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峥嵘岁月

_10 佚名(现代)
  那是她的底线。她害怕而不敢轻易逾越的底线。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应付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可是,当他炽热的大手,触到了那里时,她脑海里反应出的第一个下意识的感觉就是:不行,这里,还不行。
  于业成的手,就这样堪堪地停住了,尽管他的耳朵里此刻听见的全是自己身体里血液快速流动的唏唆声,听见的全是浑身的细胞叫嚣着要进攻的呐喊声。可是,几乎快要被□冲昏了头脑的他,还是听到了小韵细如蚊蝇的哀求声,她在害怕,他听到她说,她害怕。
  也许,还是他太冲动了,一切还都发生的太快,她没有思想准备,即便她是心甘情愿的把自己交给他,可是,毕竟,现在,还不是时候。她的第一次,不应该发生这样的地方,她应该得到最好的,应该在可以给她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的地方。是啊,这一切都应该怪他,是他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思想,他让她感到了害怕。
  于业成慢慢地抽回了他的手,将脸伏在她的肩上,大口大口的喘息,以尽快平息自己身体里依然强烈的情潮,火热的身体似乎并不愿意就这样将激情消退下去,绷得生疼的身体让他感到了痛苦异常。他的喉间溢出了低吼声,压在邵家韵身体上的躯体僵硬、热烫得让她感到了惊讶。
  她伸出手,将他埋在自己肩上的脸转了过来。尽管房间里昏暗极了,可她依然看到了他双眉紧皱,闭着眼睛,薄薄的唇抿得死紧,表情显得那样痛苦。他很难受么?为什么她并没有感觉到他那样的痛苦呢?她微微侧着身体,在他耳边低声关切道: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他忽地张开了眼睛深深地看她,看得她不禁又羞红了脸。因为,那是一双写满了欲望的眼睛,尽管她还对男女之事还知之不深,可她却看懂了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渴望。她刚想说话,却见他笑了起来,越笑越厉害,连那张单人床,也随着他的大笑而微微震动着。她很莫名的看着他,不知道刚才还一脸痛苦表情的他,为什么突然之间就笑得这样开心。
  他笑着伸出长臂,将她裹在了自己的胸前,重重吻了吻她的额头,长叹一声,心头那烈火烹油一般的欲望与躁热随着他的大笑,终于一点点的从身体里退了下去。他渐渐地收拢笑容,伏在她耳边低声道:
  “傻姑娘!你这傻劲,都快赶上南郭先生了!”
  “啊?为什么?”
  “你不知道我刚才差点就能‘吃’了你么?居然还问我哪里不舒服,我啊,真是被你给气死了!”
  听明白了他的话,她的脸再度涨成番茄色,连脚指头几乎都要羞成红色的她,深深地滑进了被子里,拉着被子遮住了大半边脸,只露出两只眼睛,骨碌碌转着望向他。过了片刻,她才鼓起勇气,抬了头,讷讷地问他:
  “你,现在还生气么?”
  听了她满是忐忑的问话,再看她这副羞得就差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的可爱模样,于业成只觉得自己那颗心,柔软地几乎要折煞了他。他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睡正了身体,面对面的与她枕在枕头上,将大手伸进被子,规规矩矩地揽着她的腰,闭了眼睛,沉声道:
  “时间不早了,赶紧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哦……”
  他的口气怎么听起来还是有些不高兴呢?他不回答她的话,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啊!邵家韵的心里还在胡思乱想着,本想要再说话,可见他已经闭了眼睛,规律地呼吸着,看起来就是想要睡觉,一副不愿意再和她说话的样子,这让她不免有些讪讪地。
  窗外的北风还在呼呼地吹着,猛烈的风力,不断的撞击着小屋的玻璃窗,发出“哐哐”的声音,在宁静的夜晚里,听起来显得格外糁人。深夜时分,寒意更重。南方的冬天,比起北方来,似乎更加的寒冷。单薄的被子,根本无法抵御此地湿意极重的寒气。
  心烦意乱的邵家韵,此刻一点也没有睡意,翻来覆去的折腾了许久,还是无法入睡。在夜晚深重的寒意中,她开始觉得寒意阵阵。而从于业成身上源源不断的散发出的属于年轻男子的热力,如同冬天里温热的暖炉,让她感觉到温暖,让她即便觉得有些羞涩,却还是不自觉地想要靠近他的身体,从他身上汲取一些暖意。 
  她轻轻地翻了一个身,朝他的身前靠了靠,悄悄地伸出自己被冻得冰凉的手,塞进了他的腋窝下。手上传来的暖意让她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声,抬头见他呼吸平顺,表情安宁,似乎并没有被她吵醒。于是,她便又大着胆子朝他身前贴得更近一些,把自己一双冰冷的脚贴上了他的脚踝。
  手脚都暖和起来的邵家韵,满足的闭上了眼睛,只一会儿,便渐渐地有了睡意。她咕哝着,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没过多久,安然睡去,姿势悠然地如一只偎灶的猫。当她终于安静地靠在于业成的胸前睡去之后,于业成却在黑暗之中,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睡着,或者说,如此温香软玉在怀,他如何能睡得着! 
  于业成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低头苦笑着看着身前睡得香甜的人儿,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她啊,真是一点不了解男人的身体,这样贴着他睡,简直是在诱人犯罪,根本是把自己当成了无辜的祭品,就这样毫无顾忌的送到了他早就张大了的,垂涎三尺的嘴边。
  若不是真的怜惜她,在意她,顾念她,他,他真想,真想就什么都不管的一口吞了她!她倒是睡得安心,可平白的累他一个人,生生咬牙硬挺下这份从心底里钻出来的、无法舒解的□煎熬。真是存心不让他睡个安稳觉嘛!
  万般无奈之下,他腹诽了几句,终于还是不得不轻手轻脚的挪开她的身体,不着痕迹的将自己再度开始火热的身体,后撤到了安全范围之内。因为他知道,现在
58、第五十一章 ...
  ,自己身体里那已经很脆弱的自制力,根本容不得再有丝毫的刺激了。
  过了许久,当于业成终于压下了心头的欲火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在黑夜中望着熟睡的邵家韵,不由得喃喃道:
  “小韵,小韵,什么时候,你才能真正长大?!”
  
59
59、第五十二章 ...
  第二天清晨,天刚刚亮,邵家韵揉着惺忪的眼睛,从睡梦中醒来。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身边睡着的于业成已经不在了,而是坐在了床边的书桌前,捧着一本书,正在细细地读着。他看得很认真,连眉头都纠结在了一起,压根没有发现,她已经醒来。
  邵家韵看着他认真看书的样子,心里爱极,却也没出声,只一径地细细看着,过了小会儿,心中突然地冒出了要在他身上来个小小恶作剧的念头。她转了转眼珠,微微抿起了嘴角,悄悄地走到他的背后,一下子扑到了他的背上,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凑到他的颈边,随意地扫了扫他正拿在手里的书,笑着道:
  “在看什么?那么入神?”
  正全神贯注看书的于业成,被她冷不丁的一吓,身子猛地一震,手里的书一下子松脱,落在了桌面上,发出一声“啪”的声响。他抓着抱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双小手,用力的捏了捏,偏头故意瞪她,道:
  “看,我是被你吓到了,这下高兴了吧!”
  邵家韵刚要得意的笑,却见他眼睛里泛着血丝,忙道:
  “呀,怎么眼睛那么红?是昨天晚上没睡好么?”
  于业成听了,看着她,脸色顿时变得很古怪,想要说什么,可却没有说,动了动嘴唇,却又咽了回去。最后,胡乱地应了一声:
  “没事儿,床太小,不敢翻身,睡得不踏实。”
  “哦,今天晚上到了于伯伯那儿,你就能睡个好觉了!”
  邵家韵没有察觉他说话时的异常,而是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他刚才手里拿着的那本书上。她好奇的拿起桌上的书,这才发现,这不是书,而是一本笔记。她信手翻着,第一感觉就是写笔记的人,一定是个很有文才的读书人,而且还写得一手的好字。这样漂亮的钢笔字,她只在字帖上见过,就连于业成那手很是刚劲的字体,都没这个人写的那样好看。
  看着看着,她也被这本笔记上所写的内容所吸引,竟有不忍放下手的感觉。于业成在一旁看了,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将那本笔记放在书桌上,两人并肩坐着,一起阅读那本笔记。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然大亮,两人几乎就没有察觉到这样的变化,还是埋头在那本笔记本上,默默地、认真的、满含热泪的读着。他们也没有发觉,昨天那位在黑夜中看起来面容恐怖的大叔,已经静静地站在了他们身后,用一种复杂的神色看着他们。
  “你们该走了。”
  他苍老而沙哑的嗓音让正专心看书的于业成与邵家韵两人不由得一惊,随即,两人连忙转身,向着那位大叔欠身道:
  “大叔,您早。”
  “不早了,你们该走了,长途汽车站已经开门了。”
  那个大叔看了看桌上摊着的那本笔记本,没有说话,转身就要走,却被于业成叫住:
  “大叔,能请问您一下,这间房以前住过什么人么?”
  那人没有回答,只用那双看了让人心悸的眼白多,眼黑少的眼睛看着他,长久长久的沉默着。于业成见状,连忙解释道:
  “大叔,您不要误会,我不是想要胡乱打听什么,我们并没有恶意。只是,无意中看到这本笔记,觉得写笔记的人是个很有抱负,有思想的人,他所写的内容,真的很能引起我们年轻人的共鸣,而且看这里的陈设,我们觉得写笔记的人,应该是个年轻的学者。可,为什么,只写到70年3月19日就停止了呢?是不是这个人从这里搬走了?”
