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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东西方的奋斗

_8 胡辛(现代)
  ·41·
  四天!
  此时此刻如若有神力,陈香梅渴求的倒是“度日如年”!一日长于一年,是她的祈祷。然而,文明的时钟嘀嗒嘀嗒走得好响,倒是她一天老一十年。
  第一天午后的斜阳中,一位气度轩昂的贵妇轻轻走进了病室,将军与香梅的眼睛都为之一亮。香梅急上前,未语泪先流!
  贵妇也着一袭白色短袖织锦旗袍,滚着极细的葱绿色韭菜边,襟上是葱绿的琵琶扣,脚上是一双白缎绣凤软底鞋;浓密的黑发纹丝不乱,往后绾成一个大发髻。她的双手捧着一大束五颜六色的唐菖蒲,十指尖尖涂着艳红的指甲油,右手无名指上戴着的莲子大的钻戒熠熠闪光。这就是61岁的宋美龄,肌肤仍白柏丰润不见一丝皱纹。宋氏三姊妹尽管信仰、追求、禀性、脾气等各有不同,但有一点相同,深受西方教育的她们在公众面前的形象,都完全是典型的中国女人,旗袍成了她们永恒的行头。
  天上人间(4)
  61岁的贵妇带来了绚烂和热闹,倏忽间,陈纳德忆起了二十年前的夏天在上海旧城区的第一次见面!他称她是他的“女王”。这个贬多褒少的女纵有千般的不同,但陈纳德始终看到的是她人生的美好闪光点!他与她伫立南京机场迎接夜袭日军归来的中国空军,可是因为技术不过硬,连着4架飞机在她面前坠毁,她开心的欢笑变成了声泪俱下:“怎么办啊!怎么办啊1”她挽着他与史迪威的手臂,孩子气地说:“这下可好啦,我们有力量啦。”她去到华盛顿为中国抗日募捐,在第一夫人埃利诺于白宫举行的茶会上,埃利诺告诉她这沏茶的中国茶叶保存有一百多年了,她竟盲率地说:“在我们中国,这种茶叶只配作药材……”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即使她是一个权欲熏心的女人,在他眼里也还是有魅力的爱权的女人。陈香梅感受到的则是她的人情味,他做了小安娜和小雪狄雅的教母,蒋介石给两个女孩取了中国名字,并各送一枚图章,大的叫美华,小的叫美丽,这都是传统中国女孩的名字,但也有美中情在里边。每年两个女孩的生日时,教母都要送来小礼物。陈纳德病后,他们夫妇更是关怀备至,蒋介石还托人介绍了中药偏方。
  眼下宋美龄是专程从台北一飞来看他,他吃力地想说出什么,但发音已经艰难了。
  “上校,不要说话。”她那地道的美国南方腔的英语依然温柔,那称呼也是从第一次见面后就再未改过,是一种默契,信赖如初。“这次,由我说。”不无幽默轻松,这也是一个智慧的女人。
  她与蒋介石对陈纳德,只怕也不全是利用,毕竟还有一份缘与友情吧。但是,也决非毫无芥蒂,两航事件的结局各方都很不愉快。这桩官司拖至1952年7月28日,英国枢密院推翻了香港高等法院的判决,裁定停泊在启德机场的73架飞机归属空运公司所有,香港警方随即封锁启德机场,并进驻两航公司,两航员工与警方发生冲突,多人受伤,二百多人被捕。很快,美国一艘护航航空母舰“好望角号”即驶入香港港,并在九龙船坞停泊,只几天工夫便用大吊车将所有的飞机吊上甲板运走了,显然,这是中央情报局的作用。中国政府自然提出严重抗议,而台湾也并不兴高采烈,立即催逼陈纳德和威劳尔偿还475万美元的期票!民航空运公司则分辩空运队和空运公司是两回事,台湾寸步不让,这纠结争执一直到1954年7月,在葛柯伦的帮助和美国国务院的干预下,空运公司总算给厂台湾200万美元清厂帐。陈纳德牢骚满腹。抱怨说这场官司花费厂他一生的大部分积蓄,可谓倾家荡产。但他是否醒悟到自己在“多管闲事”?人家两兄弟反目为仇,打得头破血流,你一个外人火上添油这是干啥呢?一家人终归还是一家人呀,当然,他也算这家的一个女婿。也不知他是否懊悔这些年的折腾?中央情报局买下并控制了民航空运公司,虽不让陈纳德了解他们,但陈纳德作为董事长还是参与了不少策划。一方面是往来台北、东京、香港、曼谷等地的兴兴轰轰的商业运输和客运,另一方面偷偷涂改机尾标志进行各种秘密活动。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美国政府又积极支持蒋介石,这类活动更有恃无恐了。空运公司的飞机出现在朝鲜战场上空,运补给救伤员;飞行中缅边界,给李弥残部投掷弹药补给;飞进中国大陆,散传单、投无线电设备、空投间谍或接出间谍。1952年11月29日,空运公司一架C—47从汉城出发,飞到东北试图接出一名特务,但地面上严阵以待,机上的两名驾驶员当场被击毙,两名情报官唐奈和费克图被俘,唐奈被判无期徒刑,费克图被判20年有期徒刑。此事一直到1971年尼克松访华时,中国政府又旧事重提,尼克松不得不为这不光彩的行径认错。空运公司的飞机还飞到越南上空,为法军投掷弹药和补给,300磅的“大地震”麦戈文被中共释放后又投入了这类特殊飞行,结果在奠边府上空机毁人亡……威劳尔终因跟中央情报局无法合作而离开了空运公司,陈纳德也终于感到心力交瘁,他卖掉了股份只拿正常的薪酬,他常常领着全家飞往梦洛,是否有种种迷惘而又无法解脱的大寂寞呢?谁知道呢?他是这样地不屈不挠,哪怕错了他也不会悔过的!幸耶?不幸耶?但诚如他自己所说:“我虽然是个美国人,但我和中国发生了如此密切的关系,大家共患难,同生死,所以我也算是半个中国人。”
  衰老的硬汉说不出话,抑或无话可说?回顾67年的人生路,满目沧桑,何处不苍凉!他刚强勇猛,但并不凶狠恶毒;他倔强孤僻,但决不阴险奸诈;他有智有谋,但却不用于玩权术。在这个西方将军的身上,似乎更具有中国古代壮士的侠义之风。他疾恶如仇,是反法西斯的英勇无畏的战士。士为知己者死,他对蒋介石夫妇可说忠诚无二,无论他们处于怎样的境况中。他最后十年的错误抉择,离不开这种“感情用事”。当然,他的信仰是反共产主义的,这使他一错再错,无法不错。而这种“感情用事”,也反映在他对薛岳、龙云等的态度上,他了解他们,就愿为他们两肋插刀,并不顾忌蒋介石的恩怨。他对共产党的看法,抗战时曾坦诚地感谢过新四军对飞虎队的救助,但后来愈来愈仇恨,是否跟他再也无缘与共产党人,尤其是与领袖人物接触有关?他不了解共产党人,也无缘建立感情。如若换个视角探讨他的空中战略战术,其实与中国共产党当年的游击战术很有异曲同工之妙。事实上,他硬是被西点军校学院派斥之为“游击战术”。生命是种缘啊。他跟史迪威有缘频频接触,却无缘深交成友,其实他们的个性中有着极其相同的一点:不屈不挠。这支撑着他们整个人生。史迪威去世后,他的日记被发表,他与陈纳德的尖锐的矛盾等于又一次亮出,陈纳德如何能服输?他的一支笔曾让罗斯福对他刮目相看,他的笔端怕也会宣泄着他的偏激。这两个与中国有不解之缘的美国将军呵。
  天上人间(5)
  陈纳德的最后十年几乎湮灭了他在八年抗战中的烁烁光华、几十年后,一位飞虎队的老队员来华旅游,一头白发的他将抗战的军功章佩戴得胸前满满的,他行走在昆明的街衢,行走在重庆的斜坡路上,有好奇的娃娃相跟着,有时髦的青年投过惊异的目光,可很少有人知道这是飞虎队的光荣的纪念!他的眼光茫然了。但也不必过于悲观。人们还是记得飞虎队,记得陈纳德的。1984年6月,张爱萍将军指出:“陈纳德将军为中国的抗日战争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他是中美人民友谊的具体体现。这种友谊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它是牢不可破的。”拂去历史的尘埃,还原一个真实的陈纳德。千秋功罪,自有公正评说。这是后话。
  第二天,即1958年7月25日,华盛顿白宫打来电话,艾森豪威尔总统提请国会晋升陈纳德为中将已获通过,陈纳德终于晋升为三颗星的中将,但是,已经迟了整整十年!这还是在葛柯伦、艾尔索普和一些空军将领及路易斯安那州的议员的不懈努力下才取得的。而陈纳德既不欣喜若狂,更无受宠若惊之感,他平静且平淡,富贵于我若浮云。这世界没有我春天照样会来到。两天后,他离开了人世。艾森豪威尔前来吊唁时说:“我与陈纳德将军在第二次大战时虽在不同的战场作战,但我对他的成就、他的品德无时不表示景仰。”参谋总长在唁电中称:“陈纳德是美国空军领袖,是美国青年的好表率。”英国蒙巴顿元帅的唁电中不无叹惜地指出:“陈纳德将军的事功与伟业一直没有得到应得的奖赏。”陈纳德的一生有是有非,但是,他的天下毕竟是打出来的,不那么容易被岁月磨蚀掉。
  第三天,在相对平静中度过。每天陈香梅都能收到许多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慰问信,有熟悉的朋友,更有素昧不是生的陌生人。人未死而世人已知,难能可贵。陈纳德最关心的是飞虎队的“孩子们”的近况,陈香梅总是先挑出“孩子们”的信读给他听,读着读着,她会哽咽出不了声,将军的枯瘦的大手便握住子她的手,她知道,他在说:“不要流泪。”她给飞虎队协会的朋友们写信,她相信大夫们一致公认的硬汉陈纳德会勇敢地战胜病魔,8月将在旧金山举行的飞虎年会上相聚。她的笔在信笺上滞住了,硬汉的8月在哪里?
  第四天,是星期天。陈纳德分外神清气爽,医生同意他会见客人。民航公司的副董事长道尔专程从华盛顿飞来看望了他,将军的女秘书多琳前来请他处理了一些书信文件,她前前后后在他身边工作已十几年了。将军的长大成人的子女们都来探望他,他的眼中流淌出罕见的满足与闲适。陈香梅去到天主教堂望弥撒,她跪在蒲团上默默祈祷,三分侥幸七分绝望!该完的事他都完了,生命莫非真的该打上句号了?!她回到医院时,将军的老友诺伊夫妇正在探望陈纳德,香梅隐约知道,将军已托付诺伊和葛柯伦日后照顾她和女儿们。谁说:“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分明是“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热心的诺伊夫妇执意邀香梅一块出去吃中饭,他们看小香梅实在是太憔悴了。香梅不想去,陈纳德慈祥地看着她,沙哑地说:“你去吧,散散心。”她只有从命。星期天的法国菜馆,热闹似过节,可是她失魂落魄,无心品尝一道道名菜,她只是下意识地吸吮着薄荷冷饮,冷到了心里,而额上却沁出密密集集的汗珠!她顾不及礼貌周到了,她冲动地站了起来:“对不起,我想我该回医院了。”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诺伊老人不放心地将她送上车:“你没事吧?”她没事,可她担心病床上的他。
  下午的医院,没有查病房的忙碌,便显得格外静谧,她紧张地推开虚掩的房门———虚惊一场。
  微风轻拂着白乔其纱窗幔,室内飘荡着茉莉花的清香。一只钟嘀嗒嘀嗒嘀嗒走着,指示着三点。将军像是还没醒来,安详地躺着。她放下心来,蹑手蹑脚走向床前。他睁开了双眼,他本就没睡着,还是太熟悉她的气息?她说:“亲爱的,我回来了。”他的目光霎时异样地光亮,他突然坐了起来,热烈地伸出双手,她几乎扑过去握住他的双手时,他喊出了清晰的话语:“亲爱的,让我们说再见吧———”大口大口的鲜血涌了出来,她的思维凝固了!奥克斯纳博士和五六个医生护士急急地跑进来抢救,可是,他的生命已经打上了句号。到处是一摊摊鲜艳夺目的血和无数猩红的血点子,像是一团团火在噼里剥落燃烧着,生命,就是燃烧!
  奥克斯纳博士沉痛又困惑地对她说:“我真没想到,他会去得这么快。”
  他去了!她这才醒悟过来,她浑身颤抖,她扑向他,一遍遍喊着他:“克莱尔———克莱尔———”她不相信他会离她而支她不能没有他1
  她没有呼天抢地哭嚎,她请求让她再单独和他待一会儿。她跪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尚有余温仍旧柔软的大手,可是,他已无力与她紧紧相握!
  天上人间(6)
  从今往后,她又是一个人行路。哦,不,还有他与她的骨肉———一对才八九岁的女儿,行路难。湿热的泪水这才涌了出来,流到嘴角,分外咸涩。
  不要流泪。
  可她做不到。
  ·42·
  “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
  没有了大树,如何遮挡风雨烈日?没有了将军,她的生命中怎么再会有春天?
  33岁就成了新寡的她,心在泣血。
  却只有追思,绝无追悔。
  不要说:“少伴老,难到老”,不要叹11年的夫妻岁月太短暂,将军给予她的爱,给予她的天空和家园,怕是别的女人纵有几辈子也无法拥有的,而她,33岁就已经拥有过。她丝毫不想炫耀于世人,但她的心分明是满足的。
  杜甫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不敢说已读过万卷书,但可以骄傲地说,不知行了多少个万里路!一年中有六个月在“鸡声茅店月”中度过,他带着她,“晚随残月行,夕与新月宿”,飞遍了中国,飞遍了美国,还想飞遍世界。
  陈纳德已飞遍欧亚非洲,飞南美洲和苏联,是他的心愿。1953年9月9日,得公事访问的机缘,继母碧茜帮他们照看两个孩子,于是开始了60天走马灯的旅行生活,算是补了个“双蜜月”。
  墨西哥京城让香梅耳目一新。西班牙式的中古建筑与现代摩天大楼相间,勇猛的一斗牛士和妩媚万千的墨西哥女人叫她叹一声:好男好女。但对墨西哥的吃,却不敢恭维。咸肉香菜汤,油多菜少;烩饭中有椰子香蕉,简直大倒胃口;主食麦饼,是玉米粒做的,拌着辣椒和葱末吃,实在难以下咽。她想,吃,还是在中国!
  万山群绕的危地马拉,青绿香蕉的果园很是诱人,街衢上常碾过马车车轮,伴以叮当作响的铃声,恍惚间,她忆起了北平和昆明的日月。
  萨尔瓦多的富庶与尼加拉瓜的肮脏懒惰郡给她留下了较深的印象。但最难忘怀的是哥斯达黎加京城圣若塞的雨夜,将军谢绝了一切应酬,拥着她去到一家小型的夜总会。屋里烛光摇曳;窗外,微雨纷飞。乐队正演奏着墨西哥的情歌:“不要哭吧,墨西加利的玫瑰。”男男女女翩翩起舞,此地以佳丽如云闻名于世,可将军只是一动不动拥着她,“你是我心中唯一的佳丽。”他如醉如痴。
  被称为世界中点的巴拿马,四通八达、游客云集。夜间,沿着巴拿马海湾的灯光,像是镶嵌在紫色光晕的海面与繁华的都市间的一串珍珠。遥想当年,外祖父和三姨父先后在此当过公使,而她的父母就在古巴哈瓦那举行的婚礼,而今,往事如梦如烟!她怎能不想起过去的家?
  抵达哥伦比亚的首都波哥大时,正值连天苦雨,早晚冷得像是冬天。哥伦比亚以产绿宝石和蝴蝶兰著名,她关注的是美丽的名贵的蝴蝶兰,她总也忘不了4年前檀香山的兰花之夜!久雨初歇时,她们在于佑任的公子于望德夫妇的陪同中,一同乘缆车上高山去大圣堂朝拜。山上烟雾弥漫,千年古木,影影绰绰,有石阶小径通向大圣堂,这是耶稣被钉十字架前的一段历程,天主教徒称为十二苦路。凡上圣堂的人,皆沿十二苦路诵拜至圣堂。身为天主教告诉 她,此时此刻却有点神情恍惚,她在想,少时做梦也不曾梦到离开自己的家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可这些日子却分明在以火山著称的国度里打磨磨圈!命运之神驱赶着你,谁知是远还是近?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她无法忘怀故国故园!怀乡情结难解!
