤其于业成那小子长的还不赖,要是没姑娘看上他,那才叫奇了怪了呢!得,你今天遇到我,算是你运气,你要找于业成是吧?走,跟我走,他就住在这院子里,走,我带你去见他!”
  赵玉声乐颠颠地看着那小姑娘胀得通红的小脸,心里有几分得意,背着手走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瞧上那姑娘几眼,见她很是不好意思的咬着下唇,一副娇羞不已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在心里笑道:
  “于业成啊于业成,你小子艳福不浅啊,咱们哥俩几年不见,你楞是给自己找了一个那么漂亮的对象,真够本事的。这么个漂亮的人儿,要是成天在眼前晃着,还不跟看画片儿似的赏心悦目啊,嗨,那滋味可真叫一个美啊!”
  他带着来寻人的姑娘进了院子,领着她来到院子里最西边的窑洞门前,用手一指道:
  “喏,这就是于业成住的屋子,我住他隔壁,正中间。最东边的窑洞里还住着两个知青。这小院一共三间窑洞,就住我们六个从北京来的男知青,还有四个一起来的女知青住旁边一个院子。不过现在除了我和于业成外,其他人都在前些日子回北京过年去了。”
  他站在院子里,以主人翁的姿态向那姑娘介绍着他们这个院子的大致情况。那姑娘环视着四周的状况,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赵玉声挺喜欢眼前这长相清秀的姑娘,介绍完院子里的情况后,又问了句:
  “哎,你叫什么名儿?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赵玉声,和于业成是发小。我们俩从小学开始就在一个班级里,现在也一起到陕北来插队,是铁哥们!可你别看我们俩关系挺铁的,可他平时从来不跟我们说你的事情,藏着掖着的,好象生怕我们哥几个要从他那儿把你给抢了似的。”
  姑娘听了这话,又红了脸,抿嘴笑笑,道:
  “我叫邵家韵,在北京的时候,他家和我家是邻居,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
  “呦,那不就是青梅竹马?真好,他都跑这破地方来插队了,你还能想着千里迢迢的上这儿来看他,唉!我怎么就没一长那么漂亮的青梅竹马跟我一块儿长大啊?忒没意思了!”
  赵玉声夸张的摇头晃脑,惹得邵家韵捂着嘴,一个劲的直笑,脸上带着粉红色的红晕,娇艳如花。成天在这黄土高原上见得都是脸上皮肤被大风吹得又红又黑的当地姑娘,一个个丰满壮实,象邵家韵这样白净秀丽又苗条的姑娘,他一年多都没见着了。她这么一笑,在他眼里成了倾国倾城的天仙了,看得他差点没楞住。
  好容易回过神来,他作势咳嗽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小小失态,对着邵家韵做了一个很绅士的动作,笑道:
  “美丽的姑娘,请进,你的于业成就在里面!”
  邵家韵微微低垂了头,抿着唇,脸上带着羞涩的笑意,走进了赵玉声拉开的窑洞上的门。
  
34
34、第三十章 ...
  陕北的窑洞又深又长,说是屋子,其实就是当地老百姓在山坡上掏出的一个洞穴。往远了说,这住洞穴,倒真有点反朴归真的意思。毕竟人类的老祖宗们就是从住山顶洞穴的野人进化而来的。
  窑洞里没有玻璃窗,只是用白纸糊的窗户,而且就门旁边有一面窗户,因此窑洞里缺少光线,无论白天黑夜,都昏暗无比。晚上点上一盏小煤油灯,没准还比白天亮堂。窑洞里没有多少象样的家具,每家的摆设基本都一样,进门就是一条大炕,它几乎占据了窑洞一大半的地方。
  在陕北这样的地方,或者说东北、西北这样的地区,炕是一个家里最重要的部分。它可以说是床、桌椅、取暖设备、会客室与起居室的集合体。它融合了多种家具的功能于一体,当地的百姓们都是晚上在炕上睡觉,白天卷了铺盖放在一边,炕的功能就从床变成了供人盘腿吃饭的餐桌和休息、会客的客厅作用。
  家里要是来了客人,主人们都会热情的招呼客人“上炕”,这一进门直接上人家的“床”,这是在其他很多平原地区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待客之道。这一切,对从北京来的邵家韵来说,都是陌生而新鲜的。如此落后而荒僻的地方,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当她随着赵玉声刚走进窑洞里的时候,即便当地的天色已逐渐放亮,但洞里昏暗的光线,让她的眼睛一下子还有些无法适应。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终于看清了,在窑洞的最深处躺着一个人。原来,于业成还在睡觉没有醒,等他醒来看见自己,会不会感到很惊喜呢?邵家韵在心里暗暗地想着,有些激动,心也跳得很快,只为他们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见面了!
  她连忙放下了身上背着的包,快步上前,走到炕边,正要伸手推他,忽然发现他的脸色极差,即使窑洞里光线不好,可她依然看见他黝黑的面容上有着灰暗的脸色。
  触手之处,他的身体微微泛着热度,那是与正常体温不太一样的温度,紧闭的双眼,微皱的眉头,凹陷下去的双颊,他这副样子,哪里还有她记忆中半分健康的模样?!这一切都在告诉邵家韵一个事实——他生病了!
  “他这是怎么了?生病了?”
  从来没有看见于业成病成这副样子的邵家韵,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她连忙去问一旁站着的赵玉声,眉眼间尽是担忧之色。
  “他身体一直都很好,来这儿一年多,我都没见他打过一个喷嚏。就在半个月前,他夜里突然发了高烧,村里的赤脚郎中来看了,说他是感染了风寒,开了几副药,也给他喝了,可就是一直不见他好。村里老乡用不少土办法医他,刮痧、拔罐什么的,都试了,可就是没一点起色。他这一病就是大半个月,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的,恐怕今年的这个年都过不好,看着真让人担心。”
  邵家韵听了,坐在炕边,伸手抚了抚他消瘦的面容,忍不住红了眼眶。窑洞里呼呼地有从纸糊的窗户缝里吹进来的冬风,吹动了邵家韵的发稍。风吹得她颈边直发凉,她拉了拉领口,又连忙替他掖了掖被角,起身就在自己带来的大包里开始翻找起来。
  赵玉声在一旁看了好奇,手揣在袖子里,蹲在她的身边,问道:
  “妹妹你找什么呢?难不成你带了药过来?”
  “我来这儿之前,找了人问了陕北当地的一些情况,听说这儿交通不便又缺医少药的,所以特意去医院里开了一些常用药带来,平时要是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还能用得上。他插队前替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没想到这一茬,这次想着了,就赶紧给他带来。没曾想,这回还真带对了。”
  赵玉声看了看眼前这漂亮又细心的姑娘,蹲在那儿一个劲的摇头,啧啧的喳巴喳巴嘴叹道:
  “于业成这小子还真运气,能找上你这么一个对他那么好的姑娘。有你这份心意啊,别说他没生病,就是真生了这病啊,也值了!”
  邵家韵正翻着包,没在意他这番感慨,只是朝他露出了一个有些忧伤的笑容。赵玉声平时虽是个天生自来熟,爱开玩笑又很随性的人,可待人却极为真诚。他往炕上瞅了几眼,偏头想了想,附在她耳边轻声道:
  “妹妹,哥哥我看出来了,你是真心疼他,那我不妨也给你交个底。其实,他的病,我觉得,多半不是身体上的病,而是心病!”
  “心病?怎么说?”
  “去年‘九一三’的事情传到咱们这儿,大伙都挺高兴,尤其是他。他觉得他爸妈那事儿,其中准少不了林秃子陷害,既然林秃子自爆,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那么很多以前被林秃子定性的案子就能昭雪了,所以他挺高兴的,特意写了信去中南海革委会,想要去江西看看他爸妈,毕竟好几年都没见着面了嘛。
  可还就奇了怪了,林秃子都死了,那中南海还是不同意,说他爸妈的事儿和林秃子没多大关系。还说是属于问题定性不明,究竟是敌我矛盾,还是人民内部矛盾,上面没答复,所以不允许他去见他爸妈。
  他那天接着信,当场就蔫了,好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来。自那以后,他的精神头就不太好,不太爱说话了,一干完活,就呆在这洞里,谁也不见。就连我跟他说话,都象打在棉花毯上似的,半点反应都没有。”
  “照你这么说,难道于伯伯他们的问题很严重?林彪已经死了都不能平反,连他去探望父母都不允许么?”
  “谁说不是嘛!他可不止写了这么一封,基本上每隔一两个月就写一封,可每次都被打了回票。以前他还没那么难过,可这次不一样了,一下子就让他没了希望。我瞧着都觉得挺不是滋味的,别说是他了。”
  邵家韵沉吟了片刻,然后拿出药,站了起来,看着于业成,坚决的摇头道:
  “我知道事情变成这样,他心里一定会难过,但他不是那么软弱的人,不会因为这样就生了心病出来。”
  “妹妹,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你就明白了。”
  赵玉声站起身,斜靠在炕上,看了看还在沉睡的于业成,轻声叹道:
  “这一个人哪,要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只要心里必然有一样信念支撑着,才不会垮下来。可若连那最后的信念都没了,那可不就是一遇到事情就垮了么!他爸妈那事儿出了之后没多久,还没容他缓缓,陈毅去世的消息就传达到了我们这儿。当时我就见他变了脸色,当天晚上他就发起了高烧,这不,一直病到现在。
  我知道,他那是觉得没了希望啊!陈老总可是咱们国家的开国功臣,那可真是一辈子戎马生涯的老帅了,一路出生入死的,才有今天的地位。可没曾想,这么一个好人,对国家,对毛主席忠诚无比的人,也被逼死了,你说他心里会怎么想?他会不担心他爸妈么?他心里最后那一点微弱的希望之光可不就给生生的灭了么?”