  那位大叔听了于业成的话,看着他的眼睛里,飞快的闪过了一丝奇特的光芒,只是那道光芒转瞬即逝,快得几乎叫人抓不住。他将于业成与邵家韵两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许多遍,最后背转了身体,双手背在佝偻着的背上,慢慢地朝着屋外走去,走到门边时,顿了顿脚步,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低声道:
  “他死了。上吊自杀。”
  “自杀?!”
  于业成与邵家韵同时惊讶地低呼出声,带着些难以置信与惋惜的表情望向那位大叔。这个时候,他们的心里似乎已经隐隐的猜到了此人死亡背后的原因,两人便沉默着不再说话。于业成看了一眼那位表情显得很沉重的大叔,回身拿起那本笔记本,用手指轻轻地抚着那些字,一行行地抚着,仿佛在向这个才华横溢却也英年早逝的年轻人表达他的哀思。
  尽管他们之间,素昧平生,可他却是真心的在替这样一个大好人才的过早去世而感到万分的痛心。这个早已不存在的人,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哥哥,同样才华横溢的哥哥。他能理解这个人为什么会选择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正如他能理解哥哥为什么能够那样义无返顾的从高楼上跳下。
  因为,对于一个内心充满了理想与抱负的年轻学者来说,没有什么比剥夺了他的理想与希望,来的更为可怕,更能让一个人的心彻底的死亡。与其如行尸走肉一样活在世上,倒不如一死相争。
  于业成低着头,捧着那本笔记,想起哥哥的死,哀痛之情再次袭上心头。万恶的文革啊,已经迫使多少各界优秀人才,在看不到丝毫希望,见不到点滴光明,人性泯灭的乱世中,选择了与此人、与哥哥相似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抗争,表达对这个新社会的绝望。
  如果可以,他真想亲口问问他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替那些已经被害死了的,或者说,还身在难中的人们,亲口问问毛主席,究竟这场持续了那么久的文革运动,意义到底在哪里?!
  这场运动的初衷和本意,难道就是以整人为乐,以害人为乐么?难道,这就是走向共产主义道路上必须要经历的人性屠杀么?难道,所有革命先烈们用鲜血与生命换回来的,就是这样一个秩序混乱的国家么?这就是主席您,想要看到的么?
  邵家韵看着身边情绪低落的于业成,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胳膊,看了看天光大亮的天色,忙换个话题道:
  “时间不早了,我们还要赶着去于伯伯那儿,走吧,别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
  于业成看着她,沉吟了片刻后,点点头,默然地收好了那本笔记,将它放在了它一直被存放的地方。简单的洗漱之后,两人背着各自的行李向那位大叔告别。临出门前,于业成从裤兜里掏出五块钱给那位大叔,诚恳道:
  “大叔,这是我们在您这打扰一晚上的住宿费,请您收下。谢谢您。”
  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那位大叔却连连摆手,坚决不肯收下,不但不收他们的住宿费用,反倒还递给他们一包用油布纸包好的小包,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几块散发着葱香的油饼。于业成与邵家韵看着手里的那包油饼,惊讶之余,不由得面面相觑。
  “大叔,您这是……”
  “自家做的油饼,扛饿,你们留着路上吃。还有这个,也给你们吧。”
  他递给于业成的,正是那本笔记本。于业成看着那位大叔,很是疑惑不已,面对那本在他心头犹如千斤之重的笔记本,哪里敢就这样随便收下?他连忙推拒道:
  “大叔,我们在您这儿住宿,您不但不收住宿费,还要送我们吃的,这已经让我们心里很过意不去了,现在还把这本这么重要的笔记本送给我们,我们怎么能收下呢?不行,不行,我们不能收的。”
  “收下吧,孩子。都说‘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有你们刚才那番话,我儿子就是死了,地下有知,也会瞑目的。”
  闻听此言,两人又是吃了一惊,本以为那位已然逝去的年轻学者只是这里的寄居者,却未料是这位看着面目不善的大叔的儿子!原来,适才大叔脸上出现的那抹浓重的悲怆之色,不仅仅是为这个乱世之不平而愤然,而是因为,这个乱世,生生地夺走了他的亲生儿子!
  “大叔,这是您儿子留给您的遗物,您给了我们,那您……”
  那位大叔凄然的抬起手,摆了摆,打断了于业成的话,脸上露出感慨的表情,对着他们二人淡淡一笑道:
  “说来惭愧啊,他活着的时候,我从来不觉得他做的事,说的话,有一样是有道理的,我一直觉得他是在和自己过不去,他是在和这个世道过不去。我从来都没好好的了解过我儿子,就是他死了以后,我也没想过他的死,究竟是为了什么,究竟值得不值得。
  所以,我没有动过他的东西,心里总隐隐的觉得,就是他的那些书本,他写的那些东西害了他自己,也害了我。
  这些年,我从没让外人进过这间屋子,这是他当年的书房,自他死了以后,我就锁了,只偶尔想他想得受不了才进来打扫打扫。可昨天,你们来了,看着你们,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我的儿子,他死的时候,也就和你现在差不多大,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也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了……”
  本来两人听着大叔说起往事,还都感到酸楚,可听到他说到“娶妻生子”时,于业成和邵家韵的脸上,都不约而同的浮上了微微的红晕。两人相视,心跳得飞快,便立刻羞涩的移开了眼光,将视线定在那位大叔的身上。
  “让你们住在他的书房里,虽然只是我临时起意,可现在我觉得自己是做对了。至少,你们说的那些话,让我觉得,我的儿子,活了那么些年,不是白活的。他有他的理想和抱负,只是,我这个做爹的,不理解他的那些想法而已。也许,是他还不够坚强,所以,才会选择这种方式来向这个世道抗议。
  这本笔记本上的东西,我看过,可我看不懂,我觉得他写的那些东西根本就是胡思乱想,完全没有实现的可能。既然你们看得懂,就送给你们吧,也算是我谢谢你们理解我儿子,这东西放在我这儿,也只能积灰,一点派不上用处。我想,这是我能为我儿子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了。”
  大叔的话,质朴而诚恳,让于业成和邵家韵感觉心里沉甸甸的,五味杂陈。看着大叔那张过于苍老,布满风霜,一度让他们感到害怕的脸,此刻却有了让他们完全不同的感受。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低哑的声音,让他们从心底里生出了许多的怜悯与同情之意。其实,现在看来,大叔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害怕,反而让他们觉得,这只是一个过早的承受了丧子之痛的心地善良的人啊!
  于业成点点头,很郑重的从大叔的手里接过了那本笔记本,把它小心的藏在了自己的背包里。他把那包油饼交给邵家韵,自己执意要大叔留下那五块钱住宿费。大叔哪里肯收,推拒之间,于业成使了劲,用力地握住大叔的手,将那五块钱塞在大叔的手里,诚心诚意道:
  “大叔,这不是我们为昨天晚上的住宿才给您的。您把您儿子的遗物都送给了我们,还为我们准备了干粮,就是把我们当成了可以信赖的朋友。那么,作为朋友,我向您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这不正是理所当然的么?这些钱虽然并不多,可至少是我们的心意,请您不要拒绝!”
  邵家韵见那位大叔有些犹豫,忙在一旁进言道:
  “是的,大叔,您不是说‘知己难求’么?既然您把我们看成是您儿子的‘知己’,那么也请您能收下我们的这番心意,也算是我们为了那位从未见过面的‘知己’做了一点点的事情吧!”
  大叔眼睛里隐隐的闪着泪光,看着眼前的一对模样俊俏的年轻人,很是动容。泪眼朦胧间,从眼前这个高大的年轻人身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他们是那样的相像,一样的高大,一样的诚恳,一样的充满了理想!
  终于,他点了点头,收下了于业成执意要留下的五块钱。于业成与邵家韵离开之时,大叔一路相送,一直送到了路口,直到他们走了很远很远,回头再望,依然能看见大叔佝偻着背,站在风中,远远相望的身影。邵家韵忍不住红了眼眶,回过头来低声叹道:
  “大叔好可怜。”
  于业成的眼神落得很远很远,仿佛越过了崇山峻岭,带着些茫然,又带着些看透世事的犀利,他只轻轻地说道:
  “一叶落而知秋,何况如今已是落叶满地。只是,真正应该为此而负责的人,却看不到这遍地的落叶,反以为是最美、最值得称颂的景致,多么可悲啊!哼,如此自毁长城,根本无异于拱手卖国!”
  邵家韵听着于业成口中说出的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沉重万分的话,心头一紧,不由得想到了爸爸每次因为造反派的胡做妄为而大发脾气时,必然会说到的一句话: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天下民生,何以家为?!
  
60
60、第五十三章 ...