  在这之前,她曾跟随将军去到东京一星期。林语堂先生曾风趣地说过,人生若要惬意,应有一个日本太太、法国情人、中国厨师和英国式的房子。她不由得分外注意日本女人。可是,她发现日本女人无论脸孔如何漂亮,一双玉腿却全是罗圈形的!老天,她像是给女人的腿魔住了,也许她怎么也改变不了作家观察人的眼光?日本的皇宫就在市区中心,四面环水,岩壁陡峭,有种森森然的感觉,天皇和皇后过着怎样的生活呢?是傀儡是摆设是象征?日本 伯神社是军魂的祭坛,凡是葬身异地的军魂都要来此聚集,眷属就在此追悼。神社的建筑很简洁朴实,但占地很广,庙里不准外人入内,便有一种空旷的悲壮感。香烟袅袅,梵音悠悠中,陈香梅想到的是,那些在侵华战争中死去日军,不管他们是自觉还是裹挟进了这场侵略战争中的,他们的双手都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他们都曾蹂躏过中国的山河,这样的军魂有何骄傲?!又怎能安宁无愧?!她的眼前浮出现的是香港围城、内地流亡的一幕幕,图景,人或许是健忘的,但有些事是想忘也忘不了的。
  在这之后,她跟随将军飞到汉城,又驱车前往板门店。正是1955年元月雪后,寒风冷冽,冰雪未融,但是,汉城美艳的菊花却山灿然开放,自然界的景观该给人们怎样的昭示呢?怎么说和千的春天总是人们向往的呀。
  天上人间(7)
  飞行之外,他还带着她与两个宝贝作汽车旅行。地第一次回婆家时便深感当务之急是学驾汽车,当然,将军是她的老师。她学什么都是急性子。有次险些将车开到河里去,但1955年夏全家美国西南西;化八省的汽车旅行,五千英里的行程。她与将军“平分秋色”、独挡一面。他们首先去到西部牛仔国甜水乡,将军的一个弟弟就是甜水乡的市长。甜水乡一派西部风情,到处都是数以百计的牛群,傈悍的牛仔骑马耍枪,头戴宽边帽、身着紧身衣裤、脚蹬半高跟马靴,脖上还系一条丝巾,好侠尚义中不乏潇洒。美国西部与中国西部的占朴浑厚迥然不同,她更爱黄土高原的苍凉。
  离了甜水乡向新墨西哥驶去,只见茫茫砂石,日出日落,远远传来土人击鼓伴歌声。她陡生“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厂”的悲凉感,又不觉浮想起“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这明妃出塞的荒凉图景。她怎么也割不断与中国的脐带!新墨西哥是一个贫瘠的省份,香梅的父亲曾出任过此地的总领事,那正是她母亲去世前后,那已结了疤的情感的创伤又被不轻不重地戳破了。可向准倾诉呢?夜宿汽车旅店,朦胧间被将军轻轻推醒,两人披衣出屋,只见皓月当空,满地淡黄月,她依偎着他,他搂紧她,不用再说一个字,“但愿人长久,干里共婵娟”,美国将军也是一样的情怀一样的月!将军留给她太多的美好的夜的记忆。
  “上帝乐园”则山水秀丽、温泉处处,全是天工神斧,没有一丝人工修饰的痕迹,艾森豪威尔总统休假的小白宫亦在此处,莫非上帝也是嫌贫爱富者?相形之下,一路经过的零散的印第安人的村落,起居与文化更显落后。红种人仍有自己的酋长,逢年过节仍会穿上传统的服饰载歌鼓舞。遥想当年他们的祖先曾与白人作过无数次殊死的拚搏,眼卜却只在路边摆摊卖手工艺品,那勇猛雄风似消失殆尽了。白人中也仃为数不少的穷人,口中嚼着烟草,脚上一双沾满泥土的工作靴,平生足迹不出方圆百里,辛劳于穷乡僻壤!摩门教的发祥地盐湖城中,教徒们仍偷偷地实行一夫四妻的老规矩,尽管政府已三令五申这是违法的,查到就要逮捕。香梅想,美国也并非处处是天堂,种族歧视、贫富悬殊仍是严重的社会问题。
  驱车游贯通三州的黄石公园,火山、瀑布、温泉,奇花异草,叫你目不暇接,大大小小的狗熊旁若无人地在路上优哉游哉,美华美丽又怕又欢喜,香梅这才跟孩子们乐成一团。远眺高山顶上白茫茫一片,却是厚厚的积雪;八月暑天,夜间非得围炉方能品茗。凝眸金色的火苗,香梅又记起了中国西北的谚语:早穿皮袄午穿纱,怀抱火炉吃西瓜。这是无法根治的怀乡症!年轻的美国哪有中国的名山胜水多?哪有名山胜水中的深厚的文化积淀?眼前已是异邦烟月,故园难寻,不觉怅惘不已。1956年夏,全家又驱车去加拿大旅行,这在将军,已是勉为其难了。在陈香梅,风光旖旎的路伊司湖光便永恒地叠印着将军憔悴的面容。
  1957年6月,将军抱病率全家去欧洲旅行,他是这样地执拗、不顾一切,仿佛要将生命作最后一次尽情燃烧。“亲爱的,现在就去。我不想等待。”他的深棕色的眸子里有着行将熄灭的炉火般的灿烂与温柔,她的心灼痛了。雾霭沉沉的伦敦、无限风光的巴黎、葡萄牙的里斯本、西班牙的马德里,留下的不会是将军最后的足迹?她的思维一片空白,唯有马德里的斗牛,惊骇得她毛骨悚然。不要!生命不要遭受这样的摧残,让生命在宁静与和谐中度过吧,也许这是女人与男人人生观的分野处。但是再强悍的男人生命也有尽头,将军终究无力满足她在檀香山之夜许下的心愿。
  他们回到了家园。
  有两个家:一个在台北,一个在梦洛。
  初到台北,给她的印象是安静与简朴。据说台北最初名叫大加蚋,又叫艋·、莽甲、莽葛、文甲,她听来像研究甲骨文般古奥。这里原是一片沼泽密林,郑成功驱逐荷兰殖民者后,于1了08年从福建移民到此建立村庄,很快成为繁荣的市镇。她的祖籍也是福建。他们的家在武昌新村12号,前庭后院,中间一幢两层楼的青砖房,仍旧是中国风味。静宜已嫁给了留美博士生李佑厚医生,两人都供职于民航公司,因香梅一家常飞来飞去,静宜一家也就住在这里,彼此好有个照顾。左右的邻居是阎锡山和美国驻台海军司令查理·柯克,后面住的是蒋纬国、中央银行总裁徐柏园、交通部长林金生、原杭州市长周象贤等,抗战时的老友王叔铭、薛岳、黄仁霖、何应钦、周至柔等仍会来串串门,陈诚夫妇也常见见面,交往最多的还是乔治叔叔叶公超,应了俗话:衣服是新的好,朋友是旧的好。兴趣来时,就在家中打打桥牌,并不寂寞,却也无热闹,毕竟是“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让这个家充满生气的是美华美丽,曾为美华患台湾热而几天几夜没阖眼,曾为美丽淘气摔了跤而吓得魂飞魄散,琐琐屑屑的操劳担心中,幸福和期望也随之而生,只见这对小不点一天不同一天长高长大,只觉刚呀呀学语不多时怎么就叽叽呱呱,才晓得生命是一首什么也挡不住的歌!家中佣人,除了司机老汪因家眷不愿出来而没跟着他们外,全都是老的。厨子老王一口云南腔常倚老卖老话说当年,会上海话又会广东话的阿四以两千金的喂牛奶的奶妈自居,常跟老王唇枪舌剑没完没了,不过双方都将火候掌握得很好,适可而止,只给这个家乎添了几分火旺和绵长的记忆而已。有一天真光女中的陈鸣一老师上门来找事做,原来陈鸣一一有独身与老母相依为命,而今母亲已去世,举目无亲的她很有身世飘零之感。香梅见老师有难处,虽然这位老师学术平平,但香梅还是留她住下,以后就请她做了管家,她很喜欢美华美丽,也就兼做了她们的家庭教师。香梅觉得,这是个小家,又是个大家。她喜欢。她不喜欢的是台北的天气,炎热和寒冷之外是阴湿,雨季霏霏,连着二三十天,简直要让人的心都发霉了,这种天气对将军的慢性支气管炎是很不利的,将军的咳嗽也愈来愈厉害,她常抱怨台北的天气,但是,将军从来不抱怨一个字。其实,他有机缘去美国民航部门工作,但他不动窝,当然,是为了香梅。他太了解她,如果将她从中国的土地上连根拔起移植到美国,她怕是受不了的!他只是常常去到台南打猎,因为民航公司的大修理厂设在那。他喜欢一望无际的苍绿茂密的甘蔗林,喜欢树木参天的野山和静幽幽的河湾,他依旧眼明手快,百发百中,但是,他不再像昆明时那样勇猛果敢,他常常犹豫,尤其是见着大野兔带着小野兔逃窜什么的,他便心慈手软,有时,一天也不发一枪!是小猎物的凄惶拨动了老年再得两娇女的父亲的心弦?是岁月催人老也积淀着神圣的慈悲感?谁说岁月不会改变人呢?
  天上人间(8)
  他生病后,更多的时间是在梦洛的家中度过。1955年9月,他们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请人将科尔大街1000号的房子扩大了一倍,是作久远的打算,谁知造化弄人,三年后连再进门的勇气都没有,因为留下了太多太多的回忆。这三个月,打建筑师进门后,设计、议价,签合同、开工、监工、验收、付款以至挂窗帘、铺地毯、买家具、挂壁画等等,一切的一切,事无巨细,全由香梅一人作主张罗,将军只有一句话:“一切悉听尊便。”忙得团团转时,见他还在悠闲地读报,也会恼他,莫非他要的是“男主外、女主内”的绝对传统的中国妻子?但退一步想想,一切随她,不也是爱么?况且,他绝不是不管梦洛的家,他的兴趣和工夫花在花园和菜园里。他答应她,让一年四季都有花开着,他种植她喜爱的玫瑰、山茶、剑兰和菊花。他在菜园里种植辣椒、卷心菜、豌豆、甘蓝、红薯、甜瓜和卡浑甜瓜。他种的芜菁长达一英尺,电视台将此当作新闻播出,一个农夫说:“这不是芜菁,我种了四十年了!”将军哈哈大笑,这是芜菁,他是农民的儿子,他的血管里流淌着老陈纳德的血液,待不再经营天上的事业,他将耕种土地,他会干得很出色的。可是,命运之神不让他大显身手于土地。1958年3月,病重的他最后一次回到梦洛家中,他发着低烧,吃不下东西,但是他带着香梅和两个女儿侍弄花园菜地,直到细雨纷纷卜个不停才进屋。他在日记中写道:“十时三十分开始挖掘剑兰花坛,十一时三十分开始落雨。菜园内计有硬花甘蓝、南美甘蓝、洋葱,可供食用。豌豆、芥菜、萝!……菠菜、甜菜与胡萝卜,有的即将或近期内即可采供食用。卷心菜也快成熟。花园有紫荆、碧玉木兰、水仙、长寿花、风信子、紫罗兰及三色紫罗兰———全是为安娜栽植的。”这个对土地有着特殊感情的男子,他选择的却是天空的事业;但他给最亲的人的爱,除了天空,还有土地,家园!
  五个月后,他归于泥土。她重返梦洛的家,满园的花卉疯狂般地怒放着,夕阳如火如血。她晕眩了,她窒息了,她没有勇气推开屋门,她逃也似地离开了他们曾经拥有的家。
  爱得太深便难以自拔。
  她33岁。无路可走的祖父也是33岁划上了句号。
  酷夏八月,她不寒而栗。
  并不懂事的美华美丽却硬是她坚强地走下去的精神支柱。
  花开花落,又是一年春时,她忽然明白从不喜看电影的将军,为什么会突然痴迷《春残梦断》!也许,仅仅只是为了片名!
  春去春来,她从梦中回到了现实。她带着两个女儿飞到台北,民航公司她有自己独立的位置,虽然直到将军去世后,她才清楚地知道将军已没;有了股份!
  她走向熟悉的办公楼,走向熟悉的办公室,陡然发觉,一切已变得陌生!她的办公桌已搬到一间狭小阴暗的房间,与人共用。新的老板如此胆大妄为欺负公司创办人的遗孀!而她。从公司创办时起,就投入月刊的编辑和公共关系部的工作中,将军说:“你学航空这行,该从下层做起。”他不曾给她一个副总经理什么的,她也始终没想过要在航空公司争天霸地,他们都不是那种人,可是,遭受的是明白无误的伤害!中国职员向她投以同情目光,甚至有压低嗓门的愤愤不平声,可她不要听也不要看,不该说同情是廉价的,可被同情的终归是弱者!她默默地走了出来。
  太阳的冰冷的。美国是一个最现实、最没有人情味的国度,民航公司这一幕,让她初次尝到滋味,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月亮会是火热的么?是宋美龄在耳边轻轻说:“请记住,你在台北有家。”是吗?可别忘了,中国有句俗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他们自顾不暇,安及他人?
  她的脸颊像燃着了火,她的双眼像燃着了火,周身的血还是热的,全涌上了脸和眼点着了。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她不能丧失自信和名誉。自信在自己心中,名誉却在他人的心中。她能做到吗?陈香梅———陈纳德夫人。
  她不寒而栗。她双手冰凉、汗浸浸的,她止不住用双手捂住脸颊,她突然发现———她没有流泪!
  不要流泪。
  将军的声音撞击着她的耳膜、她的心。
  “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
  是梦断又梦醒的时候了。
  第三部 梅香四海
  华盛顿不相信眼泪(1)
  生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卜算了·咏梅》
  悲哀的创痕在你身上刻得越深,你越能容受更多的欢乐。
  ———纪伯伦《先知》
  是大地的泪点,使她的微笑保持着青春不谢。
  ———泰戈尔《飞鸟集》
  一座城市如同一片旷野。
  ———拉丁谚语
  ·43·
  4月的华盛顿,雨濯春尘,风传花讯。杰佛逊湖畔,樱花烂漫怒放,白生生一片,如云如雪,鲜活缥缈又冷艳沉重。
  早在樱花刚吐蕊时,花下就举办过樱花皇后的加冕礼。冠以皇后公主的少女们头戴花环,身着曳地纱裙,脚蹬高跟鞋亭亭立于花车环道游行,观者踊跃,欢声雷动。如此选美花会成为华盛顿春天的色彩缤纷的流动影观。杜鹃皇后、桃花公主、茶花皇后、兰花公主……美女如云,直撩拨得人们春心荡漾。一位电影明星诙谐地说:“我真伤心极了,试想20年后这些美女都会比现在长大10岁!”
  女人怕老!
  东方西方的女人都一样,因为女人经不起老。只是西方女人在这点上有着执著的天真:总要早早地减去10岁20岁。
  以花比喻女人,是贴切的;以樱花比喻女人,则是最贴切的。红颜薄命,最烂漫时也是最荒凉时,微风吹过,落英缤纷,更不要说一场雨后,转眼就凋零。
  花下,远离喧闹,一个中国少妇心事沉沉地踟蹰蹀躞。她仍有几分憔悴,却更显清丽灵秀,一双黑眸子更显清亮哀怨。她仍是一袭海青色绸旗袍,外一件白帆布短外套,襟上插一份蝴蝶兰;仍爱穿白色高跟鞋,仍爱戴珍珠项链。发型却改变了,不再是将军在世时那种浪漫的大波浪,而是像中国古代仕女般青丝蓬蓬松松高高笼起,却又纹丝不乱,于是,她展现着东方的古典美。她的表情平静又深沉,但一方绣花手帕却在她纤纤玉指中绞来绞去,掩饰不住她内心的焦虑。
  何处是归家?何种工作是立身之本?她和两个女儿的前景何在?
  谁能告诉她?谁能帮她抉择?谁能昭示不可知的命运的前景?
  她并不是绝对地孤独。
  打将军去世前夕,大姐和姐夫就专程从台北飞来帮她,待一切料理完毕,他们得回台北,也希望香梅还是回台北,中国人不是崇尚忍耐么?父亲和继母让她来旧金山,也许老父心中真诚地渴求对过去的一切作出弥补?四妹学数学,在加州发展,丈夫黄威廉博士是工程师,香兰夫妇希望二姐择居加州,彼此有个照应;五妹香竹学的是电脑,丈夫彼协在银行界,他们在德克萨斯州休士顿工作,也发出了真诚的邀请。小妹香桃刚从加州大学毕业不久,她跟二姐特别亲,而且她学开汽车,还是二姐夫手把手教的呢,眼下她正与香港商界的冯公子新聪谈恋爱,他们希望二姐来香港,外公已在将军病重时即1957年去世,可外婆仍在香港呀。
  她一概没有接受。
  在这樱花树下,一个女人自信自己能作出独立的选择。
  她想起了母亲。也许母亲是柔弱的,但是,柔弱的母亲分明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用柔弱的美人肩荷负着养育六姊妹的重任,这是怎样的美人肩!
  她想起了祖母。也许祖母不过是封建桎梏中恪守贞节的最后一代女人,但是,三寸金莲的祖母分明将儿子送去西方留学,后半生的心血茹苦含辛全灌注在下一代身上,谁能不折服这三寸金莲比男人还站得稳看得远呢?
  她想起了二叔婆。她并不喜欢二叔婆,但是二叔婆言行的铿锵有力、毫不遮掩的爱憎分明的感情,不是已经永恒地烙刻进她的记忆的深处吗?不是有人赞二叔婆是“世界母性之楷模”么?
  或柔或刚,或静或动,但血液中积淀着中国女人的坚忍。她陈香梅,自信也一样。
  头上是青天,脚下是河流,去向哪里还是应当自己把握。她自信,她能把握住自己。
  她选择了华盛顿。
  这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么?华盛顿有你这个小女子的立锥之地
  她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没有背景、没有权势、没有钱财,甚至可以说已没有了青春,有的是一双不满十岁的女儿,有的是陈纳德这受人尊崇的姓氏而已。
  将军一去世,退休金停发,她只领到300美元的丧葬费。菲薄的抚恤金还必须年收入1200美元以一F者方能领刮,她总不能不工作坐领仅能·口的抚恤金吧。将军的遗产和保险金并不多,分遗产的人却很多,她大约只能分到五万美金。但产业已被冻结,得五年以后方能开启!牵扯到将军遗嘱认证以及产业等法律问题得就近处理,将军老友葛柯伦建议她在华盛顿住下。跟随将军多年的两位女秘书多琳和希尔太太也都在华盛顿工作,她们向她伸出友谊的手。
  华盛顿不相信眼泪(2)
  可这些并不是决定因素,一开始,她陈香梅就打定了主意,决不依赖谁。
  她总是这样倔强。此峰独秀。
  微风吹过,樱花纷纷落下,落在她的黑发和肩头,也落在她的脚旁。她仰脸望天,她知道,这个国家,不仅种族歧视根深蒂固,而且同样是男性轴心社会,女人的天空一样是低的。
  但是,她不是樱花,她是梅花。
  梅,是中国人自古以来就喜爱的花。
  梅,不畏冰霜苦,喜欢漫天雪,哪怕零落成泥碾作尘,依然香如故。
  她是香梅。
  走出樱花林,她看见美国的国旗在风中招展。美国对于她,是陌生的,却又是亲切的。这是她的夫君出生、成长和埋葬的地方,也将是她的最后归宿地。她相信这片国土毕竟为独立、民主、自由而血战过,因而这会是个发展机会最多的国家,只要你努力。
  美国的第一面国旗诞生于1776年。这一年的7月4日美国宣布脱离英伦独立。一名叫碧茜露斯的女子亲手缝制好十三颗星、十三道线,代表十三个州加入了独立政府的国旗,送给华盛顿将军。12月25日傍晚,狂风呼啸,特拉华河上的浮冰咔嚓作响,华盛顿———这出身名门世家的英国移民后裔,为了独立自由,率军渡河,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击败了原本强大的英国守军,从而奠定了美国独立的基础。独立之战艰苦卓绝长达四年,华盛顿每前进一步都历尽艰难险阻,有许多次简直是绝处逢生,但为独立而战的人是无所畏惧的,他走过来了。1789年4月,华盛顿当选为美国第一任总统,到费城上任。“真正的伟人,是像神那样无所畏惧的凡人。”
  她曾跟着陈纳德瞻仰过华盛顿故居,郊外山林丛中一幢古旧的房子,玫瑰园中红玫瑰炽烈如火,历史与现实在这里交融。而今的华府想当初是一片旷野。1787年美国立宪成为美国联邦共和国时,国会要寻一个合适的地方做首都,华盛顿提议此处。被委托设计的工程师是艾依乐少校和他的黑人助手班纳卡,但是,是一位狂妄自大又才华横溢的法国工程师乐法设计出草图。他的大手笔和巴黎情调让美京两百多年以来始终充溢着堂堂大气。天性酷爱自由的法国人与美国有缘,四年独立之战,法国拉斐尔将军率志愿军来美参战功不可灭,陈纳德的先人就是志愿军中的一员。她是老陈纳德家族的媳妇,她跟这方国土一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1800年美京由费城迁此,为纪念华盛顿而得名。初建成的华盛顿仍旧像旷野中的乡村,但是,南北战争改变了一切。它是北方军的大本营,也成了军火商的云集地,华盛顿繁荣了。然而,她喜爱的不是它的繁华,而是它的闹中取静,似乎永恒地弥漫着旷野的空阔荒凉,人的灵魂渴求在原始的苍茫中小憩吧。
  她崇拜华盛顿,更崇拜林肯。
  八年前在梦洛的家中,她与陈纳德抢着读一部传记《没人知道的林肯》,倍受感动。被称为自由之父的林肯一生充满了传奇,更充满了艰难坎坷。他是伐木工和乡村私生女的儿子,诞生在旷野中的小木屋里,但他渴求读书,他如醉如痴地读着《华盛顿传》,他勤奋地学习语法、学习演讲、学习法律。他从旷野森林中走出来了。1838年,29岁的他参加伊利诺期州议会会员的竞选:他演讲时举起双手说:“诸位先生们,请看看我吧!我就是一个自由党人,出身于一个内陆拓荒者家庭,开过荒,种过地,劈过栅栏木条,当过农场雇工、船长、店员……什么工作都做过,饱尝人间辛苦。请看一看我这双长满茧子的手吧!这像贵族老爷的手吗?我现在仍然很穷,负债累累,但是,每当我看见自己的这双手,就感到自豪……”
  1860年,林肯作为共和党的候选人参加总统竞选。助选者扛着两根扎着旗子和飘带的栅栏木条走进会场,旗上写道:“亚伯拉罕·林肯,劈栅栏木条的1860年总统候选人。这里是1830年汉克斯和林肯劈成的3000根栅栏木条中的两根。林肯的父亲是梅肯县的第一个拓荒者。”林肯又一次举起了自己的双手,他以无所畏惧的诚实、勇气和智慧,当选为美国的第16届总统,
  她将自己的双手举到眼前,仍旧是十指纤纤削似葱,人们赞叹她,不仅人美,手也美。是的,她生于宦门,原本可以做“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但她长于乱世,她已尝尽了人生的艰辛。她不是华盛顿,也不是林肯,但她为什么不能学习他们无所畏惧的精神呢?他们是伟人也是凡人,她是凡人,但她也有过不凡的经历。她不小看自己这双玉手!
