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峥嵘岁月

佚名(现代)
1、写在前面的一段“废话” ...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开始着手写一篇这样的故事。因为故事发生的年代,或许直到今天,人们提起,还会太过敏感。因为那个年代,是新中国历史上最黑暗,最可怕,最泯灭人性的疯狂岁月。因为那个年代,我自己并不曾亲身经历过。
  一个普通的周六下午,我随手浏览着电视台里的各种节目时,一档人物访谈节目的内容吸引了我。于是,我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把节目看完。当节目完结的时候,我已经是泪流满面,心酸不已。我为自己听到的,看到的东西而感到悲哀,感到无比的感慨,由此,我想写一篇在那个年代中发生的故事,或许入笔的角度是稚嫩的,看法是浅显的,但,却是我内心最真实的写照与希冀。
  
  我要写的是一个与高干子弟有关的故事。我的故事里,有真实的背景,有真实人物做蓝本,但却是许多真实事物组成之后的虚构的故事。它,准确的说,只是一个用来消遣的、打发时间的言情小说。
  当下,高干子弟是中国社会里一群极其特殊的人群。他们处于社会阶层的顶端,大多数老百姓看他们就如同仰望金字塔,永远也看不清他们的真实面目,接触不到他们的真实生活。所以,老百姓们就只能仰望所通过看到的那些皮毛或者边角,来揣测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性情,包括他们那令人羡慕的特权。
  在人们对他们的无数看法中,除了潜意识里包含着无比的羡慕之外,大多数都有些“酸葡萄”的心理在,有诋毁的,揶揄的,批评的,当然妒忌的就更多了。各类小说里,众多作者也不乏将他们作为对象,进行描写与调侃的。
  对于高干子弟的评价,这些年来,被人诟病的越发厉害。只要打开电脑,输入“高干子弟”几个字,跳出的无数的网页中,几乎全是人们议论当今政坛里有哪些高干子弟正在担任国家的什么职务,正在担任哪些富得流油的国有控股大公司的老板云云。
  说者凿凿,听起来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痛恨,可若真往细处深究,无非是带着一些嫉妒,只恨自己为什么没他们命好,可以投胎去那样好的家庭,也能做个高干子弟,享受特权,享受荣华富贵。
  可我替那些恨得牙根发痒的人想想,嫉妒其实大可不必。因为即便这些高干子弟是享受了高官厚禄,享受了特权,这也是人家祖上拿命去拼之后换来的。谁叫你们的爷爷,没在当年天下大乱、士农工商的积极分子们都跑去闹革命的时候,没跟着人家一起去呢?
  当年你们的爷爷安于现状,或怕惹麻烦,或怕丢小命,只乖乖的在家呆着的时候,人家的爷爷们可是拼死在跟国民党的敌特分子做斗争呢,没少流血,没少牺牲。于是,最后活下来的,才得到了一些高官厚禄作为回报,这,本就是在情理之中,根本就是无可厚非的。
  不用老说人家是躺在祖先功劳簿上的人,要说起来,靠祖宗福荫的,又何止那群高干子弟?今天的中国人,有哪个不是躺在祖先的功劳簿上,吃着祖先留下来的老本过活的?光是北京的一个故宫和一条长城,就足以给国家带去多少的外汇旅游收入?靠着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赚钱,这难道不是躺在祖先的功劳簿上吃老本么?
  所以,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情,必是有因果的。高官厚禄不会无缘无故的掉在谁的身上,即便是拍着马,阿谀奉承得来的,那也是要付出一番努力,动足一番心思的,又岂是人人都会,又都愿意做的?还有,高干子弟也不是人人能当得的,其成长岁月中要承受的东西,我们普通人又哪里能知道呢?因此,高干子弟的是是非非,根本不用我们普通老百姓去评说什么,一般拿来在小说里写着玩玩,生活里当话题侃侃也就罢了。真要较真,你这胳膊能强过大腿去?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不是么?
  
  这么一说起来,在言情小说界里,高干子弟文章一向也颇受欢迎,因为这些“高干子弟”们的存在,成就了无数的中国式的“灰姑娘”,在早已没了贵族的中国,高干子弟恰恰是新意义上的贵族代言人。我原本也想凑个热闹,也写一个类似的高干子弟的文章,原本已经动手写了三万多字,可恰在此时,我看到了那个节目,伤感之余,忽然便发现自己太粗俗。
  自己笔下的男女主角的感情发展,实在太过理想化、戏剧化,没有半点真实性,没有丝毫的可能性,甚至太过虚幻。于是,我想,真正的爱情故事,动人的地方只在于两人之间的真情,不是在于男主角有多少金钱可以砸在女主角身上,不是在于男主角愿意用多少特权为博得女主角之心而来浪漫一把,也不是在于女主角有多美,性格有多特别,是不是真的让男主角如此奋不顾身的去爱她。
  真正的爱情,恰恰是在没有那么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物质基础下,单纯的两个人,一男一女发自真心的,单纯的喜爱对方,单纯的牵挂对方,单纯的只想和对方厮守在一起,相伴终生。如果一同再经历过一些必须互相扶持才能度过的磨难的话,那么这样的感情,便更是真正的,美丽的,经得起考验的爱情!
  现代社会里的爱情,掺杂了太多的物质条件,使原本美好的一样感情,逐渐的变味,变色,今人的爱情,比起我们的父母辈来,少了几许真心,真情,多了几许算计和计较。基于这样的变化,人们才越发的更怀念过去岁月里清纯爱情,如〈山楂树〉这样的爱情故事才更令人唏嘘与感叹。
  看了那个节目后,我便推翻了自己先前写的那三万字,决心重新来过。主调依然还是高干子弟的爱情故事,但是,我要写的是一个在物资贫乏,并没有多少特权和金钱可以挥霍的年代,甚至可以说,特权阶级的身份将成为那些高干子弟们挥之不去的梦魇开始的时候,当人变成鬼,鬼变成人的群魔乱舞,横行霸道的岁月里,一个以男主人公为代表人物的虚构的高干子弟,在经历许多人生中的打击与挫折的同时,得到与守望爱情的故事。
  “他”的遭遇是那个岁月里,大多数高干子弟们的缩影,所以,“他”的身上会有很多高干子弟不同遭遇的痕迹。和当下流行的言情小说里的那些可以轻易呼风唤雨的高干子弟们相比,“他”就显得太过卑微,太过无足轻重了。也许这样的故事,不足以吸引人,但我依然想写,想通过自己平乏的文笔,纪念那段岁月中可贵良善的人性之光!
  因为,我看到了即使在那样一个可怕的,混乱的,动荡的岁月里,人性依然可以发出微弱却灿烂的光芒,我看到了善良的呐喊,看到了正义的归处,看到了黑暗永远无法占据天空的真理。在我看来,那段岁月里的人性之光,与二战中无数普通百姓身上曾经发出的人性之光是一样温暖与美丽的。
  
  我不知道这样内容会涉及政治事件的故事,是否会因为内容敏感而遭到封杀,但是,我依然还是想尽可能的和大家一起分享自己的心情,想把这个故事说给大家听。让大家与我一起,在感受人间自有真情在的同时,也不忘再次回顾一下那段曾经发生的岁月,时时明白,这样的历史,永远不要再来。
  言论自由与否,是检验一个国家是否民主的最主要的标准。我无心反党反革.命反人类,更没想过要做一个“愤怒青年”。客观的说,今天的政.党,颁布的各种政策不能说不好,只是参与执行的人与现今的官场,却并不能令国人满意。
  我只在这里说一个虚构的爱情故事,只是对曾经发生历史的一个回顾,一个感叹。
  人,不能忘记过去。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人,允许犯错,但也要知错能改。在不断的改进中,人可以做到更好,社会将发展的更好,国家将发展的更强大。而倘若讳疾忌医,粉饰太平之下,往往只能是病入膏肓,烂入骨髓,其最后的结果必然是自取灭亡。
  新中国成立之后的许多运动,至今大家说起来都还显得讳莫如深,有些运动的真实情况,至今依然无从得知,国内的各种刊物上鲜少提及,教科书本上更是一笔带过。反倒是海外,还有那一国两制的地区,类似的书籍报刊比比皆是。
  随手拿起几本翻翻,就会看到,其中的内容常常令人惊异,咋舌,因为,那实在是一个与国内宣传与既定印象完全不同的一面。如此一来,从国内来的人便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到底那些书里写的内容是否真实,到底那些写书的作者有没有夸大事实,虚张声势,因为没有比较,没有经历,我们无从确认;国家是否真的存在刻意隐瞒,我们普通百姓更是不得而知。
  不过,就在看节目落泪的那天,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暗暗地在想:但若真那样的话,此举与日本矢口否认曾经侵略过中国,又有什么两样?真相,总有曝光的一天,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大方透露,孰是孰非,自有后人评说。
  