  于业成与邵家韵在长途汽车上颠簸了整整五个多小时,就在浑身的骨头要被颠散之前,终于抵达了离南昌市大约百多公里外的小县城,然后两人只简单的就着水,吃了点好心大叔送给他们的油饼充饥后,不顾旅途劳顿,又接着搭上了一辆正要从县城回乡下的拖拉机。于耀平下放的干校就在拖拉机要去的村子旁,所以,二人坐在堆满麦杆的拖拉机上,一路突突突地往干校赶。
  又过了个个多小时,拖拉机司机在一条交岔路口将他们二人放下,告诉他们只要顺着小路一直走下去,过了河,再走上二里地,就能到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二人谢过那位热情的司机,便打起精神朝着目的地走了下去。
  这一路从南昌来到这里,连续坐了五个多小时的汽车,又接着坐了一个多小时的拖拉机,两个人都是浑身上下酸疼不已,走起路来,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在发出“喀啦喀啦”的响声。天色已近黄昏,冬日的夜,来的总是特别早,他们才刚走了一里多地,黑夜就渐渐的开始笼罩大地。
  乡野的田间地头,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幽静,方圆数里地里,几乎看不见一户人家,没有一点人迹踪影,只有天上挂着的月亮发出银色的光芒,给夜行的路人带去一些光明。小路两旁的草丛里,会时不时地发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象是虫鸣,又似什么小动物的夜啼,或是突然从草堆里蹿出一个黑不溜丢的东西,迅即就消失在了黑夜中。
  邵家韵有些害怕地紧紧靠在于业成的身边,攥着他的手,小心地跟着他的脚步前进。她从小就怕黑,以前住在城市里,夜晚显得并不那么可怕。后来当兵了,可是这怕黑的习惯还是无法彻底根治。她的兵营驻扎在燕山深处,山里的夜,幽深寂静,同样令她感到害怕。可是,以往在山区里值夜哨,即使害怕,好歹身后就是军营,还有一盏亮闪闪的明灯陪着她,她的胆子还能壮得大些。
  可是,这里,放眼望去,一眼望不到丝毫灯火,周围完全是一个陌生而未知的世界,她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野兽就悄悄的潜伏在这里的草垛里,树丛中,随时随地都会扑向经过的路人,这样的想象,自然让她内心的恐惧上升到了极点。所以,她只能一个劲的靠向身边的于业成,他的存在,是唯一让她安心,唯一让她有胆量走夜路的勇气来源。
  于业成感觉到了她的恐惧,于是也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一步一个脚印的在前面探着路。两个人就凭着天上的月光,摸着黑,继续朝前走。走了大约有半个钟头的样子,于业成停下了脚步,侧着耳朵,仔细地听着,然后面露喜色地道:
  “小韵,听见了么?水声,是水声!我们离那条小河不远了!”
  邵家韵依偎着他的胳膊,也同样侧着耳朵仔细地听了起来。果然,她在寂静的黑夜中,听见了潺潺的水声。她高兴地扯着他的袖子,大声道:
  “呀,真好,那个司机叔叔说,只要过了河,再走二里地,就能见到于伯伯啦!快走,快走,我们快走,要是脚程快啊,没准还能赶上吃晚饭呢!”
  于业成微笑着,拉着她的手,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踉踉跄跄地又走了一会儿,两人终于见到了在月光下闪着粼粼波光,一刻未曾停止,向着前方不停奔流着的小河。小河看起来并不宽,约莫十多米的样子。于业成在河边观望了一会儿,见水势很大,且水流速度相当快,一时摸不准这条河究竟有多深,为安全起见,也不敢贸然前行。
  于是,他想了想,俯身拾了块石头,往河里面一丢。那溅起的水花声听着沉闷而冗长,与一般清浅的小河溅水声听起来显得格外厚重。他转身对着邵家韵道:
  “这条河的水挺深的,等会过河的时候,你要特别小心,走得慢些。天冷,恐怕那过河的石头上,会结冰,我先走过去,把冰弄碎了,你就踩着我踩过的石头过河,这样才不会滑倒。记住了么?”
  “记住了。”
  于业成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地小心的在河中央垒起的半米多高的石头桥上走着,邵家韵紧紧地跟着他的脚步,亦步亦趋的走着。走到河中央的时候,河水声极大,哗哗做响,大有要将一切尽数吞没的感觉。
  两个人相互扶持着,慢慢地从桥中央挪到了桥边上。快到岸边的时候,于业成大步一跨,便从石头桥上跳到了岸上,邵家韵随着他的步伐,也一同跳了过去。刚刚站定,身形还在晃动时,忽听得“唰”地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从岸边的草丛里蹿出,贴着邵她的脚背飞蹿而去。邵家韵被这突如其来的物体吓得花容失色,惊叫着,一下子就扑进了于业成的怀里。
  于业成连忙抱紧了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低声地安慰着她,只是他的话里带着无限的笑意:
  “不要怕,只是草丛里的小动物,受了惊,跳起来逃命的时候,正好蹿到了你的脚背上,也许比起你来,说不定它才是真的被你吓到了呢!”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蛇跑出来咬我呢!”
  “呵呵,你不是我们燕山深处里英勇无比的女战士么?怎么还是这么胆小呢?看样子,小同志还需要多多锻炼啊!”
  邵家韵听了他的揶揄,咬着下唇从他胸前抬起头来,娇嗔道:
  “讨厌!你取笑我!西方人不是总爱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那我这胆量也不可能那么快就变大啊!我现在只当了一年兵,你等着瞧,等我再当几年,一定把胆子练得比你还大!不信,咱们将来比试比试!哼!”
  “哈哈哈,好,这可是你说的,我等着你来找我试胆子的那一天!来吧,快走吧,还有两里地要走呢!太晚的话,天会更黑的!”
  于业成笑着,拉起了邵家韵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过了河之后的道路,比起先前,平坦宽阔了许多,而且地上还有车辙印痕,看起来是条经常有车路过的交通要道。路基显得很高,比起路肩要高出了许多,这条路大约是人工铺就出来的。路基两边俱是长着十多厘米高的野草,路肩下是低矮的灌木丛,远远地望去,只见月光下的这条路,如一条银色的带子穿越整个田野的中央,向着远方伸延下去。
  走到这里,两人的脚步却没有先前那样的飞快,反而是不约而同的放慢了脚步,如散步一般,脚步变得又轻又慢,仿佛这条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石子路,成了颐和园后山上的假山步道。两人走在这样美丽的月光下,伴着冬末时节吹在人身上能微微漾起鸡皮疙瘩的微风,心情很是愉悦的慢慢走着,轻轻地说着话。
  四周寂静无声,没有人来偷听他们之间充满绵绵情意的爱语,也没有人看见他们之间的亲昵举动,唯一的“电灯泡”只有:明月、清风与大地上的植物与动物。如此美妙的夜色,有身边心爱的恋人相伴,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不叫他们心弛神荡呢?
  于业成牵着她的手,抬头看了看如一弯银钩似的月牙,忽地叹了一声道:
  “来之前,我收到了赵玉声从陕北寄来的信,还有一包喜糖。”
  “呀,他结婚了啊!和谁?是不是当初与你们一起插队的同学?”
  “不是,是村长的女儿。喜妞。”
  “喜妞?是不是那个脸蛋总是红扑扑,看见你们男知青就会害羞跑开的女孩子?”
  “对,就是她!”
  “呀,真有趣啊,她看见男知青不是会害羞的么?那又怎么会和赵玉声走到一起啊?居然他们俩会结婚,真让人想不到啊!”
  “是啊,我也没想到,他会那么早就结婚,也没想到他会和喜妞在一起。我离开陕北后,与他一直保持着联系。他们还没结婚前,他曾经写信问过我,如果和当地的女孩子结婚好不好?当时我压根就没想到他会在那里结婚,于是便回信说,只要对方是真心的,而且不在意他的‘可教子女’身份,不怕跟着他将来万一会受到牵连,那就可以结婚。毕竟,在那么艰苦的环境里,两个人熬总比一个人苦苦支撑要好的多,互相还能有个扶持。
  后来,他回信给我,对我的意见只说了一句:没有文化的农民,其实比有文化却心术不正的知识分子,要淳朴、善良的多,那他们在一起,心,不累,人,不怕。
  现在想起他当时的回答,再看他这次结婚的事情,我就在想,也许正是因为他想到了自己一家遭受的磨难,再也不想要过那样的日子了,所以,这才会和喜妞结婚的吧。他想要过的,只是平静安稳,没有勾心斗角的生活而已,就是那样简单。
  我又何尝不想呢?这个天底下,又有几个人不想呢?可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就象那位好心的大叔和他的儿子,他们谁不想过平静的生活呢?可却就是有人不让他们得到那么一点点可怜的要求,这样微小的愿望都要被剥夺,都无法实现,最后,逼着许多人,不得不走上绝路,到另一个世界寻求他们心灵上的平静。”
  邵家韵微微偏着头,想了想,疑惑道:
  “赵玉声结婚是件大喜事啊,为什么你会叹气,我怎么听你说的这些话,很沉重呢?难道,你觉得他们不是因为互相喜欢而结婚的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也许是赵玉声回答我的那些话,让我忽然觉得,他结婚,不是单纯的两情相悦,而是多了那么点无奈。我们这些人,现在活着,活得那样谨小慎微,战战兢兢,蝇营狗苟的活着,只是为了活着,这样的生活过得多么卑微啊!
  如果连结婚如此神圣的人生大事,都不得不迫于世事压力而无法与自己真正心爱的人在一起,那我,宁愿一辈子不结婚。”
  说完,他停下了脚步,双手扶着邵家韵的肩,与她面对面的站着,认真的看着她,以极其严肃的口吻道:
  “如果,有一天,我也有不得不面对来自外界的沉重压力,而无法与你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小韵,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结婚的。我不会为了什么地位、利益、名誉和任何一个女人在一起。我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去做那样不道德的交易。与其随波逐流,我宁愿独善其身。”
  他的话,让邵家韵很是动容,几乎要逼出了她的眼泪。她知道,从来最是认真的他,是不会说谎话骗他的。他对她的心意,她很清楚很明白,她会永远的把这份情意铭记在心里。可是,她也知道,人是会变的,情也是会变的,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正如以前这个国家是那样的欣欣向荣,人与人之间充满了友爱与关怀。可现在,不过几年之间,世道变了,人心变了,一切都变了。
  越是珍惜珍爱一样东西,内心里的恐惧就越是会增加。怕它丢了,怕它破了,怕它被人抢走了,怕它被人觊觎了……人就会变得患得患失,到最后,精神恍惚间,一失手,那最最珍爱宝贵的东西,反倒有可能被自己亲手摧毁。
  感情,同样也是如此。她很珍惜自己与于业成的这段感情,一直非常小心的经营着,呵护着。其实,她内心深处何尝没有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呢?上了大学之后的于业成,越发的让她觉得,他将来必然不会是池中物。到了那个时候,高高在上的他,眼睛里,心里,还会有她的存在么?他还会看得上象她这样,只求在未来的岁月里,平静地守着爱人与孩子过日子的普通女孩子么?