  她将摊开的双手紧握成拳,不过两只圆润柔弱的拳头,她能赤手空拳打天下吗?
  她懵懂地预感到她自己能成功。厄运并不等于绝望,生命就是种种体验。她记起了陈纳德在读了林肯传记后的感叹:“一个人在成功以后,他所向往的不是功名富贵,而是微时那种无拘无束的、有苦难也有欢笑的日子。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
  华盛顿不相信眼泪(3)
  她还没有成功,她当珍惜眼前的日月。
  陈纳德在世时,他们每每到华盛顿,总是下榻维拉旅馆800号套房。这家旅馆位于第14街和宾夕法尼亚大道的街角,离白宫只有一箭之地。这里是早年美国历任总统之家,住进这里不仅有历史感,而且有荣耀感。旅馆总经理很崇敬陈纳德,愿意以每月1200美元的优惠价格继续出租给她们,但是,她婉谢了。房租也许付得起,但套房没有厨房,在旅馆用膳费用可是触目惊心,她不能打呻了脸充胖子,在现实的国度,她得毫不含糊地现实起来。
  她选择了华府西北麻萨诸塞大道400号,一座14层楼的极不起眼的红砖公寓作栖身之地,她只租下两间卧室,母女仨可谓挤挤挨挨,但月租只要375美元。更重要的是,街对面就是天主教区的附属小学,美华已念二年级,美丽一年级。
  接下来是选择什么职业?呵,不如说是什么职业在选择她!有意无意的人种歧视遍布择居、就业、做学问、参政等方方面面,举步维艰。
  况且,“百无一用是书生!”此时此刻,她方明白这句话的痛楚与无奈。美国社会工业化现代化,理工、数学、电脑是金饭碗,法律、财经是银饭碗,如果是速记、打字的料,找碗饭吃也不难,她可是个学文的,而且是中文!
  她非得改行么?做了12年美国媳妇,在外子的熏陶下,略通美国的历史和社会现状,同时还兴趣盎然地学了服装设计、烹调、美容等技艺,原只为让小家庭生活丰富多彩而已,而现在,得用来作为谋生的手段?立足的根本?不少中国华侨就是从开餐馆起家的,时装则是高雅又时髦的行当,华盛顿仅女子服装店就有400家左右,却并不觉得过剩。服装毕竟是女人炫耀于世的无声语言。做一袭中国旗袍工价高达15至20美元,而一袭晚礼服最昂贵的达3000美元!她的服装常为美国太太小姐们所艳羡。说是流畅柔美。高贵风流。那么,从时装设计入手闯荡一条香梅的路?
  不!她舍不得丢弃中国文化!尽管饮食、服装、美容都可冠以文化,但她割舍不断与书本的直接的联系,她有所根有所本,这根这本植于悠悠五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总也忘怀不了外公的书房、北平的大学图书馆、琉璃厂的书肆、香港大学的下午茶、昆明的流亡大学、还有学术渊博的老师、文采斐然的记者同事……她执拗地以为,国学功底决不会在美国社会一无所用!她不想也不能改变自己。
  这时,恰逢乔治城大学语言系在着手一项新的研究:将各种语言的教科书用机器翻译成英文。她看中了这份工作,而同时申请这份工作的还有五位男子,她毫不气馁,她击败了竞争者,很幸运地被录取了。凭什么?因为她是中国学者,是出过几部书的中国作家,是二次大战中的中国记者,她以深厚的中国文化底蕴而被录用的!不要自轻自贱,要自重自强。
  她欣慰却不敢自满自足。白天她忙于翻译研究,晚上教中文,另选修英文演讲。她选择了事业,却不曾忘却母亲的职责。她很忙很累。但分外充实。只是夜深人静时,她躺在床上,却久久难以入睡。
  华盛顿的夜,依旧有着旷野似的荒凉寂静。它绝不像纽约、芝加哥、旧金山那般灯红酒绿,不分昼夜,夜间十点以后,城里机场便不许飞机起降。她孤寂地躺着,只有这时才有空闲与亡夫作心的对话,“天地有穷时,相思无尽处”,然而,“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虽说他的爱永伴着她,但是路还得她独自走。
  侧脸望窗外的一钩弯月,才发现满枕清泪滋!
  她的泪水并没有干涸,但只为相思流。
  华盛顿不相信眼泪。
  白天的她从不流泪。
  ·44·
  陈香梅的时间:分秒必争。
  早上六点不到即起床,准备早饭,读英语背中国古典诗词;尔后叫醒两个女儿,起床用早餐,她坚持送她们过街上学;她去到乔治城大学研究所,埋头机器翻译,中饭女儿在学校吃,她马虎对付一顿;下午四点女儿放学归家,会主动做点零碎事,女儿就是这点好;她下班后急赴菜场买小菜和必需品,仍遵循中国家庭晚餐要丰盛的老规矩;回家烧饭用餐后,安排女儿们小憩后即温课做作业,她又匆匆赶赴学校,一星期四个晚上讲授中文课,两个晚上她师从特别教授学习演讲;归家后,女儿还没睡的话,她听她们的睡前祷告;归家太晚的话,她轻轻亲吻熟睡的女儿们,不忘检查她们的作业,尔后收拾房间,清洗急着要用的衣物,大部分的衣被都留到星期天洗熨;待一切完成,已是凌晨一两点钟了,躺上床,全身骨头已散了架,然而仅仅几小时后,忙碌的黎明又来到了。即使是星期天,早上领两个女儿望弥撒后,神甫太太或哪个福利团体的慈善太太已等着她一块去义卖了,美国女人没有空闲!若能抽出日寸间与女儿补补课或上街逛逛商店,便是难得的休闲了。
  华盛顿不相信眼泪(4)
  在这个一切都机械化、科学昌明的国度,她也快变成了卓别林主演的《摩登时代》中物化了的机械式的人了。她无限怀念东方的生活情调:雨打芭蕉时分,歪在枕头上:读《红楼梦》《还魂记》;月光如水的夜晚,挽着爱人的臂膀在绿柳堤岸漫步,或熄了灯依偎着听一两阙小夜曲;杜鹃花摧枯拉朽般烧红了山野的春日,与三五好友踏春溪边,沏一壶谷雨茶,谈天说地,或什么也不说,只见溪水琮琮,水碓咚咚;漫天风雪,披一袭大红一斗篷,踏雪赏梅,铺纸研墨,写咏梅赞雪诗词———吝啬时间的西人定摇头这样的闲情逸致,但她难以忘怀。“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然而,人得适应环境。适者生存,;不适者被淘汰。在东方人看来,她已是美人迟暮,女过三十天过午,一切都迟了;在西方人眼中,她还是个年轻的女人,却独自拖着两个女孩过着清教徒般的生涯,简直不可思议!不管东方人西方人怎么看,她陈香梅我行我素,从头学起,从头做起,有着“双手劈开生死路”的清坚决绝的艰难和伟大。纤纤玉手已是厚茧重重,可她不悔。她虽然没有美国女人那么强健的体魄,可她有中国女人的坚忍不拔。人家干八小时,她干十二小时、十四小时乃至十六小时。
  她是一只上足了发条的精致的小闹钟,嘀嗒嘀嗒一秒不停也还赶不上心跳;口丁铃铃的闹响中,她沉着又快速地调整着人生轨迹,她玩命般同时在几条道上竞走。
  在机器翻译研究所,她面壁而坐,沉默寡言,仿佛又回到了昆明分社见习的时光;只是不再见邵翼之总编严厉又关切的目光。或许是往事激活了灵感,当年译电稿的扎实的基本功爆发出创作力,她一口气编著出两部中英文简繁字字典,以后多年都作为各大学教材使用。人们开始对这个娇弱忧悒的旗袍美人刮目相看,知道她不仅仅是陈纳德将军的未亡人安娜,还有一个中国名字叫陈香梅。她却依然故我,幽静如中国山水画,美丽若中国锦缎,脆弱像中国的薄胎瓷,但工作起来的玩命样,比美国的强女人还强女人。
  如果以为她是个沉默的女人,那就大错特错了,此时此地,她比何时何人都更想说、更需要说、更应该说!她渴望了解周遭的人、了解美国,她更渴望周遭的人了解她,了解中国,语言是心与心交流的最简捷的桥!她学习公共演讲,榜样是林肯。不要说她心比天高,飞翔蓝天已成厂她的生物惯性。当年的林肯,被人嘲笑为“猩猩和猿猴”,可他从不自卑,在地里干活时,也模仿律师、传教士的样子作演讲,引得人们哄堂大笑,但正是这种种不{解的努力,他练就了敏捷的思路、口若悬河的辩才和不可抗拒的感召力。1863年7月葛底斯堡战役是美国内战的转机,国会决定把战士们牺牲的战场建成国家公墓,林肯从华盛顿前来参加揭幕礼,他只作了两分钟演说,不过十个句子。但字字玑珠、完美无疵,是所有阐释民主信念的最雄辩动人的演词之一。
  八十七年以前,我们的祖先在这大陆上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它孕育于自由,并且献身给一种理念,即所有人都是生来平等的。
  当前,我们正在从事一次伟大的内战,我们在考验,究竟这个国家,或任何一个有这种主张和这种信仰的国家,是否能长久存在。我们在那次战争的一个伟大的战场上集会。我们来到这里,奉献那个战场上的一部分土地,作为在此地为那个国家的生存而牺牲了自己生命的人的永久眠息之所。我们这样做,是十分合情合理的。
  可是,就更深一层意义而言,我们是无从奉献这片土地的———无从使它成为圣地———也不可能把它变为人们景仰之所。那些在这里战斗的勇士,活着的和死去的,已使这块土地神圣化了,远非我们的菲薄能力所能左右,世人会不大注意,更不会长久记得我们在此地所说的话,然而他们将永远忘不了这些人在这里所做的事。相反,我们活着的人应该献身于那些曾在此作战的人们所英勇推动而尚未完成的工作。我们应该在此献身子我们面前所留存的伟大工作———由于他们的光荣牺牲,我们要更坚定地致力于他们曾作最后全部贡献的那个事业———我们在此立志誓愿,不能让他们白白死去———要使这个国家在上帝庇佑之下,得到新生的自由———要使那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不致从地球上消失。
  陈香梅与陈纳德,早能将这篇演说词倒背如流。虽然陈纳德的母亲就是南方奴隶主主力军李将军的侄女,但是李将军本人对林肯的人格力量也是崇敬的。
  陈香梅很快将演讲作为第二职业,她力求讲稿和演说荡荡大气和平易近人相结合,摒弃忸怩作态的娘娘腔。美国妇女极注重团体精神,这让她的演讲天才得到极大的发挥,后来,已故的罗斯福总统夫人的演讲经理人柯斯顿·列做了陈香梅的经理人,她的演讲每场酬劳5000美元。35岁才起步学习演讲,未为晚矣!
  华盛顿不相信眼泪(5)
  她并没有很清醒地意识到,林肯演说词民主的精髓已溶进她的灵魂中,但是她已深深挚爱中国还有美国。有人间她:“你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她回答说:“我是中国人,也是美国人。”这决不仅指取得了美国国籍。英文里有个词“Belong”,译为中文。应作“属于”或“有所属”。有所属是幸福而值得骄傲的,她太挚爱中国和美国,这两个国度有着人类执著寻觅追求的最美好的东西。
  她也没有很自觉地意识到,她勇往直前为社会团体特别是妇女团体演讲,并不单纯是提高演讲技能,而是在为自己新的腾飞打下牢靠的墓石,她将拥有一片新的天地。
  她不知道。她决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
  她忘情的是手中的笔!
  1955年在台北圆山饭店举办的一次茶会上,她小鸟依人般伴着陈纳德,她已习惯了在所有的公众场合配角的位置,在家里当然是她说了算。几个台北的大学生激动地向他们走来,手中是摊开的笔记本和笔,自然是请将军题词,请名人留言,这在青年中已是一种时髦。将军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他喜欢年轻人,就要站起来时,几个年轻人却涌向陈香梅!老天,原来他们读了台湾出版社出版的《寸草心》,请女作家签名!刹那间,陈香梅的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全有。她偷眼看将军,他的表情很是茫然,中国妻子可得顾及丈夫的情绪。可她的心中分明有种苦涩的甘甜。拥有读者就是作家的幸福。她毕竟不是月亮,仅仅靠太阳的光辉反射出自己,她也是太阳。是女作家陈香梅!
  陈纳德病倒后,总是深情地望着她:“做你自己喜欢做的事吧。”也许在她签名的瞬间,他也偷眼观察了弛,知晓她的挚爱所在。在丈夫的病榻旁,她完成了长篇小说《谜》。
  生活是个谜。
  哈代曾感喟:“呼唤人的和被呼唤的很少能互相回应。”
  她与陈给德是很少的能互相回应的一对,然而,恩爱夫妻不到头,但毕竟拥有过挚爱。通常人生中呢,却处处是不能回应的缺憾乃至罪孽。
  《谜》展现的就是连环套式的错爱错缘!“我”原本是总工程师秦俊的未婚妻,可在一次旅行中,却盲目痴迷地爱上了魏森。与魏森结婚后,方知魏森仍疯狂地爱着亡妻黛斯,黛斯原是彼得的未婚妻,彼得出于报复,变态地折磨“我”,使“我”濒临绝境,最后,幸亏医生魏克拯救了“我”。爱神真是个瞎眼的光腚娃娃,连环套式的错爱错缘酿成连环套式的谜!
  陈香梅展现了她构架长篇的能力,情节错综复杂,悬念迭生。外国小说《吕蓓卡》式的阴森迷雾笼罩全篇,中国话剧《雷雨》式的不幸家庭的专横沉闷的氛围压迫着人的心。爱引古诗词已成陈香梅的嗜好,而一些细枝末节,如“我”爱唱爱听的歌,窜东窜西的小猎狗,则是她对过去了的生活影子的描摹。
  《追逸曲》是一封封也许永远也寄不出去的信,是一出断肠的婚外恋。一个没有爱情的少妇,追思着远方的情人。是这样地缠绵悱恻,哀婉凄楚。那优美细腻的文笔,那随手拈来的古典诗词,行云流水,如泣如诉,正是陈香梅自少女时就最拿手的情书的再现。但是全篇灌输的仍是传统道德的准则,不过并不是始乱终弃的悲剧结局,而是少妇进入中年,只需要一种心灵的恬静、一种忠诚的怜爱,由此获得大解脱,一切都是永恒,一切都是神圣。这真是比柏拉图式的恋爱还要柏拉图了。灵与肉的撕掳中,肉被埋葬,灵升天了,可信不可信?但香梅喜欢追求超凡脱俗,就这样写吧。这部中篇问世后,颇受读者欢迎,一版再版,这里边是否影影绰绰有着蒋碧微与张道藩恋情的身影呢?
  《异乡人》这个短篇虽叙述简单,但情真意挚、泼血如水。是抗战时在昆明的岁月,美国飞行员比利爱上了良家女子小碧,两人海誓山盟,并缔结了婚约。两年过去战争结束,比利回到美国,断了姻缘;小碧悄悄生下了他们的女孩,独吞苦果,三年后女孩夭折,小碧病危;比利接到信后速飞中国,然而一切晚了,等待着他的,是一杯黄土;他拾了一撮泥土,放入袋里。往事恍如一场春梦,相爱是如此短暂,负心却是这样长久。这则故事也是昔日昆明非常年代异族婚恋的共同的悲剧结局的写照吧。世上能有几对陈纳德与陈香梅呢?