  必须要提一句的是,虽然我的故事发生在那个年代,但我是不喜欢那个年代的,甚至而是极其厌恶与憎恨的。十年动乱,带给新中国的,何止是经济、政治、文化上的巨大损失,更是对人性,对人心,对道德基准的一种最彻底的丧失!其带来的巨大影响,实在是比堪称乱世之最的五胡乱华下的神州大地更甚几分。
  在那样一个全民疯狂的年代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极其可怕。亲情,友情,爱情,几乎成了一击即碎的虚幻泡沫,人们的生活里一切美好的东西统统被剥夺了,剩下的只有人性中可怕的猜忌与打击。仿佛一切人性因子中最阴暗,最歹毒的那一面,都在那十年岁月里,完全没有遏制的爆发出来。
  在那十年里,人的命贱如纸,一切法律制度如同虚设。迫害、残害他人身体可以被视做理所当然;打死人可以不用偿命;当街斗殴可以不用坐牢;闯入民宅大肆抄家,可以不负任何责任,烧砸抢打这样的小事更是不在话下……
  工厂停工,为了闹革命;医院不好好为病人看病,是为了闹革命;学校停课为了闹革命,农民们不种田了,也为了闹革命!一个国家的人民,连最基本的各谋其职都做不到,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建设社会主义?简直就只有一个“乱”字可以形容。
  我很庆幸自己没有出生在那样一个天下大乱的岁月里。随着改革开放的进程加快,我的生活和大多数人民一样,过得充实而富足。时光一点点的从我们手里溜走,曾经可怕的回忆都已被许多人深深地藏起,甚至遗忘。但,那段岁月给今人造成的后遗症,却是永远无法抹平与修补的。
  尽管这个国家身上有着太多难以更改的毛病,尽管现在的这个社会畸变得让我无法不怀念儿时那个单纯而美好的年代,但是,我依然爱着这个国家,一如我在奥地利时,只要见到五星红旗就会激动不已的心情。
  那种身处海外时的赤子之心,确实当你身在国内是无法感受的到,只有当你走出国门,踏足在异国他乡的时候,你才能真切的感受到自己心里那颗牵念国家的心!
  谨以此篇虚构的故事,来表达我内心中对国家未来前途的美好祝愿,一并沉痛哀悼所有在那段疯狂岁月中无辜受难的人们,并祝福所有曾经遭受迫害,但却坚强地一路走下来,至今健在的老前辈们,健康快乐。
  最后,在罗嗦了这么一大段长篇之后,再次以本篇故事来纪念曾经在纯真岁月中,人与人之间有过的真实而美好的人性之光,希望我们的社会,可以更多的保留这样的美好,出现这样的美好,并且延续这样的美好!
  
2
2、 楔 子 ...
作者有话要说:在这篇文章开始之前,出于前车之鉴,我必须要强调与申明的是,这不是一篇很单纯的言情小说,因为有着真实的政治和历史背景,而且离今天的年代并不久远,而且内容所涉及的都是今天很多国人都不愿面对提及的黑暗年代,所以,为了文章的真实性,文中不少地方我都参考了相关的文献资料.
这些资料有的是来自网络,有的是来自别人的回忆录,有的是自传,形式不一.
我要说明的是,我的确摘抄了他们文章中一些段落,借鉴了一些情节,因为毕竟我不是当时事件的亲历者,况且,这些事情在当时来说,完全属于中央最高层领导才能知道的高层机密,作为普通百姓是无法亲身体会的,只有这些后来的作者们,以他们的高级干部身份,或者高干子女的地位,得以亲近最高领导人的经历,写出了这些带有怀念性质的著作,我一介平民才能得以一窥几十年前发生的事件原委.
此篇文章的写就,不为什么娱乐,只为单纯纪念一下那个疯狂的年代.为我的父母曾经挥洒过青春汗水的年代做个告别.作为知青子女的我,可以说是那个年代衍生的"衍生品",如果没有文革运动,恐怕不会有知青上山下乡插队这一说,那我的父母就会在上海各自的生活轨迹中走下去,不会在插队时相遇,相知,相爱,那么就不会有我这个人.
尽管他们都抱怨生于五十年代,长于六十年代,成熟于七十年代,困惑于八十年代,茫然于九十年代的他们这一代人是新中国成立后出生的孩子中最倒霉的一代,但是,我想,在他们心里,一定有着属于自己的快乐与幸福.那不是我这个70后的孩子可以理解的.
这篇文章里,一定会有泪水,有困惑,有不解,有痛苦,当然也会有甜蜜的爱情,有笑容,有胜利的喜悦,我觉得那才是真实的生活.
这篇文章里,因为牵涉到许多的历史事件,真实人物,所以必然会有一些摘抄,有一些引用,有不少借鉴,但更多的是我用心的将它们都串联在一起,用原创的文笔把这个故事说的好听些,好看些,让所有不了解那个年代的人,多少都能知道一些历史事件.这是我的初衷,我的愿望.
我承认,我只希望大家能喜欢这个故事,希望大家用宽容的目光原谅我对那些著作中一些文字的引用.不要对我口诛笔伐,我希望用自己的这个故事来吸引大家的目光,而不是靠打无聊的口水仗让大家知道我这个故事.
再次希望大家喜欢我的故事,谢谢大家!
  上篇   文革风云
  
  1969年,全国山河一片红。
  红色,代表着火,代表着热情,代表着吉祥与喜庆,代表着熊熊的斗志,也代表着生命与鲜血。自古以来的中国人,喜欢红色,喜欢它的热烈,喜欢它那鲜艳的颜色背后所蕴藏着的喜庆之意。人们结婚时用它,碰上各种好日子时也用它,似乎它的存在,只为了让世人看到快乐与幸福。
  可人们却忘记了,红色,同样代表着鲜血与死亡!那种刺目的红色,伴随着中国每个朝代更迭时发生的战争、杀戮而越发鲜艳。当历史的脚步进入二十世纪时,这种红色,在经历了数次大小革命之后变得益发刺目:辛亥革命、军阀混战、政党相争、八年抗战、国共内战……
  二十年前,新中国成立,人们都以为天下终于得以承平,国旗上那鲜艳的红色所代表的再不会是流血与杀戮,而是建设新国家的热情与希望。那一刻,全国人民沉浸在喜悦与幸福之中,国庆节上,无数的人民都被那一片代表着喜庆与欢乐的红色所淹没。
  谁又会想得到,二十年后,太平不再,同样的红色却再不是代表着喜庆与希望,而是令人望之生畏的恐怖!红色运动,在鲜血中夹杂着各种运动的口号和近乎疯狂的偶像崇拜,以雷霆之势,迅速席卷了整个神州大地。
  红色,因为国内阶级斗争的风起云涌而变得再次刺目。红色,成为了人与人之间,阶级划分的重要标志。红色,代表着数不清的流血与死亡,它最终成为了国旗上鲜艳红色的祭旗,泫然欲滴……
  
3
3、第一章 ...
  中南海怀仁堂旁的一条胡同里,有个偌大的院子,里面住着于、李、贺、陈四户人家。这四户人家的户主,身份特殊却又平易近人,他们都是分管各个部门的国家副总理。从解放后开始,这四家人家便被安排到了这条小胡同里,从那之后的十多年间,一直住在一起。
  因为他们同为革命时期的坚定战友,又是新中国建成后的亲密同事。因此,四家人的感情和私交非常好。四户人家的孩子们从小在这个院子里长大,相互之间亲如兄弟姐妹,彼此友爱和睦。
  就在这条胡同的胡同口,住着一户邵姓人家。院子里的那四户人家都和这家人家关系极亲,彼此之间也是常有来往,孩子们总爱互相的跑来跑去串门,蹭吃蹭喝,学习在一块,玩在一块,乐在一块,就是有时一起淘气闯祸了,挨骂也在一块。
  唯一和那四家户主身份有所不同的是,这家人家的家长不是国家副总理,而是曾经担任过大院中于副总理身边长达七年的警卫长,现任解放军陆军某军的参谋长。
  这位邵参谋长小名柱子,出身贫农,老家在湖南凤凰山深处,用他自己的话说,祖上十八都是给地主种田的佃户。十二岁上父母双亡,因不堪当地地主的欺侮与压榨,便与几个小伙伴一起逃出了大山,投奔了部队,经过几年的学习与锻炼,从此成长为一名意志坚定、不怕吃苦又踏实聪明的革命战士。
  自他参军之后,因胆子大,打起仗来不要命,每次都冲在先锋打头阵而屡次在战斗中立下战功。二十四岁上,就已经做了连长。后来,他被调去跟在于耀光身边做警卫排排长,这一做就是七年。就在调去做警卫排排长的那一年,于耀平给没有大名的柱子起了一个响当当的大名——邵光武。
  到了打国共内战的时期,邵光武主动申请去野战部队参战,跟着刘、邓两位首长,一路从长江以北,打到长江以南,最终将老蒋赶去了台湾。他的军职也是随着蒋家军队的节节溃败而一路高升,到了新中国成立后晋升军衔时,他因战功卓著而被晋为少将,领某军参谋长一职。那一年,他是众多将军中最年轻的一位,时年四十八岁。
  也许是儿时困苦的经历和九死一生的战争生涯,给他人生成长带来了很重要的影响,所以他的脾气又耿又直。只要是他认定的道理,认准的事情,就是九头牛来拉,他都不会回头。连毛主席都对他的这位半个老乡的臭脾气而忍不住要摇头而笑。
  当年邵光武被擢升为参谋长时,军区上根据他的军衔级别,本已安排给他一处大而宽敞的上下两层的院子住,可当他听说了老首长住在中南海里一处普通的四合院平房时,便死活不肯去住那小楼房,无论如何都要搬去和老首长一起住,说是要继续为老首长担任警卫工作,哪怕胡同口的那间院子房子不多,而且还又窄又小,他也绝不在乎。
  这“住房风波”当时闹得动静挺大,不管谁来连说带劝的,他就是一句不听,咬死了就是要和曾经的老首长住在一个胡同。最后还是周总理出面,笑着将这件事情报给了毛主席听,毛主席听了,只是点头一笑,说了句:这是个忠心的人,懂得知恩图报。好,既然他要住,就让他住吧。
  于是,得了“圣旨”的邵光武,乐颠颠地带着一大家子,住进了胡同口的院子里,继续给他的老首长担任警卫工作。因为这事,胡同里的另外三家见了他总忍不住要调侃:跟着老于一家住着,倒是沾了光了,家门口还有一位战功赫赫的少将替他们站岗值班。
  关于邵参谋长这样的故事有许多,中南海里的每个工作人员随便聊聊都能找出一件与他有关的趣事来。因此,时间一长,他便有了一个“老牛”的外号。不过,别看这“老牛”在人前是一贯的牛脾气,性子来了是谁的面子也不给。可一回到家,见到自己的宝贝女儿,立刻便是换了一副面孔,喜笑颜开,轻声细语,生怕自己喉咙一响,吓坏了她。
  邵参谋长因为战争的关系耽误了终身大事,直到三十八岁时才由他在部队里的首长罗大元帅介绍,与同在军中服役的中尉、二十七岁的刘燕青结婚。刘燕青出身北京普通知识分子家庭,上过高中,有知识有文化,人也文静漂亮。婚后两人的感情极好,她的温柔娴静常常能在只言片语间让牛脾气的邵参谋长“化戾气为祥和”,因此,外人见了那副阵势,总是免不了要想到那句话——化百炼钢为绕指柔。
  四十岁上,邵参谋长喜得千金,自然是爱若珍宝,于是取名邵家韵。四年后,他又得了一大胖小子,取名邵家良。本是一家四口可以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谁曾想,刘燕青生下儿子之后没多久,就因产后感染造成大出血而去世,年仅三十六岁。
  爱妻的猝然离世给邵光武的打击很大,伤心欲绝之时,看着嗷嗷待哺的儿子,与尚在懵懂的女儿,他便下定了决心从此不娶,一定要将爱妻留给自己的一双儿女抚养成人。那时,多亏了胡同里的四户老邻居的鼎力襄助,方才使得粗手粗脚,没有多少育儿经验的邵参谋长度过了最初的难关。
  大家轮流照顾着他的一双小儿女,吃饭穿衣,呵护的无微不至,大些懂事了的孩子们也常常自告奋勇的来照顾邵叔叔家的弟弟妹妹。老首长于耀平的妻子方大姐,因为自己生的是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平素就特别喜欢邵家的女儿,总没事喜欢把又漂亮又乖巧的邵家韵抱到自己院子里玩。因此,邵参谋长中年丧妻,她更是在同情之余,对突然失去母亲的一双儿女很是心疼,只要“老牛”工作一忙,无暇照顾孩子的时候,她便将两个孩子接到自己家里,悉心照料。
  时光如梭,眼看着邵家的女儿与儿子象吃百家饭一样的长大了,邵家韵的容貌越长越象她的母亲刘燕青,而邵家良的容貌则越来越象他的父亲邵光武。大女儿不过十多岁,就已经出落成了个美人坯子,小儿子虽然还不到十岁,但那虎头虎脑的模样,看着倒是十足的英气。
  “老牛”每每见到女儿酷似其母的面容,总是忍不住要想起早早过世的爱妻那深藏于心的音容笑貌,对女儿乖巧懂事更是心生怜惜。所以,在女儿面前,即便是再牛气的邵参谋长,也不由得要敛了几分脾气。
  孩子们一点点的大了,“老牛”身上的担子也轻了许多。他原本想,就这样和孩子们一起平静的生活,将来看着他们成家立业,娶妻嫁人,他再为国家,为军队工作几年之后离了休,也好过上含饴弄孙的日子,从此如闲云野鹤的,倒也是件乐事,爱妻在天有灵,也会感到满足。
  可谁曾想,天有不测风云。没等他的这些小小愿望付诸实现,国内政坛突然风起云涌,天地在一夜之间变色。一场谁都不曾料想得到的政治运动挟着凌厉肃杀之风,扑面而来,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毫无防备。
  
