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峥嵘岁月

_4 佚名(现代)
  与美国人打交道,他周恩来是要倒大霉的!
  林某人赌咒发誓一般的那句话声犹在耳,可眼下,毛主席并没有理睬林某人的意见,公开的接见了美国记者,这与那位林副主席的意愿显然是背道而驰的。多少年来,林某人一直标榜自己为坚定的毛泽东思想与主义的追随者,处处逢迎,大肆拍马,手拿“红宝书”,从不离身,在阿谀奉承上,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更是很少提出与主席相左的意见。
  这次,林某人敢于如此旗帜鲜明的反对国内高层与美国人士来往,甚至不惜违背主席的意愿,到底他如何做的用意是什么?难道这位被写进党章的未来的国家接班人与主席之间的关系出现了什么裂痕么?
  邵光武沉思了许久,越想越觉出这张照片背后令人猜度的意味。“二月逆流”一案中,因那位林某人的污蔑,被牵连打倒的高级干部不计其数,其中更是不乏在战场上征战多年的军中老帅们。作为“二月逆流”一案中的受害者之一,邵光武久久地凝视着报纸上的照片,目光来回的在林彪与主席之间来回的流转。忽然,他猛地坐直了身体,脸上微微露出喜色,可随即又平静下来。
  冷静,千万要冷静!一切都只是他的臆测,只是他自己的猜度,真相究竟如何,恐怕除了两位当事人之外,没人会清楚其中的变化。他不能轻举妄动,更不能喜形于色,他能做的,只有默默的等待,等待确认事情的发展是不是与自己的猜想一样,或者说,等待遮月的乌云最终散去的那一天!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会等待多久?转眼他离开北京快满一年了,不知道独自生活的一双小儿女的日子过的怎样?他很想念他们,真的非常想念,有时梦里见到的都是一双儿女们的笑脸,这种刻骨的思念实在是让他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感到心酸难耐!
  如今中苏两国的战争并没有如主席的预言那般打起来,中美两国的关系似乎也正处于微妙的阶段,况且主席也回了北京,想必国内的政局一时之间还算稳定。就算他不能轻易离开江西回到北京,必须在此地接受改造,那么他是不是可以写信给主席,申请让小韵带着小良来江西看他呢?这样的要求不算太过分吧!
  邵光武反复思忱着自己的这个要求到底是否可行,手指里夹着的香烟燃到了尽头,灼痛了处于深思中的他。他连忙扔了烟屁股,起身坐到了书桌前,酝酿了片刻,便提笔疾书。十数分钟后,他唤来了警卫员小李,将一封封好的信件交到了小李的手里,道:
  “请将此信交给干校的张主任,托他把此信转交给汪东兴同志。这是我给主席写的信,信中写了我来到干校近一年后的心得体会,是我向主席汇报思想工作的重要信件,希望他能替我交给主席。”
  由于下放到干校的所有高级干部都处于被监视劳动改造的状态下,只在一定区域里可以自由活动,所以,邵光武只能将写好的信件转交给专门派来看管他们的警卫员。警卫员小李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出头,为人很是憨厚本分,平时话不多,只是做好自己的看管工作,不太出现在老干部们的面前,也并不对他们随意打骂。所以,被下放到此地的老干部们都对这个小伙子的印象很是不错。
  小李接过厚厚的信件,没多说话,只点点头,便离开了邵光武的院子。等小李走远了,从邵光武院子旁边的角落里探出半个身影,人影四处张望了一下,见周围无人,便轻轻地冲着邵光武喊道:
  “邵参谋长!邵参谋长!”
  邵光武听到了声音,回头一望,就见院子墙边正扒着一个人,定睛一瞧,正是他在二野时的老首长邓小平同志被打倒前的机要秘书王瑞林。
  邵光武下放的这个位于江西进贤县民和镇北面的现五里垦殖场内的五七干校,是中央办公厅下,作为全国典型干校来办的一个相当高规格的地方。当然,说它是高规格,并不是指其中的设施等硬件条件是最好的,而是指参与管理下放人员的级别都相当高,比如说毛主席最信赖的中办主任汪东兴就奉命亲自参与督办管理。
  还有一个高规格指的就是下放到这里来改造的老干部级别都很高,他们大多来自于中央办公厅秘书局、机关工委、中央编译局、国家保密局、机要局、信访局、中央档案馆等国家重要部门。凡是隶属于这些地方的,属于有罪的,有问题的,被打倒的高级干部,大多都被下放到此地进行劳动改造。
  按说邵光武出身行伍,隶属的系统自然是军队,被打倒之后,他应该是去军队农垦场这样的地方接受改造,或者送入监狱关押。但是有赖主席的一句话,使他最终能下放到了江西的这个最高规格的干校里,相比于其他各地条件更艰苦,环境更尖刻的干校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
  他在这个干校里,遇到了很多中南海里的老熟人,机要秘书王瑞林便是其中之一。王瑞林早他一年,在邓小平同志被打倒之后,受到牵连便来到了这里,他见王瑞林神秘兮兮地与他打招呼,直觉便是一定有事,便四下一张望,四顾无人后,连忙快步上前,小声问道:
  “王秘书,有事?”
  王瑞林从五十年代起便一直跟随在邓小平同志的身边担任秘书,因办事能力卓越,深得邓小平的赏识。他与邵光武相识在中南海,也对这位大名鼎鼎的“老牛”很有好感,所以当他得知“老牛”也被下放到此地后,便在生活、劳动上经常偷偷照顾比他年长许多的邵光武,时间一长,两个相差十多岁的人便在此地成了莫逆之交。
  “报纸看了么?”
  “看了。”
  “觉察出什么来没?”
  王瑞林带着一副用胶布勉强粘起来的塑料框眼镜,是六十年代最常见的知识分子的典型模样,常年的户外劳作和大体力劳动,让原本白净瘦长的他变得黝黑瘦削,可他那双充满睿智的眼睛中却依然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他双目炯炯的望着邵光武,眼神似乎在期盼着什么。
  邵光武虽打了一辈子的仗,可却不是个粗人,他从王瑞林的眼睛里看出他想要说的话,于是点了点头,轻声道:
  “你想的,应该和我想的一样!”
  “你说,我们是不是有了希望?”
  “我还是有些不敢想!我怕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只能装糊涂,等着真相大白那一天的到来。”
  “以林彪的个性,他断然不会让我们等太久!他的身体没有主席好,迟早会跳出来的。我们就等着看他现形吧!”
  邵光武听了,想到那位国家副主席贼眉鼠眼的模样,不由得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笑道:
  “我早就看不顺眼林秃子那副谄媚惑主的样儿,光会打仗有什么用?人品大大的有问题,所以老天爷也不待见他,给他那副破身体,迟早得在咱们几个之前去见阎王,咱们就再忍忍,看他还能猖狂多久!”
  “是,我会天天向老天爷祈祷的!”
  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偷偷低笑着,隔着墙又悄悄的说了一会互相鼓励的话,便各自散了,带着对明天的希望,继续干校的艰苦生活。同样从那天起,邵光武就开始期待自己送出的信,能早日送到主席手里,在心中默默的期望主席可以批准他唯一的请求——见见一年未见的儿女们。
  他也许不知道的是,父女连心,他在江西的干校里写信给毛主席要求组织安排他与儿女们的见面,远在北京的邵家姐弟也在那一天将申请去江西探望父亲的信件正式送进了中南海革委会的办公室。他们三个人,接下来唯一要做的,除了等待,只有默默的等待,等待亲人团聚相亲的那一天……
  
21
21、第十九章 ...
  国庆之后,北京的天气逐渐转冷,刚过十一月中旬,便已下过第一场初雪。雪势虽不是大,却已将古老的都城严严实实的包裹在了一片银白色之中,一眼望去,整个城市都显得肃穆而冷凝。
  因天气寒冷,往常热闹的镜壶斋胡同里,人来人往的并不多,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缩着脖子缩着手,低着头沿着墙根快步朝着家里赶,即使遇到了熟人,也只飞快的打个招呼,便各自分手,也不再热烈的寒暄,长长的胡同里,显得安静极了。
  窗外正呼呼地刮着北风,凌厉的哨音尖锐地从玻璃窗外呼啸而过。屋子里的炉子上烧着水,白铁皮做成的大水壶里烧得沸腾的水正咕噜咕噜的翻腾着,长长的壶嘴不断地朝外冒着白烟,小小的屋子里充满了暖暖的感觉。
  于业成正坐在一旁的书桌上认真的辅导着小弟家良的功课,趁着小弟写作业的空闲,他也捧着一本高等数学在一边细细地读着。快临近中午,他抬起头,朝窗外张望了一番,依然没见院子外有动静,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放下书站起身,走到窗前,盯着小院的大门看了一会儿,抬手看了看表,眉头皱得更紧了,终于,他忍不住转身问正埋头写着作业的小弟:
  “你姐她出门前有没有跟你说她还会去哪里?”
  小弟抬起头,看到于业成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心里暗暗的就想发笑,可他偏不敢在业成哥面前这么放肆,于是连忙摇头:
  “没有,没有。姐她现在出门之前都跟你说会去哪里,才不会跟我说。”
  “那你姐她跑到哪里去了?这都几点了?怎么还不回来!一出门就没了影子,真不让人放心,早知道这样,今天还不如让我去西门那儿领月钱去。”
  “哥,你放心好了。姐她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可听你话了,才不会胡乱在外面惹事的。没准是让什么事情给绊住了,等会就会回来啦!”