  陈香梅的笔端总是蘸满着情。她编织的故事像许多女作家一样,爱写男女之情。人生这道窄门只容两人通过,但无爱、种族、阶层、第三者等种种缘由,人们大多很难通过这道窄门。对女子,便留下“一道很长的,经常疼痛和永不会痊愈的创伤”!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A Thousand Springs》(《一千个春天》)是陈香梅婚姻的自述,从1944年古城昆明与将军的相识写到1958年与将军的死别,一曲真正的生死恋。
  华盛顿不相信眼泪(6)
  这是陈纳德去世后,她白天在乔治城大学忙碌,只有深夜挑灯疾书,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杀青的,伴着追忆与相思,和着欢笑与泪水。
  她在自序中写道:“它是一本日记,有着多少页被失落了,多少页被遗忘了;然而,它响彻了一个女人的欢笑与悲哀。这个女人为爱曾献出她的一颗慧心,整个灵魂;并深知她已获有爱的报偿。”
  著名作家和学者林语堂先生为该书作序,由衷地赞叹这本书,“它是少数珍贵书籍中的一本。”“是片断的回忆,是生活的琐事,有温暖、有感情、有柔情,是他们伟大永恒的恋爱生活史。在它朴实和珍爱家庭琐事的忆念艺术中,它使人想到那本不朽的名著《浮生六记》,那也是一个永恒不变的爱情故事,是一位平凡的中国读书人,在他妻子死后写成的。”评价不可谓不高。
  《一千个春天》可以说是陈香梅所有作品中最完美最动人的一部,以前未有过,以后也不会有,这是一次高峰体验,恰如刻骨铭心的爱情只有一次一样。文情并茂、结构严谨,二十一个章节,标题全是纯中国文化味的四字句,古典诗词名句,依旧是俯拾皆是,且浑然天成,字字珠玑,无不闪烁着东方文化的智慧!
  但这本书偏偏是陈香梅用电动英文打字机敲出来的!是否可以从这一侧面明隙:东西方的文化实乃相通,人类的感情实乃相通呢?
  这本书最初的遭际却令人沮丧。1962年5月完稿后,陈香梅颇自信地交给纽约时报出版社出版,这是一家大出版社。但出版商审读后,为难地摇摇头:“这种纯情的作品,在美国是没有市场的。”六十年代,世界大动荡,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性解放让西方的人们眼花缭乱,何处去寻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纯情殉情?陈香梅黯然神伤,这可是她的泣血之作。大出版商似动了恻隐之心:“这样吧,如果您愿意,我给您介绍另一家出版公司,规格可是中级的。”她能说什么呢,她又不懂出版这一行,将自己的作品付印成铅字,是每一个作家的心愿,总不能高不成低不就。
  五月播种,就已误了季节;整个夏天亦不见动静,她不敢有何奢望。秋天,她有事去到泰国曼谷,这河道如网、庙宇如林的城市勾起了她童年的回忆,父母牵着她们姊妹的小手游览玉佛寺,不懂朝拜,不知祈祷,可那是人生最无忧无虑的时光,是他们家最和谐美满的日月,时光不会倒流,永远不再!而今,37岁的寡妇在沉沉暮霭中走进殿宇,夕照中纤尘不染的寺庙金碧辉煌得让人目眩,晚风吹拂树叶沙沙响,那可是智慧的七叶树?那绽开着金黄色碎花的可是圣树瞻波伽?她顿觉周身沐浴后的清新,所有的忧思纷纷沉淀下去,她不是佛教徒,可情不自禁双手合十,虔诚地祷告。刹那间,心门砉然张开,心泉汩汩淌出,然而,一无所求!只有一片安静的心海,即使她天生注定是一个漂泊者,或曰满天飞。
  这一夜,她睡得特别香甜,可震耳的电活铃声将她惊醒,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语无伦次:“好极了好极了我一口气读完我要出这本书这本书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和你商量……”她一头雾水差点以为是醉鬼的骚扰电话,话筒里却响起了:“一千个春天一千个春天这名就是诗……”
  她猛地坐起来:“请问你是谁?”
  “我叫艾诺逊,纽约出版公司。你的书稿就在我手上,我刚看完,希望替你出版,你怎么说?”大洋彼岸的纽约人终于冷静下来,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意愿。
  她为他的激情所感动:“好的。请你跟我的律师谈谈,他在华盛顿。”
  他又激动了:“哦,好的好的,这就是说你已经答应了,我太喜欢你的这本书,一千个春天———你答应了?
  她说:“好吧。”
  她无条件答应了他。这在讲现实的美国,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可她答应了。
  月光如永泻进住室,她想,如果真有佛光,何必是金光?此刻她就沐浴着佛光,心与心若能相通,何必费口舌讨价还价?
  《一千个春天》很快在纽约出版了,倍受读者青睐,一版再版直至十版,成为1962年纽约时报书评小的十大畅销书之一,一时洛阳纸贵,争相传阅。谁说西方已唾弃了纯情坚贞?也许罗密欧与朱丽叶少男少女的爱让现代人觉得疑惑,但历经沧桑九死不悔的爱却重重地拨动了浮躁尘世疲惫人们日渐麻木了的心弦,人们分外渴求真诚的爱、崇高的爱。这以后,多种中译本,还有韩文译本和日文译本纷纷出版,东方读者的心共鸣感自然更强烈。
  美国人仿佛这时才注意到,陈纳德将军的夫人安娜,还有一个中国名字叫陈香梅。
  安娜·陈纳德———陈香梅出名了!
  她一直在实践她的作家梦,但这一次圆梦是分外圆!
  华盛顿不相信眼泪(7)
  她感慨万千:“古人云:文穷而后工。这个‘穷’字,涵义太深,不只是物质穷困,生活潦倒、事业不顺、情意伤怀等等厄运,它更包含着生命中的种种体验和感受,大彻大悟才会有好文章。”
  一个寒冷的冬雨的早晨,陈香梅像往常一样急匆匆离家上班。她的家已搬到大教堂街4201号,这幢高耸的公寓建筑被人称为“塔楼”,设施管理都无可挑剔,但左右邻居太爱热闹,冷气发动机又装在她的宅顶。所以有合适的居所,她还要挪。
  就在跨出大门的瞬间,她“定格”了。
  街对面,一个熟悉的中国男人的身影正朝塔楼张望,蓦地,他不顾一切横跑过街!雨天雨地,车如流水!因为他也看见了她。
  有缘有情的人,哪怕相隔五年十年几十年没见,只要他或她出现在彼此的视野里,就能认出你!
  他以百米冲刺之速冲向她。
  她抓住了他的双臂,不是梦,是47岁的毕尔!毕尔说,是偶遇香桃,才知晓一切。
  他负疚,这些年他家安在香港,人却在加拿大发展,他已成为一个颇有声名的建筑帅,除了建筑,他两耳不闻世间事,竟不知道香梅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没能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他责备她太倔强太要强,为什么不跟他联系?要晓得这些年他不跟她往来,是恪守不干扰她与将军生活的准则呵。他终是书呆子气。
  就这样一个门外一个门里说着听着,好一会她才觉察他已被雨淋了个稀湿,她急急地说:“你怎么不撑伞呀?快进来!”
  他一笑:“我想,你不会需要我的伞。”
  她泪眼朦胧。分手在雨天,相逢在雨天,可她不会躲到他的伞下,他懂得她。他早就说过她:此峰独秀。
  懂得她的人似乎不是太少。
  林语堂先生在《一千个春天》的序中就曾写道:“本书的主角是克莱尔·陈纳德,这个事实,使这本书增添光彩,在我的心目中,它却是次要的,这本书并无意作为一本完整的陈纳德将军传,但在完篇时所出现的却是一个人的画像。将军年轻的未亡人,我们的作者,是一位中国女作家,当她邂逅陈纳德时,是一名新闻记者,她擅长于中国读者们认为极动人的短篇小品,至于她个人的品格,也很自然地从本书中流露无遗,读者所得的写照,乃是一位奉献牺牲自我并且颖慧的中国妻子。”
  五十年代初在台北,陈香梅夫妇认识了林语堂先生,以上文字不只是对《一千个春天》内容和艺术趣味的鉴定,而且是懂得陈香梅。
  或许陈香梅还并不十分懂得自己,她总是说:“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可是一个不平凡的人深爱着我,我是幸福的。我同时感觉伟大及渺小。伟大,是因为我曾如此深刻的、完整的为他所爱;感到渺小,是因为他付出了如此之多保护着我热爱着我。”她为了这爱献出了她的慧心和整个灵魂,她得到的是一千个春天。
  其实,得与失是对孪生姊妹,就像幸福与痛苦永恒地难舍难分。她全身心爱着陈纳德,与他同在时光是幸福的,但是,她的独立意识在无形地消蚀着,充其量不过是纳德夫人而已。失去了将军她沉浸在痛苦之中,但是,她的独立意识得到最充分的张扬,才会造就出遐迩闻名的陈香梅。
  纪伯伦的诗句说得好:“要站在一处,却不要太密迩。”“橡树和松柏,也不在彼此的荫中生长。”
  命运正在改变塑造着她。两年前,她已经懵懵地拓出了另一片天地。
  参政的中国女人(1)
  不可思议的,在此地完成,永恒的女性,引我们上升。
  ———歌德
  ·45·
  政治和权力,是人生的冒险,是跌宕起伏的赌博,搭上力量、智慧、金钱、运气的较量,伴着阳谋、阴谋乃至鲜血和死亡的惊心动魄;但却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尤其是对于男人。因而,成为美国总统,在华盛顿宾夕法尼亚大道1600号住上四年或八年,是多少出类拔萃者梦寐以求的愿望!
  所以,四百年前一位著名的政治学家的至理名言是:君主必须同时效法狐狸和狮子。
  所以,美国总统中最年轻的一位约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他那爱尔兰家族生存的信条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取得胜利!”
  所以,功与过都很“精彩”的美国总统理查德·尼克松会对他的足球教练印第安人华莱士无比崇拜:“我无法充分描绘纽曼教练对我的影响,他在我身上播种了竞争精神和被击败后东山再起的决心。他也使我正确懂得,真正重要的不是一个人的背景、肤色、种族或信仰,而只是他的性格。”
  男人们太执著于名利场。
  这也难怪,试看动物界争夺首领的争斗,莫不是在你死我活的厮杀拚搏中强者为王的。也许竞选总统从伤筋动骨的初选到勾心斗角唇枪舌剑到国民会议厅的拥挤不堪到就职的狂欢,正是生命力的原始奔腾异化后的宣泄吧?
  谁知道呢?
  陈香梅不是那种权欲熏心的女强人,她更多的是一个由中国传统文化的智慧和中国传统妇德的宽容贤惠塑造成的中国女人。当然,与一般中国女人不同的是,她在节骨眼上常会燃烧起叛逆的激情并作出独立的抉择。
  她并没有自觉地主动地跨入政界,投入美国社会的主流,但每每仰望绿树成荫的国会山上圆形屋顶的高大建筑国会大厦,透过栅栏,张望那绿草坪旁并不大的三层白色圆楼房白宫,她压抑不住好奇,这里是美国的神经中枢,也可以说牵动着世界的脉搏,该是怎样的神奇神秘,是否还有神圣呢?
  她从未放下过手中的笔,一直是台湾民族晚报、新生日报等的专栏作家,卜居华盛顿后,让人眼花缭乱的华府万花筒,也就成了她写作的点点滴滴。她以为华府最大的特色是人,形形色色的人,走马灯似地来来去去的人。四年一度的权力变更,应了“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朝天子一朝臣”;民主党与共和党喋喋不休的攻讦,不过是“乌鸦笑猪黑”;野心勃勃涌向华盛顿的人,男的想求功名,女的想成贵妇,结果旷男怨女比哪里都多。但是频繁热闹的国际交往,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旅游的兴兴轰轰,又分明营造着“金元国”、“世界乐园”、“天堂”的氛围,但她一针见血,乐园楚歌,黄金梦可以休矣。
  虽说都市热闹深邃处是荒凉,但仍有着诚挚的友情。陈纳德生前友好皆真诚地关心她,原飞虎队的伙伴们仍与她保持联系,幕柯伦律师和诺伊老州长似乎成了她的义务保护人,值得一提的坏有两位同名老人:前总统胡佛和联邦调查局的创始人胡佛也都呵护着她,他们皆已进入暮年。前总统胡佛年迈失聪,住在纽约华尔道夫大酒店31楼31A号房,一般他不见什么人,但特意约香梅共进下午茶,茶具是他酷爱的中国景德镇的青花瓷。早在1899年,他便作为工程师去到中国待了三年,他爱中国;1947年他又去到中国,陈香梅就是那时第一次见到他的,往事如烟,却又历历在目。老人关切地问她过得好不好,叮嘱她如需帮助,一定来找他。她顿觉心头哽哽的,可仍摇摇头,有这份牵挂足矣,路得自己独立走出。老人送给她《垂钓之乐———洗涤你的灵魂》,这是他最后一本书,上面有他的亲笔签名,这真是一介总统生活的另一面。1964年10月老总统胡佛去世。联邦调查局胡佛1973年逝世,他们都一直关心并看重她。
  陈香梅在华盛顿还结识了几位女友,她们是《芝加哥论坛报》麦考米克的遗孀玛莉莲、《华盛顿邮报》女记者齐歇尔、专栏女作家奎恩和《华盛顿明星报》专栏女作家狄克森。这几位女记者女作家都有独立的个性,敏感而执著,陈香梅喜欢。她忆起了当年在昆明在上海报界的闯荡,忆起了女友方丹、谢宝珠·、麦筱梅,她们现在过得好不好?有回狄克森对她说:“安娜,这世界弱肉强食,人们似乎能从阅读别人的不幸中获得乐趣,可是,我不能,我决不会像别人那样张牙舞爪。”她怦然心动,无论你是金发碧眼,还是青丝黑眸,善良又聪慧的女人,心总是相通的。
  作为陈纳德将军的遗孀,她常应邀出席各种鸡尾酒会,这是美国上流社会最普遍的交际形式。可在富豪名门巨宅中,可在夜总会俱乐部,也可在小饭店、酒吧间;可为国际关系的缓冲,可为政党社团的和谐团结,可为人际交往,也可什么都不为,作东的确荣华富贵,做客的或显示身份地位或附庸风雅,杯酒在手,有说有笑,皆大欢喜,虚伪与虚荣联袂出演。有时参加的人太多,挤挤挨挨像领救济粮似的尴尬;有时九流三教混吃混喝交际花交际草搅得乌烟瘴气;有时酒喝得过量话说得太多任你是绅士淑女也丑态百出!对鸡尾酒,陈香梅并不陌生,她的母亲就是一位调洒高手。她喜欢鸡尾酒的赤橙黄绿青蓝紫,这是艺术,如诗如画,如如幻,尤其是鸡尾酒会一定得在午后才举行,于是在黄昏在夜里,听着这些酒的名称:粉红色的女人、黑色的天鹅绒、霓虹杯、冷薄荷叶……能不如醉如痴?她却从不喝醉,也不多语,静观默想,像是“众人皆醉我独醒”。有时她会淘气起来,悄然掩门而出,走到寂静的夜街寻一杯醒酒的中国清茶,不知何时,有个异性知己也悄然相跟而来,无须言语,只见月光如霜,风摇紫藤花影,已觉秋凉了。以后的岁月,她加入美国主流社会,卷入政治漩涡,却始终保持一份清醒和清高,不即不离若即若离,任凭风车世界喇喇转,梅自心中幽幽香。
  参政的中国女人(2)
  鸡尾酒会、宴会是华盛顿的流动景观,但政府招待贵宾的预算有限,于是许多宴会要靠有名望且肯花钱的社会人士出面做东,从罗斯福总统以来,华盛顿政治的独特现象便是出现了几位鼎鼎有名的华府女主人。卖麦片和食品起家的波斯特夫人,油田大王的遗孀珍珠夫人柏儿·梅丝塔,首屈一指的地产商桂尔凯佛芝等都是挥金如土、可随时派上用场的华府女主人。总统、国务卿似乎都欲拜倒在她们的石榴裙下,这就是权势和金钱的魅力吧。
  在玛莉莲家的晚宴上,陈香梅认识了珍珠夫人。这位贵妇不仅有钱,还与杜鲁门总统交情甚笃,曾被派到卢森堡做过两年大使。她常替民主党筹募基金,与约翰逊夫妇交情亦不浅。贵妇看起来年纪不轻了,但谁也不知她的年龄,她注意到陈香梅,目光有点咄咄逼人,可陈香梅从不犯怯。也是在宴会上,曾有人三次将香梅引荐给法国大使夫人,可这位夫人仍装出不曾相识的样子,到了第四次相遇时,香梅以牙还牙给了她颜色,香梅就是这样,也会使使女人的小性子。珍珠夫人逼视着她:“像你这般年轻美貌,若是有意再婚,就该到别的地方去闯。当然,如果你想做点事,那是应该留下来的。”话语有点刺耳,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是忠告,她记住了。待到分手时,珍珠夫人又问她:“你的姓名是不是登汜在绿皮书中?”她愣住了,压根不知绿皮书为何物,她的脸涨得绯红,珍珠夫人和缓地说:“我要打电话给你,你的姓名是否收录在绿皮书中?”她恢复了镇静,答道:“我相信你可以找到我的电话号码。”她毕竟是智慧的,灵跳过人的。事后她才询问到,华府每年出版一本“绿皮书”,罗列总统府的重要人物名单、外交使节和参众两院议员的人名地址。还有就是以英文字母先后顺序将华府有地位有资格的人造入册中,挑选非常严格,被人称为华府社交秘书的圣经。其时,陈香梅榜上无名。
  这,刺激着陈香梅。但她知晓,珍珠夫人并无恶意,因为不久珍珠夫人果然给她挂来了电话。那么,这是暗示?昭示?她不敢深想,她无权无势无金钱,而且打定了主意今生决不改嫁,她不可能成为炙手可热的华府女主人,她也不想。
  在又一次宴会上,她认识了一位名叫施薇亚·赫尔曼的女人,她是马里兰州共和党妇女会主席。赫尔曼手握酒杯,盯牢了她问道:“你对政治有兴趣吗?”她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我希望尽可能了解美国的一切。”赫尔曼马上说:“我正在组织少数民族团体,为尼克松助选,请你参加这个团体的工作可好?”这真是开门见山,尽管她对共和党民主党知之甚少,但她还是答应了,有种新鲜的冲动撞击着心房。
  她并没有作冷静的考虑和哲理的思辨就加入了共和党,只能说是冥冥之中命运的指引吧。
  1954年她跟着陈纳德认识了尼克松,可陈纳德凭第六感觉不喜欢他;她的好友玛莉莲也不喜欢他,告诫她:“你不能信任那家伙!”也许偏偏滋生出逆反心理,她要了解尼克松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话得说回来,她喜欢并崇拜林肯,共和党就是以林肯而出名的。所以尽管陈纳德的家乡南方人多是保守派的民主党员,但陈纳德本人就很崇拜林肯呀。
  像进中央社,入空运队一样,又是一切从头开始。写信、接电话、组织登记、参加少数民族团体发表演说,是单调乏味的工作,但正是这琐琐屑屑的事情,使她认识到老百姓在政治中扮演的角色是重要的,她不能轻易放弃一张选票,遇上年纪大或生病的选民,她便自告奋勇去住宅接他们。她的认真执著、饱满的热情,让共和党人对这位漂亮智慧的中国女人刮目相看。
  但是,陈香梅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的助选活动,以尼克松的失败告终。
  1960年11月8日大选之夜来临。民主党、共和党竞选总部皆灯火通明,电视接收机,电传打字机,大型选票统计机,计算机的各种响声,急促的电话铃声,激动的收音机声将闹哄哄的总部紧张的工作人员心弦都要绷断了!在五光十色的喧闹与骚动中,陈香梅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刺激与兴奋。或许她已置身于政治主流的漩涡之中,真是欲生欲死!