  邵家韵闻言,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几分不是落难中人无法明白的深意,不由得的认真打量起这个看起来嬉皮笑脸的大男孩来。赵玉声见她打量自己,知道自己的话让她听出了其中的意思,于是朝她微微一笑,笑容里竟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看似豁达的悲怆:
  “我和于业成是落难兄弟,同命相连。我爸是于叔叔的下属,他跳楼自杀后,被造反派说成是‘现行反革命’,所以现在我和他一样,都是‘黑五类分子’的子女,家里就剩一个半疯的妈妈和两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妹妹了。”
  “你……”
  邵家韵惊讶的看着他,张了张嘴,却觉得自己的喉咙里象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苦涩难言。真是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看着嬉皮笑脸的年轻人,内心深处却也是有着那样深的痛楚。她真的很佩服他,他竟能那样的豁达,从外表上丝毫看不出他的身上也背着这些沉重而无法卸下的包袱,依然能笑着面对这一切,这样的胸襟岂是一般年轻人能有的?
  “嘿嘿,你可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我也就是一普通人。瞧见没,你再这么看下去,我的眼泪也快要掉出来了。不过,没事儿,咱是顶天立地的大老爷们,再大的苦,我都扛得住!没啥了不起的,我了解我爸的为人,只要我自己心里知道他是不是反革命就行了,其他人再怎么说,我都不会信的。我相信,早晚有一天,他的问题会弄清楚的。一切都会有结果的。这就是我要坚持下去的信念!”
  赵玉声嘿嘿地笑着,挠着头,口气显得很轻松,表情也一副笃定的样子,但眼里却隐隐的有泪光在闪烁。邵家韵对着他柔柔一笑,点头赞道:
  “说的没错,我爸爸下放去五七干校前,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说,早晚有一天,事实真相会水落石出,毛主席会知道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国家也会还他清白的。果然,‘九一三’之后,毛主席给‘二月逆流’的事件定了性,平了反,我爸爸也就重新恢复了工作,回到了北京。所以,我相信,你爸爸的事情,肯定也会弄清楚的。”
  “嗬,敢情咱们仨都是同道中人啊,还真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嘛!走哪儿都能遇到知己,真是太令人感动了!”
  刚才脸上还带着些伤感的赵玉声,一下子又变回了那张嬉皮笑脸的面容,他声色俱佳的说着玩笑话,把邵家韵逗得笑了出来:
  “你可真有意思。于业成跟你呆在一块,没准也能变得话多些。”
  “不行,不行,我可没那能耐,真要能影响他,他也不会现在躺在这儿了。他心重,跟个老头儿似的,有什么事情就爱闷在心里,跟谁都不说。只有被我惹急了的时候,才会忍不住说上几句。这不,时间一长,憋出病来了。”
  邵家韵握着于业成发热的手,轻轻地用指腹摩挲着,低声道:
  “也怪我不好,爸爸刚回北京恢复工作的时候,家里又乱又忙,后来又遇上陈毅伯伯去世,大家都很难过,我好些日子没给他写信,他是心里有苦没地方说,所以才会生病的。”
  “哎,对,你不说我倒也没在意,你这么一说,想想他这病啊,还真和你有那么一点关系。每次他收着你的来信,心情就会好上好几天,话也多点,我跟他搭茬,他也爱搭理我。可要是你的信被什么给耽搁了,晚了,或者没来,那他还真是有点不思茶饭的意思呢!我若那时跑他眼前晃,他特不待见我,老轰我。
  你是几个月没给他写信吧,这就难怪了!他申请探亲的事儿,上面没批;他尊敬的人,去世了;自己的对象,几个月不给他写信。多重打击之下,他哪儿受得住啊,这不,八尺高的汉子躺这儿了,歇菜了。”
  邵家韵被赵玉声这么一说,立刻觉得愧疚无比,看着于业成一脸病容的憔悴模样,真是又心疼又后悔,头低得快垂到胸口了。赵玉声见了,挺不好意思的,连忙起身打起了哈哈道:
  “妹妹,妹妹,你可千万别哭啊,我不是怪你的意思!”
  “妹妹,妹妹,要喝水不?大老远来了,光顾着说话了,连杯水都没倒给你喝哪!”
  “妹妹,妹妹,你别往心里去,哥哥我就是嘴碎,话痨,这不,村里的知青都回去过年了,于业成又总是病歪歪的,我怕伤他精神,也不敢跟他多说,没人跟我聊天,憋得我忒累了!好容易逮着个老乡,可不就痛快痛快嘴皮子嘛!我真没要怪你的意思啊!再说,我哪能当着于业成的面批评他的对象,我没那资格,也不敢不是嘛!”
  赵玉声溜溜的围在邵家韵身边转了半天,连说带劝的,也不见她有什么反应,不禁有些发急,他是真怕自己刚才胡言乱语的,弄哭了这么个可人疼的姑娘,到时招得于业成病好了之后找他秋后总算帐,那他可不就真挺没面子的嘛!
  “妹妹,妹妹……”
  他本还要继续再说些什么,冷不丁一个低哑的带着几分不耐的声音打断了他:
  “她什么时候成你妹妹了?我怎么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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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一章 ...
  邵家韵与赵玉声一起,两人合力将于业成扶了起来,靠在炕头的床头柜上,邵家韵又惊又喜的看着他,连连的抹去眼睛里忍不住滑落的泪水,直问道:
  “你醒啦!怎么不叫我们呢?口干么?要喝水么?人还难受么?我带了药给你,要不要先吃点药?吃了药就能好得更快些了!”
  面对那一串饱含着殷殷关心的问题,于业成缓缓的摇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站在一边的赵玉声,脸上泛起柔和的笑容,低声道:
  “我没事,就是人有些发软。”
  “能不软么?连着那么多天都没好好吃饭,光喝稀的。这老话到底是说的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啊!妹妹你说对不?”
  赵玉声在一旁快人快语的插话道。于业成抬眼看他,轻声说了句:
  “你倒不认生,才认识她,就跟她‘妹妹长,妹妹短’的认上了亲,从进门说到现在,说了那么多,你嘴巴不渴么?”
  赵玉声呵呵一笑,挠着头,一手就搭上了邵家韵的肩膀,一手朝自己胸口一拍,很是豪迈的说道:
  “不渴不渴,我们是五湖四海之内的革命兄妹,情谊比海深,友情比金坚,又是难兄难妹,这份感情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再说了,为了家韵妹妹,口渴一点算什么,没事儿!”
  于业成看着他搭在邵家韵肩膀上的手,又看看他那张笑得象朵花一样的脸,只轻轻哼了一声,淡淡道:
  “口渴是不算什么,不过口臭问题就很大了吧。你一早起来,是不是没刷牙?我看见你牙缝里嵌着昨天晚上吃的菜秧子了。你老往你家韵妹妹跟前凑,就不怕把人家熏着?”
  “啥?是不是真的呀?”
  赵玉声听了这话,立刻一蹦三尺高,往后大跳着倒退了一大步,赶紧捂着嘴,连连的呵气闻着自己嘴巴里的味道,一闻,果然有点隔夜味,立刻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对着邵家韵直哈腰:
  “哎呦喂,妹妹,哥哥可真对不住你,我那是见到老乡太兴奋了,所以忘记自己起来之后还没洗脸刷牙哪!对不住,对不住,刚才还老往你跟前凑,没熏着你吧?”
  邵家韵其实刚才的心思都在于业成身上,倒是真没留意到这些,见他这么客气,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的,样子着实好笑,连忙站起身来道:
  “没关系,没关系的,赵哥你不用这么客气。你不是说我们是革命兄妹,情比金坚么,既然是兄妹,怎么会跟你计较这么点芝麻大的小事嘛!”
  “嘿嘿,还是妹妹你够意思!真够意思!那,那什么,你们聊着,我赶紧去洗脸刷牙去,等会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再来陪你们说话啊!妹妹,你先聊着,先聊着,哥哥我出去一会儿啊,出去一会儿!”
  赵玉声在于业成极其平静目光的注视下,连忙找了个借口一溜烟的跑了。他虽是个话痨,可也是个识相的人,眼瞧着某人的表情越来越淡,听那话里的酸味越来越大,他还不明白么?人家对象都来了,这不正是两人情意绵绵的时候嘛,他怎么能做电灯泡呢?自然要赶紧走人,给人家留点说悄悄话的时间嘛!
  
  爱开玩笑的赵玉声一走,窑洞里立刻安静了下来。没了那爱插科打诨的人,对坐着的于业成与邵家韵互相看着对方,又同时垂下了眼睑羞于对视,一时之间竟还有些局促的不知道谁该开口说什么话。过了一会儿,还是于业成清了清喉咙先开了口:
  “天这么冷,从北京到这儿路很远,你怎么来的?一个人?”
  “来之前,爸爸打了电话给这儿的军委会,路上都有安排。我先坐火车,然后坐长途车到了县上,县军委会专门安排了人开车送我来的。一路上都有人送,比上次我和小弟去江西的时候安全多了,没事儿!”