  “但愿如此。”
  于业成沉吟了一会儿,不再说话,而是回到书桌前继续看书。又过了大半个小时的样子,小弟家良终于将于业成布置给他的数学题全都解了出来,如释重负的抬起头来,要把作业交给于业成批改的时候,就见于业成微微皱着眉,视线根本没有放在面前的书上,而是一直望着窗外。他身前那本高等数学的课本,还是停留在半个小时前翻到的那个页面上。
  小弟家良看到这个情景,又忍不住想笑。他怕于业成看见,连忙低下头,兀自闷闷地笑着,忽然的想起了前些日子从书上读到的一句成语——望穿秋水。业成哥的这个形象,简直就是那句成语的真实写照!要是他手里有照相机就好了,一定把业成哥现在这副样子拍下来留做纪念。
  虽然他自己年纪还小,也许对这种“望穿秋水”背后所蕴藏的心意只能了解一些浅显的意思,可他却从业成哥与姐姐的相处中,感觉到了一些和以前不太一样的地方。业成哥对姐姐的关心,照顾,还有看姐姐的眼神,与姐姐说话时的口气,处处都仿佛表现出这种蕴藏在深处的心意。
  姐姐外出回家晚了,业成哥会象今天这样的担心;姐姐干活时受了伤,业成哥会比自己受伤了还心疼;姐姐要是有个头疼脑热,业成哥会衣不解带的细心照顾;姐姐要是被那些造反派们欺负了,那业成哥简直就象是疯了一样,扑上前与他们撕打,不要命的样子反倒把那些人给吓跑了……
  这样的事情他随便都能举出许多,他看得出业成哥是喜欢姐姐的,对此,他的心底里其实是隐隐觉得欢欣鼓舞。因为他从小就极其崇拜业成哥,在他眼里,高高大大的业成哥很聪明,仿佛什么都会,不但学习好,就连那些家务活都能干得有模有样,沉稳的言行举止,无一不是他学习和模仿的对象。
  如果将来,业成哥真的能成为他的姐夫,嘿嘿,那还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呢!
  姐姐的心思他原本还琢磨不透,直到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就见到姐姐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惹得业成哥大发脾气,业成哥沉着脸,足足地在隔壁房间里说了姐姐半个多小时。他悄悄地躲在门外偷听,可明明隔音并不好的房间,除了一些嗡嗡的说话声之外,他连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好容易等他们从屋里走出来,就见业成哥依然面色难看,但姐姐却冲着他咧嘴一笑,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哪里是挨训后不高兴,看起来分明是心情不错的样子。后来他追着问姐姐,可无论他怎么问,姐姐都只笑而不答,被他问得烦了,便丢了一句他听不太懂的文言文过来,什么冬雷震震,夏雪什么什么的,反正他是一句没听清,也没听懂。
  不过,他不懂没关系,至少他总算是弄明白一件事情:姐姐对业成哥,应该也是喜欢的。
  想着这些事情,小弟抬起头来看着业成哥,心里正暗暗地替姐姐高兴,这时就见业成哥眼睛猛得一亮,忽然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飞快的朝门边跑去。他也连忙起身朝窗户外望去,就见姐姐正提着一捆书,顶着院子里呼啸的北风,一步步地朝家里走来。原来,姐姐回来了!
  
  邵家韵提着厚厚一叠书顶着刺骨的大风,快步来到家门前。来到避风处,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朝自己快要冻僵的手呵着气。她跺跺脚,心里直埋怨这鬼天气。天可真冷啊,冻得她只觉得自己的脸都没了知觉。她刚要举手敲门,冷不丁被猛得打开的大门吓了一大跳。她抬头一望,还没来得及说话,迎面就被某人好一顿埋怨:
  “你跑哪儿去了!这么冷的天,办完了事情就该早点回来,怎么还到处跑?!你看这都几点了!不知道家里人担心你吗?!”
  她刚想说话,鼻子一痒,忍不住便打了一个喷嚏,于业成见状,这才想起来她还站在门口,于是连忙将她拉进了屋子,忙不迭得关上了门。她几乎是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才好容易停下。等她打完喷嚏,鼻子已是通红。于业成见她怕是在外着了凉,心里担心,也顾不上再怪她,忙去厨房里倒了杯热水递了过去,却不料触到了她伸来接的手,冰凉的触感让他皱起了眉头,于是抓起她的双手,包裹在他的手里,不住地朝那双冰凉的手呵起了气。
  温暖的感觉让邵家韵舒服的眯起了眼睛,她笑而不语地看着于业成,于业成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暗暗发窘的他垂下眼睛,粗声粗气地道:
  “看,都快冻成冰棍了!好容易今年手上冻疮没复发,你这是不是又盼着它发作呢?你这是跑哪儿去了?去次西门拿月钱、拿书而已,怎么会弄到那么晚回来?你若再不回来,我可要出去找你去了!”
  他本只是为了掩饰自己被邵家韵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如小鹿乱撞,所以才粗着声音说话,却没料到她居然就渐渐地红了眼眶。见她眼中含泪,楚楚可怜的看着自己的样子,他又开始心疼她,禁不住开始后悔自己声音太大,口气太凶,有些慌张的解释道:
  “你,你不要哭,我不是要骂你,我没有要骂你的意思,我,我只是看你去了那么久,有些担心你……”
  邵家韵低下头,吸吸鼻子,用带着鼻音的声音悠悠地道:
  “我知道,我没为这个哭。”
  “那你哭什么?”
  “今天去西门领完月钱,我回家拿书的时候,遇到了周伯伯。”
  于业成一听,一下子便紧张起来,抓住了她的手,问道:
  “什么?!你见到了周伯伯?他怎么样?他好么?他还好么?”
  邵家韵的手被他抓得极疼,可她却没有要挣脱的意思,因为她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样,深深地关心和爱戴着周伯伯。她望着他,缓缓摇着头,泫然欲泣:
  “他一下子变得那么老,一开始我都没认出来……伯伯他瘦了好多,满脸倦色,白头发更多了。我真是担心他的身体,再这么下去,就是铁人也会撑不住的……”
  于业成沉默了,他不知道此刻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能是长久的默然。
  自文革开始,全国上下都知道周总理是出了名的“救火队长”。全国山河一片红之后,整个国家的政府体系几乎全被造反派接管,不但公检法处于瘫痪状态,就连最基本的工农业生产也处于停顿状态。
  大部分的开国元勋与国家干部被打倒,人大与政协里剩下还能继续工作的老干部更是凤毛麟角。偌大的国家简直就是无政府无纪律的一盘散沙,面对如此混乱的局面,只有周总理独撑大局,与那些惟恐天下不乱的造反派苦苦周旋,四处奔走,只求能最大程度上保护更多的无辜受难者,为将来国家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而保留一些人才与希望。
  可他毕竟也只是一个血肉之躯,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个急需他去“灭火救援保护”的烂摊子,还有那些成天想着要扳倒他的造反派!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应付如此多的事情,不要说是他一个老人,就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会扛不住的啊!
  于业成紧紧攥着邵家韵的手,可思绪却已飞进了中南海。自父亲被打倒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过周伯伯,那个他以前常去玩的西花厅里,总是慈祥的笑着与他说话的邓婶婶,更是许久未曾相见。文革刚开始的时候,他就知道父亲对周伯伯的处境一直很是担心,而现在,听了小韵的话之后,他就更是担忧无比。
  被赶出中南海以后,他来到了真正的社会上。他所见到的,听到的,无不令他触目惊心。国家乱成如斯状况,他一个普通的学生都快看不下去,更何况是一国总理?!想要在危难中力挽狂澜,那得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与精力!可眼下,造反派日益猖狂,丝毫未见收敛,足见周伯伯在政坛上的路,该是走的何等的举步唯艰!那么,他一个老人的身体,又该如何支撑的下去?!
  小韵今天有幸见到他一面,已然是身心俱疲,他日再见之时,真不敢想象会劳累成何种模样!于业成痛心万分的想着,又听邵家韵用忧伤的声音轻道:
  “他本是去和外交部的造反派们谈话的,正好路过我家门口,见到我拿着书出来,还很高兴,连连的问了我许多的问题,关心我们离开中南海后的生活……我见了他,激动的只是哭,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伯伯他还安慰我,笑着说,要相信党,相信毛主席,相信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见我拿了那么多的书,很高兴,说我们是祖国的未来,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要荒废了时光,因为祖国的将来,是我们的,要靠我们去建设……”
  说到这里,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悲戚,伤心的哭了起来:
  “他都辛苦成了这个样子,还想着关心我们,还笑着说那些话来安慰我,我,我……”
  她说不下去了,已经泣不成声。小弟家良此时紧紧地依偎在姐姐身旁,也与姐姐一起默默地流着泪。于业成哽咽着,满脸愤恨的表情,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一般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天杀的造反派,迟早有一天会有报应的!”
  “伯伯他还说,他觉得对不起我们这些孩子,因为他没有保护好我们的父亲,所以才让我们遭受这么多的磨难……他,他要我们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坚强……他还说,历史是不容任何人随便篡改的,我们的父亲身上背负的那些无中生有的罪名,终有一天会被洗清的……”
  向来坚强的于业成,自哥哥惨死之后,惨痛的经历几乎让他在一夜之间迅速成长起来,他再也没有轻易落过一滴泪。而现在,听了小韵转述周伯伯的话,他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周伯伯的话,比雪中送炭还让他感到温暖,不,简直令他感受到了火一般热烈的感动。他不但从中看到了周伯伯崇高而伟大的人格,更看到了老一辈革命战友之间坚定的友情。他坚信,只要这个国家还有周伯伯在,那么全国人民都还能看到希望,这个国家就还有未来!
  三个人抱头痛哭着,为周伯伯,为自己的父亲,也为他们自己,感情的闸门在这一刻大大的敞开着,他们似乎都想要将心底里从离开中南海后所受到的无数委屈统统倾泻出来。过了许久,邵家韵抽泣着渐渐止了大哭,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
  “今天周伯伯还悄悄的告诉我一件事情,是关于于伯伯的。”
  “我爸爸?”
  于业成闻言,又惊又喜。因为他自从去年被迫与父母分开之后,便再没有了他们的音信。除了知道他们被送去了江西某个农场外,根本无从知晓任何相关的信息。这一年多来,他从没放弃过打听父母的下落,可似乎没人知道。每天,他都在为父母而担心,牵挂着他们是否安全,是否安好,是否还……
  身边时有亲朋们各种不好的消息传来,每每听闻,他总是胆战心惊。晚上做梦,都会梦见浑身是血的父母离他而去,再不回头。那种无时无刻不在的恐惧感,令他的心,始终不得安宁。他知道,他必须有那样一个心理准备。只是,有时,他不敢去想,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他的父母已经不在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承受骤然失去双亲的巨大打击!因为,那将意味着,他从此成为孤儿,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一个亲人……
  现在,他突然能得到父母的下落,这如何能不令他又惊又喜呢?