  这些想法,都曾经在她的脑海心头里闪现过,只是,她觉得,现在考虑那些事情,还是太早。眼下,她只想与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过得高兴尽兴。
  邵家韵仰着头,笑了起来,他对她许下如此重要的承诺,她只是高兴,却不敢真正的放在心上。毕竟,一个人的承诺,将是一份极其沉重的责任。那需要用数年,数十年的时间去印证,去实现,这,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这需要许下承诺的人,付出许多代价,才能兑现。她不希望他活得那样累,活得那样受束缚,她只希望他能自由的在自己的天地里翱翔,而不是被一个小小的承诺缚住了手脚,成为院子里的雄鹰。
  她没有回答他同样的承诺,反而开着玩笑道:
  “呀,你若是因为我而一辈子不结婚的话,你说,将来,于伯伯会不会一天到晚拿着拐杖来打我,说是我害得你们于家断了后继香烟啊?那样的话,我可不敢承担起如此重大的罪名哦!你还是老老实实的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好了。我不要做你们于家的千古罪人!”
  于业成闻言,眯起眼睛看她,他那双深邃的黑眼睛在这样一个幽黑寂静的荒郊野外,把她看得浑身直发毛。他俯□子,居高临下的倾向她,一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下巴抬得高高的,声音很平静,犹如火山爆发前那异常安宁的平静。他轻言问道:
  “听你的意思,我将来若是和别人结婚生子,你也不会在意是么?”
  “不是不在意,只是会很无奈。因为,天不从人愿的事情太多了。”
  “你就对我那么没有信心?”
  “不是对你,是对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是什么样子,还是不是象现在这样值得你喜欢。也许,将来,会变的人是我。”
  邵家韵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地低了,她垂下眼睑,不敢再看他,生怕他看穿了她的心思,看透了她的害怕。于业成捏着她下巴的手,越发的用力,仿佛象要用力的把她掐醒似的,想让她明白他的心是如何的真切,如何地恋她入骨。
  她的下巴被他捏得痛极,可她却一声不吭地忍着,只微微地蹙眉。偏她如此忍耐的样子,看在于业成的眼睛里,象极了她因自知理亏,而在对他做无声的道歉,她这副做好准备要放弃他的模样,竟是激起了他先前压下的满心怒火。
  他猛得低下头,一口就含住了她的唇,狠命地吮着,咬着,另一只手拦腰将他箍在身前,力道大得,几乎将她要一折为二。他突如
60、第五十三章 ...
  其来的凶蛮举动着实把她吓到了,那样凶狠的亲吻,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那气势汹汹的吻里,似乎带着对她无法言说的怒意,令她不自觉的想要躲避。
  于是,她逃,他就追,她拼命的捶他,挣他,他反而越发的用力将她抱在胸前;她躲,他就堵,她想要张口说话,他的舌立刻如灵蛇一般钻进了她的小口;她咬他,将他的舌几乎咬出血来,他依然不松口,那带着微微铁锈腥味的血,恰恰更加刺激了他的感官神经,越发死命用力地搂紧了她,将她吻得无力反抗。
  最后只将她逼得无处可逃,终于屈从在了他的蛮力之下。她双手反搂住他的颈,张开着小口,意乱情迷地任由他的舌,在自己的口中肆无忌惮的吮吸与纠缠,在两人急促的气息交换间,昏昏沉沉的她,似乎听见了他在低声的呢喃:
  “我是不会变的,不会变的,永远都不会变的。你若是变了,我拼死,也不会让你被别人抢走的,因为,你,只能是我的,是我的……你邵家韵,永远是我于业成的,永远都是……”
  邵家韵,是于业成的,恩,听起来,真好!
  
61
61、第五十四章 ...
  月夜下,两个人长久长久的沉默着。邵家韵低着头,什么话都不敢说,任由于业成拉着继续向前赶路。两道斜斜地人影一前一后地投射在小石子路上,看起来有些距离感,倒没了先前交缠在一起的样子。
  在有过那样一个凶狠的吻之后许久,她脸上的红晕一直未曾散去,脸很烫,仿佛还在哧哧地朝外冒着热气。她只要一抬眼瞥见他宽阔的背影,就会想起先前的那个吻,那个激烈到几乎吓倒她的吻。
  她知道,一定是自己惹到他了,所以他才会那样生气。与他在一起这些年,她已经领教过他的固执,他的艰忍,现在,又见识到了他的怒气。原来,他生起气来,竟是令她也不由得胆战心惊。他身上那股骤然而起的张力,即使没有愤怒的大吼,也同样让她感觉到发自心底的惧意。即便她知道,盛怒之下的他,是绝对不会伤害她的,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要瑟缩与逃走。
  她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着什么,冷不丁他停下了脚步,她一时不防,一头撞到了他的背上。她低低地叫了一声,正揉着自己被撞得发酸的鼻子,就听见他沉沉的声音自头顶上传来:
  “我们到了。”
  这么快,就到了?她立刻抬起头来,往前方一看,果然,看见了前方不远处有一圈门前亮着灯的高高的围墙,在寂静的黑色夜空下,显得格外显眼。这里,就是羁押于伯伯的干校么?她转头去看于业成,就见他半侧着身体站在前面,半边脸隐在黑暗中,目光深沉的看着那面高高的红色围墙,仿佛在犹豫着什么。
  忽然,她的脑海中灵光一闪,从他深沉的目光里,顿时明白他在犹豫什么,不,或者说,他正在思考着什么。
  于伯伯下放外地那么多年,在信息闭塞的郊野之地过着艰苦的生活,他一定还不知道自己的大儿子,已经在几年前含恨去世的消息。
  现在,于业成的到来,必然要将这个噩耗亲口告诉他,已经承受了丧妻之痛的于伯伯,又该如何面对人生中又一次出现的巨大的打击?这个噩耗,让身为人子的于业成又该如何向于伯伯说出口?
  这是摆在于业成面前一道最难过的关,也是他不得不独自面对的最残酷的一关。于伯伯上了年纪,多年的羁押生活下,心理与生理上必然倍受煎熬,如今在面对先丧子,后丧妻的双重打击之下,他到底能否承受得住?所以,于业成必须要思考如何才能用最婉转的话,向于伯伯表达出这个最痛心的消息,如何才能将于伯伯的痛苦降到最低。
  他才不过二十岁,就要应付这样艰难的事情,真是难为他了啊!邵家韵轻叹了一口气,心里忍不住对于业成生出无限的怜惜之情,先前心底里对他的惧意在这一刻,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她走到他的身前,伸手抱住了他的腰,仰头看他,小声地道:
  “我会和你在一起的,有什么事情,我会和你一起承担。”
  于业成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双手揽紧了她的肩膀。她的举动着实令他感到温暖与安心,可终究心里还带着几分对她的不甘和埋怨。他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很是不依不饶地挑衅道:
  “这个时候,你怎么不说对自己没信心的话了?你若觉得和我在一起总是要承担这些事情而倍受压力,感到为难的话,我是不会逼你的。你可以置身事外。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在强人所难!”
  邵家韵眨了眨美丽的眼睛,看着于业成脸上挂着的那副故作大方的表情,知道他这又是在和自己闹脾气,还在怪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便忍不住想要笑出来。这是他最可爱,也是每每都会触动到她心底里最柔软地方的小性子,她喜欢总是在她面前闹着别扭,有着明显情绪表现的他。那样的他,会让她觉得象个长不大的小男孩,象个需要人哄的小孩子,象个得不到玩具就使劲耍性子的娃娃。她最是喜欢这样的于业成,喜欢极了,让她总忍不住生出想要去逗逗他,戏弄他的念头来。
  她歪着头看他,很认真的问道:
  “真的?你不会生气么?”
  他憋了半天,瞪着她,仿佛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可却不愿意轻易在她面前显得自己很小气,于是还是梗着脖子倔道:
  “不会。”
  “哦,好,那等一下我就不陪你进去了,你一个人去见于伯伯吧。你们父子久别重逢,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我一个外人在场,你们都会觉得别扭的。所以,我仔细的想了一下,还是留在外面比较好。你觉得呢?”
  她说的理直气壮,理所当然,或者说是在情在理,让他当下根本挑不出什么正经八百的反驳道理来。她朝着发愣的他笑得很灿烂,没等他说话,就自顾自地从他身边走过,朝那有着高高围墙的大门走去。她背着手,哼着小曲儿,脚步放得很慢,应该说是在踱步,做出了一副悠然自得的功架,显得很是自在。
  邵家韵还没走出几步,就觉得耳后生风,没等她转过身去,就被于业成从身后跑过来一下子抱了个满怀。被他牢牢地箍在怀里时,她的嘴角边几乎挂满了笑意,果然,就听他俯着身子在自己耳边咬牙切齿的恨恨道:
  “你真狠心!真就放心这么丢下我一个人么?”