  邵家韵说的很随意,并没有想很多,只把自己怎么来的大致情况告诉于业成。正如赵玉声所说的那样,于业成是个心很重的人。原本家里没有受到冲击前,他就是一个心思细密,安静而又沉稳的孩子,与他的哥哥于业明开朗活泼的性子很不一样。这一点上,象极了他的父亲于耀光。
  家庭骤然遭逢巨变之后,于业成的性格更是变得越发沉静,话说的更少了,想的问题和角度也是越发的深沉。他的心底里对世事有着深深的恨意,却又有着厚重的不甘心,心态变得有些自卑而又自负。
  邵家韵的这番话却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听在于业成的耳朵里,让他觉得有些刺耳,有些难以承受。他的猜测果然是没错,林彪事件一出来,他就隐隐的觉得凡是被林彪陷害的过的各级军政领导,也许都能得到平反。只是,他没想到,中央的动作会那么快。
  邵叔叔恢复工作,重新走上领导岗位,小韵姐弟就能得到安稳的生活,不会再有人欺负他们,这是他得以安心的重要一点。所以,他在听到小韵与赵玉声的对话时,心里是很高兴的。只是,高兴过后,他的内心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现在,她是军区参谋长的女儿,而他,还是一个身份得不到解脱的“黑帮子女”,其间千山万水的差距,让他在她面前,突然之间感到了难以释然的自卑。他已经不再是曾经可以让她依靠,互相给予对方温暖的人了。今天的他,如困兽一般,困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没有任何力量照顾她,关心她,反而还要她来关心他,照顾他。这种感觉,让他很无力,很愤然,又很无奈。
  他沉默不语,低下了头。邵家韵自然不知道他心里会有这样的想法,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于是往他身前坐了坐,扁了扁嘴,偏头看着他问道:
  “刚才我进门的时候,你就醒了么?为什么不理我,还装睡?是不高兴见到我来么?”
  于业成慢慢地摇头。
  “那为什么?”
  “我,只是不愿意让你见到我现在这副样子,萎靡不振,病恹恹的,很没用,象个废人,我自己都觉得很讨厌。”
  于业成缓缓地说着,抬起头看她,眼睛里闪着复杂的光芒。
  “怎么把自己说的这么难听,什么‘废人’,你生病了嘛,生病的时候谁不是这样手软脚软的?我以前生病的时候,还不是和你一样?当时你照顾我的时候,我都没觉得不好意思,你有什么觉得难为情的?真傻!”
  于业成艰难的张了张嘴,似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可终究只是动了动嘴唇,便没有再说话。虽然刚才赵玉声那几声“妹妹”叫的热乎劲,让他心里起了汹涌的妒意,再也不能维持刻意伪装的平静。可等那妒意一过,她与他之间巨大差距,如鸿沟一般,横亘在他面前,让他难以逾越。
  “小韵,你不明白……现在,我们的身份不一样了。我还是黑帮子女,而你,是军区参谋长的女儿……”
  “那又怎么了?”
  邵家韵看到了他紧握成拳的手,从他的表情和动作里,猛然间明白了他内心深处的挣扎与矛盾,她有些生气,又有些无奈。她伸出手来,拉起他的手,想也没想的就一口咬了下去。
  于业成没料到她会有如此突然的举动,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心里很是诧异。手上被她这么用力一咬,顿时吃痛,可他却没有将手抽回去,只是任由她咬着,自己皱着眉头望向她。
  “痛么?”
  于业成没有说话,看了看手背上那深深的印痕,然后抬头静静地看着她。
  “痛也活该!看你以后还说不说那样的话了!真好笑,什么时候你也会介意那些事情了?怎么,你要和我撇清阶级关系么?反正我告诉你,我这个参谋长的女儿偏要和你这个‘黑帮子女’混在一起,你别想甩开我!”
  “我现在的身份……配不上你……会有人在你背后说闲话,也许我还会连累你将来工作、念书……”
  邵家韵一听,立刻忿忿地挑眉,抓起他的手,又狠狠的咬了一口:
  “叫你不要再说这样混帐的话,你怎么还要说?!发烧发傻了么?我又没嫌弃你,你自己自卑个什么劲嘛!真是奇怪!那我问你,要是现在我和你的位置换一下,你是国家副总理的儿子,而我还是黑帮子女,你会因为身份差别而离开我么?
  傻不傻呀?你若心里再有这样的想法,以后我要真的不理你了!我还会叫小弟也不理你的,然后去找一个成分最黑最黑的黑帮男孩子,气死你!你信不信?”
  她的威胁从她软软的口音里说出来,听起来没有半点威胁力。只有被她咬过的地方,一阵阵的抽疼。可是偏是这样的痛意和她那没有威胁力的话,竟渐渐的让于业成心里最纠结的地方舒展开来,心也变得异常柔软。
  他一直没有说话,仿佛在思索,又仿佛在说服自己。良久之后,他很轻的点了点头,望向她的眼神里却是带着无限的感慨与释然。
  “记住啊,以后不许再说那些听着自怨自艾的话,一点也不象你!难怪你要生病,成天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好没意思的!”
  邵家韵朝他做了一个鬼脸,不以为然的说着,然后话锋一转,有些兴奋的继续说道:
  “生病也不要紧,我可以治好你!我这次来的时候,给你带了一些常用药,你现在病着,正好用上呢!你说我聪明不聪明?是不是送了及时雨来?呵呵……”
  邵家韵扎着麻花辫,辫子上用漂亮的塑料头绳箍着,仰着尖尖的下巴,白净秀丽的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她今年已经十六岁了,比起一年前分别时的她,眉眼间更显出女儿家的娇态,看得于业成心神不由得摇荡起来。
  他注视着她,慢慢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
  “小韵,你比一年前,更漂亮了。”
  他的话音刚落,邵家韵的脸顿时飞上了美丽的红晕。她抿着唇,羞涩的看着他微笑。于业成逐渐收紧了手上的力气,一手与她五指相扣,一手抚着她微微发红的脸,柔声道:
  “你一连几个月没有给我写信,就是为了今天给我这么一个大惊喜么?”
  邵家韵捧住了他抚着自己面容的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脸颊,认真的看着他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给你写信的。”
  “傻瓜,我又没有责怪你。只是有些担心,不知道是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爸爸当年打仗的时候在陕北呆过很长时间,对这里,他很有感情的。本来他打算带着我们一起来陕北看看故地,然后再和你一起过年会很高兴的。可是因为爸爸最近突然好忙,手头有好多事情要处理,没有时间来。如果我带小弟来了,爸爸一个人在北京过年会很孤单,所以我让小弟陪着爸爸过年,我来陕北陪你过年,也算是我们一家一起过年了。
  瞧见我背的那几个包么?里面装了许多爸爸托我带给你的好多吃的东西,还让我问候你,说让你一定不要灰心,于伯伯的问题,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打听、从中周旋的。”
  于业成点点头,眼睛里渐渐的浮起闪闪的泪花,想到父母,酸涩与苦楚又一次从心头闪过,可更多的是无法言说的动容。他哽咽道:
  “谢谢,谢谢你,谢谢邵叔叔……”
  “你忘记我们是一家人了么?一家人还说什么见外的话!我知道你看不成于伯伯他们心里难受,可你千万不要放弃啊!探亲申请一定要继续写下去,皇天不负苦心人,你一定能和于伯伯他们相见的。还有哦,虽然陈毅伯伯去世了,可中南海里还有周伯伯,还有叶伯伯,只要他们在,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真的!
  爸爸说,跳梁小丑跳得再高,跳得再好,终究只是小丑,一定会有下台的时候的!你可千万不要放弃了希望啊!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一定要看着那些为非作歹的人最后有什么样下场的么?所以,不管怎样,你可都要坚持下去啊!我们一起等待于伯伯平反的日子到来!”
  “我知道了……我会的,我会的……”
  于业成闭着眼睛,不住的点着头,将邵家韵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手里。她那双已经带着些许老茧的手,却异常柔软的抚慰了他伤痕累累的内心。赵玉声没有说错,他的病,是心病。他在短短几个月内,突然面对一齐朝自己涌来的多重巨大的失望,一下子质疑起自己心里的那个信念。
  他开始怀疑一切,怀疑父母的问题将永远得不到解决,怀疑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真理和正义,怀疑她对他疏远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地位变得如同云泥,他怀疑是时间这把残忍的刀,狠狠地割断了他与她之间的任何联系,让她心里不再有他……
  可就在他惶惶终日,自怨自艾,百般猜度的时候,她却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简直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没有忘记他,没有因为时间、空间和地位的距离而疏远他,甚至还是象以前一样关心着他!她说的那些话,咬他的举动,都让原本压在他心头,令他怎么也喘不过气来的那块心病,就这样在她蛮横的咬噬里,软软的叙说中,劝慰下,悠悠的落了地。
  心病终须心药医。
  
36
36、第三十二章 ...