  “是我爸爸的消息么?真的么?是真的么?他们怎么样,他们在哪里,在哪里?!”
  “嘘,嘘,你小声点,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
  突如其来的消息,令于业成极为激动,说话的声音不禁高了许多,甚至连音调都变了。邵家韵连忙用手指横在他的唇上,朝窗外望了望,着急的示意他要小声说话。见他连连点头,闭紧了嘴巴,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周
21、第十九章 ...
  伯伯知道你和我们住在一起,所以让我转告你,开过庐山会议后,他终于找机会打听到了于伯伯他们的下落,据说已经从江西的农场转移到了南昌,应该是与邓伯伯他们下放的地方不远。那里各方面条件都比农场要好些,虽然有人看管,但独门独院的,人身安全上没有太大问题,让你不要太担心。
  还有,他也听说了业明哥哥的不幸,感到很痛心,让你一定要节哀,说于伯伯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你一定要好好保重,无论如何,都不要想不开,一定要为两位老人而活下去!”
  听到父母安然无虞,而且有了一个明确的下落,长久以来郁结在于业成心里的恐惧,此刻仿佛一块大石头轰然落地,顿时让他浑身一轻,竟腿一软,险些站不住。他一把握住了邵家韵的胳膊,他看着她,眼睛里放射出灼灼的精光,有兴奋,有激动,更多的则是欣喜。
  “真的?是真的么?是真的么?周伯伯真的这么说?”
  “是,是,虽然他说的声音很低,但我听得清清楚楚!是这么说的,没有错!”
  邵家韵不住的点头,仿佛给了于业成无比巨大的鼓励与信心。既然是周伯伯说的,那就一定不会错!那就一定是真的!
  爸爸,妈妈,我终于知道你们的下落了!我终于知道你们的下落了!
  于业成的眼中,再次凝满了喜极而泣的泪水。他看着眼前站着的,同样为他感到高兴而落泪不已的邵家姐弟,心头一热,伸出双臂将他们拥进了怀中,与他们一起享受这个难能可贵的好消息,任凭眼中滚烫的泪水汹涌而下,沾湿襟前。
  爸爸,妈妈,爸爸,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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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章 ...
  1971年1月26日,除夕,北京城的老百姓们在一片皑皑白雪中,欢天喜地的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从旧俗腊月二十三祭灶开始,鞭炮声就开始不绝于人们的耳中,喜庆的红色,再次与革命红色一起,成为人们生活中最主要的色彩。
  惟独与以往过春节不同的是,现在红色的门联纸上,写的不再是那些好听的吉祥话,因为那些都是被革命小将们视为封建残余,封建糟粕的“四旧”,早就被扫地出门了。当下最新潮,最革命,最红色的门联上写得全是革命标语,毛主席语录。走在大街上,放眼望去,不消刻意背诵,只要走上几条胡同,在附近转上几圈,基本上就可以把半本毛主席语录全都背下来。
  家家户户的堂屋中间,最显眼,最亮堂的地方,曾经贴着各种吉祥年画的地方,无一例外都被换成了毛主席与他的亲密战友兼接班人林彪副主席的彩色画像,画像下方题写着美好的祝愿——祝愿伟大领袖毛主席与林彪副主席身体健康!万寿无疆!
  文革这些年,曾经热闹异常的新年气氛全都变得寡然无味,大家再也听不到各种各样的各地戏曲,因为那些老艺术家们全都以宣扬封建主义思想而被关进了牛棚;看不到精彩的电影,因为大多数优秀的电影工作者都成了“封、资、修”的典型代表而被打倒,甚至迫害致死;甚至连往年必有的庙会都成了记忆中再也不能提及的大毒草……
  现在,全国人民只要打开收音机,听到的只有八台千年不变的样板戏,以前老百姓们爱听的小曲,曾经风靡大江南北的各种美声唱腔,全都成为了资产阶级的典型代表而被封杀;走进电影院,看到的永远只是充满正面形象的革命教育片;曾经留给无数人美好印象的各种古今传奇故事片全部被封进了电影厂的库房,正在被尘螨吞食,被杂物掩埋。
  对全国人民来说,他们唯一的娱乐只有看样板戏,看革命宣传队的小将们热情四溢的跳“忠字舞”,唱革命歌。就算是过新年,也被号召,要在时刻准备着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气氛下,迎来文化大革命即将取得最后胜利的新一年。
  对属于“可教子女”身份的于业成与邵家姐弟来说,新年的到来,除了意味着他们又成长了一岁之外,还代表着他们在艰难的环境中又熬过了一年。家里欢乐的气氛其实并没有十分的浓烈,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造反派们也要过年,所以针对他们的批斗和抄家活动,相对来说少了许多,至少,他们可以平静地度过一个新年了。
  1971年的这个新年,让邵家韵过得有些喜忧参半。喜的是,她送去中南海革委会要求去江西干校探望父亲的申请,终于得到了同意于年后前往的批复,她打算在过完新年后即刻带着小弟启程前往江西。忧的是过了新年之后,年满十七的于业成就要被送去陕北农村插队,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与改造,他就要离开他们姐弟了。
  这一喜一忧两个消息的到来,让他们三人的新年过的并不轻松,相反充满了即将分别的离愁别绪。三人相依为命一起生活了近两年,感情的深厚自是不在话下,如今三人眼看着就要分别,这种生离,是他们被卷入文革风暴后,再一次不得不接受的亲人相离,宛如一下子从他们的身上生生地割去左膀右臂一般,使他们内心感到了难以言说的苦涩。
  开着的收音机里,正放着热情洋溢的革命歌曲,于业成与小弟坐在饭桌前,好奇的等着邵家韵端出她特意准备的除夕晚餐。厨房里,一盘盘专为除夕之夜而准备的小菜,不能算是特别丰盛,但却是邵家韵花了一番大心思才做出来的:
  热气腾腾的白菜馅鲜肉饺子,其中鲜肉的分量可是不少,那是她在肉铺前站了大半天,思想斗争了好一番,狠狠心一咬牙,拼上了全家小半个月的生活费才买回来的。
  香喷喷的红烧黄花鱼,虽然这鱼的个头不大,连头带尾的只比筷子稍微长点,可好歹说起来也是条鱼,讨个“年年有鱼”的彩头还是有些意义的。
  蒸鸡蛋糕。其实她原本还想买半只鸡回来的,可她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舍得把那钱给花出去。于是就买了几个鸡蛋,蒸了鸡蛋糕给大伙吃,她想,反正鸡蛋将来孵出来就是鸡,那营养价值应该也差不多。
  她还特意准备了一碗年糕和从食品店里买来的糖果,年糕年糕么,自然寓意着新年里全家人都能步步高,日子过得更好些。糖果么,虽然味道实在不怎么样,可却也代表着未来的生活可以过得甜甜蜜蜜。
  明年,他们三个人就要分开了,何时才能重逢,谁都不知道。在分别的那些日子里,她衷心的希望大家都能过得高高兴兴,顺顺利利,所以,这顿晚饭就算是她为他们的将来所赋予最美好的祝福。
  邵家韵听着窗外噼啪作响的爆竹声,不禁有些伤感,但她飞快的眨去了眼睛里泛出来的点点泪花,勉强的在脸上扯出几个笑容,随即便端着一个个小菜走出了厨房。
  “来啦,来啦……准备的还不够好,大家就凑合着吃啊!”
  红烧鱼、蒸鸡蛋糕、白菜腔骨豆腐汤、炸灌肠、蚂蚁上树……
  小弟象看变戏法一样,目瞪口呆的看着姐姐端着如此丰盛的大餐从厨房里鱼贯而出,不禁高兴地手舞足蹈,连连拍着手欢呼道:
  “哦,哦,这么多好吃啊,今年过年真开心!姐姐,这还叫不够好啊,这简直比那满汉全席还要棒呢!你怎么做出那么多我喜欢吃的菜啊,你真厉害!”
  “你呀,可真会夸张,敢情你吃过满汉全席?不过,虽然比不上那玩意,但终究是为了过年嘛,一年也就这么一次,就这么铺张一次也没关系。只要你们喜欢吃就好。来,快点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邵家韵听了小弟的奉承话,朝他微微一笑,张罗着大家一起吃。于业成眼睛扫了一圈这一桌子的菜,没立刻拿起筷子,只是抬头看着她,轻轻地说了一句:
  “不过一顿饭,何必这样丰盛,花太多钱了。那些钱你应该留着,等过了年,你们去看邵叔叔的时候,可以多买些他喜欢吃的东西带去。钱要那样用,才算是用在实处了。”
  “看你说的,这顿是除夕的晚饭,是中国人最重视的团圆饭,当然要隆重一些。一年不过也就奢侈这么一次,没关系的。要带去爸爸那里的东西,我还会想办法准备的。你放心就是。来,别想那么多了,赶快动筷子吧!来,来嘛!”