4
4、第二章 ...
  1969年二月,春节刚过,北京的天气寒冷依旧,丝毫没有转暖的迹象,冬天仿佛还想最后再逞一把威力,怎么也不肯走,一个劲的呼呼地往大地上灌着寒风,吹得人瑟瑟发抖。可是,革命的热潮却丝毫没有因为天气的寒冷而减弱,反而在神州大地上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红色的领章、袖章,红色的《毛泽东语录》,红色的革命大旗,组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凭着“一腔剩勇追穷寇”的勇气,誓要追随毛主席,将大无畏的革命精神进行到底的宣传与口号,刺激着每个年轻的红卫兵们的神经,撩拨着所有崇拜毛主席的革命小将们的心弦。
  一天傍晚,贺家的公务员老吴急冲冲地走进了胡同口邵家的院子,额上汗涔涔的,面色显得焦急而紧张。邵光武正在院子里站着想事情,一见他这副情景,知道一定是出了事,于是忙将他迎进了屋子。
  刚进了屋,关上门,老吴便压低了声音急道:
  “就在刚刚,刘家的孩子们被中南海的红卫兵给撵出了家,撵出中南海去了,家也给抄了,拉走了一车的东西。刘家三个大一点还在上学的孩子都不准回家,一人只准带一个铺盖卷,一辆自行车,直接给送到各自的学校里关着。最小的孩子还在上小学,只能和家里的保姆一起给赶了出去,她们俩都没地方可去。
  邵参谋长,首长得了消息,赶紧让我来跟您说一声,看眼下这个形势,必定越来越糟。刘家都让人给抄了,您这里还是要早做准备啊。”
  “啪”的一声,邵光武闻言,登时火起,脸色立刻一沉,手重重地拍在一边的桌子上,大怒道:
  “这还有没有王法了?!国家主席的家,是能让人说抄就抄,说赶人就赶的?!那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成天拿着鸡毛当令箭使,无法无天,把个好好的国家闹的乌烟瘴气,简直就是混帐到家了,真该拖出去枪毙!!”
  老吴在贺家工作了许多年,素知“老牛”的脾气,也猜着他会为此而忿忿不平。可虽自己心里也赞同他的话,但时下这种险要的情势,最忌轻举妄动,本就是怕祸从口出,即便抱着什么不平,又岂是能轻易说出口的?于是连忙低声劝道:
  “参谋长,参谋长,您可小声点!这样的话,万万说不得!要是让那些红卫兵们听见了,可是了不得啊!”
  “听见就听见,我会怕他们?什么东西!有本事他们把我也抓了去,直接送到毛主席面前!就是当着毛主席的面,我该说还是要说!”
  “您呀,也别说气话!没时间啦!就算您自己不怕,可您也要想想孩子们。若是您真让那些人给弄走了,两孩子可怎么是好?!他们还那么小,小良才八岁啊,谁来照顾他们?您呀,可要多想想,别光顾着发火了,赶紧让小韵把小良接回来,一起把家里的东西收拾收拾,该丢的丢了,该烧的也烧了。万一真要躲不过,他们来抄家,好歹也没留什么东西给他们当话柄,这才是当务之急!我先走了,还得回去通知其他人呢!您可保重!”
  冬末的天气,依旧寒意逼人,老吴不知是心急还是担心,已是捂出了满头大汗。他顺手撸了把脸,朝邵光武点点头,便急冲冲的往胡同深处的大院而去。邵光武目送老吴离开,沉思良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情极其沉重。他望着窗外逐渐西沉的太阳,喃喃道:
  “主席,您说要‘天下大乱’才能达到‘天下大治’,可是如今天下真的大乱了,您这大治,还治得了么?”
  