  这是一个信息相对闭塞,生活设施极其落后,老百姓生活过的极度贫穷的小村子。
  照明,用的是煤油灯,在塬上很少有村子里会供电,因为没人家用得起电灯。为了节省灯油,大多数人吃过晚饭就早早熄灯睡觉。有些人家连火柴都用不起,取火只能用最古老的摩擦起火的火镰。
  用水,因为黄土高原干旱少雨,极度缺水,所以每家每户院子大缸里接的雨水和去几里地的塬下挑来的水,只能用于食用,很少用来洗澡、洗衣服。一遇上刮风,从黄土高原上吹来的尘土,会让很多人看着都象是从灰堆里爬出来的。
  曾经有个传说,这里的女人,一辈子只洗三次澡,出生、结婚和死亡。水在这里,是比粮食还要珍贵的东西,没人会轻易浪费一滴水。除了城里来的知青,这里的人都喝生水或者蒸锅水,几乎没有人家用暖水瓶,更没有人的脑海里有“饭前便后要洗手”的概念。
  因为太过贫穷,很多人家都没有钱买布做衣服,一件棉衣和一件单衣能穿足一年四季,一床被子一家几口人盖,有些人家甚至穷得连被褥都没有。很多人都用生产队废弃的化肥口袋加工成衣服穿,走来走去的时候,一眼就能看见屁股上左边写着“尿素”,右边写着“日本株式会社”。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时候,就把小日本给压在屁股底下,这情景让人看了又好笑又心酸。
  由于陕北高原缺水,基本上没有江河湖泊,所以,村子里的农民们基本上没见过鱼,更没吃过鱼。高原上土地贫瘠,平原地区那些品种多样的蔬菜水果对这些农民们来说,很多都没见过,没吃过。村民们家里的主食大多都是玉米面发酵蒸制的窝窝,平时大家都吃不起白面,只能吃既难吃又粗糙的杂面面条,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吃上一碗白面做的面条。
  为了节省粮食,农民们都只喝稀粥,就图灌个水饱完事。由于平时的食物里缺少油水,所以每个人看起来都又干又瘦,脸上过早的爬上了皱纹,不到四十的人看起来一个个都象干巴的小老头,小老太。当地小孩普遍营养不良,有些孩子因为长期缺钙,到了三四岁,都还不会行走。
  老百姓们没有多少生活娱乐,他们虽然听广播,可却并不太明白广播里说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很多人都是文盲,或者只念过一两年小学,识最简单的几个字,村子里全部的报纸、书籍加在一起不会超过十本。陕北的百姓们爱听秦腔和梆子,可他们如果要想看戏,则必须步行几十里路去公社听;要想看电影,只能用人力发动机疯了似的蹬脚蹬子发电,一旦人力不足,放出来的电影画面与声音都会变形变声。
  村里的卫生状况堪忧。除了十个从城市来的知青,天天早晨起来刷牙之外,当地村民从没刷牙的习惯。上厕所不用手纸,只用土块或者鞋底蹭去秽物,时常弄得衣服、鞋面上满是脏东西。知青们带去干净而柔软的手纸俨然成为了当地村民们眼睛里的稀奇精贵之物,众人羡慕惊奇之余,可却没人能用得起。
  这,就是于业成生活了一年的地方,这就是于业成必须习惯而且要适应,将来也许一直要生活下去的环境。初来乍到之时,他们每个知青都对眼前看到的一切觉得难以忍受,无法适应这里太过落后,太过肮脏的生活。几个女孩子见到那些人满是灰尘的衣服和鞋面上沾着的粪便时,惊得花容失色,甚至都忍不住干呕起来。
  可是,命运将他们送到了这里,他们都没有选择。他们改变不了世界,只能试着改变自己。于是,他们努力的将城里良好的卫生与生活习惯在这个荒僻的小村子里继续延续下去,影响并且改变着村民们沿袭了许多代,许多年的生活观念。
  但是,有些习惯与风俗却并不是知青们可以影响与改变的。
  安静的小村子里,因为来了一个漂亮又白净的北京女娃娃而突然地变得热闹起来。村里的老老少少,只要没事,都凑到知青大院里,好奇的打量这个也是从北京城里来的女娃娃。
  上了年纪的老人笑咪咪的蹲在一边看,嘴上还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年轻些的汉子也是憨厚地笑着,以自己的审美眼光品评着这个北京女子与当地女子到底哪个更好看;村里的女子婆姨们对这女子长什么模样不感兴趣,只是用又惊奇又羡慕的眼光,看着这女娃娃身上穿的高领毛衣、毛尼料子做的外衣、灯心绒做的裤子和她脚上那双黑色的棉皮鞋。
  邵家韵对这些热情却也憨厚朴实的村民对她的围观,原本有些不好意思。可没过多久,她却发现这些平时不太接触外人的村民其实比她更害羞。
  看着挺壮实的年轻汉子,和她说话会结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黝黑的脸涨得通红;那些年纪大的老人们只会冲着她露出没多少牙齿的笑脸,一个劲地笑着;还有那些脸上挂着鼻涕的小孩子,看她的神情既懵懂又好奇,只要她朝他们走近几步,那些孩子们都会扭捏着挤在一起,又叫又笑地连连朝后退;结了婚的婆姨们还有那些没结婚的女子们与她说话时,脸上也会带着局促而羞涩的笑容……
  她拿出从北京带来的水果糖、饼干,各色干果,分给这些质朴而善良的村民,又甜又香的味道让许多一辈子都没吃过糖的人露出了新奇的笑容。他们不舍得一口就吃掉糖果,都双手捧着,如虔诚的信徒一般,用舌头舔着,咋吧着,回味着,体会着自己味蕾从来没有品尝过的美味。
  村民们尽管贫穷,但却有着极其热情的待客之道。时值除夕之日到来的邵家韵,成了他们这个小村子里唯一的客人。尽管收入微薄,粮食拮据,可热情的村支书为了表示欢迎,还是让家里的婆姨特意为她下了一碗浇满了油泼辣子的,红红的硌烙面。
  当邵家韵学着村民们的样子,蹲在地上,捧着那大大的海碗,满头是汗的吃完了那一大碗硌烙面的时候,所有人都欢乐的笑了起来。只这短短半天时间,他们都喜欢上了这个毫不做作的北京女娃娃。她贵气的穿着虽然告诉他们,她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可她身上却没有半点娇小姐的味道。她没有瞧不起他们,没有嫌弃他们,很是坦然的和他们一起蹲在地上,有说有笑的吃着粗粮做的硌烙面。
  冬日威力不足的阳光在正午时也变得热烈起来,久病的于业成被赵玉声扶出了窑洞。他坐在邵家韵身边的玉米堆上,斜靠在窑洞门边上,懒懒地晒着太阳。因病还没好透,他的身体还有些发软,胃口也不太好,本来吃什么东西都觉得味如嚼腊。可他看着身边的小韵捧着那满是辣子红油的面吃得那么香,渐渐地也有了几分胃口。于是他接过赵玉声递过来的一块刚出炉的玉米炸糕,轻咬了几口,细细地嚼着,慢慢地吃着。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身边的邵家韵,一直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正很努力的在认真听着陕北老乡们说话。他们说的陕北土话,她也许听得并不太明白,可她依然笑着听他们把话说完,一边听一边笑,时不时的还搭上几句,她的笑容是他见过的最美丽。
  他可以清楚的看见她额上,还有鼻头上冒出的被油泼辣子辣出来的点点汗珠。那晶莹的汗珠顺着她白皙的肌肤从额上划下,或滴在衣服上,或沿着她优美纤细的颈项,滑进了她的衣领……
  他看着她,眼睛都有些发直,怎么也移不开目光,甚至忘记了要嚼动嘴巴里的玉米炸糕。赵玉声斜倚在一旁的门框上,咬着硬实的大玉米棒子,象看好戏似的一会儿看看邵家韵,一会儿看看于业成。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场景,只有一个词能形容——如痴如醉。
  他认识于业成那么多年,从小到大,还真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孩上过心,更没见过他能用那种令他背后直起鸡皮疙瘩的脉脉眼光看一个姑娘。于业成居然也会有今天?让他不能不感叹爱情的力量实在是太伟大了!
  他在一旁看了半天,也忍了半天,终于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伸出手去,在于业成眼前晃了好几下,嘴里也在调侃着道:
  “哎,哎,回神回神啊!哪有人这么盯着一姑娘看的呀!忒吓人了!这都把我给看毛了!”
  回过神来的于业成没搭腔,非常镇静的继续靠在墙上,慢慢地咬着那块玉米炸糕。赵玉声嘿嘿笑着,半蹲□体,趁着邵家韵正和村支书说话的当口,凑到于业成身边,咬了一嘴的玉米粒子,咕咕哝哝地说道:
  “哎,我说,看在咱们哥们一场的份上,你告诉我,到底我那家韵妹妹跟你在窑洞里都说了些什么?”
  于业成斜着眼睛横了他一眼,没直接回答,反问了一句道: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那么好打听了?”
  “嘿嘿,我是真好奇!我那家韵妹妹没来之前,我伺候你可没少花功夫吧,可你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连话都懒得跟我说。没曾想我那家韵妹妹来了之后,就在你跟前说了那么一会儿话嘿,居然你就起死回生了!而且,还有力气坐在这儿想那些情啊,爱啊的事儿来,可不就是‘饱暖思□’么?这实在是太神奇的事情了,真让我大开眼界呢!哎,你跟我说说,说说呗!”
  于业成当然是不会理会这个爱管闲事又好打听的家伙提出的非分要求,他轻哼了一声,反倒是若有所思的皱起眉头,不冷不热的来了句:
  “她跟我说什么,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另外,我要提醒你,不要‘我那家韵妹妹’长,‘我那家韵妹妹’短的,她不是你的,是我的!你才认识她多久,就跟她这儿套什么近乎!以后少在我面前这么叫她,听着真别扭!”
  “呦,我怎么闻着这么老大一股酸味飘过来了啊,敢情你平时那酸菜梆子吃了太多了吧!你可得仔细身体,别让那酸劲儿酸坏喽!”
  赵玉声说完,瞧着于业成一脸醋意的模样,被逗得哈哈大笑,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笑得浑身直发抖。邵家韵闻着动静转过头来,见到赵玉声笑得半天收不住劲,便好奇地问于业成道:
  “他这是怎么了?你们说什么笑话呢?也说来给我听听?”