  晚十点半,各州选举结果相继传出,民主党候选人肯尼迪占了明显的优势。且慢!从十一点开始,风向变了,尼克松的票数直线上升,各层各室爆发出如雷的欢呼。且慢!尼克松与肯尼迪的选票彼消此长,犬牙交错,胜负难分!陈香梅的心都快跳出喉咙了,墨西哥乃至西班牙的近乎疯狂的斗牛场面,却远比不一亡此时此刻激动人心。翌日凌晨选举结果最终揭晓:尼克松以34,108,546选民票和219选举团票对肯尼迪的34,277,096选民票和303选举团票的些微之差,败给了肯尼迪。
  参政的中国女人(3)
  当民主党的竞选总部和肯尼迪家族山呼海啸般热闹欢庆时,共和党的竞选总部是死一般的沉寂,随后是事后诸葛亮的议论纷纷。
  成者为王败者寇?还好,四年后八年后或若干年后,只要你强大,还可以东山再起。再来一次!这就是美国民主的热闹和公平。
  1961年1月20日中午十二点整,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第35届总统肯尼迪举行就职典礼。这一天,华盛顿下着大雪,是空前未有的大雪,国会大厦东翼临时搭起的木制观礼台却显得格外壮观,来自各州的观礼代表兴高彩烈涌向国会山。
  民主党居然给陈香梅发来了邀请!可是她对尼克松的失败很是懊丧,不想去。葛柯伦笑了:“在美国,民主党共和党都是柔性政党,入党脱党悉听尊便,反反复复地无所谓。虽是两党成员但私交极深者也甚多,你何必这么认真?重要的是认真参与,获得种种体验而已。”她知道。生命是种种体验,但要她成为跳来跳去的女人,她不干。不过她还是跟着葛柯伦去参加了就职大典。
  她对肯尼迪的第一印象不错。
  “我们今天不是庆祝一个政党的胜利,而是庆祝自由的胜利,这一天象征着一个结束,也象征着一个开端,它表示着一种更新,也表示着一种变革……火炬已经传到了新的一代美国人手中。他们是本世纪诞生的,受过战争的锻炼,也受过艰难而又困苦的和平时期的训练……所有这一切不会;在我当政的头一百天内完成,也不会在一千天内完成,也不会在本届政府的任期内完成,甚至我们在这个星球上的一生中也许还不会完成,但是让我们开头口巴。”
  43岁的肯尼迪总统的就职演说词自信,充满了激情和活力,专习过公共演讲的陈香梅也被感染了,她还只有36岁,“让我们开头吧”,没错。她记起肯尼迪在向妇女拉选票时最喜欢说的两句话:“妇女力量,未开发的资源”,“年长的女人将作你的母亲,年轻的女人将作你的爱人”,何必去追究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呢?话语恰到好处就是征服力。
  晚上,她竟怀着政治人物的狂热和少女般的激情,参加了在阿姆基体育场举办的肯尼迪就职晚会。仍旧是纷纷扬扬的大雪,马路两旁都堆起了厚厚的雪墙。可体育场通宵达旦的晚会春意盎然。第一夫人杰奎琳身着飘飘欲仙的白外衣,美丽高贵,她曾是《华盛顿时代先驱报》的采访摄影记者,可眼下,数不清的镜头对着她闪光!只是那双脚委实太大,该穿多少码的鞋呢?陈香梅有时偏爱破坏佳话。她着一袭大红金丝绒长旗袍,襟上绣一枝腊梅,脚上一双刚花75美元买的金色高跟鞋,大雪和狂舞,生生地毁了这双鞋,可是,值!好久没这么尽兴了。
  1962年5月,肯尼迪总统约请陈香梅在白宫第一次正式单独会面会谈,委托她为中国难民救济总署主席。在总统的椭圆形办公室里,铺着猩红色的地毯,总统宝座后两侧分别竖着美国国旗和总统国旗,对面是美国国父华盛顿的戎装画像,两侧供奉着中国的瓷花瓶,左边壁架上陈列着各国贵宾赠送的礼品,南窗外就是著名的玫瑰园。肯尼迪着蓝灰色西装,白衬衫和蓝领带衬托出他的潇洒风流,谁也想不到他是一个病魔缠身的男子,脊椎先天畸形,先天的肾上腺萎缩、血液病,二次大战受伤又留下了背痛病,所以白宫中有张他专用的摇椅。他站了起来,热情地迎接陈香梅;陈香梅是一袭白色暗花短袖绸旗袍,挽一只白色镶嵌珍珠的手提包,婀娜妩媚。新闻秘书摄下了这一愉悦和谐的镜头。随后,肯尼迪在玫瑰园召开记者招待会,并聘请韩福瑞及尼克松等为顾问。
  在肯尼迪,委任反对党的华裔女子出山,是宽容和智慧的展现;在陈香梅,是她政治生涯中的崭新的开端,是美国总统中第一个委任给她的第一件事,也是她与白宫关系序曲的奏响。
  其时中国大陆正遭受百年未有的特大自然灾害,是有些人流向香港,所谓难民救济总署当然是出于政治上的诈诈唬唬人造舆论,但陈香梅是扎扎实实地做着,在华盛顿与香港之间穿梭往来。这当儿,她收到了聂光坻弟弟的一封信,告知他们全家已在难民中心,希望她担保他们去美国定居,她心头一热,人生何处不相逢!当她全力以赴办妥他们在加州定居手续后,才知晓聂兄已在几年前病逝于大西北的劳改农场,不胜唏嘘中她却有种解脱之感,总算回报了聂兄当年对她的一片痴情吧。与此同时,她的挚友方丹在香港孤寂地离开了人世间,终生未嫁的她死时刚过不惑之年,惑也不惑不惑也惑,她曾是那样乐天执著地寻寻觅觅,结局却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陈香梅去到方丹简陋的住房,“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雨纷纷泪纷纷披下她一脸。
  参政的中国女人(4)
  1963年11月22日中午,德克萨斯州达拉斯—沃思堡雨过天晴,处处显得格外清新,而街衢两旁夹道欢迎总统的人群则显得格外喧闹。肯尼迪夫妇与康纳利州长夫妇同乘一部敞篷汽车,后面跟着副总统约翰逊夫妇的座车等长长的车队。十二点半,车队徐徐驶进迪利广场,喜爱穿蓝灰色西装,白衬衫蓝领带的肯尼迪和着一袭粉红衣裙,头戴无边帽的杰奎琳皆容光焕发,向人群频频挥手。在欢呼的海洋中,只听几声枪响,肯尼迪的头颅已喷出鲜血和脑浆,杰奎琳尖叫着抱住了丈夫,在一片混乱中车队向帕克兰医院疾驶而去,但是身遭致命枪击的肯尼迪于下午一时逝世?这是美国历史上第四位遭暗杀的总统。民主乎?野蛮乎?这一天,恰恰是他入主白宫一千天。
  自德州回华府的“空军一号”总统专机上,约翰逊立即宣誓就任总统,这是美国的宪法,其时,杰奎琳粉红衣裙溅上的血尚未干!11月22日晚,新任总统约翰逊刚回华府,被刺身亡的总统尚未安葬,白宫已是闹腾腾的搬迁场景。摇椅和近三年来肯尼迪用过的东西全给搬出,只剩下红地毯和电话,不过这两样看来也将更换。三年来,白宫弥漫着法国香水味,因为第一夫人爱用巴黎香水,爱着法国时装,爱吃法国大菜,爱说高雅的法语。她酷爱粉红、粉蓝和白色,又爱标新立异,将白宫处处重新布置,并发起美国历史古物回白宫运动。她年幼的一女一子给威严的白宫带来了勃勃生机,就在几天前的报纸上还登着小淘气在爸爸的大办公桌下玩耍的照片呢。然而,富贵若浮云!
  目睹这一切的陈香梅忍不住对一位参议员说:“你们西方人也太现实了。最低限度,等总统葬礼完后再搬也不迟。难道多等一天都不可以!”
  参议员耸耸肩。“一国元首的责任与工作太重大了,为了不失去一天时间,他们这样做是情有可原的。”
  好一个“国不可一日无君”!可是,如果元首没有一丝人情味,那么他的工作还有什么重大可言呢?人呵,争天霸地为哪桩?
  杰奎琳却分外沉静。与丈夫最后吻别时,她将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脱下,放回已安息了的爱人手中,看来,她已将第一夫人的称号划了个句号。肯尼迪葬进了阿林顿军人公墓,在他的墓前点燃着一支永不熄灭的火炬。
  肯尼迪墓就在陈纳德墓的下边一点。每每陈香梅去祭扫外子的墓时,都看见这不熄的火炬,她怀念这位美国总统中最年轻者也是美国总统中去世最年轻者。
  被人讥讽为“从穷光蛋上升为富豪的”肯尼迪家族,是爱尔兰移民。肯尼迪的曾祖父在韦克斯福德郡的小村镇邓甘斯敦种植甜菜、马铃薯等为生。如果不是马铃薯枯萎病断了生路,他决不会搭上“棺材船”,在大西洋上煎熬四十个日日夜夜,方抵达东波士顿爱尔兰人和天主教徒聚居的移民区。祖父已不甘心平庸,他是连推带爬领着家族杀出重重阻拦一心想进入主流社会。父亲如愿以偿,金钱的魅力,由商界跨入了政界,1938年罗斯福任命其为美国驻英大使;1957年肯尼迪家族已成为最富有的美国人家。肯尼迪本有四兄弟五姊妹,肯尼迪是兄弟中体弱多病的一个,但是肯尼迪家族的家训是:“只有第一,没有第二”。不屈不挠不择手段进入社会主流当选为众议员、参议员乃至总统,是家族的奋斗目标。无奈身强力壮的长子在二次大战中死于空难,多病的老二沉浮起伏,请人捉刀写过畅销书,当过海军有过生还成了英雄的戏剧经历,也有过数不清的花边新闻,但肯尼迪终于登上了美国总统的宝座,只是好景不长,不到三年就死于非命。也许他不这么争强好胜的话,可享天伦之乐几十年呢;可是他毕竟拥有过第一,这是无数千凡的幸福者终生无法攀登到的呀。谁理得清呢?如果没有那场马铃薯枯萎病,肯尼迪家族还在邓甘斯敦小村镇年复一年种着马铃薯吧。
  马铃薯枯萎病造就了一个美国总统?!
  在政界的边缘打了三年擦边球的陈香梅,目睹过成功者的荣耀和失败者的落寞,友情的地久天长与权势的瞬间涨落!生时不遗余力地追名逐利比不上死留给人的记忆更刻骨铭心?
  她想起了1865年4月14日夜十点左右,喜爱看戏的林肯在福特剧院观看英国托姆·泰勒的剧作《我们美国的表兄弟》时,一颗罪恶的子弹击中了林肯的头颅。自由之父倒下了。这一天,恰恰是耶稣殉难日。
  林肯是为消除种族歧视百折不回而被暗杀的。
  肯尼迪之死却是一个难解的谜。1968年6月6日,拚命追求竞选第37任总统的肯尼迪之弟罗伯特,又在一次竞选演说中被一个疯狂的枪手开枪打死。又一个难解之谜叠印在肯尼迪家族的阴影上。
  想得到时却已经失去,失去了时又终归留下了一点什么。
  参政的中国女人(5)
  陈香梅依然走着参政之路。虽已初次尝到了甜酸苦辣咸,但她不悔。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进入美国生活的主流,才不会做永恒的二等国民。要知道,她虽然加入了美国国籍,但在世人眼中和自己心中,仍是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华裔女子。
  1962年她获得了法国拉佛耶自由奖。她辞去了乔治城大学的工作,担任美国之音节目制作主任和播音工作,她喜欢“大众传播”这行当,她愿意全美全世界的人都听到她的声音。她已担任共和党政务问题委员会顾问,专门研究亚洲事务,并在全国作循环演讲。
  1963年,她的名字赫然印在华府绿皮书上,她并没有骄傲感,只不过多了一份自信。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她是个中国的端午节诞生的女子。
  ·46·
  1968年11月5日,又是美国总统大选日。
  这是一个凛冽的冬日,寒风卷着凋零的落叶,但在这萧条肃杀的冬景中,政治氛围浓郁的华盛顿,却将节日般的热闹与战前般的紧张融为一体,处处弥漫着狂热与浮躁。
  陈香梅起了个大早,而且盛妆一番。她得先在美京投票,尔后急飞纽约。共和党的竞选总部设在华盛顿的维拉饭店,但真正的指挥部在纽约华尔道夫大饭店,因为尼克松住在纽约,米契尔的律师事务所也在华尔街。尼克松喜欢纽约,称这为“跑道的里侧”,而“任何人除非是在跑道的里侧前进,否则往往要过呆板单调的生活”。
  华尔道夫大饭店各层楼各区已进入紧张忙乱的白热化阶段,陈香梅拿到可出入各区的蓝色缎带,与共和党竞选委员会主席米契尔各处逡巡,米契尔紧张得像根绷紧了的弦,陈香梅平静得像微波不兴的湖水。
  是的,她胸有成竹、稳操胜券。
  1968年春,她被尼克松委任为全国妇女支持尼克松竞选委员会主席,并任财务委员会主席,这是她第三次参与助选。第一次是1960年为尼克松助选,失败;第二次是1964年为高华德助选,亦败北。高华德是空军少将,与陈香梅住得不远,算是邻居,而高华德太太芭妃与陈香梅用的还是同一个理发师,因而私交甚笃。其时54岁的高华德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戴副黑框大眼镜,声音宏亮,为人很是热诚,他是共和党中保守派的代表,可以说是个豪爽、正直的优秀人物,但是陈香梅预感到他不能夺魁,因为太直率!旁观者清,她的预测没错。当时共和党内与高华德的竞争者是自由派代表纽约州长洛克,本来洛克呼声极高,但他忽地与三十年的老伴离异又立马娶了个拖着四个孩子的少妇后,立即被拥戴者放弃了。看起来在美国对竞选者的人品要求还挺严呢,但是风流非常的肯尼迪家族又该作何解释呢?竞选中,高华德与洛克结下怨怼,可香梅与他俩的友情却日渐加深,而且香梅以为,这一次的折腾,为四年后尼克松的竞选铺平了路。那时不少人以为尼克松已是穷途末路,可陈香梅不这样看。参政竞选,要有雄厚的人力财力,要有过人的智慧勇气,要有屡败屡战的经验,还得把握运用机遇和人缘,尼克松具备这些,能东山再起,而助选骨干就是当仁不让的开路先锋。才八年党龄的她,被委以妇女主席的重任后,诚恳地将艾森豪威尔夫人、福特夫人、狄克逊夫人、陶尔夫人、鲁斯夫人,还有名流秀兰邓波儿等都云集在助选的大旗下,当然,艾森豪威尔夫人玛米接受名誉主席时颇为傲慢,她说:“我丈夫把尼克松培养得太好了。”话说回来,尼克松跟着艾森豪威尔做了八年的“偏房”副总统,尼克松的小女儿朱莉又嫁给玛米的孙子戴维做媳妇,玛米能不傲慢吗?美国的选民一半是妇女,而且以中年妇女为多,她相信委员会的感召力。
  1968年8月9日,尼克松在迈阿密获得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提名,他的接受提名的演说诚恳激越,身世、挫折、奋斗、追求,撼动人心,许多妇女代表被感动得泪水涟涟。五彩气球缤纷飞向大厅天花板,人们起立鼓掌。可是记者席的无冕之王们却淡然处之,纹丝不动,也是记者的陈香梅忽地怒不可遏,高声请他们起立,这些人倒也愣愣地站了起来,心中嘀咕着:这个东方小女子气魄不小嘛。
  陈香梅泪痕斑斑。她仍在为尼克松奋斗篇的演说而感动、
  1913年1月9日,尼克松诞生在离洛杉矶约百余里的农村小镇约巴林达,九岁前过的是乡村田园生活。以后举家迁到另一小镇惠蒂尔,脾气暴躁的父亲开了爿加油店和食品杂货店,母亲性格内向喜欢独处,尼克松兄弟五人排行第二。尼克松本能够获得耶鲁大学奖学金,但因家中经济拮据,只有在惠蒂尔学院历史专业学习。无怪乎尼克松的演说同感叹自己出身寒微!
  第二次大战中,尼克松参加了海军;但只参加过唯一的一次战斗———1944年1月到日本飞机猛烈轰炸的布干维尔绐美军送食品。1946年尼克松在加州第一次竞选国会众议员,以“共产党影响”的罪名击败了他的政敌而获胜;1950年他竞选国会参议员,又以“粉红色女士”的罪名击败了女政敌;1952年以“反共斗士”的形象成为艾森豪威尔时代的副总统,1956年又获连任;1960年竞选总统时败于肯尼迪,原本有滔滔辩才的他偏偏在电视辩论中输给了对手,可见山外有山楼外有楼;1962年他又急匆匆竞选加州州长,欲速则不达,他遭惨败。他自己都气馁了,对新闻界说:“你们不再有机会把我当球踢了。”并给妻子碧特写下永别政治的保证书,果真与米契尔等人在纽约华尔街办起子律师事务所,兼而推销百事可乐,做起一介平民来了。可是,他无法背叛自己的心,一个声音总在耳边说:“伟大的人物常因不能忍受失败而变成庸人。许多人则由于能够忍受失败而成为伟人。失败了,爬起来,准备东山再起!”这是大学时足球教练纽曼的告诫。于是,有了今天。当然,也活该执政的民主党流年不利,美国陷于越战,劳民伤财、天怒人怨,不得不放出“巴黎和谈”的烟幕,可南越头头阮文绍阮高奇居然在高压下也不屈从,直把个民主党搅得焦头烂额。约翰逊激流勇退,把棒子交给了韩福瑞,而韩福瑞在芝加哥举行的提名大会上又发生了流血骚动。民主党大势去矣。
  参政的中国女人(6)
  陈香梅能不笃定泰山么?