  事态变化的太过迅速,甚至远远的超出了人们的预料。如野火烧干草一样的革命运动,从北京一路高歌猛进的烧到了全国各地。在革命小将们的狂热造反下,许许多多的领导干部纷纷被打倒。许多地方领导和军政要员被红卫兵们拉出去批斗,残酷的人身伤害与攻击,使得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们不堪受辱,承受不了非人的折磨,竟被残害致死。
  新中国成立后建立的各级地方政权“一朝覆亡”,各级领导,从中央到地方,陆续被打倒,相继遭到批斗,不少人含冤屈死,最后甚至尸骨无存!即便是国家的中心,在中南海里,大字报和革命宣传标语也是铺天盖地。所有住在中南海里,面临被打倒的国家政要们,都深切的预感到:狂风巨浪即将袭来,他们,将是在这革命的大潮中,最后将被淹没的一片陆地,一叶孤舟。
  果然,就在刘家被冲击后没多久,正月十五还未过完,造反派就迫不及待的来到了怀仁堂旁的这个小胡同,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对胡同里居住着的四户人家进行穷凶极恶的抄家。于家是他们最后要对付的一家。
  中南海的造反派们一下子涌进了早已萧条冷落,遍地狼籍的大院里,一脚踹开了于家的家门,冲进房间里,将于耀平夫妻二人押了出去,造反派们将他们团团围在院子中间,开始批斗他们。
  几个年轻的革命小将一边用力的拽着他们的手,将他们二人的头强行按下,逼着他们弯腰,低头认罪,一边还喊着声势壮大,震耳欲聋的口号:
  “打倒于耀平,打倒资产阶级的走狗!斗私批修!打倒资产阶级专政!”
  就在这些红卫兵气势汹汹的闯进他们家的时候,于耀平的小儿子于业成正在旁边的小屋里教邵家的一双儿女功课。上初二的于业成成绩好,性格沉稳,人也耐心,上小学六年级的邵家韵和刚上小学二年级的邵家良,他们姐弟俩最喜欢的就是放学之后找业成哥哥做功课,听他给他们讲解功课上不明白的地方。因为有的时侯,他讲的比老师讲的还要清楚易懂。
  可是自从运动开始后,北京的大中小学校陆续停课,老师们不是被打倒,就是被批斗,学生们自然也就没有课上,只能呆在家里。虽然没有课上,但于业成好学,不愿意就这样荒废了学业,索性便趁着在家的日子,翻出了哥哥以前的中学课本,一边自学,一边给邵家的两个上小学的孩子教功课,日子过得倒也充实平静。
  当这些人冲进他们家,把于家夫妻二人捉到院子里进行批斗的时候,于业成心里虽然又惊又怕,可他还是清楚的记住了平时父亲叮嘱过他的话,连忙将那小屋的门紧紧地关了起来,插上了插销,拉上了窗帘,带着两个比他还要小,还要害怕的邵家姐弟,躲在了墙角,闭紧了嘴巴,不敢出声。
  屋外是此起彼伏的怒吼声,叫骂声,还有间歇传来的“噼噼啪啪”的仿佛在用什么抽打人身体的声音,听得屋里的三个孩子胆战心惊。邵家韵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批斗,碰到这样的阵势,惊惧交加之余,手心里满满的全是汗。她死死地抱住了弟弟,生怕他听到那些声音感到害怕,于是将他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前,捂住了他的耳朵。
  “于耀平,你说,究竟你和第一走资派之间有没有做过反党、反革命的事情?”
  “平时你就喜欢打牌,养花,这些都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你作为一个□员,怎么可以腐化堕落去做那些事情?!”
  “去年出访阿尔巴尼亚,你和一名法国记者亲切握手,你这是里通外国的无耻行为,是背叛毛主席的行为!你快老实交代,到底还做过什么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的事情?!”
  ……
  院子里那些激情四射的革命小将们七嘴八舌的质问声,还有父母亲那低沉却坚定的回答声都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小屋,眼见父母受此屈辱,而他却无法挺身而出,救助他们,只能躲在这里,听那些人辱骂、诽谤甚至殴打父母,于业成悲愤莫名的浑身发抖起来。
  自从革命运动爆发以来,他虽不过只有十几岁,可依然亲身感受到了这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身边的叔叔伯伯接连受到了冲击,家里的气氛也是一日沉重过一日,班级里的同学也因为各自“狗崽子”、“黑帮子女”的身份而随着运动的发展一天天的变少。眼看着事态越发恶劣的发展,他知道,这样的日子,迟早有一天也会降临到自己的身上。
  今天,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幕还是来了!
  邵家韵明显感受到了紧贴着自己的于业成身体在发抖,她转过头去,就见他的下巴一抽一抽的,双手紧握成拳,眼光死死地盯着窗帘上留有的一条缝。顺着那道缝望出去,她见到了几个年轻的红卫兵,正在用力的拿布鞋的底子抽打着于伯伯的脸!于伯伯的嘴角已经被打出血来,脸肿得老高,原本花白的头发被那些人抽打得左右乱飞!
  看到那一幕,她几乎忍不住要哭出声来。她觉得这个世界怎么一下子变得那样奇怪!为什么那些看起来比自己才大不了几岁的哥哥姐姐,会那样凶狠对待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于伯伯都快要六十岁了,他们怎么可以那么狠心的下手去打骂他呢?
  于伯伯和方婶婶,他们是那么和蔼可亲的人,对自己和弟弟这两个没了母亲的孩子都那么亲切,明明他们就是好人啊,可那些哥哥姐姐怎么可以这样打他们,骂他们呢?
  邵家韵的鼻子很酸,眼眶里蓄满了伤心的泪水。她不忍再看下去,将头转开,想到同在这条胡同的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被那些戴着红袖箍的哥哥姐姐们如此对待,一想到那个可怕的画面,抱着弟弟的她便忍不住默默地落泪。
  于业成眼看着那些红卫兵们打骂自己父母,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脑,喉间仿佛有种巨大的冲动,想将心底里的痛苦和恨意对着那些人吼出来。
  可他张了张嘴,想到父亲一再叮咛与嘱托的话,最终还是强忍着胸中如被火烧一样的痛楚,咬牙按捺住了想要冲出去,狠狠揍那些红卫兵的冲动。听到身边的邵家韵低低地哭泣声,他转过头去,就见她也抬起泪眼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她已经哭红了的鼻子和眼睛,还有眼神里流露出的哀戚,让他就在那一瞬间,勾出了心底里最柔软的一面,眼泪也禁不住落了出来。
  他一把将她和小弟带进了自己胸前,紧紧地抱着,就好象是抱着生命里唯一的救命稻草,唯一的精神支柱,怎么也不愿意放手。在这样一个可怕而又难挨的艰难时刻里,他需要一种感情来安慰与支持,他需要用这种感情来寻求心灵上的安宁与镇定。
  抱着胸前柔软纤细的身体,他的心仿佛得到了一些平静。他双眼几乎冒火一般的再度将视线定格在那些殴打辱骂着自己父母的红卫兵身上,他告诉自己,反复的告诉自己:
  我要看,我要看,我要好好的看清他们每一张脸,我要看到底,我要把这场批斗看完,我要把这一切都永远的记在心里!我会永远的记得你们!永远不会忘记!
  
5
5、第三章 ...
  对于耀平的批斗结束后没多久,曾担任国家副总理职位的他便被彻底的打倒了,他被软禁在了自己居住的小胡同院子里,不能随意外出。而他的两个儿子,此时并没有被赶出家门,赶出中南海,也还是和于家夫妇二人住在一个院子里,只是不能随意靠近父母被软禁的北屋。
  那天得知老首长被红卫兵批斗的消息后,邵光武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了很久很久的烟。老首长的遭遇,他何尝不是心急如焚,何尝不想出手相救,可是,他此刻在军队中也已经没了说话的分量,早就被造反派们逼得靠边站。若不是他是出身贫农,是最最典型的无产阶级,腰杆子硬,底气足,还有在军中多年立下的赫赫军功,恐怕他也早就被人打倒了。
  说起来,能一直在中南海里熬到今天还没有被红卫兵来冲击的国家干部,他算是凤毛麟角。仔细想想,这会不会与当年毛主席说过的“他是一个忠心的人”有些关联呢?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掉以轻心,还是每天按时带着警卫员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去看大字报。
  数月前,他还是脾气火爆的“老牛”一个,可现在,只要一想到老吴说的那些话,他便再不敢轻易的发脾气。是啊,他还有两个没成年的孩子要照顾,岂能只顾自己一时痛快,而置他们的处境于不顾呢?
  革命运动进展到今天,已经快三年了。他认识的人里,大多数都被打倒,不是关在监狱里,便是下放到牛棚,再有便已是天人永隔。与他们相比,他的境遇实在属于太好了,还能和孩子们住在一起,还能有随意进出的人身自由。如此一来,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只是,他的心里感到异常的难受。他恨自己枉担了“老牛”的外号,恨自己没有冲冠一怒的勇气,恨自己没有能力向毛主席谏言,恨那些惟恐天下不乱,残害他战友的王八蛋。可他,对此却无能为力。于是,向来爱说话,脾气火爆的人不说话,不发脾气了,他能做的,只能是等待,沉默的等待,等待这一切结束。
  
  胡同里万幸的是虽然来过红卫兵,开过批斗大会,却没有派红卫兵进驻这个小院,这就给了邵光武偷偷前去探望老首长一家的机会。一天,他没带警卫员,让公务员带着儿子守在家里,他只带着女儿一起,趁天色发暗时,悄悄地摸进了胡同。刚进院子,就见于家小儿子于业成手里拿着一些书正要去严禁闲人靠近,软禁于家夫妻的北屋。
  于业成一见来的是邵参谋长,便低下头,默默地靠到了墙根边,不说话。邵光武一见,变了脸色,眉头一扬,离着老远几步就跨了过去,轻轻地叫了一声:
  “业成!”
  于业成缓缓抬起头来,眼睛里已是有隐隐的泪光。邵光武见了,连忙弯下腰来,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问了句:
  “都好么?”
  于业成听了这句话,泪水忍不住就要夺眶而出。他心头一热,不住的点着头低声道:
  “都好,都好!”
  邵光武见状,忍不住长叹一声:
  “那就好,那就好!你哥哥被关在学校,一时半刻怕是也回不来,你爸妈这里,可是要靠你了啊!”
  于业成咬着嘴唇,郑重的点点头。邵光武四下打量了一番,见四周无人,于是从自己裤兜里偷偷地塞了一包烟给于业成,低声说道:
  “这是富春同志给我的,他让我问候你爸爸,说是一定要挺住。我们对党的心,对毛主席的忠诚,天地可鉴,毛主席终究会知道的。”
  于业成接过这包烟,感觉接在手里哪里是一包烟,简直就是一块无价之宝。在这么严酷的斗争环境下,每个人都是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这些叔叔伯伯们自己也在承受着非人的折磨,红卫兵们的批斗。可即使这样,爸爸的老战友、老部下们还是这样惦记着他们,关心着他们,给他们打气,鼓励,这种感情不正是“冬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么?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鼻子一酸,又要落泪,可他还是咬牙忍住了,抬头对着邵光武道:
  “谢谢邵叔叔,请您见到李叔叔的是,替我谢谢他,告诉他,爸爸是不会轻易屈服的。”
  “好孩子!到底是老首长的儿子!”
  邵光武用力的抓着他的肩膀摇了摇,就像眼前的人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可以挑起家中重担的男子汉。心中有许多的感慨,无数感叹,可话语到了嘴边,就只变成这么一句。邵家韵站在父亲的身边,一直默默地看着比她年长两岁的于业成。
  就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平素被她唤做“业成哥哥”的人,象是突然长大了许多,就好象他不止大她两岁,不再是个初二的学生,反倒是象极了大人,竟让她看了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想要不自觉的去靠近他,亲近他。
  想着,她便伸手去抓他的衣角,轻摇着,低声唤了一句:
  “业成哥哥……”
  于业成低头看她,见这个小小的人儿双眉微蹙,水汪汪的眼睛瞧着自己,眼神看起来那么无辜而忧心,令他的心一下子便柔软了起来。他朝她扯出一个略带僵硬的微笑,拍了拍她的手,笑道:
  “这里是是非之地,今后可不要随便过来啊。要是因为我们,而连累了你爸爸,就不好了。记住了吗?”
  “我不怕!爸爸也不怕!要是怕,我们今天就不过来了,爸爸,对吗?”
  小人儿坚定而又清脆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引来几声低低地笑声。邵光武眼睛里满是赞许之色的看着女儿,抚着她的头道:
  “好丫头,有胆色。爸爸算是没白疼你!”
  邵家韵得意地对着父亲扬起了下巴,甜甜地笑了。她转过头去,朝于业成粲然一笑道:
  “就是这里有牛鬼蛇神,只要业成哥哥在,我也不怕!”
  