  于业成横了一眼还在地上大笑的赵玉声,面无表情的回答道:
  “谁知道他正抽什么风呢,别理他。”
  赵玉声听了这话,笑得益发的凶了。邵家韵看得不明就里,也没再追问下去,只是笑了笑,便又扭过头去与乡亲们说起话来。这时,于业成慢慢吃完了手里的炸糕,左手下意识地摸上了右手上被她咬出来的深深地牙印。牙印很深,一个个小小的印痕深深的从皮肤上凹陷了下去。
  摸着她留给自己的印痕,他心里反倒漾出丝丝地甜蜜之感。这种感觉如同一汪清泉,浇灌了他已趋干涸的心田。无与伦比的清澈泉水,不但冲走了压在他心头的千斤巨石,那酣畅淋漓的滋养,使他心里本已干裂的田地立刻丰润无比。
  少年初识情滋味。情窦初开的美好感觉,除夕之日的倾情相伴,让于业成暂时忘记了自己身上背负着的那些痛苦,只是沉浸在他与她相逢的喜悦之中。
  赵玉声渐渐地止了笑,他坐直了身体,也靠在那玉米堆旁边,微微喘着气。他仰头看着蓝色的天空,白云一朵朵的飘散其中,风景,很美。同样,爱情,也很美!
  他的问题,虽然没有得到于业成的任何回答,但他却从于业成那充满醋意的警告中,和他看着邵家韵时,脸上浅浅露出的那一丝笑意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其实,谁说了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心里对对方的那份情意。正是有了这份情意,他才会坚强。有了这份情意,她才会勇敢。所以,爱,才是世上最美的东西!
  一阵风吹过了院子,吹动了人们的发梢与衣角。吹过了他的耳畔,似隐隐的带来自远处塬上传来陕北高原那朴实而又直白的男女对唱的美妙歌声:
  你要拉我的手,我要亲你的口,拉手手(呀么)亲口口,咱二人圪崂里走。
  你要亲我的口,我不丢你的手,相亲(呀)相爱(呀),真魂一搭里走。
  拉住你的巧手手,亲了你的小口口,拉手手亲口口,一搭里朝前走。
  
37
37、第三十三章 ...
  1972年2月21日,农历鼠年正月初七,人日,又是一个十二年的新开始。上午九点,北京机场的贵宾厅里,已经坐满了国家领导人与陪同随行人员,贵宾厅外的侯机楼大厅里,更是挤满了上百位手捧相机和摄影机的国内外记者。大家都在翘首以待一架承载着特殊使命的飞机,等待一位肩负着伟大历史使命的人的到来。
  上午十一点,北京机场的上空远远的飞来了一架飞机,当飞机终于稳稳地在跑道上停稳的时候,以周总理为首的所有欢迎人员都已经站在了跑道前的平地上,面带微笑,目视着机舱门口,向即将走下飞机的人鼓掌欢迎。
  机舱门在万众瞩目下缓缓打开,第一个走出来的正是身穿灰尼大衣,面带笑容,向所有人招手示意的第三十七任美国总统尼克松。随后走出机舱的是身穿一身鲜艳大红色尼大衣的尼克松夫人。
  美国总统初次访华,成为1972年新年中,中国政局之中最重要的头等大事。因为,这是中美两国相互敌视、互不来往长达二十多年之后,两国领导人首次放下成见,走到了一起合作商谈国家大事。这次跨越深海大洋的见面,整整耗费了双方二十多年的时间,这条路,走得很漫长,很艰难!
  高大的尼克松笑容满面的快步走下台阶,在刚踏上中国土地的那一刻,便已朝着迎候在几米开外的周总理伸出了手。周总理穿着灰黑色的尼大衣,挺直着腰杆,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面对尼克松向他远远伸来的手,并没有急切的朝前迎去,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移动,直到尼克松来到自己近前的时候,他才伸出手去与尼克松相握,不卑不亢的态度,得体的姿势,引得所有在场的记者与随行人员大为赞叹。
  两方人员互相经过简短的致辞介绍后,尼克松在周总理的陪同下,在北京凛冽的寒风中,检阅三军仪仗队。作为北京军区参谋长的邵光武与军区司令员李德生一起,站在三军仪仗队之后,注视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看着那个高鼻深目的美国人从仪仗队前缓步走过,他们都沉默着,心情是很复杂的。
  作为一个打仗打了一辈子的革命军人来说,美国人一直都是邵光武最不陌生的战场对手。对美国人,邵光武从无好感。即便八年抗战的时候,美国人帮助了中国抗击日寇,可说实话,他们后来从中国索取到的好处,远远比他们付出的东西要多得多!
  从国共战争开始,美国人为了自己的利益,选择支持老蒋,他们给老蒋提供大量的弹药,提供各种新型武器,从枪到炮,军舰、飞机与坦克,不一而足。他的那些战友们,还有难以计数的解放军战士们,就是牺牲在那些武器的枪口与重炮之下,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新中国的成立。
  后来的朝鲜战争,南北朝鲜两国相争,其中又是美国人在其中挑拨离间,妄图坐收渔翁之利。中国志愿军开赴朝鲜,与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进行战斗,又是多少热血男儿倒在了美国人的枪炮之下,毛主席的长子也不幸牺牲。他的许多部下,优秀的作战指挥员,也都从此长眠在了异国的土地之上,与家人永诀,多少家庭因此而支离破碎。
  可以说,美国人与中国人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在他的记忆中,美国从来就是一个欺压中国人,妄图将中国变成他们殖民地的侵略者、殖民者的可恶形象。从一百多年前的晚清开始,美国人就将贪婪的双手伸进了中国,以船坚炮利的武力威胁,逼迫腐败的清政府签定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
  从那时开始至今的百余年间,中国人就饱受他们的欺侮。作为一个与美帝国主义战斗了大半生的军人,邵光武的内心中,很难把这个弯给转过来,很难理解国家要与美国建立外交关系的初衷。如果今天,中国与美国成为了朋友,那么以前牺牲的那么多将士,岂不是连死都死得没有了价值?
  邵光武沉默着,内心有愤恨,有不甘,也有无奈。他很难说清楚自己内心此刻纠结而复杂的心情,只能是看着那美国人在周总理的陪同下走完了那长长的红地毯,检阅完毕三军仪仗队,然后乘上专车驶往中南海。
  晚上,人民大会堂里即将举行招待美国总统一行的国宴晚会。邵光武站在大会堂外的走道上,看着服务员们为晚会正做着最后的准备,忙碌的进进出出时,终于忍不住心头的郁闷,在老首长许世友上将面前发起了牢骚。
  邵光武与许世友早在1938年的时候就已相识,不过分属不同的部队,且邵光武比许世友小十多岁,从资历上讲,两人都还有一定的差距,所以相互间接触的并不多。不过,当时还年轻的邵光武一直都很崇拜这位在大名鼎鼎的少林寺里当过和尚、学过武,身手了得的首长。
  其后的十多年间,两人都在各自的战斗岗位上奋战,并没有多少机会相见。直到1953年朝鲜战争打响,邵光武奉命入朝参战,与许世友率领的部队同在一条战线上,两人才有了更进一步的接触与合作。夏季反攻战役中,邵光武积极配合许世友的指挥,两支部队并肩作战,配合默契,成功的阻击了敌人的进攻,歼敌近万,大大的打击了敌人的信心,为以后几场战役的胜利奠定了极佳的基础。
  自那以后,邵光武与许世友的关系,在一次次战役的合作中越来越密切,互相的了解也越来越深入,两人在朝鲜战争结束回国后,因意气相投,志趣相当,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文革中,身为上将的许世友同样遭到了造反派的严酷迫害,造反派多次叫嚣着要将他枪毙,组成数百人的造反队伍不断冲击他的家和办公室,逼得性格刚烈的他不得不带着部下躲进当年打游击的大别山区,准备武装自卫,与造反派一决生死。
  所幸最后由周总理出面,在毛主席亲口点名保将的有力作为之下,这才阻止了一场后果极其严重的流血事件。而那时,同样被打倒的邵光武正在江西五七干校下放改造,并不知道就在离他不远的大别山里,他的老首长刚刚经历过一次与造反派之间惊心动魄的斗争。
  林彪自爆事件之后,许世友与邵光武一起,成为了首批被平反并恢复工作的老将之一。邵光武回到了北京军区官复原职,而许世友则外放到了其他军区担任司令员。两人自被打倒、分别多年后,终于在这次招待美国总统的国宴上相逢,相见之时自然是感慨万分、无话不谈。
  相比于邵光武对美国总统来访的忿忿不平心态来说,许世友这个看似粗线条,直神经的“烈和尚”将军倒是并没有太多的愤然,而是相当坦然。他听完了邵光武发的牢骚,哈哈一笑,拍着邵光武的肩膀道:
  “老弟,你该改改老脑筋啦!这也是政治需要嘛,没什么过不去的。”
  “不行,不行,这脑筋就是转不过弯来。我瞧见那美国总统,就想到我那些死去的战友,想到朝鲜战场上看到的我们志愿军的遗体,我受不了!”
  “你看你,明明比我年轻,怎么这想法还这么顽固保守呢!主席不是说过,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现在,我们就是要和以前的敌人做朋友嘛!”
  “他们说做朋友就做朋友啊,那我们以前牺牲的那么多将士的血债就这么算了?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我想不通!我不服!”