  于业成看着邵家韵脸上那略显僵硬的笑容,便不再多说什么,拿起筷子与他们一起吃了起来。小弟最喜欢吃鸡蛋糕,拿着勺子一勺一勺的挖着吃,吃得极欢,大口大口地吃着,就连鸡蛋糕粘在了脸上都不自知。
  此时,在姐姐与哥哥面前,他根本不用再顾忌任何东西,根本不用想那些太过高深与复杂的人生问题,根本不用担心未来的生活会不会举步唯艰。他只须恢复成以前那个只知道调皮,嬉闹,没有心事的小孩子,可以尽情的享受被姐姐哥哥们照顾得无微不至的感觉。吃着姐姐亲手做的饭菜,吃着这些过去他从来不曾觉得美味的饭菜,他竟是觉得无比的幸福与满足。
  于业成一口一口的慢慢吃着碗里的饭菜,听着邵家姐弟状似开心的寒暄,没有说话,心中开始充盈起无法压制的不舍之感。他知道小韵为什么会这样用心的准备这顿晚餐,这不仅仅是一顿除夕之夜的团圆饭,也是她为他准备的饯行饭啊!他太了解小韵的心思,他知道,如果真要以饯行之名准备饭菜的话,她会觉得伤心,所以才会借着过年的好时候,为他布置下这顿恐怕要花去十好几块钱的丰盛晚餐。
  “小弟,别吃那么急,没人跟你抢……哎,哎,你当自己是无底洞啊,这么往嘴里胡吃海塞哪!等会还有饺子呢,你吃这么多,饺子可就要吃不下了!姐姐今天包的这个猪肉白菜馅的饺子可香着哪,你要留点肚子哦!”
  “唔……唔……唔……”
  小弟嘴里都塞满了吃食,听了邵家韵的话,只是不住的摇头,唔噜唔噜的说着含混不清的话。邵家韵不禁失笑,拍了拍弟弟的头,笑道:
  “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再说话,别噎着!”
  小弟使劲的嚼着嘴里的东西,然后伸着脖子,就着汤,艰难的把所有食物咽下去之后,大声的回答道:
  “我是说,我的肚子就是无底洞,只要是姐姐做的菜,不论多少,我都吃得下去!等会吃饺子,我要吃很多很多!”
  “呵呵呵,傻小子!慢慢吃,没人跟你抢,等会有的是你吃的,要是不够,姐姐的让给你!”
  邵家韵看着小弟吃得那么香的样子,眼睛里充满了关爱之光。于业成在一旁见了,忽然地握紧了拳头。他正要说话,院子里已经有隔壁邻居家的孩子拿着鞭炮和烟花放了起来,火树银花的烟花与那响彻天空的二踢脚组成了除夕夜最热闹与美丽的画面。
  小弟见了这动静,自然再也坐不住,往嘴里连连塞了几口蚂蚁上树,便忙不迭的起身要出门去凑热闹。邵家韵见了,赶紧揪住了就要蹿出门去的小弟,一边往他身上套了件棉袄,一边不往嘱咐:
  “外面那么冷的天,穿暖和点再出去。记着,别往那鞭炮跟前去,远着点,要是有点了不响的哑炮,可别去碰,万一炸了,伤着了,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小事!听见没?”
  “知道了,知道了……”
  早就没了耐心的小弟敷衍着姐姐,一穿好棉袄便一溜烟的蹿出门去,加入了院子里小伙伴们放鞭炮的行列。邵家韵无奈的摇摇头,关上门,回到桌前,重新坐下,笑看着于业成道:
  “猴屁股小子,来吧,不管他,我们继续吃。哦,对了,家里还有一些做菜用的黄酒,要不我拿去温温,咱们俩趁着这个时候,一起喝点小酒,欢度春节?”
  “你会喝酒?”
  于业成有些意外,与她同住这些日子,从来还不知道她也会喝酒。
  “当然会啊,是和爸爸的老战友,老部下们学的。他们说女孩子要学会喝点酒,这也算一招防身之术。只是爸爸不让我喝白酒,说度数太高,对女孩子身体不好,只让我喝温润一些的黄酒,爸爸说黄酒性温,时不时的喝上一点,可以活血,也是好的。不过,离开中南海以后,一直自顾不暇,都没想起这茬来,我也很久日子没喝过了,不知道会不会醉呢!”
  “那你岂不是很小就会喝酒了?”
  “听说我被爸爸抱在手里的时候就会喝酒了呢!嘿嘿,这叫将门有虎女嘛!”
  “那好,今天我们就一起喝上一杯。”
  于业成微微笑着,夹了一筷红烧鱼放在口中细细地嚼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就在邵家韵在厨房里忙活着温酒的时候,他缓缓道:
  “你们动身的时间比我早,走的时候,我送你们去。”
  邵家韵一楞,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立刻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很是坚定的摇头:
  “这样不好。我们都是革委会里上了号的人,一举一动都有限制。你若轻易的离开这里,被那些人知道了,搞不好又要给你安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等你回来,可要受大罪的。你是要插队去的人,万一那些人给你使扳子,故意把你分到那些条件艰苦的地方去,你将来的日子还怎么过啊!不要,还是不要。你不要送我们,我和小弟自己能行的,你放心好了。”
  “江西离北京那么远,好几千里的路,你们以为是从中南海到镜壶斋这点距离么?现在外面到处乱得不成样子,没有一点法制纪律,你们姐弟俩就这么去,我怎么放心的下?我一定要送你们去!我不怕他们害我,反正陕北那边已经够艰苦的,还真没多少地方能比那里更穷苦了!”
  “你不要送!我说了,我们会自己照顾自己的,每年那么多离开父母,离开城市去千里之外的农村插队的人,他们比我大不了几岁,不照样就这么孑然一身的上路了么?我今年十五岁了,已经长大了,我不再是中南海里被保护着的娇弱花朵,我见过市面,经历过风雨,我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的。现在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不会害怕的。”
  “是,你十五岁了,不过请你记住,你是才刚十五岁,而且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象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别人瞩目的焦点。我不会忘记,那天,就在我们的家里,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就有人对你动手动脚。要是出了北京城,我怎么能保证没人再对你起这样的色心?!我的事情,你不用管,总之一句话,我就是要送你去!把你安全送到邵叔叔的干校门口,我才放心。”
  于业成口气与态度都极其强硬,不带丝毫可以商榷的余地。他目光笔直的凝视着邵家韵,神情很平静,仿佛早就做好了这个决定,现在不过宣布给她听而已。
  说着无心,可听者却有意。于业成说那句“象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时,恐怕只是诚实的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但听在邵家韵耳朵里,显然变成了赞美之句,当时便有些羞涩的红了脸。能听到自己在意的人说出赞美自己的话,这恐怕是所有初尝懵懂爱情滋味的女孩子们最能感受到幸福与甜美的事情了吧!
  她觉得脸上热得发烫,有些不好意思再看于业成,也没再与他争辩,回身去了厨房,装做拿酒壶的样子,好掩饰一下自己慌乱紧张的心情。在厨房里磨蹭了许久,她这才慢慢地恢复平静,然后端着酒壶走到桌子前,深深地看他,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好,如果你坚持要送的话,我同意。但是,我有条件,就是我们回来的时候,你也要来接!否则,你就不担心我们在回来的路上会不会遇到危险?!你不是总说,做人要有始有终么?我的条件,你答应么?”
  邵家韵说完,微微仰着下巴,有些得意的看
22、第二十章 ...
  着于业成,那表情让于业成看了,忽得心头如山火蹿烧一般,又焦又燥。他知道,她提出的这个条件,就是为故意为难他,好让他没办法送他们姐弟上路。
  每批知青下乡插队的日子都是定死的,定了什么时候走,就要什么时候走,就不能轻易改变。按当时的通知,他是新年之后安排要走的第二批,说是二月底就要出发。而小韵姐弟探亲回来的时候,早已过了那个时限,他怕是已经身在陕北了,根本无法去江西接她回北京。
  “你是故意的!”
  他清楚她的意图,所以很是不悦的瞪着她。
  邵家韵端起酒,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了半杯,然后朝他一笑,仰头一饮而尽,大方的点头承认道:
  “对,我是故意的。”
  他一动不动的看着眼前她递过来的酒,抬眼看她,缓缓道:
  “我想多和你们呆在一起,哪怕一分钟也好。”
  “我知道,我也很想。可是,这是我们必须要接受的命运。或者你可以这么想,也许正因为天底下有了那么多不得不分分合合的事情,所以才会显得很多东西是非常珍贵的。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们早晚还是要分开的,不是么?”
  “可,你,真的能行?”
  “哈,瞧你说的,对我这么没有信心?没出中南海以前,我也许会觉得自己一定不行,但现在,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定行!真的!你不用担心我们的。”
  她又仰头喝光了茶杯里的黄酒,朝他粲然一笑,眉眼间尽是自信满满的笑意。他看着她,知道她说的话有道理,可心里还是觉得不好受,脸上却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只闷头将茶杯里的酒一口喝完。
  两人对坐着,再没有说话,只喝酒吃菜,各自想着难以言说的心事。房间里因为有炉火的燃烧而温暖异常,喝了酒的邵家韵双颊因为酒精的缘故而变成了迷人的粉红色,黄酒悠长的后劲正在一点点侵袭着她的神志,令她头重脚轻之余,眼神也开始模糊起来。
  三五杯酒下肚,她俨然已经有了醉意,她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走到于业成身边,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咯咯直笑,豪气干云似的说道:
  “你放心,不要担心我们,你去乡下插队,要记着多关心照顾自己!陕北那里的条件肯定比这里还要艰苦,你可要多保重身体,别冻着,病着,累着了!我们还会有再见面的机会的。你可以等农闲的时候,回来看望我们,我们也可以去你那里看你。你说对吧!”
  她边说边笑,脚下不住的打着趔趄。话刚说完,颤颤巍巍地晃了晃身体,仰头就要往后倒去,于业成见状,眼疾手快的立刻飞身站起将她抱住,扶住了她的肩,抚了抚她发烫的脸颊,低声道:
  “这就是你从小喝酒养成的酒量么?才那么几杯,就醉成这样。光会说大话骗我,你说,让我怎么放心你们姐弟俩就这么去江西?!”