  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胡同大院里再一次来了许多红卫兵,他们叫嚣推搡着将正遭软禁的于家夫妻带上了停在胡同口的大卡车上,说是根据上面的指令,要送去江西某个农场进行劳动改造。根本容不得任何人有什么发问,也不给于家夫妻二人与唯一在身边的儿子告别,那些人连拖带拽的就把他们拉上了大卡车,绝尘而去。
  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完全让于业成没有丝毫的准备。在场还有几个革命小将看到孤身一人的他,凶神恶煞般的冲着他吼道:
  “给你两个小时时间,从这里滚出去!滚出中南海!你一个走资派的狗崽子,怎么能住在这里?!”
  说着,便朝他身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于业成怒视着这群为虎作伥的小人,愤然道:
  “凭什么要我离开自己的家?我爸爸不是走资派,我也不是狗崽子,我没有理由要离开中南海!”
  他的反驳与抗议自然引起了革命小将们的一致愤怒。为了给他一点教训,让他知道自己是无耻的狗崽子身份,于是,几个身高马大的高个子男生一下子便围住了他,开始对他拳打脚踢。他们边打边骂:
  “叫你狠,叫你狠,你一个狗崽子,还敢在我们面前耍什么威风!告诉你,你们这些阶级敌人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叫你狠!叫你狠……”
  当人性集体处于疯狂状态,良知与理智根本无法驾驭内心的邪恶的欲望时,爆发出的巨大魔幻力量可以将人变得不再是人,而成了鬼,成了魔。当一个人在完全不用顾忌法律与道德的情况下,把自己内心最丑陋,阴暗的一面无限放大时,一切令人发指的手段和念头便会应运而生!
  此时,这些年轻人的眼睛里,焕发出的不是青春、善良的光芒,而是嗜血的,凶狠的凶光。仿佛看着倒在地上的人流出越多的血,他们就越兴奋。他们的出身是平凡的,如果没有这场运动,他们的人生就将是普通的,平凡的。
  但是现在,因为这场运动,他们居然可以将拳脚相加在这些高干子弟身上!他们可以随心所欲的侮辱他,打骂他,将他们内心深处那始终存在的对这些高干子弟们的羡慕,妒忌,仇恨,所有的负面情绪统统的发泄出来。这是多么快乐和令人感觉幸福的事情啊!
  于业成佝偻着身体,抱着头,倒在地上,咬牙忍受着这些人的拳脚相向。痛,在身体各处蔓延开来,而心底的痛,比起身上所受的这些痛楚,更是令他肝胆俱裂。血,从他的嘴角流出,从他的头上流出,鲜艳的红色,刺目非常。他死死地盯着那血看,心中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眼光一点点的变得冰冷而凌厉。
  他努力的抬起头,忍着这些人踢打在自己身上的痛楚,将眼前的一张张面孔看得清清楚楚,即便他痛得只能半睁着眼睛,即便他看得不够真切,他依然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一定要看清这些人的凶狠嘴脸,一定要看清,他要记住,他要记住,将来,总有一天,他会从他们身上,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你们等着吧,你们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后悔,今天对我,对我的父母所做的这一切!
  
6
6、第四章 ...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邵光武还是没有回来。邵家韵带着弟弟忧心忡忡地站在家门口,借着昏暗的路灯,伸着头颈等着他们的爸爸回来。她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话要和爸爸说,有很多问题要问爸爸,她觉得,这个时候,只有和爸爸在一起,才能让她的心得到平静与安宁。
  下午,胡同口突然忽忽喳喳的来了一大车的红卫兵,他们一下车,就直奔胡同里的大院而去。
  那种阵势一看就是冲着于伯伯他们去的,她有些担心于伯伯和方婶婶,还有业成哥哥,本来想和弟弟一起开门出去看看情况,弄清楚到底这些人来是要干什么。可家里的公务员张叔叔怕他们出去之后惹麻烦,招来了红卫兵,连忙的锁了大门,将他们姐弟二人挡在小院里,死活都不肯放他们出去看看。
  无奈,他们姐弟俩就只能扒在大门的门缝上,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悄悄地揣测大院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了不多一会儿,他们就从门缝里看见那些红卫兵们五花大绑的将于伯伯和方婶婶押上了那辆大卡车,喊着“打倒于耀平,打倒走资派的走狗”云云的口号,车子就开出了胡同,不知道要把于家人送到哪里去。
  眼见着于家伯伯和婶婶就这样被人给抓走,不知道会有什么样可怕的结果等着他们,只要一想这些,她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可还没等她缓过神来,又见一群红卫兵哥哥姐姐们拖着一个满脸是血的人从她家门前走过。那个人,她一眼就认出来了,不正是业成哥哥么?
  顿时,她觉得心里象是被刀狠狠划过一样,不由得痛恨起那些红卫兵哥哥姐姐们来。她真想问问这些人,到底于伯伯和方婶婶做错了什么事情,要被他们又打又骂,而今还不知道被送去了哪里,生死未卜;到底业成哥哥又做错了什么,这些人要如此凶狠地对待一个才上中学的孩子,将他打的遍体鳞伤,鲜血淋淋?!难道,打人,骂人,欺负人,就是他们口口声声高喊着的“革命”本质?
  公务员小张将两个哭得泪流满面的孩子紧紧搂在怀里,面对这样的情景,他的心里也是难过的说不出话来。孩子们的心情他能理解,他何尝不想去看看于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何尝不想打开门,将那被打的奄奄一息的于家小儿子救进他们的小院子。
  可是,他不能那么做。他是邵参谋长的部下,他在这里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照顾并且保护好邵参谋长与他的两个孩子。今天的情况这么混乱,那些早已疯红了眼睛的红卫兵们,心里根本没有一点仁善之心,心狠手黑,歹毒之极,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就算邵参谋长现在还没有被正式打倒,在军队里还有军职在身,可他们这些人若是想找麻烦,只要喊声口号,抬出革命的大道理来,依然可以正大光明的跑进来,从鸡蛋里挑骨头。到时,万一他们涌进这个没有丝毫自卫能力的小院,最后受到伤害的,不正是这两个孩子么?
  眼下这个乱世,人人自危,自顾不暇,勉力让自己活得如履薄冰都已经是筋疲力尽的事情,更没有人还有余力伸出手去揽下那些可能会有生命危险的事情来。所以,为了邵参谋长,为了这两个孩子的安全,他不容许有丝毫会给邵参谋长惹祸上身的差错发生。
  