  “你啊,叫你‘老牛’真是一点都没叫错!国际形势的变化,你也要关注些。知道为什么美国人特意巴巴的跑那么大老远来跟咱们示好?”
  “因为他们在军事上干不过苏联人,国内又陷在越战里出不来,内外忧困,生怕咱们在这个时候在他背后捅他一刀,所以才举白旗跟咱们套近乎。”
  “嗨,老弟,这道理我看你都明白,那怎么还想不通?这正是咱们开条件的最好机会!咱们都是打了一辈子仗的人了,这套路不是和咱们打仗讲的战术是一个道理嘛!”
  “明白是明白,可我就是看不惯那洋鬼子墙头草的做派。得亏苏联老毛子压着他们一头,要不然他们怎么可能在咱们面前服软呢?瞧他们以前那得意劲,趾高气昂的,他奶奶的,想起来就恨得牙根痒!”
  “老弟,咱们是军人,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所以,眼下,国家交给咱们的任务就是和这群美国人打好交道,其他的,你就克服克服吧。你瞧咱,既来之,则安之,等会只管坐在一边陪着喝酒,就当是咱们几个老家伙聚在一起凑热闹来的。其他的,你别搭理不就结了。反正咱和他们的语言不通,说啥都白扯。”
  许世友哈哈一笑,一边大步朝前走去,一边豪爽地说着,口沫横飞,依然一贯的不拘小节。被他唾沫星子溅了一脸的邵光武也不在意,顺手撸了一把满脸,跟在老将之后踱进了会场,看着满场的美国人,不禁暗暗嘟囔:
  “忙了这么多日子,就为这些吃白食的洋鬼子。他奶奶的,现在还要坐陪,还真不如回家跟儿子一起吃呢,那还痛快些,跟那帮人,真没意思!”
  
  就在邵光武不得不耐着性子陪同美国访华团在北京各处参观会谈的时候,邵家韵在陕北高原探亲的假期也到了最后一天。尽管她不愿意那么早就回去,她还想多和于业成呆上几天,可是革委会批条上的时限又不得不令她收拾好行装,告别于业成,返回北京。
  这天一大早,送她回县里的军车已经按照约定等在了塬上。因为天色尚早,村子里还没有人走动,显得很安静。为了在离开的时候,不会太伤感,邵家韵没有将自己今天就要离开的消息告诉村民们。所以,来送行的人,只有于业成与赵玉声。
  赵玉声平时虽好插科打诨,但在关键时刻,还是很明白事理的人。他把邵家韵送到了知青大院的门口,便止了步,与她挥手笑别,将剩下的那段并不长的路,让给了需要话别的恋人。
  于业成一手拎着邵家韵的背包,一手拉着她,默默地朝着村口走去。可能是因为两人心里都有些难受,所以一路无语,只是将对方的手,在自己手心里攥得紧紧的。来到村口,于业成瞥了一眼不远处停在塬上的军车,这才真正觉得与她的分别就在眼前,心不由得一紧。
  他低头看着邵家韵,寒风将她包裹在围巾里的小脸和鼻子吹得通红,看起来更加的楚楚可怜,令他心头忍不住涌出许多的怜惜与不舍。他将拎着的背包替她背上,然后又替她戴上厚厚的手套,深深地看她,低声道:
  “路上小心。回去之后,记得写信,再忙都不许忘记!知道了么?”
  “知道了。”
  “回北京之后多吃一点东西,把自己养壮实一点,太瘦对身体不好,抵抗力会下降的。”
  “知道了。”
  “替我谢谢邵叔叔,若是他有时间,方便的话,就请他来陕北看看,我也很久没见他了。”
  “好,我会告诉爸爸的。”
  邵家韵每回答他一句话,都会很用力的点头,仿佛在向他下着保证。她的视线在他脸上来回的打量着,凝望良久。尽管他的病已经痊愈,可气色依然不是最好。她有些不太放心的嘱咐道:
  “我在北京,生活还好过些,这里条件这么艰苦,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让自己病了。要是缺什么,一定写信告诉我,我会立刻给你寄过去的。”
  “我会的,你不用担心。”
  “还有,申请去探望于伯伯的信,你要坚持写下去,我会让爸爸去找找他的老朋友,看能不能替你说说话。要是能通过批准的话,我要和你一起去看于伯伯。”
  “申请我会一直写的,只是,邵叔叔那里,让他千万不要勉强。他才刚恢复工作,不要因为我而又让造反派抓到了把柄。那样的话,我会于心不安的。”
  “我知道了。”
  邵家韵原本还想要再说上几句,可忽然这时,从身后不远处窑洞的顶上,传来了几声吼得挺象样子的陕北民歌,两人都不由得侧耳细细地听了起来: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有句话儿留,手拉着那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哥哥我走西口,小妹妹她实实在在留,手拉着那妹妹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袖。
  痴心的话儿说不够,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等着哥哥回到家门口。
  哥哥你出村口,小妹妹我有句话儿留,走路走那大路口,人马多来解忧愁。
  哥哥我出村口,小妹妹你别担忧,将咽下那离别愁,劝妹莫把眼泪流。
  紧紧地跟在哥哥身后。
  难舍难分我不忍走。
  虽有千言万语也难叫你回头,等着哥哥回到家门口。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苦在心头,这一走要去多少啊时候,恨你也要白了头。
  哥哥我走西口,小妹妹你别难受,无论要去多少时候,妹妹总在哥哥心头。
  紧紧地拉着哥哥(妹妹)的手,汪汪的泪水肚里流,岁岁年年我也要等你到白头,身死也要回到家门口。
  ……”
  他们都听出来,正在某位老乡房顶上拼命干嚎着的人,正是赵玉声。听到这时不时走音的歌声,邵家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才还有些忧伤的离别气氛顿时被这走调的歌声冲淡了几分。赵玉声还在窑洞顶上忘我的歌唱,走调的怪音扰得村子里的鸡鸡、狗狗都跟着凑起了热闹。
  一时间,他唱,狗叫,鸡啼,连带还有小婴儿被惊醒的大哭声,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夹杂在了一起,把原本一首情意绵绵的歌曲搅得充满了喜剧色彩,听得邵家韵乐不可支,笑得花枝乱颤。
  可是,于业成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反而喉间满是涩涩的苦味。那歌声,何尝不是在诉说着他的心声,字字句句,都仿佛说在了他的心尖上。与心爱的人分别在即,再见亦不知又会是何年何月,亦不知他们之间是否还有将来,
37、第三十三章 ...
  许多的惆怅在这一刻一齐向他袭来,让他惴惴不安,如何还能笑得出来?
  看着身前还在大笑不已的邵家韵,一股难耐的烦躁之感顿时从心底里升腾而起,压抑许久的情感,终于在此时冲破了理智的禁锢,喷薄而出。他一步上前,双臂一伸,便将她紧紧地揽入自己怀中。
  就在她有些意外地抬头望他,想要开口说话的刹那,不带丝毫的犹豫,他飞快的低下头,准确的寻到了他渴望了很久的双唇,狠狠地吻了下去。当他紧搂着她,用力的吮吸着她柔软的唇时,耳畔似乎听见了她柔媚的一声低吟,顿时令他热血沸腾!
  真的,真的不想就这样放开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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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四章 ...
  1972年2月底,美国总统尼克松代表美国政府与中国政府在上海发表了《上海公报》,公报中,美国确认了一个中国的原则,并且同意中国提出的“反对霸权主义原则”和处理外交关系上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尽管中美两国双方在很多双边问题上依然存在分歧,但公报的发表,为中美关系进一步发展创造了极其有利的条件。
  从此以后,中美关系进入了一个令世界惊叹的新纪元。从1972年2月21日到2月29日,美国总统在中国的这一个星期,被外国媒体形象的称为“改变了整个世界的一周”。
  然而,当时却没有人会想到,就是这“改变了整个世界的一周”,对周总理来说,几乎是用后半生生命作为代价的。没人会想到,就在他在自己的人生征途上,创造出一个个永恒而经典画面的同时,病魔的阴影正悄悄的向他靠近,侵袭……
  1972年5月12日,周总理的保健大夫在为周总理做每月一次的小便常规检查时,发现了可怕的癌细胞。从文革开始,到现在的6年间,已经有许多位国家领导人身患癌症去世,对每一位医生来说,看见癌细胞,就等于是看见了死神在向所有人招手微笑。他们一次次的在死神面前束手无策,眼看着一位为敬爱的领导人在漫长的痛苦中被死神夺走生命,医生们的心情是沉重而无奈的。
  现在,他们居然又从最敬爱的周总理身体里检验出癌细胞,这对所有医护人员来说,都象晴空霹雳一样,令他们难以接受。他们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长年超负荷的工作,还有那些时不时朝周总理飞去的明枪与暗箭,是他致病的最主要原因。
  癌症,癌症,为什么会是癌症,这么可怕的疾病,为什么会出现在总理的身上?!周总理的身上寄托着全国人民最大的期望。所有人都知道,这么多年,是他一直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苦苦支撑行将倾倒的大厦。可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想象,一旦周总理倒下了,谁还能力挽狂澜,谁还能将这个混乱不堪的国家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
  检查出癌细胞后,周总理的医护人员不敢怠慢,立刻拿着总理的小便样本,送往北京医院病理科检查。同时,将该消息一并通报了中央的领导。
  当病理结果报告从医院里送回来的时候,在总理秘书室里等消息的所有人看到那个结果的时候,一下子都一动不动的楞在原地,谁都说不出话,每个人的眼睛都象是被胶水给紧紧粘住了似的,直楞楞地看着那张赫然写着“膀胱移行上皮细胞癌”九个大字的化验单上,再也无法移动。每个人都希望是自己的眼睛看错了,那上面写着的患者名字不是“周恩来”,或者总理得的不是这个病。大家哆嗦着嘴唇,谁也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残酷而令人惊悸、心痛的事实!