  她崇尚尼克松的坚定不移、不屈不挠。她敬重具有这种人格力量的男人。
  她佩着蓝色缎带,在华尔道夫大饭店各层款款而行,神色紧张的米契尔颇神秘地对她说,尼克松一旦获胜,发表宣言后即接见她。她淡淡一笑。这是尼克松、米契尔和她三个人的默契,不,是秘密,是绝密。他们已将她视为功臣。从午夜到翌日清晨,尼克松一路领先,只是金海岸的选举结果报告很迟到来,尼克松发表获胜宣言后,即匆匆飞往佛罗里达州,这接见未能兑现。
  陈香梅自足。她本无所求。
  寒风嗖嗖雪花飘飘,气候越来越冷,可迎圣诞和准备总统就职大典让华府犹如热浪滚滚,陈香梅被委派担任就职委员会特别顾问和主席马里奥特的助理,总部设在潘兴大厦,陈香梅忙得兴兴轰轰。跨进共和党门槛不过八年,她已由外围步入核心,从执行进到决策,成为“厨房内阁”中唯一的女性。所谓“厨房内阁”,是助选的机要筹划委员会,人少,且策划于密室,故有此戏称。陈香梅耸耸肩,双手一摊:“厨房,传统中本来就是女人的天地嘛。”男士们说:“安娜,你就爱淘气。”他们很乐意有她,不仅智慧又清纯,而且做出的饭菜让人垂涎欲滴。
  陈香梅这时已搬进水门大厦。这是多元性的大厦建筑,位于石溪公园与维吉尼亚大道转角处,面对波多马克河。大厦包括六栋大楼:东楼西楼南楼三栋为住宅区,另有两栋办公楼和一栋酒店。住宅区底层包罗万象,菜场、点心店、花店、药房、美容院、游泳池等无所不有,生活十分方便。1966年水门大厦还只是建筑平面图时,陈香梅就付了订金,她要了东楼顶楼的边套住宅,为的是闹中取静。这是到华盛顿后三择其居,她定下心来了。楼顶有自家的白色花园,一年四季,花开不败。清晨黄昏她爱在花园散散步,有时熬夜工作后,她也会登上楼顶,俯瞰万家灯火,抬眼灿烂星空,她满心的踏实,她自信已在华盛顿拥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她没想到,平地起风雷,她竟成了众矢之的式的新闻人物!新闻传媒振振有词指出竞选的焦点是越战。民主党败北是因为大选前十天阮文绍公开声明拒绝巴黎和谈,而影响着阮氏的是陈香梅,陈香梅在大选前一个月肩负使命神秘地去了西贡。真是荒诞无稽,她要澄清事情真相,却被告知:保持缄默。尼克松获胜后,阮文绍邀请他访越,但没有回复,南越驻美大使裴艳找到陈香梅,她能说什么呢?深夜,电话铃骤响,是米契尔的助理打来的,他用不容置辩的语调通知她:必须说服西贡友人去巴黎和谈。尼克松抽不出时间访越。必须对新闻界声明:尼克松对她与阮文绍的安排一无所知。什么安排?轮到她真正地一无所知了。她压抑住激愤,冷冷地回答:“你们爱说什么你们说去,可我什么也不想说。”她挂断了电话。
  她登上了屋顶花园,莫非黑夜中的国际都市仍然是十面埋伏的古战场?冬的夜空深邃清澈,群星却如砸碎了的玻璃屑般扎眼,只穿睡衣的她被风一袭打了个寒噤。她以为进入了主流,登上了高峰,却原来是高处不胜寒,而且污秽龌龊玷污着她!她急急下到浴室,打开龙头,白色的水帘哗哗冲下,她阖上眼,让清水冲洗掉一切吧,但是经过的事不是想忘掉就能忘掉的。
  1967年12月,她从台北、西贡为一家航空公司的业务奔波事毕飞回华府时,前大使希尔已等候在机场,接她去了纽约尼克松的公园大道的寓所。这之前尼克松已是电话电报催促她好几次了,更令人费解的是,希尔并不进到会客室,室中只有尼克松和米契尔。米契尔律师是尼克松的亲密伙伴,瘦长个子,已歇顶,两腮松弛地耷拉着。陈香梅以为他们是初次见面,但米契尔说他曾见过她与陈纳德将军,仰慕已久。尼克松则开门见山,他决定东山再起,米契尔已答应做竞选主席,恳请安娜助选。他以为竞选成败的关键是越战,而他对东南亚形势不甚了了,希望她搜集有关越南局势发展的最新信息,同时,务请保密。米契尔再三强调也是这两点。陈香梅欣然答应,她本来就是亚洲事务的研究者,竞选如大战。不保密能出奇制胜吗?
  这以后他们指定她作为共和党的唯一代言人,与南越驻美大使裴艳联系;米契尔与她热线电话联系,这自然惹得不少人眼红心妒。而她发现米契尔的怪癖,电话号码频繁改变,变得他夫人玛莎都记不住自家号码了;有时他还报出一个号码,要香梅另觅陌生处打过来,真像侦探小说电影中的情节那般扣人心弦。不过很快香梅和裴艳都察觉他们的电话已被人窃听,为这事香梅还去找过大朋友胡佛局长告状,只是胡佛似乎也有难言之隐。
  当民主党放出巴黎和谈的烟幕时,尼克松是不希望阮文绍参加和谈的,因为这对民主党竞选有利,一个雨天,陈香梅领着裴艳去纽约见尼克松,裴艳精通英语和法语。原是西贡邮局的主人,在阮文绍与阮高奇之间,他倒是后者的密友。尼克松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并当面许诺,一旦获胜,即访问南越。
  参政的中国女人(7)
  可是,这一切都被抹去了。米契尔要她懂得:这就是政治。对这些尚知几分的参议员陶德和前大使希尔也决不会挺身作证,他们自顾不暇,安及他人?
  证人是有的。她的义务保护者葛柯伦。
  那是大选前十天,约翰逊在电视讲话中,煞有介事表示巴黎和谈在望,越南双方代表都将同意去巴黎。话音刚落,陈香梅就接到了米契尔的紧急电话,而她正与葛柯伦在史利顿公园饭店参加梅丝塔夫人的晚宴,梅丝塔是民主党人,米契尔又给了她一个新电话号码“914一W07—0909”,于是葛柯伦带她到他哥哥大卫的公寓挂电话。电话一接通,正是米契尔,他说:“安娜,我现在是代表尼克松打这个电话,我们的西贡友人必须了解共和党的立场,这点非常重要,我希望你能让他们知道这一点。”陈香梅愣了一下:“我只负责传递消息,现在要影响他们,非常不智。我的看法是,越南有越南的立场,这毕竟是他们国家的事。但是,我想阮文绍是不会去巴黎和谈的,他跟我多次淡他们的态度。”
  通话时,葛柯伦在一旁使用分机,他是证人,而且是大名鼎鼎的律师,民主党人。许多政客会抓住这种时机理直气壮地大做文章,从而红得发紫,然而,陈香梅不想。并非胆怯,并非怕拖累葛柯伦,而是觉得毫无意思。原来,政治无道德可言,无信用可循,有的只是利害关系!共和党民主党本是一丘之貉。那么,她是趁早抽身,还是仍陷其间但求出污泥而不染呢?都难。
  白色的水帘哗啦啦而下,那淌到嘴边的水流是咸的,她还有这么多的泪?
  长方脸长鼻子棕色眸子高个头的尼克松的形象却模糊了,扭曲了十她了解他吗?也许他并不是那种有人格力量的政治家,而只是一个能呼风唤雨的政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总是在寻找别人做替罪的羔羊。
  1969年1月20日,在国会山东广场举行尼克松总统就职大典,由首席法官厄尔·沃伦主持。最热闹的是夜间分别在七个饭店举办的盛大庆祝舞会,“五月花”、“喜来登公园”、“希尔顿”、“柯克兰艺术馆”、“史密生博物馆”、“史戴特勒酒店”和“美利坚酒店”张灯结彩、歌舞升平,旷野般的华盛顿之夜终成了不夜天。56岁的尼克松领着全家从一个舞场赶向另一个舞场“与民同乐”,真有天旋地转之感。在一个舞会上,他压根忘了介绍夫人碧特;在另一个舞会上,他先介绍了两个女儿翠茜亚和茱丽、两个女婿葛斯和戴维,这才想起妻子,他说:“我以为谁都知道同我在一起的女士是谁。”但这决不是他的幽默感,他与夫人出现在任何场合都是一本正经拘谨严肃的样子。然而,他又是这世上仅爱过一个女人的不多的男人中的一个,打1938年的一个春夜他第一次见到碧特几小时就冒失求爱后,他们长相守了五十三个春秋,直到1993年碧特去世,一年后,尼克松也随她而去。
  陈香梅也出席了七个舞会,她与结识才半年的威斯康辛州州长华伦·诺尔斯成了一对配合默契的舞伴。舞会演奏的尽是规矩得近乎严肃的曲子,当总统的尼克松感叹过:“事实上,我一直有两个伟大的抱负———指挥交响乐队,在大教堂演奏一曲———至今尚未实现。”人们得投其所好,况且他是个舞盲,从不跟夫人共舞。陈香梅听腻了,她要求乐队指挥:“可否奏些摇滚乐?”尼克松笑道:“安娜,你是个小捣乱。”她回敬道:“这有什么不对?我碰巧喜欢摇滚乐,我已厌倦这些假惺惺的严肃———让我们真的来庆祝一番广她是话中有话,她仍任性。诺尔斯州长与她起舞时诚挚地说:“安娜,你没有做错什么,忘掉越南的事。时间会作出最后的证明的。”
  尼克松曾比喻选副总统像是进服装店挑衣服,让人眼花缭乱。他挑的副手是马里兰州州长安格纽,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律师。米契尔出任司法部长,霍尔德曼为尼克松高级助手白宫办公室主任,埃尔希曼为国内事务助理,这是白宫炙手可热的三巨头,人称二剑侠。尼克松曾请人间香梅是否有兴趣加入新政府,陈香梅说:“罢了,何必再惹是非。我谢了。”这并不是一时气话,参政不入阁,是她的既定方针。尼克松倒也派了她不少有职无薪的闲位,她仍研究亚洲事务,还常作为特使参加各国喜庆婚丧等大典,既加入了主流,又闲云野鹤一般,入世又出世,积极进取又恬淡超然,这是东方哲学的魅力,也是陈香梅魅力长久所有
  时间作证。等待并不长久。
  这就是臭名昭著的水门事件。
  尼克松当权后,水门似乎成了权力的象征,参政者都往水门搬迁,东水门一度被人称作西白宫,清晨黄昏,亮晶的黑轿车已在外排成长串等候接送达官贵人们。米契尔也搬进了东水门七楼,是陈香梅介绍住进的。米契尔夫人玛莎为人热情、爱叽叽呱呱说话,有时还爱大声嚷嚷。她与女儿玛蒂成了新闻记者追踪采访的对象,米契尔一家的种种新闻几乎天天出现在电视和报刊杂志上。陈香梅虽然觉得米契尔城府很深难以捉摸,但两家仍常有交往。玛莎恰恰相反,口无遮拦。听到从越南归来的将军谈越战时,她止不住嘤嘤哭泣;听到大选中不可告人的秘密时,指着丈夫大骂;任性起来,还当着香梅的面,脱下高跟鞋一只又一只向米契尔扔去。陈香梅并不讨厌玛莎,但她为玛莎担忧,作为政界要员夫人,这种个性很容易掉进陷阱。她倒没想到,水门事件竟会使米契尔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参政的中国女人(8)
  六月,美国总统竞选活动如火如荼。访华归来的尼克松正处于事业最灿烂辉煌之际,自是信心百倍连选连任,已组织了争取总统连任委员会,主席又是足智多谋的米契尔。
  17日深夜,守门黑人威尔斯发现办公大楼通往地下车库的门锁被打开了,他不经意地重锁上,尔后过街喝咖啡去。但回来时又发现门锁再次被打开了,于是,他报警了。凌晨两点半,警察赶到,在六楼民主党总部当场抓获五个次流密探,他们正在装设窃听器,并带有照相机,准备偷拍文件档案。五人之一便是总统连任委员会和共和党全国委员会安全顾问麦科德!翌日,《华盛顿邮报》、《纽约日报》即作了曝光,但人们多以为不过是一般的盗窃案,水门大厦的盗窃案并非罕见。然而,正在巴哈马群岛的格兰德岛度周末的尼克松坐不住了,急急飞回华盛顿。连任委员会立即开始了掩盖活动,一面宣布五人纯系独立行动,与该会无关,一面偷偷拿出46万美元来堵住与当事者有种种牵连者的嘴。22日,尼克松举行记者招待会,义正辞严指出这种行为,在竞选过程中,在政府中,绝不允许存在云云。
  几天后,共和党要员被召到白宫开会,讨论八月在迈阿密海滩城召开总统选举大会有关事宜。对水门事件,谁都满腹狐疑,但无人挑明。散会之前,埃尔希曼例行公事般问一句:“大家还有什么问题?”陈香梅站了起来:“我有一个小问题,我和在座的好几位都住在水门,请问水门发生的案件究竟是怎么回事?能给我们解释一下吗?”刹那间的静默后,是表情迥异的各种反应。米契尔的脸色非常难看,或许恼怒此女子怎么总是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或许重重地触动了他的难言之隐?但他很快镇静下来,笑着说:“安娜,这件事你无须担心,八月到迈阿密开会之前一定会全部解决,大家放心去准备竞选工作吧。”
  11月7日,尼克松和安格纽以前所未有的47,000,000张选民票、520张选举人票,力挫民主党候选人麦高文,获得连选连任。水门事件似乎烟消云散,尼克松们又一次蒙混过关了。
  但是,墨写的谎言终究掩盖不住事实的真相。随着春天的到来,白宫窃听、恫吓等种种丑闻不断被揭露出来,1973年2月7日,参议院以77票对零票决议成立水门事件调查委员会;3月28日,被监禁的麦科德指控米契尔应对水门事件负责。4月30日,尼克松对全国发表演说,声称他与水门事件无牵连,并保证设法使罪犯受到审判,并将这种不法行为从我们的政治过程中清除出去。于是,三巨头和有关人员纷纷辞职下台,继而是吃官司坐监牢,真个是“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其实,纱帽也够大了,但权势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
  但这一切并未能挽救尼克松的厄运,调查委员会无意中破了案外案或日案中案———白宫地下室装有窃听系统!凡是在总统办公室与总统谈话者全被作了录音记录,那么,拿到了录音带,不就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紧接着展开了争夺白宫录音带的战斗,尼克松负隅顽抗,他以总统特免权拒绝交出录音带。此时,副总统安格纽又被指控有受贿、勒索、偷税等非法行为,新帐旧帐一块算,美国人一样有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安格纽唯有认输,只求不进监狱。12月6日,由尼克松提名,经国会两院批准,原密西根州的众议员福特宣誓就任副总统。
  事情并没有完结。尼克松孤注一掷,决定解除水门事件特别检查官、哈佛大学法律教授考克斯的职务。谁知这一着激起美国公众愤怒的浪潮,抗议的电报、信件像雪片飞向国会山,以善于把握公众情绪著称的尼克松,淹没于公众愤怒之海中。他不得不投降,交出了全部录音带,但是,他与霍尔德曼六月间的一次关键性谈话的关键部分已被洗掉,这就是所谓18分钟的空白!为此,忠诚的老处女秘书露丝始终以打字机出了毛病为尼克松开脱,但已于事无补,全部录音带中的空白处多到近1800处呢。在抛出所有的替罪羔羊或狼狗后,尼克松让国人做了场长夜噩梦,原来总统是最大的说谎者!