  邵家韵站在门口等了很久,也不见爸爸回来。弟弟年纪小,站在她的身边悃得打起了瞌睡。见夜色已深,气温降得很是厉害,为怕弟弟受凉生病,她连忙将弟弟领回屋,让张叔叔带着去睡觉。等不到爸爸回来,她也了无睡意,索性洗了把脸,静静地捧了一本书坐在屋里等待着爸爸。
  过了很久,她把一本《西游记》都快看完了的时候,就听到院子外有声音。她忙披了外套出去看是不是爸爸回来了,就见昏黄的路灯下,走来两个一高一矮的人影。待那两个人影慢慢走近,她定睛一瞧,不禁又惊又喜:来人正是她盼了许久的爸爸和下午被红卫兵打得浑身是血,从胡同里拖走的业成哥哥啊!
  下午的时候见到他被人那样的拖走,不知道究竟会被带到哪里去,他身上的那些伤,会不会得到医治,这些都让她担心的直跺脚。现在见他居然能和爸爸一起回来,她自然是欣喜至极的迎了上去。等她一走近,见到业成哥哥脸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痕时,禁不住红了眼眶。
  邵光武一只手搀在于业成的胁下,借着自己的力,带他一步步地慢慢地走进了院子。公务员小张安顿好了睡着的家良,闻着动静也从屋里出来,一见这副场景,禁不住也倒抽了一口冷气,立刻上前一步,从参谋长的手里将于业成接过,带进了屋。
  小张赶紧倒了杯热水递到于业成的手里,邵光武脱了军帽和外衣,大口地喝光了小张递过来的热茶,道:
  “来,业成,从今天开始,你就安安心心的给我在这里住着!谁说你不配住在中南海,这里就是你的家!赶紧把伤养好,再把自己给养得壮壮实实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记住:只有咱们自己强大了,就再没有人敢随便欺负咱们!”
  邵光武目光炯炯地看着眼前一声不吭的孩子,越看越喜欢,越发的觉得这个孩子将来是个可造之材。
  当他得了消息,赶在那些造反派要把业成送进监狱之前把孩子拦下来的时候,业成满脸都是干涸的鲜血印子,浑身是伤地斜倚在革委会的墙角,无人理睬。他衣服后背、还有裤子上全都是一只只泛着灰的脚印,可见先前没少被人欺负,就连原本好好的衣服也是被扯得东一道口子,西一道口子,破烂地没了衣服的样子。
  他看了,气血上涌,登时大发了一顿脾气。他心里本就对这些革命小将胡作非为,狐假虎威的行为存着不满,又见一个好端端的孩子,竟被这些混蛋祸害成这个样子,哪里还能坐得住?!
  他是老首长的部下,自问没有能力保不了老首长,如今老首长夫妇遭难,那他当然要趁自己还有些力量的时候替他们做点事情!难道就凭他参谋长的身份,还保不了老首长的孩子么?倘若他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了,那还要他头上肩上的领章帽徽干什么!
  越想越是气愤,于是,他也不管那些革委会的人如何阻拦,硬是强行地把孩子从他们手里抢了过来,直接带回了军委会。在军委会,他才不管其他人的议论和指指点点,找来了军医,替孩子处理伤口,又吩咐警卫员给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让孩子换了,特意又让司务长弄了点吃的给孩子,一直折腾到现在才回来。
  一个人的硬气不是靠嘴巴吹嘘来的,而是真正靠自己用实际行动做出来的。他敢拍胸脯的保证说:业成将来肯定是个硬气要强的孩子。军医给他额头上缝针的时候,因为伤口在额角,不能用麻药,他看到业成疼得双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裤子,将裤子揪得全是深深地褶皱,却还是强忍着,没吭一声。一张脸上全是冷汗,脸色发白,依然神色镇定,不见丝毫的慌张。如此的硬气,又岂是普通孩子身上能看到的?
  作为一个军人,他最是欣赏流血、流汗、不流泪的铁血硬汉。尽管老首长家的这个小儿子今年还不满十五,可他已经从这个孩子硬气的表现上,看到了真男人才有的铮铮铁骨。他相信,于业成必然不是池中物,将来绝对会成就一番大事业!
  “邵叔叔,我不能留下来,我会连累你。”
  于业成咬了咬嘴唇,沉吟片刻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从他下午被打开始,他就一直闭口不说话。当他被红卫兵们拖出中南海,关在革委会的审讯室里,轮番被他们审问和责骂的时候,他都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因为他不屑和这些人渣说话。
  直到邵叔叔出现,将他从造反派那里强行带走,在军委会里受到他呵护备至的关怀与温暖时,他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千言万语,任何词汇,都无法表达自己内心此刻最深刻的感受。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到底谁是真心的对你好,谁是阿谀奉承,只有在自己遭逢受难的时候才能真正看得清楚。
  在这样严峻而危险的情况下,邵叔叔不顾自己的个人安危,在众目睽睽之下包庇一个“狗崽子”,一个走资派的“黑帮子女”,已经是给他带去了无穷的后患。倘若自己在他的家里住着,万一让那些早就到处找机会陷害邵叔叔的造反派找到了打倒他的借口,那么,他岂不是成了祸害邵家的罪魁了么?他又怎么对得起小韵和小良?!
  想到这里,他更是坚定的摇头。邵光武见这孩子懂得设身处地为他人考虑,不是个自私而胆怯之人,心里亮堂极了,非但不怕,反而爽朗的大笑道:
  “奶奶的,这些日子净装龟孙子了,什么话都不敢说,那日子过得太憋屈,活得都不象我自己了。我就应该跟‘王胡子’一样,见着那帮孙子就骂,反正我是牛脾气的‘老牛’,谁说什么我都不怕!人本来就该活得坦坦荡荡,咱这一辈子,就图个痛快!
  你啊,什么都别管,就在这儿给我安心住着,我倒要看看谁来找我的麻烦。从明天开始,小张,你给我把院子大门开的大大的,我就在家坐等着他们来。反正自从我靠边站了之后,军里也没什么事情,闲得我正发愁呢,他们真要来找麻烦,我倒索性就跟他们干上一仗,总比被逼着去看大字报强多了!”
  于业成听了他的话,虽然大为动容,可眼光一转,看到站在他旁边的邵家韵,见她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心中一动,想了片刻,还是缓缓的摇头。邵光武是个直肠的急性子,看这孩子怎么总是摇头,心里着急,刚要开口再劝他,这时身边站着的女儿小韵似乎是看出了他心里的顾虑,倒是先说了话:
  “业成哥哥,你就住下来吧。现在你的家没了,就把我们家当成自己的家吧。以前是于伯伯和方婶婶替爸爸照顾我和弟弟。那么现在,我们一家要替他们来照顾你!爸爸不怕那些红卫兵,我和弟弟,也不怕。”
  她的声音又软又娇,但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于业成看着她,看着她清丽面容上挂着微微的笑意,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看起来竟让他移不开视线。明明这是张他平素见惯了的面容,竟会让他看得脸上一热,胸中如小鹿乱撞,最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再看她,连忙慌乱的移开了视线。想来想去,心中一时再也找不出任何可以拒绝的理由,便胡乱的点点头。
  邵光武见状大喜,一拍大腿,连忙嘱咐小张赶快给安排出一间干净的屋子来,好让业成住下。邵家韵也帮着父亲一起,屋里屋外的收拾起来。于业成看着眼前立刻忙碌起来的热情的邵家人,暖洋洋的感觉让他的眼中浮出了隐隐的泪水。
  今天,他在一天之内失去了父母,失去了自己的家,被人百般打骂,千般奚落。同样,又在一天之内,他得到了如父亲一般的父爱,得到了一个温暖的家,得到了真心的关怀与照顾。革命小将们高声呐喊,狂热追求的东西究竟是不是真理,能不能创造出一个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他不知道。但,到底谁才是真正应该被打倒的,他已经了然于胸。
  政治这东西,哼,真他妈的狗屁不是!
  
7
7、第五章 ...
  于业成住在邵家,一边养着伤,一边带着邵家姐弟补习功课,日子过得倒也还算安稳。邵光武私下将“黑帮子女”接回自己家收留的事情,居然再没人提起。没有人跑到他们家抄家,也没有人到他们院子里揪出邵光武开批斗会,一切都很平静,好象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邵光武等了一段时间,见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渐渐地倒也不当一回事,更加安心的让于业成在家里住着。可他的公务员小张却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种太过诡异的安宁,就好象是暴风雨要袭来前的宁静,让人心里不由得要发憷。
  相比于大人们内心的紧张与不安,几个孩子倒是显得没有太多的顾虑。邵家韵和弟弟,每天都在于业成的帮助下,学习课本上的知识。于业成每天自学初三和高中的课程,然后教邵家韵初一、初二的内容,而邵家韵在学校停课的时候已经念到了六年级,所以,教二年级弟弟功课的责任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们三个孩子,趁着当下风平浪静的时候,如饥似渴的学习着书本上的知识,似乎是想将过去荒废了的学业重新拾起来。邵光武在与妻子刘燕青结婚之后,因为刘燕青喜欢看书,所以他当时陆续用工资买了许多书回来,各种世界名著,国内外的各种类目的书籍,只要是新华书店里新出版的,他都一本本的给妻子买回来。因此,当妻子去世后,家里的藏书几乎快有上千本。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书,孩子们得以在“全国山河一片红”的狂躁世界里,寻得了一方安静而平和的天地。每天补习完了功课之后,于业成就会和邵家韵一起,静静地坐在书房里,在阳光下认真的读着书。邵家良还小,识的字不多,有时他们两个就会把自己看到的故事说给小家良听,就这样,三个孩子的心灵和见识就在看书和学习中,变得宽广而丰富起来。
  只有在那个时候,他们的心会格外的平静,脑海里想的只是文学作品里那些美丽的画面,整个人都只浸润在那样的知识海洋中。仿佛天地间,再没有什么政治斗争,再没有什么“狗崽子”,“走资派”,耳边再没有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他们依然还是他们,依然还只是住在中南海里的一个普通孩子。
  一天,三个人坐在书房里各自捧着一本书在看,邵家韵忽然从书本中抬起头来,看着于业成,不解地问道:
  “业成哥哥,红卫兵为什么要打倒于伯伯?我没觉得于伯伯是坏人。”
  于业成抬起头来,表情有些凝重,他没有看邵家韵,而将视线投放在远处,轻哼了一声道:
  “为了给林某人让道。凡是忤逆他的人,对他的地位有威胁的人,都要被清除。所以,他必须要把爸爸,还有很多叔叔伯伯们打倒,不然,他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可,他们以前不都是战友和革命伙伴么?都是在一起打过仗,一起工作的老朋友了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哼,他从来就没把他们当成是朋友,战友,只当成是他的竞争对象。小人!看他猖狂到几时!”
  “业成哥哥,你想过今后要做什么吗?我们都不能上学了,将来能干什么呢?”
  邵家韵支着下巴,眨着大眼睛看着于业成。没等于业成说话,他身边的小弟小家良倒是兴冲冲的举起了手,大声说:
  “我要当解放军!象爸爸一样,专门打坏蛋!”
  邵家韵笑了起来,朝弟弟做了一个鬼脸,撇嘴道:
  “算了吧,解放军才不会要你。我们家里就属你胆子最小,看见老鼠都会害怕,还说要去打坏蛋呢,到时候别吓得尿裤子才好呢!”
  “姐姐,姐姐你最坏了,你胡说,你胡说,我不怕老鼠,哪里怕老鼠了,你胡说!”
  小小的男子汉显然觉得姐姐的这番话,是让他在自己最喜欢的业成哥哥面前丢了面子,心中不依,立刻跳起来,又叫又闹的跑到姐姐身边撒起娇来。邵家韵被他吵得又好气又好笑,更是嘴上也不饶人的回道:
  “看看,看你这副样子,哪里象个解放军?就知道会撒娇,就知道嘴硬,有本事,以后看见老鼠,你别躲到我身后,你敢不敢?”
  小小男子汉撅着嘴,涨红了脸,一脸的犹豫和不高兴,憋了半天也没回答姐姐一个字。于是,他看看姐姐,又看看在一旁笑而不语的业成哥哥,终于恼羞成怒的嚷嚷了起来:
  “哼!姐姐你是大坏蛋,我,我,我不理你了!哼!”
  说罢,使着性子一跺脚,便跑了出去。两人望着小弟的背影哈哈大笑,原本有些沉重的气氛立刻被冲散了不少。笑过之后,书房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被小弟这么一打岔,邵家韵自己都忘记了刚才问过于业成什么话,伸头望见弟弟跑进了厨房,也便不再说话,低头继续看起了书。
  “以前我也想过当兵,可现在,以我这样的身份,怕是想当也当不了了。”
  冷不丁,于业成幽幽地开了口,话语里那浓重的失落,让邵家韵这个旁听者,听得心里一阵阵的难受。他看着她,半天都没有再说一个字。她合上书本,坐在他面前,看着他,努力的从自己学到的那些有限的词库里想要翻找出一些合适的话来安慰他,可是,想了半天,竟发现自己真不知道该如何来安慰他。
  她舔了舔嘴唇,格格楞楞地说着:
  “恩,其实,你也不用这么不开心。当兵只是那么多工作里的一种,再说,保卫国家,也不需要那么多人去做,你也可以做些其他的工作,同样是为国家做贡献的,你说对吧?”
  她的安慰,虽然对他来说,起不了多少作用,却依然让他忍不住想要谢谢她的心意。他抿嘴浅浅笑了笑,没答话,反倒问她:
  “你呢?你想过将来要做什么吗?”
  “我以前就想上大学。想和胖胖姐姐,还有业明哥哥一样,上北大,然后当老师,做一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可惜,现在大学都不招生了,连高考也没有了。我也不知道以后能干什么。”
  邵家韵说完,有些泄气的往椅子上一靠,表情显得落寞而迷茫。于业成见了,心里象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有些心疼,便忍不住走了过去,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认真的说道:
  “你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爸爸以前说过,国家不可能这样一直乱下去,总有恢复正常的时候。只是,我们都要耐心的等待这一天的来临。也许过不了多久,也许要过上许多年。但,希望一定要留着,要留在心里。绝对不可以丢!”
  邵家韵听了他的话,抬头看他,就见他的眼睛里就象是闪着一团火,眼神看起来显得格外明亮而坚定。他一定也是这么跟自己说的吧。他的心里一定也有什么希望在的吧。她望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原本那颗悠悠荡荡的心,就这样踏实了下来。是的,这一天一定会来的,一定会的,无论如何艰难,都不要放弃希望!
  