  在经过一片死一样寂静的沉默之后,终于,哭声开始响彻整个秘书室,总理的卫士们与医护人员们早已是泪流满面,叶帅面色凝重的站在一旁,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来。曾经受到周总理保护的几位老帅,还有刚刚恢复工作的众多老将们,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纵然他们都是沙场宿将,想到他们的老朋友身染绝症时,也都忍不住老泪纵横。
  邵光武呆呆地在房间一角站了很久,听着满屋子的哭声,忽然大步走出秘书室,跑到了西花厅外的一个角落里悲愤大哭。仅仅是4个月前,他刚刚带着悲痛的心情,送走了因患癌症而去世的老帅陈毅。身患癌症的老帅,去世之前饱经病魔的摧残,在痛苦中离世,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陈老总去世时那瘦骨嶙峋的模样。可谁曾想,总理竟然也会步上陈老总的后尘!也会患上这个可怕的疾病!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上天一定是瞎了眼,一定是瞎了眼,为什么要让这么好的总理得绝症!为什么不让好人长命百岁呢!本以为林彪死了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本以为没有了林彪和他团伙的兴风作浪,国家的秩序会恢复正常。可谁又能想得到,死了一个林彪,竟然又冒出了好几个更猖狂,更无耻的小人在台前幕后的跳来跳去。他们这些人不断的给国家制造麻烦,总理就不得不跟在他们身后替他们解决那遗留下来的一个个麻烦!总理太累了,太累了,终于,被那帮人累得患上了绝症!绝症啊!
  该死,该死,真是该死!臭婆娘!臭婆娘!要不是看在主席的份上,他奶奶的,看老子不活剐了你!
  邵光武流着泪,双眼因为愤恨而气得通红。他将内心无处发泄的愤怒全都化做力气,一拳拳地敲打在青砖垒起的墙壁上,咬牙切齿的咒骂着那个仗着自己“主席夫人”的头衔而四处兴风作浪,惟恐天下不乱的山东“戏子”,对那个女人的作为恨之入骨。
  
  江青,曾用名“蓝苹”,从山东来到上海,曾在上海演过几部电影,也可以说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可是,在上海电影圈里,明星众多,相貌出众与演技了得的人大有人在,象她这样一个没有多少演技,或者说光靠做作的演技与一张并不太美丽的让人记得住面孔的女演员,想要在上海出人头地,根本没有多少机会。
  可偏她不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女人,自然不甘心就这样轻言放弃,于是靠与电影导演炒出一段段暧昧的情史而曾经上过报纸的头条。只是,她毕竟不是蝴蝶,不是阮玲玉,也不是周璇,象她这种小明星的小手段小把戏,很快就被喜新厌旧的观众们忘记,更被业内的同行们所不齿。她,变不成龙,依然是条在黄浦江上掀不起任何风浪的小泥鳅。
  眼看在上海已无立足之地,颇有心计的她便和一群向往理想与革命的女学生一起,跑去了延安,在和花花世界上海相比简直土得掉渣的延安,寻求自己的发家之路。她摇身一变,成了标榜自己是唾弃资产阶级生活,追求高尚革命理念的进步新青年,靠着一些做作的演戏功底,还有那张在十里洋场浸润过几年的面孔,倒是很成功的吸引了当时独身的毛泽东。
  就这样,一来二去的,她成了“毛夫人”,并为毛泽东生下了一个女儿,“主席夫人”的地位,彻底奠定。可又有谁会想得到,她就象是埋在中央政府里的一颗不定时的超级炸弹,经过最初几年的蛰伏之后,终于引爆,很多人纷纷被炸中弹,伤痕累累。
  她是一个与林彪老婆叶群一样,对权利欲有着无比野心的女人。林彪毙命之后,毛主席身心倍受打击,身体情况每况愈下,根本没有多少能力与精力再去管束她,再去压制她。她内心极度膨胀着的权利欲望使她很快就从幕后跳了出来,扯起造反的革命大旗,开始为自己将来能在主席去世之后做“女王”,做“武则天”而迈力的摇旗呐喊起来。
  在她眼里,周总理与一批开国的老家伙们就是她前进的拦路虎,就是她通向“登基”大道之上的绊脚石,所以她和她网罗的几个同伙一起,想尽办法,动足脑筋,为的就是想要将周总理、将所有政治地位、资历都远比她高许多的老家伙们一个个的剔除掉。于是,她不断的找总理的麻烦,不断的为一点点的小事去找总理,甚至打扰总理休息,吃饭和睡觉。
  她的这些举动,中南海里谁不知道她的用心?谁不厌恶,谁不憎恨?可大家都看在主席的面子上,对她的无理,她的挑剔,她的无端寻衅都忍了下来。可谁能想到,他们的容忍竟然助长了她的气焰,就在几天前,她还为了一点点的小事在三更半夜把电话打到西花厅来,要刚刚睡下的总理去为她解决她自己编造出来的无中生有的“偷窃事件”!
  就是因为总理身边有象她这样恶毒心肠的臭婆娘,总理才会被活活地累出病来,累得患上了绝症!为什么上天不把这绝症让那臭婆娘得呢?为什么不让她这个祸害早点死了干净呢?该死的人应该是她啊!是她啊!
  邵光武伤心地抱着头,蹲在地上泪流满面。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可这些年,尽是让他伤心欲绝的事情发生,眼泪,已经流得太多太多。到底,到底什么时候,这个国家里发生的事情才能让他展开笑颜?到底,到底他还要再流多少眼泪才算结束?
  
  数天后,身在陕北的于业成从邵家韵泪迹斑斑的去信中,也得知了这个令他肝胆俱裂的消息。就在那一刻,他也禁不住潸然泪下,泣不成声。周总理的庇护,犹如一把撑开在政局之上的保护伞,挡住了多少外界对伞内之人的恶毒攻击与人身伤害,他以一己之躯,奋力抵挡无数流言与蜚语,在无数对他的中伤与谩骂声中,岿然屹立。人们只要想到国家还有周总理,就还会在心底里留存一丝希望。
  可是,他们都被眼前的惊涛骇浪所蒙蔽了双眼,他们都忘记了被他们寄予无限期望的总理,不是万能的上帝,不是钢铁铸造,也是一个血肉之躯,也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也是一个身心俱疲,勉力苦撑的普通人。
  他们哪里会想到,病魔竟然也会向总理伸出魔爪,病魔竟然要与全国人民争抢总理!悲哀,悲哀啊,这是全国人民的悲哀啊!如果没有了总理,还有谁能保护他们,还有谁能力挽狂澜?还有谁?还有谁?
  周总理的病情,让于业成无法不想到自己的父母,无法不为父母将来的处境担忧。没有了总理的保护,父母的命运就直接操控在那些造反派人的手中。假如没有了总理的制约,他根本不敢想象那些人会如何对待自己的父母。那些丧心病狂的人,连国家副主席都敢陷害,都敢逼迫,他的父亲不过一任副总理,这样的身份与职位,在他们的眼睛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恨,好恨,恨得神魂俱痛,五脏如割。可恨过之后,浓浓的无奈感又将他浑身都紧密的包裹起来,令他无力挣脱。面对父母的困境,他是他们的儿子,可他却根本无能为力,他做不了任何事情,只能困守在这方贫瘠的土地上,除了等待就是等待。
  现在,在他的生命里,仅能守住的,也许就只有小韵,就只有她了。其他事情,他完全无法操控,无法预料,甚至无法想象。即便是所有人告诉他,他必须有希望,必须相信党,可是,事实却一次次的给他打击,一次次的毁灭了心底那微弱的希望。
  如果连周总理都不在了,他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有什么希望,这个国家还会有什么样的希望!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39
39、第三十五章 ...