  邵家韵此刻的意识已经完全模糊,根本听不清于业成在说什么。她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他的面容,可却发现眼前尽是一团团晃动的模糊影子。她嘟囔着,伸手抓住了于业成的衣领,紧紧揪着,想要稳住他不停晃动的身影,可抓了半天,她只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晕,眼睛越来越花,最后,一阵天旋地转,便一头栽进了于业成的胸前,咕哝了几声,闭上眼睛呼呼大睡起来。
  于业成将昏睡过去的她揽在胸前,就这么抱着,半天都没有松开。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该怎么来形容,只觉得头脑里很乱,很烦,甚至还能难受,对自己未卜前途的迷茫,对父母亲的挂念,还有对邵家姐弟无法割舍的离情,五味杂陈的情绪使他越发的舍不得放开胸前这具软软的躯体。
  窗外的鞭炮声不绝于耳,各色烟花在天空中冲得极高,在黑夜的深处轰然炸开,四射出璀璨的光芒。他可以很清晰的听见小弟与伙伴们在院子里欢呼雀跃的声音,正是这种亲切的声音,让他一再的体会到——这里,是他的家,这里有他的家人,正是他们,给了他家的温暖与爱,给了他庇护。他,真的不愿意,不舍得,不想,离开这里啊!
  于业成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缓缓低下头,看见了静静伏在他胸前的她,光洁的额头,绯红的双颊,还有那张嫣红的小嘴,心跳突然加快了许多,一个一直以来不敢动的念头,此刻就在这酒精的催使下,紧密相拥的举动中,猛地跳了出来。
  他站在窗边,拥着心爱的女孩,外表看似平静,可脑海里的理智与情感却是经过了一番极其激烈的争斗。最终,无法遏制的情感占据了上风,令他不由自主的抚着她的黑发,以极缓极轻柔的动作,低下头,在她的额前印下一吻。
  这是他生平以来,第一次偷偷地去亲吻一个女孩子,紧张的让他觉得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几乎就要跳出喉咙口。他能听见心跳声在自己耳边如擂鼓一样嗵嗵直响,听见沸腾的血液在他血管里哗哗流动的声音,激动、紧张、兴奋交织在一起的心情,令他的胸膛里涨满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他心满意足的抱紧了怀里的女孩,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她耳边轻声道:
  “小韵,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23
23、第二十一章 ...
  出了正月十五,邵家韵与小弟启程去江西的日子便已近在眼前,他们的行装早已收拾好,准备带给父亲的东西也全都陆续的在正月里购置整齐,只等出发那天的到来。后天,她和小弟就要走了,而等他们再回来的时候,于业成恐怕已经身在陕北,他们三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重逢!
  邵家韵看着墙上挂着的日历,轻叹一口气,随即强打起精神,开始为于业成收拾起插队的行装来。前几天,她趁着于业成去他以前念书的师大一附中办理插队手续的时候,特意带着小弟一起,跑了一次商店,为他买了两个大箱子回来装行李。
  于业成那天回来之后,一见那两个大箱子,便明白了原由,居然破天荒的没有责怪她又瞒着他自行其事,只皱了皱眉头,什么话都没有说。自那以后,她似得了圣旨一样,胆子也大了,也就开始一点点的“自作主张”,替他买这买那,预备起让他带去插队的行装,到了眼下这个时候,倒也是预备的差不多了。
  邵家韵把那买回来的两个大箱子并排放在地上,几乎把自己能想到的一切东西都往里装:
  陕北那边不比北京暖和,又是黄土高原,风大,雨少,气候干燥,一到冬天肯定很冷,所以棉衣棉裤和棉鞋是必须要准备的。他又爱干净,那边雨水少,不能常洗澡,所以还得替他多预备上几套替换。
  冬天穿的厚袜子、鞋垫,冬帽,手套什么的,夏天里穿的单衣、单裤、小背心和裤衩,平时的生活用品,什么手帕、肥皂、牙刷牙膏、毛巾脚布、洗脸盆子、针线活计……但凡是她能想到的东西,她全都给准备了两套,仔细的归置进了箱子里。
  她知道他爱看书,又爱动手做点小东西,于是她又找了几本他爱看的书和一些平时他用惯了的小工具,什么小锤子、小镊子之类的东西给他放进了箱子里,直把那两只箱子塞得是满满当当,连一点多余的空隙都没有。她是恨不得那两只箱子能大些再大些,让她好能装下更多的东西让他带去陕北。
  好容易她把那箱子盖给硬盖上了,气喘吁吁之余,忽又想到,为了能多出些空间放东西,她把很多东西都能叠在一起就叠在一起,能大号套小号的就这么套上了,万一他到时不知道,找不到要用的东西又该怎么办?于是,为怕他找不到东西,她又坐在书桌前,找了一张牛皮纸来,列了一张清单,详细的说明了哪些东西是放在哪些东西一起。
  等她这些事情全都做完了,她这才算是放心的松了一口气。于业成带着小弟从西门领月钱回来,一进门就看见邵家韵正背对着他们,手插着腰,看着那两只大箱子发着呆。于业成还没说话,小弟见了姐姐的背影,哈哈得乐了起来:
  “姐,你这样子很象那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呢!”
  邵家韵听了这声音才回过神来,回身从屋里走了出来,作势朝小弟一瞪眼,道:
  “胡说什么?我和她哪里象了?明明她大我许多,而且‘豆腐西施’可没你姐我漂亮!”
  “姐,你想什么呢!我又没说你长得和她象,我说你刚才插腰站在那儿的姿势象嘛!哥,你瞧我姐那臭美的样儿,你说是不是女孩子长大了,都会特别在意别人说她的长相和年纪啊?”
  “哎,臭小子找打是不是?!去,赶紧换了那身衣服,然后洗手,瞧你这一身的土!”
  邵家韵象赶鸭子似的把小弟赶去了里屋,回头就见于业成站在那两个大箱子旁边正看着,于是忙走了过去道:
  “我都替你把东西收拾好了,这两大箱子里全都塞满了,等你到了陕北之后再开箱,你可千万别事先打开,不然我可不能保证能不能再把这盖给盖上。喏,这是清单,我怕你到时找不到我给你带的那些东西,所以全都列在这儿,你到了那儿可以按着这个一点点的收拾起来。这些东西我估摸着大概能凑合用上一些时日,到时要是有什么没准备齐的,你再写信给我,我在这里给你置办好了寄给你,或者等你回来探亲的时候,我陪你一起去买去……”
  邵家韵认认真真却又是絮絮叨叨地念叨着,把自己要嘱咐他的话一骨脑的全倒了出来。她怕自己现在不说,真到要走的那天,她会因为离愁别绪而一点都想不起来该和他说些什么。
  于业成平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她不停的说话,看着她象个不放心孩子出远门的母亲似的,一个劲地在重复说着一些已经说过好几遍的话而丝毫不知,心情不知不觉间有些沉甸甸的。离她出发的日子越近,他就觉得自己胸口仿佛被大石头压得越来越沉,一直想要刻意回避的话题,到了现在,已然是无法回避的现实了。新年的十几天里,他们都很少提起要分别的事情,即使她替自己准备着行装,他们也都故意闭口不谈“离别”二字。可是,今天,却是到了必须要说的时刻的。
  “走,咱们仨一起拍张照吧!”
  于业成沉默了片刻,忽然出声,打断了邵家韵还在不放心的叮嘱。她一楞,随即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于是重重一点头道:
  “好。”
  
  三人来到胡同口的“卫红照相馆”,一推门进去,就见里面排队照相的人倒不少,大多数都是和他们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看起来都是挺要好的同学,三三两两相约着,穿上了最体面的衣服,在各自奔赴全国各地插队之前,在家门口的小照相馆里拍上一张合照,互相留念,也算是在大家分别后的留给对方的念想。
  于业成让邵家姐弟按照顺序排着队,他去交了钱,领了票,回来便与他们一起站在队伍里等候着拍照。小小的照相馆里,虽然人多,可却很安静,大家都静静地或站或坐在那里,偶尔有小声的说话声,也只是短短几句,迅即便又变得无声。
  店里的服务员也不太多说话,收了钱,给了票之后,就端坐在柜台里发呆,大家仿佛也都心照不宣似的:交钱,领票,拍照,走人,这一系列动作中,顶多互相看上两眼,除了拍照的师傅会说上几句话,调整拍照人的坐姿、姿势之外,几乎没什么声音。
  “十二号,十二号!”
  拍照师傅的叫声从里面传了出来,于业成和邵家姐弟连忙站了起来,起身走进了拍照的房间里。房间有些幽暗,只有一盏大白炽灯亮着,背景幕布是白色的,前面放了一条长凳。
  摄影师傅没多废话,一看进来三个人,两大一小,直接就问:
  “你们打算怎么拍?”
  “我们想拍全家福。”
  “拍几张?”
  “两张。”
  “两张……来,先拍第一张,哥哥坐中间,妹妹和弟弟一人坐一边。哎,哥哥不要那么严肃,笑,笑一笑,妹妹靠哥哥近点,对,然后弟弟把头抬起来,哎,好,准备啊……好!第一张拍好了!准备拍第二张啊!你们要换个顺序么,要不按照从弟弟开始,从矮到高排的来一张?”
  摄影师傅手脚麻利的就拍好了第一张,正打算让他们换个顺序拍第二张的时候,于业成开口说道:
  “师傅,第二张,我是想要拍我和她的合影。”
  “就你们兄妹俩?弟弟不照了么?”
  摄影师傅显然有些诧异,他把从头摄影机黑头罩里伸了出来,好奇的看着眼前的三人。这时,早已站到一边去的小弟解释道:
  “不照了,不照了,我和我姐照过一张就够了。另外一张是要给业成哥带走的。”
  邵家韵有些羞涩的抿了抿嘴,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手下意识的就摸起了领子,把领子拉得更平坦,衣服拉得更挺刮。她转头朝身边的于业成望去,就见他也正在不停的拉自己的衬衣,两人四目相对,居然都不约而同的红了脸。
  摄影师傅四十多岁的样子,自然是过来人,一听小弟的话,再望过去,见那二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当下便明白过来。于是不再多说什么,看了眼前坐着的两个年轻人,便专心的指点起他们的姿势起来:
  “来,来,小伙子笑一笑啊,对,往姑娘身边靠近点啊,对,对,姑娘也往中间靠靠,哎,对,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啊,这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友情嘛,就要体现出革命战友之间亲密团结的样子,哎,对,姑娘小伙模样都好,这张照片是要留做纪念的是吧,放心,叔叔我一定给你们照好喽!哎,对,笑得好,来喽!好!”