  就在于业成在邵家平静地生活没多久,饱受创伤的心灵刚刚得到了一些安宁之时,突如其来的一个巨大噩耗又将他推进了痛苦的深渊——他的哥哥,于耀平的长子,正在北京大学物理系念书的于业明,因为不堪造反派的语言侮辱与肢体上的虐待,为向造反派们表明他的父亲是清白的,为了彻底阻断他们不断威逼恐吓自己,想要揭发父亲是走资派的“问题与罪行”的念头,他以死明志,从北大教学楼上跳下,当场身亡。
  消息传来,于业成整个人都傻住了,这对他来说,简直如同五雷轰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哥哥,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北大物理系的高才生,预备党员,团委书记,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如何就让那些造反派给活活地逼死了!!!
  那是他在北京唯一的亲人,那是他的亲哥哥,是他在北京坚持生活下去精神上的巨大支柱。远在江西的父母,哪里会想得到,他们的大儿子,已经永远的离开了他们,从此天人永隔了!而他又哪里能想得到,数月前见哥哥的,竟会是最后一面!
  恨意,对那些造反派的恨意,如滔天巨浪一样朝他打来。这些叫嚣着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疯子,他们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害得自己连亲人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他们……他们简直恶贯满盈,罄竹难书!
  他站在中南海那班驳剥落着墙皮的红墙面前,激动地浑身颤抖,从心底里发出的寒意、恨意、还有绝望交织在一起,将他整个人牢牢地裹住,无法挣脱。他想哭,想大吼,想把内心无数的痛苦,从文革开始以来,受到的委屈,屈辱,统统地发泄出来。可是,他发现,自己已经欲哭无泪。
  在这个世界上,在这里,在北京,他的亲人全都不在身边,死得死,散得散,除了邵家这方最后的避风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有哪里可去,还有什么路可走!他好恨,恨这个世界为什么变得这样疯狂,恨那些靠掀起政治浪潮而兴风作浪的人,为什么连一个清平的天地都不肯给他们。
  他们无意与谁抗争,无意抢夺谁的权利,即使只是那么一点点心灵上的平静,一点点无奈屈从下的回避与忍让,他们为什么都不肯给呢?难道,真的要把所有人,所有挡了他们路的人,都逼死,才算干净,才算高兴么?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默默问自己:这个国家,没有秩序,没有公理,没有人道,甚至连最基本的人性都已经没有了,这样的一个国家,到底还值不值得去爱?当年那么多人前赴后继的流血牺牲后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天下,这样一个疯狂而混乱的国家?
  
  因为闹出了人命,北大的造反派当时也发了慌,把尸体送到医院,可医院一听是被打倒的走资派的儿子,哪里敢收,就连停尸间也不许放。一连送了几家医院,没一家医院肯收,最后造反派只得派人来中南海,捎了一个口信给于业成,说是要他尽快将于业明的尸体自行领回火化,他们不会负责一个走资派的狗崽子的火化工作。
  听到这样的毫无人性可言的歪理,于业成除了冷笑,根本不愿再多说一个字。带着内心中巨大的悲痛,他强打起精神,准备亲自去北大校园把哥哥的尸体接回来。这时,在得知噩耗,同样内心感到无比伤感的邵家韵自告奋勇的站到了他的身边,轻声却坚定的道:
  “我陪你一起去。”
  于业成未及回答,一旁的公务员小张连忙劝道:
  “小韵,外面那么乱,北大现在更是造反派的天下,你一个小女孩子还是不要去那种地方。你爸爸现在又不在,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你让我如何向你爸爸交代啊!”
  “是的,小韵,张叔叔说的对,那里太乱了,北大现在时不时的还要发生武斗。真要打起来,情况会很危险,我怕连我都保护不了你。所以,我不能让你和我去冒这个险,你若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对得起邵叔叔?!这样,我领回哥哥的遗体,再去殡仪馆办好哥哥的火化手续之后,会马上回来。你就放心在家等我吧。听话啊!”
  “我要陪你去。”
  邵家韵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说,定定地看着于业成,嘴里只说这句话。她虽平时是个性格极好,很懂事的孩子,但是在某些方面,与她的父亲邵“老牛”一样,她也有着执着坚韧的一面。只要是自己认定的事情,无论谁劝,都没有用。
  小张和于业成见状,知道再怎么劝都没有用,只能无奈的同意。临走前,小张一路送到大院门口,还是很不放心的叮咛着她:
  “记住了,走道不要走中间,哪里冷僻往哪里走,不要去人多的地方,见到一群群的红卫兵,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看见前面打起来,千万不要过去看热闹,那些人都是疯子,干仗可都是拿真刀真枪的干的全武行,一定要小心,别让他们给伤着了。不要多说话,小心被他们抓着把柄,还有……”
  “知道了,张叔叔,你再这么说下去,天都快黑了呢!”
  “小丫头,还知道拿你张叔叔开玩笑!我担心都担心死了!业成啊,我可把小韵的安全都交给你了,你可要保护好她啊!”
  “放心吧,张叔叔,我会的。”
  “姐姐,姐姐,我也要去!”
  “你不许去,跟张叔叔一起好好在家等姐姐回来。听见没有?不然,晚上姐姐不给你讲故事听!”
  “姐姐……”
  “听话,不要闹,姐姐和业成哥哥去去就回。乖啊!”
  “张叔叔,我们走了,弟弟就麻烦你照顾了。”
  “你们可要小心啊,那地儿不要多呆,事情办完,赶快回来!”
  “好,我们知道了。”
  ……
  于是,在小张不安与担忧的目送下,两个不过十多岁的孩子,就这样一人背着一个“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帆布挎包,离开了中南海,朝着布满了恐怖气氛的北大校园进发。
  