  1974年8月8日,尼克松决定辞职,向全国发表电视告别演说,但仍不承认自己在水门事件中的罪行哪怕是过失。8月9臼,尼克松辞职,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自行辞职的总统。
  目睹这一切的陈香梅心情并不轻松,更无幸灾乐祸之意。虽然水门事件可以说是惯于玩权术耍阴谋的尼克松遭受的报应,呼风唤雨总有引来电闪雷鸣之时。对于政界人士,她多了几分了悟:你愈了解他们,愈难对他们有所尊敬,所谓伟大与距离成正比,信然。这或许不完全是他们的错,但怎么说他们也是自择的。
  对夫唱妇随的政界人物之妻,她更充满了理解和同情。她与尼克松夫人碧特,自1959年相识后,友情日渐加深。她喜欢这位金发夫人的温和善良,崇敬第一夫人谦虚谨慎、默默奉献的人格。碧特1912年3月出生在内华达州伊利镇的一个矿工家庭,13岁丧母,17岁丧父,她在半工半读中取得南加利福尼亚大学理学士学位。银行、医院、好莱坞的工作她都干过,最后选择在蕙蒂尔当名教师。她本是一个忘我工作的独立女性。她并不赞成丈夫卷入政界,但一旦丈夫作出竞选的抉择时,她也就默默地支持着他,权势去时她也默默地接受。尼克松竞选获胜时,陈香梅牵着她的手同上台与选民共庆。陈香梅见过她欣喜的微笑,也见过她依稀的泪痕,这是个有修养、有格调的第一夫人。1993年6月22日她病故于新泽西州寓所,享年81岁。香梅始终怀念她,尊敬她。对于胖胖的安格纽夫人,陈香梅更多的是同情,认为安格纽夫人是美国政坛上的牺牲者。安格纽夫人没有念过大学,心地善良,一团和气,从不道人长短,满是家常气的平和。但是安格纽得势时,多少人围着她捧着她;安格纽倒霉后,又有多少人挤兑她诋毁她!胖胖的她也病倒住院开刀,而且脸上烙刻下永恒的郁郁寡欢。怎么说也难以回到旧日的时光,这就是功名的代价。得到的也许是从未拥有过的,失去的却是哪怕再苦苦寻觅也永不可得的。米契尔夫人玛莎的结局是香梅最揪心揪肠的,毕竟在一幢楼上下住了好多年。玛莎曾大红大紫过,但直心直肠的感情用事的她,在水门事件后宣称要向新闻界透露尼克松的白宫丑闻,很快,她就被舆论攻击为女酒鬼。香梅知道,她绝对不是。她与米契尔分手后,更是孤独又疑虑重重。她觉得老是有人窥探、窃听、跟踪她,恐怖压迫着她。陈香梅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已患骨癌,形销骨立,但一双眼如灼灼燃着的煤核,她倏地捋起衣袖,露出青紫斑斑的手臂:“你看,他们就是这样对待我的!”陈香梅毛骨悚然,不知是真正的惨剧已施加到这个口无遮拦的女人身上?抑或长期草木皆兵的政治圈已绷断分裂了她的神经,她已处在幻想幻觉之中了?1977年玛莎孤独地死去。米契尔出狱后仍在华盛顿一所律师事务所工作,终点又回到了起点。1990年因心脏病突发,救护车到时人已停止了呼吸。尼克松从纽约赶来参加了米契尔的葬礼。繁华事散,好梦阑珊。人们若忘不掉水门事件,便忘不掉负面人物米契尔。玛莎何许人也。谁记得呢?政界夫人,不论高低贵贱。不管或柔或刚或刚柔相济,都只不过是政界男人的附庸点缀,因为需要这样的角色,选民企盼着阖家团聚幸福美满的景象。
  参政的中国女人(9)
  被卷入政界的男人也有着种种的悲喜剧。陈香梅忘不了两位大男人的痛哭流涕。一位是卷入停停打打的越战中的三星中将约翰·罗卫尔,他是美驻越空军司令,1968年国务院以其在停火命令下达后仍未停止轰炸为由,罚他降为二星少将,并奉调回国。尼克松获胜后,他通过空军友人介绍去到陈香梅的办公室,一见面竟失声恸哭,这倒叫陈香梅不知如何是好,要知道在此之前她压根不认识他。他哭诉他的降级决非军方的主意,而是白宫在做戏。已吃过越战哑巴亏的陈香梅觉得应该仗义执言,经过一番斡旋后,约翰将军终没有降级,但得“自愿请求退役”。另一位是卷进水门事件案外案的年轻人亚历·巴特菲。他是空军上校,曾在台中及关岛服役,人很诚实,沉默寡言,对电脑知识很有一套,被埃尔希曼罗致为忠心耿耿的助手,负责总统室内讲话的全部录音。水门事件调查中,他原是个不起眼的人物,又认为自己所做光明磊落,调查时便一切如实回答。调查委员会的律师们像是无意间问起录音带,他本有几分木讷,只得实实在在和盘托出。这一来,律师们亢奋了,他虽然没想到录音带后来成了尼克松的致命伤,但是,被盘问几天后,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了!他本是陈香梅的友人,于是大白天奔到陈香梅的办公室嚎啕大哭,他说白宫请他走路。又是一个无辜的牺牲者。陈香梅倒是尽力帮助他,以后他移居到加州。其实,远离白宫,在他是福不是祸。“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两个男人的泪水更让陈香梅品出政界的苦涩和无情。
  华盛顿这片政治丛林,给世人多少诱惑,期待和向往!但涉足其间,又有多少人成为神奇猎手,满载而归?多少人困惑迷途,陷于沼地,或遭豺狼虎豹袭击,或成为强者的猎物?而再高明的猎手,又怎能避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命运?
  然而,这片风景独好。
  陈香梅对自己的选择,不悔。
  她信奉做人的准则: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47·
  一朝天子一朝臣。
  陈香梅说:我坐在前排,看着美国历史在我眼前演变。
  不知不觉中,她会吟出:“风车世界喇喇转,铁桶江山慢慢箍。”
  这是外祖父廖凤书嬉笑中的打油诗,道出的是千古哲理!
  华府主人的面孔数年一换,华府堤岸的樱花却年年照旧,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有情似无情,无情最有情,谁说樱花只象征女人的命运?
  1960年陈香梅为尼克松助选,失败:1964年为高华德助选,再败;1968年再为尼克松助选,尼克松终登宝座;1972年又连选连任。只是,最辉煌时戛然而止,1974年8月9日,尼克松垂泪别白宫,留下了无限悲凉的一幕。
  后宫草坪直升机前,尼克松和夫人碧特,两个女儿翠茜亚和茱丽,两个女婿葛斯和戴维,与僚属一一道别。尼克松神色沮丧,碧特默默无语,八月的骄阳中,空气却像冰冻般的冷。
  曾几何时,这里却是何等隆重热闹!那是1972年2月17日上午,猩红的地毯从白宫一直铺到后宫绿草坪直升机前,仪仗队威武气派,8000名少年手执鲜花欢呼,就在仪仗队的乐声和欢呼声中,尼克松携夫人踏着红地毯走向直升飞机,副总统、内阁成员和国会要员握手送行,祝福总统此行顺利成功。直升飞机飞往安德鲁斯空军基地,在那换乘总统座机“空军一号”。在夏威夷、关岛稍作停留后,于2月21日上午九点到达上海,但尼克松没有下飞机,十点半,飞机抵达北京首都机场,尼克松和夫人走下舷梯,周恩来总理立在舷梯旁。机场上空飘扬着美国国旗和中国国旗。尼克松伸出手,周恩来伸出手,两手相握足有一分钟之久,所有的电视摄像机对准了这一历史镜头。冰冻了23年的中美关系解冻了,国际格局在“只争朝夕”中发生了迅猛的变化,谁说这还是天寒地冻的二月呢?尼克松访华,是他历史上最光辉灿烂的一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登上直升飞机的尼克松回眸白宫,他还能再回来吗?
  国会山的隆重热烈已属于福特。
  陈香梅坐在国会议长卡尔艾拔让给她的特别座位上,心绪茫然地听着白宫新主人的就职演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口才并不算上乘的老实人福特,这篇演说却幽默风趣,他说他知道总统和国会之间不可能有长久的蜜月,但希望双方都能保持长久的婚姻。话中既有水门事件的阴影,更有“这场漫长的噩梦已经过去”了的轻松。福特的夫人芭蒂更是老实人,从不摆架子,她曾在陈香梅的家宴中帮忙站立门口请来客签名,那时她已是密西根州众议员夫人。福特做了二十多年众议员,四个子女全由芭蒂茹苦含辛抚育大,她也有忧怨,借酒消愁愁更愁。后来她成立戒酒治疗所,为社会服务,口碑甚好。在福特总统的就职演说中,芭蒂也分外光彩照人,哪里都是夫贵妻荣。在长达四五分钟之久的暴风雨的掌声中,又一个新朝代开始了。福特的副总统是洛克菲勒,洛克可以说是尼克松的对头。满朝文武,谁去牵挂远飞的悲凉的尼克松?况且,福特毕竟为人要忠厚些,9月8日,无条件赦免尼克松在任总统期间对美国“已犯下的或可能犯下的”一切罪行。
  参政的中国女人(10)
  但是,政治就是冷酷又现实的。每届总统都要做一个不借重别人的元首,都忌讳自己的身上叠印着前任总统的影子。
  想当年尼克松进白宫,乒乒乓乓将椭圆形办公室中前任总统约翰逊的一切痕迹都要抹掉!所有的用具摆设、所有的电话机电视机收报机全换!油漆刮掉,地毯卷掉;刷上新漆,铺上织有美国总统徽征的蓝色地毯,上面的图便是碧特亲自设计的———崭新的尼克松时代开始了。
  约翰逊就是知晓,怕也无话可说。肯尼迪尸骨末寒,约翰逊已迫不及待。他的就职大典,陈香梅因感冒未去,将前面第四排的座位票给了小女儿,小女儿回来说:“都说得太多,总统也一样。”约翰逊的演说表示要继续完成肯尼迪未竟的事业,但已在华盛顿闯荡了三十多年的约翰逊和他的能干的夫人所做的,分明是要将白宫改成约翰逊的德克萨斯时代,白宫色彩的基调也已变成约翰逊夫人钟爱的黄色,她擅长的西班牙语,似乎也成了白宫的第二交际语言。可惜约翰逊与记者群尤其是男记者们闹得很僵,以致群起攻之,抨击他内政外交处处独裁。甚至传出他常常午夜时分到玫瑰园的大柱旁撒尿,每每被警惕的保安人员的电筒“曝光”,而他大吼大骂,真是粗暴无礼。
  但是,陈香梅并不厌恶约翰逊,她认为他有魄力,另一面是独断独行,这是他的长处,也是他的短处。她的挚友葛柯伦便是约翰逊的密友,约翰逊虽不曾给陈香梅什么职务,但对这位陈纳德夫人是很敬重的。飞虎年会时,大家希望总统有所表示,陈香梅请葛柯伦转达此意,第二天总统的贺电就来了。约翰逊对女人的看法似并不蛮横,他参加过女报人公会的晚宴,就高举酒杯说:“我不喜欢全是男性的内阁,我欣喜女人参政!”也许他从贤内助身上已深感到女人的智慧与力量。
  陈香梅是一个情感丰富细腻的女主人,她对各届总统的审视跳不出这样的眼光,无不染上鲜明的感情色彩。
  陈香梅瞧不起卡特总统。卡特这位乔治亚州平原镇上的花生农,被陈香梅贬斥得体无完肤、无一是处。当然这绝不仅仅因为卡特是民主党人,陈香梅的目光,有犀利透彻的一面,也有傲慢偏见。1976年,陈香梅为当总统才两年的福特助选,她认为卡特并没有胜,是福特不该输的却输了。可不管怎么说,走马上任的是卡特。卡特在总统宣誓就职大典上声称他痛恨政治暗盘作风,并突然宣布他师法1801年托马斯·杰佛逊总统,从国会山步行经宾夕法尼亚大道回到白宫,正是天寒地冻的下雪天,密情人员叫苦不迭。这种别开生面,无非想给民众一个清廉纯朴的形象,但圈里人谁不嘲笑这不过是拙劣的政治表演呢?卡特倒处处表现他的平民作风。每次旅行上机下机自己拿行李,去到老百姓家访问并住宿,但明眼人讥讽他天天处在竞选中。卡特厉行节约提倡简朴,减少白宫私人座车与司机,并将有六十年船龄的总统游艇拍卖给佛罗里达房地产商人马洛埃。但是,就是这个卡特,一上任就带来一帮新贵,而且大加其薪。他撤换所有共和党任内所派任的官员,甚至小职员小秘书打字小姐也统统走路。各个部门都是新面孔,找不到适当人选就临时拉夫,内政、外交、经济、能源一片混乱,无论走到哪,都是浓重的南方口音,不少乔治亚州人是第一次到美京,竟询问某国驻华盛顿大使为什么不在国内服务而跑到华盛顿来?一时传为笑柄,陈香梅说,不管张三李四,都像沐猴而冠。卡特的弟弟比利是个无端生事的酒徒,又藉白宫之名去淘金,乃至做外国人的掮客,搅了个乌烟瘴气!肯尼迪中心总统包厢也被这帮南方乡巴佬搅得一塌糊涂!陈香梅哀叹:花生农结束了光灿时代。又不无嘲讽地说:以卖落花生而能成为百万富翁,又登白宫宝座,这是美国的民主制度的最高表现。然而,可以随心所欲地骂总统,只怕也是美国民主的另一表现。
  陈香梅以自身固有的贵族气鄙视这位花生农总统,但她对出身寒微、在总统位上也闹过不少笑话的演员总统里根,却是另番情感,当然也绝不仅仅因为他是共和党人。
  1980年,69岁的里根成为共和党美国总统候选人,陈香梅是助选的“厨房听政”中唯一的女性。1976年,曾任加州州长的里根就有意问鼎总统大选,但共和党内大多数支持福特竞选连任,那时陈香梅是支持福特的,但这并没有妨碍她与里根夫妇及公关人狄华的友情。这回陈香梅说:“如果你当选为总统,可别忘记一定要多用几个女性。”里根笑答:“如果每个女性都像你这么聪明,那我们男人做什么?”他懂得陈香梅———智慧的东方女性。1969年里根任加州州长时,曾在沙克拉蒙托的家中设宴款待访美的阮高奇夫妇,因里根刚从亚洲出访归来,很想谈谈亚洲和越南,并请了陈香梅作陪。但当时反越战的浪潮汹涌,客厅中烛光摇曳,正品着五颜六色的鸡尾酒时,大门外已云集举着火把标语的示威者,狂喊着:“阮高奇滚回去!”阮高奇与他漂亮的新夫人梅来美面面相觑,里根和夫人南茜也很是尴尬,裴艳大使额头沁出冷汗,副总统阮高奇夫妇如何离得开此地?陈香梅略施小计,阮高奇夫妇已从后门安全溜走,连席上的裴艳都瞒过了。里根从不小瞧这位大气魄小灵巧全占的东方小美人。
  参政的中国女人(11)
  陈香梅也从不轻侮这位从平民底层拳打脚踢登上最高宝座的第40届总统。1911年2月6日,里根诞生在伊利诺斯州坦皮科镇一百货商店的职员家中,不久这职员开了家极不景气的“里根鞋店”。小里根只有个叫月亮的哥哥,小时小里根极淘气,脾气火爆的父亲常抽他屁股,据说这个大眼睛胖娃的小光腚上便呈红白青三色,这图案酷似荷兰王国的三色国旗,加上他的长相,人们都喊他“荷兰仔”,命运似乎一发端就注定他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大幽默家。但是他的整个成长期都处于西方严重的经济危机之中,父亲落魄潦倒又嗜酒成性,母子三人可说在饥寒交迫中挣扎,鞋店的儿子从来没穿过一双买的鞋!但荷兰仔渴望着读书,他以搬运水泥、当水上救生员挣钱上学,获得了尤里卡学院文学士学位,并在小广播电台当体育新闻播音员时,显露出过人的文艺才华。1937年春夏之交,历尽坎坷的他终于闯进好莱坞电影圈,演出过《空中情深》、《杀戮者》、《金石盟》等六十余部长短片,从而名声大噪。《金石盟》尤受欢迎,主人公受伤的运动员麦克林呐喊出:“我的其余部分在哪里?”这句话也撼动着里根的心。在演员生涯已无前景时,他要寻觅自己的其余部分!1947年,他开始热衷于政治活动,曾当选为好莱坞电影工会主席;1962年加入共和党,1964年因鼎力支持高华德竞选总统而升为一颗政治明星,富翁财阀和共和党支持他投入主流,助选者们将他由美男子塑造为平民政治家的形象推出,1966年当选为加州州长,1970年连任;1976年曾问鼎白宫未果,1980年如愿以偿,成为美国历史上年龄最大的总统。里根的奋斗充满了传奇,陈香梅喜欢。
  陈香梅还喜欢里根的幽默感。于是乎里根变色龙般的政治态度及缺乏政治经验而闹的笑话也变得不那么可恨可鄙可恶了。人生不过是一座大戏台。里根直言不讳对昔日同行:“嗨,我们又在这里演戏了。”1979年11月他在电视台和广播公司的新闻节目中举行记者招待会,竟对法国总统的姓名年龄反应不过来,被记者讥为不是无知就是年老失聪,真是要命。1984年8月11日,他又在自己的农场发表关于经济问题的演说,电视记者们正在做开播准备工作时,他突地走到麦克风前说:“亲爱的美国同胞们!我高兴地告诉你们,我刚刚签署了一项法律,宣布俄国人永远不受法律保护,五分钟以后就开始轰炸俄国。”全场愕然,他却老顽童般笑着说,闹着玩的,不过试试麦克风效果。然而,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记者硬将消息发出,真真假假竟搅起世界性的轩然大波。对自己在政治上的出尔反尔,他能用自嘲自我解脱同时又得到民众的谅解。对某项主张他曾立下誓言:“我的双脚就像在混凝土里一样牢固,决不后退。”但不得不改变时,他则说:“这混凝土已经开裂。”后来记者团就向南茜要了一双里根的皮鞋,将鞋凝固在混凝土中作为纪念品送给他,他也欣然接受并好好保存着。香梅想,总统本是一介凡人,各有各的个性,人生苦短,若能给民众带来乐趣,哪怕只不过是噱头十足的表演,总也有他的可爱之处吧。
  里根总统对陈香梅真诚地器重,陈香梅并不受宠若惊;但里根总统于1980年除夕委派她为总统特使访问中国,她硬是心存感激,并非因此行让她誉满全球,而是这位总统自觉或直觉地理解了中国女儿的心!圆了她回娘家的梦!中国的事中国女儿理应做,不管嫁到天涯海角。她感触到里根的善良的心,她坦率地说,为里根竞选,心甘情愿。
  七十岁的里根自是欣赏五十五岁的陈香梅,他正当年,而她风华正茂,人跟人是不能一刀切的。1981年早春二月的一天,人事部主任詹姆斯受里根总统的委托,请陈香梅进白宫商谈她的工作安排。其实里根已亲自恳请她出山,但“参政不入阁”的原则,她这一辈子怕也不会变了。詹姆斯给她一本摊开的红皮书,这叫桃李册,又叫红书,上面写着新总统考虑分派的工作单位和职务,幕僚长等几个重要职位不在其间,那在总统未正式就职前已有腹案,也无须国会通过。这桃李册也可以说是对竞选的论功行赏册。陈香梅淡淡一笑,遥想二十年前,华府女主人梅丝塔问她名字可在绿皮书上,她像傻瓜似的不知绿皮书为何物!而今五颜六色的皮皮见得多了,报刊也一度称她为华府女主人,走过岁月,走过五彩缤纷,她反而淡然超然了,素面朝天,留住本色。詹姆斯指点着介绍副部长和大使尚有空缺。她轻轻摇摇头,阖上桃李册交还詹姆斯,无官一身轻。詹姆斯无可奈何笑笑,建议她任个闲职———白宫出口委员会主席,原来的主席与白宫无交情,写封谢信辞掉即可。陈香梅又摇摇头,盛情难却,她就做个副主席吧,组织美商海外访问团为美国争取商业市场,满世界飞遍的她自信驾轻就熟。詹姆斯半认真半玩笑地说,果然名不虚传,既然不要官,又何苦卖力助选呢。
  参政的中国女人(12)
  西方人大多很难理解东方的处世哲学,可陈香梅恰恰是以东方哲学在西方宦海中不大沉大浮幽幽地驾一叶扁舟,经历几十个春秋,阅尽世间沧海桑田!