  “是你自己说我可以置身事外的啊,又不是我先说的,凭什么反倒怪起我来了!”
  “你故意气我是不是?”
  “没有啊,我哪里敢,你生气的样子好吓人,刚才把我都吓死了!”
  “还说没有?你不知道我心意么?那为什么还故意说自己是外人?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和我撇清关系?想和我们于家撇清关系么?看来,我一定要找个机会把你给‘吃’了,省得你总把自己当‘外人’,成天生着外心!”
  这样带着暧昧性暗示的话,听得邵家韵当下脸上又呼呼地起了燥热感。她抓起他的手,狠狠地捏了几把,直到听到身后传来低低地抽气声时,这才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耳鬓斯磨了一番。未几,她收起了玩笑之心,转身正色对他道:
  “于业成,我知道你希望听到我对你的承诺,可是,我们的将来会是什么样的,我真的不知道,而且我们谁也无法预料。但是,我向你保证,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会很认真的过,我会珍惜,我会走好我们之间的每一步路,我不会轻易放弃我们的感情。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在心里,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太遥远的承诺,我给不了你。但是,至少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对你不离不弃。等会儿我们见到于伯伯的时候,只要你需要我留下,我就会留下陪着你,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的。”
  于业成看着掩在背光里的邵家韵,尽管她的回答,让自己的心里总还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游移感。因为,他想要的,并不止她承诺的这些。黑暗中,她的表情显得很模糊,但他却可以清晰的看见她那两颗闪烁着宝石般光芒的黑色眼睛。那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没有玩笑,没有戏谑,只有直接击中他心房,令他心动不已的柔情。
  他的小韵,从来都不做任何没有把握的事情,正如她今天给他的回答。她永远都是这样让他难以自已,总忍不住想要拥紧她,一直一直地拥着,再不放开!
  “记住你今天说的这些话,千万不要食言,不然,我要你好看!”
  他抓紧了她的手,哑着嗓子低声威胁着,然后与她并肩走向那扇门前立着士兵的大门。
  那里,是他的母亲病逝的地方,那里,关着与他整整5年没有见面的父亲。今天,那里,将再度成为父亲的伤心地。他,将是父亲唯一的依靠与希望。而她,将成为他内心勇气的来源与精神的支持。他的心安之处,只在她。
  
  经过一番严格的问讯与检查,他们终于进入到了这座高高的围墙里。围墙里的世界乍一看起来显得与墙外的普通民宅没有什么两样,不过皆是一些低矮的墙体上涂满各种革命标语的平房,若不是有士兵在来回巡夜,哪里能想到,这样不起眼的地方,羁押着许多曾经的共和国高级领导干部。
  一个年轻的士兵奉命领着他们来到一幢还亮着灯的平房前,站在门前,用很平板的声音道:
  “就是这里,进去吧。”
  说罢,转身便走了,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于业成目送着那个年轻士兵的离开,直到那个士兵的身影消失在了黑夜中,他依然站在门前,低着头,半天都没有动。就在这扇门里,有他思念了许多年的父亲。他盼了许多年,想了许多年,也争取了许多年。而今天,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要见到自己的父亲了。可现在,他却突然的害怕起来,怕得几乎不敢迈出那一步。
  都说是“近乡情怯”,难道他现在是“近亲情怯”了么?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是怕见到父亲被生活、被命运折磨的不成样子么?为什么他看见这扇门,会不由自主的想到北大物理系垃圾房的那扇铁门呢?为什么他的手,抖得几乎无法控制,他的脚,沉重地无法跨出一步?
  一旁站着的邵家韵看出了他心底里的犹疑,正如当年她抓着他的手,亲自推开存放于业明遗体的那扇垃圾房铁门一样,她再一次担任了相同的角色,坚定地抓住了他的手,带着他迈上台阶,亲自敲响了房门。
  “来了。”
  一个有些低哑的声音从门里传了出来,接着,就听见了走过来开门的脚步声。于业成的心,几乎要从喉咙口里跳了出来,他死死地攥着邵家韵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须发花白,面容苍老,但看起来还很精神的老人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那张虽然苍老但却依然给人亲切感的面容,正是被打倒多年的前任国家副总理于耀平。他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一时之间居然还没有反应过来,有些愣怔的看着高大的,与他的面容很是相似的于业成,还有他身边那个漂亮的女孩子。
  只短短愣怔了数秒,于耀平象是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一般,脸上露出了大惊与大喜交织着的那种难以形容的表情。他一把抱住了于业成,紧紧地抱着,两行热泪从他的脸上汹涌而出。他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的点着头,用力拍着于业成的背,使劲的拍着,摇着,抱着,好象要把这些年缺失在于业成身上的关爱,统统地补回来。
  于业成同样激动的说不出话,那声原本要叫出口的“爸爸”,就这样被淹没在了父子俩深情拥抱的情潮中。他伏在父亲已经有些佝偻的背上,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的滑落。在这一刻,他才感觉到,自己拥抱着的父亲,身躯竟是那样的瘦小,单薄,哪里还有记忆中,那个一身挺拔,高高大大的样子。
  不过5年的时间,父亲,曾经那样竟然高大英俊的父亲,已经被岁月变成了一个苍老如斯的老人!岁月真的象一把凶狠而锋利的刻刀,将一个人摧毁地如此彻底!这5年里,父亲究竟吃过什么样的苦,他不知道。可他能够想象的出,这5年时间对父亲来说,一定是他一生中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刻。
  得不到同志的关怀,得不到党的承认,得不到主席的理解,甚至连孩子的下落也无从得知。这5年时间里,他能得到的全是污蔑、侮辱与否定。与父亲相比,他流落在外的那些日子里吃得那些苦,根本不值一提。想到现在,没有温柔开朗的母亲日夜相伴的父亲,将会是如何的孤独与寂寞时,于业成更是伤心的泣不成声。
  父子俩就这样相拥着过了许久,待两人情绪终于平静一些时,于耀平擦了擦眼泪,这才开始认真打量起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悄悄抹着眼泪的女孩子。他有些疑惑,看了半天,还是没有认出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是谁。他疑惑地看了看儿子,却见儿子抹去了眼泪,只冲着他故做神秘的微笑:
  “爸,您不认得她了么?您再好好认认!”
  “我是觉得看着眼熟,可就想不起来哪里见过。瞧我这眼神,上了年纪,记性也不好了,楞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孩子,我们以前见过么?”
  于耀平眯着眼睛仔细的看着,还是不得要领。邵家韵看了,忍不住擦去满眼的泪水,微笑着走上前,拉着于耀平的手,甜甜地叫道:
  “于伯伯,我是小韵啊!”
  “小韵?你是小韵?光武同志家的小韵?哎呀,你,你长这么大了啊!真是女大十八变,变得于伯伯都快认不出来了!”
  于耀平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邵家韵,眼睛里几乎写满了惊讶与惊喜。在他的记忆里,邵光武家的女儿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当年他最后一次在中南海见到她的时候,她扎着小辫儿,个子才到他的胸口,青涩的面容虽然很标致,可终究还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样,完全与眼前的这个漂亮的一直甜甜笑着的大姑娘不上号。
  他真没想到,一晃几年不见,当年的小女孩已经变成那么漂亮的大姑娘了。而且,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她是和自己儿子一起来这里看望他。他们的一起出现,让他的心里隐隐的已经猜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难道,他们,真的象自己想象的那样么?
  于耀平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他儿子看向小韵眼睛里的那满是温柔的目光代表了什么,也同样看得出小韵看儿子的眼睛里,那带着笑意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不但没有因为他的身份关系而在爱情这条道路上受到阻滞,反而还找到了令他着实感到满意的感情归属,作为父亲的他,心里实在是充满了宽慰与感慨。
  见大家都站在屋子门口说话,于耀平这时顾不上询问儿子是如何与小韵在一起的经过,连忙招呼儿子与小韵赶紧进屋道:
  “来,来,咱们都进屋,进屋,看我,光顾着高兴了,都忘记招呼大家赶快进屋。外面冷,咱们到屋里
61、第五十四章 ...
  说话,来,快别冻着了,来,快进来。”
  于业成应和着父亲的招呼,然后转头朝着邵家韵温柔一笑,向她伸出了大手。那意味着什么,邵家韵很清楚,于业成很清楚,甚至连原本还有些意外与惊疑的于耀平也看明白了。于耀平看着小韵慢慢地伸出手去交到了儿子的手里,两人相视而笑时,他在一旁也不由得微微的点头微笑着。
  无论怎样,儿女的幸福,就是做父母的心中最大的满足了!
  
62
62、第五十五章 ...
  于耀平住的房间很简陋,除了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外,再没有什么别的象样的家居摆设。空荡荡的屋子里最显眼的,恐怕就是靠门边的书桌上堆得又高又满的毛选文集和马列思想主义的著作。屋子里唯一的光源,只依靠一盏大约十多瓦的电灯,所以,人和物的影子在这样的光照条件下,看起来显得昏暗而影影憧憧。
  于业成与邵家韵坐在方桌的两边,于耀平正热心的替他们张罗着饭菜。他显得很激动,往孩子们饭碗里夹菜的手,颤颤巍巍地抖动着,看得两个孩子心酸不已。邵家韵捧着饭碗,几乎一口都吃不下去,她看着于伯伯那张苍老而微笑着的脸,回忆起许多年前于伯伯的样子,鼻子不禁一酸,连忙将头垂得低低的,生怕他看见自己眼中带泪的模样。 
  “快吃啊,尝尝这土豆和地瓜的味道如何!这些啊,都是我自己种的。这野菜也是后山上挖的,瞧见这笋了么?可是正经的冬笋,味道很不错的。哦,还有这鸡蛋,从军垦农场移到这儿来之后,我就在院子里养了几只鸡,那些鸡很听话,也争气,基本上每隔几天就下几个蛋出来,我这身体这些年没怎么变差,就靠这些鸡蛋营养着哪!来,来,趁热吃,趁热吃。不够的话,我再去地里弄些土豆,再给你们弄个菜!”