8
8、第六章 ...
  北大,北京大学,一座历史悠久的名校,一个在无数学子心中何其有名的高等学府。或者说,在很多中国人的心目中,那里,是一个让人充满幻想与期望的神圣殿堂。燕园,未名湖,荷塘……能与这些耳熟能详的地方为伴,是一代代学子为之努力学习的目标。每个学生的内心中,都希望有朝一日,能走在北大的校园里,徜徉在这些美丽的地方,聆听国内著名教授们的悉心教学,将来可以用自己学到的知识报效祖国。
  在邵家韵的心里,她同样也把进入北大学习当成是自己的目标。爸爸的很多老战友,老首长的孩子们都在这所大学念书,那些哥哥姐姐抱着书本,面带笑容的走在北大校园里的模样,她小时候见过一次。那个情景,就如同烙印烙在了她的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
  记忆里的北大校园很美,虽然那时的记忆到今天,已经有些模糊,但她依然无法忘记那美丽的一池荷塘。可是,当她和于业成一起再次走进北大校园,眼前所见的一幕,几乎令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哪里还是一座教授学生知识的殿堂,这哪里还是记忆里美丽的校园,这里简直就是一个残害人性的人间炼狱!
  校园内的很多教学楼的墙面上,大字报贴得铺天盖地,一眼望去,硕大的黑色大叉打在一个个人的名字上,满目皆是“打倒XXX”,“XXX是资产阶级的走狗”这样的字眼,看得人头皮一阵阵发紧。
  许许多多的大字报被人贴了一层又一层,全都厚厚地糊在墙上。有的因年代久远或是意见相左而被人撕掉,任风吹得溜溜翻转。有的掉在了地上,被人踩来踩去,校园里简直就是一片零乱狼籍。
  许多建筑物的门和窗子都被人钉上了木板和铁条。远远看过去,就象是置身监狱之中。有的楼门口还象战时备战一样,用堆得高高的沙袋设置了路障和掩体,一看就是为武斗设防所用。
  邵家韵紧紧地贴在于业成身边,手里死死的攥着他的衣角,跟着他亦步亦趋的朝着校园深处走去。就这么一路走来,她看见的一切都让她震惊不已。尽管眼前的事实凿凿,明确在告诉她,北大,此刻早已变成了一座可怕的战斗场,这里是造反派的天下。可她还是没有办法将自己脑海里留有的记忆与现实的可怕联系在一起。
  一些武斗队员拿着粗细不一的棍棒,排着并不整齐的队伍匆匆从他们身边走过,似乎又要去哪里为保卫革命胜利果实而战斗。有的人头上戴着权做钢盔的藤条工帽,可身上穿得却是绿色的旧军装。那样子,工人不象工人,军人不象军人,学生不象学生,看起来显得尤其怪异而另类。
  她抬眼望向身边的于业成,只见他微微下撇着嘴角,眼神显得很阴冷,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看起来他的心情很不好。正是在这里,于业明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作为亲人的他,内心的悲痛必然不是她一个外人所不能真正了解的。
  想到这里,她伸手用力地拽了拽他的衣角,不无担心的望向他。他转过头来,从她的眼神里看懂了她的担忧,脸上的表情不由得缓和了一些,扯出一个浅浅地笑容,低声道:
  “放心,我没事。”
  此时校园内行人稀少,每个经过校园的路人无不神色严峻,行色匆匆。文革开始至今已近三年,这个时候的气氛已经全然不似文革初期时,学生们蜂拥在楼前看大字报时那样的热闹拥挤,偌大的校园已是一派残败冷落。
  曾经热闹而洋溢着青春气息的校园里,冷冷清清。树荫下,小道旁,荷塘边再也听不到学生们朗朗的诵读声,再也看不到老师与学生们亲切问候,悉心指教的画面。无形之中,仿佛校园的每个角落都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让人觉得心情沉重。
  终于来到了物理系大楼前,物理大楼是北大造反派聂氏一派的大本营之一,是他们的武斗基地,因此他们看到的是一幅更森严壁垒的景象:
  整幢大楼又灰又黑,楼前没有人,显得很冷落。大楼底层所有的窗子全用木板钉死,大门用铁条铁板钉住,只留一个窄小的进口供人进出。大门前用沙袋堆的工事高高的,楼体墙上污迹斑斑,伤痕累累,一看就是曾经经历过很激烈的武斗。
  邵家韵自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住在中南海里。即便是在革命运动进行的如火如荼的时候,她也从来没在中南海里见过真正的大规模的武斗阵势。乍然见到如战场一般的备战场面,她不禁心中紧张起来。仿佛是感应到了她的紧张,于业成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走进了物理大楼里。
  楼内很安静,他们的脚步声带着沉沉的回音成为了唯一的动静。长长的楼道里没有开灯,一眼望去显得幽长而深邃。两侧的墙壁上同样贴满了大字报,雪白的墙壁上还被人写满了各式各样的标语,地上凌乱地扔着许多被撕成碎片的课本残骸。读书无用论,显然在这座著名的高校里,得到了最充分的验证。
  于业成顺着教室门上挂着的门牌指示,找到了物理系革命宣传工作组的办公室,敲门进去,是个偌大的里外两间的大办公室。房间里很乱,地上到处堆着一些革命宣传用品,传单、报纸、还有文攻武卫要用的用具。
  他等了一会儿,见还没人出现,于是他提高了音量问了一声:
  “有人在么?请问有人在么?”
  过了好半晌,才有一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阴沉着脸,从里间办公室里走出来,一见是个半大的孩子,脸上便堆满了不耐烦的表情,斥道:
  “叫什么叫?叫什么叫?瞎嚷嚷什么!你谁呀?上这儿来干嘛?”
  “我是于业明的弟弟。”
  于业成的话音刚落,眼前这个年轻人不耐烦的表情里立刻又多了一分鄙夷和厌恶,他嗤了一声,轻蔑道:
  “哦,原来又是一个走资派的狗崽子!告诉你,于业明他的这种做法,是自决于党,自决于人民的愚蠢行径,是对文化大革命伟大精神的忤逆!他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林副主席,对不起培养他的北大!他就是死,也是不值得同情的。所以,你赶快把人给我们领走,省得他放在这儿,脏了我们的地。”
  于业成手握成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将这个革命小将的话,听得一字不漏。他的手在颤抖,身体在颤抖,心痛得几乎要碎成一片一片。哥哥的以死明志,换来的,就是这样的污蔑与侮辱。他已经死了,他们还不忘记要在他身上加诸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这些人,到底还有没有人性?!他真替哥哥感到不值,替哥哥感到冤屈!他用自己的生命向这样一群衣冠禽兽去证明清白,最后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一条鲜活生命的消失非但没有唤醒这些人的理智,反而给了他们向他身上泼脏水的机会!
  他死死地瞪着那人,眼睛几乎能冒出火来。他真想一拳揍到那人的脸上,把他脸上的不屑和轻蔑狠狠地打掉!把他对哥哥的不尊重统统收回!
  邵家韵听了那人的说辞,自然心中也是愤怒不已。于家的业明哥哥虽然比她大许多,平时因为一直住在学校里,与她的接触并不太多。可是,她还记得大哥在她很小的时候,总是喜欢带着出去她玩。每每她走不动了,累了,撒娇耍赖似的不肯自己走,都是大哥把她背在背上背回家。每次她在外面看上了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大哥也都会笑呵呵地买给她。那样的宠她,疼她,就好象是他自己的亲生妹妹一样。
  这些片段,虽然短小,但是她不会忘记。现在,只要她一想起来,一想起曾经带着她玩,背着她回家的业明哥哥已经不在了,今后再也看不到了的时候,便是忍不住要悲从中来。那么好的一个人,又聪明又能干,是爸爸一直赞不绝口的好哥哥,怎么就成了这些人嘴巴里对不起人民,对不起毛主席的坏蛋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骂已经死了的哥哥呢?为什么!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难受的说不出一个字来。她知道,听见这些话最感到伤心和痛苦的人,其实并不是她,而是她身边的业成哥哥。她转头去看他,却见他额上的青筋暴起,牙关咬得紧紧的,不由得一惊,心道他恐怕要动手打人。可这些人是能轻易打得的么?万一真打了他们,那这些造反派们一定不会放过业成哥哥的!于家伯伯已经没了一个儿子,可不能再失去这唯一的儿子了啊!
  想到这里,邵家韵连忙双手用力的扯着他的胳膊,将他扯得后退了几步,低声在他耳边道:
  “我们赶快把业明哥哥带走吧,他们不是我们惹得起的!”
  于业成的眼睛依然忿忿地看着那革命小将,可却已经把她的话听进了心里。他知道,小韵说的是对的。和这些人硬碰硬的话,吃亏的就只有自己。届时,非但带不走哥哥,还有可能把自己也交待在这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小韵,忍住了心头的怒气,对她低语道:
  “我明白,这么肮脏的人,根本不值得我动手。哥哥是那么热情善良的人,他不能呆在这么一个冷心冷肺的地方,我们要带他离开这里!”
  说罢,他转身看着那年轻小将道:
  “我哥他在哪里?我要接他走。”
  那年轻小将一撇嘴,鄙夷道:
  “一死人还能在哪儿?自然在楼后面的垃圾房里。赶紧弄走弄走,看着就让人恶心。”
  垃圾房!两人一听,两双眼睛的瞳孔都一下子收缩在了一起!心,又一次被狠狠地揪痛。邵家韵一见于业成的脸色刷白,双眼发直,连忙将他拉出了办公室。待与他一同到走廊尽处时,她才觉得自己的手腕处痛极,低头一看,他将自己的手腕抓得发了红。抬头看他,只见他仰头靠在墙上,眼睛里已泛起了泪光,嘴抿得紧紧的,看得出,他是在竭力控制自己痛苦哀伤的情绪。
  十四岁的于业成,这些日子以来所经历的,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这个年龄所能承受的痛苦。他不知道等会见到哥哥的遗体时,他是不是还能承受得住失去亲人的打击。一次次的被人侮辱,被人打骂的屈辱,令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快要被伤害的支离破碎。
  在这个时候,他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叔叔伯伯,阿姨婶婶们会因不堪受辱而选择自杀这条路来解脱这种痛苦。他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哥哥自楼上跳下时那种内心的凄凉与哀伤。
  如此活着,真的太累太辛苦!难道,死亡,才是解脱的唯一道路?
  一双冰凉的小手轻轻地替他抹去了滑落在脸上的泪水,那冰冷的触感,打断了他自怨自艾的消沉心情,把他从是生是死的犹疑中拉回了现实。他睁开眼睛,看见她站在自己身前,满脸关切的望着他。无声的关怀,就好比是一股热流,缓缓地注进了他又阴又冷的心间,让他的四肢逐渐地充满了力量,给了他继续坚持下去的勇气。
  是啊,他怎么可以忘记,他并不是孤身一人的在这里坚持,他还有小韵,还有邵叔叔,还有很多身在难中,却依然默默关心着他,关心着他的父母的叔叔伯伯们。他们,不都是他今后要继续咬牙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么?只要有他们在,他就一定要好好的活着!是的,他不但要活着,还要活得更好,更坚强,要让那些造反派们看到,他是永远不会向他们屈服的,他一定要看到那些人自取灭亡那天的到来!
  
9
9、第七章 ...
  于业成紧紧地拉着邵家韵的手,一步步地朝着物理大楼楼后的垃圾房走去。每一步,他都走得很艰难。离垃圾房越近,他的呼吸就越急促,他的手就越发的冰凉。哥哥,一直爱笑,善良而又热情的哥哥,曾经说要和他一起畅游北戴河的哥哥,曾经说要和他一起游遍祖国山河的哥哥,已经……不在了。
  现在,他就静静地躺在离自己咫尺之遥的垃圾房里,永远地沉睡着。他再也不会笑着和自己说话,再也不会和自己一起打篮球,再也没有机会看到爸爸妈妈……哥哥,哥哥!!!
  终于走到垃圾房门前,他哆嗦着手,几乎打不开那本就虚掩着的铁门。邵家韵含着眼泪,抓住了他的手,放到铁门上,一起拉开了那道阻隔着他们兄弟生与死的铁门。“吱呀”一声,铁门打开了,于业明的遗体赫然与一堆废纸和杂物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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