  尼克松时代就曾请她出任马来西亚、新加坡或泰国的大使,她婉谢了。但闲职还真不少:联合国文教委员会委员、航空会顾问、交通部长特别顾问、商务部长顾问委员会委员、卫生教育福利部精神与服务辅导会委员、能源委员会委员、肯尼迪文化中心顾问委员会委员、空军委员会顾问、亚洲事务顾问……闲职不闲,有时真像被抽打的陀螺似地飞转着,况且她还被选为共和党少数民族全国委员会主席,又于1970年担任飞虎航空公司副总裁,成为美国航空公司第一位女副总裁;并且加入美国银行,成为第一位亚裔董事。习惯成自然,快节奏,飞飞飞,不是她少女时就企盼希冀的吗?
  福特时代也曾请她入阁,是财政局长的美差,专管美国的公债和签订新钞票,也就是说新钞票将都有安娜,陈纳德的签名式,这是蛮过瘾的事。但是,陈香梅婉言谢绝了。钱是身外之物。中国的读书人向来蔑视坐在钱眼里的人,虽然西方世界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但是她的根浸润着清高,就怕想改也改不了。
  1988年陈香梅为布什助选。布什曾任美国驻中国大使,据说他独自骑着自行车,不仅游遍了北京的名胜山迹,而且大大小小的胡同旮旯也骑了个遍,所以称不上中国通,也称得上北京通,这大概是陈香梅与布什夫妇沟通和默契之处。亚麻色头发的布什夫人对陈香梅更是友善亲切,她有着道地的家庭主妇的家常气,喜欢做实实在在的有益的事,像儿童教育、国民健康等她都很关切,衣着也朴实无华,不像里根夫人南茜,各种名贵服装店皆以南茜穿他们的时装为号召,结果因接受衣物赠送惹起税务纠纷,又因雇用星相家而遭非议。但是几乎每届总统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竞选有功的苏奴奴被布什任命为参谋长这一最重要的职务,苏奴奴原本只是新罕撒州这小州州长,一旦大权在握,便忘乎所以,乘着总统专机“空军一号”到处旅行,两年就用了一百多次,群情人哗,但布什却眼开眼闭。布什自己倒天天跑步,以步当车,提倡清廉守法,但被华府的人笑话为他的轿车被苏奴奴占用了!新闻职业惯性使然,陈香梅也会著文讥评,但是,已不像当年那般初生牛犊不怕虎了。她已辞去了让人虎视眈眈的白宫出口委员会副主席之职,转任白宫学者委员会委员,委员会有24名委员,每年花两三天时间阅卷,选拔出百余名品学兼优的杰出青年。六月初,杰出青年们被邀到华府四天,进白宫拜会总统,由教育部长亲自在玫瑰园颁奖。尔后参观国会,在肯尼迪中心表演,并由他们的家人陪着与副总统共进午宴。陈香梅觉得这是一件极有意义的工作,阳光普照着玫瑰园,她心潮起伏,每年的杰出青年中华裔最少有十几二十名,她眯缝起双眼看太阳,阳光耀眼,她也知道毛泽东的一段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将近古稀之年的她,偶尔也觉得有点累,有点老,虽然她的步履还是那么欢快雀跃,虽然她的精力还是那么充沛饱满,但老之已至,大自然的客观规律谁也无法抗拒!淡淡的怅惘漫过心田:朝花夕落,接棒无人。但是,不必过虑,没有你,春天照样会到来。
  1992年,47岁的民主党人克林顿击败共和党,登上了白宫宝座。陈香梅在失落的同时也欣喜总统的年轻面庞,毕竟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克林顿委派陈香梅任罗斯福总统纪念馆国际部主席,这不是闲职,是忙职,当然,依旧是有职无薪。
  1996年,她还会助选吗?
  谁知道呢。
  每届助选,她都是穿一袭中国旗袍,佩戴着珍珠项链。旗袍的质地花色图案也许各种各样,但绝对是旗袍。或在讲台上发表感召人心的演说,或亭亭玉立于讲台旁担任司仪,或奔忙于全国的旅行竞选中,谁都知道黑头发黄皮肤着旗袍的陈香梅是一个中国女人、一个杰出的女人。当然,她也是美国人,有时自称半个。
  她不是美国生活的观众,也许她称得上智慧灵巧的冲浪选手,主流的风浪和平静,她都经历过、领略过。
  不过,她对四年一度疲于奔命、带民伤财的竞选不再那么一往情深了,该怎样衡量它的利与弊呢?
  1994年11月22日,美国总统早餐祈祷会在白宫的大餐厅举行。三千多人黑压压一片,有一两千人是不远千里而来者,怕还有不远万里者,是朝圣者的虔诚,还是攀附富贵的虚荣,各人心自知。
  参政的中国女人(13)
  陈香梅想,宗教该是无我、不沾人间烟火的。祈祷———和平、幸福。
  如果太幸福,人生是否会浓得化不开?
  人生注定了要不屈不挠、奋斗探求,才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才没白活!
  但不能丢弃爱心。
  她可以无愧地说:我没白活。
  她可以动情地说:我爱。我被家。我仍在爱中。
  曾经沧海难为水(1)
  没有表现出来的爱是神圣的。它像宝石般在隐藏的心的朦胧里放光。在奇异的日光中,它显得可怜地晦暗。
  ———泰戈尔《园丁集》
  ·48·
  一个女人,33岁成了寡妇。她说,丈夫生命垂危时,握着她的手说:“我希望,在另一个世界里,你依旧陪伴着我。”她说不出话,惟有点头,伴着泪千行。丈夫死后,她不惜以昂贵的价格,在丈夫墓地旁购置一块自己未来的墓地,而且发誓,今生不再改嫁他姓。这不是贞节牌坊林立的中国封建时代的故事,而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美国华盛顿的一出生死恋。人们莫不惊诧,西方人可是不重来世重今生的;而这个中国女人的中国祖母也瞪大了老眼:你疯了!你是这样的年轻!是做丈夫的真的出过此言,即便死也难分难舍情爱?抑或是这个女人自己的抉择,这话只不过是抵御世间男子进攻的盾牌呢?
  一个男子,在这个女人失去丈夫的前一年失去了妻子,他与女人的丈夫堪称刎颈之交。他说,她的丈夫在得知剩下的日子不多时,诚恳地拜托他:“我希望,我去后,你能陪伴她,保护她。”那是在波士顿湾的古战场亡,千年的风凛凛地吹着,一个男人对一个男人的信托。他说,他骄傲的心作出了承诺。是做丈夫的真出过此言,死就是斩钉截铁的割爱?抑或是这个男人自己的抉择,这话只不过是进攻之矛呢?
  也许,做丈夫的都说了,不是口是心非,不是此一时彼一时,人就是矛盾的复合体,情感和理智永恒地撕掳拚搏,爱她舍不得她却更应为她着想,她今后的路还很长很长。
  可是,这个女人很固执,不改誓言;这个男人也很固执,不改承诺;于是滋生出另种情感,纯清又冰凉,净化着人也折磨着人。二十二年后,在这个男人的新墓前,这个女人惟有挥洒一掬清泪,有欣慰更有遗憾,这个男人不曾再娶。
  这个男人是华盛顿红得发紫的大律师葛柯伦。
  葛柯伦家族算得上华盛顿的望族。罗斯福时代葛柯伦就是总统的特别顾问,当年陈纳德成立美国空军志愿队,就靠葛柯伦在白宫斡旋鼓动。以后又连手创办民航空运队、民航公司,但这只是葛柯伦的副业而已。他是民主党的法律骨干,约翰逊的密友,政界的一流教授,即便共和党执政时,也一样倚重他,声誉可谓几十年如一日,七十年代报章杂志称他为美国最有影响力的政客律师,是华府的一棵不老松。
  他比陈纳德小十来岁,比陈香梅大二十几岁,一头银白的发丝极齐整,显得高贵又儒雅,微微发胖的中等身躯仍可看出年轻时的健壮有力度。在银灰或黑色的西服中总跳出抢眼的花哨领带,这位智慧的老者的心仍在作青春的搏动。追求他的女人不能说不多,但他的心中只装着这一个女人。
  1962年仲夏的一天,她记得是中国的端午节,他记得是她的生日。他请她去纽约百老江观赏莎士比亚名著改编的歌剧《My Fair Lady》,中文译作《小家碧玉》。此剧在纽约一演数年盛况不衰,一票难求。她领情去看,可心里调皮着:“奴家乃大家闺秀,非小家碧玉也。”
  到了纽约,他领她到纽约有名的第五街,逛芭素娜狄首饰店,这是世界知名的珠宝店,总行在意大利罗马,创业百年来,每样首饰只造一件,物以希为贵,上流社会的女人无不以拥有芭素娜狄的珠宝为荣。他说:“今天你随心所欲,挑一件你最喜爱的。”她摇摇头。他惊愕了:“为什么?不喜欢?”她说:“喜欢。可我已经有了,就够了。”他叹了口气:“你真是一个让人费解的女人!你大概是第一个拒绝接受芭素娜狄珠宝的女人!”她笑答:“替你省了一笔钱,还不好?”她总能调节气氛,不致于搞得太僵。他说:“我总得送你一份生日礼物吧。”她说:“行,前面是‘双日书店’我们去那看看。”他又一次感到震惊:“买书?这怎么行。”她说:“为什夕不行?我最爱的就是书,比珠宝贵重呢。陪我逛逛书店吧,你不是说今天让我随心所欲么?”她挽起了他的胳膊。对这个任性又可爱的女子,他能不服从?
  她爱逛书店。不过西方的书店像是少了点什么。她忆起了跟着外公逛琉璃厂书肆的情景,随意翻翻,悠闲渎着,就像在外公自家的书斋之中,那书墨的冷香,便系连着悠远的历史;在香港爱上图书馆,到了昆明又迷上了买书,纸张之劣印刷之差无法形容,可每得一书如获至宝,书出得少自己又囊中羞涩,买一本不易;生美丽时又爱逛香港的书肆,书帮她驱赶了寂寞和忧虑;往事历历。却早巳随风而去!他不懂她的这种心情。他是西方的读书人,时间就是金钱。要什么书,打个电话让书店送来!他不知将情趣也省略了。
  他请她上泛美大楼云天阁吃饭。他们挑了临窗的席位,相对而坐。他望着她,她望着窗外。她不喜欢纽约,繁华喧闹灯红酒绿,一个太戏剧化的都市。忘不了的是十一年前的深冬,陈纳德拉着他奔向一家小电影院看旧片子《春残梦断》!这温馨又悲凉的回忆。他轻声唤她,她回过神来,烛光摇曳,他与她的影子交叠,原来他们是这样贴近。他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你今天真美。三年过去了,一切该重新开始了。”极其含蓄的求婚词!他的眸子在燃烧,她的手在颤抖,她的心在拒绝,是这样的咫尺天涯。也许他不该在此时此地出此言?也不,她已经走过了恋爱的季节,她忘不了陈纳德!她坚决地抽出了手,摇摇头。云天阁的瓷壶茶杯是英国最名贵的镶金边茶具,但茶叶却是小纸袋式的,她以为茶包是最煞风景的品茶方式。她的心绪零乱不堪。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她已经37岁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2)
  她拒绝了他,他们之间曾有过冷淡的真空期,她知道,他高贵又骄傲,从没输过。
  在依旧是男性中心的白种人的世界里,没有男人保护的年轻寡妇受到的骚扰实在太多,想入非非的独身的、丧偶的、离婚的,已婚的男人太多。而且已投入主流社会的她,出席社交场合都得成双成对,即使白宫的国宴也是如此。她这么个形单影吊的东方小妇人,中年夫人们不众志成城筑起“马奇诺防线”才怪呢。葛柯伦默默地出现在她的身边,坦坦然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他是她社交的搭档、最佳的舞伴,每当她在家宴请时,他便是男主人,当然葛柯伦设宴时,她是当然的女主人。当外界谣传他们已有婚约时,他们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是个心甘情愿的护花使者。对于她,事无巨细,他都帮。小事体,如刚搬到水门住屋,她要换个壁炉,可经理塞奇横竖不答应,葛柯伦出马了,只一句:“我要告你。”塞奇就乖乖投降了。大事体,1978年12月15日民主党卡特总统宣布正式与中国建交,同时宣布与“中华民国”断交,当时在双橡园的驻美大使是沈剑虹,双橡园怎么办?第二天葛柯伦便绞尽脑汁产生台湾关系法,双橡园仍由台湾保有,成为一历史标志,葛柯伦此举是对是错,姑且不论,但这里硬有份对陈香梅的情,爱屋及乌呗。所以蒋经国很是感激他,几次邀他访台,称他是真正的朋友。
  1981年圣诞节前,葛柯伦因病住院,陈香梅恰有公事得飞台北。她着一袭葱绿薄呢旗袍,捧一大束红玫瑰匆匆地去看他,多少人对她行注目礼!她知道,这旗袍色泽太娇又太野,像是春草漫漫急着染绿世界。可偏巧管家给她拿的就是这袭,她得抓分抢秒,飞机不等人;花店偏巧就剩这么一大束红玫瑰,跑别家来不及了。她捧着一个春天,不,她整个就是一个春天,奔进了病房。脸色苍白的葛柯伦倏地眼就亮了:“安娜———你就是翡翠!”翡翠是陈纳德的。陈纳德说:“你是我最大的宝藏,你是我珍贵的翡翠。”翡翠之绿不随岁月而褪。她得知医生怀疑葛柯伦患了癌症,得动手术时,她的脸刹那间变得惨白。葛柯伦沉着地微笑说:“看你紧张的样子,我没事的。”她摇摇头:“不,你不是的。要知道,我已经受过两次煎熬了,不会有第三次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的微笑凝固在脸上,他懂得她的话,她已将他视为最亲的亲人,生母、丈夫、还有他。他很满足。她得奔赴机场了,恋恋不舍地说:“我两三天就回来了。”他仍在微笑:“当然,我等着你跳摇滚舞呢。”去年圣诞节他俩的摇滚舞获得众口一致的喝彩。
  她走了。春天也就带走了。等她匆匆赶回时,他已经离开了人世,年逾八十,算得上寿终正寝。
  她却止不住嚎啕大哭,他再也不会默默地回到她的身边了。他对她太好、太好。如果说是前世他欠她的太多的情,那么,今生她却欠他太多的情,只有等来世偿还吧。然而,美国人不重前世来世只重今生。
  她欠下了无法偿还的感情债。但不是爱情,是友情。
  她知道女人的天空是低的,但她不想将翅膀压得太低。
  ·49·
  她的心田并没有真正地荒芜,也曾有过新的爱苗破土,也曾有过强劲的电弧闪过漆黑的夜空。
  有一个人,当她车马劳顿助选到他的领地时,第一次见到他,就怦然心动。他挺拔刚毅的身影,与当年的陈纳德依稀仿佛;他沉稳细腻、知识丰富,又是毕尔的风采。他第一眼见到她,也给魔住了,神魂颠倒。但是,一开始都清醒地知晓,今生无缘。她以为这不过是心海旧梦的显影,何况使君有妇。
  1968年的除夕之夜,不是洋除夕,是中国的旧历年底,她仍陷在委屈难言酸楚苦涩之中,夜深入静、万籁俱寂,她胡乱地翻着一部线装本《聊斋志异》,突然,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她没有想到会是他!他不只是给了她一份意外的惊喜,他知她心,他知她此时此刻最需要他!于是奔波万里不顾一切地来了!在客厅里,他们挑灯夜谈,一盆水仙花开得正盛,淡淡的冷香弥漫在他们之间,在这宽敞华贵的大客厅里,一只造型古色古香的挂钟嘀嗒嘀嗒走得老响,一寸光阴一寸金,今夜,她与他都掂量到了。拂晓时,他匆匆离去。劳苦奔波,只为了见这一面。她迷离恍惚,似梦似醒。“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云彩无觅处。”
  又是一年芳草绿。天亮时他又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们驱车去到郊野的一座无名小丘旁,两人攀上山顶,远离了纷繁喧嚣的都市,隔绝了尔虞我诈的名利场,枝青叶绿山花烂漫,世界只有她与他。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要想,他的手臂环着她,无欲无求,只是彼此牵挂、彼此思念。许久许久他轻声问道:“我们相识有多久了?”她喃喃道:“一百年……是一百年……”将军说过,她是他的前世的梦,他足足等了她五十年,而今她已年过五十!那么,她心里装着的仍旧是将军?他懂。他又轻声说:“我只求你一件事,把你的传奇经历全写出来,你不仅仅只拥有一千个春天,答应我。”她不语。她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并没有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幸福和痛苦、欢笑与眼泪倒是交织着,她的一切值得诉诸文字么?她摇摇头,他弯下腰,贴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你是我的太阳,不,你就是太阳。”她笑了,太阳透过婆娑绿叶投射进林中是绚丽的七彩光束,她仰视着,却被刺激得淌出泪水,她阖上眼,彩虹在睫毛上的泪珠中跳跃,真是天旋地转般晕眩的快乐呀。
  曾经沧海难为水(3)
  岁岁年年。枫叶飘零的秋天的黄昏,她突然出现在他的林中别墅前,她要报以一份意外的惊喜。她披一件白色的宽松长风衣,飘飘红叶缀在肩头臂弯;头发长了,她用一条大红丝巾束起。他看着她,硬给怔住了,有点傻眼,她笑了,他这才狂奔过来,双手托住她的柳腰,高高举起。一时间她想起的是上海的婚礼!陈纳德是这样强劲地将她抱出了外公外婆家的门。谁说时光不会倒流?夜间,宾客盈门,他为她举行了一个欢迎晚会,他请来最杰出的歌手,为她连唱三遍《你是我的太阳》。当他们送走最后一位宾客时,夜已深沉,月光如水,空阶落叶,而离梢的枫叶还在簌簌作响,又有几片红叶飘落她的肩头,他拾起两片,长叹一声。她分明听见了他的心语:“莫道男儿心似铁,君不见,满山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她告诉他,她这普通女人的传奇经历已写成书,英文版是自传体,中文版是散文体,都即将出版。他激动了:“我就知道,你行!”她却叹一声:“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待到晨曦微露时,她走了。相见时难别亦难,可聚散离合哪能不随缘呢?
  都说人生苦短,多少人在岁月的土地上浮躁喧嚣,收割的却是大片荒芜!很少有人珍惜真正的友情和信赖,这短暂的无欲无求的相逢时光,其实是生命中最崇高的欢乐和欣慰。
  他是谁?
  电视屏幕上有他的身影,收音机中会传出他的声音,报章上能觅到他的行踪。
  是威斯康辛州州长华伦·诺尔斯?是南越末代总统阮文绍?抑或副总统阮高奇?要么是韩国总统金斗焕?也许是他们中的一个,也许谁也不是。
  人世间情感的事不一定要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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