  于耀平很热情地说着,与以前不太爱说话的脾气显得不太一样。没等他们说话,他就要起身去给两个孩子再弄些土豆来,被于业成一手拉住了,他眼睛有些红,哑着嗓子道:
  “爸爸,不用麻烦,我们吃这些菜,够了。您坐吧,别为我们张罗了。我们都是大人,自己能行。”
  “好,好,那你们多吃点,多吃点。”
  于耀平笑着点点头,双手在衣服上不停的搓着,仿佛有些紧张,又有些局促。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儿子,也有许多的话想说。可是,他的那些问题他不敢问,因为自己的心里已经隐隐的有着些不祥的预感,生怕从儿子嘴里得到的回答使他的预感变成了现实。这种想问不敢问,想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感觉,让他有些坐立不安。
  一顿饭,三个人是各怀心事,于业成与邵家韵更是顾虑重重,吃得食不知味,如同嚼腊。胡乱的吃了些东西下去之后,最让他们感到难熬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三人一起收拾了碗筷,于耀平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热水。两人捧着装满热水,冒着袅袅热气的搪瓷杯子,隔着那层雾气蒙蒙的白烟,不约而同的握紧了那杯子。他们半低着头,任凭手上传来的被高温刺痛的痛感在心头肆虐。  
  “业成,这些年,因为爸爸,让你和你哥在外面受苦了。爸爸,对不起你们啊!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们的妈妈不会那么早的离开我们,她跟着我这些年,还没过上几年好日子就这么走了;你和你哥哥,若不是因为我的关系,也不会一直背着‘黑帮子女’‘狗崽子’这样的帽子,过着头也抬不起来的生活!我,我对不起你们的妈妈,对不起你们啊!”
  “爸爸……您别这么说,这些苦,不算什么,我,我……还受得了。” 
  于业成看着父亲老泪纵横的模样,心痛之余,禁不住喉间阵阵发涩,他的双手扶在自己的关节上,死死地攥紧了裤子,将那裤子攥得皱成了一团。于耀平并没有发现儿子身上的异状,他用充满慈爱与愧疚的目光看着于业成,连着问了许多问题。于业成一个个的回答,但凡是和自己有关的,他说的多些,仔细些,可只要说到哥哥,他只能避重就轻。
  一番你问我答下来,于耀平竟还没听出其中的破绽,反倒很感欣慰与庆幸。他激动地点着头,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邵家韵,仰天长叹一声,感激道:
  “小韵啊,我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语来表达我现在的心情!我是真不知道!无论如何,你回去以后,一定要替我好好的谢谢你爸爸,你一定要替我谢谢他!没有你爸爸的帮助,我们于家怕是真要散了,业成不要说连当兵、上大学了,恐怕连想回北京送他妈妈最后一程的机会都不可能有啊!谢谢,谢谢,谢谢你们所有人为我们一家所做的,我们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永远不会!”
  见于耀平满怀感激的站了起来,邵家韵也连忙起身,握紧了手里的搪瓷杯子,谦然道:
  “于伯伯,您千万不要这样说。人与人之间,不都是贵在互相帮助的么?您和我爸爸是多年的战友,又在一个胡同里做了那么多年的邻居,如此深厚的感情在,我们两家人之间,又何须计较你我?
  用爸爸的话说,他才不怕那些造反派来找他麻烦,大不了拼着一死,就闹到主席面前去。他说,人一辈子哪有一帆风顺的,谁都有落难的时候。但只要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总是能帮人一把就要帮一把的。况且,爸爸也喜欢于业成,觉得他是可造之才,若是不好好培养,反倒是国家的损失。您啊,就不用说这些见外的话了。”
  于耀平激动的走上前,双手握着邵家韵的手,紧紧地握着,听着她那样朴实而温暖的话语,他禁不住要落下泪来。这年头,人性泯灭,连骨肉至亲都能为了一己之利而反目成仇,更何况只是毫无血缘关系的朋友、同事?
  “红色恐怖”之下,谁不是人人自危只求自保,为此有人而不惜出卖朋友,出卖亲人,甚至出卖自己的灵魂!家里如果有什么被打倒的亲朋,谁不是退避三舍,断绝往来,哪里还管别人过的怎样?不要说伸手帮一把,若能不落井下石,就算是谢天谢地的恩情了。
  他遭逢政治风波的这些年里,见多了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狐假虎威的人,也有过被昔日部下指着鼻子大骂,诬赖诽谤的遭遇。在痛心万分之余,反倒不由得感谢起这场铺天盖地而来的政治运动,至少让他看清了身边人究竟是人是鬼,究竟孰好孰坏。
  邵光武,他当年的警卫员,居然能在这个时候,向他一家伸出援手,不但没有介意他如今“叛徒”、“大走资派”的身份,不怕因此而受到连累,反而如此热诚的帮助于家,积极的为他妻子的丧事与于业成的前途而上下奔走,而不求任何回报,这样无私的情意,这样忠直的人品,让他怎能不感怀于心?让他怎么能不庆幸自己认识了这样一个好战友?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句老话,千古亦然。
  
  于耀平感慨着,慢慢地回到桌边坐下,看着于业成,语重心长的嘱咐道:
  “业成,你的学习机会来之不易,能进二炮学校念书,是你邵叔叔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好心人,用了很多心思,冒着风险替你争取来的。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学习,用实际行动回报你他们对你的栽培,将来毕业了,就可以为国家多做奉献。
  要让那些骂我们是‘叛徒’,是‘资产阶级走狗’的人亲眼看看,我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们的心,究竟是向着谁的!什么样的语言,都抵不过用行动来说话!知道么?”
  “我记住了,爸爸!”
  于业成郑重的点点头,眼睛里闪着坚毅的光芒。那光芒,带着几分凶狠,仿佛能穿透一切,直刺到人的心里,令人不由得浑身一凛。于耀平轻轻地将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叹道:
  “如今你们的妈妈不在了,今后就剩下我们爷仨相依为命了。幸好你们都大了,也都能照顾自己,我这心里还能好过一些,你妈妈她在天有灵,也能安心了。
  业成啊,你进了二炮工程学院,将来的前途必然是要在军队里干一辈子,要我说,那也是条不错的路,你就这么好好走下去吧。咱们家,你哥从文,你从军,你们俩一文一武的,倒也挺好。
  你哥他如今大学应该也毕业了吧,工作可有了?你哥他为人开朗,看得开,生活上我不怕他出什么岔子,就怕因为我的关系,影响到他大学毕业分配工作的事情,将来耽误了他的前程。
  这次他没和你一起来,是不是有工作走不开的关系啊?若真是因为工作来不了,你这次回去的时候替我告诉他,不用惦记我,我挺好的,能吃能睡。你让他自己多照顾自己,小心着点身体,认真工作。不管分给他什么样的活儿,都要好好干,反正都是为社会主义工作,不分什么贵贱,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的。”
  于业成听见父亲说的这番话,心仿佛被人突然地揪了起来一般抽痛着,痛得他几乎无法把哥哥早已不在人世的话告诉父亲。他低头沉默着,没有看父亲,也没有回答父亲的话,而是伸手握住了邵家韵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仿佛在从她身上寻求足以支持他坚持下去的力量。
  于业成手上传来的冰凉之感,沁入了邵家韵的皮肤,伴随着他施加在她手上那如钳子般的力气,她知道,让他感到最难过的一关,终究还是到了要直面的时刻。她用力的回握着他的手,两人的手,就这样一直一直地握在一起,不曾松开。
  于耀平并不知道眼前这两个孩子心里在想些什么,也没在意儿子反常的沉默,他看着他们俩紧紧相握在一起的手,还有他们脸上何其相似的神情,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小儿女啊!他越看越满意,心情很不错的调侃起两个孩子来,他看着于业成笑道:
  “我是真没想到,当年你妈妈的愿望今天竟会成了真!那时小韵还小,你妈妈总喜欢把她抱到咱们家来玩。她那时总跟我说,要是将来小韵做了咱们于家的媳妇就好了,不管是老大娶了,还是老二娶了,只要能成咱们家的媳妇就行。如今看来,还是我家老二有福气啊,你可要好好待小韵啊,不然,我可轻饶不了你!听见没?”
  他又转头对着邵家韵很认真地道:
  “小韵啊,我这儿子的脾气不讨人喜欢,这点没随他妈妈,象我,闷葫芦一个,有什么话,有什么心事,就喜欢藏肚子里,嘴上不爱说。将来,你可要多担待他啊!不过,你放心,他若是欺负了你,你只管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接着,他又叹了一声道:
  “这门儿女亲家结得真好,等你们再大些,找个好时候,就赶紧把这事给办了,我和你妈妈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现在,我操心的就剩你哥了。不知道他有没有你那么运气,能找到一个象小韵一样的好姑娘啊!不过,他嘴甜,人又活泼,我估摸着问题应该不大,没准过两年,也给我带回一个又漂亮又懂事的儿媳妇回来啊!”