  
  正月十八,北京火车站一号站台。
  火车站向来是人来人往,最为拥挤和繁忙的交通枢纽站。这里每天都能见到一幕幕送别与欢迎的画面,同时交织着的不是泪水,就是欢笑。而在上山下乡的运动开始之后,火车站里骤然增加了许多离别的悲伤画面,听见的,看到的,无一不是哭泣与叮咛,这里,无疑成为人们宣泄心中情感的最大聚集地。
  邵家姐弟出发的日子,正是节后第一批插队知青离开的时候。火车站台上挤满了要离开北京的学生与送行的人群。一列列长长的插队学生专列前,到处所见的都是拉着不肯松开的手;到处听见的是说不完道不尽的嘱咐与叮咛;到处看见的都是闪动在人们眼睛里与流淌在面颊上汹涌的泪水。
  父母、兄弟、姐妹,无数的家人站在月台上,无奈而酸楚的目送着自己的亲人离开他们,奔赴一个个未知的地方,一个个无法预测的未来,前途究竟是怎样的,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书写,都成为了他们心中最大的牵挂与担忧,此刻的火车站里,弥漫着的只有笼罩在人们心头依依不舍与忧伤哀怨的气氛。即使是怀着喜悦心情来迎接达到北京站亲朋的人们,也被这种巨大的伤感情绪所感染,默默地站在一边,怀着复杂的心情,目送着这群涉世未深的孩子们踏上未知的征途。
  邵家韵夹杂在插队的学生中间,看着身边的同龄人无不痛哭流涕的与家人分别时的情景,再次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内心无法忽视的伤感。她知道,这场令人伤心的送别一幕,无论早晚,她总是要经历的。她要和于业成分开的日子,终究还是在她万般无奈,千般不舍的情况下,来到了。
  于业成拉着邵家姐弟的手,站在月台上,隔着一扇车窗,不住地叮咛着,他的担忧不比那些送孩子去插队的父母少分毫,他对邵家姐弟安全行路的牵挂,将成为他此后十多天独自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路上千万要小心,天黑了就不要再赶路,找个人家借宿,或者找个招待所住下,那些钱不要省,你们的安全最重要。看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一定要离得远远的,不要去看什么热闹,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不要去。小弟你和姐姐出门,路上要象个男子汉的样子,和姐姐一起好好赶路,要听姐姐的话,不要调皮,不要胡闹,一定一定要看好自己的东西,不要让别人给顺走了……”
  “我们知道,我们会的,你放心就是。你这些日子一个人在家,想吃什么就自己去买回来吃,听说陕北那边没什么可吃的,一年到头都吃那些玉米高粱什么的,就连油水也没有,你趁在还没走,赶紧多吃一点。我们不能送你了,你走的时候,一定要把我给你收拾好的两个大箱子带上,千万不要嫌它们重,不方便,里面的东西可都是不能少的!
  还有,到了那边安顿好了之后,一定要给我写信,一定要常给我写信,记得保重自己身体,不要太累了,干活有个差不多就行,别太累着了,要是农闲了,逢年过节什么的,一定一定要回家来。我要是和小弟能得了探亲的空,也会去你那儿看你的……”
  邵家韵同样握紧了于业成的手,也在对他不住的叮咛与嘱咐。两人说着说着,都不禁哽咽了,眼眶都红了起来。小弟家良在一旁看了,心酸的不行,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禁不住暗暗地想:
  “要是咱们三个人能一直一直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那该多好。姐姐和业成哥也就不用这么伤心了!”
  正想着,忽然就听前方车头传来一声尖锐的汽笛长鸣,列车员纷纷收起踏板,站上了列车。车轮开始缓缓地在铁轨上移动起来,发出“嘁嘁咔咔”的隆隆巨响,满载着插队学生的一列列专车开动了。
  就在车轮开始滚动的那一刻起,车上车下,车里车里,整个站台上瞬间爆发出人们的嚎啕大哭之声,震耳的哭声,几乎掩盖了火车的轰鸣。无数人拉着车上人的手,久久不愿意松开,他们跟随着火车一起慢慢地跑着,跑着,跑着,哭着,喊着,叫着……直到火车越来越快的速度,逼迫他们不得不松开亲人们的手,站在月台上痛哭不已。
  “再见……再见……记得一定要写信回来……一定要写信回来……”
  邵家韵与小弟向窗外探出大半个身体,向着逐渐远去的站台还在不断的挥着手,还在不住的大声叫着,此刻他们脸上的泪水已经被窗外带着寒意的北风给吹干,车窗外急速的风吹在脸上,身上,只感觉到彻骨的冰冷。可是,他们依然和很多学生一样,久久不愿意将身体缩回车厢里,所有人几乎都趴在车窗上,朝着逐渐消失的北京站台挥着手,喊着话,被吹干的泪水痕迹上迅速又被新的、滚烫的泪水所覆盖,一遍又一遍。每个人的耳边听到的,除了火车行进中发出的巨大声响外,只有学生们的哭声,响彻整个车厢。
  于业成僵直着身体,看着火车越走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他还不愿意离开。就在这一刻,那可怕的孤独与凄凉感再次侵袭了他的全身。在这偌大的天地之间,再没有了他可以停靠的港湾,再没有了可以给他温暖的家人,他又变成了一个孤儿,不得不再次独自品尝寂寞与孤单,任由那刻骨的思念一点点的咬噬、侵吞着他的寸寸肌肤。
  当火车站送行的人们全部散去,他的身体才开始一点点的恢复知觉。他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忍住了在眼睛里打转的泪花,
23、第二十一章 ...
  不停地告诉自己:
  “今天的分别,就是为了将来的重逢,我会回来的,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很快,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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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二章 ...
  学生专列离开北京站后,一路南下,隆隆地朝着江西南昌行驶着。车上的学生们基本上都比邵家姐弟大,自控能力相对也更强些,所以,当火车一路开到河北境内的时候,大部分学生都已经渐渐的平息了与家人分别的忧伤之情,擦干了眼泪,认命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或看着窗外发呆愣神,或与邻座的同学说着话。有些性格乐观积极的学生,已经能坦然的拿自己未知的将来开起了玩笑,引得旁人笑声一片。
  还有一些学生干部,为了调节同学们的心情,以手打拍子,指挥大家一起唱起了革命歌曲: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也许是这些歌曲的节奏比较欢快的缘故,大家唱着唱着,声音渐渐的响亮起来,原本车厢里全是一片惨淡气氛,现在终于开始热闹起来,最后更是响彻整个车厢,歌声从车窗缝里飘了出去,回荡在一片片还处于冬眠状态下的大地之上。
  说是专列,但因为一路上有许多个站点都是插队学生的目的地,所以车速并不快。连续好几天的行程,从白天到黑夜,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到达目的地的学生们下车。当车到站的时候,那些插队的知青们看着车窗外完全陌生的地方,那一片荒凉的大地,无不脸上带着茫然与紧张的表情。
  可是,这片土地,或许就将是他们永远要生活下去的地方,他们,没有选择。于是,年轻的学生们背起行装,与车上还要继续行路的伙伴们挥手告别,踏上一段未知将来的征程。邵家姐弟作为这个庞大的上山下乡运动的旁观者,几乎是感同身受的体会到了这场运动背后带给每个家庭,每个人的心酸之处。
  看着这些哥哥姐姐们背起行装,毅然离开的背影,邵家韵无法不想到此刻身在北京的于业成。再过十多天,同样的一幕就要发生在他的身上,那时,他也会坐着这样的学生专列,与无数同龄人一起,奔赴荒凉的陕北高原,开始他的插队人生。
  列车隆隆地前行着,穿越无数的乡村、隧道,经过一片片耕地。经过好几天的行驶,车窗外的景色开始从一片被大雪覆盖之下的银装素裹,逐渐变成有绿意的出现。越往南开,冬天的威力在南方也显得益发无力。
  在登上火车后的第七天,从北京开往南昌的火车终于缓缓驶进了南昌火车站,这时车上已经没有插队的学生了,所以整个车厢里都显得空空荡荡。随着出站的人潮,邵家姐弟走出车站,站在陌生的城市街头,感受他们离开北京后独自闯荡世界的第一站。
  南方的冬天与北京很不一样,这里因为多雨水,所以冬天也显得很是阴冷。他们俩穿着厚厚的棉袄,可依然感觉寒意刺骨,让他们俩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们向火车站里的售票员打听了一下进贤县民和镇在什么地方,该如何前去。售票员的回答让他们不由得有些失望,因为父亲下放的干校离南昌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需要再转换好几趟长途汽车,到了县城之后再换农村当地的拖拉机才能到达。
  邵家韵带着小弟,背着沉重的行李,听了这样的回答,想到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赶,看小弟又累又饿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打起了鼓。说来惭愧,在于业成面前,她曾是如何信誓旦旦的表明自己一定能行,可现在,她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说了大话。原来,外面这个陌生的世界,并不是象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要想在举目无亲的地方行走,真的很难啊。
  他们眼前尽是人来人往的人潮,每个人都有着自己要去的目的地,比起他们的茫然无措来,显得行色匆匆,不带丝毫的停顿。小弟家良拉了拉姐姐的袖子,游疑着问道:
  “姐,接下来我们该怎么走?要坐长途车么?”
  邵家韵有些犯难的看着火车站前车水马龙的情景,想了想,看着手里拿着的中南海革委会的批条,忽然灵光一闪,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来,她有些兴奋的摇摇头,一拍小弟的肩膀,背起行囊,大声道:
  “跟我走,我知道咱们该去哪儿!”
  小弟连忙拎起行李,快步跟上姐姐的步伐,好奇问道:
  “姐,我们去哪儿?不坐长途车了么?”
  “不坐了,咱们找能把咱们送去的人去!”
  “谁?”
  “江西省革委会!”