  1972年,七月流火之际,于业成回到了北京。
  为,奔母丧。
  从得到通知到他收拾行装回到北京,整整五天四夜,他都没有合过眼。他也很想睡觉,因为只要睡着了就可以不用想很多事情,就可以暂时忘记一切痛苦的记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没有一丝睡意,哪怕是坐了好几夜的火车,身体极度疲累,眼睛已经熬得通红,人也满脸倦色,他依然了无睡意。
  当他步下火车,再次踏在北京的土地上时,正是日照当空,阳光最热烈的时刻。肆意而热烈的阳光洒在地上,地面上反射出一片白花花的刺眼光芒。刺目的光线令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眉头皱得紧紧的,连嘴唇都象紧闭的蚌壳一样,微微朝下绷着。
  坐上邵光武派来接他的军车,车子立刻飞速地驶往军区基地。他上车之后,一句话都没有说。这是他此生离开北京后第一次重回故地,这片土地是生他养他的故土,车外的风景是他在陕北时念念不忘的回忆,但此刻,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动容,甚至看不出有点滴感情,他只是木然的看着车窗外瞬间飞过的景色,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与他再无关系。
  只当车从新华门前驶过时,看着满目依然贴满大字报的红色围墙,他的表情才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不再那样漠然,目光变得灼然起来。红墙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是他从小生活成长的地方,是饱含着他欢乐与痛苦记忆的地方。
  现在,他再也不能回到这片红墙里,再也找不回那曾经美好的记忆,再也找不到他的家。自他的父母被红卫兵从红墙里带走,自他被造反派赶出来之后,家就已经没了,亲人也就这样一个个的没了,一切都开始变得支离破碎。就如一面镜子,一旦被敲碎之后,即便再拼起来,也已经是面目全非,伤痕累累。
  车子一路畅顺的驶进了军区基地,在一幢四层小楼面前停了下来。于业成推门下车,第一眼就看见了邵光武激动地朝他大步走来。这是他回到北京后,看见的第一个他最熟悉,也感到最亲切的人。顿时,漠然了许久的心象是一下子被什么击中,一股巨大的痛意从心脏开始朝他的四肢蔓延开来,令他整个人都开始不住的发颤。
  他的双脚象被什么给粘住了一样,无法移动半步,喉咙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扼住,呼吸也变得急促而困难。他大口大口的喘息,想要获得更多的氧气,血液急速的朝着心脏流动,手脚开始变得冰冷,在流火的七月天里,他的身上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邵光武看着面色惨白的于业成,心中对这个再次遭逢家变的孩子充满了同情与怜惜之意,他来到于业成面前,用力的拥抱着他。他想开口说些安慰的话语,可是,他抱着这个身体在微微发抖的孩子,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千言万语,都融化成了那一记记拍击,拍击在了孩子的肩膀之上。
  他知道,人生之中,最悲痛的事情莫过于失去至亲。而这种痛,是任何旁人都无法用语言可以安慰的。他十二岁上父母双亡,四十四岁时妻子去世,他在自己的前半生中,经历过失去至亲、至爱的打击,他知道那种痛是如何的噬骨铭心,如何的令人肝肠寸断。
  任何人的语言安慰都只是隔靴搔痒,唯一可以治愈心灵创伤,缓解哀痛的,就只有时间,就只能靠自己。时间可以慢慢的缓解伤痛,令那块心灵的伤口逐渐愈合,逐渐结痂,最后痊愈。但,心上的那个地方,即使痊愈了,也会永远地留下了一个明显疤痕,那就是每个人心底深处最不能触碰,最柔弱的地方。
  于业成被邵光武用力的拥抱在身前,父亲般的感觉让他更是难过的心如刀绞。他咬紧了牙关,克制着眼中那酸涩的泪意,颤抖着伸出手,同样用力的抱紧了邵光武,如同父子般的两人就这样紧紧地相拥着,两相无语凝噎。
  邵光武仔细的端详了一番风尘仆仆赶回北京来的于业成,见他眼睛里满是血丝,衣衫凌乱,满面风尘,人也又黑又瘦,想到这个孩子这些年来受的苦,不由得心酸不已。他吸了吸鼻子,强颜欢笑,一边亲自带着他朝军区宿舍走去,一边道:
  “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来,我送你去宿舍,你先好好的洗漱一下,换身干净衣服,然后再去送你妈妈最后一程。来,我送你,我送你。”
  于业成轻轻地点头,默默地跟在邵光武身后朝着宿舍楼走去。望着邵光武宽厚的背影,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激。他知道,象他这样的“可教子女”,即使身为“走资派”的母亲病逝在外,他也根本没有任何资格回京奔丧,更不要说能送母亲最后一程。
  今天,他能从千里之外的陕北回来,重新站在北京的土地上,并且出现在军区重地,如果不是邵叔叔极力出面请求,恐怕这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邵叔叔过去一直总是唠叨着自己是老首长的警卫员,就要一直一直给老首长站岗放哨,为此他不惜放弃住小楼,住大房子,也要和于家住在一起。邵叔叔过去还一直总是叨念着,如果不是方大姐及时向承受丧妻之痛的他伸出援手,帮助他照料两个孩子,他一定无法走出那时感情上的低谷。所以,于家就是他的大恩人,他永远不会忘记于家给于他的恩情。
  可是,今天,他作为于家的孩子,扪心自问,邵叔叔做他父亲的警卫员七年,其中固然有同志情,战友情,但那只是一份属于军人服从命令的天职,并不需要他对于家永远存着尽忠报效之心;即使于家曾经在邵叔叔生活中遇到困难的时候伸出过援手,那也只不过是和平时期的举手之劳。
  可正是当年这份上下级之间的质朴之情,正是当年他家的举手之劳,却让邵叔叔铭记至今,感怀于心,以至于在乱世之中,不顾可能遭受牵连的危险,也要倾尽全力的给予回报。
  这份情意,这份乱世之中最真诚的情意,作为于家人的他,根本无法用简单的只言片语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激。俗话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在如此人心不古的乱局之下,哪怕是丝毫的温情都足以令人感到无比的温暖,更何况是这份深厚的心意?
  心跳得很快,快得他有些难以承受。于业成伸手捂着胸口,感觉到曾经冰冷一片的地方,渐渐地被不断涌出的热意所温暖,已经唤醒了那颗几乎要被这寒凉的世界冻僵的心。
  
  黄昏时分,于业成抱着母亲的用黑布包裹着的骨灰盒低着头,默然的走进了军区宿舍楼。夕阳投射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斜斜地拉得很长很长。他一个人慢慢地走在前面,背影看起来是那样的孤寂而凄凉,让他身后的邵家老小都觉得心里很不好受。
  邵光武停住了脚步,注视着于业成的身影消失在了房间门口,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对着身边的一双儿女道:
  “哎,老天不开眼啊!这世道,好人都活活地给混蛋逼死了啊!死者已矣,倒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可你看看,可怜的还不是活着的人?小韵,家良,这些日子你们业成哥哥心情很不好,你们两个可要注意说话的措辞,不要说那些勾起他伤心事的话来,听见没有?”
  邵家韵与邵家良一起郑重的点头。邵家韵看了看那扇紧闭着房门的宿舍房间,回头对着父亲道:
  “爸爸,这次革委会同意业成哥在这儿呆多久啊?”
  “也没说到底多少天,反正能呆一天是一天呗。我这是和主席请示过的,主席不发话,我看他们谁敢开口赶人!”
  “爸爸,能不能想想办法,让业成哥就留在北京?”
  邵光武听了女儿的话,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面露难色道:
  “这个,有点困难。首长的问题到现在都没定性,主席每次提到首长的名字,也不知道为什么,表情就不怎么好看。这次我去请示主席要把业成接回北京奔丧,他老人家也是考虑了很久才同意的。其他的话,我是一点也不敢多提,生怕万一惹恼了主席,反倒对那孩子不利。要是我再提把业成留在北京,恐怕……”
  “可是,您就放心让他就这么回去么?陕北那里是个什么情况,您又不是没见过。于家可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了,万一他在那缺医少药的地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您说,这于伯伯还怎么受得了这种打击啊!于家不就只剩他一个了吗?”
  邵家韵的话,立刻触动了邵光武心底里那最担心,其实也是最害怕的地方。方大姐的死,官面上报上来的说法是因病逝世,可他心里清楚的很,这病逝的最主要原因,就是那些负责看管的造反派,故意拖延治疗时间,最后延误病情导致的!说难听些,就是活活地让病人病死的!这,不就是变相的谋杀么!
  他的那些老朋友们,凡是能活着回来的,很大程度上都算是赶上运气好,林彪死的是时候。他们的问题一得到平反,正病着的马上就给看病,没病的也总算能赶紧离开那鬼地方。要是那林秃子死的再晚些,怕是干校和牛棚里又得病死一批,他又会少了许多的老战友们。
  而今,江西的干校里就只剩下首长一个人了,方大姐一走,首长的心情又如何会好?他们于家,就只剩下首长父子二人,还远隔千里,无法见面。刚才在殡仪馆里,于业成抱着母亲的骨灰盒,脸色白得象白纸,浑身抖得象筛糠,眼看着就要昏倒的样子,可他硬是撑着没倒,眼睛里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旁人看了都说这孩子是心冷,连自己的妈死了都没不哭,可他看了那场面,心里真是忧心忡忡,甚至是忧心如焚。那些人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伤心,这孩子哪里是心冷,根本就是伤心伤得把心都伤碎了!这孩子若是嚎啕大哭,把那伤心都哭出来,他倒还觉得放心些,可这孩子却是连眼泪都没有,生生地硬挺着,要是再这么一直憋着的话,那是真要憋出病来的啊!
  这万一真象小韵说的那样,这孩子就这么憋着伤心回去了,在陕北那儿要是有个什么好歹,他可怎么对得起首长,对得起方大姐的在天之灵啊!要是再来一次丧子之痛,首长都这把年纪了,可还怎么挺得住呢?
  越想越觉得问题的严重性,邵光武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在宿舍门口的空地上,兀自沉思着踱起步来。邵家姐弟站在一边,看着父亲在空地上来回的走,不停地转着圈,都不说话,生怕他们打断了父亲思考问题的思路。
  过了很久,邵光武还是毫无头绪。他有些气急地直挠头,抬头一看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下来,便对两个孩子道:
  “这件事情不能着急,我得好好想想,怎么也得想个好办法出来。哦,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了,让业成一个人静一静。明天我们再来看他。”
  邵家良点点头,跟着父亲就要走,转头却见姐姐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便纳闷的叫了一声:
  “姐姐,你不走么?”
  邵家韵没有动,视线依然停留在于业成住的那间宿舍的门上。邵光武闻声回过头来,在暮色之中,女儿的表情虽然看不真切,但仅是从她那侧面表露出来的神色与眉眼,与当年她的母亲同他恋爱时的模样如出一辙!他看着女儿,仿佛又看到了早逝的妻子,心中不由唏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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