  他的话,让于业成与邵家韵两人益发的感到了心酸,听得邵家韵的眼泪忍不住便落了下来。于业成死死地握紧了她的手,头越发的垂得低了。两个人的异常举动,终于让先前还沉浸在喜悦与遥想之中的于耀平意识到了不对劲,他那双饱含风霜的眼睛在他们二人的面上,来回的扫视着。
  看着他们脸上复杂而沉痛的表情,那个原先在他心头并不太确定的阴影,不由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最后竟让他的心止不住的狂跳起来。业明是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了,一定是的,不然,为什么业明没有和业成一起来他?为什么业成和家韵的表情会是这样的沉重?为什么他们的脸上满是掩饰也掩饰不了的伤心?难道,难道业明他……
  于耀平一下子紧张的站了起来,双眼死死地盯着于业成,沉声问道:
  “业成,从先前我说起你哥的事情时,你不是回避,就是避重就轻,我就觉得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刚才我让你捎话给你哥,你不应我,现在,说起你哥娶媳妇的事情,你们的表情就这么难看,是不是……你哥他出了什么事?业成,你快说,你哥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因为我的关系,被他们抓起来判了刑?你快说啊,不要瞒我!”
  于业成缓缓地抬起头来,望向父亲的双眼里早已蓄满了泪水。他艰难的动了动嘴唇,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般的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嘶哑的字眼:
  “哥哥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什么叫不在了?他上哪儿去了?是叫造反派他们弄到哪儿秘密关押去了么?你说话啊!你说话啊!”
  于耀平听见于业成说出的那几个字后,心底里乍然冒出了那个可怕的,叫他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的可能。他的心瞬间凉成了一片,可是,那一定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的!他不相信,他死都不会相信的。如救命稻草一般,他一把抓住了于业成的肩膀,大声的叫着,希望从儿子的口中,能听到一个与他心里想的那个可怕的答案不一样的结果。
  于业成浑身发着抖,双手同样死死地握着父亲的胳膊,然后,看着父亲,一字一句说出了那些足以令他们宛若被人用刀生生地从胸膛里剜去了五脏六腑一般痛苦不已的字眼:
  “哥哥他……已经死了……跳楼自尽……”
  当他万般艰难的将这几个字从嘴里挤出来之后,整个人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在止不住的发着抖,甚至感到了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于一瞬间就将他包裹了起来。
  于耀平听见儿子说出的那几个字的时候,整个人顿时瘫软在了于业成的身前,面如死灰,眼神呆滞,仿佛一下子人的灵魂就被什么东西给夺走了似的,了无生气。于业成顾不得自己也心痛欲死,连忙与邵家韵一起合力将父亲托起,扶着他坐到了床上。
  过了很久很久,浑身无力的于耀平仿佛一口气才稍稍地缓过来,他闭着眼睛,眼泪还是止不住的从眼眶里滑落。他的声音极低,有气无力地说一个字,喘三口气,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搭在额头上,死死地按着太阳穴:
  “什么……时候……的事?”
  “69年的秋天。他们把我们赶出中南海之后不久。”
  “69年?69年?没想到啊,没想到啊,你哥哥他……竟然已经走了5年了啊……可是,可是为什么?
62、第五十五章 ...
  你哥哥他那么开朗的人,从来不会放弃希望的人,怎么会走上这条路啊?为什么?这不可能的啊,不可能的啊!”
  “听说,北大的造反派们一定要逼哥哥交代您背叛革命,反党反革命的材料,为了能将您致于死地,他们逼着哥哥一定要写出材料……他们,对哥哥……严刑……拷打,把哥哥打得……遍体鳞伤……哥哥他,宁死也不愿意让自己成为他们迫害您的把柄……所以,最后,跳楼……自尽……”
  说到这里,于业成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抱着头,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哥哥死状之惨,那悲惨的画面,是他今生都无法忘记的,哥哥浑身上下的伤痕,那些可怕的几乎令他心碎的伤痕,是那样刺目的出现在哥哥的遗体上,他无法忘记,他今生都不会忘记!他以前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恨”,可就从那一刻起,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从心底里喷薄而出的恨意,感受了内心那股几欲杀人的恨意!
  于耀平听完儿子断断续续的回答,一下子沉默了,没有了先前的激动,而是陷入到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默中。他呆呆地坐在床上,表情显得那样空洞,仿佛整个人的灵魂再度飞去了不知名的空间,只剩下一具会喘气的躯壳。
  夜,满是化不开的黑色,充满了无限悲伤与哀悯;时间,如同停滞一般,让所有人都仿佛走进了时间的怪圈,再也走不出来,再也找不到解脱的方法。三个伤心欲绝的人,互相紧紧相拥着,试图用彼此身上的热量,驱散笼罩在心头的寒冷,可是,他们无奈而悲哀的发现,这种寒冷,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邵家韵伏在于耀平的膝上,望着呆若雕塑的于耀平,含着眼泪劝慰道:
  “于伯伯,您一定要节哀,千万要保重身体。业明哥哥他走了,可您还要坚强的活下去啊……于伯伯,您不能再有什么事情了,不然,业成他怎么办?他有您在,这个家还在,若您也不在了,这个家,就真的散了,就真的散了啊!
  于伯伯,我从今以后会和业成一起,代替业明哥哥照顾您的,我会好好照顾您的!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啊!您还有业成,还有我,还有我爸爸,我们都还在的,都还在的……于伯伯……”
  邵家韵说着,最后,伤心的她,哭倒在了于耀平的膝上,泣不成声。于业成抱着她的肩,与她一起跪在父亲的床边,她的话,触到了他心头最软也是最害怕的地方,她说的话,也正是他心底里最想要说的。他的喉结在喉咙里快速的上下移动着,可他却是几乎说不出话,只是潸然泪下。
  也许是邵家韵的话,触动了于耀平内心深处的某处,许久没有焦距的眼睛里,终于开始恢复了一点生气。他看着跪倒在他床边的两个孩子,看着他们满脸泪水,一脸担忧的表情,对他们露出一个极为难看的苦笑,抚着他们的头发,轻声说:
  “不用担心我……我还挺得住,为了你们,我也要撑下去……只是,我觉得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他们啊……终究,终究又是因为我,是我害死了他啊,是我啊……我是个祸害,我是个害人精啊……是我害死了自己的儿子,我的妻子,是我,是我……”
  
63
63、第五十六章 ...
  就在于业成与邵家韵正在江西探望羁押中的于耀平时,在北京,新年的气息尚未完全散去,一大片积蓄着阴谋与诡计的乌云已经聚集在中南海的上空,让使原本还带着新春喜气的中国大地上,再度弥漫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气息。  
  2月中旬,中央军委又一次召开了“批林批孔”的批判大会,很多军队高级干部都被迫参加了会议。会议上,老同志们大多沉默着,要么面色凝重的抽着烟,要么低头沉思,很少有人发言。会场里最活跃的人士,自然要属中国的“第一夫人”江青及其追随者们。
  他们不断的用明显的带有影射的辞藻攻击叶剑英元帅以及众多老同志,叫嚣着要将潜伏在党内、军内的“大儒”及其附从的所有“反动反革命”人士从革命军队里清除出去,以保证党与军队的纯洁性,叫嚣着要改革军队,让中国的军队成为最红色,最革命的先锋,成为毛主席身边最值得信赖的“亲卫军”。
  这些人妄图将他们的黑手,裹胁着无限扩张的政治野心,伸进至今还尚保存着军队纪律,没有被那恐怖的“红色革命”最后淹没的领域。
  一头短发的江青坐在主席台前,用她那双掩盖在黑框眼镜后的双眼狠狠地盯着叶帅,脸上挂着阴冷的表情道:
  “叶帅,现在军队里的风气很不好,右倾思想严重,这些明显与主席思想背道而驰的思想,你身为军委副主席,难道一点都不知道么?你要注意了!不要学着党内的某些人,只知道一味的搞‘儒’派习气,这些都是需要批判的思想,怎么可以有呢?看样子,我是要替你好好整一整军队了啊!”
  叶帅尚未来得及说话,江青身旁坐着的“文革新贵”王洪文也紧接着她的话,继续批评道:
  “江青同志说的很对,我看到解放军总政治部里的右倾之风很盛,我对此情况表示很严重的担忧。还有后勤参谋部,也是一样的问题,象这样右倾严重的地方,应该马上予以夺权,让这些地方垮得越严重越好。要把革命问题放到首要地位上来,全军都要好好学习毛主席的思想,都要起来搞革命,□的军队,不搞革命怎么行呢?”
  王洪文说完之后,会场上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叶帅冷着脸,看也不看台上的两人,表情显得很是不屑。张春桥这时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阴鸷的目光在座下的众人面上来回的扫着,仿佛一只阴险的豺狼,正在四处搜寻着下手的目标。
  他看到了邵光武,眼光一跳,双眼微眯,似乎从回忆里翻出了什么,于是,他将矛头指向了沉默不语的邵光武,冷冷地道:
  “光武同志,我记得以前你曾经说过,当兵的人,只要会打仗就行了,其他东西有没有都无所谓。这句话,是你说的吧?”
  邵光武没想到张春桥会在会上突然对他发难,先是一楞,随后立刻平静下来,用毫不畏惧的目光看着他道:
  “是我说的,那又如何?”
  “那也就是说,照你的意思,军人可以不用学习毛主席的思想,可以不用参加革命运动,可以不读毛主席语录,只要成为一个满脑子只知道打仗的武夫就行了?你这不就是典型的无组织无纪律么?你的思想有问题啊,很有问题啊!你这不就是反对毛主席么?”