  
  经过多番的打听,邵家姐弟俩终于找到了位于南昌市区的江西省革委会。刚开始,门口的红卫兵见他们俩风尘仆仆,大包小包的模样,以为是什么乡巴佬攀亲戚找错了门,还一脸蛮横的拦着不让姐弟俩进门。
  什么叫“拿着鸡毛当令箭”,邵家姐弟算是彻底的看了个清清楚楚。邵家韵也没多与那些红卫兵争执,只一亮出手里中南海革委会的批条,鲜红的印章上那三个字,让门口的红卫兵看了将信将疑,上上下下的直打量邵家姐弟俩,又不敢轻易的将他们赶走,于是便打了电话进去,将事情前后大致的一说,没过多久,革委会里便来了人将姐弟俩领进了办公大楼。
  江西革委会里的造反派们这些年没少接待从中南海里下放出来的各种人物,也算是有些见识。革委会的负责人一听说邵家姐弟手里拿着中南海的批条,也没敢大意,见了姐弟俩之后,当下立刻打了电话前去核实情况是否属实。
  一来二去的折腾了好一阵,总算是证明了邵家姐弟俩的身份。革委会的负责人听了邵家韵要求革委会派人送他们去五七干校的要求,没有拒绝,而且还表示当天即可成行。事情办得太过顺利,这些人的态度也太和蔼了一些,令平常被造反派们刁难惯了的邵家韵心里反倒打起了鼓。直觉告诉她,其中必然有问题。
  果然,她的预感没有错。他们俩这现成的“可教子女”送上门,而且还是“二月逆流”那批叛徒,黑帮分子的子女,造反派的人岂有会轻易放过的道理?不趁这个机会好好拿来宣扬教育一番,岂不浪费了这么一个大好机会?
  于是,邵家姐弟俩被“请”进了革委会,整整一个上午,都坐在房间里接受那些造反派们的“再教育”与“文化大革命”思想方针路线的成果宣读。那些条条框框,上纲上线的内容,听得他们俩头昏脑涨,直泛恶心。
  大约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造反派们口沫横飞的说了一上午,大概逞足了威风,也没了力气,终于挥了挥手,饶过了邵家姐弟的耳朵。革委会的负责人喊来了人,叫人找了一辆又破又旧的苏式吉普车,送他们去进贤县上的五七干校。
  
  开始已经五年的文化大革命,使全国上下,北至黑龙江,南至海南岛,所有的老百姓都被迫放下各自的工作,投入到汹涌的革命运动中去。运动当前,革命重要,没有人可以安安心心的工作,更不用说发明与创造,这五年时间里,经济与国家建设基本处于倒退状态,解放后十多年来,全国人民为之努力奋斗而创造出的良好经济局面,几乎完全被打破,整个国家可以说是满目创痍。
  就在从南昌一路开往进贤县的路上,邵家姐弟所见的一幕幕简直是他们在北京时所无法想象的。北京虽然也乱,可好歹因为国家领导人都在中南海,有周总理死撑危局,又有一些掌握着军政大权的重要人物控制着局面,所以还不曾出现太过分的情况。
  但是一到了地方上,天高皇帝远,派系争斗,文攻武卫的情况极其激烈,完全没有丝毫的法制、纪律可言,甚至连军方都牵涉其中,出动了坦克等重型武器参加武斗,其后果自然可想而知。
  车子只从南昌市区一路开出,所见的到处是被破坏的市政设施、被打坏的交通岗亭、被冲击的政府部门、一扇扇残破的玻璃窗、一间间被烧坏的房屋、田地里没有农民耕种,荒草都能长到一人多高……一幕幕情景简直看了令人触目惊心。
  来时的路上,姐弟俩就听火车上的乘客说起过全国各地的乱象,打砸抢烧,坑蒙拐骗,杀人强.奸,每个城市的治安率在一系列的武斗中急剧下降,犯案率急剧上升,因为公检法也大多被打倒破坏,用来维系城市治安的巡警相比于层出不穷的犯罪,根本就是杯水车薪,真正可以破案的警察那就更是凤毛麟角。
  直到这个时候,邵家韵才知道,为什么于业成对他们姐弟俩孤身上路会如此担心,因为他比自己知道外面更多危险而可怕的情况。邵家韵攥紧了手里的行李,将小弟紧紧拉在自己身边,看着车窗外面见到的破败画面,坐在那到处漏风的破吉普车里,又冷又饿,心情很是复杂。
  车子行驶在崎岖颠簸的乡间土路上,那又破又旧的吉普车不停的发出“嘁喱哐啷”的声音,听起来仿佛这车就要被颠散了一般。车子开了很久,已经天色渐暗,就在邵家姐弟浑身的骨头都差不多要被颠散了的时候,车子终于在一座有着高高围墙的建筑大门前停了下来。
  开车人是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小伙,年纪不大,大约比于业成年长一些,可表情严肃,仿佛不屑与“黑帮子女”多搭茬。一路开来好几个小时,几乎没与邵家姐弟说过一句话。车刚停稳,他坐在车上,指了指那水泥柱子做的大门,只说了句:
  “到了,下车吧。”
  邵家姐弟探头看了看,就见那水泥柱子上没有标明“五七干校”的门牌,不过门口立着两个荷枪的红卫兵,看起来门禁森严的样子。见此状况,邵家韵不敢再怠慢,连忙带着小弟,拿好了行李下车,临走时还和那开车的司机说了声“谢谢”。
  那开车的司机看了看邵家韵,面上依然没有丝毫的表情,不过却朝她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对她的感谢回以答礼。车子没有多停留,等邵家姐弟全都拿好了东西下了车,年轻司机便朝着前方将车开走了。
  等车开远了,邵家韵带着小弟,凭着探亲的批条,在红卫兵的带领下,走进了这座关押着她的父亲,还有许多高级干部的“五七干校”。
  
25
25、第二十三章 ...
  中办五七干校,其全称为中央办公厅五七干校,始建于1968年冬,属于典型的文化大革命产物。由于创办期间得到了毛主席的亲自过问,所以中央高规格地为干校配置了一套领导班子,并作为全国示范性的典型干校来抓。由此关系,下放到这里进行劳动改造的干部大多都是北京各重要机关单位里的领导与工作人员。
  邵家姐弟走进这座神秘而气氛森严的干校里,首先见到的就是一幢幢砖石结构的单层平房,江西特有的红土烧制出来的砖石成为了建造这些房子的首选,远远看去,房子的颜色都是鲜艳的红色。那些红色的柱子上用油漆写满了各种各样字体的毛主席语录与诗词,自然也少不了那些革命标语与宣传画。
  一路行来,他们看到了不少正在参加各种劳动的老干部们。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袄,有些拿着扫帚正在清扫路面,有些拿着脸盆,正在洗着什么,还有一些正低着头被那些造反派们训话。看着看着,邵家韵觉得鼻子很酸,很想哭。
  虽然她不认识这些伯伯们,可看着他们花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容,迟缓的动作,一看便知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起来,这些老人们为国家奉献了自己的青春,为新中国的前途与命运干了一辈子的革命工作,为的就是把全中国人民从三座大山的压迫下解救出来,从此过上富裕的好日子。
  经过数十年的奋斗,新中国的革命终于结出了胜利的果实,他们也再次投入到建设国家的新一轮日程中,准备在仅剩的人生岁月里为国家献出最后一点光和热。可谁曾想,他们到了这把年纪,一腔热血反遭冷遇,满心的壮志却报效无门。他们非但没有享受幸福安定的晚年生活,却不得不在这么艰苦的环境里被迫劳动改造,接受那些革命小将们枉加的罪名与横加的指责。这样的对待,简直令人为他们愤慨,为他们抱不平!
  看着他们,邵家韵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在这里是不是也象他们一样,要在年轻红卫兵的监视下劳动,要被这些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头脑发昏闹革命的毛头小子训斥,他受不受得了?以父亲的牛脾气,他会不会因为看不惯而与他们吵起来?