  邵光武听了他的“欲加之罪”,倒是没有象以前那样火冒三丈,反而非常冷静,他从鼻子里冒出一个极简单的单音节,随即冷冷地一抬眼皮,看着那位长相很是尖酸刻薄的男人,反唇相讥道:
  “春桥同志,你如果对我有哪里不满,大可以直接向我提出来,我一定虚心接受,认真改正。不过,请你在要发表批评意见之前,先把事情调查调查清楚,不要信口开河。你上下嘴皮子这么翻一翻倒方便,我可就平白的被你扣上了大帽子,你这样符合主席经常对我们说的‘实事求是,调查研究’的要求么?帽子工厂产量太高,可不是什么好事。”
  张春桥一听,邵光武居然当着那么多人面嘲讽他,心中很是恼怒,立刻横眉倒竖,一拍桌子,怒道:
  “光武同志,难道你否认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么?”
  邵光武对他的愤怒,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嘿嘿一笑道:
  “我邵光武的为人,谁不知道,只要是我做过的事,说过的话,绝对不赖。那句话是我说的,我没否认。不过,我要告诉你,别以为时间久了,我不记得自己说过哪些话,你也别断章取义的拿我说的话,来歪曲我,抹黑我,甚至还想攻击我!我还没糊涂到让人放在手里耍着玩的地步!”
  张春桥被邵光武的话顶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得他蹭得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直哆嗦着手,指着邵光武嚷道:
  “你,你这是对我人格的污蔑,我为什么要无缘无故的攻击你,抹黑你?你若是不说那些反对毛主席的话,我又哪里会针对你不正确的思想批评你呢?”
  他说的话,正中邵光武的下怀,仿佛一只狡猾的狐狸终于落入了猎人的圈套。邵光武同样也一下子跳了起来,大掌往桌子上一拍,针锋相对的大声道:
  “那我可以清楚的告诉你,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1950年的夏天,说这句话的地点是在毛主席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很多人,听到我说这句话的人也有很多,其中就有毛主席。我为什么说这句话,是因为那时我还没成家,主席开我玩笑说革命已经胜利,我也该到了找媳妇成家的时候了。如果你不信,你大可以去问问主席,或者可以问问你身边的江青同志,我记得当时她也在场的。
  我请问春桥同志,这个前因后果你调查过么?我为什么那样说的原因,你了解过么?你想要攻击我之前,能不能也稍微的做点调查?不要把这么无聊的东西翻出来,在大会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讨论我打光棍时的生活行不行?
  不知道你是从哪里道听途说去我的话,隔了那么多年,居然你还能想起这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来,添点油加点醋,折腾折腾,倒变成了批判我的武器了!说实话,我还真是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你有这点本事,怎么不去翻翻赫鲁晓夫的旧帐?有你这么好的记性,恐怕他说过的话你都能从中找出点什么把柄来的吧?那可就好了,将来咱们不用真刀真枪和苏联老毛子干仗了,咱们这些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家伙们全部可以退休,直接派你出去和他打打嘴仗,凭你的口才和本事,肯定能把苏修批判的体无完肤,批判的他们抬不起头来,只恨自己身上少长几张那么能说会道的嘴了。
  如此这样,还能给咱们国家省下不少造导弹的钱。这笔庞大的国防经费不用出,用到老百姓身上造福人民,不就是最好的社会主义表现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春桥同志?”
  邵光武的话音刚落,会场的各个角落里,就冒出了不少闷闷地笑声。不少老同志都低着头,满脸都是被笑意憋得扭曲的表情,有几个与邵光武交好的老战友,纷纷朝他偷偷的竖起了大拇指。如此酣畅淋漓的当面嘲讽,他们已经很久都没有听到了。今天听闻,实在痛快!
  这些笑声虽然声音不大,却深深触痛了张春桥的神经。他被邵光武的嘲讽气得嘴唇直哆嗦,却连半个字都反驳不了。他的三角眼睛里朝邵光武投去恶毒的目光,如果眼神能杀人,他一定已经将邵光武杀死许多遍了。
  叶帅坐在一旁,虽然心里对邵光武说的话不无赞同,甚至很有大声鼓掌叫好的意向,可他却不由得开始为邵光武担心起来。以他对张春桥的了解,此人心胸狭隘,阴谋多诡,人品相当有问题。早在延安时期,此人就曾有叛变革命的迹象,只是因此人善于掩饰,加之巧舌如簧,这才没有被人们发觉。
  而今天下大乱,此人趁机兴风作浪,与一些蛇鼠之辈掀起无边政治狂潮,造成的冤假错案简直不计其数。象他这样以个人恩怨打击报复的做法,使得多少人在他们的股掌间挣扎求生,乃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今天,邵光武这样当面顶撞嘲讽于他,固然一解心头之气,使众人心里的怨气得以稍稍发泄。可是,张春桥的为人,遭逢如此大辱,岂能轻易善罢甘休?他必然要怀恨在心,睚眦必报。就怕将来有一天,邵光武有什么把柄落在他的手中,恐怕日子会很难过。
  想到这里,叶帅实在是笑不出来。这时,江青眼见自己的“同盟”受到攻击,连忙起身替他说话,她尖着嗓子厉声道:
  “光武同志,请你注意你说话的措辞与口气,怎么可以用这样的态度与春桥同志说话呢?固然他刚才批评你的话有错,可他也是为你好啊?你怎么可以奚落他,嘲讽他,你这样做,还有没有把他当成同志?!”
  邵光武撇了撇嘴,看着眼前这个他早就恨之入骨的“老巫婆”,哪里会好声好气?他将手里的钢笔往桌子上一丢,不阴不阳的回答道:
  “请问天底下有没事喜欢往别人身上泼脏水、扣大帽子的同志么?与其被自己的‘同志’平白的冤枉,我倒宁愿没有这样的同志,反倒清净利落。”
  “你!邵光武同志,你的思想很有问题!你要注意了!”
  邵光武见江青发起了火,知道其人定会借题发挥,他索性也豁了出去,不管不顾的与她对着干了起来,把对这个女人的厌恶之情统统的发泄了出来。他比她的嗓门更大更厉害,甚至连回击的话语也更凶悍:
  “江青同志,你要搞清楚,究竟是谁的思想有问题!我们这是在开军委会议,在座的各位全都是军委委员,我请问你,你是什么身份?你是国家选举出来的军委委员么?你在军队里有一官半职么?你有什么资格跑到我们军委这里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你要整军队?你凭什么整军队?你想插手军队的事情第一个要问过我们叶帅!他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指定管理军队的,他没发话,你有什么资格说要整军队?邓小平同志是毛主席提名的,我们全军的总参谋长,他没发话,你凭什么说要夺了总政治部的权?军队建设垮了你很高兴,你们都很高兴是么?
  军队是一个国家稳定的基础,照你这么搞法,成天就是抱着毛主席语录批斗这个,批斗那个,把一个个老将军,老元帅们都斗倒,然后士兵们不练兵,军人们不搞国防建设,成天高呼口号,就凭这些能把敌人赶走,就能把苏联人,越南人,美国人打倒么?
  珍宝岛战役、西沙群岛保卫战,哪次战斗不是靠着军事能力卓绝,顽强拼死的士兵们将敌人击退的?如果按照你的意思,士兵们不把基本功练好,成天在部队里只要学好毛主席思想,念好毛主席语录,然后站在南越伪军面前,站在苏联老毛子面前,高声朗读各种口号就可以把那些人击退,把他们赶走么?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你不用冲我吹胡子瞪眼,我不怕你去主席面前告我状!我邵光武打了一辈子仗,从来不怕死,我信奉的就是一条,军人的职责,军人的使命就是保家卫国,只要祖国一声令下,为国捐躯都不在话下,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其他一切都可以退而其次!
  你若觉得我的思想反动,是反对毛主席,走,我们可以到毛主席面前去评评理,看看他老人家到底支持谁的说法!”
  邵光武这通话,说的字字落地有声,声声在耳。说得在场的所有老同志们都忍不住频频点头,就连一直默默抽烟的邓小平,脸上也露出了赞同之色。同样的话,大家都憋了许多年,忍了许多年,也藏了许多年。
  江青从文革开始之后专擅弄权,举着主席的牌子到处招摇,大肆迫害各界优秀人士,插手各部门内政,现在居然连军队的军权也想动了,这还了得么?她这么大张旗鼓的夺权举动,难不成真想学当慈禧,想当“女皇”么?那她究竟还有没有把主席放在眼里?!
  大家的心里都厌恶这个出身“戏子”的女人,她在上海当三流小明星时做出的那些风流韵事,在整个中南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些年,她上蹿下跳这样凶,大家都隐忍着,不过都是碍着主席的面子,才没当面揭穿她。
  他们在座的许多人,都有过被此人暗算和迫害的经历,她信手捻来的一顶顶“大帽子”,除了她的同伙之外,有谁没有被她戴过?今天,被邵光武如此一骂,每个人的心里都痛快的想喝彩。看着她气得直翻白眼,大家心里都在暗暗偷笑,顺便心里都带了一句:活该!
  此时江青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本来还算白净的脸上,此刻早已涨成了猪肝色。她扭曲着面孔,用手指着邵光武,愤怒地大叫道:
  “我是毛主席亲自委任的中央革委会的旗手,我是坚决拥护毛主席思想路线不动摇的战士,毛主席说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即便我不是军委里的人,我也有资格参加军委会议,我也可以畅所欲言,我也可以就不正之风进行坚决的斗争!你无法剥夺我的权利,这是毛主席赋予我的最高权利!我代表的是毛主席,你反对我,就是反对主席!”
  张春桥和王洪文在一旁也加入了骂战:
  “简直太不象话!这分明就是典型的右倾思想在作怪!象你这样的人,就应该坚决的予以打倒!”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