  正这么想着,姐弟俩已经跟着红卫兵走过了好几幢平房,来到最后一座院子前,红卫兵顺手朝里一指,再没多搭理邵家姐弟俩,转身就走了。姐弟俩肩扛手拎着沉重的行李,走进安静的小院,四下张望都没见到父亲,他们不禁有些着急,一下子甩了行李,在院子里前前后后的寻找着父亲的身影,里里外外都没见到人影,焦急的大声喊了起来:
  “爸爸,爸爸,我是小韵啊,我和小弟来看你了!爸爸,爸爸……”
  “爸爸,爸爸,我是小良,我和姐姐来看你了!爸爸,爸爸,你在哪儿啊……我们来了,我们来了……”
  姐弟俩大声喊了许久,除了隐隐的回声,都不见院子里有人出来,正要出门去寻找,忽听得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两人回身一望,就见自己的父亲穿着露出棉絮的老棉袄与褪尽了颜色的蓝色棉裤,手里拿着一把大扫帚,正小跑着朝他们姐弟二人奔来。
  看到父亲苍老了许多的容颜,又白了不少的头发,泪水顿时涌上了姐弟二人的双眼,模糊了他们的视线。时隔一年多,他们终于再次见到了日思夜盼的父亲,激动的心情令他们飞身朝着父亲扑了过去,又哭又笑的与父亲抱在了一起。
  “爸爸……”
  “小韵,小良……”
  三人紧紧的抱在一起,邵家姐弟依偎在父亲的怀里,放声大哭。见到了父亲,这两个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强迫命令自己快速长大,在尔虞我诈、世态炎凉的成人世界里艰难生存的小大人,在父亲的怀里,仿佛一下子又变成了从前那两个只会在父亲身边撒娇的小孩子。在父亲宽大而有力羽翼的庇护下,他们再也可以不用畏惧外面世界的风雨,再也可以不用装做坚强的面对那些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困难,他们只要站在父亲的身旁,就能感觉到无比的温暖与力量。
  邵光武拥着两个比起以前长大了许多的孩子,想到他们因为自己的关系,这一年多来吃的苦,受的罪,硬气了一辈子的老将军,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他打了一辈子的仗,经历过许多次的生死关头。他见惯了鲜血与死亡,对一切危险都无所畏惧,即便是面对一切莫须有的罪名,还有那些污蔑他的言语,他也可以一笑置之。
  他是个硬汉子,从来认为男人只能流血、流汗,最不能流的就是眼泪。可是,现在,一双小儿女的到来,他们忧伤的哭泣,却令这个在造反派面前毫无惧色,敢于拍桌子抗争的汉子,泪湿衣襟。
  “不要哭,不要哭,一家人能重逢,是好事,是值得高兴的好事。我们应该笑,应该笑……来,来,别在外面站着,大冷的天,走,我们进屋去,我们进屋去,我给你们烧水,给你们打饭,大家吃饱喝足了坐在一起,好好的说说话,说说话……”
  邵光武不停亲吻着孩子们满是泪水的面颊,亲吻着他们的额头,头发,涕泪满面的笑着,安慰着,拥着孩子们朝屋里走去。邵家姐弟俩用力的攀着父亲的手臂,紧紧地靠在父亲身上,抹着眼泪与父亲一起走进了五七干校里那个“家”中。
  等他们三人进了屋,站在院子外的那个身影才默默的离开。那个身影正是先前开车送邵家姐弟来五七干校的那个年轻的吉普车司机。
  他叫武援朝,父亲曾经是邵光武最得力的部下。当年他的父亲跟着邵光武开赴朝鲜抗美援朝的时候,不幸牺牲在了朝鲜的战场上。也就在那年,他的母亲在后方的医院里生下了他,起名就叫武援朝。邵光武感念老部下牺牲后,家里只剩下孤儿寡母,曾经特意派人送了二百块钱以解武家的生活困难。
  他从小就跟着在部队当兵的母亲生活,内心对父亲充满了怀念,在母亲的影响下,他知道了父亲的老首长邵光武对他们一家多年来的帮助,因此对邵光武也是充满了感激之情。文革开始后,他因是烈属子女,成分极好,所以成为了“红五类”分子,十六岁上就到部队参了军,分在了南昌军分区里。
  中央建设五七干校后,他因成分好,且各方面指标都过硬,便被派到了进贤县的五七干校,主要工作就是协助干校领导完成对下放干部的看管。他刚调到这里没多久,就见到了从北京下放到此处的邵光武。
  父亲的老首长已经不认识当年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他也没有在老首长面前提及自己的父亲,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存了一份关切之心。平时他见到邵光武,虽不太多说话,却也没有象其他管教人员那样,对他呵五吆六的训斥,反倒时不时的关心一下他的生活起居,有时还悄悄的帮助他做点事情。所以,邵光武只是觉得这个孩子和警卫员小李一样心眼好,并不知道他就是自己老部下武义山的遗腹子。
  今天邵家姐弟带着中南海批条跑到江西省革委会请求协助的时候,武援朝正好从干校过来办点事,在办公室里听到了办公室主任的电话,这才知道邵光武的儿女们来到了江西。眼见年纪小小的邵家姐弟为了见父亲一面,一身风尘的从千里之外赶来,茫然无助的样子,让他动了同情之心。
  出于对邵光武的感激之情,他动了番脑筋,很技巧的对那办公室主任提出要将邵家姐弟带回干校。当然,为了不让那些人起疑心,他故意挑了一辆又破又旧的苏式吉普车,说是要亲自押解臭名昭著的黑帮子女回去,让他们多吃一点苦头,路上顺便还能好好教育教育这些不识人间疾苦,在劳苦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高干子女一番。他的提议自然是得到了办公室主任的大加赞赏,直夸他的主意好,所以才很大方的对邵家姐弟放了行。
  一路无话,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对着父亲老首长的儿女,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一路沉默着开车,安全的将邵家姐弟送到了干校。面对邵家女儿的道谢,他竟有些手足无措,只僵硬的点了个头便忙不迭的开车离开。
  他知道邵光武这个时点都在离干校2公里远的农场里干活,为了让邵家姐弟能尽早的见到父亲,所以他开着车子就去把邵光武接了回来,送到干校门口。他跟在邵光武身后不是为了监视,只是想要知道他们这一家人团圆的场面是什么样子。
  他从小没有父亲,母亲为了让他成材,对他的要求又极为严格,因此,他从很小开始就在母亲严格教育下过起了独立生活,母子之间缺乏最基本的温情与交流。站在院子外,听着邵光武一家大小抱头痛哭的声音,听着他们三人之间充满温情与慈爱的对话,他也被感动的热泪盈眶。
  多少次,他都希望自己的母亲能给予他更多一些的关爱,他多么希望能得到母亲用慈爱的双手将他搂进怀中,嘘寒问暖。可是,这一切对他而言,全都如水中月一样,是自己的奢望。母亲看他的眼光,永远是带着不满意的,即使他多年未曾回家,母亲也从来不曾在电话里有过一句嘘寒问暖的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永远是冰冷的,理智的,冷静的,永远提醒着他要努力工作,争取早日提干,争取出人头地……
  带着对邵家姐弟的羡慕之情,他迈着沉重的步子,怀着酸楚的心情,默默的离开。小院里,是一家三口重逢的热烈场面,小院外,是一个孤寂凄凉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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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四章 ...
  在陕北的黄土高原上,山山相连,一眼望不到边。山峰的峰顶连成一片,形成的大片平原,就叫塬。在陕北,到处都是这样的塬,又大又平,有些大塬,就是走上一两天都走不到尽头,平得连一点的起伏都不见,这就是陕北的土地,陕北的特色。
  塬是纯黄土的,随手抓起地上的一把土,只须稍微用手捻捻,那些土块瞬间就能轻易地变成黄色的细粉,随风飘扬。塬是干的,很少湿润,塬是贫瘠的,几乎长不出任何的植物。这里没有石头,没有水,又怎么会有生命的迹象?
  要造房,得用黄土夯;要喝水,得集合全村老小之力,打上一口二十多丈深的井。塬上从来不长自然生长的绿树与花草,除非是有人居住的村落,才能见到一些绿色与植物。于业成插队的地方,就在这样一片黄土高原里的黄土塬上。
  1971年的10月,于业成来到陕北这片一望无际的黄土塬上,已经有整整七个月的时间。他在这里,度过了自己十七岁的生日。与他一起分配到这里插队的知青有十个,都是当初和他一个年级的同学,七男三女。他们成了这片黄土塬上唯一的城里娃,他们也是这片黄土塬上唯一的知识青年。
  陕北的秋天,天高气爽,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朵,黄色的土地,是大自然最纯粹的色彩,不带一点的人工痕迹。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随着天气转凉,地里的庄稼也收割完了,即将迎来农闲时分。丰收季节,村村落落打粮分粮,是家家户户一年到头最喜气洋洋的时节。
  村子里,小毛驴拉着碾子在场上转呀转,轧着黄澄澄的糜子谷子。收了的荞麦,用草绳捆扎起来,看着很大一捆,却一点也不吃分量,连一个不大的娃子都能轻松的背起一大捆。虽然是丰收的季节,可村子里的粮食分到每家每户依然不够吃。大家吃的饭,大多都是不见米粒的小米汤,和带着糠渣子的又黑又硬的硬糜子馍馍。
  即使收了庄稼,也不过稍微的可以改善一下平时的伙食,可以吃到新鲜的玉米馍,一点儿也不白的白面馍,还有用新鲜荞麦和着榆皮面夹出的硌烙,拌上油泼辣子,一盛就是一大碗,热乎乎的香喷喷。不要说男人们能吃上一大碗,就连从北京插队去的那些女孩子们,也能呼啦啦的全都吃下肚。
  也许是陕北的这块黄土地,离那些聒噪的革命运动太过遥远,这里的老百姓心地还是那样的善良与淳朴,席卷全国的文革之风似乎并没有能吹到这片土地上来。善良的陕北老乡们心眼都好,对这来自北京的十个插队知青都很照顾,看他们年纪轻轻的就离乡背井的告别亲人,来到这举目无亲的黄土地上,都打心眼里心疼。
  平时,老乡们与知青们一起干完活回家,就会热情的邀请他们到家里坐坐,陪城里娃说说话。天冷的时候,那些憨厚的陕北汉子们生怕北京城里的娃娃们受不了冻,会让自己的女子婆姨生起火,拉起风箱,呼呼啦拉的做起饭,烧些热乎乎的汤水面条给知青们吃。
  一块块黄米糕又甜又香,一碗碗杂面条又辣又热,脸上被太阳晒出红黑色的女子婆姨们还会在知青们的边上,一边给娃娃们盛,一边连声劝着:
  “多吃点儿,多吃点儿,长力气长个子呢!”
  就在这样安宁而祥和的地方,于业成仿佛也找到了自己心灵得以平和的归所。在没有阶级斗争,没有无穷无尽勾心斗角的地方,他活得很轻松,很高兴。他每天踏着朝阳去干活,乘着夕阳的余晖回到窑洞,每天的生活很简单,就与千百年来所有的农民一样,过着日出而落,日落而息的普通生活。
  白天,在田间地头与老乡们聊天,学习劳作本领;晚上,与同城来的知青们一起唱歌,一起思念远方的亲人,一起交流插队生活的心得。日子过得虽苦,却也是别有一番滋味。他有时赶着一群群的山羊跑到山坡上,可以对着空旷的高原放声歌唱,放声大吼;有时躺在山坡上,看着山坡下村子里拉着碾子打场的汉子,推着磨子转的媳妇女子,还有那满山到处乱跑的娃子,他会觉得心里充满了平凡生活的充实感。这才是人过的生活,这才是最普通老百姓过的普通生活。
  在这里,辛勤而认真的田间劳作让他在太阳的照拂下,逐渐的褪去了一身的青涩,变成一个又高又壮,相貌出众的汉子。夏天时,脱了上衣,与村里的壮劳力一起干活时,从他那结实的身体上流下的汗珠,看得那些才出嫁的小媳妇们都忍不住红了双颊。村里那些没有出嫁的闺女们,每次一见到他,就会羞涩的朝他露出甜美的笑容。甚至有几个大胆的姑娘,会爬到高高的山坡上,对着他唱起了情歌,表白自己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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